长安乱(第三章)
  我和喜乐拿着银子来到驿站,问过老板,租赁的马在哪儿,老板指引我们过去,那里一共两匹马,喜乐说:怎么这么少?

  驿站老板说:客官来得太晚,只有这两匹了,不过它们不是人挑剩下来的,它们也是好马啊。


  我说:不是挑剩下来的,那是什么?

  老板说:是人正好没挑的。你看左边黑马,体格健硕,尾粗腿壮,马力又大,吃得少,跑得多,速度绝快,马中豪杰啊。

  喜乐问:那为什么没人租?

  老板说:这马就是不听人话,瞎跑。

  喜乐说:那怎么行,实在不行,就租你旁边那头驴子吧。

  老板说:客官,那也是马,你看这小马,虽然体格瘦小,尾稀腿细,马力小,吃得多,跑得少,速度慢,但小巧玲珑,方便携带,两个人骑最合适,人腿脚一垂下来,那马就给盖住了,如若无物,远处看来,两位客官就好比凌空在飞啊。

  喜乐想了想,说:那倒是很不错,哎,我们要哪匹马?

  我说:我觉得那个乱跑的好,驯驯呗。

  喜乐说:驯不好的,驯得好早就给租出去了。我们就要那小马吧。

  我说:小马也行,就是万一有坏人追来,我们那马跑不快,怎么办?

  喜乐说:可以了,将就吧,那也总比径直跑到坏人那里去好。

  我说:这样的小事情我听你的,我以后决定大事情即可。

  我和喜乐牵着马出来,决定给这小马取个名字,喜乐觉得叫它小扁,我觉得这着实像带鱼的名字,说:不行。

  喜乐说:你看这马,多扁啊,脚也短,叫小扁最好不过。而且你说的小事情都由我来决定。

  我说:可是取名字实在是件大事情。

  喜乐说:管它呢,反正以后我就决定两种事情,一种事情是小事情,还有一种事情就是我负责判定一件事情是大事情还是小事情。

  我和喜乐从驿站出来,站上高处,环望四周。那十年相处的地方就在山顶上,而由于这是最大的香火最旺的寺,所以在山脚下已经渐渐形成一个很小的集镇,由一个驿站,一个酒楼,一个当铺,一个打铁铺,三个客栈,一个杂货店组成,就是两条街,十字交叉,往前通往长安,后面是少林,左边向丝路,右边向大海。在中心地方挂一副对联,面上极度不工整,上联是:莫要。下联:回头。横批倒是工整的四个字:莫要回头。


  这样假装深奥的东西要看它出现的地方,出现在这样禅机无限佛光四射的地方,就是真理。凡能仔细想想的东西最好都不要去想,因为我实在不明白,这意思是说,不要一些东西回头是岸呢还是不要回头。

  而不知道哪里侵袭来的风沙已经漫住这个小集镇,这是荒野处竖起的一个神圣地方,尤其在夕阳下面,好多不明白真相的人在莫要回头那里就开始磕头了,而所有东西好像都可以被一阵大风沙刮去。

  外面似乎也很平静,但大家都知道上次的比武以后,江湖的关系已经微妙,而朝廷也有了微妙的反应。有些地方可能因为长久太过于安定,已经打杀声音成一片了。

  就在这样悲凉的落日下,我身边的姑娘叫喜乐,那倒也算了,关键是马还叫小扁,真是无法使人产生豪迈的气概。

  而我和喜乐无论如何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也没有人说过要做什么。我问喜乐,我们要往哪边去?我想,喜乐也肯定比我更不知道。

  喜乐说:我们可以去长安,那边大,可以去买一些衣服。

  我使劲回忆临行前师父方丈有没有任何事情对我交代,可他们只是说:你走吧。

  眼下只好去长安。长安,多好听的名字,国都,那地方除了从来没有长安过以外别的什么都好。西去长安,有几百里路,骑驴子过去需要晃悠两天,那就意味着骑小扁过去需要三天。

  小扁真是一匹善解人意的马,所谓通人性不过如此,人累了它就累了,人睡了它就睡了,我和喜乐本来打算在马背上打个盹,结果醒来发现小扁睡得比谁都香。喜乐两脚一夹,小 扁猛然惊醒,哼唧一声,缓缓前行。

  喜乐问我:这马何以站着睡觉?

  我说:它聪明,若是它躺下睡觉你我不都全给摔着?

  喜乐说:真是好马。

  我说:此去长安,不光凶多吉少,而且真是毫无意义。

  喜乐说:你怎知是毫无意义?

  我说:因为实在不知道去干什么。

  喜乐说:我觉得还行。不知道的事情怎么知道有没有意义呢。

  我说:真是莫名其妙。

  喜乐说:那为什么你说是凶多吉少呢?

  我说:不知道。我师父师兄出去办事都得说,此行恐怕是凶多吉少,不知为何。

  喜乐说:可能这样说,万一出去失手死了,大家都觉得是应该的,万一没死,就好像很厉害一样。

  我说:喜乐,你真聪明。

  喜乐说:你也聪明啊,而且你看东西能那么具体,那么仔细,真羡慕你。

  我说:没什么,只是观察入微。

  喜乐说:可是,似乎,你难道没有观察出来我们已经半天在原地不动了吗?

  我低头一看,小扁又睡着了。

  我问喜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喜乐说:我怀疑是我说出“真是好马”的时候,它又睡了。

  我说: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到长安啊?

  喜乐说:只能先弄醒它再说了。说完两脚再一夹,小扁又哼唧一声,可是依然没有动静。喜乐说:完了,这马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了。说完跳下马,扯了扯尾巴,那马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我说:不行吧,这马不能一路上成为我们的累赘啊。你踹它两脚。

  喜乐说:这种小事情,还是由你来做好了。

  于是我也下马,用力踹它一脚。小扁哼唧一声,还是没有具体反应。我和喜乐相对无语。我说:难道只能挖它眼珠之类才能弄醒?那能不能顺便多挖一点东西烤了吃?

  喜乐说:你对小扁真是一点没有感情,反正今天也很累,不如就地歇一会儿,等天亮再说呢。

  我记得在小的时候有一次是这样,因为做点东西的事情大家偷偷跑出去在外面过了一晚上。当时还有我师兄,而我师兄现在在做什么,我不由想起。我们从小长大,寸步不离,无话不说,当然也无话可说,除非寺里有什么新鲜事情发生。他同我的性格一样是属于难以形容的,因为在一起时间太过于长久,导致这次不能朝夕相伴觉得很轻松。可能我一直想要做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而以前的事情大家彼此都知道得太清楚。


  今天是我和喜乐,我们找到旁边一棵树下,小扁还在离开树大概十米的地方自顾自站着睡觉。晚上空气很好,星星总能看见,我说:居然从寺里出来了。

  喜乐说:我倒是觉得没有什么太大变化,都一样。

  两句对话,大家就昏昏沉沉了。不知道靠着睡了多久,我突然觉得有东西在身边,马上惊醒,站起来说:谁?

  喜乐也被我吓醒,抱着我腿。

  我眼前赫然是一张马脸。

  我和喜乐松一口气。喜乐摸着小扁说:我想,我们哪能被追杀得这么紧。

  我说:吓我一跳。继续歇会儿吧。离天亮还有多久?

  喜乐说:至少还有几个时辰吧。一晚上真长。

  我说:那是因为有点意外。没有意外,什么都短。

  我和喜乐闭上眼睛。小扁居然在边上开始瞎哼哼,我说:完了,这马缓过来了,开始精力过旺了。你看你,你挑的什么怪物。

  喜乐在一旁蹭蹭我,睡意朦胧地说:管它呢,睡觉。我记得当时伴随马哼哼,我想了很多事情,比如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的无法预测以及这种彻底的无知带来的恐惧,我发现想多真是毫无意义,因为一切都是一场强行发生和被迫接受。

  第二天醒来。天色微亮,我闻到轻轻青涩花香,空气里还有露水味道。难道这就是喜乐传说很久的花露水的味道?远处有些看不清楚,似乎有一些不高的山掩在雾气里。喜乐还在熟睡,我凑近她仔细打量,真是漂亮的脸。似乎比我在寺庙里看见的漂亮,为什么,我想,难道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她睡梦中的容颜?而当她不看我的时候是否显得特别动人?我想了半天,最后沮丧地发现不是的,是因为今天有了参照物,就是旁边那张马脸。


  而更加沮丧的是,小扁居然又睡了。

  我想,我们仨,或者说,我们俩人一马,会不会因为睡觉的时间完全不一样,永远没有三个都醒着的时候而导致一个月后还在此地?

  我想,喜乐和我,无论我依她还是她依我,都可以。但似乎我们都要依这匹作息时间奇特仿佛跟我们有时差的马。

  我静静看着喜乐,此间,马醒了,跑到一边去吃了一点草,迷迷糊糊中,我又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喜乐叫醒。此时天几乎大亮。我醒来便说:马呢?

  喜乐说:一个人在树边跑呢。

  我马上精神了,说:快趁我们仨都醒着,马上赶路。否则去长安要迟了。

  喜乐说:哦,可我们去长安什么事情都没有,什么是快要迟了?

  我说:我不知道,我总觉得要尽快到那里。小扁带上我们,慢慢悠悠上路。

  中午。我们到了一个铺子前面,那里卖一些茶水和干粮。我们拴好马,就座,要了几碗水和干粮,我说:这什么时候才能到长安啊。

  喜乐说:问问老板。


  我把老板招呼过来,问:我们这儿离少林寺有多远?

  老板马上鼓励我们:两位客官一身疲累一看就知道是从长安来,不远不远,十里地就到了。

  我和喜乐一听,顿时更加疲劳。

  不一会儿,老板又过来,说:你们的小马怎么一路从长安骑过来都不喂啊,饿得都快不行了。

  喜乐说:你不要怪我,我也不知道。

  我说:算了,反正都这样了,那就早点出发吧,吃饱了?

  喜乐点点头。我们重新上路,老板在身后一个劲儿大喊:错了错了,少林是那头。

  我和喜乐只能假装未老先衰听力不济,笔直向前走。

  到长安的路真是很长,我只是期待另外一个晚上的到来。有一种感受,必须到往一地却不知道为何是此地而不是彼地,这是多么不能用言语形容。某人双手为何是此人双手而不是他人双手,虽带来一样感觉,又不知道是否一样,真是很玄乎。

  我和喜乐不用从头来叙述任何事情,其中无论有多少什么样的事情,到今日为止的结局总是不会变的,除非江湖真的那么简洁,我们其中一人会突然死掉。我其实私下假设过很多次这样的结局,因为喜乐在少林里混了很长时间,只是厨艺日趋见长,防身之术几乎和八岁幼齿时候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先死的肯定是她,于是要想的就是倘若喜乐死掉以后我应该怎么办。我想,我应该挖一个洞把她埋了,然后决意,我要与她同归于尽,可是我还有事情没有完成,比如说,师父或者方丈被人杀了,我要报仇,而那人恰好和杀喜乐的是一个人,正好新仇旧恨一起了。我对着喜乐的坟头说,喜乐,等我把他们全杀了,我就自己把自己埋了。然后,幸运的是,我顺利地把他们全杀了;不幸的是,我再也找不到在那个伤心欲绝的雨夜,我究竟把喜乐埋到什么地方去了。

  想到这里为止,已经不能再想下去,因那其实就是一种长久的分开,会长久沉浸在悲伤情绪中,像草一样不能自拔,而此时,现实生活中的喜乐总是活蹦乱跳到我面前。我会注视喜乐,想,我怎么能把这么一个姑娘埋到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啊。

  喜乐和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公然在寺庙里牵手。师父很宠我,说是我不懂事,还没发育,可是同我一起洗澡的师兄们居然私下告状,说其实我已经发育。这个让师父很恼火,因为师父这样说是给大家一个台阶下,可是师兄们居然如此不开窍,难道要当场脱裤验身?这多么不成体统。于是,师父把他们全打了,说,理由是洗澡就是洗澡,是洗去身体中与尘世接触的俗气,你们不好好参透洗澡的意义,居然还满脑子想着要盯人家小弟弟看,真是太肮脏了。就算你释然小弟弟的小弟弟已经那个,啊,可是那又怎么样,不让喜乐和他牵手, 转而和你们牵手?你们这帮色狼啊。

  这样,在师父的偏袒下,那些从小没牵过姑娘手的人全变成了色狼。而我依旧随意可以牵喜乐走来走去。师兄们不理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有喜乐可以说话。

  我问喜乐,她想不想家里,喜乐说,其实她没有父母,从小只是被人当作乞讨时候带领的工具,而要饭的都喜欢她,因为喜乐长得可爱,谁领喜乐出去要的钱肯定比别人多一截,所以喜乐从小就是丐帮的吉祥物,只有丐帮长老才能领喜乐去要饭。

  多好,没有父母,那意味着成婚的时候就可以不用花费银两孝敬对方父母,喜乐也不用强迫被嫁到哪个公子哥那里去当妾。

  我在寺里的时候就问喜乐,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喜乐说,等师父许我们出了寺庙再说。

  我说:别怕,师父宠我们,直接在寺里办了喜事就可以了,师父可以主持喜事,方丈爷爷可以见证。

  而这话不巧被师父听见,惩罚自然是空前地严厉。

  其实自从有了喜乐以后,释空就好像从我的记忆里模糊了,后面的十年是因为喜乐过得很快,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因为任何的感情到最终都归于了亲情,我觉得,娶喜乐是迟早的事情。迟早的事情永远是早的比迟的好,因为倘若事情是迟早的,事情带来的结果也是迟早的,一切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不早点发生。

  我问:喜乐,今天走了四五十里路,小扁居然还没睡,我们什么时候成婚啊?

  喜乐半天没有反应。倒是小扁又哼唧了一下。

  喜乐说:你娶它吧,它答应了。

  我说:不和你闹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喜乐又长久没有反应。

  我想,这真是一个很难的问题,喜乐在我面前从来就没有表现出一个女人本来就有的矜持的一面,不是她没有,只是没有机会,这次终于得到机会,肯定要好好矜持一番,展现女性魅力。

  喜乐说:现在不行。

  我说:为什么?你是怕现在答应了我,到了长安又碰到如意郎君吗?

  喜乐说:不是,你都没送过我礼物,人家哪能这么随随便便嫁你。

  我说:那还不容易,直接把小扁送给你。

  喜乐说:不行,那本来就是我的。

  我说:胡说,那是驿站老板的。

  喜乐说:那我不还了行不行,我和小扁呆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产生感情了行不行?

  我顿时觉得很失望,想在这方面,难道自己和小扁的经历处境是一样的?低声说:原来是这样。

  喜乐说:不开心了?

  我说:对。

  喜乐说:我想的是,等我们一起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然后达到这个目标以后再结婚,不像现在这样,连去长安干什么都不知道就先成婚了。而且我们其实不是已经和结婚没什么两样,天天在一起,就少一个仪式而已。不过你要留长头发了,要不然人都以为你是一个少林和尚,是保护我的,会和你来抢我。

  我说:对。当天的晚上,又是走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地方,小扁再也不行了。我们什么时候休息取决于小扁什么时候再也不能移动。我觉得我们还是要找一棵树,因为如果就在路边歇息,总觉得缺少依赖,空空荡荡,而寄托只能是树。这次的树离开得比较远,足有百来步。我们不能把小扁抛弃在原地,因为距离实在太远,会被人当作小野马带走,只能是我把小扁背到树下。

 

 

  喜乐说:真奇怪,你一定要找棵树才能睡。

  我问??你是觉得有没有树无所谓心里没缺一点什么的感觉?

  喜乐说:没有。

  我说:我不知道。我只有靠一样东西睡觉心里才踏实。

  喜乐说:你这样很危险。

  我说:我不怕有什么危险,我在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什么东西轻轻移动我就能醒,怕什么,我打不过谁,我们还有那么锋利的灵。

  喜乐说:灵给当了。

  我说:哦,那也不怕,总之什么人都杀不了我,师父说的。

  喜乐说:我知道你厉害,可是,你一直在树下面睡觉,你会被雷劈死的。我说:喜乐,你真聪明,下雨的时候我们不能睡在树下面。

  喜乐说:你个没出息的男人,难道一辈子都要睡在树下面吗?

  我说:哦,我们可以找一个漂亮的地方,有山有水,衣食无忧,盖一个房子。

  喜乐说:那时候我就一定和你结婚。

  我说:其实也没什么,我们手里还有很多银子,天亮以后我们到附近看看,觉得地方不错就盖个房子。

  喜乐说:你真是不思进取。

  我说:进取什么?大不了不用工人,我从小练的,一掌能劈掉一棵树,还省得人锯半天,难怪师父说,练这个很有用。

  喜乐说:我不是说这个,你想想,你背着天下都想要的灵,师父把什么都教给你,就是让你来砍树盖房子吗?

  我说:我不知道,灵不是都当了吗?

  喜乐说:你个笨蛋,你以为真当了吗?是我觉得我们背着太危险,暂时存一个别人都想不到的地方。一个月以后还要去取呢。

  我说:啊,难道还要骑着小扁回去?

  喜乐说:当然,不光这样,我们还得准备将近一百两银子去赎。

  我说:你怎么不早说,早说我就不当了,我们留在身边,还能见贼砍贼,见柴砍柴,多方便。

  喜乐说:实在太危险了。你听我的。不要想着明天一早盖房子了,啊?

  我说:好,可先盖一个小的呢?

  喜乐说:乖,听话,过几天就盖,这里离开少林寺太近了,不好,师父知道了会气死的,我们要盖盖得远一点,好不好,先睡觉。

  我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想,江湖真是如此平静。走远一点,盖个房子,长安无事

  第三天了。醒来。这次又是喜乐摇醒我,我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眼前有好多人影晃动,张口就问:喜乐,到长安了?

  喜乐说:不是,他们说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我继续张大眼睛,见眼前有六七个穿着讲究的人,为首的更是眉清目秀,便问喜乐:喜 乐,山贼是这样打扮吗?

  喜乐说:不是,这些人说是逐城来的,想见你。

  我问: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的说:哦,我是逐城永朝山庄的万永,我父亲是江湖有名的万宝龙,流传下了有名的万龙归一剑式,此次前来,一是特地要目睹一下灵的风采,然后是想要和释兄切磋一下武艺。

  我说:可以,不过灵你们是看不见了,因为剑还在少林呢,那是少林的宝,怎么能让我这样年纪的人随便带出来。

  万永说:看来不错,我也是这么想,江湖传言真是不可信啊,那比武总算可以吧?

  我说:没什么问题。

  万永说:我父亲创的剑式必须要剑,但是你手里没有任何的刀器,不公平,怎么办?

  我说:没事,我还不会用兵器,徒手吧。

  万永说:我实在是太想赢你,所以不要怪我不公。开始吧。

  我说:等等,你的旁人往下退点吧,我怕伤到他们。

  万永说:不行,所谓万龙归一,就是很多人假扮成龙才能成功,我一个人不能使出这个绝技。

  我说:啊?这么快就用绝招?好,喜乐,把小扁牵得远一点。

  喜乐说:你小心。

  我说:没事,我哪能死在离开寺庙不到一百里的地方。

  万永说:真是见谅,还耽误了你的行程,可是赢你真的很重要,不要怪我不择手段。

  我说:你好歹也算是有气度的人,要不早在我睡梦里偷袭了,开始吧。

  说罢。只见万永周围那六个人顿时形成一个阵型,绕着万永快速奔跑,最后变成一个圈,看得我眼花缭乱,想其实所谓万龙归一,最难的是那些喽罗,需要跑那么快那么整齐,绕着圈还不能晕。

  我正迷惑地看着,忽然,那六个人手中抛出六个暗镖向我飞来,我想,真阴,趁人看傻掉的时候下毒手。那六个镖非常整齐,按照位置来判断应该是人的头,颈,心,肝,膝盖, 真的很毒,而且很整,最毒的是最后的那一镖居然是向着我私处而来,真是断子绝孙。我猛看了一眼后面,发现后面只是一树,别无他物,幸亏小扁牵走了,否则还不知道怎么办呢,于是,我轻轻朝旁边跳了一步,那六支镖轻轻从我身边掠过。我偷偷一笑,想这就是所谓万龙归一。

  忽然间,从六个转动的人阵里飞出一支短剑。万永真不是一般的功力,能从那六个转动的人的缝隙里把剑隐蔽地射出,并没有误插在自己人屁股上,着实不容易,练着的时候得死多少人啊。

  我想,大不了就是再躲。可是我忽略一个东西,那便是此时我正是跳在空中,脚还没有着地,实在没法再做动作,而那剑的速度真是十分之快,而且是越来越快,并且是顺着我跳的方向。

  完了,我想,只能拿手接了。

  趁暗剑靠近我,我两手抓住短剑的把柄,那剑锋只离开我不到一指,我须在这一指里把剑停住。我觉得应该没有问题,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一剑的力量真是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而那时已经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躲。

  最终,剑插进我体内有一指。

  一个招式就这样结束了。大家都没有了动静。喜乐飞奔过来,急着喊:哥,你怎么能自尽!

  我拔出剑,说:妈的,差点给扎进去了。

  喜乐说:怎么回事?

  我把只破了我一个小口子的剑拔出来,说:轮到我了。

  万永笑笑说:不用了,你已经输了,剑里有毒。

  喜乐忙问:什么毒?

  万永说:西域红花,你也不要急,毒性发作很慢,两天才能彻底发作,你同我去逐城吧,我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大家可以结个兄弟,况且解药只是在永朝山庄里才有。我保证你没什么事情。

  我说:多少时间发作。

  万永说:要两日。但是一旦发作以后就再无解药。

  喜乐说:那就到你山庄里去。快点。

  万永说:你们骑马跟着我。

  喜乐说:等等我们,我们的马太慢。

  万永说:没事,我把我的马给你们,我用我兄弟的马,你们的马,我让一个兄弟给骑回来。

  这意味着,很多路白走了。

  这里到逐城真的不远,很快时间,就已经在城门脚下。永朝山庄在城的最西面,靠近后山,是本朝几乎最大的一个山庄,有一段时间专门供给来烧香的大臣皇帝。我都来不及看逐城的景致,就到了永朝山庄,永朝山庄的大门比城门还要大一倍,而正悬的永朝山庄四个字便是皇帝所写。因为这四个字着实很难看,要不是皇帝写的,没有人愿意挂在这么一个山庄的门口。

  而这一路我已经开始昏迷。我想,没事,还有解药,而且肯定不能是我死,事情就是一个意外,虽说有点委屈,这是我正儿八经地第一次和人较量,居然给人毒了,还被人搬回家进行拯救,真是很没面子。

  永朝山庄里面很大,因我已经记不得我被抬着走过多少门口,旁边景物似乎时常变化,时而荷花,时而木雕,我已经看不真切,听得也不是很真切,就有喜乐在旁边哭的声音。我想,万一这次解药失败,没想到是喜乐埋了我,真是不能多想,自己仅仅是自己,而结果却是相反。

  最后我在一间满是藏书的屋子里停下来,喜乐惦记小扁,说这得三日以后才能看见它。 万永说,你放心,马肯定没事,还是解毒要紧。说完,就从书房桌上拿起一个瓶子,摇摇,让我喝下。

  我说:万大哥,你家的解药怎么随地放啊。

  万永一个手下说:少问。

  万永脸一横,骂道: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少自作主张,以后这位也是你主子。

  然后转向我说:哦,小的都不懂事,你还是赶紧把解药都喝了。

  我说:我已经喝了。

  喜乐问:喝多少?

  万永说:一口。

  我说:这真是,我有点渴,就全喝了。

  万永说:没事,虽说这一瓶在江湖上要银子八千多两,但是我的山庄有的是钱,而且为了结交两位,每天拿这个当酒都可以。

  喜乐说:怎么那么贵?

  万永说:这,就是江湖上有名的百毒散。

  我和喜乐都表示没有听说过。

  万永说:这药可以散百毒,江湖上行走,有那么一瓶,真是……

  喜乐说:你这山庄就是卖药赚钱盖的吗?

  万永说:不是,这江湖上有名的永朝山庄,你们难道没听说过吗?

  我和喜乐表示没有听说过。

  万永说:那说明你们俩真不是江湖中的人士。这药是很贵,八千是成本,一般卖五万两一瓶,我父亲是江湖上有名的毒王,专做各种各样的毒药,毒到你们都想象不到。但是我父亲只是爱好做毒药而已,并不喜欢下毒,他的毒药从来也不卖,但是江湖中人都很觊觎我父亲的东西,大家想尽一切办法来偷抢,所幸我父亲武艺高强,除了耗子药以外没有流落到民间一样东西。之后我父亲被朝廷招安,以后我朝打仗,久攻不下一个地方,便用灭城毒,仗是好打了,现在的半个江山都是这么来的,可是我父亲却郁郁而死。

  万永说完这些,神情凝重,看着我和喜乐。

  喜乐看着我说,半晌才说:哥,你听见没,你刚才喝了整整五万两银子。

  稍聊几句,有些词不达意。万永亲自去安排招待我和喜乐的食宿,我和喜乐便在这庄园里闲逛。这真是很大的庄园,要比我们寺里大出多倍,而且终日不见一个人,可能因为实在太大了。从书房走出,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别的一个建筑,而那些建筑都有专人守候,我和喜乐尊贵身份的意思估计还没有彻底地传达下去,大家都很警觉地看着我们。

  我说:喜乐,你喜欢不喜欢这样的大屋子。

  喜乐说:不喜欢。

  我说:你身为一个女人,怎么能不贪图荣华富贵,哈哈?

  喜乐说:你看那些屋子,会一朝一朝转手,自己也只是住一住,住的时间长短不同而已,没人能占有。

  我说:可是你看别人,出手阔绰,而我们,却需要想办法将那把剑赎回来。

  喜乐说:你不明白。

  此时天色已黑,永朝山庄的某间大房里,歌舞升平。声音传来,喜乐嚷着要去看戏。我只是感觉,看什么戏,自己看自己做的,都已经成戏。

  我们继续沿着长廊走,所谓奢华,如此即是。长廊两边是一潭荷花,有钱人就是有钱人,不知道怎么弄的,我感觉这荷花是天天开放,让人迷醉。还有悠扬歌声。往前走,便是后花园。此时阴森。月光下怪石嶙峋,而且植物完全不知名。


  喜乐很害怕任何的后花园,觉得任何后花园都发生过恐怖事情。

  任何的庄园都是一样,区别应该全在屋里,这里的屋子都大门紧闭。我们原路回去,发现万永已经在书房里等候。

  我说:实在不好意思,我感觉清爽很多,所以随意走了走。

  万永说:哦,不必客气,一切请便,这里随便走,侍卫们没有为难你们吧?我已传话下去。

  我说:不过我还有疑问,为何你找我们呢?

  万永说:其实我听到消息很久,我也仰慕你很久。大家都知道你有不寻常的能力,大家都想杀你,谁能杀你,谁当然就更不寻常。我觉得,大家都是习武的人,杀很没意思,打败就可以,所以一知道你从寺庙离开的消息就带人出来找你,没想到你们一路走那么慢,两天才走了几十里。

  喜乐说:我倒没听说,可这一路上就你一个打我们主意的,别的一个都没碰到。而且,都有谁想杀我们?

  万永说:哦,姑娘,不是杀你们,是杀他一个,你是顺带的。但总之没有什么高手,所以都想一鸣惊人。

  喜乐说:哼,告诉你,我最厉害了,他都听我的。那些人呢?

  万永说:哦,他们得知这个消息后,都纷纷加急追击,路设埋伏,不想你们实在太慢,他们都在你们前头。

  喜乐说:那你怎么没在我们前头?

  万永说:哦,是我得到消息太慢,因为我一直在长安。刚回来,我一得到消息,就马上追上来了。

  我问:那——这,我出来难道就是为被追杀?

  万永说:没这么严重,谁可杀你?冒昧问,你和这位喜姑娘的关系是——我好安排具体房间。

  喜乐说:他是我丈夫。

  万永大惊失色,说:可他是和尚。

  我说:哦,这是法外开恩。

  万永说:哦。那两位歇一个房里即可。明天天亮,我再过来,带你们逛逛庄园,然后多住两天。

  我说:谢过万大哥,可是我们需要急奔长安。

  万永说:去那里干什么?

  我和喜乐异口同声:不知道。

  晚上入睡的时候,我又问喜乐:你喜欢不喜欢这样的大房子和大床?

  喜乐说:我不喜欢,因为不是我的。

  我说:不能这样说,一切房子和床都比你长寿,所以只是你的一辈子是他们的,而他们的一辈子并不是你的,可能你死后还有别人。

  喜乐说:管它呢。我的就是我的,死了我就带走。

  我说:你带不走。

  喜乐说:你不要和我抬杠,连同你一起带走。我要带你走,带小扁走。

  白天醒来,空气良好,早餐丰盛。万永还是早早在等候,使我们很不好意思。他估计是全朝有钱人中最早起床的。他说:知道你们执意一别,我也不阻拦,有这次奇遇,大家都是兄弟,后会肯定有期。

  我和万永寒暄两句,喜乐吃了点东西,我们便告别这不真实的地方,去往更不真实的长安。走前,喜乐问:万大哥,我的小马可曾喂饱?


  万永说:哦,我吩咐下人去看看。

  几分钟后,侍卫赶来,一阵耳语,万永大惊失色,说:怎么可能?

  喜乐一下就哭了,说:我知道你什么毒都能解,是不是觉得药水太贵不能给一匹马?早晨的草沾有露水,有的有毒,不能给马——

  万永笑道:姑娘误会,是贵马还在途中,还差几里地才能到山庄。你们的马,行动迟缓,微显呆滞,怕会拖累你们,不如这样,我的庄园里有西域来的——

  喜乐打断说:谢谢,不用。

  我问:你就如此喜欢一个从来没跑过的马吗?

  喜乐说:是。

  我问:为什么。

  喜乐说:我第一次挑的就是那马。

  说实话,我对小扁实在是不存在感情。女人的奇怪在于,她们能对一些不可思议的事物产生难以理解的感情,而我却为始终没有能在马背上展露飒爽英姿而感觉懊恼。那马让我感受不到任何的速度,有的只是等待前面景物慢慢地来临。为等小扁,我和万永聊了一些江湖深浅,终于小扁到了。我和喜乐立即上去迎接,主要是怕它休息。小扁在跋涉两天以后,和原来没有什么变化,倒是马背上的和万永一起施展万龙归一的哥们儿疲惫不堪,几乎已经不能言语。而至于我中的那场毒,已经根本没有什么大碍。可能是师父从小对我进行了传奇化,让我觉得,我和喜乐是根本不可能死在这平静纷乱的世上。加上解药的效果着实很好,我又喝了一个整瓶,心理感觉已经是百毒不侵,所以对于前路更加无畏。

  喜乐骑上小扁,我和万永道别。

  我可能是第一次同和释空以外年岁接近的同性交往,竟有些依依不舍。喜乐已经“驾”了不下十声,我才转身追上在两丈开外的小扁。

  如此的道别真是让人尴尬。我看见自古英雄豪杰,惺惺相惜而终须一别的时候,都是抱拳一声,后会有期,然后转身跨上烈马,不消几个眨眼,已经消失天边,空留落日以及地平线上马蹄扬起的幽忧尘烟。而这次,虽都是英雄,可是要我和喜乐和小扁消失在地平线,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时辰左右,而在那段时间里,万永肯定是不好意思转回庄园,不得不进行残酷的目送,真是为难了这位兄弟。


  我催促喜乐说:快点。

  喜乐说:催什么,小扁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歇息,慢点。

  我说:胡说,它这一路,肯定全在歇息。不信看我。

  说完我猛踹小马一脚,那马受惊往前跳出一步。喜乐在马背上大叫:好快啊,不能控制了。

  可我悲伤地觉得,那是被我踹出去的。我实在无法对这马产生喜爱,但也无法产生怨恨,因它长相实在愚蠢,让人觉得本应如此。

  经过时间不短地折腾,永朝山庄彻底从我们眼里消失。

  我问喜乐说:你难道没有想过嫁给一个像万永那样的人吗?

  喜乐说:完全没有啊。你为什么老想把我甩脱?说!

  我笑说:不光是你,我想把你连人带马甩脱。

  不知不觉,似乎经过很久。我和喜乐来到逐城。

  此时已经天色将黑,喜乐说:逛逛吧,兴许有点发现呢。

  我说:能有什么发现的。

  逐城。我想,这是个记忆里被定在年少时候出逃帮师哥做暗器的地方。那时慌张,我从不曾仔细看过这个中原重要的小城市。这小县城其实只是被四条长街“井”字分开,但街的确是很长。传说此地是宝地,地下龙脉穿过,尤其是井字的最上面一横,更加是珍贵之地,所以几乎所有王爷大臣富贾,几乎都在上面盖有私人宅邸,这也就是我和喜乐上次要露宿那里被赶的原因。而那里,地上是不是还能出现一些银票?

  此时银票泛滥,管理混乱,但举凡银票,只能为官员流通,老百姓还不能享用,而在产生效用之前,必须经过各地直派的监理银票的大臣亲笔签字才可生效。在每个地方,他们都受人尊敬,简称为“监银”。这些监银都上了年纪,不贪图什么,只管闭着眼睛签就是,可是麻烦的是,倘若签了,便要记入账中。这委实不好,如若收入透明,那还和老百姓有什么区别。但是监银的字迹又经过特殊练习,很难模仿,尤其是笔锋的掌握,非常独到,所以银票真假一眼便知。


  但是,就是逐城的县管,极度的聪慧,他将自己的银票和下人专门模仿的形似的监银的签名微微浸入水中,签字变化开,笔锋便无迹可寻,然后说是下雨时候淋到了。这种方法后来慢慢流传,民间称之为“洗钱”。

  而我和喜乐脚边飘的银票明显没洗过,也没有监银的签名,所以都只是纸。喜乐蹲地上抓一张看一张。

  我问:看什么呢?

  喜乐说:我看看万一有监银过的。

  我说:不可能,监银过的,不可能在街上飘。

  喜乐有点急了:那我们怎么样才能把灵赎回来啊?

  我说:我们也可以不要那把剑了,于我无用。

  喜乐说:不行,那是我们的东西。

  我说:你为何老把我的你的分得那么清楚。东西总是流动的。

  喜乐说:那我流动到姓万的那边去,你愿意?

  我想想,说:我还真没有什么不乐意。

  我突然觉得,我是否并不喜欢自己身边的姑娘。因为我的确没有什么不乐意。莫非我只是对她太放心,觉得凡事都是不可能,两人早已是一人。应该是我实在是很不能离开这个姑娘,那便是最深切的喜欢。因为与她的一切都如此自然,仿佛时光都是平顺流过之中,不能有何怀疑。

  我说:喜乐,你不要捡了。

  喜乐站起来,说:这街不是我们呆的,走,我们去穷人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