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古龙
第七章 祸上身来

  酒瓶就在他对面,他很快就找到了,却已不能用酒瓶塞住自己的嘴。
  因为他的嘴已经被另外一样东西塞住,一样又香又软的东西。
  大多数男人的嘴被这样东西塞住时,通常都只会有一种反应。
  一种婴儿的反应。
  可是燕十三的反应却不同。他的反应就好像嘴里忽然钻入条毒蛇。
  很毒很毒的毒蛇。
  一这种反应并不太正常,也不会太令人愉快。
  薛可人几乎要生气了,噘起嘴道:“我有毒?”
  燕十三道:“好像没有。”
  薛可人道:“你有?”
  燕十三道:“大概也没有。”
  薛可人道:“你怕什么?”
  燕十三道:“我只不过知道一件事。”
  薛可人道:“什么事?”
  燕十三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
  薛可人道:“你以为我这么样对你,只因为我想要你做件事?”
  燕十三笑笑。
  笑笑昀意思,就是承认昀意思。薛可人生气了,真的生气了,自己一仰人生了半天气,还想继续生下去。
  只可惜一个人生气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所以她终于说了老实话。
  她说:“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溜走,我已经溜过七次。”
  燕十三道:“哦。”
  薛可人道:“你猜我被抓回去几次?”
  燕十王道:“七次。”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夏侯星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只有一样最大的本事!”
  燕十三道:“哦?”
  薛可人道:“不管我溜到那里,他都有本事把我抓回去。”
  燕十三又笑笑,道:“这本事倒真不小。”
  薛可人道:“所以这次他迟早一定还是会找到我的。幸好这次已不同了!”
  燕十三道:“有什么不同?”
  薛可人道:“这次他抓住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你的人。”
  她不让燕十三否认,立刻又解释:“至少他总会认为我已经是你的人!”
  燕十三没有笑,可是也不能否认。
  不管谁看见他们现在这样子,都绝不古有第二种想法的。
  薛可人道:“他这人还有另外一种本事,他很会吃醋。”
  这种本事男人通常都有的。
  薛可人道:“所以他看见我们这样子,一定会杀了你。”
  燕十三也只有同意。
  薛可人道:“如果别人要杀你,而且非要杀你不可,你怎么办?”
  她自己替他回答:“你当然也只有杀了他。”
  燕十三在叹气。
  现在他总算已明白她的意思。
  薛可人柔声道:”可是你也用不着叹气,因为你并没有吃亏,有很多男人都愿意为了我这样的女孩子杀人的。”
  燕十三道:”我相信一定有很多男人会,可是我……”薛可人道:”你也一样!”
  燕十三道:”你怎么知道我也一样?”
  薛可人道:”因为到了那时候,你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抓住了他的脖子:”到了那时候,你不杀他,他也要杀你,所以你现在还不如……”她没有说下去,并不是因为有样东西塞住了她的嘴,而是因为她的嘴堵住了别人的嘴。
  这次燕十三并没有把她当毒蛇,这次他好像已经想通了。
  可惜就在这时候,拉车的马忽然一声惊嘶。
  他一惊回头,就看见一只车轮子在窗日外从他们马车旁滚到前面去。
  就是他们这辆马车的轮子。
  就在他看见这只轮子滚出去的时候,他们的马车已冲入道旁,倒了下去。
  马车倒下去车窗就变得在上面了。
  一个人正在上面冷冷的看着他们,英俊冷漠的脸,充满了怨毒的眼睛。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你看他是不是真的有本事。”
  燕十三只有苦笑,道:“是的。”
  夏侯星是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通常都很有教养,很少说粗话的,就算叫人”滚”的时侯,通常也会说”请”。
  可是不管什么人总有风度欠佳的时侯,现在夏侯星无疑就到了这种时候。
  到现在他还没有跳起来破口大骂,实在已经很不容易。他只不过骂了句:“贱人,滚出来。”
  薛可人居然很听话,要她出来,她立刻就出来。
  她身上连一寸布都没有。夏侯星又急了,大吼道“不许出来。”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是一向最听你话的,可是现在你又叫我滚出去,又不许我出去,我怎么办呢。”夏侯星苍白的脸色已气得发紫,指着燕十三,道:“你……你……你……”他本就不是个会说话的人,现在又急又气,连话都说不出了。
  薛可人道:“看样子他是要你滚出去?”
  燕十三道:“绝不是。”
  薛可人道:“不是?”
  燕十三道:“因为我既不是贱人,也不会滚。”
  他笑了笑,又道“我知道夏侯公子一向是个有教养的人,如果他要我出去,一定会客客气气的说个请字。”
  夏侯星的脸又由紫发白,握紧双拳,道“请,请,请,请……”他一向说了十七八个”请”字,燕十三早已出来了,他还在不停的说。
  燕十三又笑了,道:”你究竟要请我干什么?”
  夏侯星道:“我要请你去死。”
  道路前面,远远停着辆马车,车门上还印着夏侯世家的标志。
  那孩子和赶车的都坐在前面的车座上,瞪着燕十三。
  赶车的是个白发苍苍,又瘦又小的老头子,干这行也不知有多少年了,赶起车来,绝不会比任何一个年轻小伙子差劲。
  那孩子身手灵活,当然也练过武。但是他们却绝对没法子帮夏侯星出手的,所以燕十三要对付的,还是只有夏侯星一个人。
  一这点让燕十三觉得很放心。
  夏侯星虽然并不容易对付,那柄千蛇剑更是件极可怕的外门兵器。
  可是就凭他一个人,一柄剑,燕十三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
  他只觉得这件事有一点不对。
  虽然他对夏侯星这个人也并没什么好感,可是为了一个女人去杀她的丈夫……他没有时间再考虑下去。
  夏侯星的千蛇剑,已如带着满天银雨的千百条毒蛇般向他击来。
  他本来可以用夺命十三剑中的任何一式去破解这一招的。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想法——曹冰可以用乌鸦试剑,我为什么不能乘此机会,试试三少爷那一剑的威力。
  就在他开始有这种想法时,他的剑已挥出,如清风般自然,如夕阳般绚丽。
  他用的正是三少爷那一剑。这一剑他用得并不纯熟,连他自己使出时,都没有感觉到它的威力。
  他立刻就感觉到了。
  夏侯星那毒蛇般的攻击,忽然间就已在这清风般的剑光下完全瓦解,就像是柳絮被吹散在春风中,冰雪被融化在阳光下。
  夏侯星的人竟也被震得飞了出去,远远的飞出七八丈,跌在他自己的马车顶上。
  燕十三自己也吃了一惊。老车夫忙着去照顾夏侯星,孩子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他。薛可人在叹气,微笑着叹气,叹气是假的,笑是真的。
  她笑得真甜。
  “想不到你的剑法比我想像中还要高得多。”
  燕十三叹息着笑道:”我也想不到。”
  他的叹息并不假,笑却是苦的。他自己知道,若是用自己的夺命十三剑,随便用那一招,都绝不会有这样的威力。
  ——如果没有慕容秋荻的指点,他怎么能抵挡这一剑?
  ——现在他就算能击败三少爷,那种胜利又是什么滋味?
  燕十三的心里也有点发苦,手腕一转,利剑入鞘。他根本没有再去注意夏侯星,他已不再将这个人放在心上。想不到等他抬起头来时,夏侯星又已站在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
  燕十三叹了口气,道:”你还想干什么?”
  夏侯星道:“请。”
  燕十三道:“还想请我去死?”
  夏侯星这次居然沉住了气,冷冷道:“阁下刚才用的那一剑,的确是天下无只的剑法!”
  燕十三不能否认。这不但是句真话,也是句恭维话,可是他听了心里并不舒股。因为那并不是他的剑法。
  夏侯星又道:“在下此来,就因还想领教领教阁下刚才那一剑。”
  燕十三道:“你还想再接那一剑?”
  夏侯星道:“是的。”
  燕十三笑了。
  这当然并不是真笑,也不是冷笑,更不是苦笑。
  这种笑只不过是种掩饰。掩饰他的思想。
  这小子居然敢再来尝试那一剑,若不是发了疯,就一定是有了把握。
  他看来并不像发了疯的样子。
  难道他也已想出了那一剑的破法?
  而且自觉很有把握。燕十三的心动了。他实在也很想看看世上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破这一夏侯星还在等着他答复。
  燕十三只说了一个字:“请。”
  这个字说出口,夏侯星已出手,千蛇剑又化做了满天银蛇飞舞。
  这一剑看来好像是虚招。
  燕十三看得出,却不在乎。
  不管对方用的是虚招宜招都一样,三少爷的那一剑都一样可以对付。
  这次他用得当然比较纯熟。就在他一剑挥出,开始变化时,”卡”的一声,满天银蛇已合成一柄剑。
  剑光凝住,一剑刺出。简简单单的一剑,简单而笨拙,刺的却正是三少爷这一剑唯一的破绽。
  燕十三真的吃惊了。夏侯星用的这种剑法,竟和他自己在慕容秋荻面前施展出的完全一样。
  连慕容秋荻都承认这是三少爷那一剑唯一的破法。现在他自己用的正是三少爷那一剑。夏侯星却用了他自己想出的破法来刺杀他。
  现在他的剑式已发动,连改变都无法改变了,难道他竟要死在自己想出的剑式下?
  他没有死!
  他明明知道自己用的这一剑中有破绽,明明知道对力这一剑刺的就是致命的一点。
  可是对方这一剑刺入这一点后,他用的这一剑忽然又有了爱化。
  一种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变化,也绝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变化。
  那是这一剑本身变化中的变化。
  那就像是高山上的流水奔泉,流下来时,你明明看见其中有空隙,可是等到你的手伸过去时,流泉早已填满了这空隙。
  “叮”的一声芒。
  千蛇剑断了,断成了千百片碎片,夏侯星的人又被震得飞了出去,飞得更远。
  这一次老车夫也在吃店的看着他,竟忘记照顾夏侯星了。
  这一次薛可人不但在笑,而且在拍手。
  ,可是这一次燕十三自己的心却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现在他才明白,三少爷那一剑中的破绽,根本就不是破绽。
  现在他才明白,世上恨本没有人能破这一剑!
  绝对没有任何人!
  他若想去破,就是去送死,曹冰若是去了,也已死定了!
  如果能破那一剑,是他的光荣,如是不能破,死的也应该是他。
  夏侯星倒在地上,还没有站起来,嘴角正在淌着血。
  老车夫和孩子却已被吓呆了。
  可是拉车的马,却还是好好的,无论谁都看得出那是匹久经训练的好马。
  他想去抢这匹马。
  他更急着赶到神剑山庄去,就算是去送死,他也要赶去。他绝不能让曹冰替他死。
  因为他是江湖人。江湖人总有自己独特的想法。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咳嗽亡一个穿得又脏又破,满身又臭又脏的流浪汉,不停咳嗽着,从树林里走出来。
  刚才他们都没有看见这个人。
  刚才树林里好像恨本就没有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明明从树林里走出来了。他走得很慢,咳嗽很厉害。
  刚才那一场鹫心动魄的恶斗,鹫虹满天的剑光,他也好像没看见。
  现在这些人他也好像没看见。
  赤裸的美女,身子至少已有一半露在车窗外。
  他没看见。
  ——绝代的剑客,掌中还握着那柄杀气森森的剑。
  他也没看见。
  他眼睛里好像只看见了一个人——看见了那又小又瘦的老车夫。
  老车夫的身子已吓得缩成了一团,还在不停的簸抖。
  这流浪汉不停的咳嗽着,慢慢的走过去,忽然站住,站在车前。
  老车夫更吃惊,吃惊的看着他。他咳嗽总算停止了一下,忽然对老车夫笑了笑,道:“好。”
  老车夫道:”好?好什么?什么好?”
  流浪汉道:”你好。”
  老车夫道:”我什么地方好?”
  流浪汉道:”你什么地方都好。”
  老车夫苦笑,还没有开口,流浪汉又道:”刚才若是你自己去,现在那个人已死了。”
  一句话还未说完,他又开始不停的咳嗽,慢慢的走开了。
  老车夫吃惊的看着他。每个人都在吃惊的看着他。好像都听不仅他在说什么!
  燕十三却好像似懂非懂,正想追过去再问问他。这个人却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他走得虽然慢,可是一霎间就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甚至连咳嗽声都已听不见。
  薛可人在喃喃自语:”奇怪奇怪,这个人我怎么看起来很面熟。”
  老车夫也在喃喃自语:”奇怪奇怪,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
  燕十三已到了他面前,道:”他说的话别人也许不仅,可是我懂。”
  老车夫道:”哦!”
  燕十三道:”不但我懂,你也憧。”
  老车夫闭上了嘴,又用惊诧的眼光在看着他。
  燕十三道:”二十年前,红云谷最强的高手,并不是现在的庄主夏侯重山。”
  老车夫道:”不是老庄主是谁?”
  燕十三道:”是他的弟弟夏侯飞山。”
  老车夫道:”可是……”燕十三道:”可是夏侯飞山在二十年前就已忽然失踪,至今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一老车夫叹了曰气,道:”只怕他老人家早已死了很久了!.”燕十三道:”江湖中人都以为他已死了,现在我才知道他并没有死。”
  老车夫道:”你怎么知道?”
  燕十三道:“因为我已知道他的下落。”
  老车夫道:“他老人家在那里。”
  燕十三道:“就在这里!”
  他盯着老车夫的跟睛,一字字道:“夏侯飞山就是你!”
  暮色渐临,风渐冷。
  一这老车夫畏缩的身子却渐惭挺直,苍老疲倦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
  一种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发射出的神光。
  燕十三道:“远在二十年前,你就已会过夺命十三剑。”

第八章 醉意如泥

  他又解释:二十年前,华山绝岭,你和我先父那一战,别人不知道,我知道。
  老车夫的手握累。
  燕十三道:“那一战你败在先父剑下,这二十年来,你对夺命十三剑一定研究得很透彻,因为你一直都想找机会复仇!”老车夫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些。”
  燕十三道“就因为你对夺命十三剑研究得很透彻,所以你才知道,十三剑外,还有第十四剑,所以你才能想得出刚才那一招破法。”
  他叹了口气,道:“除了你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老车夫并不否认。
  燕十三道“薛可人无论逃到那里,都逃不过夏侯星的手掌,当然也是因为你。”
  老车夫道“哦!”
  燕十三道“火焰神鹰夏侯飞山追捕搜索的本事,二十年前,江湖中就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老车夫淡淡道:“你知道的事好像真不少。”
  燕十三道:“的确不少!”
  老车夫眼睛里忽又射出如剑般的寒光,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要忽然失踪的?失踪后为什么还要屈身为奴,做夏侯星的车夫?”
  燕十三淡淡道:“这些事我不必知道。”
  这些事他的确不必知道,因为这是别人的秘密,别人的隐私。可是他也并不是不知道。
  兄弟间的斗争,叔嫂间的私情,一时的失足,百年的遗恨。
  这本就是一些巨大家族中常有的悲剧,并不止发生在夏侯世家。只不过他们辉煌的声名和光彩,足以眩乱世人的眼睛,让别人看不见这些丑陋而悲惨的事。
  夏侯飞山昔年的失踪,是不是因为他和他大嫂间的私情?他失踪后,再悄悄回来,宁愿屈身为奴,做夏侯星的车夫,为的是什么?难道夏侯星就是他因为这段孽缘而生下的儿子?这些事燕十三都不愿猜测。因为这是别人的隐私,他不必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老车夫还在看着他,用那只已不再衰老疲倦的眼睛看着他。燕十三并没有逃避他的目光。
  一个人若是问心无愧,就不必逃避,不管什么都不必逃避。老车夫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他问:“你现在姓什么?,”燕十三道:“燕。燕子的燕。”
  老车夫道:“你就是燕十三十.”燕十三道:“是。”
  老车夫道:“你真是你老子的儿子?”
  燕十三道:“是!”
  一这几句话不但问得奇怪,问得莫名其妙,回答的人也同样莫名其妙。问的本来是废话。
  废话本来是用不着回答的,可是燕十三却不能不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些话并不是废话,老车夫下面说的一句也不再是废话。
  他说:“你既然是你老子的儿子,我就本该杀了你的!”
  燕十三没有开口。
  他了解这老人的心情,在江湖人心目中,失败的耻辱,就是种永难忘怀的仇恨。
  仇恨就一定要报复。
  老车夫道:“刚才我就想要用你自己的剑法杀了你!”
  他长长叹息,又道:“只可惜夏侯星的出手太软,你那一剑的变化又太可怕。”
  燕十王道:“他的出手并不软,只不过他对自己已失去信心。”
  老车夫默然。
  燕十三道:“我那一剑用得并不纯熟,所以刚才出手的若是你,我很可能已死在你的剑下。”老车夫也承认,那流浪汉的确看得很准。
  他究竟是什么人?
  风尘中的奇人异士本就多得很,人家既不愿暴露身分,你又何苦一定要去追究。
  燕十三道:“现在……”老车夫道:“现在已不同了!”
  燕十三道:“有什么不同?”
  老车夫道:“现在你对自己用的那一剑已有“信心,连我都已破不了。”
  燕十三道:“你至少可以试试。”
  老车夫道:“不必。”
  燕十三道:“不必?”
  老车夫道:“有些事你既然不必知道,所以有些事我也不必再试。”
  他不让燕十三开口,又道:“二十年前,我败在你父亲剑下,二十年后,夏侯星又败在你剑下,我又何必再试?”
  他说得虽平淡,声音中却带着说不出的伤感。
  燕十三也明白他的意思。他所感伤的,也许并不是昔年的那一战,而是今日的失败。
  因为他终于发兑连自己的儿子都此不上别人的儿子。
  一这才是真正的失败,彻底的失败,这种失败是绝对无法挽救的。
  他就算杀了别人的儿子又有什么用?
  老车夫缓缓道:“夏侯氏今日已败了,夏侯家的人你不妨随便带走一个。”
  他已准备要燕十三带走薛可人。
  他已不想再要这种媳妇。
  燕十三道:“找并不想带走任何人。”
  老车夫道:“你真的不想?”
  燕十三摇摇头,道:“但我却想要……”老车夫的瞳孔收缩,道:“你就算想要我的头顶,我也可以给你!”燕十三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想要一匹马,快马!”
  果然是快马。
  燕十三打马狂奔,对这匹万中选一的快马,并没有一点珍惜。
  对自己的体力他也不再珍惜。对这一战,他已完全没有把握,没有希望,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破三少爷那一剑。
  绝没有!他只希望能在曹冰之前赶到绿水湖。
  绿水湖在翠云峰下。
  神剑山庄依山临水,建筑古老而宏大。湖的另一岸,是个小小的村落,村子里的人大多都姓谢。要到神剑山庄去的人,通常都得经过这位谢掌柜的转达。就像大多数别的地方一样,这酒家的名字也叫做杏花村。
  小小杏花村。
  燕十三赶到小小杏花村时,马已倒下。
  幸好他的人远没有倒。
  他冲进去,他想找谢王孙问问,曹冰是不是已到了神剑山庄。
  可是他不必问。因为他一冲进去,就看见了答案。一个活生生的答案。
  小小杏花村里只有两个人,燕十三一冲进去,就看见了曹冰。
  活生生的曹冰,曹冰已经先来了。
  曹冰还活着。他是不是已经会过了三少爷,现在他还活着,难道三少爷已死在他剑下?
  燕十三不信,却又不能不信。曹冰绝不是那种有耐性的人,一到这里,就一定会门入神剑山庄去。
  他绝不会留在这里等。无论谁闯入了神剑山庄,还能活着出来,只有一种原因。
  他已击败了神剑山庄中最可怕的一个人。
  曹冰真的能击败三少爷?他用的是什么方法破了三少爷的那一剑?燕十三很想问,却没有问。
  因为曹冰虽然还活着,却已醉了。
  大醉。如醉泥。幸好酒店里另外还有一个没有醉的人,正在看着他摇头叹息。
  “这位仁兄看来一定不是个喝酒的人,只喝了半斤多,就整整醉了一天。”
  不是喝酒的人,为什么要喝醉?
  是因为一种胜利后的空虚,还是因为他在决战前想喝点酒壮肛,却先醉了。
  燕十三忍不住问:“你就是这里的谢掌柜?”
  本来在摇头叹息的人,立刻点了点头。
  燕十三道:“你知道这位仁兄是不是已会过了谢家的三少爷?”
  谢掌框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他是不是已到过神剑山庄?”
  谢掌框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现在三少爷的人呢亍.”谢掌柜道:“不知道。”
  燕十三冷冷道:“你知道什么?”
  谢掌杠笑了笑,道:“我只知道阁下就是燕十三,只知道阁下要到神剑山庄去。”
  燕十三笑了。
  应该知道的事这个人会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他反而好像全知道。
  燕十三道:“你能不能带我去?”
  谢掌怔道:“能!”
  绿水湖的湖水绿如蓝。
  只可惜现在已是残秋,湖畔已没有垂柳,却有条快船。
  “这条船就是专门为了接你的,我已准备好三天。”
  他们上了船。船中不但有酒有菜,还有一张琴,一枰棋,一卷书,一块光滑坚硬的石头。
  燕十三道:“这是什么?.”谢掌肛道:“这是磨剑石。”
  他傲笑着解释:“到神剑山庄去的人,我已看得多了,每个人上了这条船后,做的事都不一样!”
  燕十三在听着。
  谢掌框道:“有的人一上船就拚命喝酒。”
  燕十三道:“喝酒可以壮胆。”
  他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只不过喝酒并不一定是为了壮胆。”
  谢掌柜立刻同意,微笑道:“有些人喝酒就只因为喜欢喝酒。”
  燕十三又喝了三杯。
  谢掌杠道:“也有的人喜欢抚琴,看书,甚至还有的人喜欢一个人打棋谱。”
  这些都是可以让人心神松弛,保持镇定的法子。
  谢掌杠道:“可是大多数人上了这条船后,都喜欢磨剑。”
  磨剑也是种保持镇定的法子,而且还可以完全不用脑筋。
  谢掌柜看着燕十三的剑,道:“这是块很好的磨剑石。”
  燕十三笑了笑道:“我这把剑一向不用石头磨。”
  谢掌柜道:“不用石头用什么?”
  燕十三淡淡道:“用脖子,仇人的脖子。”
  水波荡漾,倒映着满天夕阳,远处的翠云峰更美如图画。
  船舱里很平静,因为谢掌柜已闭上了嘴。他的脖子并不想被人用来磨剑,可是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着那柄剑。
  上面镶着十三粒明珠的剑。这不是把宝剑,却是把名剑,非常有名的剑。
  燕十三面对窗外的湖光山色,彷佛在想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回头道:“你当然见过那位三少爷。”
  谢掌柜不能不承认。
  燕十三道:“你知不知道他平时用的是把什么样的剑?”
  他见过三少爷出手,远远的见过一次,可是他并没有看清那把剑。
  因为三少爷的出手实在太快。所以他忍不住想问问,可是一问出来,就觉得是多余的。
  因为谢掌框的回答一定是:“不知道。”
  可是这次他居然想错了。
  谢掌框沉吟着,缓缓道:“你知不知道那次华山论剑的事?”
  燕十三知道。
  谢掌框道:“三少爷用的就是那柄剑。”
  燕十三道:“天下第一剑?”
  谢掌框点点头,叹息着道:“那才真正是天下无双的名剑。”
  燕十三承认:“那的确是的!”
  谢掌框道:“有很多人坐这条船去,都还不是为了想瞻仰瞻仰那把剑。”
  燕十三道:“每次负责接送的都是你?”
  谢掌框道:“通常都是的,去的时侯,哦通常陪他们下棋喝酒。”
  燕十三道:“回来的时候呢?”
  谢掌恒笑了笑道:“回来的时候,通常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回来。”
  燕十三道:“为什么?”
  谢掌柜淡淡道:“因为他们一去,就很少有回来的。”
  夕阳淡了,暮色浓了。
  远处的青山,已渐渐的隐没在浓浓的暮色里,就像是一幅已褪了色的图画。
  船舱里更安静。因为燕十三也闭上了嘴。
  现在他这一去,是不是还能活着回来?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不该想的事。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那些青春时的游伴。也想起了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
  其中有多少人是丕该死的?
  他又想起了第一个陪他睡觉的女人,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她却已很有经验。
  对他说来,那件事却并不是件很有趣的经殓,可是现在却偏偏忽然想了起来。
  他甚至还想到了薛可人。现在她是不是又跟着夏侯星回去了?夏侯星是不是还要她?
  一这些事根本就是他不用去想,不必去想,也是他本来从不愿去想的。
  可是他现在却全都想起来了,想得很乱。就在他思想最乱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就站在秋夕暮中,绿水湖畔。
  一个人思想最乱的时候,通常都很不容易看见别的人,别的事。
  燕十三却在思绪最乱的时候看见了这个人。
  一这个人并不特殊。这个人是个中年人,也许比中年还老些,他的两鬓已斑,眼色中已露出老年的疲倦。
  他穿得很朴素,一缕青衫,布鞋白袜。看起来他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走到这绿水湖畔,看见了这残秋的山光水色,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站下来。
  也许就因为他太平凡,平凡得就像是这残秋的暮色,所以燕十三才看见了他。
  越平凡的人和事,有时反而越不容易去不看。
  燕十三看见也,也正如看见这秋夕暮色一样,心里只会感觉到很平静,很舒服,很美,绝不会有一点点惊诧和恐惧。

第九章 深藏不露

  谢掌框也看见了这个人,却显得很惊讶,甚至还有点恐惧。
  燕十三忍不住问:“这个人是谁?”
  谢掌杠反问道:“你知不知道神剑山庄,这一代的庄主是谁?”
  燕十三当然知道:“是谢王孙。”
  谢掌柜道:“你现在看见的这个人,就是谢庄主,谢王孙。”
  谢王孙并不是那种叱吃江湖,威震武林的名侠。他名闻天下,只因为他是神剑山庄的庄主。
  燕十三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想不到这位名闻天下的谢庄主,竟是这么随和,这么平易的人。
  看起来他虽然并不太老,可是他的生命却已到了黄昏,就正如这残秋的黄昏般平和宁静,这世上已不再有什么今他动心的事。
  他的手也是干燥而温暖的。现在他正握起了燕十三的手,微笑道:“你用不着介绍自己,我知道你。”
  燕十三道:“可是前辈你……”谢王孙道:“千万不要称我前辈,到了这里,你就是我的客人。”
  燕十三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客气。
  被这只手握着,他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很温暖的感觉。
  可是他另一只手还是在紧紧握着他的剑。
  谢王孙道:“我的家就在前面不远,我们可以慢慢的走过去。”
  他微笑着,又道:“能够在这么好的天气里,和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散散步,聊聊天,寅在是件很偷快的事。”
  夕阳虽已消失,山坡上的枫叶却还是艳丽的。
  晚风中充满了干燥木叶的清香,和一种从远山传来的芬芳。
  夹道的枫林中,有一条小小的石径。燕十三心里忽然有了种他已多年未曾有过的恬适和安静。他忽然想到了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爱坐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此时此刻,这种意境,岂非就正是诗的意境,走在他身旁的这个人,岂非也正是诗中的人,昼中的人?
  谢王孙走得很慢。对他说来,生命虽然已很短促,可是他并不焦躁,也不着急。
  远远望过去,神剑山庄那宏伟古老的建筑,已隐约可见。
  谢王孙道:“这还是我祖先们在两百年前建立的,至今都没有一点改变。”
  他的声音中也带着些感触:“可是这里的人却都已改变了,改变了很多。”
  燕十三静静的听着。他听得出这老人心里的感触,只不过是一点点感触而已,并不是感伤。
  因为他已看破了一切。人本来就是要变的,又何必感伤?
  谢王孙道:“建立这山庄的人,也就是这里的第一代祖先,你大概也知道他。”
  燕十三当然知道。
  两百年前,天下的名侠聚于华山,谈武论剑,那是多么令入神往的事。
  能够在那时受到天下名侠的尊敬,这个人又是个多么伟大的人。
  谢王孙道:“自然他老人家仙去后,这里已经历了许多代,虽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老人家的,可是谢家每一代的祖先,都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做过些惊天动地的事。”
  他笑了笑,接着道:“只有我,我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本不配做谢家的子孙!”
  他笑得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恬适:“就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平凡无能,所以我反而能享受一种平凡安静的生活。”
  燕十三只有听着。这老人说的话,他实在没法子接下去。
  谢王孙道:“我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大女儿嫁的是一个很有为的年轻人,只可惜太骄傲了一点,所以他们死得都很早。”
  燕十三听说过这件事。谢家的大小姐,嫁的是当时江湖中最剽悍勇敢的少年剑客。他们的确死得很早,就死在他们洞房花烛夜的那一天晚上,被人暗算在他们洞房里。
  谢王孙道:“我的二女儿死得也很早,是因为忧郁而死的,因为她心里爱上的一个人,是我的书童,她不敢说出来,我们也不知道,所以就将她许配给另一家人,婚期还未到,她就默默的死了。”
  他轻轻叹息:“其实她若是将心事说了出来,我们绝不会反对的,我那书童也是个好孩子!”
  这是他第一次叹息,也只不过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而已。
  并没有太多悲伤。.人们又何必要为已经过去的事悲伤?谢玉孙道:“我的大儿子是个白痴,幼年时就夭折了,我的次子是为了要去替姊姊和姊夫报仇,战死在阴山的。”
  一暗算谢家大小姐的阴山群鬼,在那一战后,也没有一个活着的。
  谢玉孙道:“这是我们家门的不幸,我并没有埋怨过任何人。”
  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是幸运?远是不幸?都怨不上别人,所以这些年来,我也渐渐看开了!”
  一个人在经过这么多悲惨和不幸之后,还能够保持心境的平静。就凭这一点,他就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燕十三很佩服,真的很佩服。
  谢玉孙道:“现在我想得真开,造成这些不幸的,也许只因为我们谢家的杀戮太重……”能想到这一点,更令人佩服。但是他为什么要将这些事告诉别人十这本是他们自己家族的隐私,本不必让别人知道的。
  他告诉我这些事,是不是因为他已将我当做个死人?
  只有死人才是永远不会泄漏任何秘密的。
  燕十三已想通了这一点。可是他并不在乎。因为他也想开了,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谢王孙又道:“你当然知道我还有个儿子,叫谢晓峰。”
  燕十三道:“我知道。”
  谢王孙道:“他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谢家的灵气,好像已完全于他一身。”
  燕十三道:“我知道也少年时就曾击败了当时的名剑客华少坤。”
  谢王孙道:“华少坤的剑法,并没有传说中那么高,而且也太骄傲,恨本没有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看在跟里。”
  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要学剑,就应该诚心正意,绝不能太骄傲,骄傲最易造成疏忽,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致命。”
  一这的确是金玉页言,燕十三当然在听着。
  谢王孙笑了笑,道:“可是我那孩子并没有这种毛病,他虽然少年时就已成名,可是他从来没有轻视过任何人。”
  燕十三忍不住长长叹息,道:“只凭这一点,就难怪他能天下无敌了!”
  谢王孙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可惜这也是他的不幸。”
  燕十三道:“为什么?”
  谢王孙道:“就因为他从不轻视任同人,所以他对敌时必尽全力。”
  他没有再说下去,燕十三已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人对敌时若是必尽全力,剑下就一定会伤人。
  他早就知道三少爷的剑下是从来没有活口的。
  谢王孙又在叹息,道:“他平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他的杀戮太重了。”
  燕十三道:“庭并不是他的错!”
  谢王孙道:“不是!”
  燕十三道:“也许他并不想杀人,他杀人,是因为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不杀我,我杀你。
  燕十三也在叹息,道:“一个人到了江湖,有时做很多事都是身不由主的,杀人也一样!”
  谢王孙看着旭,看了很久,缓缓道:“想不到你居然很了解他。”
  燕十三道:“因为我也杀人!”
  谢王孙道:“你是不是也很想杀了他?”
  燕十三道:“是!”
  谢王孙道:“你很诚实。”
  燕十三道:“杀人的人,一定要诚实,不诚实的人,通常都要死于别人剑下。”
  学剑的人,就得诚心正意,这道理本是一样的。
  谢王孙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道:“好,你踉我来。”
  燕十三道:“谢谢你!”
  谢谢你,这本是很平常的一句话。此时此刻,他居然会说出这句话来,就变得很奇怪了。
  他为什么要谢亍是因为这老人对他的了解,还是因为这老人肯带他去送死?
  他本来就是送死来的。
  夜。
  夜色初临,神剑山庄中已有灯火次第亮起。
  他们走入了大厅旁的一间屋子。大厅里灯火辉煌,这间屋子里灯光都是昏黄黯淡的。
  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蒙着块黑市,显得更阴森冷寂。
  谢王孙为什么不在大厅中接待宾客?为什么将他带到这里来十燕十三没有问,也不必间。
  谢王孙已掀开一块里市,露出一块匾,和五个金光灿燎的字“天下第一剑”。
  谢王孙道“这是自古以来,江湖中从来没有人得到过的荣誉,谢家的子孙,一直都对它很珍惜,也很惭愧。”
  燕十三道:“惭愧?”
  谢王孙道:“因为自从他老人家仙去后,谢家的子孙就没有一个能配得上这五个字。”
  燕十三道:“可是现在江湖中已公认有一个人能配得上这五个字了!”
  只有一个人。
  谢家的三少爷。
  谢王孙道“所以他老人家当年在华山用的那柄剑,现在也传给了他。”
  他又强调“那柄剑已多年没有动用过,至今才传给他。”
  燕十三了解。
  除了“他”之外,有谁配用那柄剑?
  谢王孙道“你想不想看看这柄剑?”
  燕十三道“想,很想。”
  又一块里市掀起,露出个木架。
  木架上有一柄剑。剑鞘是乌里的,虽然已陈旧,却仍保存得很完整。
  杏黄色的剑穗色彩已消褪了,形式古雅的剑锷却还在发着光。
  谢王孙静静的站在这柄剑前,就好像面对着自己心里最尊敬的神祗。
  燕十三的心情也一样。他的心情甚至比谢王孙更虔诚,因为他知道世上只有这柄剑可以杀了他!
  谢王孙忽然道“这并不是名师铸成的利器,也不是古剑。”燕十三道“这柄是天下无双的名剑。”
  谢王孙承认“的确是的。”
  燕十三道“只不过我真正要看的,并不是这柄剑。”
  谢王孙道“我知道!”
  燕十三道“我要看的,是这柄剑的主人,现在的主人。”
  谢王孙道“现在你已经面对着他。”
  燕十三面对着的,是置剑的木架。木架后还有件用里市蒙着的东西,一件长长的方方的东西。
  燕十三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寒意,从心头一直冷到足底。他已感觉到某种不祥的事。他想问。可是他不敢问。他甚至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只希望这种感觉是错误的。
  可惜他没有错。这块黑市掀起,露出的是口棺材,崭新的棺材上,彷佛有八九个字。
  燕十三只看见了三个字:“谢晓峰……”大厅里灯火虽然依旧同样辉煌,可是无论多辉煌的灯光,都已照不亮燕十三的心。因为他心里的光华已消失了。
  剑的光华已消失了唯一能杀他的那柄剑!
  “晓峰已死了十七天。”
  那当然绝不是死在曹冰剑下的,没有人能击败他!绝对没有任何人。
  唯一能击败他的,就是命运!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也许就因为他的生命太辉煌,所以才短促。
  他死得虽突然,却很平静。老人的眼中虽已有了泪光,声音也还是很平静!
  “我并不十分难受,因为他这一生已活够,他的生命已有了价值,已死而无憾。”
  他忽然问燕十三:“你是默默的过一生,还是宁愿像他那么活三年?”
  燕十三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你是愿意做流星?
  还是愿意做蜡烛?流星的光芒虽短暂,可是那种无比的辉煌和美丽,又岂是千万根蜡烛所能比得上的?
  大厅虽然灯火辉煌,燕十三却宁愿走入黑暗。
  远山间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燕十三忽然道:“你刚才告诉我那些事,并不是因为你已将我当作个死人。”
  当然不是的。
  三少爷已死了,他怎么会死?
  燕十三忽又回头,面对着谢王孙,道:“你为什么告诉我那些事?”谢王孙淡淡道:“因为我知道你是来送死的!”燕十三道:“你知道?”谢王孙道:“我看得出你对晓峰的佩服和尊敬,你已自知绝无机会击败他。”
  燕十三道:“但送死却不是件值得尊敬的事!”
  谢王孙道:“是的?”
  他在笑,笑得却已有些凄凉:“至少我就尊敬你,因为我绝没有这种勇气,我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人,而且已老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已低沉如叹息。
  秋风也低沉如叹息。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闪出了一个人,一柄剑!
  ,一个人,一柄剑。人的动作矫健如鹰,剑的冲刺迅急如电。
  一这个人是在谢王孙背后出现,这柄剑直刺他的后心。
  等到燕十三看见时,已来不及去替他抵挡了。
  谢王孙自己却彷佛完全没有感觉到,只是叹息着弯下腰,去拾起一片枯叶。
  他的动作很缓慢。他去拾取这片枯叶,彷佛只不过是因为心里的感触。
  他的生命已如这片枯叶,已枯萎凋落。可是他恰巧避开了这闪电般的一剑。
  在这一瞬间,剑光明明已刺在他的后心,却偏偏恰巧刺空。这其间的间隔,只不过在一发之间。
  冲过来的人力量已完全使出,收势已来不及,整个人却从他背脊上翻了过来,手里的剑就变得刺向他对面的燕十三。
  这一剑的余力仍在,仍有刺人于死的力量。
  燕十三不能不反击。他的剑已出鞘,剑光一闪。
  这个人凌空翻身,落在七尺外,铁青的脸上还带着醉意。
  “曹冰!”
  燕十三失声而呼,声音中带着三分惊讶,七分惋惜。
  曹冰看着他,眠睛里也充满惊讶和恐惧,想开口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他的咽喉上忽然有一缕鲜血涌出,然后就倒了下去。
  秋风仍在叹息。
  谢王孙慢慢的拾起了那片枯叶,静静的凝视着,彷佛还没有发觉刚才的事。
  就在这一瞬间,已有一个人的生命枯叶般凋落了。木叶的生命虽短促,明年却还会再生。
  人呢?
  谢王孙又慢慢的别着腰,轻轻的将这片枯叶放在地上。燕十三一直在看着他,眼色中充满了仰慕和尊敬。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这老人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高手。他的武功已到了化境,已完全炉火纯青,已与伟大的自然浑为一体。所以没有人能看得出来。
  ——酷寒来临的时候,你看不出它的力量,它却在无形中使水变成冰,使人冻死。
  “我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人……”他这种“平凡”,又是从多么不平凡中锻炼出来的?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这“平凡”两个字?
  燕十三什么都没有说。现在他虽然已看出很多事,却什么都没有说,他久已学会沉默。
  谢王孙也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话:“夜已很深,你已该走了。”
  燕十三道:“是的。”

 

 

第十章 剑在人在

  所以他走了。
  夜色更深,谢玉孙慢慢的穿过黑暗的庭院,走土后院中的小楼。
  小栖上灯火凄凉,一个衰老而憔悴的妇人,默默的坐在孤灯畔。彷佛在等待。
  她等的是什么人?
  谢玉孙看见她,目中立刻充满怜惜,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的情感。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夫妻,已历尽了人世间一切悲欢和苦难。
  她忽然问:“阿吉还没有回来?”
  谢玉孙默默的摇了摇头。
  她衰老疲倦的眼睛里已有了泪光,声音里却充满了信心。
  她说:“我知道他迟早一定会回来的,你说是不是?”谢玉孙道:“是的。”
  口一个人只要还有一点希望,生命就是可贵的。
  希望永远在人间。
  夜色深冲。黑暗的湖水畔,只有一点灯光。
  灯光是从一条快船的窗户下透出来的,谢掌柜正坐在灯下独酌。
  燕十三默默的走上船,默默的在他对面坐下,倒了杯酒。
  谢掌柜看见他,眼睛里就有了笑意。
  船离岸了慢慢的驶入凄凉的夜色中,静静的湖水间。
  燕十三已喝了三杯,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会回来?”
  谢掌框笑了笑,道:“否则我为何等你!”
  燕十三抬起头,盯着他,道:“你还知道什么?”
  谢掌柜举杯,道:“我还知道这酒很不错,不妨多喝一点。”
  燕十三也笑了,道:“有理。”
  轻舟已在湖心。
  谢掌柜彷佛已有了酒意,忽然问道:“你看见了那柄剑?”
  燕十三点点头。
  谢掌柜道:“只要那柄剑仍在,神剑山庄就永远存在。”
  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的接着道:“就算人已不在了,剑却是永远存在的。”
  燕十三掌中也有剑。他正在凝视自己掌中的剑,忽然走了出去,走出船舱,走上船头。
  湖上一片黑暗。他忽然拔出了他的剑,在船上刻了个“十”字,然后他就将这柄已踉随他二十年,已杀人无算的剑投入了湖心。
  一阵水花溅过,湖水又归于平静。剑却已消沉。
  谢掌柜吃惊的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要这柄剑?”
  燕十三道:“也许我还会要的,那时我当再来。”
  谢掌柜道.“所以你在船头刻了个“十”字,留做标志。”燕十三道“这就叫刻舟求剑。”
  谢掌框道“你知道这是件多么愚蠢的事?”
  燕十三道“我知道!”
  谢掌柜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做?”
  燕十三笑笑,道:“因为我忽然发觉,一个人的一生中,多多少少总应该做几件愚蠢的事,何况……”他的笑容带着深意:“有些事做得究竟是愚蠢?还是明智?常常是谁都没法子判断的。”
  静静的湖水,静静的夜色,人仍在,名剑却已消沉。
  人仍在,可是人在何处?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秋残,冬至,酷寒。
  冷风如刀,大地荒漠,苍天无情。
  浪子已无泪。
  阿吉迎着扑面的冷风,拉紧单薄的衣襟,从韩家巷走出来。他根本无处可去。
  他身上已只剩下二十三个铜钱。可是他一定要离开这地方,离开那些总算以善意对待过他的人。
  他没有流泪。
  浪子已无泪,只有血,现在连血都已几乎冷透。
  韩家巷最有名的人是韩大奶奶,韩大奶奶在韩家楼。
  韩家楼是个妓院。他第一次看见韩大奶奶,是在一张寒冷而潮湿的床铺上。
  冷硬的木板床上到处是他呕吐过的痕迹,又脏又臭。
  他自己的情况也不比这张床好多少。他已大醉了五天,醒来时只觉得喉干舌燥,头痛如裂。
  韩大奶奶正用手叉着腰,站在床前看着他。
  她身高七尺以上,腰围粗如水缸,粗短的手指上戴满了黄金和翡翠戒指,圆脸上的皮肤绷紧,便得她看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心情好的时候,眼睛里偶尔会露出孩子般的调皮笑意。现在她的眼睛里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阿吉用力揉了揉眼,再睁开,好像想看清站在他床前的究竟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像这样的女人确实不是时常都能见得到的。
  阿吉挣扎着想坐起来,宿醉立刻尖针般刺入了他的骨髓。
  他叹了气,喃喃道:“这两天我一定喝得像是条醉猫。”
  韩大奶奶道:“不像醉猫,像死狗。”
  姑冷冷的看着他:“你已经整整醉了五天。”
  阿吉用力按住自己的头,拚命想从记忆中找出这五天干了些什么事?可是他立刻就放弃了。
  韩大奶奶道:“你是从外地来的?”阿吉点点头。
  不错,他是从外地来的,遥远的外地,远得已令他完全不复记忆。
  韩大奶奶道:“你有钱?”
  阿吉摇摇头。这一点他还记得,他最后的一小锭银子也已用来买酒。可是那一次他酒醒何处?
  他也忘了。
  韩大奶奶道:“我也知道你没有,我们已将你全身上下都搜过,你简直此条死狗还穷。”
  阿吉闭上了眼。他还想睡。
  他骨髓中的酒意已使他的精力完全消失,他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问我?,”韩大奶奶道:“只有一句。”
  阿吉道:“我在听。”
  韩大奶奶道:“没有钱的人,用什么来付账?”
  阿吉道:“付账?”
  韩大奶奶道:“这五天来,你已欠下这里七十九两银子的酒账。”
  阿吉深深吸了口气,道:“那不多。”
  韩大奶奶道:“可惜你连一两都没有。”
  她冷冷的接着道:“没钱付账的人,我们这里通常只有两种法子对付。”
  阿吉在听。
  韩大奶奶道:“你是想被人打断一条腿亍还是三恨肋骨亍,”阿吉道:“随便。”
  韩大奶奶道:“你不在乎?”
  阿吉道:“我只想请你们快点动手,打完了好让我走。”
  韩大奶奶看着他,眼睛里已有了好奇之意。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消沉落拓亍他心里是不是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亍忘不了的伤心往事十.韩大奶奶忍不住问道:“你急着要走,想到那里去?”
  阿吉道:“不知道。”
  韩大奶奶道:“连你自己都不知?”
  阿吉道:“走到那里,就算那里。”
  韩大奶奶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你还年轻,还有力气,为什么不做工来还债?”
  她的眼色渐惭柔和:“我这里刚好有个差事给你做,五分银子一天,你肯不肯做?”
  阿吉道:“随便。”
  痹大奶奶道:“你也不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要你干的是什么事!”阿吉道:“随便什么事我都干。”
  韩大奶奶笑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先到后面厨房去倒盆热水洗洗你自己,现在你看起来像条死狗,嗅起来却像条死鱼。”
  她眼睛里也露出笑意。
  “在我这里做事的,就算不是人,看起来都得像个人样子。”
  厨房里充满了白饭和肉汤的香气,从小院的寒风中走进来,更觉得温暖舒服。
  在厨房里做事的是对夫妇,男的高大租壮,却哑得像是块木头,女的又瘦又小,却凶得像是把锥子。除了他们夫妇外,厨房里还有五个人。
  五个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女人,脸上还残留着昨夜的脂粉,和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疲倦。
  她们的年龄大约是从二十到三十五,年纪最大的一个乳房隆起如瓜,一双肿眼中充满了堕落罪恶的肉欲。
  后来阿吉才知道她就是这些姑娘们的大姊,客人们都喜欢叫她做“大象”。
  年纪最轻的一个看来还是个孩子,腰肢纤细,胸部平坦,但却也是生意最好的一个一这是不是因为男人们都有种野兽般残忍的欲望?
  看见阿吉走进来,她们都显得好奇而惊讶,幸好韩大奶奶也跟着来了。姑娘们立刻都垂下头。
  韩大奶奶道:“有很多事都只有男人才能做的,我们这里的男人不是木头,就是龟公,现在我总算找到个比较像人的。”
  她又在用力拍他的肩:“告诉这些母狗,你叫什么?”
  阿吉道:“我叫阿吉。”
  韩大奶奶道:“你没有姓?”
  阿吉道:“我叫阿吉。”
  韩大奶奶用力敲了敲他的头大笑道:“这小子虽然没有姓,却有样好处。”
  她笑得很愉快:“他不多嘴。”
  嘴是用来吃饭喝酒的,不是用来多话的。阿吉从不多嘴。
  他默默的倒了盆热水,蹲下来洗脸,忽然间一只脚伸过来,踢翻了他的盆。
  一只很肥的脚,穿着红缎子的绣花鞋。
  阿吉站起来,看着那张皮官绷紧的圆脸。他听得见女人们都在吃吃的笑,可是声音却彷佛很遥远。
  他也听见大象在大声说:“你把我的脚打湿了,快擦干。”
  阿吉什么话都没有说。他默默的蹲下来,用哑巴给他的洗脚布,擦干了她的肥脚。
  大象也笑了:“你是个乖孩子,晚上我房里若是没客人,你可以偷偷溜进去,我免费。”
  阿吉道:“我不敢。”
  大象道:“你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阿吉道:“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我需要这份差事来赚钱还债。”
  于是他从此就多了个外号,叫“没用的阿吉”,可是他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华灯初上时,女人们就换上了发亮的花格子衣服,脸上也抹了浓浓的脂粉。
  “没用的阿吉,快替客人倒茶。
  没用的阿吉,到街上去打几斤酒来。”
  一直要等到深夜,他才能躲到厨房的角落里去休息片刻。
  这时哑巴总会满满的装了一大碗盖红烧肉的白饭,看着他吃,眼睛里总是带着同情之色。
  阿吉却从来不去看他。有些人好像从来都不愿对别人表示感激,阿吉就是这种人。
  因为他既没胆子,也没有用。直到那一天有两个带着刀的小伙子想白吃白嫖时,大家才发现他原来还有另一面,他不怕痛。
  带着刀的小伙子想扬长而去时,居然只有这个没用的阿吉拦住了他们。
  小伙子们冷笑“你想死。”阿吉道“我不想死,也不想被饿死,你们若是不付帐就走了,就等于敲破了我的饭碗。”
  这句话刚刚说完,两把刀就刺入了他身子,他连动都没有动,连眉头都没有皱,就这么样站在那里,挨了七八刀。
  小伙子们吃惊的看着他,忽然乖乖的拿钱出来付了帐。
  大家都在吃惊的看着他,都想过来扶住他,他却一声不响的走了,直到走回后院的小屋后,才倒了下来,倒在又冷又硬的床上,咬着牙,流着冷汗在床上打滚。
  他并不想要别人将他看成英雄,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痛苦。
  可是小屋的门布已被人悄悄推开了,一个人悄悄走进来,反手掩住了门,靠在门上,看着他,目光充满怜惜。
  她有双很大的眼睛,还有双很纤巧的手。她叫小丽,客人们都喜欢呻她“小妖精”,她正在用她的小手替他擦汗。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
  他的回答很简单:“我需要这份差事。
  可是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去做。”
  她显得关切而同情。
  阿吉却连看都没有看她,冷冷道:“你也有你的事要做,你为什么不去?”
  小丽还是不肯放过,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伤心事。”
  阿吉道“我没有。”
  小丽道“以前一定有个女人伤了你的心。”
  呵古道“你见了鬼。”
  小丽道“若你没有伤心过,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阿吉道“因为我懒,而且是个酒鬼。”
  小丽道“你也好色。”阿吉没有否认,他懒得否认。
  小丽道:“可是现在你已很久没有碰过女人,我知道……”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奇怪而温柔,忽然拉起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
  她薄绸衣服下的胴体,竟是完全赤裸的,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小腹中的效力。
  看着他的刀伤血痕,她的眼睛在发光。
  “我知道你受的伤不轻,可是只要你跟我……我保证一定会将痛苦忘记。”
  她一面说,一面拉着他的手,抚遍她全身。她平坦的胸膛上乳房小而结实。
  阿吉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滚!”一个字再加一耳光。
  她仰面倒下,脸上却露出胜利的表情,好像正希望他这样做。
  “你真壮。”
  她说。
  阿吉闭着嘴。他身上的刀伤如火焰灼烧般痛苦,他心里也彷佛有股火焰。
  他一定要尽力控制自己。
  可是她也像是已下定决心,绝不放过他,忽然用一只手拉住他的腿,另一只手掀起衣衫的下摆。
  她低声呻吟,腰肢扭动。她已潮湿。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头发,将她的人揪了出去。
  肥胖粗壮的手上,戴满了各式各样的戒指。
  韩大奶奶走进来时就已醉了,但是手里还提着酒。
  “那条小母狗天生是个婊子。”
  她用醉眼看着阿吉:“她喜欢男人揍她,揍得越重,她越高舆。”
  阿吉闭上了眼睛。他忽然发现这个半老肥胖女人,眼睛里也带着小丽同样的欲望。他不忍再看。
  “来,喝一杯,我知道酒虫一定已经在你咽喉里发痒。”
  她吃吃的笑着,把酒瓶塞进他的嘴。
  “今天你替我做了件好事,我要好好的犒赏犒赏你。”
  阿吉没有动,没有反应。
  韩大奶奶娥起眉:“难道你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阿吉道:“我是的。”
  等到阿吉睁开眼时,韩大奶奶已走了,临走时还在床头留下锭银子。
  “这是你应该嫌的,不管谁挨了七八刀,都不能白挨。”
  她毕竟已不再是个小姑娘。
  “刚才的事,我知道你一定会忘记。”
  阿吉听到她的脚步声走出门,就开始呕吐。这种事他忘不了。
  等到呕吐停止,他就走出去,将银子留在哑巴的饭锅里,迎着冷风,走出了韩家巷,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再留下去。

第十一章 落魄浪子

  凌晨。
  茶馆里已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在等待着各式各样的工作。
  阿吉用两只手捧着碗热茶在喝。
  一这里有汤包和油炸儿,他很饿,可是他只能喝茶。他只有二十三个铜钱,他希望有份工作可做。
  他想活下去。
  近来他才知道,一个人要活着并不是件容易事。谋生的艰苦,更不是他以前所能想像得到的,一个人要出卖自己诚贾和劳力,也得要有路子。
  而他没有路子。泥水匠有自己的一帮人,木匠有自己的一帮人,甚至连挑夫苦力都有自己的一帮人,不是他们自己帮里的人,休想找到工作。
  他饿了两天。第三天他已连七枚铜板的茶钱都没有了,只能站在茶馆外喝风。
  他已经快倒下去时,忽然有个人来拍他的肩,问他:“挑粪你干不干?”
  五分钱一天.”阿吉看着这个人,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因为他的喉咙已被塞住。
  他只能点头,不停的点头。直到很久很久之後,他才能说出他此时此刻心里的感激。
  那是真心的感激。因为这个人给的,并不仅是一份挑粪的差使,而是一个生存的机会。他总算已能活下去。
  一这个人叫老苗子。
  老苗子真是个苗子。
  他高大.强壮、丑陋.结买,笑的时候就露出满口白牙。他的左耳垂得很长,上面还有戴过耳环的痕迹。
  他一直在注意着阿吉。
  中午休息时,他忽然问:“你已饿了几天?”
  阿吉反问:“你看得出我挨饿?”
  老苗子道:“今天你已几乎摔倒三次。”
  阿吉看着自己的脚,脚上还有粪汁。
  老苗子道:“这是份很吃力的工作,我本就在担心你挨不下去。”
  阿吉道:“你为什要找我?”
  老苗子道:“因为我刚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连挑粪的工怍都找不到。”
  他从身上拿出个纸包,里面有两张烙饼,一整条咸萝卜。
  他分了一个给阿吉。
  阿吉接过来就吃,甚至连“谢”字都没有说。
  老苗子看着他,眼睛里露出笑意,忽然问道:“今天晚上你准备睡在那里?”
  阿吉道:“不知道。”
  老苗子道:“我有家,我家的房子很大,你为什麽不睡到我家里去?”
  阿吉道:“你叫我去,我就去。”
  老苗子的大房子确实不算小,至少总比鸽子笼大一点。他们回去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在厨房里煮饭。
  老苗子道:“这是我的娘,会煮一手好菜。”
  阿吉看着锅里用菜和糙米煮成的浓粥,道:“峨已嗅到了香气。”
  老婆婆笑了,满满的替他添了一大碗,阿吉接过来就吃,也没有说“谢”字。
  老苗子眠中露出满意之色,道:“他叫阿吉,他是好小子。”
  老婆婆用木杓敲了敲她儿子,道:“我若看不出,我会让他吃?”
  老苗子道:“今天晚上能让他跟我们睡在一起?”
  老婆婆眯着眠看着阿吉,道:“你肯跟我儿子睡一张床?你不嫌他?”
  阿吉道:“他不臭。”
  老婆婆道:“你是汉人,汉人总认为我们苗子臭得要命。”
  阿吉道:“我是汉人,我比他还臭。”
  老婆婆大笑,也用木杓敲了敲他的头,就好像敲她儿子的头一样。
  她大笑道:“快吃,趁热吃,吃饱了就上床去睡,明天才有力气。”
  阿吉已经在吃,吃得很快。老婆婆又道:“只不过上床前你还得先做一件事。”
  阿吉道:“什麽事?”
  老婆婆道:“先把你的脚洗乾净,否则娃娃会生气的。”
  阿吉道:“娃娃是谁?”
  老婆婆道:“是我的女儿,他的妹妹。”
  老苗子道:“可是她本来应该是个公主的,她一生下来就应该是个公主。”
  後面屋子里有三张床,其中最乾净柔软的一张当然是公主的。
  阿吉也很想见这位公主。可是他太疲倦,滚烫的菜粥喝下去後,更使他眼皮重如铅块。
  和老苗子这麽样一个伏男人,挤在一张床上虽然很不舒服,他却很快就已睡着。
  夜半他惊醒趟一次,朦胧中彷佛有个头发很长的女孩子站在窗口发呆,等到他再看时,她已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早上他们去上工时她还在睡,整个人都缩在被窝里,彷佛在逃避着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阿吉只看见她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丝绸般铺在枕头上。
  天还没有亮,寒雾还深。
  他们迎着冷风前行,老苗子忽然问:“你看见了娃娃?”阿吉摇摇头。
  他只看见了她的头发。
  老苗子道“她在一家很大的公馆里帮忙做事,要等人家都睡着了才能回来。”
  他微笑着,又道:“有钱的人家,总是睡得比较晚的。”
  阿吉道“我知道。”
  老苜子道“可是你迟早一定会见到她。”
  他眼睛里闪动着骄傲之光:“只要你见到她,一定会喜欢她,我们都以她为荣。”
  阿吉看得出这一点,他相信这女孩子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公主。
  中午休息时他正在啃着老婆婆塞给他的大馒头,忽然有三个人走过来,衣衫虽褴褛,帽子却是歪戴着的,腰带上还插着把小刀。
  他身上的刀创还没有收口,还在发痛。
  三个人之中年纪比较大的一个,正在用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他,忽然伸出手,道:“拿来。”
  阿吉道:“拿什麽?”
  三角眼道:“你虽然是新来的,也该懂得这地方的规矩。”
  阿吉不憧:“什麽规矩?”
  三角眼道:“你拿的工钱,我分三成,先收一个月的。”
  呵古道:“我只有三个铜钱。”
  三角眼冷笑道:“只有三个铜钱,却在吃白面馒头。”
  他一巴掌打落了阿吉手里的馒头,馒头猿到地上的粪汁里。
  呵吉默默的捡起来,剥去了外面的一层。
  他一定要吃下这个接头,空着肚子,那来的力气挑粪。
  三角眼大笑,道:“馒头蘸粪汁,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阿吉不开口。
  三角眼道:“这种东西你也吃?你究竟是人还是狗?”
  阿吉道:“你说我是什麽?我就是什麽。”
  他咬了口接头:“我只有三个铜钱,你要,我也给你。”
  三角眼道:“你知道我是谁?”
  阿吉摇头。
  三角跟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车夫这名字.”阿吉又摇头。
  三角眼道“车夫是跟着铁头大哥的,铁头大哥就是大老板的小兄弟。”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车夫的小兄弟,我会要你的三个臭铜钱?”
  阿吉道“你不要,我留下。”
  三角眼大笑,忽然一脚踢在他的阴囊上。
  阿吉痛得曷下腰。
  三角眼道“不给这小子一点苦头吃吃,他也不知道天高地厚。”
  三个人都准备动手,忽然有个人闯进来,挡在他们面前,整整比他们高出一个头。
  三角眼後退了半步,大声道“老苗子,你少管闲事。”
  老苗子道“这不是闲事。”
  他拉起阿吉“这个人是我的兄弟。”
  三角眼看着他巨大租糙的手,忽又笑了笑,道:“既然是你的兄弟,你能不能保证他一拿到工钱就付给我们?”
  老苗子道“他会付的。”
  黄昏时他们带着满身疲劳和臭味回家,阿吉脸上还带着冷汗。那一脚踢得实在不轻。
  老苗子看着他,忽然问道:“别人打你时,你从来都不还手?”
  阿吉沈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曾经在一家妓院里做过事,那里的人,替我起了个外号。”
  老苗子道:“什麽外号?”
  阿吉道:“他们都叫我没用的阿吉。”
  厨房里温暖乾燥,他们走到门外,就听见老婆婆愉快的声音。
  “今天我们的公主回家吃饭,我们大家都有肉吃。”
  她笑得像是个孩子:“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块,好大好大的一块。”
  老婆婆的笑声总是能令阿吉从心底觉得愉快温暖,但这一次却是例外。因为他看见了公主。
  狭小的厨房里,放不下很多张椅子,大家吃饭时,都坐得很挤,却总有一张椅子空着。那就是他们特地为公主留下的,现在她就坐在这张椅子上,面对着阿吉。
  她有双大大的眼睛,远有双纤巧的手,她的头发乌黑柔软如丝缎,态度高贵而温柔,看来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如果这是阿吉第一次看见她,一定也会像别人一样对她尊敬宠爱。
  可惜这已不是第一次。
  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在韩大奶奶的厨房里,也就是在大象身旁,把一双腿高高跷在桌上,露出一只纤巧的脚。他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她却一直都在偷偷的注意着他。後来他知道,她就是韩大奶奶手下的女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生意最好的一个。
  她在那里的名字叫“小丽”,可是别人却都喜欢叫她小妖精。
  第二次他面对她,就是他挨刀的那天晚上,在他的小屋里。
  他一直都不能忘记她薄绸衣服下光滑柔软的胴体。
  他费了很大力气控制住自己,才能说出那个字。
  “滚。”
  他本来以为,那已是他们之间最後一次见面,想不到现在居然又见到了她。
  望。
  那个放荡而变态的小妖精,居然就是他们的娃娃,高贵如公主,而且是他们全家唯一的希他们都是他的朋友,给他吃,给他住,将他当做自己的兄弟手足。
  阿吉垂下头。他的心里在刺痛,一直痛入骨髓里。
  老婆婆已过来拉住他的手,笑道“快过来见见我们的公主。”
  阿吉只有走过来,嗫嚅着说出两个字“你好。”
  她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好像从末见过他这个人,只淡淡的说了句:“坐下来吃肉。”
  阿吉坐下来,好像听见自己的声音正说“谢谢公主。”
  老苗子大笑,道“你不必叫她公主,你应该像我们一样,叫她娃娃。”
  他挑了块最厚最大的卤肉给阿吉“快点吃肉,吃饱了才睡得好。”
  阿吉睡不好。
  夜已很深,睡在他旁边的老苗子已鼾声如雷,再过去那张床上的娃娃彷佛也已睡着。
  可是阿吉却一直睁着眼躺在床上,淌着冷汗。这并不是完全因为他心里的隐痛,他身上的刀伤也在发痛,痛得要命。
  挑粪绝不是份轻松的工作,他的刀伤一直都没有收口。他却违看都没有去看过,有时粪担挑在他肩上时,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刀口又在崩裂,可是他一直都咬紧牙关挺了下去。
  肉体上的痛苦,他根本不在乎。
  只可惜他毕竟不是铁打的,今天下午,他已经发现有机处伤口已开始腐烂发臭。
  一躺上床,他就开始全身发冷,不停的流着冷汗,然後身子忽又变得火烫。
  每一处伤口里,都有火焰在燃烧着。
  他还想勉强控制着自己,勉强忍受,可是他的身子已痛苦而痉挛,只觉得整个人都往下沈,沈入无底的里暗深渊。昏迷中他彷佛听见了他的朋友们正在鹫呼,他已听不清了。远方彷佛也有个人在呼唤他,呼唤他的名字,那麽轻柔,那麽遥远。他却听得很清楚。
  一个落拓潦倒的年轻人,一个连泪都已流尽了的浪子,就像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一样,连根都没有,难道远力还会有人在思念着他,关心着他十他既然能听得见那个人的呼唤,为什麽还不回去,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他心里牙苋有什麽悲伤苦痛,不能向人诉说?
  阳光艳丽,是晴天。
  阿吉并不是一直都在昏迷着,他曾经醒来过很多次,每次醒来时,都彷佛看见有个人坐在他床头,正轻轻的替他擦着汗。他看不清楚,因为他立刻又晕了过去。
  等他看清这个人时,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正照在她乌黑的柔发上。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关怀和悲伤。
  阿吉闭上了眼。可是他听得见她的声音:“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不怪你。”
  她居然显得很镇定,因为她也在勉强控制着自己。
  “我也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说不出的痛苦,可是你也不必这麽样拚命折磨自己。”
  房子里很静,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老苗子当然已经去上工了。
  他绝不能放弃一天工作,因为他知道有工作,才有饭吃。
  阿吉忽然张开眼,皑着她冷冷道:“你也应该知道我死不了。”
  娃娃知道:“如果你要死,一定已经死了很多次。”
  阿吉道:“那麽你为什麽不去做你的事?”
  娃娃道:“我不去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淡淡的接着道:“从此以後,我都不会再到那个地方去了。”
  阿吉忍不住问:“为什麽?”
  娃娃忽然冷笑,道:“难道你以为我天生就喜欢做那种事?”
  阿吉盯着她,彷佛很想看透她的心:“你什麽时候决定不去的?”娃娃道:“今天。”

第十二章  情深似海

  阿吉闭上了嘴,心里又开始刺痛。
  没有人天生愿意做那种事,可是每个人都要生活,都要吃饭。
  她是他母亲和哥哥心目中的唯一的希望,她要让他们有肉吃。
  她不能让他们失望。
  她的放荡和下贱,岂非也正因为她心里有说不出的苦痛,所以在拚命折磨自己,作践自己?可是现在她却已决定不去了,因为她不愿再让他看不起她。
  阿吉若是还有泪,现在很可能已流了下来,但他只不过是个浪子。浪子无情,也无泪。
  所以他一定要走,一定要离开这里,就算爬,也得爬出。
  因为他已知道她对他的感情,他既不能接受,也不愿伤她的心。
  这家人不但给了他生存的机会,也给了他从来末有的温暖和亲情,他绝不能再让他们伤心。
  娃娃看着他,彷佛已看透了他的心:“你是不是又想走了?”
  阿吉没有回答,却挥着手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大步走出去。
  娃娃并没有阻拦他,她知道这个人身子虽不是铁打的,却有股钢铁般的意志和决心。
  她连站都没有站起来,可是眼睛里已有泪光。
  阿吉也没有回头。他的体力绝对无法支持他走远,他的伤口又开始发痛。但是他不能不走,就算一走出去就倒在阴沟里,像条死老鼠般烂死,他也不在乎。
  想不到他还没有走出门,老婆婆就已提着菜篮回来,慈祥的眠睛里带着三分责备,道∶“你不该起来的,我特地去替你买了点肉炖汤,吃得好才有力气,快回去躺在床上等着吃。”
  阿吉闭上了眼。
  浪子真的无情,真的无泪?
  他忽又用尽全身力气,从老婆婆身旁冲出了门。有生事既无法解释,又何必解释?
  竹叶青道:“我找遍了城里可能容他们藏身的地方,都没有找到。”
  大老板目光闪动,道:“所以你就从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找。”
  竹叶青目中露出尊敬佩服之色,道:“我能想得到的,当然早已在大老板计算之中。”
  大老板道:“你在那里找到了他们?”
  竹叶青道:“我派去望风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叫大牛,虽然很机灵,胆子却很小,而且是个很顾家的男人,赚的钱一大半都要拿回家的!”
  大老板道:“所以你就想,阿吉很可能就用这一点要胁大牛,要他把苗子兄妹藏到他家里去!”
  竹叶青道:“我只想到像那麽样两个大活人,总不会平生一下子失踪!”
  大老板微笑,道:“这一手阿吉的确做得很聪明,只可惜他想不到我这里还有一个此他更聪明的人!”
  竹叶青态度更恭谨,垂首道:“那也只不过因为我从来不敢忘记大老板平日的教训!”
  大老板笑得更愉快,道:“现在我们只要先从金兰花嘴里问出他的来历,再用苗子兄妹作钓鱼的饵,还怕他不乖乖把脖子伸进来!”
  竹叶青道:“我只怕金兰花不肯说实话。”
  大老板道:“她是不是个婊子?”
  老苗子又在笑:“谁打伤了我?谁敢打我?”
  阿吉道:“我知道你不肯告诉我,难道你一定要我自己去问!”
  老苗子的笑容僵硬,板着脸道:“就算我是被人打伤的,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去问。”
  一直远远站在窗口的娃娃道:“因为他怕你也去挨揍。”
  阿吉道:“我……”娃娃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其实他恨本用不着顾虑这一点,就算他是为你挨的揍,你也绝不会去替他出气的。”
  她冷冷的接着道:“因为这位没有用的阿吉,从来不喜欢打架。”
  阿吉的心沈下,头也垂下。
  现在他当然已明白他朋友是为了什麽挨揍的,他并没有忘记那双凶恶的三角眼。
  他也并不是不知道,娃娃说的话虽然尖锐如针,话中却有泪。可是他不能为他的朋友出气,不能去打架,他也不敢。
  他恨自己,恨得要命。
  就在这时侯,他听见了一个人冷冷道:“他不是不喜欢打架,他是怕挨揍。”
  这是三角眼的声音。
  来的还不止他一个人,两个腰里带着刀的年轻小伙子陪着他,一个脸很长,腿也很长的人,手叉着腰,站在他们後面,穿着身发亮的缎子衣服。
  三角眼伸起一根大拇指,指了指後面的这个人,道:“这位就是我们的老大『车夫』,这两个字就算拿到当铺里去当,也可以当个几百两银子。”
  老苗子脸上的肌肉在抽搐,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麽?”
  三角眼阴森森的笑,道:“你放心,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这次我们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他走过来拍了拍阿吉的头,道:“这个小子是个杂种,大爷们也犯不上来找他。”
  老苗子道:“你们来找谁?”
  三角眼道:“找你的亲妹子。”
  他忽然转身,盯着娃娃,三角眼里闪着凶光:“小妹子,咱们走吧。”
  娃娃的脸色已变了:“你……你们要我到那里去?”
  三角眼冷笑道:“该到那里去,就得到那里去,你少他妈的跟老子们装蒜。”
  娃娃身子在往後缩,道:“难道我连一天都不能休息。”
  三角眼道:“你是韩大奶奶跟前的大红人,少做一天生意,就得少多少两银子?没有银子嫌,咱们兄弟吃什麽?”
  娃娃道:“可是韩大奶奶答应过我的,她……”三角眼道:“她答应过的话,只能算放了个屁,若不是咱们兄弟,她到今天也只不过还是个婊子,老婊子。做一天姨子,就得卖一天……”娃娃不让他最後一个字说出来,大声道:“我求求你们,这两天你们能不能放过我,他们都受了伤,伤得都不轻。”
  三角眼道:“他们?他们是谁?就算有一个是你的老哥,还有一个是什麽东西?”
  两个带刀的小伙子立刻抢着道:“我们认得这小子,他在韩大奶奶那里当做龟公,一定跟这小姨子有点关系。”
  三角眼道:“好,好极了。”
  他忽然转身,反手一巴掌掴在阿吉脸上。
  “想不到你这姨子还有这小子,你再不乖乖的跟着咱们走就先阉了他。”
  他又抬起脚,一脚从阿吉双腿间埸了过去。
  可是娃娃已扑过来,扑倒在阿吉身上,嘶声道:“我死也不会跟你们走的,你们先杀了我巴。”
  三角眼厉声道:“臭姨子,你真的想死?”
  一这一次他还没有抬起脚,老苗子已拉住他肩膀,道:“你说她是什麽?”
  三角眼道:“是个婊子,臭婊子。”
  老苗子什麽话都不再说,就提起碗大的拳头,一拳打了过去。
  三角眼挨了他一拳,可是他自己也被旁边的人踢了两脚,疼得满头冷汗,满地打渡。
  老婆婆从厨房里冲出来,手里拿着把菜刀,嘶声道:“你们这些强盗,我老太婆踉你们拚了。”这一刀是往三角眼脖子後面砍过去的。
  她当然没砍中。
  她的刀已经被三角眼一把夺过来,她的人也被三角眼甩在地上。
  娃娃扑过去抱住她,立刻失声痛哭。一个尝尽了辛酸穷苦,本就已风烛残年的老人,怎麽禁得起这一甩。
  三角眼冷冷道:“这是她自己找死……死”说出,老苗子已狂吼着,踉跄扑上来。他已遍体鳞伤,连站都已站不稳,但是他还可以拚命!
  他本就已准备拚命。
  三角眼厉声道:“你也想找死?”
  他手里还拿着那把刚夺过来的菜刀,只要是刀,就能杀人。
  他不怕杀人,顺手就是一刀,往老苗子胸膛上砍了过去。
  老苗子的眼睛已红了,根本不想闪避,这一刀偏偏却砍空了。
  刀锋刚落下,老苗子已经被推开,被阿吉推开。
  阿吉自己也没法子站得很稳,但是他居然站了出来,就站在三角眼面前,面对着三角眼的刀,道:“你……你们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他的声音嘶哑,连话都已说不出。
  三角眼冷笑道:“你想怎麽样?难道还想替他们报仇?”阿吉道:“我……我……”三角眼道:“只要你有胆子,就拿这把英刀杀了我吧。”
  他居然真的将菜刀递了过去:“只要你有胆子杀人,我就服了你!算你有种。”
  阿吉没有接过这把刀。
  他的手在抖,全身都在抖,不停的抖。
  三角眼大笑,一把揪住娃娃的头发,厉声道:“走!”
  娃娃没有跟他走。他的手忽然被另一只握住,一双坚强有力的手,他只觉得自己几乎被握碎。
  这只手竟是阿吉的手。
  三角眼抬起眼,吃惊的看着他,道:“你……你敢动我?”
  阿吉道:“我不敢,我没有种,我不敢杀人,也不想杀人。”
  他的手又慢慢松开。
  三角眼立刻狂吼,道:“那麽我就杀了你!”他顺手又是一刀劈向阿吉的咽喉。
  阿吉连动都没有动,更没有闪避,只不过轻轻挥拳,一拳击出。
  三角眼本来是先出手的,可是这一刀还没有砍下去,阿吉的拳头已打在他下巴上。
  他这个人忽然就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破了窗户,远远的飞了出去,又“咚”的一声,撞在矮墙上,才落下来。他整个人都已软瘫,就像是一滩泥!
  每个人都怔住,吃惊的看着阿吉。阿吉没有看他们,一双眼睛空空洞洞的,彷佛完全没有表情,又彷佛充满了痛苦。
  一直手叉着腰站在门口的车夫忽然跳起来,大喝道:“挂了他!”
  一这是句市井好汉们说的“唇典”,意思就是要人杀了他!
  带刀的小伙子迟疑着,终於还是拔出了刀。这两把刀曾经在阿吉身上刺了八刀,现在又同时往他胁下的要害刺过去。可是每一次都刺空了。
  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忽然倒了下去,也像是一滩泥般倒了下去。
  因为阿吉的只手一切,就切在他们的咽喉上,他们倒下去时,连叫都叫不出来。
  车夫的脸色惨变,一步步向後退。
  阿吉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淡淡的说了两个字:“站住。”
  车夫居然很听话,居然真的站住。
  阿吉道:“我本来不想杀人的,你们为什麽一定要逼我?”
  他垂着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因为这双手上,现在又已染上了血腥。
  车夫忽然挺起胸,大声道:“你就算杀了我,你自己也休想走得了!”
  阿吉道:“我绝不走。”
  他脸上的表情更痛苦,一字字接着道:“因为我已无路可走。”
  车夫看他垂下了头,突然出手,一把飞刀直挪他的胸膛。
  可是这把刀忽然又飞了回去,打在他自己的右肩上,直钉入他的关节。
  他这只手已再也不能杀人!
  阿吉道:“我不杀你,只因为我要让你活着回去,告诉你的铁头大哥,告诉你们的大老板,杀人的是我,他们若想报仇,就来找我,不要连累了无辜。”
  车夫满头冷汗如豆,咬紧了牙,道:“好小子,算你有种。”
  他转身飞奔而出,忽然回头:“你真的有种就把名字说出来。”
  阿吉道:“我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暗夜,昏灯。
  凄凄惨惨的灯光,照着床上老婆婆的尸体,也照着娃娃和老苗子惨白的脸。
  这是他们的母亲,为他们的成长辛劳了一生,他们报答她的是什麽?
  阿吉远远的站在屋角的阴影里,垂着头,彷佛已不敢再面对他们。
  因为这老人本来不该死的,只要他有勇气面对一切,她就绝不会死。
  老苗子忽然回头看着他,道:“你走吧!”
  他的脸已因悲痛而扭曲:“你替我们的娘报了仇,我们本该感激你,可是……可是现在我们已没法子再留你。”
  阿吉没有动,没有开口。他明白老苗子的意思,他要他走,只因为不愿再连累他。
  可是他绝不走。
  老苗子忽然大吼,道:“就算我们对你有恩,你已报答过了,现在为什麽还不走?”
  阿吉道:“你真的要我走,只有一个法子。”
  老苗子道:“什麽法子?”
  阿吉道:“打死我,把我抬出去。”
  老苗子看着他,热泪已忍不住夺眶而出,大声道:“我知道你有功夫,就认为可以对付他们了,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些什麽人?”
  阿吉道:“不知道。”
  老苗子道:“他们又有钱,又有势,他们的大老板养着的打手,最少也有三五百个,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叫铁头,一个叫铁手,一个叫铁虎,据说以前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被官家搜索得太紧,才改名换姓,躲到这里来。”他又在吼:“就算你功夫还不错,遇见了这三个人,也只有死路一条。”
  阿吉道:“我本来已无路可走。”
  他垂着头,他的脸在阴影中。老苗子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听得出他的声音里的悲痛和决心。
  悲痛也是种力量,可以让人做出很多平时不敢做的事。
  老苜子终於长长叹息,道:“好,你既然要死,就踉我们死在一起也好。”
  只听一个人在门外冷冷道:“好,好极了。”
  “砰”的一声群,很厚的木栅门已被打穿了一个洞。
  一只拳头从外面伸了过来,又缩回去。
  接着又“轰”的一响,旁边的砖墙也被打穿了一个洞。
  这人好硬的拳头。
  阿吉慢慢的从阴影中走出来,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群人,身材最高大,衣着最华丽的一个正用左手捏着右拳,斜眼打量着阿吉,道“你就是那个没有用的阿吉?”阿吉道:“我就是。”
  一这人道:“我就叫铁拳阿勇。”阿吉道:“随便你叫什麽名字都一样。”
  铁拳阿勇冷冷道:“我的拳头却不一样。”
  阿吉道:“哦。”
  铁拳阿勇道:“听说你很有种,你若敢挨我一拳,我就算你真的有种。”
  阿吉道:“请。”
  老苗子的脸色变了,娃娃用力握住他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冰冷。
  他们都看得出阿吉已不想活了,否则怎会愿意去挨这只一下就能打穿砖墙的铁拳。
  可是他们反正已只有死路一条,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死又算得了什麽?.“去他娘的,死就死吧!”
  老苗子忽然冲出去,大吼道:“你有种就先打老子一拳。”
  铁拳珂勇道:“也行。”
  他说打就打,一个直拳打出来,迎面痛击老苗子的脸。
  每个人都听见了骨头的碎裂声音,碎的却不是老苗子的脸。碎的是铁拳阿勇的拳头。
  阿吉突然出手,一拳打在他的拳头上,反手一拳,猛切他的小腹。
  铁拳珂勇痛得整个人都像虾米般缩成了一团,痛得满地直猿。
  阿吉看着他後面的人。一群人都带着刀,却没有一个敢动的。
  阿吉道:“去告诉你们的大老板,想要我的命,就得找个好手来,像这样的人还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