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古龙
第二十五章 舍我其谁

  大老板还在迟疑,竹叶青已陪着笑搬张椅子过去:“贵客尊姓?”
  独臂人根本不理他,却伸出了四根手指。
  竹叶青依旧陪笑,道:“贵客莫非还有三位朋友要来!”
  独臂人道:“哼。”
  竹叶青立刻又搬过三张椅子,刚摆成一排,已有两个人从半空中轻飘飘落了下来。
  一个人不但身法轻如落叶,一张脸也像枯叶般干疳无肉,腰带上插着恨三尺长的枯竹,整个人看来都像是根枯竹。
  可是他的衣着更华丽,神情更倨傲,屋子里的人无论是死是活,在他眼里看来都好像是死的。
  另外一个人却是个笑口常开的胖子,一只白白胖胖的手上带着三枚价值连城的汉王戒指,指甲留得又尖又长,看起来就是只像贵妇人的手。这样一双手当然不适于用剑,这样一个人也不像是会轻功的样子。可是他刚才从半空中飘落时,轻功绝不比那枯竹般的老者弱。
  看见这三个人,仇二已面如死灰。
  门外却还有人在不停的咳嗽着,一面慢慢的走了进来,竟是个衣着破旧。弩腰驼背。满脸病容的老和尚。
  看见这老和尚,仇二更面无人色,惨笑道:“好得很,想不到连你也来了。”
  老和尚叹了口气,道:“我不来谁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不但像是有病,而且病了很久,病得很重,可是现在无论谁都已看得出他必定极有身分,极有来历。
  大老板当然也有这种眼力,他已看出这和尚很可能就是他唯一的救星。不管怎样,出家人心肠总是不会太硬的。所以大老板居然也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陪笑道:“幸好这里不是地狱,大师既然到了这里,也就不必再受那十方苦难。”
  老和尚又叹了口气,道:“这里不是地狱,那里是地狱,我不来受苦,谁来受苦!”
  大老板勉强笑道:“到了这里,大师还要受什么苦!”
  老和尚道:“降魔也苦,杀人也苦。”
  大老板道:“大师也杀人?”老和尚道:“我不杀人谁杀人?不杀人又何必入地狱!”
  大老板说不出话了。
  独臂人忽然问:“你知道我是谁!”
  大老板摇头。
  无论谁当了他这样的大老板之后,认得的人都一定不会太多。
  独臂人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像我这样只有单眼、单手、单腱的人,却能用双剑的,只怕还没有几个。”
  他并没有自夸,像他这样的人江湖中很可能连第二个都找不出。唯一的一个就是江南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三的“燕子双飞”单亦飞。
  大老闲当然也知道这个人:“是单大侠!”
  独臂人傲然道:“不错,我就是单亦飞,我也是来杀人的。”
  那干瘦老者立刻接着道:“还有我柳枯竹。”
  枯竹剑也是江南的名剑客,江湖十剑中,已有七个人毁在三剑下。
  单亦飞冷冷道:“我们今天要来杀的是什么人,我不说想必你也知道!”
  大老板长长吐出口气,陪笑道:“幸好各位要来杀的不是我。”
  单亦飞道:“当然不是你。”这句话还末说完,他的人已跃起,剑已出鞘,剑光一闪,直刺仇二。
  仇二也已拾起了他的剑,挥剑还击。
  “叮”的一声,双剑交击,两道剑光忽然改变方向,向大老板飞了过去。
  大老板脸上的笑容还末消失,两柄剑已洞穿了他的咽喉和心脏。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也没有人阻拦。
  因为就在只剑相击的同一刹那间,竹叶青已被老和尚击倒。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枯竹剑和那笑口常开的中年胖子已到了小弟身旁。枯竹剑的剑还末及出鞘,一柄剑横闯小弟左肋。小弟想住前窜,仇二和单亦飞的剑正迎面向他飞了过来。他只有往右闪,一双贵妇人般的纤纤王手已在等着他,软绵绵的指甲忽然弹起,十根指尖,就像是十柄短剑,已到了他的咽喉眉间。
  他已无路可退,已经死定了。
  可是阿吉不能让他死,绝不能。
  枯竹中的藏剑刚刚出鞘,跟前突然有人影一闪,手里的剑已到了别人手里,剑光再一闪,剑锋已到了他的咽喉。剑锋并没有刺下去,因为那中年胖子的指甲也没有刺下去。
  每个人的动作都已停顿,每个人都在盯着阿吉手里的剑。
  阿吉却在盯着那十根和剑般的指甲。这一瞬间的时光过得彷佛比一年还长,老和尚终于长长叹息,道:“阁下好快的出手。”
  阿吉淡淡道:“我也会杀人。”
  老和尚道:“这件事和阁下有没有关系。”
  阿吉道:“没有。”
  老和尚道:“那阁下何苦多管闲事!”
  阿吉道:“因为这个人和我有点关系。”
  老和尚看看小弟,又看看那只贵妇人的手,叹息着道:“阁下若是一定要救他,只怕难得很。”
  阿吉道:“为什么?”
  老和尚道:“因为那双手。”
  他慢慢的接着道:“那就是‘点钻成金,点活成死’的富贵神仙搜魂手。阁下就算杀了柳枯竹,那位少年施主也必死无疑。”
  阿吉道:“难道你们不惜以柳枯竹的一条命,换他的一条命!”
  老和尚的回答很干脆:“是的。”
  阿吉脸色变了,道:“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你们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老和尚突然冷笑,道:“孩子?他只不过是个孩子?像这样的孩子世上只怕还不多。”
  阿吉道:“他今年还不到十五。”
  老和尚冷冷道:“那我们就绝不容他活到十六。”
  阿吉道:“为什么?”
  老和尚不回答,却反问道:“你知不知道‘天尊’!”
  阿吉道:“天尊?”
  老和尚又叹了口气,慢慢的念出了八句偈:“天地无情。鬼神无眼。万物无能。壮民无知。生死无常。祸福无门。天地幽冥,唯我独尊。”
  阿吉道:“这是谁说的?好大的口气。”
  老和尚道:“这就是“天尊”开宗立派的祝文,连天地鬼神都没有被他们看在眼里,何况是人?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就可想而知了。”
  仇二道:“他们势力的庞大,已不在昔年的青龙会之下,可惜江湖中偏偏还有我们这几个不信邪的人,偏偏要跟他们拚一拚。”
  单亦飞道:“所以江南十剑和仇二之间的一点私仇,已变得算不了什么,只要能消灭他们的恶势,单某连头颅都可抛邦,何况一点私仇而已!”
  仇二道:“这地方的恶势力帮会,就是“天尊”属下的一股支流。”
  老和尚道:“我们暂时还不可能铲除他们的根本,就只有先从小处着手!”
  仇二道:“你要救的这孩子,就是‘天尊’派到这里来的!”
  老和尚道:“天尊的命令,全都由他在暗中指挥操纵,大老板和竹叶青都只不过是他的傀儡而已。”
  他慢慢的接着道:“现在你总该已明白我们为何不能放过也。”
  阿吉的脸色惨白。以江南十剑的名声地位,当然不会故意伤害一个孩子。他们说的话,他实在不能不信。
  老和尚道:“现在你既然已明白了,是不是还想救他!”
  阿吉道:“是的。”
  老和尚的脸色也变了。
  阿吉不等他开口,又问道:“他是不是天尊的首脑!”
  老和尚道:“当然不是。”
  阿吉道:“天尊的首脑是谁?”
  老和尚道:“天尊的首脑,就叫做天尊。”
  阿吉道:“若有人用天尊的一条命,来换这孩子的一条命,你们肯不肯!”
  老和尚道:“当然肯,只可惜就算我们肯,这交易也是一定做不成的。”
  阿吉道:“为什么!”
  老和尚道:“因为没有人能杀天尊,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心神此刻像是忽然飘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慢慢的接着道:“也许还有一个人。”
  阿吉道:“谁?”
  老和尚道:“三”他只说出了一个字,又停住,长长叹息道:“只可惜这个人已不在人世了,说出来也无用!”
  阿吉道:“可是你说出来又有何妨!”
  老和尚眼神彷佛又到了远方。喃喃道:“天上地下,只有这样独一无二的一个人,独一无二的一把剑,只有他的剑法,才真是独步千古,天下无双。”
  阿吉道:“你说的是”老和尚道:“我说的是三少爷。”
  阿吉道:“那一位三少爷。”
  老和尚道:“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的谢家三少爷谢晓峰。”
  阿吉脸上忽然也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心神也彷佛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就是谢晓峰!”
  天上地下,只有这样一个人。他不但是天下无双的剑客,也是位才子,自从他生下来,他得到的光荣和宠爱,就没有人能比得上。他聪明英俊,健康强壮,就算恨他的人,也不能不佩服他。无论谁都知道谢晓峰就是这样一个人,可是又有谁能真正了解他?
  是不是有人了解他都无妨。有些人生下来本就不是为了要让人了解的,就像是神一样。
  就因为没有人能了解神,所以他才能受到世人的膜拜和尊敬。
  在世人心目中,谢晓峰几乎已接近神。
  阿吉呢?
  阿吉只不过是个落拓江湖的浪子,是个没有用的阿吉。
  谢晓峰怎会变成阿吉这样一个人,可是现在他却偏偏要说:“我就是谢晓峰!”
  他真的是?
  老和尚笑了,大笑:“你就是谢家的三少爷谢哓峰!”
  阿吉道:“我就是。”
  他没有笑。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的痛苦,他本来宁死也不愿说的,可是现在他说了。因为他不能让小弟死,绝不能。
  老和尚的笑声终于停住,冷冷道:“可是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他已死了。”
  阿吉道:“他没有。”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他许他的心已死了,可是他的人并没有死。”
  老和尚盯着他,道:“就因为他的心已死了,所以才会变成阿吉?”
  阿吉慢慢的点了点头,黯然道:“只可惜阿吉的心还没有死,所以谢晓峰也不能不活下去。”
  仇二忽然道:“我相信他。”
  老和尚道:“为什么相信?”
  仇二道:“因为除了谢晓峰之外,没有人能让茅一云屈膝。”
  柳枯竹道:“我也相信。”
  老和尚道:“为什么?”
  柳枯竹道:“因为除了谢晓峰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人能在一招内夺下我的剑!”
  老和尚道:“你呢?”
  他问的是富贵神仙手。
  神仙手没有开口,可是他那双贵妇人的手已慢慢垂下,利剑般的指甲也软了。
  这已是最好的答复。
  谢晓峰的手一翻,枯竹剑已入了柳枯竹腰带上插着的剑鞘。
  小弟已转过身,面对着他,看着他,眼睛里也带着种无法描述的奇怪表情。
  富贵神仙手已用那只贵妇人的手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你是不是忘了做一件事?忘了去谢谢三少爷的救命之恩。”
  小弟垂下头,终于慢慢的走过去,慢慢的跪下。
  谢晓峰拉住了他的手,疲倦而憔悴的脸上彷佛有了光。
  小弟忽又抬起头,问道:“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谢晓峰没有回答,只笑了笑,笑得彷佛很愉快,又彷佛很悲伤。
  他的笑容还在脸上,他的右手的脉门已被扣住。
  被小弟扣住,用“七十二小擒拿手”最厉害的一点扣住。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单亦飞跃起,一脚向谢晓峰踢了过去,只听“铮”的一声,他的木脚中突然弹出了一柄剑,他的人刚飞起,剑已刺入谢晓峰的肩头。
  这就是他的第二柄剑。
  这才真正是他成名的杀手!
  谢晓峰没有避开这一剑。因为这一瞬间,他正在看着小弟,他的眼神中并没有惊惧愤怒,只有悲伤、失望、和痛苦。
  直到剑峰刺入他的肩,鲜血飞溅而出,他的目光还没有离开。
  这时仇二和柳枯竹的剑也刺了过来,还有那双贵妇人般的手,富贵神仙搜魂手。
  谢晓峰还是没有动,没有闪避。他右手的脉门虽然被扣住,可是他还有另外一只手。
  他为什么不动?
  这位天下无双的剑客,难道真的连一个孩子的擒拿手都解不开!仇二的剑,比柳枯竹快。他刺的是谢晓峰左膝,左膝并不是人身要害,却可以让人不能行动。他的出手准确而狠毒,如果要伤谢晓峰的要害,绝不会失手。
  他们并不想立刻要他的命。
  这一剑谢晓峰也没有躲开,剑锋划过,鲜血溅上了小弟的脸。
  柳枯竹的剑也跟着刺了过来。
  小弟忽然大吼,放开了谢晓峰的手,用力推开了他,却用自己的臂,挡住了枯竹剑,剑锋恰巧嵌入他的骨节。
  “你疯了。”
  柳枯竹怒喝,拨剑,拨不出。
  单亦飞凌空一翻,木脚中的剑台而又分,“燕子双飞”。
  仇二长剑斜挂,削谢晓峰的脸。
  三把剑,三个方向,都快如闪电。毒如蛇娼,只听“夺”的一声,仇二的剑忽然被一股力量打斜,钉入了单亦飞的木脚。
  单亦飞重心骤矢,身子从半空中落下,“格哎”一声,手臂已被拗断,手中剑也不见了。
  枯竹剑被小弟嵌住,小弟的人也被枯竹剑钉死。
  富贵神仙的搜魂手又到了小弟的咽喉眉睫。
  忽然间,剑光一闪,这双贵妇人的手尖尖十指,已被一根根削断,一恨接着一根,血淋淋的落在地上。
  剑光再一闪,鲜血又溅出,柳枯竹惨呼倒下时,小弟已飞出门外。
  没有人追出去,因为门口有人。
  谢晓峰夺剑。挥剑。削指。刺入,反手将小弟送出门外,身子已挡住了门。
  现在每个人都已知道他就是谢晓峰。他的掌中有剑。
  谢家的三少爷掌中有剑时,谁敢轻举妄动!
  就算他受了伤,就算他的伤口还在流血,也没有人敢动!直到他退出去很久,老和尚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剑法,果然是天下无双的谢晓峰!”
  刚才已被击倒,一直僵卧在地上的竹叶青忽然道:“剑法确页是好的,天下无双则未必。”
  他居然慢慢的坐了起来,脸上居然又露出了微笑。
  老和尚居然也不吃惊,只瞪了他一眼,冷冷道:“叶先生的剑法当然也是好的,刚才为何不拨剑而起,与他一决胜负?”
  竹叶青微笑道:“我比不上他。”
  老和尚道竹叶青道老和尚道:“你知道有谁能比得上他?”
  “至多还有一个人!”
  “夫人?”
  竹叶青微笑不答,却反问道:“你见过夫人出手?”
  老和尚道:“没有。”
  竹叶青道:“那只因夫人纵然要杀人,也用不着自己出手。”
  老和尚道:“有谁能替她出手,将谢晓峰置之于死地?”
  竹叶青道:“燕十三。”

第二十六章 久别重逢

  老和尚沈默了很久,又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燕十三,当然是燕十三。”
  竹叶青道:“普天之下,除了夫人外,只有他知道谢晓峰剑法中的破绽。”
  老和尚道:“可是他自从在绿水湖中刻舟沈剑后,江湖中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的行踪,他怎会替人去找谢晓峰?”
  竹叶青:“他不会。”
  老和尚道:“谢晓峰会去找他!”
  竹叶青道:“也不会。”
  他微笑,又道:“可是我保证他们一定会在无意中相见。”
  老和尚道:“真的无意?”
  竹叶青拂衣而起,淡淡道:“是有情?还是无情?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享有谁能分得清?”
  夜。
  院子里黑暗而幽静,谢晓峰却走得很快,用不着一点灯光,他也能找到这里的。
  就在这个院子,就在这同样安静的晚上,他也不如有多少次曾经披衣而起,来静静的体味这中宵的风露和寂寞。
  今夜星辰非昨夜,今日的谢晓峰,也已不再是昔日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世事如棋,变幻无常,又有谁能预测到他明日的遭遇?
  现在他唯一关心的,只是他身边的这个人。
  小弟慢慢的走在他身边,穿过黑暗的庭院,忽然停下来,道:“你走吧!”
  谢晓峰道:“你不走?”
  小弟摇摇头,脸色在黑暗中看来惨白如纸,过了很久,才徐徐道:“我们走的本就不是一条路,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谢晓峰看看他惨白的脸,心里又是一阵刺痛,也过了很久才轻轻的问:“你不能换一条路走!”
  小弟握紧双拳,大声道:“不能。”
  他忽然转身冲出去,可是他身子刚跃起,就从半空中落下。他惨白的脸上,冷汗如雨,再想挣扎着跃起,却已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挨得住柳枯竹那一剑,现在却发觉伤口里的疼痛越来越无法忍受。
  他已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斗室中一灯如豆,谢晓峰正在灯下,凝视着一截半寸长的剑尖。
  枯竹剑的剑尖。
  枯竹剑拨出时,竟留下了这一截剑尖在他的肩胛骨节里。
  这种痛苦有谁能忍受。
  若不是因为谢晓峰有一双极稳定的手,又怎能将这截剑尖取出来?
  可是直到现在他的衣服还没有干,手心也还有汗。
  直到现在,他的手才开始发抖。
  小弟看着他,忽然道:“这一剑本该是刺在你身上的。”
  谢晓峰苦笑,道:“我知道。”
  小弟道:“所以你虽然替我治了伤,我也用不着感谢你。”
  谢晓峰道:“你用不着。”
  小弟道:“所以我要走的时候,你也不该留我。”
  谢晓峰道:“你几时要走?”
  小弟道:“现在。”
  可是他没有走,他还没力气站起来。
  谢晓峰慢慢的站起来,走到床头,凝视着他,忽然问:“以前你就见过我?”
  小弟道:“虽然人没见过,却有见过别人替你画一幅像。”
  谢晓峰并没有问是谁替他画的像,他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只问:“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你已认出了我?”
  小弟道:“我只告诉过一个人!”
  谢晓峰道:“谁?”
  小弟道:“天尊。”
  谢晓峰道:“所以他就订下这计划来杀我?”
  小弟道:“他知道要杀你并不容易。”
  谢晓峰道:“单亦飞、柳枯竹、富贵神仙手,和那老和尚都是天尊的人!”
  小弟道:“仇二也是。”
  谢晓峰沈默了很久,才轻轻的问:“天尊就是你母亲。”一这句话他显然早就想问了,却一直不敢问。
  小弟回答得却很快:“不错,天尊就是我母亲,现在我也用不着瞒你。”
  谢晓峰黯然道:“你本来就不必瞒我,我们之间,本就不该有秘密。”
  小弟盯着他,道:“为什么?”
  谢晓峰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喃喃道:“为什么?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小弟摇头。
  谢晓峰道:“那我问你,既然你母亲要杀我,你为什么要救我?”
  小弟还是在不停的摇头,脸上也露出痛苦迷惘之色,忽然跳起来,用身上盖着的被蒙住了谢晓峰的头,一脚踢开了斗室的门,冲了出去。
  谢晓峰若是要追,就算用一千张,一万张被,也一样拦不住他的。
  可是他没有追,因为他掀起这张被时,就看见了慕容秋荻。
  冷冷清清的星光,冷冷清清的夜色,冷冷清清的小院里,有一棵已枯萎了的白杨树。她就在树下,清清淡淡的一个人,清清淡淡的一身衣服,眼皮朦胧。没有人知道她是从那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她是几时来的。她要来的时候就来了,要走的时候,谁也留不住。有人说她是天上的仙子,有人说她是地下的幽灵,不管别人怎说,她都不在乎。
  已经有十五年了。
  漫长的十五年,在这四千多个长长短短、冷冷热热、有甜有苦的日子里,有多少人生?多少人死?有多少沧桑亍多少变化?可是她没有变。十五年前,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可是他已变了多少?
  小院中枯树摇曳,斗室里一灯如豆。
  她没有走进来,他也没有走出去,只是静静的互相凝视着。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总是像这样,若即若离,不可捉摸。
  没有人能了解他对她的感情,也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管他心里想什么,至少他脸上连一点都没有表露。
  他久已学会在女人面前隐藏自己的情感,尤其是这个女人。
  有风,微风。
  她抬起手,轻抚被微风吹乱的头发,忽然笑了笑。她很少笑。
  她的笑容也像是她的人,美丽、高雅、瓢忽,就像春夜中的微风,没有人能捉得住。
  她的声音也像是春风般温柔:“已经有很多年了?是十五年?还是十六年!”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她一定比他记得更清楚,也许连每一天发生的事都能记住。
  她笑得更温柔:“看样子你还是没有变,还是不喜欢说话。”
  他冷冷的看着她,过了很久,才冷冷的问:“我们还有什话好说!”
  她的笑容消失,垂下了头:“没有了没有了。”是不是真的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不是。
  她忽又抬起头,盯着他:“我们之间若是真的已无话可说,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一这句话本该是他问她的,她自己却先问了出来。然后她又自己回答:“我来,只因为我要带走那个孩子,你以前既然不要他,现在又何必来惹他,让他痛苦?”
  他的瞳孔收缩,就像是忽然有根针刺入他心里。
  她的瞳孔也在收缩:“我来,也因为我要告诉你,我一定要你死。”
  她的声音冰冷,彷佛忽然变了个人:“而且这一次我要让你死在我自己手里。”
  谢晓峰冷冷道:“天尊杀人,又何必自己出手?”
  慕容秋荻道:“杀别人我从不自己出手,你却是例外。”
  又有一阵风,她的头发更乱。
  风还没有吹过去,她的人已扑了过来,就像是发了疯一样朴过来,就像是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现在她已不再是那清淡高雅,春风般瓢忽美丽的少女。
  也不再是那冷酷聪明,傲视天下武林的慕容夫人。
  现在她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女人,被情丝纠缠,爱恨交迸,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她没有等谢晓峰先出手,也没有等他先露出那一点致命的破绽。她根本连一点武功都没有用出来。因为她爱过这个男人,又恨这个男人,爱得要命,又恨得要命。所以她只想跟他拚了这条命,就算拚不了也要拚。
  对这样一个女人,他怎能施展出他那天下无情的剑法?
  他身经百战,对付过各式各样的武林高手,度过了无数次致命的危机。可是现在他简直不知道应该怎办。
  桌上的灯被踢翻了。
  慕容秋荻已泼妇般冲进来,彷佛想用牙齿咬他的耳朵咬他的鼻子,把他全身的肉都一块块咬下来,也彷佛想用指甲抓他的头发,抓他的脸。
  他一拳就可以把她打出去,因为她全身上下都是破绽。
  可是他不能出手,也不忍出手。
  他毕竟是个男人,她毕竟曾经是他的女人。他只有往后退,斗室中可以退的地方本不多,他已退无可退。
  就在这时,她手里忽然有剑光一闪,毒蛇般向他刺了过来!
  这一剑已不是泼妇的剑,而是杀人的剑!
  精华!致命的杀手!
  一这一剑不但迅速。毒辣。准确,而且是在对方最想不到的时候和方向出手的刺,正是对方最想不到的部位。
  这一剑不但是剑法中的精粹,也已将兵法中的精义完全发挥。
  这本是必杀必中的一剑,可是这一剑,可是这一剑没有中。
  除了谢晓峰外,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避开这一剑,因为世上也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慕容秋荻。
  他能避开这一剑,并不是他算准了这一剑出手的时间和部位,而是因为他算准了慕容秋荻这个人。
  他了解她的,也许比她自己还多。
  他知道她不是泼妇,也知道她绝不会有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
  剑锋从他胁下刊过时,他已擒住她的腕脉,他的出手时间也绝对准确。
  短剑落下,她的人也软了,整个人都软软的倒在他怀里。她的身子轻盈。温暖而柔软。他的手却冰冷。
  长夜已将尽,晨曦正好在这时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她脸上。
  她脸上已有泪光。一双朦朦胧胧的眼睛,又在痴痴迷迷的看着他。
  他看不见。
  她忽然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我也要杀你,你也夺过了我的剑,就像这样抱着我!”
  他听不见,可是他忘不了那一天——是春天。
  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浓荫如盖的大树下,站着个清清淡淡的大女孩。
  他看见了她对他笑了笑,笑容就像春风般美丽飘忽。
  他也对她笑笑。
  看见她笑得更甜,他就走过去,采下一朵山茶送给她。她却给了他一剑。
  剑锋从他咽喉旁划过时,他就抓住了她的手,她契惊的看着他,问他:“你就是谢家的三少爷!”
  “你怎知道我是……”他反问。
  “因为除了谢家的三少外,没有人能在一招间夺下我的剑。”
  他没有问她是不是已有很多人伤在她剑下,也没有问她为什要伤人。
  因为那天春正恰,花正艳,她的身子又那轻,那软。
  现在呢?
  十五年漫长艰辛的岁月,已悄悄的从他们身边溜走。
  现在他心里是不是还有那时同样的感觉?
  她仍在低语:“不管你心里怎样想,我总忘不了那一天,因为就在那一天,我就把我整个人都给了你,迷迷糊糊的给了你,你却一去就没了消息。”
  他好像还是听不见。
  她又说:“等到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已订了亲,你是来送贺礼的。”
  “那时我虽然恨你,怨你,可是一见到你,我就没了主意。”
  “所以就在我订亲的第二天晚上,我又迷迷糊糊的跟着你走了,想不到你又甩下了我,又一去就没消息。”
  “现在我心里虽然更恨你,可是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再骗我一次,再把我带走,就算这次你杀了我,我也不怨你。”
  她的声音哀怨柔美如乐曲,他真的能不听?真的听不见?
  他真的骗了她两次,她还这对他。他真的如此薄情,如此无情?
  “我知道你以为我已变了!”
  她已泪流满面:“可是不管我在别人面前变成了个什么样的人,对你,我是永远不会变的。”
  谢晓峰忽然推开她,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她还不放弃,还跟着他。
  斗室外阳光已照遍大地,远处山坡又是一片绿草如茵。
  他忽然回头,冷冷的看着她:“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杀了你!”
  她脸上泪犹未干,却勉强作出笑脸:“只要你高兴,你就杀了我吧。”
  他再转身往前走,她还在跟着:“可是你的伤口还在流血,至少也该让我先替你包好。”
  他不理。
  她又说:“虽然这是我叫人去伤了你的,可是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只要你开口,我随时都可以去替你杀了那些人。”
  他的脚步又慢了,终于又忍不住回过头,冷酷的眼睛里已有了感情。
  不管那是爱?还是恨?都是种深入骨髓,永难忘怀的感情。
  堤防崩溃了,冰山融化了。
  纵然明知道堤防一崩,就有灾祸,可是堤防要崩时,有谁能阻止?她又倒入他怀里。又是一年春季,又是一片绿草如茵。
  谢晓峰慢慢的从山坡上坐起来,看着躺在他身旁的这个人。他心里在问自己:“究竟是我负了她?还是她负了我?”没有人能答复这问题,他自己也不能。
  他只知道,无论她是好是坏,无论是谁负了谁,他只有和这个人在一起时,才能忘记那些苦难和悲伤,心里才能安宁。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感情,只知道人与人之间,若是有了这种感情,就算是受苦受骗,也是心甘情愿的。
  就算死都没关系。
  她又抬起头,痴痴迷迷的看着他:“你知道!”
  “你想要我解散天尊,带回那个孩子,安安静静的过几年。”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她的确说中了他的心事。
  就算他天生是浪子,就算他血管里流着的都是浪子的血,可是他也有厌倦的时侯。
  尤其是每当大醉初醒,夜深人静时,又有谁不想身畔能有个知心的人,能叙说自己的痛苦和寂寞。
  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忽又问道:“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他不知道,女人的心事,本就难测,何况是她这样的女人。
  她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我在想,你真是个呆子。”
  “呆子。”他不懂。
  “你知不知道天尊是我花了多少苦心才建立的?我怎能随随便便就将它毁了?你既然已不要那孩子,我为什么带来给你。”
  谢晓峰的心沈了下去,全身都已冰冷,从足底直冷到心底。
  慕容秋荻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笑得更疯狂:“你至少也该想想,我现在是什么地位?什么身分?难道还会去替你煮饭洗衣裳!”

第二十七章 聚短离长

  她不停的笑:“现在你居然要我做这些事,你不是呆子谁是呆子!”
  谢晓峰真的是个呆子?
  他五岁学剑,六岁解剑谱,七岁时已可将唐诗读得朗朗上口,大多数像他那种年纪的孩子,还在穿开裆裤。可是他在慕容秋荻面前,却好像真的变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无论谁在某一个人面前都会变成呆子的,就好像上辈子欠这个人的债。
  他慢慢的站起,看着她,道:“你说完了没有!”
  慕容秋荻道:“说完了又怎样?难道你想杀了我!”
  她的笑声忽然变成悲哭,大哭道:“好,你杀了我吧,你这对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她哭得伤心极了,脸上却连一点悲伤之色都没有,忽又压低声音,道:“喜欢你的女人太多,我知道你渐渐就会忘了我的,所以我每隔几年就要修理你一次,好让你永远忘不了我。”
  这句话说完,她哭的声音更大,忽然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掴了两巴掌,打得脸都紫了,又大叫道:“你为什么不索性痛痛快快的杀了我?为什要这样打我?折磨我。”
  她捂着脸,痛哭着奔下山坡,就好像他真在后面追着要痛打她。
  谢晓峰连指尖都没有动,山坡下却忽然出现了几个人。
  一个满头珠翠的华服贵妇,第一个迎上来,将她搂在怀里。
  后面跟着的三个人,一个是白发苍苍的老者,腰肢也还是笔直的,手里提着个长长的黄布袋。
  另一个人虽然才过中年,却已显得老态龙钟,满睑都是风尘之色,彷佛刚赶过远路。
  走在最后面的,却是个身材纤弱的小姑娘,一面走,一面偷偷的擦眼泪。
  谢晓峰几乎忍不住要叫出来。
  “娃娃。”最后走上山坡的这个小姑娘,竟然就是他一直在担心着的娃娃。他没有叫,只因为另外三个人他也认得,而且认得很久。
  那老当益壮的白发人,是他的姑丈华少坤。
  二十年前,“游龙剑客”华少坤力战武当的八大弟子,未曾一败,又娶了神剑山庄主人谢王孙的堂房妹妹“飞凤女剑客”谢凤凰,龙凤双剑,珠联璧合,江湖中都认为是最理想的一对璧人。
  那时正是华少坤如日中天,平生最得意的时候,想不到就在这时侯,他竟败在一个乳臭还未干的十来岁的童子剑下。击败他的那个小孩,就是谢哓峰。
  正将慕容秋荻抱在怀里,替她擦眼泪的贵妇人,就是他的姑姑谢凤凰。
  那个身材已刚臃肿的中年胖子也姓谢,也是他的远房亲戚,而且还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
  他很小的时候,就常常溜到对草湖畔的小酒店去要酒喝。这中年胖子,就是那小酒店的谢掌柜。
  他们怎也到这里来了?怎会和娃娃在一起?
  谢晓峰猜不透,也不想猜,他只想赶快走得远远的,不要让这些人看见他。
  只可惜他们都已经看见了他,华少坤正在看着他冷笑,娃娃正在看着他流泪。
  谢掌柜已喘息着爬上山坡,弯下腰,陪笑招呼:“三少爷,好久不见了,你好。”
  谢晓峰很不好,心情不好,脸色也不好,可是对这个在他八、九岁时就偷偷给他酒喝的老好人,他却不能不笑笑,才问:“你怎会到这里来的!”
  谢掌柜不会说谎,只有说老实话:“我们都是慕容姑娘请来的。”
  谢晓峰道:“她请你们来干什么!”
  谢掌柜迟疑着,不知道这次是不是还应该说老实话。
  谢凤凰已冷笑道:“来看你做的好事。”
  谢晓峰闭上了嘴。
  他知道他这位姑姑非但脾气不好,对他的印像也不好,世上本就没有任何女人会喜欢一个把自己老公打败了的人,不管这个人是不是她的侄子都一样。
  可惜姑姑就是姑姑,不管她对你的印像好不好,都一样是你的姑姑。
  他虽然闭上了嘴,谢凤凰却不肯放过他:“想不到我们谢家竟出了你这样的人才,不但会欺负女人,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要。”
  她指着慕容秋荻脸上的指痕:“你已经骗了她两次,她还是全心全意的对你,你为什么还要把她打成这样子。”
  慕容秋荻流着泪道:“他…他没有……”
  谢凤凰怒道:“你少开口,刚才你们在那小客栈里说的话,我们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自己既然一句都不敢否认,你为什还要替他洗脱。”
  她又问:“那些话谢掌柜是不是也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谢掌柜道:“是。”
  谢掌柜道:“你说别的女人,我们管不着,也懒得管,可是姑苏慕容跟我们谢家的关系却不同,就是你不要你的儿子,我们谢家却不能不认这个孩子,更不能不认这个媳妇。”
  谢晓峰没有开口,他的嘴唇在发抖。现在他总算已完全明白慕容秋荻的企图。
  她故意将这些人找来,安排他们躲在那客栈附近,故意说那些话,让他们听见,好让他以后想辩白也没法子辩白。
  现在她已是江南慕容和天尊的主人,可是她还不满足。她还在打神剑山庄的主意。
  谢家若是承认了她们母子,她当然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接下神剑山庄的霸业。
  谢凤凰又在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谢晓峰没有话说,这些事他虽然已想到,却连一句都没说出。
  谢凤凰道:“谢家的家法第一条是什么!”
  谢晓峰的脸色还没有变,谢掌柜的脸色已变了。
  他也知道谢家的家法,第一条就是戒淫——淫人妻女,斩其双足。
  谢凤凰冷笑道:“你既已犯了这一戒,就算我大哥护着你,我也容不得你!”
  她的手一招,山坡下立刻就有个重髻童子送上了一柄剑。
  剑一出鞘,寒气就已扎人肌肤。
  谢凤凰厉声道:“现在我就要替我们谢家清理门户,你还不跪下来听命受刑!”
  谢晓峰没有跪下。
  谢凤凰冷笑道:“人证物证俱在,难道你还不肯认错,难道你敢不服家法?”
  她知道没有人敢不服家法。
  谁不服家法,谁就必将受天下英雄的唾弃,现在她手里不仅有一把剑,还有条绳子,用江湖千百年来传下的规矩编成的绳子,这条绳子已将谢晓峰紧紧捆住。
  谁知谢晓峰就偏偏不服。
  谢凤凰脸色变了。她是个很幸运的女人,不但有很好的家世,也有个很好的丈夫,江湖中敢正眼看看她的人却不多。所以她傲慢、骄纵,一向是大小姐的脾气,从来也没有将别人看在眼里。她想到的事立刻就要做。
  长剑一抖,已经准备出手。
  可是她想不到那位走两步路就要喘气的谢掌柜,动作忽然变得快了,忽然间就已挡在她面前,陪笑道:“华夫人,请息怒!”
  谢凤凰道:“你想干什么?”
  谢掌柜道:“我想三少爷心里也许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就算华夫人要用家法处治他,也不妨先回去见了老太爷再说。”
  谢凤凰冷笑道:“你口口声声的叫我华夫人,是不是想提醒我,我已不是谢家的人。”
  谢掌柜心里当然就是这意思,嘴里当然不肯承认,立刻摇头道:“小人不敢。”
  谢凤凰道:“就算我已不是谢家的人,这把剑却还是谢家的剑。”
  她长剑一展,厉声道:“这把剑就是家法。”
  谢掌柜道:“华夫人说得有理,只不过小人还有一点不明白。”
  谢凤凰道:“哪一点?”
  谢掌柜还是满脸暗笑,道:“我不懂谢家的家法,怎会到了华家人的手里!”
  谢凤凰脸色又变了,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姑奶奶无理。”
  谢掌柜道:“小人不敢。”
  一这四个字出口,他左手一领谢凤凰眼里,右手一撞、一托,谢凤凰掌中的剑,忽然间就已到了他手里。
  他的人已退出三丈。
  一这一招用得简单、干净、迅速、准确,其中的变化巧妙,更难以形容。
  谢晓峰出手夺柳枯竹的剑,用的正是这一招。
  谢凤凰整个人都已僵住,脸色已气得发青,厉声道:“你是从哪里学会这一招的?”
  谢掌柜陪笑道:“华夫人既然也认出了这一招,那就最好了。”
  他慢慢的接着道:“这是老爷子的亲传,他老人家再三嘱咐我,学会了这一招后,千万不可乱用,可是只要看见谢家的剑在外姓人的手捏,就一定要用这一招去夺回来。”
  他又笑了笑:“老爷子说出来的话,我当然不敢不听。”谢凤凰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满头珠翠环佩,却在不停的响。
  她也知道这一招的确是谢家的独门绝技,而且一向传子不传婿,传媳不传女。
  刚才她的剑正一瞬间就已被人夺走,就因为她也不懂这一招中的奥秘。
  华少坤忽然道:“阁下是谢家的什人?”
  他的人看来虽然高大威猛,说话的声音却是细声细气,斯文得很。他本来不是这样子,自从败在三少爷的剑下之后,这些年来想必在求精养神,已经将涵养功夫练得很到家了,所以刚才一直都很沈得住气。
  谢掌柜道:“算起来,小人只不过是老太爷的一个远房堂侄而已。”
  华少坤道:“你知道这把剑是什么剑?”
  谢掌柩道:“这就是谢家的祖宗剑,传下来的四把宾剑之一。”
  剑光一闪,剑气就已逼人眉睫。
  华少坤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剑?”
  谢掌柜道:“的确是好剑。”
  华少坤道:“阁下配不配用这把剑?”
  谢掌柜道:“不配。”
  华少坤道:“那阁下为何还不将这把剑送还给三少爷?”
  谢掌柜道:“小人正有此意。”
  他说的是老实话,他本来的确早就有这意思了,却不懂华少坤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他看得出谢凤凰懂。他们是经过患难的夫妻,他们已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现在她的丈夫要人将这柄本来属于她的剑送给别人,她居然没有一点懊恼愤怒,反而露出种说不出的温柔和关切。因为只有她懂得他的意思,他也知道她懂。
  剑已在谢晓峰手里。可是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去看一眼,只是互相默默的凝视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华少坤忽然道:“再过几天,就是十一月十五了。”
  谢凤凰道:“好像还要再过八天。”
  华少坤道:“到了那一天,你嫁给我就已有整整二十年。”
  谢凤凰道:“我记得。”
  华少坤道:“我从小就有个誓愿,一定要到成名后再成亲。”
  谢凤凰道:“我知道。”
  华少坤道:“我成名时已四十出头,我娶你的时候,比你就整整大了二十岁。”
  谢凤凰笑了笑,道:“现在你还是此我大二十岁。”这地方不止他们两个人,他们却忽然说起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私事来。
  他们的声音都很温柔,表情却都很奇怪,甚至连笑都笑得很奇怪。
  华少坤:“这二十年来,只有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谢凤凰道:“我知道,你一直觉得对不起我。”
  华少坤道:“因为我败了,我已不是娶你时那个华少坤,无论到了什地方,都已没法子再出人头地,可是你……”他走过来,握住了她妻子的手:“你从来也没有埋怨过,一直都在忍受着我的古怪脾气,没有你,我说不定早已死在阴沟里。”
  谢凤凰道:“我为什要埋怨你,这二十年,每天早上一醒来,就能看见你在我的身边,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事能比得上这种福气。”
  华少坤道:“可是现在我已经老了,说不定哪天早上,你醒来时就会发现我已离你而去。”
  谢凤凰道:“可是……”
  华少坤不让她开口,又道:“每个人都迟早会有那样一天的,这种事我一向看得很淡,可是我绝不能让别人说,谢家的姑奶奶,嫁的是个没出息的丈夫,我总要为你争口气!”
  谢凤凰道:“我明白。”
  华少坤握紧她的手,道:“你真的明白!”
  谢凤凰点了点头,眼泪已流下面颊。
  华少坤长长吐出口气,道:“谢谢你。”
  谢谢你。
  这是多俗的三个字,可是这三个字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其中不如藏著有多少柔情,多少感激,汝得连化都化不开。
  娃娃的眼泪已湿透衣袖。现在连她都已明白他的意思,连她都忍不住要为他们感动悲哀。
  华少坤已坐下来,坐在草地上。草包早已枯黄虽然在少年情侣的眼里,这里还是绿草如茵的山坡,那也只不过因为在情人心里,每一天都是春天,每一季都是春季。
  他们都已是多年的夫妻,他们的爱情久已升华。
  他坐下来,将手里提着的黄布包摆在膝盖上,慢慢的抬起头,面对着谢晓峰。
  谢晓峰已明白他的意思,只不过还在等着他自己说出来。
  华少坤终于道:“现在我用的已不是剑。”
  谢晓峰道:“哦?”
  华少坤道:“自从败在你剑下后,我已发誓终生不再用剑。”
  他看着膝上的包袱,道:“这二十年来,我又练成了另外一种兵刃,我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着,能够再与你一战。”
  谢晓峰道:“我明白。”
  华少坤道:“可是我已败在你剑下,败军之将,已不足言勇,所以你若不屑再与我这老人交手,我也不怪你。”
  谢晓峰凝视着他,目光中忽然露出尊敬之意,脸上却全无表情,只淡淡的说了一个字:“请。”
  用黄布做成的包袱,针脚缝得很密,外面还缠着长长的布带,打着密密的结。
  一种很难解得开的结。要解开这种结,最快的方法就是一把拉断,一刀斩断。可是华少坤并没有这样做,这二十年来,他久已学会忍耐。他情愿多费些事,将这些结一个个解开。
  这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聚短离长,想再跟他的妻子多斯守片刻。谢凤凰看着他,忽然擦干了眼泪,蹲在他身边,道:“我来帮你的忙。”布带是她结成的,她当然解得快。她明知她丈夫此去这一战,生死荣辱,都很难预测。
  她明知她的丈夫这一去就末必能回得来,为什不愿再拖延片刻?因为她不愿这片刻时光,消磨了他的勇气和信心。
  因为她希望他这一战能够胜。他了解他妻子的心意,她也知道他了解。这种了解是多困难?又是多幸福!多珍贵!
  每个人都已被他们这种情感所感动,只有慕容秋荻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却一直在看着那黄色包袱。
  她心里在想:这包袱里藏着的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兵器?是不是能击败谢晓峰?
  华少坤壮年时就已是天下公认的高手,被谢晓峰击败后,体力也许会逐渐衰退,再难和他的颠峰时代相比。
  可是一个人有了一次失败的经验后,做事必定更谨慎,思虑必定更周密,绝不会再像少年时那任性冲动,也绝不会再做没有把握的事。何况,谢晓峰剑法的可怕,他已深深体会,要选择一种武器来对付三少爷的剑,并不是件容易事。
  看他对这包袱的珍惜,就可以想像到他选择的这种武器,必定是江湖中很少见的,而且必定是极犀利、极霸道的一种。他蓄精养神,苦练了二十年,如今竟不惜冒生命之险,甚至不惜和他患难与共的妻子离别,要再来与谢晓峰一战,可见他对这一战必定已有了相当把握。
  慕容秋荻轻轻吐出口气,对自己的分析也很有把握。现在若有人要跟她打赌,她很可能会赌华少坤胜。比数大概是?七比三,最低也应该是六比四。她相信自己这判断绝不会太错。
  包袱终于解开,里面包着的兵器,竟只不过是根木棍!
  一根普通的木棍,木质虽然很坚硬,也绝对不能与百炼精钢的宝剑相比。
  这就是他苦练二十年的武器?就凭这根木棍,就能对付三少爷的剑?慕容秋荻看着这根木棍,心里也不知是惊讶?还是失望?也许每个人都会觉得很吃惊。很失望,谢晓峰却是例外。
  只有他了解华少坤选择这种兵器的苦心,只有他认为华少坤这种选择绝对正确。
  木棍本就是人类最原始的一种武器,自从远古时,人类要猎兽为食,保护自己时,就有这种武器。就因为它是最原始的一种武器,而且每个人都会用它来打人赶狗,所以都难免对它轻视,却忘了世上所有的兵器,都是由它演变而来的。木棍本身的招式也许很简单,但是在一位高手掌中,就可以把它当作枪,当作剑,当作判官笔所以武器的变化,都可以用这一根木棍施展出来。
  华少坤要将这一根普通的木棍包藏得如此仔细,也并不是在故弄玄虚,而是一种心战,对自己的心战。
  他一定要先使自己对这木棍珍惜尊敬,然后才会对它生出信心。
  “信心”本身就是种武器,而且是最犀利、最有效的一种。

 

 

第二十八章 身经百战

  慕容秋荻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也很快就想通了这道理。可是她还有一点不懂。
  她不懂华少坤为什不用金棍、银棍、铁棍,却偏偏要选择一削就断的木棍?
  太阳升起,剑锋在太阳下闪着光,看来甚至比阳光还亮。
  华少坤已站起来,只看了他妻子最后一眼,就大步走向谢晓峰。
  谢晓峰一直静静的站在那里,等着他,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对刚才所有的事都完全无动于衷。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剑客,第一个条件就是要冷酷、无情。
  尤其是在决战之前,更不能让任何事影窖到自己的情绪。
  ——就算你老婆就在你身旁和别的男人睡觉,你也要装作没看见。
  这是句在剑客们之间流传很广的名言,谁也不知道是什人说出来的,可是大家都承认它很有道理,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才能活得比别人长些。
  谢晓峰彷佛已做到了这一点。华少坤看着他,目中流露出尊敬之色。
  谢晓峰却在看着他手里的木棍,忽然道:“这是件好武器。”
  华少坤道:“是的。”
  谢晓峰道:“请。”
  华少坤点点头,手里的木棍已挥出,刹那间就已攻出三招。
  这三招连魂,变化迅速而巧妙,却没有用一着剑招。
  慕容秋荻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看得出谢晓峰只要用一招就可将木棍削断。
  想不到却没有用她想像中的那一招,却用剑脊去招华少坤的手。
  慕容秋荻眼睛亮了,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华少坤为什么要用木棍。
  因为他知道谢晓峰绝不会用剑去削他的木棍,谢家的三少爷绝不会在兵刃上占这种便宜。
  既然不肯用剑去削他的木棍,出手间就反而会受到牵制。
  所以华少坤选择木棍作武器,实在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聪明。
  慕容秋荻忍不住微笑,走过去拉住谢凤凰冰冷的手,轻轻的道:“你放心,这一次华先生绝不会败的。”
  高手相争,胜负往往在一招间就可决定,只不过这决定胜负的一招,并不一定是第一招,很可能第几十招,几百招。
  现在他们已交手五十招,华少坤攻出三十七招,谢晓峰只还了十三招。
  因为他的剑锋随时都要避开华少坤的木棍。
  ——作为一个剑客,最大的目的就是求胜,不惜用任何手段,都要达到这目的。
  谢晓峰没有做到这一点,因为他太骄傲。“骄者必败。”想到这句话,慕容秋荻心里更愉快,就在这时,只听“拍”的一声,木棍一打剑脊,谢晓峰的剑竟被震得长虹般冲天飞起。
  谢晓峰后退半步,竟说出了这一生从末说过的三个字:“我败了!”说完了这三个字,他就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上山坡。华少坤既没有阻拦,也没有追击,追上去的是谢掌柜。
  娃娃也想追上去,慕容秋荻却拉住了她,柔声道:“你跟我回去,莫忘了我那里还有个人等着你去照顾他。”
  这时飞起的长剑已落下,就落在谢凤凰身旁,剑锋插入了土地,剑柄朝上,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拨起来,就好像是有人特地送回来的一样。
  谢晓峰的人已去远,华少坤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他一战击败了天下无双的谢晓峰,吐出了一口已压积二十年的冤气,可是他脸上并没有胜利的光采,反而显得说不出的颓丧。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走同来,脚步沈重得就好像拖着条看不见的铁炼。
  谢凤凰既没有为他欢呼,也没有去拨地上的剑,只是默默的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她了解他的丈夫,也明白为什么他在战胜后反而会如此颓丧。
  华少坤忽然问:“你不要那柄剑了!”
  谢凤凰道:“那是谢家人的,我却已不是谢家的人。”
  华少坤看着她,目中充满了柔情与感激,又过了很久,忽然转过身向慕容秋荻长长一揖,道:“我想求夫人一件事。”
  慕容秋荻道:“但请吩咐。”
  华少坤道:“不知道夫人能不能为我在这柄剑旁立个石碑。”
  慕容秋荻道:“石碑?什么样的石碑!”
  华少坤道:“石碑上就说这是三少爷的剑,若有人敢拨出留为己用,华少坤一定要去追回来,不但追回这柄,还要追他颈上的头颅,就算要走遍天涯海角,也在所不惜。”
  他为什要为他的仇敌做这种事?
  慕容秋荻既没有问,也不觉得奇怪,立刻就答应:“我这就叫人去刻石碑,用不着半天就可以办妥了,只不过……”
  华少坤道:“怎样?”
  慕容秋荻道:“如果有些顽童村夫从这里经过,将这柄剑拨走了呢?他们既不认得三少爷,也不认得华先生,甚至连字都不认得,那怎么办?”
  她知道华少坤没有想到这一点,所以就说出自己的方法:“我可以在这里造个剑亭,再叫人在这里日夜轮流看守,不知华先生认为是否妥当!”
  这本是最周密完善的方法,华少坤除了感激外,还能说什么?
  慕容秋荻却又幽幽的叹了口气,道:“有时我真想不通,不管他对别人怎样,别人却都对他很不错。”
  华少坤沈思着,缓缓道:“那也许只因为他是谢晓峰。”
  山坡后是一片枫林,枫叶红如火。
  谢晓峰找了块石头坐下,谢掌柜也到了,既没有流汗,也没有喘气。在酒店里做了几十年掌恒后,无论谁都会变得很会做戏的,只不过无论谁也都有忘记做戏的时候。
  直到现在,谢晓峰才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人。
  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我真正了解过什么人?慕容秋荻?
  华少坤?
  谢掌柜已叹息着道:“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可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个什样的人,你做的每件事,我都完全弄不懂。”
  谢晓峰并没有告诉他这本是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只淡淡的问道:“什么事你不懂!”
  谢掌柜盯着他,反问道:“你真的败了?”
  谢晓峰道:“败就是败,真假都一样。”
  谢掌柜道:“姑姑就是姑姑,不管她嫁给什么人都一样。”
  谢晓峰道:“你明白就好。”
  谢掌柜叹了口气,苦笑道:“明白了也不好,做人还是糊涂些好!”
  谢晓峰显然不愿再继续讨论这件事,立刻改变话题,问道:“你究竟是怎会到这里来的!”
  谢掌柜道:“我听说你在这里,就马不停蹄的赶来,还没有找到你,慕容姑娘就已经找到了我。”
  谢晓峰道:“然后呢?”
  谢掌柜道:“然后她就把我带到山坡下那小客栈去,她去见你的时侯,就叫我们在外面等着,我们当然也不敢随便闯进去。”
  谢境峰冷冷道:“是不是不敢进去打扰我们的好事!”
  谢掌柜苦笑,道:“不管怎样,你们的关系总比别人特别些。”
  谢晓峰冷笑,忽然站起来,道:“现在你已见到我,已经可以回去了。”
  谢掌杠道:“你不回去!”
  谢晓峰道:“我就真要回去,也用不着你带路。”
  谢掌柜凝视着他,道:“你为什不回去?你心里究竟有什么不可以告诉别人的苦衷!”
  谢晓峰已准备要走。
  谢掌柜道:“你想到那里去?是不是还想像前些日子那样,到处去流浪,去折磨自己。”
  谢晓峰根本不理他。
  谢掌柜忽然跳起来,大声道:“我并不想管你的事,可是有件事你却绝不能不管。”
  谢晓峰终于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
  谢掌柜道:“你总不能让你的儿子娶一个妓女。”
  谢晓峰的瞳孔收缩:“妓女?”
  谢掌柜道:“我知道那个苗子兄妹是你的朋友,也知道他们都是好人,但是谢晓峰打断了他的话:“你怎知道这些事?”
  谢掌柜还没有开口,枫林外已有个人道:“是我告诉他的。”
  人在枫林,声音还很远,谢晓峰已箭一般窜出去,扣住了这个人的手。
  冰冷的手,就像是毒蛇——竹叶青是不是毒蛇中最毒的一种?
  谢晓峰冷道:“你还没有死?”
  竹叶青微笑,道:“好人才不长命,我不是好人。”
  谢晓峰道:“你想死?”
  竹叶青道:“不想。”
  谢晓峰道:“那你就最好赶快走得远远的,永远莫要再让我看见你。”
  竹叶青道:“我本来就要走了,有份礼我非得赶快去送不可!”
  谢晓峰的瞳孔又在收缩:“什么礼?”
  竹叶青道:“当然是那位苗子姑娘和小弟的婚礼,既然有慕容夫人作主婚,游龙剑客夫妇为媒证,我这份礼是重要不可不送的。”
  他微笑着,又问道:“三少爷是不是也有意思送一份礼去!”
  谢晓峰的手也已变得冰冷。
  竹叶青道:“夫人怜惜那位苗子姑娘的身世孤苦,又知道她也是三少爷欣赏怜惜的人,所以才作主将她许配给小弟。”
  谢境峰的手突然握紧,竹叶青脸上立刻泌出冷汗,立刻改口道:“可是我却知道三少爷一定不会同意这件婚事。”
  他压低声音:“只不过小弟也是天生的拗脾气,若有人一定不许他做一件事,他也许反而偏偏非去做不可,所以三少爷如果想解决这问题,最好的法子就是釜底抽薪。”
  有种人好像天生就会替人解决难题,竹叶青无疑正是这种人。
  没有薪火,釜中无论煮的是什都不会熟,没有新娘子,当然也就不会有婚事。
  握紧的手已放松,谢晓峰已在问:“他们的人在那里?”
  竹叶青吐出口气,道:“大家虽然都知道城里有大老板这样一个人,可是见过他的人并不多,知道他住在那里的更少。”
  谢晓峰道:“你知道?”
  竹叶青又露出微笑,道:“幸好我知道。”
  谢晓峰道:“他们住在哪里?”
  竹叶青道:“仇二、单亦飞,和游龙剑客夫妇也在,他们都很赞成这件婚事,总不会让人把新娘子带走的。”
  他微笑,又道:“幸好他们都很累了,今天晚上一定睡得很早,到了晚上,若是有我这样一个人带路,三少爷无论想带谁走都方便得很。”
  谢晓峰盯着他,冷冷道:“你为什么要对这件事如此热心!”
  竹叶青叹了口气,道:“那位苗子姑娘对我的印像一定不太好,小弟却是夫人的独生子,这件婚事若是成了,以后我只怕就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他看着谢晓峰的伤口:“可是我现在过的日子还算不错,这城里什么地方有好大夫,什么地方有好酒,我全知道。”
  夜。
  华少坤悄悄的从床上披衣而起,悄悄的推开门走出去。谢凤凰并没有睡着,也没有叫住他,问他要去那里。她了解他的心情,她知道他一定想单独到外面走走。近年来他们虽然已很少像今天一样睡在一起,可是每一次他都能让她觉得满足快乐,尤其是今天,他对她的温柔就像是新婚。
  他的确是个好丈夫,尽到了丈夫的责任,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这已经很不容易。
  看着他高大强壮的背影走出去,她心里充满了柔情,只希望自己也能尽到做妻子的责任,让他再多活几年,过几年快乐平静的日子,忘记江湖中的恩怨,忘记谢晓峰,忘记山坡上的那一战。
  她希望他回来时就已能够忘记,她自己也不愿想得太多。
  然后她就在朦胧中睡着,睡着了很久,华少坤还没有回来。
  广大的庭园,安静而黑暗。华少坤一个人坐在九曲桥外的六角亭里,已坐了很久。经过了一次无限欢愉恩爱衽绵后,他还是睡不着。他不能忘记山坡上的那一战,他心里充满了悔恨和痛苦。
  夜渐深,就在他想回房去的时侯,他看见一条人影从山石后掠过,肩上彷佛还背负着一个人,等他追过去时,已看不见了。
  但是他却听见假山里有人在低语,彷佛是竹叶青的声音。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相信了,他带走的那个人,就是娃娃。”
  竹叶青的声音里充满挑拨:“他在你母亲订亲的那天晚上,带走你的母亲,又在你订亲的晚上,带走你的妻子。连我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怒喝:“住口!”
  这年轻人当然就是小弟。
  竹叶青却不肯住口,又道:“我想他们现在一定又回到娃娃的老家去了,那地方虽然破旧,却很清静,又没有人会到那里去找他们,你最好也不要去,因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假山里已有条人影箭一般窜出。
  幸好这时华少坤已跃上假山,伏在山顶上,他认得出这个人正是小弟,也认得出后面走出来的一个人是竹叶青。
  但是他暂时还不想露面,因为他已决心要将这件阴谋连根挖出来。
  他决心要为谢晓峰做一点事。

  竹叶青背负着只手,施施然漫步而行,很快就看见他卧房窗里的灯光。
  他就住在雉假山不远的一个单独院子里,外面有几百竿修竹,几畦菊花。
  卧房里既然有灯光,紫铃一定还在等着他,今天每件事都进行得很顺利,他有权好好享受一个晚上,也许还要先喝一点酒。
  门没有锁。住在这里的人用不着锁门,锁也没有用。
  他可以想得到紫铃一定已经赤裸着躺在被里等着他,却想不到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仇二居然也在等着他。
  灯前有酒,酒已将尽,仇二显然已喝了不少,等了很久。坐在他旁边斟酒的是紫铃。
  她并不是完全赤裸着的,她穿着衣服,甚至还穿了两件。
  可是两件加起来还是薄得像一层雾。
  竹叶青笑了:“想不到仇二先生也很懂得享受。”
  仇二放下酒杯:“只可惜这是你的酒,你的女人,现在你已回来,随时都可以收回去。”
  竹叶青道:“不必。”
  仇二道:“不必?”
  竹叶青微笑道:“现在酒已是你的,女人也是你的,你不妨留下来慢慢享受。”
  仇二道:“你呢?”
  竹叶青道:“我走。”
  他居然真的说走就走。
  仇二看着他,眼睛里充满惊讶与怀疑,等他快走出门,忽然大声道:“等一等。”
  竹叶青停下来,道:“你还想要什么?”
  仇二道:“还想问你一句。”
  竹叶青转过身,面对着他,等着他问。
  仇二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我本该不问的,可是我实在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主意!”
  竹叶青又笑了:“我只不过是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仇二也笑了。
  他的脸在笑,瞳孔却在收缩,又问道:“你的朋友还有几个没有被你出卖的。”
  竹叶青淡淡道:“你在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仇二冷冷道:“你应该懂得的,因为你几乎已经把我卖了一次。”
  他不让竹叶青开口,又道:“黑杀本来也是你的朋友,你却借茅一云的手杀了他们,单亦飞、柳枯竹、富贵神仙手,和那老和尚,若是按照原定的计划及时赶来接应,茅一云就不至于死,可是你却故意迟迟不发讯号,因为你还要借谢晓峰的手,杀茅一云。”
  竹叶青既不反驳,也不争辩,索性搬了张椅子,坐下来听。
  仇二道:“小弟本来也是你的朋友,你却将他带给了谢晓峰,就算谢晓峰不忍杀他,他自己只怕也要一头撞死,看见自己的女人被人抢走,这种气除了你之外,只怕再也没有人能受得了。”
  他的手已在桌下握住剑柄:“所以我才要特地来问问你,你准备几时出卖我?把我卖给谁?”
  竹叶青又笑了,微笑着站起来,面对窗户:“外面风寒露冷,华先生既然已来了,为什不请进来喝杯酒!”
  窗子没有动,门却已无风自开,又过了很久,华少坤才慢慢的走进来。
  四十岁之前,他就已身经百战,也不知被人暗算过多少次。
  直到现在他还能活着,只因为他一向是个很谨恒小心的人。
  他冷冷的看着竹叶青,道:“我本不该来的,现在却已来了,那些话我本不该听的,现在却已听见,所以我也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个什样的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竹叶青微笑道:“我就知道华先生今天晚上一定睡不着的,一定还在想着今晨的那一战,所以早就准备送些美酒去,为华先生消愁解闷。”
  他答非所问,好像根本没听见华少坤在说什么,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将一个渡烫的热山芋抛了回去。

第二十九章 患难相共

  华少坤脸色果然变了,厉声道:“我为什么睡不着?为什么要消愁解闷!”
  竹叶青道:“因为华先生是个君子。”
  他的笑忽然变得充满讥诮:“只可惜又不是真正的君子。”
  华少坤的手已抖,显然在强忍着怒气。
  竹叶青道:“今晨那一战,是谁胜谁负,你知道得当然比谁都清楚。”
  华少坤的手抖得更厉害,忽然拿起了桌上的半樽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竹叶青道:“你若是真正的君子,就该当着你妻子的面承认你自己输了。”
  他冷笑:“可是你不敢。”
  华少坤用力握紧双拳,道:“说下去。”
  竹叶青道:“你若也像我一样,也是个不折不扎的小人,就不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了,只可惜你又不是真正的小人,所以你心里才会觉得羞愧痛苦,觉得自己对不起谢晓峰。”
  他冷冷的接着道:“所以现在若有人问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不妨告诉他,你不但是个伪君子,还是个懦夫。”
  华少坤盯着他,一步步走过来:“不错,我是个懦夫,但是我一样可以杀人。”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含糊嘶哑,收缩的瞳孔忽然扩散。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仇二吃惊的看着他,想动,却没有动。
  竹叶青道:“你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倒下?”
  仇二道:“他醉了?”
  竹叶青道:“他已是个老人,体力已衰弱,又喝得太快,可是酒里若没有迷药,还是醉不倒他的。”
  仇二变色道:“迷药?”
  竹叶青淡淡道:“这里的迷药虽然又浓又苦,但若混在陈年的竹叶青里,就不太容易分辨得出,我也试验了很多次才成功。”
  仇二忽然怒吼,想扑过来,却撞翻了桌子。
  竹叶青微笑道:“其实你早该想到的,像我这样的小人,怎会将这样的好酒留给别人享受!”
  仇二倒下地上,想扶着桌子站起来,刚起来又倒下。
  竹叶青道:“其实我还得感谢你,华少坤本是个很谨慎的人,若不是看见你喝过那樽酒,他也不会喝的,却不如你只不过因为喝得太慢,所以药才迟迟没有发作。”
  仇二只觉得他的声音渐渐遥远,人也渐渐遥远,然后就什都听不见,什都看不见了。
  紫铃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以为你的野心只不过是想拚倒大老板,取而代之,现在现在连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竹叶青笑了笑,道:“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谢凤凰从噩梦中醒来,连被单都已被她的冷汗湿透了。她梦见她的丈夫回来了,血淋淋站在她床头,血淋淋的压在她身上,压得她气都透不出,醒来时跟前却只有一片黑暗。
  他丈夫为她点起的灯已灭了。
  屋子里没有燃灯,谢晓峰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黑暗里,坐在他们吃饭时总要特地为公主留下的位子上。
  她一生下来就应该是个公主,你若看见她,也一定会喜欢她的,我们都以她为荣。
  炊火早已熄灭,连灰都已冷透。狭小的厨房里,已永远不会再有昔日的温暖,那种可以让人一直暖入心底的肉汤95气,也永远不会再嗅得到了。
  但是他的确在这里得到过他从来未曾得到过的满足和安慰。
  我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今天我们的公主回家吃饭,我们大家都有肉吃,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块,好大好大的一块。
  肉捧上来时,每个人眼睛里都发出了光,比剑光远亮。
  剑光闪动,剑气纵横,鲜血飞溅,仇人倒下。
  我就是谢家的三少爷,我就是谢晓峰。
  天下无双的谢晓峰。
  究竟是谁比较快乐?是阿吉?还是谢晓峰?门悄悄的被推开,一个纤弱而苗条的人影,悄悄的走了进来。
  这是她的家,这里的每样东西她都很熟悉,就算看不见,也能感觉得到。
  现在她又回来了。
  带她回来的,是个胖胖的陌生人,却有一身比燕子还轻灵的功夫,伏在他身上,就像是在腾云驾雾。
  她不认得这个人。
  她跟他来,只因为他说有人在这里等她,只因为等她的这个人就是谢晓峰。
  阿吉慢慢的站起来,轻轻道:“坐。”
  一这是他们为她留的位子,她回来,就应该还给她。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看见她坐在这张椅子上,她乌黑柔软的头发长长披下来,态度温柔而高贵,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那时他就希望自己以前从末看过她就希望她是一位真的公主。
  ——你总不能让谢家的后代娶一个妓女做妻子。
  ——妓女,婊子。
  他又想起他第一次看见她时,想起了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感觉到的那种热力,想起了她倒在地上,腰肢扭动时的那种表情。
  ——我才十五,只不过看起来比别人要大些。
  小弟远是个孩子。
  ——没有人愿意做那种事的,可是每个人都要生活,都要吃饭。
  ——她是她母亲和哥哥心目中的唯一希望,她要让他们有肉吃。
  但是小弟才十五岁,小弟是谢家的骨肉。
  娃娃已坐下来,像一位真的公主般坐下来,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
  谢晓峰迟疑着,终于道:“我见过你大哥。”
  娃娃道:“我知道。”
  谢晓峰道:“他受的伤已没事了,现在也绝不会有人再去找他。”
  娃娃道:“我知道。”
  谢晓峰道:“我怕你不方便,所以请那位谢掌柜去接你。”
  娃娃道:“我知道。”
  她忽然笑了笑:“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要我来。”
  谢晓峰道:“你知道?”
  娃娃道:“你要我来,只因为你不要我嫁给小弟。”
  她还在笑。
  她的笑容在黑暗中看来,真是说不出的悲伤,说不出的凄凉。
  她慢慢的接着道:“因为你觉得我配不上他,你对我好,照顾我,只不过是同情我,可怜我,但是你心里还是看不起我的。”
  谢晓峰道:“我……”
  娃娃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解释,我心里也很明白,你真正喜欢的,还是那位慕容夫人,因为她天生就是做夫人的命,因为她用不着出卖自己去养她的家,用不着做婊子。”
  她的泪已流下,忽然放声大哭:“可是你有没有想到,婊子也是人,也希望能有个好的归宿,也希望有人真正的爱她。”
  谢挠峰的心在刺痛,她说的每句话,都像是尖针般刺入了他的心。
  他忍不住走过去,轻抚她的柔发,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又不知道该怎说。
  她已痛哭般扑倒在他怀里。
  对她说来,能够被他抱在怀里,就已经是她最大的安慰。
  他也知道,他怎忍心将她推开。忽然间,“砰”的一声响,门被用力撞开,一个脸色惨白的少年,忽然出现在门外,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充满了恨。
  谁知道仇恨有多大的力量,可以让人做出多可怕的事来?谁知道真正的悲伤是什么滋味?
  也许小弟已知道。也许谢凤凰也知道。
  华少坤的尸体,是一个时辰前在六角亭里被人发现的。他的咽喉已被割断,衣服上、手上。苍白的须发上都是血。他身旁还有把血刀。
  没有人能形容出谢凤凰看到她丈夫尸身时的悲伤,痛苦,和愤怒。
  在那一瞬间,她就像是忽然变成了只疯狂的野兽,得把自己整个人都撕裂,裂成片片,再用火烧,再用刀切,烧成粉末,切成浓血。七、八只有力的手按住了她,直到一个时辰后,她才总算渐潮平静。
  可是她还在不停的流泪。
  二十年患难相共的夫妻,二十年休戚相关,深入骨髓的感情。
  ——现在他已是个老人,你们为什么还要他死?
  死得这惨!她的悲伤忽然变作仇恨,忽然冷冷道:“你们放开我,让我坐起来。”
  天虽然已快亮了,桌上还燃着灯,灯光照在慕容秋荻脸上,她的脸色也是惨白的。
  谢凤凰已在她对面坐下,泪已干了,眼睛里只剩下仇恨。
  真正的悲伤可以令人疯狂,真正的仇恨却能令人冷静。
  她冷冷的看着跳跃的灯火,忽然道:“我错了,你也错了!”
  慕容秋荻道:“你为什么错了?”
  谢凤凰道:“因为我们都已看出,今晨那一战,败的并不是谢晓峰,而是华少坤,可是我们都没有说出来。”
  慕容秋荻不能否认。
  谢晓峰的挪柄剑,只是真正被震飞的,又怎会恰巧落在谢凤凰手里。
  他借别人的一震之力,还能将那柄剑送到谢凤凰手里,这种力量和技巧用得多巧妙?
  谢凤凰道:“谢晓峰本来不但可以击败他,还可以杀了他,可是谢晓峰没有这做,所以现在杀他的人,也绝不会是谢晓峰。”
  慕容秋荻也不能否认。
  谢凤凰盯着她,道:“所以我想问你,除了谢晓峰外,这里还有什么人能一剑割断他的咽喉!”
  慕容秋荻沈思着,过了很久很久才回答:“只有一个人。”
  谢凤凰道:“谁?”
  慕容秋荻道:“就是他,他自己。”
  谢凤凰用力握住自己的手,指甲刺入掌心:“难道你说他他是自杀的?”
  慕容秋荻道:“嗯。”
  谢凤凰忽又用力摇头,大声道:“不会,绝不会,为了我他绝不会这做。”
  慕容秋荻叹了口气,道:“他这做,也许就是为了你。”
  她接着又道:“因为他看得出你也知道真正败的是他,你不忍说出来,他自己也没有勇气说出来,这种羞侮和痛苦,一直在折磨着他,像他那刚烈的人,怎能忍受!”
  谢凤凰垂下头,黯然道:“可是……”
  慕容秋荻道:“可是如果没有谢晓峰,他就不会死!”
  她自己是女人,当然很了解女人。女人们在自己悲伤愤怒无处发泄时,往往会迁怒到别人头上。
  谢凤凰果然立刻又抬起头,道:“谢晓峰也知道他的脾气,也许早就算准了他会走上这条路,所以才故意那样做。”
  慕容秋荻轻轻的叹了口气,道:“那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谢凤凰又盯着跳跃的火焰看了很久,忽然道:“我听说只有你知道谢境峰剑法中的破绽。”
  慕容秋荻苦笑道:“我的确知道,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谢凤凰道:“为什么没有用!”
  慕容秋荻道:“因为我的力量不够,出手也不够快,虽然明明知道他的破绽在那里,等我一招发出时,已来不及了。”
  她叹息着,又道:“这就像我虽然明明看见有只麻雀在树上,等我去捉时,麻雀已飞走。”
  谢凤凰道:“可是你至少已知道捉麻雀的法子。”
  慕容秋荻道:“嗯。”
  谢凤凰道:“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慕容秋荻道:“只告诉过一个人,因为只有他那柄剑,或许能对付谢晓峰。”
  谢凤凰道:“这个人是谁!”
  慕容秋荻道:“燕十三。”
  小弟已转身冲了出去,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就转身冲了出去。他已亲眼看见他们拥抱在一起,还有什话好说?
  ——就算亲眼看见的事,也未必就是真的。
  他还不了解这句话,也不想听人解释,只想一个人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因为他自觉受了欺骗,受了伤害,纵然他对娃娃并没有感情,但是她也不该背叛她,谢晓峰更不该。
  谢晓峰了解这种感觉。他也曾受过欺骗,受过伤害,也曾是个倔强而冲动的热血少年。
  他立刻追了出去。他知道谢掌柜一定会照顾娃娃的,他自己一定要照顾小弟。
  只有他能从这少年倔强冷琵的外表下,看出他内心深处那一份脆弱的情感。
  他一定要保护他,不让他再受到任何伤害。
  小弟明知他跟在身后,却没有回头。
  他不想再见这个人,可是他也知道,谢晓峰若是决心想跟住一个人,无论谁都休想甩脱。
  谢晓峰没有开口。
  因为他也知道,这少年若是决心不想听人解释,无论他说什都没有用。
  天已经亮了,日色渐高。
  他们从陋巷走入闹市,从闹市而走入荒郊,已从荒郊走上大道。
  道上的过客大都行色匆匆。
  现在秋收已过,正是人们结算这一年盈亏利息的时候。有些人正急着要将他们的收获带回去和家人分享。有些人带回去的,却只有满心疲劳,和一身债务。谢晓峰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这一年我是否已努力耕耘过?有什收获?
  ——这一年是我亏负了别人,还是别人亏负了我?
  有些人的帐,本就是谁都没法子算得清的。
  正午。
  他们又走了另一个城市,走上了热闹的花衙。
  不同的城市,同样的人,同样在为著名利和生活奔波。同样要被恩怨情仇所苦。
  谢晓峰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起头,才发现小弟已停下来,冷冷的看着他。
  他走过去,还没有开口,小弟忽然问:“你一再跟着我,是不是因为你已决心准备要好好照顾我!”
  他停下来的地方就在“状元楼”的金字召牌下,一转身就可以看见里面那和气生财的胖掌柜,正在对着他们鞠躬微笑。
  “八执炒四荤四素,先来八个小碟子下酒,再来六品大菜,虾子乌参,燕窝鱼翅,全鸡全鸭,一样都不能少。”
  这就是小弟点的菜。
  胖掌柜微笑鞠躬:“不是小人夸口,这地方除了小号外,别家还真没法子在仓促间办得出这样一桌菜来。”
  小弟道:“只要菜做得好,上得快,赏钱绝不会少。”
  胖掌柜道:“却不知还有几位客人?几时才能到!”
  小弟道:“没有别的客人了。”
  胖掌柜道:“只有你们两位,能用得了这多的菜。”
  小弟道:“只要我高兴,吃不了我就算倒在阴沟里去,也跟你没关系。”

第三十章 千红剑客

  胖掌柜不敢再开口,鞠躬而退。别的桌上却有人在冷笑:“这小子也不知是暴发户,还是饿疯了!”
  小弟好像根本没听见,喃喃道:“这些菜都是我喜欢吃的,只可惜平时很难吃得到!”
  谢晓峰道:“只要你高兴,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没有人能契得下这样一桌菜,小弟每样只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我饱了。”
  谢晓峰道:“你吃得不多!”
  小弟道:“若是吃一口就已尝出滋味,又何必吃得太多!”
  他长长吐出口气,拍了拍桌子,道:“看账来。”
  像他这样的客人并不多,胖掌柜早就在旁边等着,陪笑道:“这是八两银子一桌的,外加酒水,一共是十两四钱。”
  小弟道:“不贵。”
  胖掌恒道:“小号做生意一向规矩。连半分钱都不会多算客官的。”
  小弟看了看谢晓峰,道:“加上小账赏钱。我们就给他十二两怎样。”
  谢晓峰道:“不多。”
  小弟道:“你要照顾我,我吃饭当然该你付钱。”
  谢晓峰道:“不错。”
  小弟道:“你为什么还不付?”
  谢晓峰道:“因为我连一两银子都没有。”
  小弟笑了,大笑,忽然站起来,向刚才有人冷笑的桌子走过去。
  这一桌的客人有四位,除了一个酒喝最少,话也说得最少,看起来好像有点笨头笨脑的布衣少年外,其余三个人,都是气概轩昂,意气风发的英俊男儿,年纪也都在二十左右。
  桌上摆着三柄剑,形式都很古雅,纵末出鞘,也看得出却是利器。
  刚才在冷笑的一个人,衣着最华丽,神情最骄傲,看见小弟走过来,他又在冷笑。
  小弟却看着摆在他手边的那柄剑,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剑。”
  这人冷笑道:“你也懂剑!”
  小弟道:“据说昔年有位徐鲁子徐大师,铸剑之术,天下无双,据说他曾应武当第七代掌门之邀,以西方精铁之英,用武当解剑池的水,铸成了七柄利剑,由掌门人传给门下剑术最高的七大弟子,人在剑在,死后才交回掌门收执。”
  他傲笑问道:“却不知这柄剑是否其中之一!”
  冷笑的少年还在冷笑,身旁却已有个紫衣人道:“好眼力。”
  小弟道:“贵姓!”
  紫衣人道:“我姓袁,他姓曹。”
  小弟道:“莫非就是武当七大弟子中,最年轻英俊的曹寒玉!”
  紫衣人又说了句:“好眼力。”
  小弟道:“那阁下想必就是金陵紫衣老家的大公子了。”
  紫衣人道:“我是老二,我叫袁次云,他才是我的大哥袁飞云就坐在他身旁,唇上已有了微髭。”
  小弟道:“这位呢!”
  他问的是那看来最老实的布衣少年:“彩凤不与寒鸦同飞,这位想必也是名门世家的少爷公子。”
  布衣少年只说了三个字:“我不是。”
  小弟道:“很好。”
  这两个字下面显然还有下文,布衣少年就等着他说下去。老实人通常都不多说,也不多问。
  小弟果然已接着说道:“这里总算有个人是跟他无冤无仇的了。”
  袁次云道:“他是谁?”
  小弟道:“就是那个本来该付账,身上却连一两银子都没有的人。”
  袁次云道:“我们都跟他有克仇?”
  小弟道:“好像有一点。”
  袁次云道:“有什么冤?什么仇?”
  小弟道:“贤昆仲是不是有位叔父,江湖人称千红剑客?”
  袁次云道:“是。”
  小弟道:“这位曹公子是不是有位兄长,单名一个‘冰’字?”
  袁次云道:“是。”
  小弟道:“他们两位是不是死在神剑山庄的?”
  袁次云脸色已变了,道:“难道你说的那个人就是……”
  小弟道:“他就是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晓峰。”
  “呛啷”一声,曹寒玉的剑已出鞘,袁家兄弟的手也已握住剑柄。
  “你就是谢晓峰?”
  “我就是。”
  剑光闪动间,三柄剑已将谢晓峰围住。
  谢晓峰的脸色没有变,胖掌柜的脸却已被吓得发青,小弟突然走过去,拉了拉他衣角,悄悄问:“你知不知道吃自食的,最好的法子是什么!”
  胖掌柜摇头。
  小弟道:“就是先找几个人混战一场,自己再悄悄溜走。”
  小弟已经溜了。
  他说溜就溜,溜得真快,等到胖掌柜回过头,他早已人影不见。
  胖掌柜只有苦笑。
  他并不是不知道这法子,以前就有人在这里用过,以后一定还有人会用。
  因为用这法子来吃白食,实在很有效。
  正午,长街。
  小弟沿着屋后下的阴影往前走。能够摆脱掉谢晓峰,本是件很令人得意高兴的事,可是他却连一点这种感觉都没有。
  他只想一个人奔走入原野,放声呐喊,又想远远的奔上高山之巅去痛哭一场。
  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为什会这想,也许连他自己都知道。
  ——谢晓峰是不是能对付那三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小杂种?
  ——他们谁胜谁负,跟我有什么狗屁关系?就算他们全部都死了,也有他们的老子和娘来为他们悲伤痛哭,我死了有谁会为我掉一滴眼泪印?
  小弟忽然笑了,大笑。街上的人全都扭过头,契惊的看着他,都把他看成个疯子。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别人随便把他看成什东西,他都不在乎。
  一辆大车从前面的街角转过来,用两匹马拉着的大车,崭新的黑漆车厢,擦得比镜子还亮,窗口还斜插着一面小红旗。
  身上系着条红腰带的车把式,手挥长鞭,扬眉吐气,神气得要命。
  小弟忽然冲过去,挡在马头前,健马惊嘶,人立而起。
  赶车的大吼大骂,一鞭子抽了下来。
  “你想死!”
  小弟还不想死,也不想挨鞭子,左手带住了鞭梢,右手拉住了僵绳,赶车的就一头栽在地上,车马却已停下。
  车窗里一个人探出头来,光洁的发髻,营养充足的脸,却配着双凶横的眼。
  小弟走过去,深深吸了口气,道:“好漂亮的头发,好95。”
  这人狠狠的磴着他,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小弟道:“我想死。”
  这人冷笑,道:“那容易得很。”
  小弟微笑,道:“我就知道我找对了地方,也找对了人。”
  他看着这人扶在车窗上的一只手,粗短的手指,手背上青筋凸起。
  只有经过长期艰苦奋斗,而且练过外家掌力的人,才会有这一只手,做别的事也许都不适宜,要拖断一个人的脖子却绝非难事。
  小弟就伸长了脖子,拉开车门,微笑道:“请。”
  这人反而变得有些犹疑了,无缘无故就来找死的人毕竟不太多。
  车厢里还有个猫一样蜷伏着的女人,正眯着双新月般的睡眼在打量着小弟,忽然吃吃的笑道:“他既然这想死,你为什不索性成全了他?胡大爷几时变得连人都不敢杀了!”
  她的声音就像她的人一样娇弱而柔媚,话中却带着猫爪般的刺。
  胡大爷眼睛里立刻又露出凶光,冷冷道:“你几时见过我胡非杀过这样的无名小辈。”
  猫一样的少女又吃吃的笑道:“你怎知道他是个无名的小辈?他年纪虽轻,可是年轻人里名气大过你的也有不少,说不定他就是武当派的曹寒玉,也说不定他就是江南紫衣袁家的大少爷,你心里一定就在顾忌着他们,所以才不敢出手。”
  胡非的一张脸立刻涨血红,这少女软言温柔,可是每句话都说中了他的心病。
  他知道曹寒玉和袁家兄弟都到了这里,这少年若是没有点来历,怎敢在他面前无礼?
  小弟忽然道:“这位胡大爷莫非就是红旗镖局的铁掌胡非!”
  胡非立刻又挺起了胸膛,大声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点见识。”
  江湖豪杰听见别人知道自己的名头,心里总难免有些得意,如果自己的名头能将对方骇走,那当然更是再好也没有。
  小弟却叹了口气,道:“我也想不到。”
  胡非道:“想不到什么!”
  小弟道:“想不到红旗镖局居然有这大的威风,这大的气派,连镖局一但小小的镖师,都能摆得出这大的排场来。”
  这样的鲜元怒马,95车美人,本来就不是一个普通镖师能养得起的。
  红旗镖局的声誉虽隆,总镖头“飞骑快剑”铁中奇的追风七十二式和二十八枝穿云箭虽然是名震江湖的绝技,可是镖局里的一个镖头,月俸最多也只不过有几十两银子。
  胡非的脸涨得更红,怒道:“我的排场大小,跟你有什关系!”
  小弟道:“一点关系都没有。”
  胡非道:“你姓什么?叫什么?是什么来历!”
  小弟道:“我既没有姓名,也没有来历,我我”这本是他心里的隐痛,他说的话虽不伤人,却刺伤了他自己。像曹寒玉那样的名门子弟,提起自己的身世时,当然不会有他这样悲苦的表情。
  胡非心里立刻松了口气,厉声道:“我虽不杀无名小辈,今日却不妨破例一次。”
  他的人已箭一般窜出车厢,铁掌交错,猛切小弟的咽喉。
  小弟道:“你虽然肯破例了,我却又改变了主意,又不想死了。”
  这几句话说完,他已避开了胡非的二十招,身子忽然一轻,“嗤”的一声,中指弹出,指尖已点中了胡非的腰。胡非只觉得半边身子发麻,腰下又酸又软,一腿条已跪了下去。
  那猫一样的女人,道:“胡大镖头为什忽然变得如此多礼!”
  胡非咬着牙,恨恨道:“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
  那猫一样的女人道:“我吃里扒外?我吃了你什么?凭你一个小小的镖师,就能养得起我!”
  她看着小弟,又道:“小弟弟,你刚才只有一样事看错了。”
  小弟道:“哦?”
  猫一样的女人道:“一直都是我在养他,不是他在养我。”
  胡非怒吼,想扑过去,又跌倒。
  猫一样的女人道:“最近你吃得太多,应该少坐车,多走路。”
  她用那双新月般的眼睛看小弟:“可是我一个人坐在车里又害怕,你说该怎办呢?”
  小弟道:“你想不想找个人陪你?”
  猫一样的女人道:“我当然想,想得要命,可是,我在这里人地生疏,又能找得到谁呢?”
  小弟道:“我。”
  胡非一条腿跪在地上,看着小弟上了车,看着马车绝尘而去,却没有看见后面已有人无望无息的走过来,已到了他身后。
  车厢里充满了醉人的95气。小弟跷起了脚,坐在柔软的位子上,看若对面那猫一样蜷伏在角落里的女人。这女人要甩掉一个男人,简直比甩掉一把鼻涕还容易。
  这女人也在看着他,忽然道:“后面究竟有什么人在追你,能让你怕得这厉害!”
  小弟故意不懂:“谁说后面有人在追我!”
  猫一样的女人笑道:“你虽然不是好人,可是也不会无缘无故要抢人马车的,你故意要找胡非的麻烦,就因为你看上了车上的红旗,躲在红旗镖局的车子里,总比躲在别的地方好些。”
  她的眼睛也像狸一样利,一眼就看出了别人在打什主意。
  小弟笑了:“你怎知道我是看中了车上的红旗,不是看中了你?”
  猫一样的女人也笑了:“好可爱的孩子,好甜的嘴。”
  她眨着眼,眼波流动如春水:“你既然看中了我,为什么不过来抱抱我?”
  小弟道:“我怕。”
  猫一样的女人道:“怕什么?”
  小弟道:“怕你以后也像甩鼻涕一样甩了我。”
  猫一样的女人嫣然道:“我只甩那种本来就像鼻涕的男人,你像不像鼻涕?”
  小弟道:“不像。”
  他忽然间就已坐了过去,一下子就已抱住了她,而且抱得很紧。
  他的身世孤苦离奇,心里充满了悲愤不平,做出来的事,本来就不是可以用常理揣测的。
  他的手也很不老实。
  猫一样的女人忽然沈下了脸,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
  小弟道:“我的胆子一向不小。”
  猫一样的女人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小弟道:“你是个女人,很漂亮的女人。”
  猫一样的女人道:“漂亮的女人,都有男人的,你知道我是谁的女人?”
  小弟道:“不管你以前是谁的,现在总是我的。”
  猫一样的女人道:“可是可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小弟道:“我没有名字,我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小杂种。”
  一提起这件事,他心里就有一股悲伤恨气直冲上来,只觉得世上从来也没有一个人对得起他,他又何必要对得起别人?猫一样的女人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脸已红了,好像又害羞,又害怕,头声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想强奸我!”
  小弟道:“是。”
  他的头已伸过去,去找她的嘴。
  突听车窗“格”的一响,彷佛有风吹过,等他抬起头,对面的位子上已坐着一个人,苍白的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
  小弟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又来了。”
  谢晓峰道:“我又来了。”
  车厢很阔大,本来至少可以坐六个人的,可是现在三个人就似已觉得很挤。
  小弟道:“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风流公子,你的女人多得连数都数不清。”
  谢晓峰没有否认。
  小弟忽然跳起来,大声道:“那末你为什么不让我也有个女人,难道你要要我做一辈子和尚!”
  谢晓峰脸上的表情很奇怪,过了很久,才强笑道:“你不必做和尚,可是这个女人不行。”
  小弟道:“为什么?”
  猫一样的女人忽然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是他的。”
  小弟的脸色惨白的。
  猫一样的女人已坐过去,轻摸着他的脸,柔声道:“几年不见,你又瘦了,是不是因为女人太多?还是因为想我想瘦的?”
  谢晓峰没有动,没有开口。
  小弟握禁双拳,看着他们,他不开口,也不动。
  猫一样的女人道:“你为什不告诉我,这位小弟弟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弟忽然笑了,大笑。
  猫一样的女人道:“你笑什么?”
  小弟道:“我笑你,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人了,又何必别人来告诉我?”
  猫一样的女人道:“你真的知道我是什人?”
  小弟道:“你是个婊子。”
  他狂笑着撞开车门,跳了出去。
  他狂笑,狂奔。
  至于谢晓峰是不是还会跟着他?路上的人是不是又要把他当作疯子?他都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