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古龙
第三十一章 存心送死

  他又奔回刚才那城市,“状元楼”的金字牌仍旧闪闪发光。
  他冲进去,冲上楼。
  楼上没有血,没有死人,也没有战后的痕迹,只有那胖掌柜还站在楼头,吃惊的看着他。
  曹寒玉和袁家兄弟刚才是根本没有出手?还是已被打跑了?
  小弟也不问,只咧开嘴对那胖掌柜一笑,道:“吃白食的又来了,把刚才那样的酒席,再给我照样开一桌来,错一样我就抄了这状元楼。”
  酒席又摆上。
  八热炒四荤四素,先来八个小碟子下酒,还有六品大菜,虾子岛参,燕窝鱼翅,全鸡全鸭,一样都没有少。
  可是小弟这次连一口都没有契。他在喝酒。
  二十斤一坛的竹叶青,他一口气就几乎喝下了半坛子。他几乎已醉了。
  谢晓峰呢?谢晓峰为什么没有来?是不是在陪那婊子?有了那样一个女人陪着,他为什么还要来?
  小弟又笑了,大笑。
  楼外忽然响起一阵“隆隆”的车声,一行镖车正从街上走过。
  有镖车,就有镖旗。
  镖旗是走镖的护符,也是镖局的荣誉,这行镖车上插的是红旗。
  比鲜血还红的红旗。
  第一辆镖车上的红旗迎风招展,正面绣着一个斗大的“铁”字。
  反面绣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利剑和二十八枝穿云箭。
  这就是红旗镖局总镖头的令旗,有这面旗在,就表示这赵镖是威镇匹湖的“铁骑快剑”亲自出马押送的。
  有这面旗在,大江南北的绿林豪杰,纵无不望风远遁,也没有人敢伸手来动这趟镖的。有这面旗在,才有遍布大江南北一十八地的红旗镖局。所以这已不仅是一个人的荣誉,也是十八家镖局中大小两千余的身家生命所系。无论谁侮辱了这面镖旗,红旗镖局中上上下下两千余人都不惜踉他拚命的。
  小弟又笑了,大笑,就好像忽然想到了一件极有趣的事。
  大笑声中,他已跃下高楼,冲入镖车的行列,一拳将前面护旗的镖师打下马去,身子凌空一翻,摘下了车上的镖旗,双手一拗,竟将这面威震大江南北的银剑红旗一下子拗成两段。
  车轮声,马蹄声,趟子手的吆喝声,一下子忽然全都停顿。
  一片乌云掩住了白日,乌云里电光一闪,一个霹雳从半空中打下,震得人耳鼓嗡嗡作窖。
  可是大家竟似已连这震耳的霹雳声都听不见,一个个全都两眼发直,皑着车顶上的这个年轻人,和他手里的两截断旗。
  没有人能想得到真的会有这种事发生,没有人能想得到世上真有这种不要命的疯子,敢来做这种事。
  被一拳打下马鞍的护旗镖师,已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这人张姓名宝,走镖已有二十年,做事最是老练稳重,二十年来刀头舐血,出生入死,大风大浪也不如经历过多少,同行们公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实心木头人”。
  那并不是说他糊涂呆板,而是说他无论遇上什事,都能保持镇定,沈着应变。可是现在连这实心木头人也已面如死灰,全身上下抖个不停。
  这件事实在是意外,太惊人,发生时大家全都措手不及,事发时每个人都乱了方针,否则小弟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末必能一连得手,就算能侥幸得手,现在也已被乱刀分尸,剁成了肉泥。
  看见这些人的脸色神情,小弟也笑不出来,只觉一阵寒意自足底升起,全身都已冰冷僵硬。
  又是一声霹雳连下。震耳的霹雳声中,彷佛听见有人说了个“杀”字,接着就是“呛”的一响,数十把刀剑同时出鞘,这一声响实在比刚才的霹雳还可怕。
  刀光一起,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郡有人飞奔而来,脚步虽急促,次序却是丝毫不乱,霎时间已将这辆镖车围住。
  就凭这种临危不乱的章法,已可想见红旗镖局的盛名,得来并不是侥幸。
  张宝也渐渐恢复镇定,护镖的四十三名镖师趟子手,都在等着他,只要他一声令出,就要乱刀齐下,血溅当地。
  小弟反而笑了。他并不怕死。他本就找死来的,刚才虽然还有些紧张恐惧,现在心里反而觉得说不出的轻松解脱。
  ——世上所有的荣辱烦恼,恩怨情仇,现在都已将成过去。
  ——我是个疯子也好,是个没有爹的小杂种也好,也都已没关系了。
  他索性在车顶上坐了下来,大笑道:“你们的刀已出鞘,为什么还不过来杀了我。”
  这也是大家都想问张宝的,在镖局中,他的资格最老,经历最丰,总镖头不在时,镖师们都以他马首是瞻。
  张宝却还在犹疑,缓缓道:“要杀你并不难,我们举手间就可令你化作肉泥,只不过……”他身旁一个手执丧门剑的镖师抢着问道:“只不过怎样。”
  张宝沈吟着道:“我看这个人竟像是存心要来送死的。”
  丧门剑道:“那又怎样?”
  张宝道:“存心送死的人,必有隐情,不可不问清楚,何况,他背后说不定还另有主使的人。”
  丧门剑冷笑道:“那我们就先废了他的双手双腿再说。”
  他的长剑一展,第一个冲了上去,剑光闪动,直刺小弟的环跳穴。
  小弟并不怕死,可是临死前却不能受人凌辱,忽然飞起一脚,踢飞了他的丧门剑。这一脚突然而发,来得无影无踪,正是江南慕容七大绝技中的“飞踢流星脚”,连流星都可踢,其快可知。
  可是除了这柄丧门剑,还有二十七把快刀,十五柄利器在等着他。
  丧门剑斜斜飞出时,已有三把刀。两柄剑直刺过来,刺的都是他关节要害。
  刀光飞舞,剑光如匹练,突听“叮”的一响,三把刀、两柄剑,突然全都所成两截,刀头剑尖凭空掉了下来,两颗圆圆的东西从车顶上弹起,的溜溜的稂在地上,竟是两颗珍珠。
  车顶上已忽然多了一个人,脸色苍白,手里还捻着朵妇人鬓边插的珠花,眼尖的人已看出上面的珍珠少了五颗。
  五件兵刃被击斯,声音却只有一响,这人竟能用小小的五颗珍珠,在一刹那间同时击断五件精钢刀剑。在镖局里混饭吃的,都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可是像这样的功夫,大家非但未闻末见,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像。
  又是一望惊震,大雨倾盆而落。
  这怛人却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脸上也彷佛全无表情。
  小弟冷冷的看着他:“你又来了。”
  这人道:“我又来了。”
  大雨滂沱,密珠般的雨点一粒粒打在他们头上,沿着面颊流下,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悲是喜?
  是怒是恨?谁也看不出。
  大家只看出这个人一定是武功深不可测的绝顶高手,一定和这个折断镖旗的少年有密切的关系。
  张宝先压住了他的同伴,就连满心怨气的丧门剑也不敢轻举妄动,只问:“朋友尊姓。”
  “我姓谢。”
  张宝的脸色变了,姓谢的高手只有一家:“阁下莫非是从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来的!”
  这人道:“是的。”
  张宝的声音已发抖:“阁下莫非就是谢家的三少爷!”
  这人道:“我就是谢晓峰。”
  谢晓峰!这三个字就像是某种神奇的符咒,听见了这三个字没有人敢再动一动。
  忽然间,一个人自大雨中飞奔而来,大叫道“总镖头到了,总镖头到”二十年前,连山十八寨的盗贼群起,气焰最盛时,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人一骑,独闯连山,以一柄银剑,二十八枝穿云箭,扫平了连山十八寨,身负的轻重伤痕,大小竟有一十九之多。
  可是他还没有死,居然还有余力追杀连山群盗中最凶悍的巴天豹,一日一夜马不停蹄,刺巴天豹的首级于八百里外。这个人就是红旗镖局的总镖头,“铁骑快剑”铁中奇。听见他们的总镖头到了,四十多位镖头和赵子手同时松了口气。他们都相信他们的总镖头一定能解决这件事。
  谢晓峰心里在叹息。他知道这件事是小弟做错了,可是他不能说,他不愿管这件事,可是不能不管。他绝不能眼见着这个孩子死在别人手里,因为他在这世上唯一对不起的一个人,就是这孩子。
  雨珠如廉。
  四个人撑着油布伞,从大雨中慢步走来,最前面的一个人,白布袜,黑布鞋,力力正正的一张脸,竟是在状元楼上,和曹寒王同桌的那老实少年。
  铁中奇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要来?
  看见了这年轻人,红旗镖局旗下的镖师和赵子手竟全都穹身行礼,每个人的神色都很恭谨,每个人都对他十分尊敬。
  每个人都在恭恭敬敬的招呼他:“总镖头。”
  难道红旗镖局,竟换了这看来有点笨笨的老实人!
  红旗镖局上下两千多人,其中多的是昔日也曾纵横江湖的好手,也曾有过响当当的名声,就凭这样一个老老实实的年轻人,怎能服得住那些镖悍不驯的江湖好汉。
  这当然有理。
  镖旗被毁,镖师受辱,就算张宝这样的老江湖,遇上这种都难免惊惶失措。
  可是这少年居然还能从从容容的慢步而来,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居然连一点惊惶愤怒的神色都没有,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和镇定,本不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所能做到的。
  大雨如注,泥水满街。
  这少年慢幔的走过来,一只白底黑布鞋上,居然只有鞋尖沾了点泥水,若没有绝顶高明的轻功,深不可测的城府,怎能做得到。
  谢晓峰的心沈了下去。他已发现这少年可能比铁中奇难对付,要解决这件事很不容易。
  这少年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明知镖旗被毁,明知折旗的人就在跟前,竟好像完全不知道,完全看不见,手撑着油布伞慢慢的走过来,只淡淡的问道:“今天护旗的镖师是那一位。”
  张宝立刻越众而出,躬身道:“是我。”
  这少年道:“你今年已有多大年纪!”
  张宝道:“我是属牛的,今年整整五十。”
  这少年道:“你在镖局中已做了多少年!”
  张宝道:“自从老镖头创立这镖局时,我就己在了。”
  这少年道:“那已有二十六年。”
  张宝道:“是,是二十六年。”
  这少年叹了口气,道:“先父脾气刚烈,你能跟他二十六年,也算很不容易。”
  张宝垂下头,脸上露出悲伤之色,久久说不出话来。
  听到这里,小弟也已听出他们说的那位老镖师,无疑就是创立红旗镖局的“铁骑快剑”铁中奇,这少年称他为“先父”,当然就是他的儿子。
  父死子继,所以这少年年纪虽轻,就已接掌了红旗镖局,铁老镖头的余威仍在,大家也不能对他不服。奇怪的是,此时此刻,他们怎会忽然叙起家常来,对镖旗被毁、镖师受辱的事,反而一字不提。
  谢晓峰却已听出这少年问的这几句家常话里,实在别有深意。
  张宝的悲伤,看来并不是为了追悼铁老镖头的恩爱,而是在为自己的失职悔恨愧疚。
  这少年叹息着,忽又问道:“你是不是在三十九岁那年娶亲的。”
  张宝道:“是。”
  这少年道:“听说你的妻子温柔贤慧,还会烧一手好菜。”
  张宝道:“几样普通家常菜,她倒还能烧得可口。”
  这少年道:“她为你生了几个孩子!”
  张宝道:“三个孩子,两男一女。”
  这少年道:“有这样一位贤妻页母管教,你的孩子日后想必都会安守本份的。”
  张宝道:“但愿如此。”
  这少年道:“先父去世时,家母总觉得身边缺少一个得力的人陪伴,你若不反对,不妨叫你的妻子到内宅去陪伴她老人家。”
  张宝忽然跪下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对这少年的安排彷佛感激已极。
  这少年也不拦阻,等他磕完了头,才问道:“你还有什么心事!”
  张页道:“没有了。”
  这少年看着他,又叹了口气,挥手道:“你去吧。”
  张宝道:“是。”
  这个字说出口,忽然有一片血沫飞溅而出,张宝的人已倒下,手里的一柄剑,已割断了他自己的咽喉。
  小弟的手足冰冷。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少年为什么要问张宝那些家常话。
  红旗镖局的纪律之严,天下皆知,张宝护旗失职,本当严惩。
  可是这少年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能要一个已在镖局中辛苦了二十六年的老人立刻横剑自刎,而且还心甘情愿,满怀感激。
  这少年心计之深沈,手段之高明,作风之冷酷,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地上的鲜血,转眼间就已被大雨冲净,镖师脸上那种畏惧之色,却是无论多大的雨都冲不掉的。对他们这位年轻的总镖头,每个人心里都显然畏惧已极。
  这少年脸上居然还是全无表情,又淡淡的说道:“胡镖头在那里?”
  他身后一个人始终低垂着头,用油布伞挡住捡,听见了这句话,立刻跪下来,五体投地,伏在血水中,道:“胡非。”
  这少年也不回头看他一眼,又问道:“你在镖局已作了多久?”
  胡非道:“还不到十年。”
  这少年道:“你的月俸是多少两银子。”
  胡非道:“按规矩应该是二十四两,承蒙总镖头恩赏,每个月又加了六两。”
  这少年道:“你身上穿的这套衣服加上腰带靴帽,一共值多少。”
  胡非道:“十十二两。”
  这少年道:“你在西城后面那栋宅子,每个月要多少开销!”
  胡非的脸已扭曲,雨水和冷汗同时滚落,连声音都已嘶哑。
  这少年道:“我知道你是个很讲究饮食的,连家里用的厨子,都是无价从状元楼抢去的,一个月没有二、三十两银子,只怕很难过得去。”
  胡非道:“那那是别人拿出来的,我连一两都不必负担。”
  这少年笑了笑,道:“看来你的本事倒不小,居然能让人每个月拿几百两银子出来,让你享受,只不过……”他的笑容惭渐消失:“江湖中的朋友们,又怎会知道你有这大的本事,看见红旗镖局里的一个镖师,就有这大的排场,心里一定会奇怪,红旗镖局为什如此阔气,是不是在暗中与绿林豪杰们有些勾结,赚了些不明不白的银子。”
  胡非已听得全身发抖,以头顿地,道:“以后绝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这少年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替你出钱的那个人,已给别人夺走?”
  胡非满面流血,既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这少年道:“有人替你出钱,让你享受,本是件好事,镖局也管不了你,可是你居然眼睁睁的看着你的人被夺走,连仇都不敢报,那岂非长了他人的威风,灭了我们镖局的志气。”
  胡非眼睛亮了,立刻大声道:“那小子也就是毁了我们镖旗的人。”
  这少年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过去杀了他?”
  胡非道:“是。”
  他早就想出这口气了,现在有总镖头替他撑腰,他还怕什么,反手拨出了腰刀,身子跃起。
  忽然间,剑光一闪,一柄剑斜斜刺来,好像并不太快。可是等到他闪避时,这柄剑已从他左胁刺入,咽喉穿出,鲜血飞溅,化作了满天血雨。
  他甚至没看见这一剑是谁刺出来的。
  可是别人都看见了。胡非的人刚跃起,这少年忽然反手抽出了身后一个人的佩剑,随随便便一剑刺出,连头都没有回过去看一眼。
  这一剑时间算得分毫不差,出手的部位更是巧妙绝伦。但是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一剑,而是他出手的冷酷无情。
  小弟忽又笑了,大笑道:“你杀你自己属下的人,难道还能教我害怕不成,就算你将红旗镖局上上下下两千多人全都杀得干干净净,也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这少年根本不理他,直到现在都没有看过他一眼,就好像根本不知道镖旗是被他折段的,又问道:“谢晓峰谢大侠是不是也来了!”
  一直站在他身后,为他撑着油布伞的镖师立刻回答:“是。”
  这少年道:“那一位是谢大侠!”
  镖师道:“就是站在车顶上的那一位。”
  这少年道:“不对。”
  镖师道:“不对?”
  这少年道:“以谢大侠的身分地位,若是到了这里,遇见了这种事,早该仗义执言,评定是非,怎一直不声不响的站在那里?谢大侠又岂是这种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人!”
  谢晓峰忽然笑了笑,道:“骂得好。”
  镖车远在四丈外,中间还隔着十七、八个人,可是等他说完了这三个字,他的人忽然就已到了这少年跟前,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拍上他的肩。
  这少年脸色虽然变了变,但立刻就恢复镇定,脚下居然没有后退半步。
  谢晓峰道:“总镖头也姓铁!”
  这少年道:“在下铁开诚。”
  谢晓峰道:“我就是谢晓峰。”
  镖师们虽然明知这个人武功深不可测,虽然明知谢晓峰也到了这里,可是听他亲口说出这三个字来,还是不禁耸然动容。

第三十二章 胸有成竹

  铁开诚躬身道:“先父在世时,晚辈就常听他老人家说起,谢大侠一剑纵横,天下无敌。”
  谢晓峰道:“你的剑法也不错。”
  铁开诚道:“不敢。”
  谢晓峰道:“能杀人的剑法,就是好剑法。”
  铁开诚道:“可是晚辈杀人,并不是要以杀人立威,更不是以杀人为快。”
  谢晓峰道:“你杀人通常都是为了什么?”
  铁开诚道:“为了先父开创镖局时,就教我们人人都一定要记住的六个字。”
  谢晓峰道:“六个字!”
  铁开诚道:“责任、纪律、荣誉。”
  谢晓峰道:“好,果然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难怪红旗镖局的威名,二十六年来始终不坠。”
  铁开诚躬身谢过,才肃容道:“先父常教训我们,要以镖局为业,就得要时刻将这六个字牢记在心,否则又与盗贼何异!”
  他的神情更严肃:“所以无论谁犯了这六个字,杀无赦!”
  谢晓峰道:“好一个杀无赦!”
  铁开诚道:“张宝疏忽大意,护旗失责,胡非自甘堕落,操守失律,所以他们虽是先父的旧人,晚辈也不能枉怯徇私。”
  他目光灼灼,逼视着谢晓峰:“神剑山庄威重天下,当然也有他的家法。”
  谢晓峰不能否认。
  铁开诚道:“神剑山庄的门人子弟,如是犯了家法,是否也有罪?”
  谢晓峰更不能否认。
  铁开诚道:“无论那一家的门规家法,是否都不容弟子忽视江湖道义,破坏武林规矩!”
  他的目光如刀,比刀锋更利:“闹市纵酒,无故寻事,不但伤了人,还折毁了镖局中誉□复命所系的镖旗,这算不算破坏了江湖规矩?”
  谢晓峰的回答简单而直接:“算的。”
  铁开诚目中第二次露出惊讶之色,他手里已有了个打好了的绳圈,正准备套上小弟的脖子,谢晓峰应该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不将小弟的脖子挡住?不管怎样,这机会都绝不能错,他立刻追问:“不顾江湖道义,无故破坏江湖规矩,这种人犯的是什么罪?”
  谢晓峰的回答更干脆:“死罪。”
  铁开诚闭上了嘴。
  现在绳圈已套上小弟脖子,他也已明白谢晓峰的意思。
  小弟的生命虽重,神剑山庄的威信更重,若是两者只能选择其一,他只有牺牲小弟。
  现在张宝和胡非都已伏罪而死,小弟当然也必死无赦。
  红旗镖局的镖师们,无一不是目光如炬的老江湖,当然也都看出这一点,每个人的手又都握紧刀柄,准备扑上去。
  铁开诚却又挥了挥手,道:“退下去,全都退下去。”
  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也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铁开诚淡淡道:“罪名是谢大侠自己定下来的,有谢大侠在,还用得着你们出手!”
  小弟忽然大声道:“谁都用不着出手!”
  他盯着谢晓峰,忽又大笑,道:“谢晓峰果然不愧是谢晓峰,果然把我照顾得很好,我心里实在感激得很。”
  他大笑着跃下车顶,冲入人群,只听“喀叱”一响,一名镖师的手臂已被拗断,当中的剑已到了他手里,他连看也不再去看谢晓峰一眼,剑锋一转,就往自己咽喉抹了过去。
  谢晓峰苍白的脸上全无表情,全身上下好像连动静都没有,大家只听见“嗤”的一声,“格”的一衿,小弟手里已只剩下个剑柄,三尺的剑锋,已凭空折断,一样东西随着剑锋落下,赫然又是一粒明珠。
  谢晓峰手里珠花上的明珠又少了一颗。
  小弟的手虽然握住了剑柄,整个人却被震退了两步。
  他身后的三名镖手对望一眠,两柄刀、一柄剑,同时闪电般击出。
  这二人与那手臂折断的镖师交情最好,本就同仇敌忾,现在谢晓峰既然又出了手,也就不算违抗总镖头的命令了。
  三人一起击出,自然都是致命的杀手。
  只听谢晓峰指尖又是“嗤”的一响,接着“格”的一声,两柄刀。一柄剑,立刻又同时折断二二个人竟同时被震退五步,连刀柄都握不住。
  铁开诚沈下了脸,冷冷道:“好强的力道,好俊的功夫!”
  谢晓峰沈默。
  铁开诚冷笑道:“谢大侠武功之高,原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谢大侠的言而无信,江湖中只怕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谢晓峰道:“我言而无信?”
  铁开诚道:“刚才是谁订的罪。”
  谢晓峰道:“是我。”
  铁开诚道:“订的是什么罪?”
  谢晓峰道:“死罪。”
  铁开诚道:“既然订了他的死罪,为什又出手救他?”
  谢晓峰道:“我只订了一个人的罪,有罪的却不是他。”
  铁开诚道:“不是他是谁?”
  谢晓峰道:“是我。”
  铁开诚目中第三次露出惊讶之色,问道:“为什是你!”
  谢晓峰道:“因为那些不顾江湖道义,破坏江湖规矩的事,都是我教他做的。”
  他眼睛又露出了那种说不出的痛苦和悲伤,慢慢的接着道:“若不是我,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我服罪当诛,却绝不能让他为我而死。”
  铁开诚看着他,瞳孔渐惭收缩,忽然仰面长叹,道:“状元楼头,你以一根牙筷,破了曹寒玉的武当剑法,你的剑法之高,实在是当世无双。”
  直到现在,小弟才知道状元楼上那一战是谁胜谁负。
  他虽然还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心里却忽然在后悔了,只恨自己当时没有留下来,看一看谢家三少爷以牙筷破剑的威风。
  铁开诚又道:“当时袁家兄弟就看出了,就算他们双剑合璧,也绝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才知难而退,在下两眼不瞎,当然也看得出来,若非逼不得已,实在不愿与你交手。”
  谢晓峰道:“很好。”
  铁开诚道:“可是现在你既然这说,想必已准备在剑法上一较生死胜负。”
  他冷笑,接着道:“江湖中的道理,本来就是要在刀头剑锋上才能讲得清楚的,否则大家又何必苦练武功?武功高明的人,无理也变成了有理,那本就算不得什么?”
  谢晓峰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长叹,道:“你错了。”
  铁开诚道:“错在那里?”
  谢晓峰道:“我既已服罪,当然就用不着你来出手。”
  铁开诚虽然一向自负,能喜怒不形于色,比刻脸上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江湖中替人受过,为朋友两胁插刀的事,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可是以谢晓峰的身分武功,又何苦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谢晓峰已走过去,拍了拍小弟的肩,道:“这里已没有你的事了,你走吧。”
  小弟没有动,没有回头。
  谢晓峰道:“我一直没有好好照顾你,你小时一定受尽别人侮辱耻笑,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做人,酒色两字,最好……”他下面在说什么,小弟听不见。
  想到自己童年时的遭遇,想到娃娃拥抱着他的情况,小弟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上来,忽然大声道:“好,我走,这是你要跟着我的,我本就不欠你什么!”
  他说走就走,也不回头。没有人阻扪他,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谢晓峰。
  大雨如注,沿着他湿透了的头发滚滚流落,流过他的眼睛,就再也分不清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就好像天地间已只剩下他一个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转身,面对铁开诚。
  铁开诚没有开口,也不必再开口。有谢家的三少爷抵罪,红旗镖局上上下下,还有谁能说什么?
  谢晓峰却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据说铁老镖头近年一直很少在江湖走动,为的就是要自己教导你。”
  铁开诚慢慢的点了点头,黯然道:“不幸他老人家已在两个月前去世了。”
  谢晓峰道:“但是你毕竟已经成器。”
  铁开诚道:“那只因为他老人家的教训,晚辈时刻不敢忘记。”
  谢晓峰也幔幔的点了点头,喃喃道:“很好,很好,很好……”他将这两个字也不知说了多少遍,声音越说越低,头也越垂越低。
  他的手却已握紧。长街上挤满了人,有的是红旗镖局属下,也有的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出这位天下无双的名侠,心里充满了内疚和愧恨,已准备用自己的鲜血来洗清。
  就在这时,人丛中忽然有人大喊:“谢晓峰,你错了,该死的是铁开诚,不是你,因为……”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停顿,就像是突然被快刀刃割断。
  一个人从人丛中冲出来,双睛凸出,磴着铁开诚彷佛想说什?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出来,人已倒下,后背赫然插着柄尖刀,已直没至柄。
  可是另一追的人丛中却有人替他说了下去:“因红旗镖局的令旗,早就已被他沾辱了,早已变得不值一文,他……”说到这里,声音又被割斯,又有一个人血淋淋的冲出来倒地而死。
  可是世上居然真有不怕死的人,死并没有吓住他们。
  西面又有人嘶声大喊:“他外表忠厚,内藏奸诈,非但铁老镖头死得不明不白,而且……”这人一面大喊,一面已奔出人丛,忽然间,刀光一闪,穿出入他的咽喉。
  北面立刻又有人替他接着说了下去:“而且西城后那藏娇的金屋,也是他买下的,只因老镖头新丧,他不能不避些嫌疑,最近很少去那里,才被胡非乘虚而入。”
  这次说话的人显然武功较高,已避开了两次暗算,窜上了屋层,又接着道:“刚才胡非生怕被他杀了灭口,所以才不敢说,想不到他不说也难逃一死!”
  他一面说,一面向后退,说到“死”时,屋脊后突然有一道剑光飞出,从他的后颈刺入,咽喉穿出,鲜血飞溅出,这人骨碌碌从屋顶上滚了下来,落在街心。
  长街一片死寂。
  片刻间就已有四个人血溅长街,已令人心惊胆裂,何况他们死得又如此悲壮,如此惨烈。
  铁开诚却还是神色不变,冷冷道:“铁义。”
  一个健壮高大的镖师越众而出,躬身道:“在。”
  铁开诚道:“去查一查这四个人是谁主使的,竟敢到这里来颠倒黑白,血口喷人。”
  铁义道:“是。”
  谢晓峰道:“他们若真是血口喷人,你何必杀人灭口!”
  铁开诫冷笑道:“你看见了杀人的是谁?”
  谢晓峰忽然跃起,窜入人丛,只见他身形四起四落,就有四但人从人丛中飞出来,“砰”的一响,重重落在街心,穿着打扮,正是红旗镖局的镖师。
  铁开诚居然远是神色不变,道:“铁义。”
  铁义道:“在。”
  铁开诚道:“你再去查一查,这四人是什么来历,身上穿的衣服是从那里来的。”
  他们穿的这种紧身衣,并不是什么稀奇珍贵之物,红旗镖局的镖头穿得,别人也一样穿得。
  铁义口中道:“是。”却连动都不动。
  铁开诚道:“你为什么还不去!”
  铁义脸上忽然露出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咬了咬牙,大声道:“我用不着去查,因为这些衣服都是我买的,谢大侠手里的这朵珠花,也是我买的。”
  铁开诚的脸色骤然变了,他当然知道谢晓峰手上这朵珠花是从哪里来的。
  谢晓峰当然也知道。
  他从那猫一样的女人头上,摘下了这朵珠花,当作杀人的暗器。
  铁义大声道:“总镖头给了我三百两银票,叫我到天宾号去买了这朵珠花和一双镯子,剩下的二十多两还给了我。”
  “铁开诚买的珠花,怎会到了那猫一样女人的头上!”
  谢晓峰忽然一把提起铁义,就好像提着个纸人一样,斜飞四丈,掠上屋顶。
  只听急风骡*,十余道寒光堪堪从他们足底擦过,谢晓峰出手若是慢了一步,铁义也已被杀了灭口。
  但是这屋上也不安全,他的脚还末站稳,屋脊后又有一道剑光飞出。
  直刺谢晓峰咽喉。
  剑光如惊虹,如匹练,刺出这一剑的,无疑是位高手,使用的必定是把好剑。
  现在他们想杀的人,已不是铁义,而是谢晓峰。
  谢晓峰左手挟住一个人,右手捻着珠花,眼看这一剑已将刺入他咽喉。
  他的右手忽然抬起,以珠花的柄,托起了剑锋,只听“波”的一声,一颗珍珠弹起,飞起两尺,接着又是一颗珍珠弹起,去势更快,两粒珍珠凌空一撞,第一粒珍珠斜飞向左,直打使剑的黑衣人右腮。
  这人一偏头就闪了过去,却想不到第二颗珍珠竟是下坠之势,已打在他持剑的手臂曲池穴上,长剑落下时,谢晓峰的人已去远了。
  雨丝如重廉,眨眼间连他的人影都已看不见。铁开诚站在油布伞下,非但完全不动神色,身子也纹风不动。
  一直站在他身后,为他撑着伞的镖师,忽然压低声音道:“追不追!”
  铁开诚冷冷道:“追不上又何必去追?”
  这镖师道:“可是这件事不解释清楚,只怕再难服众。”
  铁开诚冷笑,道:“若有人不服,杀无赦!”
  雨势不停,天色渐黯。
  小小的土地庙里阴森而潮湿,铁义伏在地上不停的喘息呕吐。
  等他能开口说话时,就立刻说出了他所知道之事。
  “被暗算死的那四个人,全都是老镖头的旧部,最后在屋顶上被刺杀的是镖师,其余的三个都是老镖头贴身的人。”
  “两个月以前,有一天雷电交作,雨下得比今天更大。”
  “那天晚上,老镖头彷佛有些心事,吃饭时多喝了两杯酒,很早就去睡了,第二天早上,我就听到了他老人家暴毙的消息。”
  “老年人酒后病发,本不是什奇怪的事,可是当天晚上在后院里当值班的人,却听见了老镖师房里有人在争吵,其中一个竟是铁开诚的声音。”
  “铁开诚虽是老镖头收养的义子,可是老镖头对他一向比嫡亲的儿子还好,他平时倒也还能克尽孝道,那天他居然敢逆离睢犯上,和老镖头争吵起来,已经是怪事。”
  “何况,老镖头的死囚,若真是酒后病发,临死前那里还有与人争吵的力气!”
  “更奇怪的是,从那一天晚上一直到发丧时,铁开诚都不准别人接近老镖头的尸体,连尸衣都是铁开诚自己动手替他老人家穿上的。”
  “所以大家都认为其中必定另有隐情,只不过谁也不敢说出来。”
  听到这里,谢晓峰才问:“当天晚上在后院当值的,就是那四个人?”
  铁义道:“就是他们。”
  谢境峰道:“老镖头的夫人呢!”
  铁义道:“他们多年前就已分房而眠了。”
  谢境峰道:“别的人都没有听见他们争吵的声音!”
  铁义道:“那天晚上雷雨太大,除了当值的那四个人责任在身,不敢疏忽外,其余的人都喝了点酒,而且睡得很早。”
  谢晓峰道:“出事之后,镖局里既然有那多闲话,铁开诚当然也会听到一些,当然也知道这些话是那里传出来的。”
  铁义道:“当然。”
  谢晓峰道:“他对那四个人,难道一直都没有什么举动!”
  铁义道:“这件事本无证据,他若忽然对他们有所举动,岂非反而更惹人疑心,他年纪虽不大,城府却极深,当然不会轻举妄动,可是大殓后还不到三天,他就另外找了个理由,将他们四个人逐出了镖局。”
  谢晓峰道:“他找的是什理由!”
  铁义道:“服丧期中,酒醉滋事。”
  谢晓峰道:“是不是真有其事!”
  铁义道:“他们身受老镖头的大恩,心里又有冤屈难诉,多喝了点酒,也是难免的。”
  谢晓峰道:“他为什不借这个缘故,索性将他们杀了灭口!”
  铁义道:“因为他不愿自己动手,等他们一出镖局,他就找了个人在暗中去追杀他们。”
  谢晓峰道:“他找的人是谁!”
  贼义道:“是我。”
  谢晓峰道:“但是你却不忍下手?”
  致义黯然道:“我实在不忍,只拿了他们四件血衣回去交差。”
  谢晓峰道:“他叫你去买珠花,送给他的外室,又叫你去替他杀人灭口,当然已把你当作他的心腹亲信。”
  铁义道:“我本是他的书童,从小就跟他一起长大的,可是……”他的脸在扭曲:“可是老镖头一生侠义,待我也不薄,我我穴在不忍眼见着他冤沈海底,本来我也不敢背叛铁开诚的,可是我眼看着他们四个人,死得那悲壮惨烈,我…我实在……”他哽咽的声音,忽然跪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头:“他们今天敢挺身而出,直揭铁开诚的罪状,就因为他们看见了谢大侠,知道谢大侠绝不会让他们就这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只要谢大侠肯仗义出手,我…我一死也不足惜。”
  他以头撞地,满面流血,忽然从靴筒里拨出把尖刀,反手刺自己的心口。
  可是这刀忽然间就已到了谢娆峰手里。
  谢晓峰凝视着他,道:“不管我是不是答应你,你都不必死的。”
  铁义道:“我我只怕谢大侠还信不过我的话,只有以一死来表明心迹。”
  谢晓峰道:“我相信你。”

第三十三章 血洗红旗

  阴森的庙宇,沉默的神祗,无论听见多悲惨的事,都不会开口的。
  可是冥冥中却自然有双眼睛,在冷冷的观察着人世间的悲伤和罪恶,真诚和虚假,他自己虽然不开口,也不出手,却自然会假一个人的手,来执行他的力量和法律。这个人,当然是个公正而聪明的人,这双手当然是双强而有力的手。
  铁义忽然又道:“可是谢大侠也一定要特别小心,铁开诚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他的剑远比老镖头昔年全盛时更快、更可怕。”
  谢晓峰道:“他的武功,难道不是铁老镖头传授的。”
  铁义道:“大部份都是,只不过他的剑法,又比老镖头多出了十三招。”
  他目中露出恐惧之色:“据说这十三招剑法之毒辣锋利,世上至今还没有人能招架抵挡。”
  谢晓峰道:“你知道这十三招剑法是什么人传授给他的!”
  铁义道:“我知道。”
  谢晓峰道:“是谁!”
  铁义道:“燕十三。”
  黄昏,雨停。
  夕阳下现出一弯彩虹,在暴雨之后,看来更是说不出的宁静美丽。
  故老相传,彩虹出现时,总会为人间带来幸福和平。可是夕阳为什么仍然红如血?
  镖旗也依旧红如血。
  十三面镖旗,十三辆车,车已停下,停在一家客栈的后院里。
  铁开诚站在淌水的屋后下,看着车上的镖旗,忽然道:“折下来。”
  镖师们迟疑着,没有人敢动手。
  铁开诚道:“有人毁了我们一面镖旗,就等于将我们千千万万面镖旗全都毁了,此仇不报,此辱不洗,江湖中就再也看不见我们的镖旗。”
  他的脸还是全无表情,声音里却充满决心。他说的话,仍然是命令。
  十三个人走过去,十三双手同时去拔镖旗,镖旗还没有拔下,十三双手忽然在半空中停顿,十三双眼睛,同时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特立烛行,与众不同的人,你不让他走时,他偏要走,你想不到他会来的时候,他却偏偏来了。
  这个人的发髻早已乱了,被大雨淋湿的衣裳还没有干,看来显得狼狈而疲倦。可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头发和衣服,也没有人觉得他狼狈疲倦,因为这个人就是谢晓峰。
  铁义是个魁伟建壮的年轻人,浓眉大眼,英气勃发,可是站在这个人身后,就是像皓月下的秋萤,阳光下的烛火。因为这个人就是谢晓峰。
  铁开诚看着他走进来,看着他走到面前:“你又来了。”
  谢晓峰道:“你应该知道我一定会来的。”
  铁开诚道:“因为你一定听了很多话。”
  谢跷峰道:“是。”
  铁开诚道:“是非曲直,你当然一定已分得很清楚。”
  谢晓峰道:“是。”
  铁开诚道:“你掌中无剑。”
  谢晓峰道:“是。”
  铁开诚道:“剑在你心里?”
  谢晓峰道:“心中是不是有剑,至少你总该看得出。”
  铁开诚盯着他,缓缓道:“心中若有剑,杀气在眉睫。”
  谢晓峰道:“是。”
  铁开诚道:“你的掌中无剑,心中亦无剑,你的剑在那里?”
  谢晓峰道:“在你手里。”
  铁开诚道:“我的剑就是你的剑。”
  谢晓峰道:“是。”
  铁开诚忽然拔剑。
  他自己没有佩剑,新遭父丧的孝子,身上绝不能有凶器。可是经常随从在他身后的人,却都有佩剑,剑的形状真实,有经验的人却一眼就可以看出每柄剑都是利器。
  这一剑并没有刺向谢晓峰。每个人都看见剑光一闪,彷佛已脱手而出,可是剑仍在铁开诚手里,只不过剑锋已倒转,对着他自己。
  他两根手指捏着剑尖,慢慢的将剑柄送了过去,送向谢晓峰。
  每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掌心都捏了把冷汗。他这么做简直是在自杀。只要谢晓峰的手握住剑柄向前一送,有谁能闪避,有谁能挡得住?谢晓峰盯着他,终于慢慢的伸出手柄剑。铁开诚的手指放松,手垂落。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眼睛里都带着很奇怪的表情。
  忽然间,剑光又一闪,轻云如春风吹过大地,迅急如闪,凌空下击。没有人能避开这一剑,铁开诚也没有闪避。可是这一剑并没有刺向他,剑光一闪,忽然已到了铁义的咽喉。铁义的脸色变了,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只有铁开诚仍然声色不动,这惊人的变化竟似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铁义的喉结上下滚动,过了很久,才能发得出声音。
  声音嘶哑而颤抖:“谢大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晓峰道:“你不懂?”
  铁义道:“我不懂。”
  谢晓峰道:“那么你就未免太糊涂了些。”
  铁义道:“我本来就是个糊涂人。”
  谢晓峰道:“糊涂人为什么偏偏要说谎?”
  铁义道:“谁……谁说了谎?”
  谢晓峰道:“你编了个很好的故事,也演了很动人的一出戏,戏里的每个角色都配合得很好,情节也很紧凑,只可惜其中还有一两点漏洞。”
  铁义道:“漏洞?什么漏洞?”
  谢晓峰道:“铁老镖头发丧三天之后,铁开诚就将那四个人逐出了镖局?再命你去暗中追杀?”
  铁义道:“不错。”
  谢晓峰道:“可是你不忍下手,只拿了四件血衣回去交差。”
  铁义道:“不错。”
  谢跷峰道:“铁开诚就相信了你?”
  铁义道:“他一向相信我。”
  谢晓峰道:“可是被你杀了的那四个人,今天却忽然复活了,铁开诚亲眼看见了他们,居然还同样相信你,还叫你去追查他们的来历,难道他是个呆子?可是他看来为什么又偏偏不像?”
  铁义说不出话了,满头汗落如雨。
  谢晓峰叹了气:“你若想要我替你除去铁开诚,若想要我们鸪蚌相争,让你渔翁得利,你就该骗个更好一点的故事,至少也该弄清楚,那么样一朵珠花,绝不是三百两银子能买得到的。”
  他忽然倒转剑锋,用两根手指夹住剑尖,将这柄剑交给了铁义。
  然后他就转身,面对铁开诚,淡淡道:“现在这个人已是你的。”
  他再也不看铁义一眼,铁义却在盯着他,盯着他的后脑和脖子,眼睛里忽然露出杀机,忽然一剑向他刺了过去。
  谢晓峰既没有回头,也没有闪避,只见跟前剑光一闪,从他的脖子旁飞过,刺入了铁义的咽喉,余力犹未尽,竟将他的人又带出七。八尺,活生生的钉在一辆镖车上。
  车上的红旗犹在迎风招展。
  这时夕阳却已渐渐黯淡,那一弯彩虹也已消失。
  院子有人挑起了灯,红灯。灯光将铁开诚苍白的脸都照红了。
  谢晓峰看着他,道:“你早就知道我一定会再来的。”
  铁开诚承认。
  谢晓峰道:“因为我听了很多话,你相信我一定可以听出其中的破绽。”
  铁开诚道:“因为你是谢晓峰。”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可是说到“谢晓峰”这三个字时,声音里充满了尊敬。
  谢晓峰眼中露出笑意,道:“你是不是准备请我喝两杯?”
  铁开诚道:“我一向滴酒不沾。”
  谢晓峰叹了目气,道:“独饮无趣,看来我只好走了。”
  铁开诚道:“现在你还不能走。”
  谢哓峰道:“为什么?”
  铁开诚道:“你还得留下两样东西。”
  谢晓峰道:“你要我留下什么?”
  铁开诚道:“留下那朵珠花。”
  谢晓峰道:“珠花?”
  铁开诚道:“那是我用叁百两银子买来送给别人的,不能送给你。”
  谢晓峰的瞳孔收缩,道:“真是你买的?真是你叫铁义去买的?”
  铁开诚道:“丝毫不假。”
  谢晓峰道:“可是那么样一朵珠花,价值最少已在八百两以上三百两怎能买得到?”
  铁开诚道:“天宝号的掌柜,本是红旗镖局的账房,所以价钱算得特别便宜,何况珠宝一业,利润最厚,他以这价钱卖给我,也没有亏本?”
  谢晓峰的心沉了下去,却有一股寒气自足底升起。
  难道我错怪了铁义?铁开诚要他去追查那四人的来历,难道也是个圈套。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判断实在缺少强而有力的证据,冷汗已湿透背脊。
  铁开诚道:“除了珠花外,你还得留下你的血,来洗我的镖旗!”他一字字接道:“镖旗被毁,这耻辱只有用血才能洗得清,不是你的血,就是我的!”
  冷风肃杀,天地间忽然充满杀机。
  谢晓峰终于长长叹了气,道:“你是个聪明人,实在很聪明。”
  铁开诚道:“聪明人一文钱可以买一事。”
  谢晓峰道:“我本不想杀你。”
  铁开诚道:“我却非杀你不可。”
  谢晓峰盯着他,道:“有件事我也非问清楚不可。”
  铁开诚道:“什么事!”
  谢晓峰道:“铁中奇老镖头,是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铁开诚道:“不是。”
  谢晓峰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铁开诚若石般的脸忽然扭曲,厉声道:“不管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都跟你全无干系!”他忽又拔剑,拔出了两柄剑,反手插在地上,剑锋入土,直没剑柄。
  用黑绸缠住的剑柄,古拙而实。
  铁开诚道:“这两柄虽然是在同一炉中炼出来的,却有轻重之分。”
  谢晓峰道:“你惯用的是那一柄?”
  铁开诚道:“这一炉炼出的剑有七柄,七柄剑我都用得很乘手,这一点我已占了便宜。”
  谢晓峰道:“无妨。”
  铁开诚道:“我的剑法虽然以快得胜,可是高手相争,还是以重为强。”
  谢晓峰道:“我明白。”
  他当然明白。以他们的功力,再重的剑到了他们手里,也同样可以挥洒自如。可是两柄大小长短同样的剑,若有一柄较重,这柄剑的剑质当然就比较好些。
  剑质若是重了一分,就助长了一分功力,高手相争,却是半分都差错不得的。
  铁开诚道:“我既不愿将较重的一柄剑给你,也不愿再占你这个便宜,只有大家各凭自己的运气。”
  谢晓峰看着他,心里又在问自己。
  这少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天下无敌谢晓峰面前,他都不肯占半分便宜,像这样骄傲的人,怎么会做出那种奸险恶毒的事?
  铁开诚又道:“请,请先选一柄。”
  剑柄是完全一样的。剑锋已完全没入土里。究竟是那一柄剑质较佳较重?谁也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又何妨?
  有剑又何妨?无剑又何妨?
  谢晓峰慢慢的俯下身,握住了一把剑的剑柄,却没有拔出来。
  他在等铁开诚。剑锋虽然还在地下,可是他的手一握住剑柄,剑气就似已将破土而出。虽然弩着腰,弓着身,但是他的姿势,却是生动而优美的,完全无懈可击。
  铁开诚看着他,眼睛前彷佛又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同样值得尊敬的人。
  荒山寂寂,有时月明如镜,有时凄风苦雨,这个人将自己追魂夺命的剑法传授了给他,也时常对他说起谢境峰的故事。这个人虽然连谢晓峰的面都末见过,可是他对谢晓峰的了解,却可能比世上任何人都深。因为他这一生最大的目标,就是要击败谢晓峰。
  他说的话,铁开诚从末忘记。
  只有诚心正意,心无旁的人,才能练成天下无双的剑法。
  谢晓峰就是这种人。
  他从不轻视他的对手,所以出手时必尽全力。
  只凭这一点,天下学剑的人,就都该以他为榜样。
  铁开诚的手虽然冰冷,血却是滚烫的。能够与谢晓峰交手,已是他这一生中最值得兴奋骄傲的事。他希望能一战而胜,扬名天下,用谢晓峰的血,洗清红旗镖局的羞辱。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为什么又偏偏对这个人如此尊敬?
  “请。”这个字说出,铁开诚的剑已拔出,匹练般刺了出去。他当然更不敢轻视他的对手,一出手就已尽了全力。
  铁骑快剑,名满天下,一百叁十二式连环快剑,一剑此一剑狠。他一出手间,就已刺出叁七二十一剑,正是铁环快剑中的第一环“乱弦式”。因为他使出这二十一剑时,对方必定要以剑相格。
  只剑相击,声如乱弦,所以这一环快剑,也就叫做“乱弦式”。
  可是现在他这二十一剑刺出,却完全没有声音。因为对方手里根本没有剑,只有一条闪闪发亮的黑色缎带。
  本来红在剑柄上的黑色缎带。
  谢晓峰并没有拔出那柄剑,只解下了那柄剑上的缎带。

 

 

第三十四章 铁旗快剑

  是缎带也好,是剑也好,到了谢晓峰手里,都自有威力箭已离弦,决战已开始,铁开诚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缎带上竟似有种奇异的力量,带动了他的剑。他已根本无法住手。
  又是叁七二十一剑刺出,用的竟是铁骑快剑中最后一环“断玄式”。这正是铁骑快剑中的精粹,剑光闪动间,隐隐有铁马金戈声。战阵杀伐声。
  铁中奇壮年时杀戮甚重,身经百战,连环快剑一百叁十二式通常只要用出八九十招,对方就已毙命在他的剑下。若是用到这最后一环,对手一定太强所以这一环剑法,招招都是不惜与敌共归于尽的杀手。
  所以每一剑刺出,都丝毫不留余地,也绝不留余力。
  因为这二十一剑刺出后,就已弦断声绝,人剑俱亡。
  剑气纵横,转眼间已刺出二十一剑,每一剑刺出,都像是勇士杀敌,勇无反顾,其悲壮惨烈,绝没有任何一种剑法能比得上。
  可是这二十一招刺出后,又像是石沉大海,没有了消息。等到这时,人纵然还没有死,剑式却已断绝,末死的人也已非死不可。曾经跟随过铁中奇的旧部,眼看着他使出最后一招时,都不禁发出呼叹息声。
  谁知铁开诚这一招发出后,剑式忽然一变,轻飘飘一剑刺了出去。
  刚才的剑气和杀气俱重,就像是满天鸟云密布,这一剑刺出,忽然间就已将满天乌云都拨开了,现出了阳光。
  并不是那种温暖煦和的阳光,而是流金铄石的烈日,其红如血的夕阳。
  刚才铁开诚施展出那种悲壮惨烈的剑法,谢晓峰竟似完全没有看在眼里。
  可是这一剑挥出,他居然失声而呼,道:“好,好剑法。”
  一这四个字说出口,铁开诚又刺出四剑,每一剑都彷佛有无穷变化,却又完全没有变化,彷佛飘忽,其贾沉厚,彷佛轻灵,其实毒辣。
  谢晓峰没有还击,没有招架。
  他只在看。
  就像是个第一次看见裸女的年轻人,他已看得有点痴了。
  可是这四剑并没有伤及他的毫发。铁开诚很奇怪。明明这一剑已对准刺入他的胸膛,却偏偏只是贴着他的胸膛擦过,明明这一剑已将洞穿他的咽喉,却偏偏刺了个空。
  每一剑刺出的方式和变化,彷佛都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铁开诚的剑势忽然慢了,很慢。一剑挥出,不着边际,不成章法。可是这一剑,却像是道子画龙的眼,虽然空,却是所有转变的枢纽。无论对方怎么动,只要动一动,下面的一剑就可以临他的死命。
  谢晓峰没有动。他们有的动作,竟在这一刹那间全都停顿,只见这笨拙而迟钝的一剑慢慢的刺过来忽殊化作了一月花雨。
  满天的剑花,满天的剑雨,忽然又化作一道匹练般的飞虹。
  七色飞虹,七剑,多采多姿,千变万化,却忽然被乌云掩住。
  里色的缎带。
  乌云如带。
  铁开诚的动作忽然停顿,满头冷汗,雨点般落了下来。
  谢晓峰的动作也停顿,一字字问道:“这就是燕十三的夺命十三剑。”
  铁开诚沉默。沉默就是承认。
  谢晓峰道:“好,好剑法。”
  他忽又长长嗅息:“可惜可惜。”
  铁开诚忍不住问:“可惜。”
  谢晓峰道:“可惜的是只有十三剑,若还有第十四剑,我已败了。”
  铁开诚道:“还能有第十四剑。”
  谢晓峰道:“一定有。”
  他在沉思,过了很久,才慢慢的接着道:“第十四剑,才是这剑法中的精粹。”
  剑的精粹,人的灵魂,同样是虚无缥缈的,虽然看不见,却没有人能否认他的存在。
  谢晓峰道:“夺命十三剑中所有的变化和威力,只有在第十四剑中,才能完全发挥,若能再变化出第十五剑,就必将天下无敌。”
  他的手一抖,里色的缎带忽然挺得笔直,就像是一柄剑。
  剑挥出,如夕阳,又如烈日,如彩虹,又如乌云,如动又静,如虚又实,如在左,又在右,如在前,又在后,如快又慢,如空又实。
  虽然只不过是一条缎带,可是在这一瞬间,却已胜过世上所有杀人的利器。
  就在这一瞬间,铁开诚的冷汗已湿透衣裳。他已完全不能破解,不能招架,不能迎击,不能闪避。
  谢晓峰道:“这就是第十四剑。”
  铁开诚不能开口。
  谢晓峰道:“你若使出这一剑,就可以将我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
  铁开诚在悔恨,恨自己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想出这一着变化。
  谢晓峰道:“现在你已看清楚这一剑?”
  铁开诚已看清楚。他从小就练剑,苦练。在这方面本就是绝顶的天才,而且还流过汗,流过血。
  谢晓峰道:“你再看一遍。”
  他将这一剑的招式和变化又重复一次:“现在你是否已能记住?”
  铁开诚点点头。
  谢晓峰道:“那么你试试。”
  铁开诚看着他,还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谢晓峰道:“我要你用这一剑来对付我,看是否能破得我的剑。”
  铁开诚眼睛里发出了光,却又立刻消失:“我不能这么做。”
  谢晓峰道:“我一定要你这么做。”
  铁开诚道:“为什么?”
  谢晓峰道:“因为我也想试试,是否能破得了这一剑。”
  因为这一剑虽然是他创出的,可是其中的精粹变化,却来自夺命十三剑。
  这一剑的灵魂,也是属于燕十三的。
  铁开诚已明白他的意思,眼中又露出尊敬之色:“你是个骄傲的人。”
  谢晓峰道:“我是的。”
  铁开诚道:“可是你实在值得自傲。”
  谢晓峰道:“我是的。”
  一剑挥出,森寒的剑气立刻逼人而来,连灯都失去了颜色。谢晓峰在往后退。
  这一剑已将他全有的攻势全都封死,他只有向后退。他虽然在退,却没有败势。他的身子已被这一剑的力量压得向后弯曲弯如弓。可是弓弦也已抵紧,随时都可能反弹出去,压力越大,反击之力也越强。,等到那一刻到来,立刻就可以决定他们的胜负生死。
  谁知就在他的力已引满,将发末发时,镖车后。廊柱旁。人丛间,忽然有四道剑光飞出。
  他已全神贯注在铁开诚手里的剑上,所有的力量,都在准备迎击这一剑。已完全没有余力再去照顾别的事。
  剑光一闪间,三柄剑已同时刺入了他的肩胛、左股、后背。
  他所有的力量立刻全都崩溃。
  铁开诚的一剑也已迎面飞来,剑尖就在他的咽喉要害间。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再招架闪避,他终于领略到死的滋味。
  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一个人在临死前的一瞬间,是不是真的能回忆起一生中所有的往事?
  他这一生中,究竟有多少欢乐?多少痛苦?
  究竟是别人负了他,还是他负了别人?
  一这些问题,除了他自己外,谁也无法回答。
  他自己也无法回答。冰冷的剑尖,已刺入了他的咽喉。他能感觉得到那种刺骨的寒冷,冷得谢晓峰终于倒了下去,倒在铁开诚的剑下,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他甚至没有看见在背后突□他的那四个人是谁。
  铁开诚看见了除了曹寒玉和袁家兄弟外,还有一个长身玉立,衣着华丽的陌生人,看来却又显得说不出的悲伤、憔悴。疲倦。
  袁次云在微笑,道:“恭喜总镖头,一击得手,这一剑之威,必将名扬天下。”
  铁开诚脸上居然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掌中的剑已垂落。
  袁次云道:“这一次我们虽也略尽棉薄,真正一击奏功的,却还是总镖头。”
  铁开诚道:“你们四剑齐发,都没有伤及他的要害,就是为了要我亲手杀他?”
  袁次云并不否认。
  铁开诚看着那衣着华丽的陌生人,道:“这位朋友是……”
  袁次云道:“这位就是夏侯世家的长公子,夏侯星。”
  铁开诚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彷佛也很疲倦,一种胜利后必有的疲倦。
  袁次云道:“现在他的血还末冷,总标局为何还不用他的血来为贵局的红旗增几分颜色。”
  铁开诚道:“我正准备这么做。”
  最后一个字说出口,他低垂的剑忽又挥起,向袁次云刺了过去。
  袁次云一惊,挥剑迎击,只剑相交,声如乱弦。
  铁开诚大声道:“这件事不是我安排的,铁开诚绝不是这种无耻的小人,这耻辱也只有用血才能洗清,不是他们的血,就是我的。”
  这些话好像是说给谢晓峰听的,可是死人又怎么能听见他的话。
  夏侯星一直在盯着地上的谢晓峰,目中充满悲愤怨毒,忽又一剑刺出,刺他的小腹。
  谁知谢晓峰忽然从血泊中跃起,窜了出去。
  夏侯星大呼:“他没有死,他没有死……”声音激动得几乎已接近疯狂,剑法也因激动而变得接近疯狂,疯狂般在后面追杀谢晓峰,每一剑刺的都是要害。
  谢晓峰却已拔出了插在地上的那柄剑,反手一剑撩出。
  他没有回头,但是夏侯星剑法中每一处空门破绽,他都已算准了,随手一剑挥出,夏侯星剑法中三处破绽都已在他攻击下,无论夏侯星招式如何变化,都势必要被击破。可是他旧创末愈,又受了新伤,他反手一挥,肩胛处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苦。
  这一剑的剑虽已胜,力却败了。
  “叮”的一声,双剑相击,他的剑又被震得脱手飞出。
  剑光如流星,飞出墙外。
  看着自己的剑飞出,谢晓峰只觉得胃部忽然收缩,就像是忽然发现自己的情人已离他远去,又像是忽然一脚踏空,坠下了万丈高楼。他从末有过这种经验,这本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
  冰冷的剑锋,已贴住了脖子,几乎已割入他颈后的大血管里。
  夏侯星的手却停顿,一字字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谢晓峰道:“你的内力又彷佛精进了,可是你本来从不会在背后伤人的。”
  夏侯星身子一转,已到了他面前,剑锋围着他脖子滑过,留下了一条血痕,就像是小女孩脖子上系着的红线。
  刚才被铁开诚刺伤的地方,血已凝结,就像是红线上系着一粒珊瑚。
  谢晓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淡淡道:“想不到夏侯家也有这么利的剑。”
  夏侯星冷笑道:“这世上令人想不到的事本就有很多。”
  谢晓峰叹道:“的确有很多。”
  夏侯星忽然压低声音,道:“她的人在哪里?”
  谢晓峰道:“她是什么人?”
  夏侯星道:“你应该知道我问的是谁。”
  谢晓峰道:“为什么我一定应该知道。”
  夏侯星咬紧了牙,恨恨道:“自从她嫁给我那一天,我就全心全意的待她,只希望能跟她终生相守,寸步不离,可是她……她……”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颤抖,过了半晌,才能接下去道:“她只要一有机会,就千方百计的要从我身边逃走,去赌钱,去喝酒,甚至去做娘子,好像只要能离开我,随便叫她去干什么她都愿意。”
  谢晓峰看着他,已有同情之意,道:“那一定是因为你做错了事。”
  夏侯星嘶声道:“我没有错,错的是她,错的是你!”
  谢晓峰:“是我?”
  夏侯星道:“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她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谢晓峰道:“为什么?”
  夏侯星道:“因为……因为……”他咬了咬牙,身子忽又围着谢晓峰一转,剑锋又在谢晓峰脖子上留下道血痕,看来更美,却又显得那么凄艳,那么可怖。
  夏侯星道:“这是柄利剑。”
  谢晓峰道:“我知道。”
  夏侯星道:“只要我再围着你脖子转三次,你的头顶就要落下来。”
  谢晓峰道:“我知道。”
  夏侯星道:“那么你就该知道她为的是什么?”
  谢晓峰道:“我不知道。”
  夏侯星大吼,道:“她为的是你。”
  他的声音抖得更厉害,连手都在抖:“她虽然嫁给了我,可是她心里只有你,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生中,毁了多少个女人?拆散了多少对夫妻?”
  谢晓峰的脸忽然也开始扭曲,因痛苦而扭曲。
  一个男人,若是被女人爱上了,这是不是他的错?
  一个女人,若是爱上了一个值得她爱的男人,是不是错?
  他们若没有错,错的是谁?
  他无法回答,也无法解释。
  袁氏兄弟双剑联手,逼住了铁开诚。
  紫衣袁氏传家十余代,声名始终不坠,他们家传的剑法,当然已经过千锤百炼,无论谁要想破他们的连璧双剑,都很不容易。
  铁开诚却有几次都几乎已得手了。他的夺命十三剑,彷佛正是这种剑法的克星,只要再使出“第十四剑”来,袁氏兄弟的双剑,就必破无疑。可是他始终没有用出这一剑。
  他太骄傲。这一招毕竟是谢晓峰创出来的,他和谢晓峰之间还有笔帐没有算清。他虽然不能眼看着谢晓峰因为被这一招所逼而遭人暗算,却也不能用这一招去伤人。
  他一向是个有原则的人。
  只可惜夺命十三剑,缺少了这一剑,就像是画龙尚未点睛,纵然生动逼真,却还是不龙破壁飞去。他和谢晓峰决战时,已使出全力,现在气力已刚刚不支,出手已倒,剑被袁氏兄弟封死。
  曹寒玉冷笑着,看着他们,已不屑再出手,奇怪的是红旗镖局的镖师,也都在袖手旁观,没有一个人来助他们的总镖头一臂之力。
  剑光闪动,谢晓峰颈上又多了条血痕,这次剑锋割得更深,鲜血一丝丝泌出,染红了他的衣领。夏侯星盯着他,道:“你说不说!”
  谢晓峰道:“说什么?”
  夏侯星道:“只要你说出她在哪里,我就饶你一命。”
  谢晓峰目光注视着远方,彷佛根本没有看见跟前的这个人。这柄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她心里既然没有你,你又何必再找她?找到了又有什么用?”
  夏侯星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冷汗一粒粒落下。谢晓峰道:“何况,我也不想要你饶我,要杀我,你还不配。”
  夏侯星怒吼,忽然一剑刺向他的咽喉。
  可是这柄剑刚一动,就听见“拍”的一响,剑锋已被谢晓峰只掌夹住。
  夏侯星想拔剑,拔不出。他也知道自己内力和剑法都有进步,自从败在燕十三剑下之后,他的确曾经刻苦用功,只可惜他还是比不上谢晓峰,连受伤的谢晓峰都比不上。
  他已发现自己永远都比不上谢晓峰,无论那一点都此不上。
  要一个人承认自己的失败,并不是件容易事,到了不能不承认的时候,那种感觉已不仅是羞辱,而且悲伤,一种充满了痛苦和绝望的悲伤。他脸上已不仅有汗,也有泪。
  他身旁还有个人在叹息。
  曹寒玉已缓缓走过,叹息声中充满了同情和惋惜:“若没有这个薄情的浪子,嫂夫人想必能安守妇道,夏侯兄也就不会因为心中气恼而荒废了武功,以夏侯兄的聪明和家传剑法,也未必就比不上神剑山庄的谢晓峰。”
  他说的是实话。一个男人娶的妻子是否贤慧,通常就是决定他一生命运的大关键。
  夏侯星咬紧牙,这些话正说中了他心中的隐痛。
  曹寒玉又笑了笑,道:“幸好这位无情的浪子也跟别人一样,也只有两只手。”
  他掌中也有剑。他微笑着,用剑尖逼住了谢晓峰的咽喉,道:“三少爷,你还有什么话说!”
  谢晓峰还能说什么?
  曹寒王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松开你的手!”
  谢晓峰知道自己的手只要一放松,夏侯星的剑就必将刺咽喉。
  可是他不放手又如何?一个人到了应该放手的时候还不肯放手,就是自讨无趣了。
  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做这种事。谢晓峰绝不是个愚蠢的人,现在已到了他应该放手的时候。
  到了这时侯,他还不能忘怀的是什么人?
  是他的父母双亲?
  是慕容秋荻?还是小弟?
  忽然间,铁开诚掌中的剑光暴芒,袁氏兄弟立刻被逼退。
  他终于使出了那一剑!夺命十三剑的第十四剑。
  剑光如飞虹,森寒的剑气,冷得深入骨髓。

第三十五章 一朵珠花

  一朵珠花忽然已到了曹寒玉和夏侯星的眉睫间。
  没有人能招架这一剑。他们也只有向后退,退得很快,退得很远,夏侯星掌中的剑已撤手。
  铁开诚眼睛盯着他们,嘴里却在问谢晓峰,你还能出手?
  谢晓峰道:“我还没死。”
  铁开诚道:“刚才那一剑,是你创的剑法,我使出那一剑,只因为要救你。”
  谢晓峰明白他的意思。若不是为了要救谢晓峰,他宁死也不会使出这一剑的。
  铁开诚道:“所以你不必谢我,救你的你的剑法,不是我。”
  曹寒玉忽然冷笑,道:“现在你救了他,等谁来救你!”
  铁开诚转脸去看他的镖师。那其中有很多都是曾经他共过生死患难的伙伴,有很多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可是现在他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看过去时每一张脸都全无表情,每个人都好像变成了个木头人。
  铁开诚的心沉了下去,心里忽然充满了愤怒与恐惧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旗下所有的镖师都已被人收买了。
  他的红旗镖局早已名存实亡。
  看倒他脸上的表情,曹寒玉大笑,挥剑,用剑尖指着他:“杀!”
  “谁杀了他们都重重有赏。”
  “铁开诚的头颅值五千两,谢晓峰的一万。”
  镖师们立刻拔刀。红灯映着刀光,刀光如血。
  谢晓峰。铁开诚,并肩而立,冷冷的看着刀光向他们挥舞过来。如果在平时,他们根本就不会将这些人看在眼里,可是现在他们一个身负重伤,一个力气将尽,就算他这些叛徒全都刺尽杀绝,也绝对无法再对付曹寒玉和袁氏兄弟的三柄剑了。
  一个人到了自知必死时,心里会想些什么?
  谢晓峰忽然问:“你在想什么?”
  铁开诚道:“我不服气,你的头颅,为什么要比我贵一倍。”
  谢晓峰大笑。
  大笑声中,墙外忽然有个人凌空飞坠,冲入了刀光间,两根拇指竖起一指朝天;一指向地,大声道:“天地幽冥,唯我独尊!”
  “天地幽冥,唯我独尊!”这八个字就像是某种神秘的符咒,在一瞬就令挥舞的刀光全都停顿。
  这个人是谁?
  几十个人,几十只眼睛,都在吃惊的看着他。
  他的脸也像谢晓峰一样,苍白。疲惫憔悴,却又带着种钢铁般的意志和决心。
  “是你!”
  谢晓峰。铁开诚。曹寒王。袁氏兄弟,五个人同时说出这两个字,可是音却不同。
  铁开诚的声音里充满惊奇。
  曹寒玉和袁氏兄弟不仅惊奇,而且愤怒。
  谢晓峰呢?
  谁也无法形容他说出这两个字时心里是什么滋味。
  什么感觉。
  因为这个人竟是小弟。
  又有谁知道小弟心里是什么滋味?什么感觉。
  曹寒玉已经在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小弟道:“来要你们放人。”
  曹寒王道:“放谁?是铁开诚?还是谢晓峰!”
  小弟道:“是他们两个人。”
  曹寒王冷笑,道:“你凭什么要我们放人?你知道这是谁的命令?”
  小弟也在冷笑,忽然从怀中拿出根五色的丝丝,丝涤上结着块翠绿的玉牌。
  曹寒王的脸色立刻变了。
  小弟道:“你认得这是什么!”
  曹寒玉当然认得,只要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认得。别人脸上的表情也跟他一样,惊奇中带着畏惧。
  小弟再也不看他一眼,慢慢的后退,退到谢晓峰身旁:“我们走。”
  谢晓峰转过脸,看着铁开诚:“你也走?”
  铁开诚沉默着,终于点了点头。
  他只有走。
  要在一瞬间断然放弃自己多年曹斗得来的结果,承认自己彻底失败,那不但困难,而且痛苦。
  可是他知道自己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要人眼看着一条已经被钓上钩的大鱼再从自己手里脱走,也是件很痛苦的事。
  可是没有人敢阻拦他们,没有人敢动。
  那块结在五色丝涤的玉牌,本身锥然没有追魂夺命的力量,却代表着一种至高无上,生杀予夺的权力。
  门外有车。
  快马、新车。那当然是小弟早已准备好的,他决心要做一件事的时侯,事先一定准备得极仔细周密。
  车马急行,车厢里却还是很稳。
  谢晓峰斜倚在角落里,苍白的脸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更疲倦。更憔悴。可是他眼睛里却在发着光。
  他兴奋,并不是因为他能活下来,而是因为他对人忽然又有了信心。
  对一个他最关心的人,他已将自己的全身希望寄托在这个人身上。
  小弟却盯着铁开诚,忽然道:“我本不是救你的,也并不想救你。”
  铁开诚道:“我知道。”
  小弟道:“我救了你,只因为我知道他绝不肯让你一个人留在那里,因为你们不但曾经并肩作战,而且你也曾救过他。”
  铁开诚道:“我说过救他的并不是我。”
  小弟道:“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你们的事,跟我全无关系。”
  铁开诚道:“我明白。”
  小弟道:“所以你现在还是随时都可以找我算帐。”
  铁开诚道:“算什么帐。”
  小弟道:“镖旗。”
  铁开诚打断了它的话,道:“红旗镖局早已被毁了,那里还有镖旗?”
  他笑了笑,笑容中充满了悲痛和感伤:“镖旗早已没有了,那里还有什么帐?”
  谢晓峰道:“还有一点帐。”
  铁开诚道:“什么帐?”
  谢晓峰道:“一朵珠花。”
  他也在盯着铁开诚:“那朵珠花真是你叫人去买的?”
  铁开诚毫不考虑就回答:“是。”
  谢晓峰道:“我不信。”
  铁开诚道:“我从不说谎。”
  谢晓峰道:“铁义呢?他有没有说谎。”
  铁开诚闭上了嘴。
  谢晓峰又问道:“难道那个女人真是你的女人?难道铁义说的全是真话?”
  铁开诚还是拒绝回答。
  小弟忽然插嘴,道:“我又看见了那个女人。”
  谢晓客道:“哦?”
  小弟道:“她找到我,给了我一封信,要我交给你,而且一定要我亲手交给你,因为信上说的,是件很大的秘密。”
  他一字字接着道:“红旗镖局的秘密。”
  谢晓岑道:“信呢?”
  小弟道:“就在这里。”

  信是密封着的,显见得信上说的那件秘密一定很惊人。
  可是谢晓峰并没有看到这封信,因为小弟一拿出来,铁开诚就已闪电般出手,一把夺了去,掌一揉,一封信立刻就变成了千百碎片,被风吹出了窗外,化作了满天蝴蝶。
  谢晓峰沉下脸,道:“这不是君子人应该做的事。”
  铁开诚道:“我本来就不是君子。”
  小弟道:“我也不是。”
  铁开诚道:“你?”
  小弟道:“君子绝不会抢别人的信,也不会偷看别人的信,你不是君子,幸好我也不是。”
  铁开诚变色:“那封信你看过?”
  小弟笑了笑,道:“不但看过,而且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铁开诚的脸扭曲,就像是忽然被人一拳重重的打在小腹上,打得他整个人都已崩溃。
  信上说的究竟是什么秘密,为什么能让铁开诚如此畏惧?
  我不是铁开诚的女人。我本来是想勾引他的,可惜他太强,我根本找不到一点机会。
  幸好铁中奇已老了,已没有年轻时的壮志和雄心,已开始对奢侈的享受和漂亮的女人发生兴趣。我一向很漂亮,所以我就变成了他的女人。只要能躲开夏侯星,比他再老再丑的男人我都肯。
  天下最让我恶心的男人就是夏侯星。
  有红旗镖局的总镖头照顾我,夏侯星当然永远都找不到,何况,铁中奇虽然老了,对我却很不错,从来没有追问过我的来历。
  铁开诚不但是条好汉,也是个孝子,只要能让他父亲高兴,什么事都肯做,在我生日的那天,他甚至还送了我一朵珠花和两只镯子。只可惜这种好日子并不长,夏侯星虽然没有找到我,慕容狄荻却找到了我。
  她知道我的秘密,就以此来要胁我,要我替她做事。我不能不答应,也不敢不答应。
  我替她在暗中收买红旗镖局的镖师,替她刺探镖局的消息,她还嫌不够,还要我挑拨他们父子,替她除掉铁开诚。
  铁中奇对我虽然千依百顺,只有这件事,不管我怎说,他都听不进去。
  所以慕容秋荻就要我在酒中下毒。
  那天晚上风雨很大,我看看铁中奇喝下了我的毒酒,心里多少也有点难受,可是我知道这秘密一定不会被人发觉的,因为那天晚上在后院当值的人,也都已被天尊收买了。
  铁开诚事后纵然怀疑,已连一点证据都抓不到。为了保全他父亲的一世英名,他当然更不会将这种事说出来的。
  可是现在我却说了出来。因为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天尊的毒辣和可怕,我虽然不是个好女人,可是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只要你能永远记住这一点,别的事我全不在乎。

  这是封很长的信,小弟却一字不漏的念了出来。
  它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听完了这封信,铁开诚固然已满面痛泪,谢晓峰和小弟的心里又何尝不难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晓峰才轻轻的问道:“她人呢?”
  小弟道:“走了。”
  谢晓峰道:“你有没有问她要去哪里?”
  小弟道:“没有。”
  铁开诚忽然道:“我也要走了,你也不必问我要去那里,因为你就是问我要去那里,我也绝不会说。”
  他当然要走的。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不去做的事。
  谢晓峰了解他的处境,也了解他的心情,所以什话都没有说。
  铁开诚却又问了他很让他意外的话:“你想不想喝酒?”
  谢晓峰笑了。
  是勉强在笑,却又很愉快:“你也喝酒?”
  铁开诚道:“我能不能喝酒?”
  谢晓峰道:“能。”
  铁奴开诚道:“那末我们为什不去喝两杯?”
  谢晓峰道:“这时候还能买得到酒?”
  铁开诚道:“买不到我们能不能去偷?”
  谢晓峰道:“能。”
  铁开诚也笑了。
  谁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笑:“君子绝不会偷别人的酒喝,也不会喝偷来的酒,幸好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
  夜深,人静,至少大多数人都已静。
  在人静夜深的晚上,最不安静的通常只有两种人——赌得变成了赌鬼的人,喝得变成了酒鬼的人。
  可是就连这两种人常去的消夜摊子,现在都已经静了。
  所以他们要喝酒只有去偷。真的去偷。
  “你有没偷过酒?”
  “我什都没有偷过。”
  “我偷过。”
  谢晓峰好像很得意:“我不到十岁时侯就去偷过酒喝。”
  “偷谁的?”
  “偷我老子的。”
  谢晓峰在笑:“我们家那位老爷子虽然不常喝酒,藏的却都是好酒,很可能比我们家藏的剑还好。”
  “你们家为什不叫神酒山庄!”
  铁开诚居然也在笑。
  “因为我们家除了我之外都是君子,不是酒鬼。”
  “幸好你不是。”
  “幸好你也不是。”
  夜深人静的晚上,夜深人静的道路,两个人却还末静。
  因为他们的心都不静。
  车马已在远处停下,他们已走了很远。“我们家的藏酒虽好,只可惜我只偷了两次就被捉住了。”
  谢晓峰还在笑,就好像某些人在吹嘘他们自己的光荣历史:“所以后来我只好去偷别人的。”
  “偷谁的?”
  “绿水湖对岸有家酒铺,掌柜的也姓谢,我早就知道他是个好人。”
  “所以你就去偷他的。”
  “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偷好人不偷坏人。”
  谢晓峰说话的表情就好像老师在教学生:“这是偷王和偷祖宗传留下来的教训,要做小偷的人,就千万不可不记在心里。”
  “因为就算被好人抓住了也没什么了不得,被坏人抓住可就有点不得了。”
  “不是有点不得了,是大大的不得了。”
  “可是好人也会抓小偷的。”
  “所以我又被抓住了。”
  谢晓峰在叹息:“虽然没什么了不起,却也让我得到个教训。”
  “什么教训?”
  “要偷酒喝,最好让别人去偷,自己最多只能在外面望风。”
  “好,这次我去偷,你望风?”
  铁开诚真的没有偷过酒,什都没有偷过,可是不管要他去偷什么,都不会太困难。
  他的轻功也许不能真是最好的,可是如果你有两百坛酒藏在床底下,他就算把你全偷光了,你也绝不会知道。

第三十六章 欣逢知己

  很少有人会把酒藏在床底下。
  只有大户人家,才藏著有好酒,大户人家通常有酒窖。要偷酒窖里的酒,当然比偷床底下的酒容易。
  铁开诚偷酒的本事虽并不比谢晓峰差多少,酒量却差得不少。所以先醉的当然是他。
  不管是真醉?还是假醉?是烂醉?还是半醉,话总是说得要比平时多些,而且说的通常都是平时想说却没有说的话。
  铁开诚忽然问:“那个小弟,真的就叫做小弟!”
  谢晓峰不能回答,也不愿回答。小弟真的应该姓什么?叫什么?你让他应该怎说?”
  铁开诚道:“不管他是不是叫小弟,他都绝不是个小弟。”
  谢晓峰道:“不是。”
  铁开诚道:“他已是个男子汉。”
  谢晓峰道:“你认为他是?”
  铍开诚道:“我只知道,如果我是他,很可能就不会把那封信说出来。”
  谢晓峰道:“为什么?”
  铁开诚道:“因为我也知道他是天尊的人,它的母亲就是慕容秋荻。”
  谢晓峰沉默着,终于长声叹息:“他的确已是个男子汉。”
  铁开诚道:“我还知道一件事。”
  谢晓峰道:“什么事?”
  铁开诚道:“他来救你,你很高兴,并不是因为他救了你的命,而是因为他来了?”
  谢晓峰喝酒,苦笑。酒虽是冷的,笑虽然有苦,心里却又偏偏充满了温暖和感激。
  感激一个人的知己。
  铁开诚道:“还有件事你可以放心,我绝不会再去找薛可人。”
  薛可人就是那个猫一样的女人。
  铁开诚道:“因为她虽然做错了,却是被逼的,而且她已经赎了罪。”
  谢晓峰道:“可是……”
  铁开诚道:“可是你一定要去找她。”
  他又强调:“虽然我不去找她,你却一定要去找她。”
  谢晓峰明白他的意思。铁开诚虽然放过了她,慕容狄荻却绝不会放过她的。
  连曹寒玉、袁家兄弟、红旗镖局,现在都已在天尊的控制之下,还有什事是他们做不到的?
  谢晓峰道:“我一定会去找她。”
  铁开诚道:“另外有个人,你却一定不能去找?”
  谢晓峰道:“谁?”
  “燕十三。”
  夜色如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谢晓峰边说边注视着远方,燕十三就彷佛站在远方的黑暗中。彷佛已与这寂寞的寒夜融为一体。他从未见过燕十三,但是他却能够想像出燕十三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寂寞而冷酷的人。一种已深入骨髓的冷漠与疲倦。他疲倦,只因为他已杀过太多人,有些甚至是不该杀的人。他杀人,只因为他从无选择的余地。
  谢晓峰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他了解这种心情,只有他了解得最深。
  因为他也杀人,也同样疲倦,他的剑和他的名声,就像是个永远甩不掉的包袱,重重的压在他肩上,压得他连气都透不过来。
  ——杀人者还常会有什样的结果?
  是不是必将死于人手?他忽然又想起刚才在自知必死时,那一瞬间心里的感觉。在那一瞬间,他心里究竟在想什?
  燕十三。说出了这三个字,本已将醉的铁开诚酒意似又忽然清醒。
  他的目光也在遥视着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这一生中,见到过的最可怕的一个人是谁!”
  谢晓峰道:“是个我从末见过的陌生人。”
  铁开诚道:“陌生人并不可怕。”
  ——因为陌生人既不了解你的感情,也不知道你的弱点。
  ——只有你最亲密的朋友,才知道这些,等他们出卖你时,才能一击致命。
  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他知道谢晓峰一定会了解。
  谢晓峰道:“但是这个陌生人却和别的人不同。”
  铁开诚道:“有什不同?”
  谢晓峰说不出。就因为他说不出,所以才可怕。
  铁开诚又问:“你是在那里见到他的!”
  谢晓峰道:“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就在那陌生的地方,他看见那可怕的陌生人,和一个他最亲近的人在一起,在论剑。
  论他的剑。
  ——他最亲近的那个人,是不是慕容秋荻?
  铁奴开诚道:“你想那个陌生人会不会是燕十三!”
  谢晓峰道:“很可能。”
  铁开诚忽然叹了口气,道:“我这一生中,见到过的最可怕的一个人也是他,不是你。”
  谢晓峰道:“不是我?”
  铁开诚道:“因为你毕竟还是个人。”
  ——那也许只因为现在我已改变了。
  这句话谢晓峰并没有说出来,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何会改变的。
  铁开诚道:“燕十三却不是。”
  谢晓峰道:“他不是人?”
  铁开诚道:“绝不是。”
  他沉思若,慢慢的接着道:“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虽然对我很好,传授我的剑法,可是却从来不让我亲近他,也从来不让我知道他从那里来,要往那里去!”
  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跟一个人有了感情。
  ——为要做杀人的剑客,就必要无情。这些话铁开诚也没有说出来,他相信谢晓峰也一定会了解。
  他们沉默了很久,铁开诚忽然又道:“夺命十三剑中的第十四种变化,并不是你创出来的。”
  谢晓峰道:“是他?”
  铁开诚点点头,道:“他早已知道这十四剑,而且也早已知道你剑中有一处破绽。”
  谢晓峰:“可是他没有传授给你?”
  铁开诚道:“他没有。”
  谢晓峰道:“你认为他是在藏私?”
  铁开诚道:“我知道他不是。”
  谢晓峰道:“你也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铁开诚道:“因为他生怕我学会这一剑后,会去找你。”
  谢晓峰道:“因为他自己对这一剑也没有把握。”
  铁开诚道:“可是你也同样没把握能破他的这一剑。”
  谢晓峰没有反应。
  铁开诚盯着他,道:“我知道你没有把握,因为刚才我使出那一剑时,你若有把握,早已出手,也就不会遭人的暗算。”
  谢晓峰还是没有反应。
  铁开诚道:“我劝你不要去找他,就因为你们全都没有把握,我不想看着你们自相残杀,两败俱伤。”
  谢晓峰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一个人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想的是什么事?”
  铁开诚道:“是不是会想起他这一生中所有的亲人和往事?”
  谢晓峰道:“不是。”
  他又补充着道:“本来我也认为应该是的,可是我自知必死的那一瞬间,想到的却不是这些事。”
  铁开诚道:“你想的是什么?”
  谢晓峰道:“是那一剑,第十四剑。”
  铁开诚沉默着,终于长长叹息,在那一瞬间,他想的也是这一剑。
  一个人若已将自己的一生全都为剑而牺牲,临死前他怎会去想别的事?
  谢晓峰道:“本来我的确没把握能破那一剑,可是在那一瞬间,我心里却好像忽然有道闪电击过,那一剑本来虽然的确是无坚不摧无懈可击,可是被这道闪电一击,立刻就变了!”
  铁开诚道:“变得怎样?”
  谢晓峰道:“变得很可笑。”
  本来很可怕的剑法,忽然变得很可笑,这种变化才真的可怕。铁开诚什么都不再说,又开始喝酒。
  谢晓峰喝得更多、更快。
  铁开诚道:“好酒。”
  谢晓峰道:“偷来的酒,通常都是好酒。”
  铁开诚道:“今日一别,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再醉。”
  谢晓峰道:“只要你真的想醉,何时不能再醉?”
  铁开诚忽然大笑,大笑着站起来,一句话都不再说就走了。
  谢晓峰也没有再说什,只是看者他大笑,看着他走。
  ——铁中奇虽然不是他亲生的父亲,可是为了保全铁中奇的一世英名,他宁可死,宁愿承担一切罪过,因为他们已有了父子的感情。
  谢晓峰没有笑。想到这一点,他怎能笑得出。他又喝完了最后的酒,却已辨不出酒的滋味是甘?是苦?
  无论是甘是苦,总是活,既不是水,也不是血,绝没有人能反驳。那岂非也正像是父子间的感情一样?
  天亮了。车马仍在,小弟也在。谢晓峰走回去的时侯,虽然已将醉了,身上的血腥却比酒味更重。
  小弟看着他上车,看着他倒下,什么话都没有说。
  谢晓峰忽然道:“可惜你没有跟我们一起去喝酒,那真是好酒。”
  小弟道:“偷来的酒,通常都是好酒。”这正是谢晓峰刚说过的话。
  谢晓峰大笑。
  小弟道:“只可惜不管多好的酒,也治不了你的伤。”
  不管是身上的伤?还是心里的伤?都一样冶不了。
  谢晓峰却还在笑:“幸好有些是根本就不必去治的。”
  小弟道:“什么伤?”
  谢晓峰道:“根本就治不好的伤。”
  小弟看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醉了。”
  谢晓峰道:“你也醉了。”
  小弟道:“哦!”
  谢晓峰道:“你应该知道,天下最容易摆脱的是那种人!”
  小弟道:“当然是死人。”
  谢晓峰道:“你若没有醉,那你一心要摆脱我,为什么偏偏又要来救我!”
  小弟又闭上了嘴,却忽然出手,点了他身上十一处穴道。
  他最后看见的,是小弟的一双眼睛,眼睛里充满了一种谁都无法了解的表情。
  这时阳光正从窗外照进来,照着他的眼睛。
  谢晓峰醒来时,最先看见的也是眼睛,却不是小弟的眼睛。
  有十几双眼睛。
  这是间很大的屋子,气派也好像很大,他正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
  十几个人正围着床,看着他,有的高瘦,有的肥胖,有的老了,有的年轻,服饰都很考究,脸色都很红润,显出一种生活优裕,营养充足的样子。
  十几双眼睛有大有小,目光都很锐利,每个人的眼睛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轨好像一群屠夫正在打量着他们正要宰割的牛羊,却又拿不定主意,应该从什地方下手。
  谢晓峰的心在往下沉。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力量已完全消失,连站都站不起来。
  就算能站起来,这十几个人只要每个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堆,他就又要躺下去。
  他们究竟是些什人?为什要用这种眼光来看他?
  十几个人忽然全都散开了,远远的返到一个角落里去,又聚到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谢晓峰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却看得出他们一定是在商议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一定跟他有很密切的关系。
  因为他们一面说,一面还不时转过头来,用眼角偷偷的打量他。他们是不是在商量,要用什么法子来对付他?折磨他?
  小弟呢?
  小弟终于出现了。前些日子来,他一直显得很疲倦憔悴,落魄潦倒。
  可是现在他却已换上一身鲜明华丽的衣服,连发髻都梳得很光洁整齐。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是什么事让他忽然奋发振作起来的?
  是不是因为他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利害,终于将谢晓峰出卖给天尊,立了大功?看见他走进来,十几个人立刻全都围了上去,显得巴结而阴沉。
  小弟的神情却很严肃,冷冷的问:“怎样!”
  “不行。”十几个人同时回答。
  “没有法子?”
  “没有。”
  小弟的脸沉了下去,眼中现出怒火,忽然出手,抓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衣襟。
  这个年纪最大,气派不小,手里拿着的一个鼻烟壶,至少就已价值千金。
  可是在小弟面前,他看来简直就像是只被猫捉住的耗子。
  小弟道:“你就是简复生!”
  这人道:“是。”
  小弟道:“听说别人都叫你“起死复生”简大先生。”
  简复生道:“那是别人胡乱吹嘘,老朽实在不敢当。”
  小弟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忽又笑了笑,道:“你这鼻烟壶很不错呀!”
  简复生虽然还是很害怕,眼睛里却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这方烟壶是整块碧玉雄成的,他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就连睡着了的时候,都压在枕头下面。
  他听见有人称赞这身烟壶,简直比听见别人称赞他的医术还要得意。
  小弟微笑道:“这好像还是用整块汉王雕出来的,只怕最少也值得上千两银子。”
  简复生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大少爷也是识货的人。”
  小弟道:“你那里来的这多银子!”
  简复生道:“都是病人送的诊金!”
  小弟道:“看来你收的诊金可真不少呀!”
  简复主已渐渐转出话风不太对了,已渐渐笑不出来。
  小弟道:“你能不能借给我看看!”
  简复生虽然满怀不情愿,却又不敢不送过去。
  小弟手里拿着鼻烟,好像真的在欣赏的样子,喃喃道:“好,真是好东西,只可惜像你这样的人,还不配用这样的好东西。”
  这句话刚说完,“吧”的一声,这价值连城的鼻烟壶竟已被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简复生的脸色立刻变了,变得比刚死了亲娘的孝子还难看,几乎就要哭了出来。
  小弟冷笑道:“你既称名医,收的诊金比谁都高,却连这样一点轻伤都治不好,你究竟是他妈的什么东西!”
  简复生全身发抖,满头冷汗,嘴里结结巴巴的不知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