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古龙
第三十七章 看破生死

  他旁边却有个华服少年挺身而出,抗声道:“这绝不是一点轻伤,那位先生伤势之重,学生至今还没有看见过。”
  小弟瞪着他,道:“你是什么东西!”
  少年道:“学生不是东西,学生是人,叫简传学。”
  小弟道:“你就是简复生的儿子!”
  简传学道:“是的。”
  小弟道:“你既叫简传学,想必已传了他的医学,学问想必也不小。”
  简传学道:“学生虽然才疏学浅,有关刀圭金创这方面的医理,倒也还知道一点。”
  他指着后面的人,又道:“这些叔叔伯伯,也都是个中的靳轮好手,我等冶不好的伤,别人想必也治不好。”
  小弟怒道:“你怎知道别人也治不好!”
  简传学道:“那位先生身上的伤,一共有五处,两处是旧创,三处是这两天才被人用利剑刺伤的,虽然不在要害上,可是每一剑都刺得很深,已伤及关节虚的筋骨。”
  他歇了口气,又按着道:“病人受了伤之后,若是立刻求医疗养,也许还有救,可惜他受伤后又劳动过度,而且还喝了酒,喝的又太多,伤口已经开始在溃烂。”
  他说的话确实句句都切中要处,小弟也只有在旁听着。
  简传学道:“可是严重的,还是那两处旧创,就算我们能把新伤治好,他也只能再活七天。”
  小弟脸色变了:“七天!”
  简传学道:“最多七天。”
  小弟道:“可是那两处旧创看起来岂非早已收了口!”
  简传学道:“就因为创痕已经收了口,所以最多只能再活七天。”
  小弟道:“我不懂。”
  简传学道:“你当然不会懂,懂得这种事的人本就不多,不幸他却偏偏认得一个,而且恰巧是他的朋友。”
  小弟更不懂:“是他的朋友!”
  简传学道:“他受伤之后,就恰巧遇见了这位朋友,这位朋友身上,恰巧带着最好的金创药,又恰巧带着最毒的化骨散。”
  他叹了口气:“金创药生肌,化骨散蚀骨,剑痕收口时,创毒已入骨,七天之内,它的全身一百卅七根骨骼,都必将化为脓血。”
  小弟一把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没有药可以解这种毒!”
  简传学道:“没有!”
  小弟道:“也没有人可以解这种毒!”
  简传学道:“没有。”
  他的回答简单、明确、肯定,令人不能怀疑,更不能不信。
  但是一定要小弟相信这种事,又是多痛苦,多残酷。
  只有他知道简传学说的这位朋友是谁,就因为他知道,所以痛苦更深。
  只有痛苦,没有别的。因为他甚至连恨都不能去恨。
  应该爱的不能去爱,应该恨的不能去恨,对一个血还没有冷的年轻人来说,这种痛苦如何能忍受?
  他忽然听见谢晓峰在问:“最多七天,最少几天!”
  他不敢回头面对谢晓峰,也不想听简传学的答复。
  但是他已听见!
  “三天。”
  简传学的回答虽然还是同样明确肯定,声音却也有了种无可奈何的悲哀:“最少可能只有三天。”
  一个人忽然发现自己的生命只剩下短短约三天时,会有什样的反应?
  谢晓峰的反应很奇特。他笑了。
  死,并不是件可笑的事,绝不是。
  他为什要笑?
  是因为对生命的轻蔑和讥诮?还是因为那种已看破一切的洒脱?
  小弟忽然转身冲过来,大声道:“你为什还要笑?你怎还能笑得出!”
  谢晓峰不回答,却反问:“大家远路而来,主人难道连酒都不招待。”
  简传学的手一直在抖,这时才长长吐出口气。
  “喝一杯”的意思,通常都不是真的只喝一杯。
  三杯下肚,简传学的手才恢复稳定,酒,本就能使人的神经松弛,情绪稳定。
  可是终年执刀的外伤大夫,却不该有一双常常会颤抖的手。
  谢晓峰一直在盯着他的手,忽然问:“你常喝酒!”
  简传学道:“我常喝,可是喝得不多。”
  谢晓峰道:“如果一个人常喝酒,是不是因为他喜欢喝!”
  简传学道:“大概是的。”
  谢晓峰道:“既然喜欢喝,为什不多喝些!”
  简传学道:“因为喝太多总是于身体有损,所以……”
  谢晓峰道:“所以你心里虽然想喝,却不得勉强控制自己。”
  简传学承认。
  谢晓峰道:“因为你还想活下去,还想多活几年,活得越久越好。”简传学更不能否认生命如此可贵,又有谁不珍惜。
  谢晓峰举杯,饮尽,道:“每个人活着时,都一定有很多心里很想去做,却不敢去做的事,因为一个人只要想活下去,就难免会有很多拘束很多顾忌。”
  简传学又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芸芸众生中,有谁能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谢晓峰道:“有一种人。”
  简传学道:“那种?”
  谢晓峰微笑道:“知道自已最多只能再活几天的人。”
  他在笑,可是除了他自己外,还有谁忍笑?谁能笑得出?
  在人类所有的悲剧,还有那种比死更悲哀?
  一种永恒的悲哀。
  酒已将足。
  仍末足。
  谢晓峰忽然问:“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最多只能再活几天,在这几天里,你会做什么?”
  这是个很奇妙的问题,奇妙而有趣,却又带着种残酷的讥诮。
  也许有很多人曾经在夜深人静,无法成眠时问过自己?
  ——如果我最多只能再活三天,在这三天里,我会去做些什事?
  但是会拿这问题去问别人的一定不多。
  他问的不是某一个人,而且在座的每一个人。
  座中忽然有个人站起来,大声道:“如果是我,我会杀人!”
  这个人叫施经墨。
  在西河,施家是很有名的世家,他的祖先祖父都是很有名的儒医,传到他已是第九代,每一代都是循规守矩的他当然也是个君子,沉默寡言,彬彬有礼,现在居然会说出这一句话来,认得它的人,当然都很吃惊。
  谢晓峰却笑了:“你要去杀人?杀多少人?”
  施经墨好像被这问题吓了一跳,喃喃道:“杀多少人?我能杀多少人?”
  谢晓峰道:“你想杀多少?”
  施经墨道:“我本来只想杀一个的,现在想想,还有两个也一样该死!”
  谢晓峰道:“他们都很对不起你?”
  施经墨咬着牙,目中现出怒火,就好像仇人已经在他眼前,他随时都可以将他们的头颅砍下。
  谢晓峰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还有许多日子可以活,所以你也只有眼看着他们逍遥自在的活下去,很可能活得比你还快活。”
  施经墨痴痴的怔了很久,握紧的变拳渐渐放松,目中的怒火也渐渐消失,黯然道:“不错,就因为我还可以活下去,所以也只有让他们活下去。”
  他的声音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能够活下去,对他来说,竟似已变成种负担。
  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一个人要继绩活下去,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谢晓峰忽然转过脸,盯着简传学,道:“你呢?”
  简传学本来一直在沉思,显然也被这问题吓了一跳:“我?”
  谢晓峰道:“你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出身好,学问好,而且刚强正直,想必一直都受人尊敬,你自己当然也不敢做出一点逾越规矩礼教的事。”
  简传学不能否认。
  谢晓峰道:“可是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你会去干什么?”
  简传学道:“我…我会去好好的安排后事,然后静静的等死。”
  谢晓峰道:“真的?”
  他目光如利刃,彷佛已利入他心里:“你说的全是真话?”
  简传学点下头,忽又抬起,大声道:“不是真话,完全不是。”他一口气喝了三杯酒,可大声道:“如果我只能再活三天,我会去大吃大喝,狂嫖烂赌,把全城的婊子都找来,脱光了跟她们捉迷藏?”
  他父亲吃惊的看着他,道:“你…你怎会想到要做这种事?”
  谢晓峰道:“这种事本来就很有趣,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你说不定也会去做的。”
  简传学道:“我…我……”
  谢晓峰道:“只可惜你们都还要活很久,所以你们心里就算想得要命,也只能偷偷的在心里想想而已。”
  简传学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老实说,我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一个二十八、九岁的俏娘姨,正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焖鸭子走进来。
  谢晓峰忽然问她:“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了,你想干什么?”
  这娘姨也被问得吃了一惊,迟迟的说不出话。
  小弟沉着脸,道:“谢先生既然在问你,你就要说老实话。”
  这娘姨又害羞,又害怕,终于红着脸道:“我想嫁人。”
  谢晓峰道:“你一直都没有嫁!”
  这娘姨道:“没有。”
  谢晓峰道:“为什么不嫁!”
  这娘姨道:“我从小就被卖给人家做丫环,能嫁给什么样的男人,有什样的男人肯娶我?”
  谢晓峰道:“可是你若只能活三天,就不管什样的人都要嫁?”
  这娘姨道:“只要男人就行,只要是活男人就行。”
  她脸上因此已发兴奋的光,忽然又大笑:“然后我就杀了他。”
  二十七、八的大姑娘,要嫁人并不奇怪,后面这句话,却叫人想不通了。
  大家又吃了一惊:“你既然已经嫁给了他,为什么又要杀了他!”
  这娘姨道:“因为我没有做过寡妇,我还想尝尝做寡妇是什么滋味!”
  大家面面相觑,想笑,又不能笑,谁都想不到这样一个女人,会有这荒唐,这么绝的想法。
  这娘姨道:“只可惜我还不会死,所以找非但做不了寡妇,很可能连嫁都嫁不出去。”
  他低着头,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饭,低着头走出了门。
  过了很久,座上忽然有个人在喃喃自语:“如果我只能活三天,我一定娶她。”
  这个人叫于俊才,也是位名医,却偏闲生得奇形怪状,不但驼背瘤腿,而且满脸麻子。
  就因为他有名气——不但有才名,还有丑名,所以做媒的虽然想尽千方百计去为他提亲,对方只有一听见“麻大夫”的大名,立刻就退避三舍,有一次有个媒婆甚至还被人用扫帚赶了出去。
  谢晓峰道:“你真的想娶她?”
  于俊才道:“这女人又干净,又标致,能娶到这样的老婆,已经算是福气,只可惜”谢晓峰道:“只可惜你既然还不会死,就得顾全你们家的面子,总不能把个丫头用八人大轿娶回去。”
  于俊才只有点头、叹气、苦笑、喝酒。
  谢晓峰又大笑。大家就看着他笑。
  谢晓峰道:“刚才你们都想问我,一个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人,怎还能笑得出?现在你们为什么不问了?”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谢晓峰自己替他们回答:“因为现在你们心里都在偷偷的羡慕我,因为你们心里想做,却不敢去做的事,我都可以去做。”
  一个人若能痛痛快快,随心所欲的几天,我相信一定会有很多人会在心里偷偷的羡慕。
  于俊才已经喝了两杯酒,忽然问:“你呢?在这三天里,你想干什么?”
  谢晓峰道:“我要你要她。”
  于俊才又一惊:“娶谁!”
  谢晓峰:“我义妹。”
  于俊才道:“你义妹?谁是你义妹!”
  谢晓峰忽然冲出去,将一直躲在门外偷听的俏娘姨拉了进来。
  “我的义妹就是她。”
  于俊才怔住。
  俏娘姨也怔住。
  谢晓峰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这娘姨低下头,道:“做丫头的还有什么姓,主人替我取了个名字,叫芳梅,我就叫芳梅!”
  谢晓峰道:“现在你已有了姓,姓谢!”
  芳梅道:“姓谢!”
  谢晓峰道:“现在你是我的义妹,我姓谢,你不姓谢姓什么?”
  芳梅道:“可是你…你……”
  谢晓峰道:“我就是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
  芳梅彷佛听过这名字:“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
  谢晓峰道:“不管谁做了谢家三少爷的义妹,都绝对不是件失人的事。”他指着于俊才:“这个人虽然不是个美男人,却一定是个好丈夫。”
  芳梅的头垂得更低。
  谢晓峰拉起它的手,放在于俊才手里:“现在我宣布你们已经成夫妇,有没有人反对?”
  没有,当然没有。
  这是喜事,很不寻常的喜事,完全不合规矩,甚至已有点荒唐。
  可是无论什样的喜事,都能使人的精神振会些,只有施经墨,还是显得很沮丧。
  谢晓峰慢慢的走过去,忽然问:“那个人是你的朋友?”
  施经墨道:“哪个人?”
  谢晓峰道:“对不起你的人。”
  施经墨握紧双拳:“我我一直都拿他当朋友,可是……”
  谢晓峰道:“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施经墨闭紧了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眼睛里却已有泪将流。
  这件事他既不忍说,也不能说。
  无论多大的仇恨,多深的痛苦,他都可以咬着牙忍受,却无法忍受这件事带给他的羞辱。
  谢晓峰看着他,目中充满同情:“我看得出你是个老实人。”
  施经墨垂下头:“我只不过是个没有用的人。”
  老实人的意思,本来就通常都是没有用的人。谢晓峰道:“可是你至少读过书。”
  施经墨道:“也许就因为我读过书,所以才会变得如此无用。”
  谢晓峰道:“有用。”
  施经墨笑了,笑容中充满自嘲与讥诮:“有用?有什么用?”
  谢晓峰讥道:“有时用笔也一样能杀人的。”

第三十八章 口诛笔伐

  施经墨道:“用笔也能杀人?”
  谢晓峰道:“你不信?”
  施经墨道:“我……”
  谢晓峰道:“那边桌上有笔墨,你为什不过去试试?”
  施经墨道:“怎么试?”
  谢晓峰道:“只要你去写三个字,就可以将一个人置之于死地。”
  施经墨道:“哪三个字?”
  谢晓峰道.“那个人的名字。”
  施经墨抬起头,吃惊的看着他。直到现在,他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垂死的人,全身都带着种神秘而可怕的力量,随时都能做出别人做不到的事。
  谢晓峰道:“快去写,写好了不妨密封藏起,再交给我,我保证这里绝没有人会泄露你的秘密。”
  施经墨终于站起来,走过去,提起了笔。
  这个人的力量,实在令他不能抗拒,也不敢抗拒,这个人说的话,他也不能不信。
  密封起的信封,已在谢晓峰手里,里面只有一张纸,一个名字。
  谢晓峰道:“除了你自己外,我保证现在绝没有人知道这里面写的是谁的名字。”
  施经墨点点头,苍白的脸已因兴奋紧张而扭曲,忍不住问:“以后呢?”
  谢晓峰道:“以后也只有一个人能看到这名字。”
  施经墨道:“什么人?”
  谢晓峰道:“一个绝对能为你保守秘密的人。”
  他转过身,面对小弟:“你当然已猜出这个人就是你。”
  小弟道:“是。”
  谢晓峰道:“你看到这名字后,这个人当然就活不长的。”
  小弟道:“是。”
  谢晓峰道:“他当然是死于意外的。”
  小弟道:“是。”
  他伸出手,接过谢晓峰手里的信,他的手也和谢晓峰同样稳定。
  每个人都在,他们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敬畏?还是恐惧。
  一封信,一张纸,一个名字,一瞬间就已铁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能有这种权力?
  施经墨额上冷汗如豆,忽然冲过去,一把夺下了小弟手里的信,揉成一团,塞入嘴里,嚼碎,咽下,然后就开始不停的呕吐。
  谢晓峰冷冷的肩着他,并没有阻止。
  小弟脸上更全无表情,直到他呕吐停止,谢晓峰才淡淡的问道:“你不忍让他死?”
  施经墨拚命摇头,泪水与冷汗同时流下。
  谢晓峰道:“你既然恨他入骨,为什又不忍让他死?”
  施经墨道:“我…我……”
  谢晓峰道:“那边还有纸,我还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施经墨又拚命摇头:“我真的不想要他死,真的不想!”
  谢晓峰笑了:“原来你恨他恨得并没有你想像中那么深。”
  他微笑着,从地上拉起了几乎已完全软瘫的施经墨:“不管怎样,你总算已有机会杀过他,却又放过他,只要想到这一点,你心里就会觉得舒服多了。”
  屋子里很黯,他脸上却彷佛发着光。
  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在看着他,睑上的表情已只有敬畏,没有恐惧。
  ——一封信,一张纸,一个名字,一刹那间就化解了一个人的心里的怨毒和仇恨。
  ——他究竟是什人,为什会有这种神奇的力量?
  杯里又加满了酒,每个人都默默举杯,一饮而尽,每个人都明白这杯酒是为谁喝的——也许只有三天了,在这三天里,他还会做出些什么事?
  谢晓峰长长吐出口气,笑得更愉快,对这一切,他显得都觉得很满意。
  他喜欢好酒,也喜欢别人对他尊敬。这两样事他虽然已摒绝了很久,可是现在却仍可使全身都渐渐温暖起来。
  “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的。”
  他看着这些人:“现在你们还有没有一定要把我留在这里?”
  小弟再次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再一字字道:“没有,当然没有。”
  每个人都再次举杯,喝下了这杯酒,每个人都在看着谢晓峰。
  只有简传学一直低着头,忽然问:“现在你是不是已经该走了。”
  谢晓峰道:“是。”
  他站起来,走过去,握住简传学的臂:“我们一起走。”
  简传学终于抬起头:“我们一起走?你要我跟你去那里?”
  谢晓峰道:“去大吃大喝,狂嫖烂赌。”
  简传学道:“然后呢?”
  谢晓峰道:“然后我去死,你再回来做你的君子。”
  简传学连想都不再想,立刻站起来!
  “好,我们走。”
  看着他们并肩走出去,每个人都知道谢晓峰这一去必死无疑。
  可是简传学呢?他是不是还会回来做他的君子?
  已经走出了门,简传学忽又停下来:“现在我们还不能走。”
  谢晓峰道:“为什么?”
  简传学道:“因为你就是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
  这不成理由。
  所以简传学又补充:“这里每个人都知道,谢家三少爷的剑法,是天下无双的剑法,却没有一个人看见过。”
  谢晓峰承认。他的名声天下皆知,亲眼看见过他剑法的人却不多。
  简传学道:“三少爷若是死了,还有谁能看见三少爷的剑法!”
  没有人,当然没有。
  简传学道:“大家不远千里而来,要看的也许并不是三少爷的痛,而是三少爷的剑,三少爷总不该让大家徒劳往返,抱憾终生。”
  这是老实话。三少爷的痛并不好看,好看的是三少爷的剑。
  谢晓峰笑了。
  他微笑着转回身:“这里有剑?”
  这里有剑,当然有。
  有剑,不是古剑,也不是名剑,是柄好剑,百炼精钢铸成的好剑。一柄好剑是不是能成为古剑使用,成为名剑,通常要看用它的是什人?剑能得其主,剑胜,得其名剑不能得其主,剑执、剑毁、剑沉,既不能留名于千古,亦不能保其身。
  一个人的命运岂非如此?
  剑一出鞘,就化做一道光华,一道弧形的光华、灿城、辉煌、美丽。
  光华在闪动、变幻、高高在上,轻云飘忽,每个人都觉得这道光华彷佛就在自己眉睫间,却又没有人能确实知道它在那里?它的变化,几乎已超越了人类能力的极限,几乎已令人无法置信。
  可是它确实在那里,而且无处不在。可是就在每个人都已确定它存在时,已忽然又不见了。
  又奇迹般忽然出现,又奇迹般忽然消失。
  所有的动作和变化,都已在一刹那间完成,终止。就像是流星,却又像是闪电,却又比流星和闪电更接近奇迹。因为催动这变化的力量,竟是由一个人发出来的。
  那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人。
  等到剑光消失时,剑仍在而这个人却不见了。
  剑在梁上。
  大家痴痴的肩着这柄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长长吐出口气。
  “他不会死。”
  “为什么?”
  “因为这世上本就有这种人。”
  “为什么?”
  “因为无论他的人去了那里,那必将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夜。
  华灯初上,灯如画。
  他们都已有了几分酒意,简传学的酒意正浓,喃喃道:“那些人一定很奇怪,我怎会忽然想到要做这些事,我一向是个好孩子。”
  谢晓峰道:“你是不是人!”
  笛传学道:“当然是。”
  谢晓峰道:“只要是人,不管是什样的人,要学坏都比学好容易,尤其像契喝嫖赌这种事根本连学都不必学的。”
  简传学立刻同意:“好像每个人都天生就有这种本事。”
  谢晓峰道:“可是如果真的要精通这其中的学问,就很不容易。”
  简传学道:“你呢?”
  谢晓峰道:“我是专家。”
  简传学道:“专家准备带我到那里去?”
  谢晓峰道:“去找钱。”
  简传学道:“专家做这种事也要花钱。”
  谢晓峰道:“因为我是专家,所以才要花钱,而且花得比别人都多。”
  简传学道:“为什么?”
  谢晓峰道:“因为这本来就是要花钱的事,若是舍不得花钱,就不如回家去抱孩子。

  这的确是专家说出来的话,只有真正的专家,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又想玩个痛快,又要斤斤计较,小里小气的人,才是这一行中的瘟生,因为他们就算省几文,在别人眼中却已变得一文不值了。
  专家当然也有专家的苦恼,最大的苦恼通常只有一个字——钱。因为花钱永远都比找钱容易得多,可是这一点好像也难不倒谢晓峰。他带着简传学在街上东逛西逛,忽然逛进了一家门面很破旧的杂货铺,随便你怎看,都绝不像是个有钱可以找的地方。
  杂货铺里只有个老眼昏花、半聋半瞎的老头子,随便怎看,都绝不像是个有钱的人。
  简传学心里奇怪!
  ——我们既不想买油,也不想买醋,到这里来干什么?
  谢晓峰已走过去,附在老头子耳朵边,低低的说了几句话。
  老头子的表情,立刻变得好像只忽然被八只猫围住了的老鼠。
  然后他就带着谢晓峰,走进了后面挂着破布廉子的一扇小门。
  简传学只有在外面等着。
  幸好谢晓峰很快就出来了,一出来就问他:“三万两银子够我们花的!”
  三万两银子?
  那里来的三万两银子?
  在这小破杂货铺里,能一下子找到三万两银子?
  简传学简直没法子相信。可是谢晓峰的确已有了三万两银子。
  老头子还没有出来,简传学忍不住悄悄的问:“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谢晓峰道:“当然是个好地方。”
  他微笑着补充:“有钱的地方,通常都是好地方。”
  简传学道:“这种地方怎会有钱?”
  谢晓峰道:“包子的肉不在折上,一个人有钱没钱,往外表也是看不出来的。”
  简传学道:“那老头有钱?”
  谢晓峰道:“不但有钱,很可能还是附近八百里内最有钱的一个。”
  简传学道:“那他为什么还要过这种日子?”
  谢晓峰道:“就因为他肯过这种日子,所以才有钱。”
  简传学道:“既然他连自己都舍不得花钱,怎会平白送三万两银子给你。”
  谢晓峰道:“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简传学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什法子?是不是黑吃黑!”
  谢晓峰笑了,只笑,不说话。
  简传学更好奇,忍不住又问:“难道这老头子是个坐地分赃的江洋大盗?”
  谢晓峰微笑着道:“这些事你现在都不该问的。”
  简传学道:“现在我应该问什么?”
  谢晓峰道:“问我准备带你到那里花钱去。”
  简传学也笑了。
  不管怎样,花钱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立刻问:“我们准备到哪里花钱去?”
  谢晓峰还没有开口,那老头子已从破布廉子里伸出头,道:“就在这里。”
  这里是个小破杂货铺,就算把所有的货都买下来,也用不了五百两。
  简传学当然要问:“这里也有地方花钱!”
  老头子眯着眼打量了他两眼,头又缩了回去,好像根本懒得跟他说话。
  谢晓峰已笑道:“这里若是没地方花钱,那三万两银子是那里来的?”
  这句话很有理,简传学还是难免有点怀疑:“这里有女人?”
  谢晓峰道:“不但有女人,附近八百里内,最好的女人都在这里?”
  简传学道:“附近八百里内,最好的酒都在这里?”
  谢晓峰道:“在。”
  简传学道:“你怎么知道的?”
  谢晓峰道:“因为我是专家。”
  杂货铺后面只有一扇门。又小又窄的门,挂着又破又旧的棉布廉子。
  酒在那里?
  女人在那里?
  难道都在这扇挂着破旧棉布廉子的小破门里?
  简传学忍不住想掀开廉子看看,廉子还没有掀开,头还没有伸进去,就嗅到一股95气。
  要命的95气。
  然后就晕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谢晓峰已经在喝酒,不是一个人在喝酒,有很多女人在陪他喝酒。
  酒还不知道是不是最好的酒,女人却个个都不错,很不错。
  简传学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过去,先抢了杯一饮而尽。
  果然是好酒。
  女孩子们都在看着他笑,笑起来显得更漂亮。
  简传学看看他们,再看看谢晓峰:“你有没有嗅到那股95气?”
  谢晓峰道:“没有。”
  简传学道:“我嗅到了,你怎会没有?”

第三十九章 赌剑决胜

  谢晓峰道:“我捏住了鼻子。”
  简传学道:“为什要捏住鼻子?”
  谢晓峰道:“因为我早就知道那是什么95。”
  简传学道:“那是什么95?”
  谢晓峰道:“迷95。”
  简传学道:“为什么要用迷95迷倒我?”
  谢晓峰道:“因为这样才神秘。”
  他微笑:“越神秘岂非就越有趣。”
  简传学看看他,再看看这些女孩子,忍不住叹了口气:“看起来你果然是专家,不折不扣的专家。”
  “为什么大家总是说‘吃、喝、嫖、赌’,为什么不说‘赌、嫖、喝、吃’?”
  “不知道。”
  “我知道。”
  “你说是为什么?”
  “因为赌最厉害,不管你怎吃,怎喝,怎嫖,一下子都不会光的,可是一睹起来,很可能一下子就输光了。”
  “一输光了,就吃也没得吃了,喝也没得喝了,嫖也没得嫖了。”
  “一点都不错。”
  “所以赌才要留到最后。”
  “一点都不错。”
  “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应该轮到赌了?”
  “好像是的。”
  “你准备带我到那里去赌?”
  谢晓峰还没有开口,那老头子忽然又从门后面探出头,道:“就在这里,这里什么都有。”
  这里当然不再是那小破杂货铺。
  这里是间很漂亮的屋子,有很漂亮的摆设,很漂亮的女人,也有很好的菜,很好的酒。
  这里的确几乎已什么都有了。可是这里没有赌。
  赌就要赌得痛快,如果你已经和一个女孩子做过某些别种很痛快的事,你能不能够再跟她痛痛快快的赌?
  除了这种女孩子外,这里只有一个谢晓峰。
  简传学当然也不能跟谢晓峰赌。朋友和朋友之间,时常都会赌得你死我活,反脸成仇。可是如果你的赌本也是你朋友拿出来的,你怎能跟他赌?
  老头子的头又缩了回去,简传学只有问谢晓峰:“我们怎么赌?”
  谢晓峰道:“不管怎么赌,只要有赌就行。”
  简传学道:“难道就只我们两个赌?”
  谢晓峰道:“当然还有别人。”
  简传学道:“人呢?”
  谢晓峰道:“人很快就会来的。”
  简传学道:“是些什么人?”
  谢晓峰道:“不知道。”
  他微笑,又道:“可是我知道,那老头子找来的,一定都是好脚。”
  简传学道:“好脚是什意思?”
  谢晓峰道:“好脚的意思,就是好手,也就是不管我们怎赌,不管我们赌什么,他们都能赌得起。”
  简传学道:“赌得起的意思,就是输得起?”
  谢晓峰笑了笑,道:“也许他们根本不会输,也许输的是我们。”
  赌的意思,就是赌,只要不作假,谁都没把握能稳赢的。
  简传学道:“今天我们赌什么?”
  谢晓峰又没有开口,因为那老头子又从门后面伸出头:“今天我们赌剑。”
  他眯着脸,看看谢晓峰:“我保证今天请来的都是好脚。”
  武林中一向有七大剑派——武当、点苍、华山、昆仑、海南、峨嵋、崆峒。
  少林弟子多不使剑,所以少林不在其中。
  自从三丰真人妙悟内家剑法真谛,开宗立派以来,武当派就被天下学剑的人奉为正宗,历年门下弟子高手辈出,盛誉始终不坠。
  武当派的当代剑客从老一辈的高手中,有六大弟子,号称“四灵双玉”。
  四寮之首欧阳云鹤,自出道以来,己身经大小三十六战,只曾在隐居巴山的武林名宿顾道人手下败过几招。
  欧阳云鹤长身玉立,英姿风发,不但在同门兄弟中很有人望,在江湖中的人缘也很好,自从巴山这一战后,几乎已被公认最有希望继承武当道统的一个人,他自己也颇能谨守本份,洁身自好。
  可是他今天居然在这种地方出现了,谢晓峰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他。看来那老头的确没有说谎,因为欧阳云鹤的确是好手。
  崆峒的剑法,本与武当源出一脉,只不过比较喜欢走偏锋并不是不好,有时反而更犀利狠辣。剑由心生,剑客们的心术也往往会随着他们所练的剑法而转变。所以崆峒门下的弟子,大多数都比较阴沉狠毒。
  所以崆峒的剑法虽然也是正宗的内家功力,却很少有人承认崆峒派是内家正宗,这使得崆峒弟子更偏激,更不愿与江湖同道来往。
  可是江湖中人并没有因此而忽视他们,因为大家都知道近年来他们又创出一套极可怕的剑法,据说这套剑法的招式虽不多,每一招都是绝对致命的杀手,能练成这种剑法当然很不容易,除了掌门真人和四位长老外,崆峒门下据说只有一个人能使得出这几招杀手。这个人就是秦独秀。
  跟着欧阳云鹤走进来的,就是秦独秀。秦独秀当然也是好手。
  华山奇险,剑法也奇险。
  华山的弟子一向不多,因为要拜在华山门下,就一定要有艰苦卓绝、百折不回的决心。当代的华山掌门孤僻骄傲,对门下的要求最严,从来不许它的子弟妄离华山一步。
  梅长华却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走动江湖的一个。因为他对梅长华有信心。梅长华无疑也是好手。
  昆仑的“飞龙九式”名动天下,威镇江湖,弟子中却只有一龙。
  田在龙就是这一龙。
  田在龙当然也无疑是好手。
  点苍山明水秀,四季如春,门下弟子们从小拜师,在这环境中生长,大多数都是温良如玉的淳淳君子,对名利都看得很淡。
  点苍的剑法虽然轻云飘忽,却很少有致命的杀者。
  可是江湖中却没有敢轻犯点苍的人,因为点苍有一套镇山的剑法,绝不容人经越雷池一步。
  只不过这套剑法一定要七人联手,才能显得它的威力。
  所以点苍门下,每一代都有七大弟子,江湖中人总是称他们为“点苍七剑”。
  二百年来,每一代的“点苍七剑”,都有剑法精绝的好手。
  吴涛就是这一代七剑中佼佼者。
  吴涛当然也是好手。
  海南在南海之中,孤悬天外,人亦孤绝,若没有致胜的把握,绝不愿跨海西渡。
  近十年来,海南剑客几乎已完全绝于中土,就在这时侯,黎平子却忽然出现了。
  这个人年纪不过三十,独臂、跛足、奇丑,可是他的剑法却绝对完美准确,只要他的剑一出手,就能使人立刻忘记他的独臂跛足,忘记他的丑陋。
  这样一个人,当然是好手。
  这六个人无疑已是当代武林后起一等高手中的精英,每个人都绝对是出类拨萃,绝对与众不同的。
  可是最独特的一个人,却不是他们,而是厉真真。
  峨嵋门下的厉真真,被江湖人称为“罗刹仙子”的厉真真。
  峨媚天下秀。
  自从昔年妙因师太接掌了门户之后,峨嵋的云秀之气,就彷佛全集于女弟子身上。
  厉真真当然是个女人。
  自从妙因师太接掌门户后,峨嵋的女弟子就都是削了发的尼姑。厉真真却是例外。
  唯一的例外。
  当代的峨嵋掌门是七大掌门中年纪最大的,拜在峨嵋门下,削发为尼时,已经有三十左右。
  没有人知道她在三十岁之前,曾经做过些什事,没有人知道她以前的身世来历,更没有人想得到她能在六十三岁的高龄,还接了峨嵋的门户。
  因为当时江湖中谣言纷纷,甚至有人说她曾经是扬州的名媛。
  不管她以前是个什样的人,自从她拜在峨媚门下后,做出来的事都是任何一个随便什么样的女人都做不到的。
  自从她削发的那一天,就没有笑过——至少从来没有人看见她笑过。
  她守戒、苦修,每天只一餐,也只有一小钵胡麻饭,一小钵无恨水。
  地出家前本已日渐丰满,三年后就已瘦如秋草,接掌峨嵋时,体重竟只有三十九公斤,看见过它的人没有一个能相信如此瘦小孱弱的躯体内,能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如此坚强的意志。如要她门下的弟子也和她一样,守戒、苦修、绝对禁欲、绝对不沽荤酒。
  她认为每个年轻的女孩子都一定会有很多正常和不正常的欲望,可是她如果经常都在半饥饿的状况中,就不会想到别的了。
  她对厉真真却是例外。
  厉真真几乎可以做任何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人限制过她。
  因为厉真真虽然讲究饮食,讲究衣着,虽然脾气暴躁,飞扬跳脱,却从来不会做错事,就好像太阳从来不会从西边出来一样。
  武林中一向是男人的天下,男人的心肠此女人硬,体力比女人强,武林中的英雄榜上,一向很少有女人。厉真真却是例外。
  近年来她为峨嵋争得声名和荣耀,几乎已经比别的门户中所有弟子加起来都多。
  厉真真还真是个美人。今天她穿着的是件水绿色的轻纱长补,质料、式样、剪裁、手工,都绝对是第一流的,虽然并不很透明,可是在很亮的地方,却还是隐约看得见她纤细的腰和笔直的腿。这地方很亮。
  阳光虽然照不进来,灯光却很亮,在灯光下看它的衣裳简直就像是一层雾。
  可是她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她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
  因为它是厉真真。
  不管她穿的是什么,都绝对不会有人敢看不起她。
  她一走进来,就走到谢晓峰面前,盯着谢晓峰。
  谢晓峰也在盯着她。
  她忽然笑了。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她说:“你一定想知道我是不是经常陪男人上床?”
  这就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是与众不同的,无论在什么时侯,什么地方,总喜欢说些惊人的话,做些惊人的事。
  厉真真无疑就是这种人。
  谢晓峰了解这种人,因为他以前也曾经是这种人,也喜欢让别人吃惊。
  他知道厉真真很想看看他吃惊时是什么样子。
  所以他连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只淡淡的问道:“你是不是想听我说老实话?”
  厉真真道:“我当然想。”
  谢晓峰道:“那我告诉你,我只想知道要用什法子才能让你陪我上床去?”
  厉真真道:“你只有一种法子。”
  谢晓峰道:“什么法子?”
  厉真真道:“赌。”
  谢晓峰道:“赌?”
  厉真真道:“只要你能赢了我,随便你要我干什么都行。”
  谢晓峰道:“我若输了,随便你要我干什么,我都得答应?”
  厉真真道:“对了。”
  谢晓峰道:“这赌注倒真不小。”
  厉真真道:“要赌,就要赌得大些,越大越有趣。”
  谢晓峰道:“你想赌什么?”
  厉真真道:“赌剑。”
  谢晓峰笑了:“你真的要跟我赌剑?”
  厉真真道:“你是谢晓峰,天下无双的剑客谢晓峰,我不跟你赌剑赌什么?难道要我像小孩子一样跟你蹲在地上挪骰子!”
  她仰着头:“要跟酒鬼赌,就要赌酒,要跟谢晓峰赌,就要赌剑,若是赌别的,赢了也没意思。”
  谢晓峰大笑,道:“好!厉真真果然不愧是厉真真。”
  厉真真又笑了,道:“想不到名满天下的三少爷,居然也知道我。”
  这次她才是真的在笑,既不是刚才那种充满讥诮的笑,也不是侠女的笑。
  这次它的笑,完完全全是一个女人的笑,一个真正的女人。
  谢晓峰道:“就算从来没有看见过珍珠的人,当他第一眼看见珍珠的时侯,也一定能看得出它的珍贵。”
  他微笑着,凝视着她:“有些人也像是珍珠一样,就算你从来没有见过她,当你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也一定能认得出它的。”
  厉真真笑得更动人,道:“难怪别人都说谢家的三少爷不但有柄可以让天下男人丧胆的剑,还有张可以让天下女人动心的嘴。”
  她叹了口气:“只可惜女人们在动心之后,就难免要伤心了。”
  谢晓峰道:“你知不知道一个总是会让别人伤心的人,自己也一定有伤心的时候?”
  它的声音虽然还是很平静,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哀愁。
  厉真真垂下头:“一个总是让别人伤心的人,自己也一定会有伤心的时候。”
  她轻轻的跟着他说了一遍,忽又抬起头,盯着他:“这句话我一定会永远记住。”
  谢晓峰又大笑,道:“好,你说我们怎赌才是?”
  厉真真道:“我也常听人说,三少爷拨剑无情,从来不为别人留余地。”
  谢晓峰道:“三尺之剑,本来就是无情之物,若是剑下留情,又何必拨剑?”
  厉真真道:“所以只要你一拨剑,对方就必将死在你的剑下,至今还没有人能挡得住你三招。”
  谢晓峰道:“那也许只因为我在三招之间,就已尽了全力。”
  厉真真道:“三招之内,你若不能胜,是不是就要败了!”
  谢晓峰道:“很可能。”
  他微笑,淡淡的按着道:“幸好这种情况我至今还未遇见过。”
  厉真真道:“也许你今天就会遇见了。”
  谢晓峰道:“哦?”
  厉真真转过脸,欧阳云鹤、秦独秀、梅长华、田在龙、吴涛、黎平子,一直都默默的站在她后面,她看了他们一眼:“这几位你都认得?”
  谢晓峰道:“虽然从未相见,也应当能认得出的。”
  厉真真道:“我赌他们每个人都能接得住你的出手三招!”
  谢晓峰道:“每个人?”
  厉真真道:“每个人!只要有一个人接不住,就算我输了。”
  她也淡淡的笑了笑:“这样赌,也许不能算很公平,因为你既然在出手三招间就已尽了全力,战到最后一两个人时,力气只怕就不济了。”
  谢晓峰道:“高手相争,不是犀牛,用的是技,不是力。”
  厉真真眼睛里发出了光,道:“那你肯赌?”
  谢晓峰道:“我今天本就是想来大赌一场的,还有什么赌法,能比这种赌得更痛快!”
  他仰面而笑,道:“能够在一日之内,会尽七大钊派门下的高足,无论是胜是败,都足以快慰生平了。”
  厉真真道:“好,谢晓峰果然不愧是谢晓峰。”
  谢晓峰道:“你是不是准备第一个出手!”
  厉真真道:“我知道三少爷一向不屑与女人交手,我怎敢争先?何况……”她微笑,接着道:“高手相争,虽然用的是技,不是力,还是难免要吃点亏的,这些位师兄怎会让我吃亏!”
  谢晓峰笑道:“说得有理。”
  厉真真嫣然道:“女人们在男人面前,多多少少总是有点不讲理的,所以就算我说错了,大家也绝不会怪我!”
  欧阳云鹤、秦独秀、梅长华、田在龙、吴涛、黎平子,还是默默的站在那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要说的话,都已被厉真真说了出来。
  谢晓峰看着他们,道:“第一位出手的是谁?”
  一个人慢慢的走出来,道:“是我。”
  谢晓峰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这个人当然是欧阳云鹤。
  武当毕竟是名门正宗,在这种情况下,他怎能畏缩退后?
  谢晓峰又叹道:“第一个出来的若不是你,我也许会很失望,第一个出来的是你,我也很失望。”
  欧阳云鹤道:“失望?”
  谢晓峰道:“据说崆峒近来又新创出一种剑法,神秘奇险,我本以为崆峒弟子会跟你争一争先的。”
  无论谁都听得出它的话中有刺,只有秦独秀却像是完全听不出。
  欧阳云鹤道:“崆峒武当,本属一脉,是谁先出来都一样。”
  谢晓峰慢慢的点了点头,缓缓道:“不错,是谁先出手都一样。”
  说到“出手”两个字时,他已经先出手了。
  吴涛本来站得最远,他的身子一闪,已拨出了吴涛腰上的佩剑。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已到了秦独秀面前,忽然侧转剑锋,将剑柄交给了秦独秀。
  秦独秀怔了怔,只有接过这把剑,谁知谢晓峰又已闪电般出手,拨出了他的剑。
  剑光一闪,已到了秦独秀眉睫间。
  秦独秀居然临危不乱,反手挥剑,迎了上去。
  只听“呛”的一声龙吟,一柄剑被震得脱手飞出,冲天飞起。
  剑光青中带蓝,正是以缅铁之英练成的青云剑。
  这种剑一共只有七柄,是点苍七剑专用的,只不过现在却已到了秦独秀手里,又从秦独秀手里被震飞了出去。
  等到剑光消失时,这柄剑居然又到了谢晓峰手里,秦独秀的剑,却又回入了秦独秀自己腰畔的剑鞘。每个人都看得怔住了。秦独秀自己正是面如死灰。
  对他来说,刚才这一刹那间发生的事,简直就像是场噩梦。
  这场噩梦却又偏偏是真的。
  谢晓峰再也不看他一眼,走过去,走到吴涛面前,道:“这是你的剑。”
  他用两只手将剑捧了过去,吴涛只有接住,接剑的手已在颤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不必出手,我已败了。”
  厉真真道:“你真的承认败了?”

 

 

第四十章 顸谋在先

  吴涛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们的约会,我绝不会忘记。”
  厉真真道:“我相信。”
  吴涛面对谢晓峰,彷佛想说什么,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谢晓峰道:“好,胜就是胜,败就是败,点苍门下,果然是君子。”
  黎平子忽然冷冷道:“幸好我不是君子。”
  谢晓峰道:“不是君子有什么好?”
  黎平子道:“就因为我不是君子,所以绝不会抢着出手。”他的独眼闪闪发光,丑陋的脸上露出了诡笑:“最后一个出手的人,不但以逸待劳,而且也已将你的剑法摸清了,就算不能将你刺杀于剑下,至少总能接住你三招。”
  谢晓峰道:“你的确不是君子,你是个小人。”
  他居然在微笑:“可是真小人至少总比伪君子好,真小人还肯说老实话。”
  梅长华忽然冷笑,道:“那最吃亏的就是我这种人了。”
  谢晓峰道:“为什么!”
  梅长华道:“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虽不愿争先,也不愿落后。”
  他慢慢的走出来,盯着谢晓峰:“这次你准备借谁的剑?”
  谢晓峰道:“你的。”
  对某些人来说,剑只不过是一把剑,是一种用钢铁铸成的,可以防身,也可以杀人的利器。
  可是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剑的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他们已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他们的剑,他们的生命已与他们的剑融为一体。
  因为只有剑,才能带给他们声名、财富、荣耀,也只有剑,才能带给他们耻辱和死亡。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对他们来说,剑不仅是一柄剑,也是他们唯一可以信任的伙伴,剑的本身,已有了生命,有了灵魂,如果说他们宁可失去他们的妻子,也不愿失去他们的剑,那绝不是夸张,也不太过份。
  吴涛就是这种人。他认为无论在什情况下失去自己的剑,都是无法原谅的过错,无法洗雪的耻辱,所以他失剑之后,就再也没有脸留在这里。梅长华也是这种人。
  有了吴涛的前车之□,他对自己的剑,当然防范得特别小心。
  现在谢晓峰却当着他的面,说要借他的剑。
  梅长华笑了,大笑。他的手紧握剑柄,手背上的青筋已因用力而一根根凸起。没有人能从他手上夺下这柄剑,除非连他的手一起砍下来。他对自己绝对有信心,但是他低估了谢晓峰。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谢晓峰已出手。
  没有人能形容他这出手一击的速度,也没有人能形容这一着的巧妙和变化。他的目标却不是梅长华的剑,而是梅长华的眼睛。
  梅长华闪身后退,反手拨剑。拨剑也是剑术中极重要的一环,华山弟子对这一点从未忽视。
  梅长华的拨剑快,出手更快,剑光一闪,已在谢晓峰左胁下。
  谁知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的肘忽然被人轻轻一托,整个人都失去重心,彷佛将腾云驾雾般飞起。
  等他在拿稳重心时,他的剑已在谢晓峰手里。
  这不是奇迹,也不是魂法。这正是谢家三少爷的无双绝技“偷天换日夺剑式”。
  看起来他用的手法并不复杂,可是只要他使出来,就从未失手过一次。
  梅长华的笑容僵硬,在它的脸上凝结成一种奇特而诡秘的表情。
  忽然间,一声龙吟响起,彷佛来自天外。一道剑光飞起,盘旋在半空中,忽然闪电般凌空下击。这正是昆仑名震天下的“飞龙九式”,剑如神龙,人如卧云,这一剑下击之力,绝没有任何一门一派的任何一剑可以比得上。
  可惜他的对像是谢晓峰。
  谢晓峰的剑就像是一阵风,无论多强大的力量,在风中都必将消失无踪。
  等到这一剑的力量消失时,就觉得有一阵风轻轻吹到他身上。
  风虽然轻,却冷得彻骨。他全身的血液都彷佛已被冻结,它的人就从半空中重重的跌在地上。
  风停了。
  人的呼吸也似乎已停止。也不知过了多久,欧阳云鹤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厉真真冷冷的接着道:“只可惜出手并不正,以谢家三少爷的身分,本不该如此取巧的。”
  简传学忽然道:“他受了伤,在你们七位高手的环伺之下,当然要速战速决,出奇制胜。”
  厉真真道:“你也懂得剑?”
  简传学道:“我不懂剑,这道理我却懂。”
  他忽然也叹了口气,慢慢的按着道:“其实他本来并不一定要胜的,只可惜他是谢晓峰,只要他活着一天,就只许胜,不许败!因为他绝不能让神剑山庄的声名,毁在他手上。”
  厉真真忽然笑了,道:“有理,说得有理,谢家的三少爷,本来就绝对不能败的。”
  简传学道:“他若不败,你就要败了,你高兴什么?”
  厉真真道:“你不懂。”
  简传学道:“我不懂?”
  厉真真嫣然道:“想不到世上居然还有你不懂的事。”
  她脸上的表情就像是黄梅月的天气般阴晴莫测,笑容刚露,又扳起了脸:“你既然不懂,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黎平子忽然大声道:“我告诉你!”
  厉真真的脸色又变了,抢着道:“你们说过的话,算数不算数?”
  黎平子道:“我们说过什么话?我早就忘了。”
  欧阳云鹤道:“我没有忘。”
  他的态度严肃而沉重:“我们答应过她的,胜负未分前,绝不说出这其中的秘密。”
  厉真真松了口气,道:“幸好你是个守约守信的君子。”
  黎平子冷冷道:“他是君子,他要守约守信,是他的事,我只不过是个小人,小人说出来的话都可以当做放屁。”
  他的手已握紧了剑柄:“我有屁要放的时候,谁想拦住我都不行。”
  谢晓峰目光闪动,微笑道:“放屁也是人生大事之一,我保证绝没有人会拦住你。”
  黎平子道:“那就好极了。”
  他的独眼闪闪发光,接着道:“这次我们来跟你赌剑,都是她找来的。”
  谢晓峰道:“我想得到。”
  黎平子道:“但你绝对想不到,她跟我们每个人也都打了个赌。”
  谢晓峰道:“赌什么?”
  黎平子道:“她赌我们六个人全都接不住你的三招。”
  谢晓峰道:“所以她若输给了我,就反而赢了你们?”
  黎平子道:“她只输给你一个人,却赢了我们六个人,她嬴的远比输的多得多。”
  厉真真又笑了,嫣然道:“其实你们早就知道,吃亏的事,我是绝不会做的。”
  谢晓峰道:“她跟你们赌的是什么!”
  黎平子道:“你知不知道天尊。”
  谢晓峰苦笑,道:“我知道。”
  黎平子道:“近来天尊的势力日益庞大,七大剑派已不能坐视,老一辈的人虽然多已闭关不出,我们这一代的弟子,就决议要在泰山聚会,组成七派联盟。”
  谢晓峰道:“这是个好主意。”
  黎平子道:“在那一天,我们当然还得推出一位主盟的人。”
  谢晓峰道:“你们若是输给了她,就得要推她为盟主。”
  黎平子道:“一点也不错。”
  厉真真柔声道:“就算你们推我做了盟主,又有什么不好!”
  黎平子道:“只有一点不好。”
  厉真真道:“哪一点?”
  黎平子道:“你太聪明了,我们若是推你做了盟主,这泰山之盟,只怕就要变成第二个天尊。”
  厉真真道:“现在昆仑、华山、崆峒、点苍,都已在片刻之间,惨败在三少爷的剑下,你难道有把握能接得住他三招?”
  黎平子道:“我没有。”
  他冷笑,接着道:“就因为我没有把握,所以早已准备对这次赌约当放屁。”
  厉真真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早就知道你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幸好别人都不是的。”
  欧阳云鹤忽然道:“我也是的。”
  厉真真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也像他一样?”
  欧阳云鹤脸色更沉重,道:“我不能不这么做,江湖中已不能再出现第二个天尊。”
  他慢慢的走过去走到黎平子身旁。
  黎平子大笑,拍他的肩,道:“现在你虽然已不能算是真正的君子,却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欧阳云鹤叹了口气,喃喃道:“也许我本来就不是君子。”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出手,一个肘拳打在黎平子右肋上。
  肋骨碎裂的声音刚响起,利剑已出鞘。
  剑光一闪,鲜血四溅。黎平子独眼中的眼珠子都似已凸了出来,瞪着欧阳云鹤。到现在他才知道欧阳云鹤和厉真真站在一边的。到现在他才知道谁是真正的小人。
  可是现在已太迟了。
  剑尖还在滴着血。
  秦独秀、梅长华、田在龙,脸上却已完全没有血色。
  欧阳云鹤冷冷的看着他们,缓缓道:“我欧阳云鹤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言而无信的小人,只恨不得要他们一个个全都死在我的剑下,各位若认为我杀错了,我也不妨以死谢罪。”
  厉真真柔声道:“他们都知道你的为人,绝不会这么想的。”
  欧阳云鹤道:“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各位都是君子,当然绝不会食言背信。”
  田在龙忽然大声道:“我不是君子,现在我只要一听到这两个字,就觉得说不出的恶心。”
  欧阳云鹤沉下脸,道:“那么田师兄的意思是──”
  田在龙道:“我没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泰山我已不想去了,你们随便要推什么人做盟主,都已经跟我没关系。”
  秦独秀道:“你不去,我也不去。”
  梅长华道:“我更不会去。”
  田在龙精神一振道:“好,我们一起走,有谁能拦得住我们!”三个人并肩大步,走了出去。田在龙走在中间,梅长华、秦独秀,一左一右,忽然往中间一夹。等到他们再分开时,田在龙的左右两胁,都已有一股鲜血流了出来。他挣扎着,想拔剑。
  剑未出鞘,他的人已倒下。
  “你们好狠!”
  这就是他说的最后四个字,最后一句话。
  没有声音,很久都没有声音。
  每个人都在看着谢晓峰,每个人都等着看他的反应。
  谢晓峰却在看着自己手里的剑。那本是梅长华的剑。
  梅长华忽然道:“这是柄好剑!”
  谢晓峰道:“是好剑。”
  梅长华道:“这柄剑在华山世代相传,已有三百年,从来没有落在外人手里。”
  谢晓峰道:“我相信。”
  梅长华道:“你若认为我刚才不该杀了田在龙,不妨用这柄剑来杀了我,我死而无怨。”
  谢晓峰道:“他本就该死,我更该死,因为我们都看错了人。”
  他的手轻抚剑锋,慢慢的抬起头:“现在点苍的吴涛已经负气而走,海南的黎平子也被杀了灭口,田在龙一死,昆仑门下都在你们掌握之中,泰山之会当然已是你们的天下。”
  欧阳云鹤沉声道:“这么样的结果,本来就在我们计划之中。”
  谢晓峰道:“你们当然也早已知道我是个快死了的人。”
  欧阳云鹤道:“我们的确早已知道你最多只能再活三天。”
  厉真真叹了口气,道:“江湖中的消息,本就传得极快,何况是你的消息。”
  谢晓峰道:“你们当然也看得出,刚才我一出手,创口就已崩裂。”
  厉真真道:“我们就算看不出,也能想得到。”
  谢晓峰道:“所以你们都认为,像我这么样一个人,本不该再管别人的闲事。”
  欧阳云鹤道:“但是我们还是同样尊敬你,不管你是生是死,都已保全了神剑山庄的威名。”
  厉真真道:“至少我们都已承认败了,是败在你手下的。”
  谢晓峰道:“我知道,这一点我也很感激,只可惜你们忘了一点。”
  厉真真道:“那一点?”
  谢晓峰道:“有我在这里,田在龙和黎平子本不该死的。”
  厉真真道:“因为你觉得你应该可以救他们?”
  谢晓峰道:“不错。”
  厉真真道:“所以你觉得你虽然没有杀他们,他们却无异因你而死?”
  谢晓峰道:“是的。”
  厉真真道:“所以你想替他们复仇?”
  谢晓峰道:“也许并不是想为他们复仇,只不过是想求自己的心安。”
  厉真真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反正要死了,就算死在我们剑下,也死得心安理得,问心无愧。”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慢慢的接着道:“只可惜你还有很多事都不知道。”
  谢晓峰道:“哦?”
  厉真真道:“你只不过看见了这件事表面上的一层,就下了判断,内中的真相,你根本就不想知道,你连问都没有问。”
  谢晓峰道:“我应该问什么?”
  厉真真道:“至少你应该问问,黎平子和田在龙是不是也有该死的原因。”
  谢晓峰道:“他们该死?”
  厉真真道:“当然该死。”
  欧阳云鹤道:“绝对该死。”
  谢晓峰道:“为什么?”
  厉真真道:“因为他们不死,我们的七派联盟,根本就无法成立。”
  欧阳云鹤道:“因为他们不死,死的人就要更多了。”
  厉真真道:“黎平子偏激任性,本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
  欧阳云鹤道:“我们要成大事,就不能不将这种人牺牲。”
  厉真真道:“我对他的死,还有点难受,可是田在龙……”
  欧阳云鹤道:“田在龙就算再死十次,也是罪有应得的。”
  谢晓峰道:“为什么?”
  厉真真道:“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奸细!”
  谢晓峰道:“奸细?”
  厉真真笑了。
  她在笑,却比不笑的时候更严肃:“你不知道奸细是什么意思,奸细就是种会出卖人的人。”
  谢晓峰道:“他生卖了谁?”
  厉真真道:“他出卖了我们,也出卖了自己。”
  谢晓峰道:“买主是谁?”
  厉真真道:“是天尊。当然是天尊。”
  厉真真道:“你应该想得到的,只有天尊,才有资格收买田在龙这种人。”
  谢晓峰道:“你有证据。”
  厉真真道:“你想看证据?”
  谢晓峰道:“我想。”
  厉真真道:“证据就在这里。”
  她忽然转过身,伸出了一根手指。
  它的手指纤细柔美,但是现在看起来却像是一柄剑,一根针。
  她指着的竟是简传学。
  “这个人就是证据。”
  简传学还是很镇定,脸色却有点变了。
  厉真真道:“你是谢家的三少爷,你是天下无双的剑客,你当然不会是个笨蛋。”
  谢晓峰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个笨蛋,也不能承认。
  厉真真道:“那么你自己为什么不想想,我们怎么会知道你最多只能活三天的!”
  谢晓峰不必想。
  ──这件事迟早总会有人知道的,天下人都会知道。
  ──可是知道这件事的人,直到现在还没有太多。
  ──有什么人最清楚这件事?
  ──有什么人最了解谢晓峰这两天会到那里去?
  谢晓峰笑。

笫四十一章 看轻生死

  他在笑,可是任何人却不会认为他是真的在笑。
  他在看着简传学。
  简传学垂下了头。
  “是的,是我说的。”
  “我是天尊的人,田在龙也是。”
  “是我告诉田在龙的,所以他们才会知道。”
  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
  “我看错了你。”
  “我把你当做朋友,就是看错了。”
  这些话谢晓峰也没有说出来,更不必说出来。谢晓峰只说了四个字。
  “我不怪你。”
  简传学也只问了他一句话:“你真的不怪我?”
  谢晓峰道:“我不怪你,只因为你本来并不认得我。”
  简传学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说:“是的,我本来不认得你,一点都不认得。”
  这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有很复杂的意思。
  ──不认得的意思,就是不认识。
  ──不认识的意思,就是根本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晓峰了解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心情。
  所以谢晓峰只说了三个字!
  “你走吧。”
  简传学走了,垂着头走了。
  他走了很久,欧阳云鹤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谢晓峰果然不愧是谢晓峰。”这也是很简单的一句话,而且很俗。
  可是其中包含的意思既不太简单。也不太俗。
  厉真真也叹了口气,轻轻的、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是你,绝不会放他走的。”
  谢晓峰道:“你不是我。”
  厉真真道:“你也不是我,也不是欧阳云鹤、梅长华、秦独秀。”
  谢晓峰当然不是。
  厉真真道:“就因为你不是,所以你才不了解我们。”
  欧阳云鹤道:“所以你才会觉得我们不该杀了黎平子和田在龙的。”
  厉真真道:“我们早已决定了,只要能达到目的,绝不择任何手段。”
  欧阳云鹤道:“我们的目的只有八个字。”
  谢晓峰还没有问,厉真真已说了出来!
  “对抗天尊,维护正义。”
  她接着又道:“也许我们用的手段不对,我们想做的事却绝没有什么不对。”
  梅长华道:“所以你若认为我们杀错了人,不妨就用这柄剑来杀了我们。”
  欧阳云鹤道:“我们非但绝不还手,而且死无怨恨!”
  厉真真道:“我是个女人,女人都比较怕死,可是我也死而无怨。”
  谢晓峰手里有剑。无论是什么人的剑,无论是什么剑,到了谢家三少爷的手里,就是杀人的剑!
  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杀,问题只不过是在──这个人该不该杀!
  黄昏。有雾。
  黄昏本不该有雾,却偏偏有雾。梦一样的雾。
  人们本不该有梦,却偏偏有梦。
  谢晓峰走入雾中,走入梦中。
  是雾一样的梦?还是梦一样的雾?
  如果说人生本就如雾如梦?这句话是太俗,还是太真?
  “我们都是人,都是江湖人,所以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是厉真真说的话。所以他没有杀厉真真,也没有杀梅长华、秦独秀和欧阳云鹤。因为他知道这是真话。
  江湖中就没有绝对的是非,江湖人为了要达到某种目的,本就该不择手段。
  他们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往往连他们自己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没有人愿意承认这一点,更没有人能否认。
  这就是江湖人的命运,也正是江湖人最大的悲哀。
  江湖中永远都有厉真真这种人存在的,他杀了一个厉真真又如何!又能改变什么?
  “我们选她来作盟主,因为我们觉得只有她才能对付天尊慕容秋荻。”
  这句话是欧阳云鹤说的。这也是真话。
  他忽然发觉厉真真和慕容秋荻本就是同一类的人。
  这种人好像天生就是赢家,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成功的。
  另外还有些人却好像天生就是输家,无论他们已赢了多少,到最后还是输光为止。
  他忍不住问自己:“我呢?我是种什么样的人!”
  他没有答覆自己,这答案他根本就不想知道。
  雾又冷又浓,浓得好像已将他与世上所有的人都完全隔绝。
  这种天气正适合他现在的心情,他木就不想见到别的人。
  可是就在这时候,浓雾中却偏偏有个人出现了。
  简传学的脸色在浓雾中看来,就像是个刚刚从地狱中逃脱的幽灵。
  谢晓峰叹了口气:“是你。”
  简传学道:“是我。”
  他的声音嘶哑而悲伤:“我知道你不愿再见我,可是我非来不可。”
  谢晓峰道:“为什么?”
  简传学道:“因为我心里有些话,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都非说出来不可。”
  谢晓峰看着他惨白的睑,终于点了点头,道:“你一定要说,我就听。”
  简传学道:“我的确是天尊的人,因为我无法拒绝他们,因为我还不想死。”
  谢晓峰道:“我明白,连田在龙那样的人都不能拒绝他们,何况你?”
  简传学道:“我跟他不同,他学的是剑,我学的是医,医道是济世救人的,将人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
  谢晓峰道:“我明白。”
  简传学道:“我投入天尊只不过才几个月,学医都已有二十年,对人命的这种看法,早已在我心里根深柢固。”
  谢晓峰道:“我相信。”
  简传学道:“所以不管天尊要我怎么做,我都绝不会将人命当儿戏,只要是我的病人,我一定会全心全力去为他医治,不管他是什么人都一样。”
  他凝视着谢晓峰:“就连你都一样。”
  谢晓峰道:“只可惜我的伤确实已无救了。”
  简传学黯然道:“只要我觉得还有一分希望,我都绝不会放手。”
  谢晓峰道:“我知道你已尽了力,我并没有怪你。”
  简传学道:“田在龙的确也是天尊的人,他们本来想要我安排,让他杀了你。”
  谢晓峰笑了:“这种事也能安排?”
  简传学道:“别人不能,我能。”
  谢晓峰道:“你怎么安排?”
  简传学道:“只要我在你伤口上再加一点腐骨的药,你遇见田在龙时,就已连还击之力都没有了,只要我给他一点暗示,他出手。”
  他会抢先按着道:“无论谁能击败谢家的三少爷,都必将震动江湖,名重天下,何况他们之间还有赌约。”
  谢晓峰道:“谁杀了谢晓峰,谁就是泰山之会的盟主。”
  简传学道:“不错。”
  谢晓峰道:“田在龙若能在七大剑派的首徒面前杀了我,厉真真也只有将盟主的宝座让给他,那么七大剑派的联盟,也就变成了天尊的囊中物。”
  简传学道:“不错。”
  谢晓峰轻轻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并没有这么样做。”
  简传学道:“我不能这么样做,我做不出。”
  谢晓峰道:“因为医道的仁心,已经在你心里生了根。”
  简传学道:“不错。”
  谢晓峰道:“现在我只有一点还想不通。”
  简传学道:“那一点?”
  谢晓峰道:“厉真真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最多只能再活三天的?这件事本该只有天尊的人知道。”
  简传学的脸色忽然变了,失声道:“难道厉真真也是天尊的人?”
  谢晓峰看着他,神情居然很镇定,只淡淡的问道:“你真的不知道她也是天尊的人?”
  简传学道:“我……”
  谢晓峰道:“其实你应该想得到的,高手着棋,每个子后面,都一定埋伏着更厉害的杀手,慕容秋荻对田在龙这个人本就没把握,在这局棋中,她真正的杀着本就是厉真真。”
  简传学道:“你早已想到了这一着!”
  谢晓峰微笑,道:“我并不太笨。”
  简传学松了口气,道:“那么你当然已经杀了她。”
  谢晓峰道:“我没有。”
  简传学脸色又变了,道:“你为什么放过了她!”
  谢晓峰道:“因为只有她才能对付慕容秋荻。”
  简传学道:“可是她……”
  谢晓峰道:“现在她虽然还是天尊的人,可是她绝不会久居在慕容秋荻之下,泰山之会正是她最好的机会,只要她一登上盟主的宝座,就一定会利用它的权力,全力对付天尊。”
  他微笑,接着道:“我了解她这种人,她绝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
  简传学的手心在冒汗。他并不太笨,可是这种事他连想都没有想到。
  谢晓峰道:“慕容秋荻一直在利用她,却不知道她一直在利用慕容秋荻,她投入天尊,也许就是为了要利用天尊的力量,踏上这一步。”
  他叹了口气,又道:“慕容秋荻下的这一着棋,就像是条毒蛇,毒蛇虽然能制人于死,可是随时都可能回过头去反噬一口的。”
  简传学道:“这一口也能致命?”
  谢晓峰道:“她能够让慕容秋荻信任她,当然也能查出天尊的命脉在那里,这一口若是咬在天尊的命脉上,当然咬得不轻。”
  简传学道:“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若想一口致命,只怕还不容易。”
  谢晓峰道:“所以我们正好以毒攻毒,让他们互相残杀,等到他们精疲力竭的时候,别的人就可以取而代之了。”
  简传学道:“别的人是什么?”
  谢晓峰道:“江湖中每一代都有英雄兴起,会是什么人?谁也不知道。”
  他长长叹了口气:“这就是江湖人的命运,生活在江湖中,就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往往都是身不由主的,我们只要知道,七派联盟和天尊都必败无疑,也就足够了,又何必问得太多。”
  简传学没有再问。他不是江湖人,不能了解江湖人,更不能了解谢晓峰。他忽然发现这个人不但像是浮萍落叶那么样飘浮不定,而且还像是这早来的夜雾一样,虚幻、缥缈、不可捉摸。
  这个人有时深沉,有时洒脱,有时忧郁,有时欢乐,有时候宽大仁慈,有时候却又会忽然变得极端冷酷无情。简传学从未见过性格如此复杂的人。
  也许就因为他这种复杂多变的性格,所以他才是谢晓峰。
  简传学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我这次来,本来还有件事想告诉你。”
  谢晓峰道:“什么事?”
  简传学道:“我虽然不能治你的伤,你的伤却并不是绝对无救。”
  谢晓峰的脸上发出了光。
  一个人如果还能够活下去,谁不想活下去?
  他忍不住问:“还有谁能救我?”
  简传学道:“只有一个人。”
  谢晓峰道:“谁?”
  简传学道:“他也是个很奇怪的人,也像你一样,变化无常,捉摸不定,有时候甚至也像你一样冷酷无情。”
  谢晓峰不能否认,只能叹息。
  最多情的人,往往也最无情,他究竟是多情?
  还是无情?
  这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简传学看着他,忽又叹口气,道:“不管这个人是谁,现在你都已永远找不到他了。”
  谢晓峰一向不怕死。每个人在童年时都是不怕死的,因为那时候谁都不知道死的可怕。
  尤其是谢晓峰。他在童年时就已听见了很多英雄好汉的故事,英雄好汉们总是不怕死的。
  英雄不怕死,怕死非英雄。就算“卡嚓”一声,人头落下,那又算得了什么?反正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种观念也已在他心里根深柢固。等到他成年时,他更不怕死了,因为死的通常总是别人,不是他。
  只要他的剑还在他掌握之中,那么“生死”也就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虽然不是神,却可以掌握别人的生存或死亡。他为什么要怕死?有时他甚至希望自己也能尝一尝死亡的滋味,因为这种滋味他从未尝试过。
  谢晓峰也不想死。他的家世辉煌,声名显赫,无论走到那里,都会受人尊敬。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一点。他聪明。在他四岁的时候,就已被人称为神童。他可爱。在女人们眼中,他永远是最纯真无邪的天使,不管是在贵妇人或洗衣妇的眼中一样。
  他是学武的奇才。别人练十年还没有练成的剑法,他在十天之内就可以精进熟练。
  他这一生从未败过。
  跟他交过手的人,有最可怕的剑客,也有最精明的赌徒。可是他从未输过。赌剑、赌酒、赌骰子,无论赌什么,他都从未败过。像这么样一个人,他怎么会想死?
  他不怕死,也许只因为他从未受到过死的威胁。直到那一天,那一个时刻,他听到有人说,他最多只能再活三天。在那一瞬间,他才知道死的可怕。虽然他还是不想死,却已无能为力。
  一个人的生死,本不是由他自己决定的,无论什么人都一样。他了解这一点。
  所以他虽然明知自己要死了,也只有等死。因为他也一样无可奈何。
  但是现在的情况又不同了。
  一个人在必死时忽然有了可以活下去的希望,这希望又忽然在一瞬间破人拗断,这种由极端兴奋而沮丧的过程,全都发生在一瞬间。
  这种刺激有谁能忍受?
  简传学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彷佛已在等着谢晓峰拗断他的咽喉。
  ──你不让我活下去,我当然也不想让你活下去。
  这本是江湖人做事的原则,这种后果他已准备承受。
  想不到谢晓峰也没有动,只是静静的站着,冷冷的看着他。
  简传学道:“你可以杀了我,可是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说。”
  他的声音已因紧张而颤抖:“因为现在我才真正解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晓峰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简传学道:“你远比任何人想像中的都无情。”
  谢晓峰道:“哦?”
  简传学道:“你连自己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当然更不会看重别人的生命。”
  谢晓峰道:“哦。”
  简传学道:“只要你认为必要时,你随时都可以牺牲别人的,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一样。”
  谢晓峰忽然笑了笑,道:“所以我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简传学道:“我并不想看着你死,我不说,只因为我一定要保护那个人。”

笫四十二章 绝处逢生

  谢晓峰不懂:“为了保护他?”
  简传学道:“我知道他一定会救你,可是你若不死,他就一定会死在你手里。”
  谢晓峰道:“为什么?”
  简传学道:“因为你们两个人只要见了面,就一定有个人要死在对方剑下,死的那个人当然绝不会是你。”
  他慢慢的接着道:“因为我知道你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认输的,因为谢家的二少爷只要还活着,就绝不能败在别人的剑下!”
  谢晓峰沉思着,终于慢慢的笑了笑,道:“你说的不错,我可以死,却绝不能败在别人的剑下。”
  他遥望远方,长长吐出口气,道:“因为我是谢晓峰!”
  这句话很可能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现在很可能已经是他的最后一天了。
  他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因为他说完了这句话,就头也不回的走了。虽然他明知道这一走就再也不会找到能够让他活下去的机会。
  可是他既没有勉强,更没有哀求。就像是挥了挥手送走一片云霞,既没有感伤,也没有留恋。
  因为他虽然不能败,却可以死!
  夜色渐深,雾又浓。简传学看着他瘦削而疲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浓雾里。
  他居然没有回过头来再看一眼。
  ──一个人对自己都能如此无情,又何况对别人?
  简传学握紧双拳,咬紧牙关:“我不能说,绝不能说……”他的口气很坚决,可是他的人已冲了出去,放声大呼“谢晓峰,你等一等。”
  雾色凄迷,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回应。他不停的奔跑、呼喊,直到他倒下去的时候。
  泥土是潮湿的,带着种泪水般的咸。他忽然看见了一双脚。
  谢晓峰就站在他面前,垂着头,看着他。
  简传学没有站起来,流着泪道:“我不能说,只因为我若说出来,就对不起他。”
  谢晓峰道:“我明白。”
  简传学道:“可是我不说,又怎么能对得起你。”
  他绝不能看着谢晓峰去死。
  他绝不能见死不救。
  这不但违背了这二十年来他从未曾一天忘记过的教训。
  他全身都已因内心的痛苦挣扎而扭曲:“幸好我总算想到了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只有这法子,才能让我自己的心安,也只有这法子,才能让我永远保守这秘密。”
  他的刀剌入怀里。
  微弱的刀光在轻轻浓雾中一闪。
  一柄薄而锋利的短刀,七寸长的刀锋已完全刺入了他的心脏。
  一个人如果还有良心,通常都宁死也不肯做出违背良心的事。他还有良心。
  浓雾、流水。河岸旁荻花瑟瑟。河水在黑暗中默默流动,河上的雾浓如烟。
  凄凉的河,凄凉的天气。
  谢晓峰一个人坐在河岸旁、荻花间,流水声轻得就像是垂死者的呼吸。他在听着流水,也在听着自己的呼吸。
  流水是永远不会停下来的,可是他的呼吸却随时都可能停顿。
  这又是种多么凄凉的讽刺?
  有谁能想得到,名震天下的谢晓峰,居然会一个人孤独的坐在河岸边,默默的等死?
  死,并不可悲,值得悲哀的,是他这种死法。
  他选择这么样死,只因为他已太疲倦,所有为生命而挣扎奋斗的力量,现在都已消失。
  按说一个人在临死的时候,总会对自己的一生有很多很奇怪的回亿,有些本已早就遗忘了的事,也曾在这种时候重回他的记亿中。
  可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现在他只想找个人聊聊,随便是什么样的人都好。他忽然觉得非常寂寞。有时候寂寞彷佛比死更难忍受,否则这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人为了寂寞而死?
  有风吹过。
  浓雾迷没的河面上,忽然传来一点闪动明灭的微弱火花。
  不是灯光,是炉火。
  一叶孤舟,一只小小的红泥炉火,闪动的火光,照着盘膝坐在船头上的一个老人,青斗笠、绿□衣,满头白发加霜。
  风中飘来一阵阵苦涩而清冽的芳香,炉上煮的也不知是茶、还是药?
  一叶孤舟,一炉弱火,一个孤独的老人。对他说来,生命中所有的悲欢离合,想必都已成了过眼的云烟。他是不是也在等死?
  看着这老人,谢晓峰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感触,忽然站起来挥手。
  “船上的老丈,你能不能把船摇过来!”
  老人彷佛没听见,却听见了。“你要干什么?”谢晓峰道:“你一个人坐在船上发呆,我一个人坐在岸上发呆,我们两个人为甚么不坐在一起聊聊,也好打发这漫漫长夜。”
  老人没有开口,可是“款乃”一声,轻舟却已慢慢的溜过来。
  谢晓峰笑了。
  在这又冷又潮的浓雾里,他们相见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炉火上的小铜壶里,水已沸了,苦涩清冽的香气更浓。
  谢晓峰道:“这是茶?还是药!”
  老人道:“是茶,是药。”
  他看着闪动明灭的火花,衰老的险上带着很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着道:“你还年轻,也许还没懂得领略苦茶的滋味。”
  谢晓峰道:“可是我早就已知道,一定要苦后才会有余甘。”
  老人回过头,看着他,忽然笑了,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已有了笑意。
  然后他就提起铜壶,道:“好,你喝一杯。”
  谢晓峰道:“你呢?”
  老人道:“我不喝。”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眯着眼,缓缓道:“因为世上各式各样的苦味,我都已□够了。”这本是句很凄凉的话,可是从他嘴里淡淡的说出来,却又别有一番滋味。
  谢晓峰道:“你既然不喝,为什么要煮茶!”
  老人道:“煮茶的人,并不一定是喝茶的人。”
  他眯着的眼睛里彷佛也有火光在闪动,慢慢的接着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你还年轻,当然还不明白。”
  谢晓峰接过已斟满苦茶的杯子,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他没有笑,他也不想争辩。
  被别人看成是个年轻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不好的是这个年轻人已经快死了。
  茶还是滚热的,盛茶的粗碗很小,他一口就喝了下去。无论喝茶还是喝酒,他都喝得很快,无论做什么,他都做得很快。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已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一定会结束得快?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忽然道:“有句话我若说出来,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老人看着他充满讥诮的笑容,等着他说下去。
  谢晓峰道:“我已经是个快要死的人。”
  老人并没有吃惊,至少连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露出来。
  谢晓峰道:“我说的是真话。”
  老人道:“我看得出。”
  谢晓峰道:“你不准备赶我下船去?”
  老人摇头。
  谢晓峰道:“可是我随时都会死在这里,死在你面前。”
  老人道:“我看见过人死,也看见过死人。”
  谢晓峰道:“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愿让一个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老人道:“你不是我,你也不会死在我的船上。”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遇见了我。”
  谢晓峰道:“遇见了你,我就不会死?”
  老人道:“是的。”
  他的声音很冷淡,口气却很肯定:“你遇见了我,就算想死都不行了。”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我也不想让一个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谢晓峰又笑了。
  老人道:“你认为我救不了你?”
  谢晓峰道:“你只看见了我的伤,却没有看见我中的毒,所以你才认为你能救我。”
  老人道:“哦?”
  谢晓峰道:“我的伤虽然只不过在皮肉上,毒却已在骨头里。”
  老人道:“哦?”
  谢晓峰道:“没有人能解得了我的毒。”
  老人道:“连一个人都没有?”
  谢晓峰道:“也许还有一个人。”
  他拍了拍衣裳站起来,慢慢的接着道:“这个人却绝不会是你。”
  老人道:“所以你想走?”
  谢晓峰道:“我只有走。”
  老人道:“你走不了的。”
  谢晓峰道:“难道我遇见了你,连走都不能走了?”
  老人道:“不能。”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喝了我一杯苦茶。”
  谢晓峰道:“难道你要我赔给你?”
  老人道:“你赔不起的。”
  谢晓峰又想笑,却已笑不出。
  他忽然发觉手指与脚尖都已完全麻木,而且正在渐渐向上蔓延。
  老人道:“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什么茶?”
  谢晓峰摇头。
  老人道:“那是五麻散。”
  谢晓峰道:“五麻散?”
  老人道:“那本是华佗的秘方,华佗死后,失传了多年。”
  他慢慢的接着道:“可是有个人却决心要将这种配方的秘密再找出来,他花了十七年的功夫,尝遍了天下的药草,甚至不惜用他的妻子和女儿做试验。”
  谢晓峰道:“他成功了?”
  老人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错,他成功了,可是他的女儿却已经变成了瞎子,他的妻子也发了疯。”
  谢晓峰吃惊的看着他,道:“这个人就是你?”
  老人道:“这个人不是我,只不过他在跳河之前,将这秘方传给了我。”
  谢晓峰道:“他已跳了河!”
  老人道:“你的妻子女儿若是也因为你而变成那样子,你也会跳河的。”
  他冷冷的看着谢晓峰,冷冷的问道:“像这么样一杯茶,你赔不赔得起?”
  谢晓峰道:“我赔不起。”
  他苦笑,又道:“只不过我若早知道这是杯什么样的茶,也绝不会喝下去。”
  老人道:“只可惜现在你已经喝了下去。”
  谢晓峰苦笑。
  老人道:“所以现在你的四肢一定已经开始麻木,割你一刀,你也绝不会觉得痛的。”
  谢晓峰道:“然后呢?”
  老人没有回答,却慢慢的拿出了个黑色的皮匣。
  皮匣扁而平,虽然已经很陈旧,却又因为人手的摩擦而显出一种奇特的光泽。老人慢慢的打开了这皮匣,里面立刻闪出了一种淡青的光芒。
  刀锋的光芒。
  十三把刀。
  十三把形式奇特的刀,有的如钩镰,有的如齿锯,有的狭长,有的弯曲。这十三把刀只有一样共同的特点刀锋都很薄,薄而锐利。老人凝视这十三把刀锋,衰老的眼睛里忽然露出比刀锋更锐利的光芒。
  “然后我就要用它们来对付你。”
  老人终于回答了谢晓峰的话:“用这十三把刀。”
  谢晓峰又坐了下去。那种可怕的麻木,几乎已蔓延到他全身,只有眼睛还能看得见。
  他也在看这十三把刀。他不能不看。
  河水静静的流动,炉火已渐微弱。
  老人拈起柄狭长的刀--九寸长的刀,宽只七分。
  “首先我要用这把刀割开你的肉,”老人说:“你那些已经腐烂了的肉。”
  “然后呢?”
  “然后我就要用这柄刀对付你。”老人又拈起柄钩刀:“用这柄刀撕开你的血肉。”
  “然后呢!”
  “然后我就要用这把刀挫开你的骨肉。”老人又另外选了把刀:“把你骨头里的毒刮出来,挖出来,连根都挖出来。”
  有人要把你的血肉撕裂,骨头挫开,谢晓峰居然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老人看着他,道:“可是我保证你那时绝不会有一点痛苦。”
  谢晓峰道:“就因为我已喝下了那碗五麻散?”
  老人道:“不错,这就是五麻散的用处。”
  谢晓峰道:“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解我的毒?”
  老人道:“到现在为止,好像还只有一种。”
  谢晓峰道:“你早就知道我中了这种毒,所以早就替我准备好这种法子?”
  老人道:“不错。”
  谢晓峰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老人道:“我一直都在盯着你。”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我要用你的一条命,去换另外一条命。”
  谢晓峰道:“怎么换?”
  老人道:“我要你去替我杀一个人。”
  谢晓峰道:“去杀什么人?”
  老人道:“一个杀人的人。”
  谢晓峰道:“他杀的是些什么人?”
  老人道:“有些是该杀的人,也有些是不该杀的。”
  谢晓峰道:“所以他该杀?”
  老人道:“不该杀的人,我绝不会要你去杀,你也绝不会去杀?”
  他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我保证你杀了他绝不会后悔的。”
  谢晓峰没有说话。
  他忽然觉得那种可怕的麻木,已蔓延他的脑,他的心。
  他还龙听见这老人在问:“你想不想死?”
  他也听见了他自己的回答:“我不想。”
  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一种刀锋刮在骨头上的声音。
  是他自己的骨头。
  可是他已连一点感觉没有。
  天亮了。阳光普照,大地辉煌。
  天黑了。
  月光皎洁,繁星在天。
  不管是天黑还是天亮,人生中总有美丽的一面,一个人如果能活着,为什么要死?
  又有谁真的想死?
  谢晓峰没有死。他第一个感觉是有双手在他心口慢慢的推拿。
  这双手很干燥,很稳定,手心长着粗糙的老茧。然后他就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由微弱渐渐变得稳定。他知道这双手已救了他的命。
  老人正在看着他,一双疲倦衰老的眼睛,竟变得说不出的清澄明亮,就像是秋夜里的星光。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远比他想像中年轻。
  老人终于吐出口气,道:“现在你已经可以活下去了,只要你愿意,你一定可以比任何人都活得长些,现在你的骨头已经变得像是根刚摘下来的玉蜀黍那么样新鲜干净。”
  谢晓峰没有开口。他忽然想起了简传学说的话。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救你。
  可是他若救活了你,就一定要死在你的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