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荒传说
   —黄易
                 第三十三卷
  
第一章 爱的宣言

  高彦朝船尾的方向走去,四、五个荒人兄弟正聚集在舱门外,低声谈笑,见高彦从船舱走出来,立即闭口。
  高彦心情之佳,已难以任何言词来形容,明知他们在说自己,但哪会计较,佯怒道:“好小子!竟敢在背后说老子是非。”
  其中一人道:“你高少现在有财有势,我们夜窝族的兄弟全要跟你讨生活,怎敢说你是非?我们是在羡慕你,小白雁确是美得可滴出花蜜来,难怪高少神魂颠倒。”
  另一人道:“高少虽然艳福齐天,可是我们一众兄弟都在为你担心。”
  高彦闷哼道:“担心甚么?”
  那人道:“担心小白雁踢你下床时,一时不慎踢错了地方,你再爬上去已经没有用。”
  高彦没好气道:“我去你们的娘!”
  说罢昂然去了,把众人的哄笑声抛在后方。
  天仍徐徐下着轻柔的雪花,颖水两岸白茫茫一片,小白雁独自一人立在船尾处,欣赏早来的秋雪。
  高彦感到过去的所有努力、期待、焦虑、失眠,都在这一刻得到回报,爱的血液在沸腾着,有种想大叫大嚷的冲动。
  从第一眼在边荒集见到尹清雅,他便一头栽进爱情的极乐天地去,这令人激动迷失的情绪自此从没有减退,只有愈趋炽热。假如这就是真正的爱情,他是绝不会嫌多的。他无法以语言来表达他心中的感觉,可是在这一刻看着她曼妙的背影,像与雪花混融在一起如幻如真的美景,他无需语言便理解了一切。
  高彦来到尹清雅身旁。
  尹清雅没有看他,雀跃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秋雪,真美!”接着瞥他一眼,微嗔道:“为甚么那样瞪着人家?不准这样看,你不知道这样看女儿家是无礼的吗?”
  高彦再次说不出话来。
  在雨雪飘飘里,左岸出现一个荒村,若隐若现。
  尹清雅忘了责怪他,指着荒村道:“那是你的第几号行宫呢?”
  高彦欣然道:“好像是三号行宫。”
  尹清雅天真的问道:“这个村有鬼吗?”
  高彦笑道:“这个是尹家村,你的宗亲鬼肯定不会害你。”
  尹清雅生气的道:“人家是说正经的,你却只懂胡绉。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踢下河里去?”
  高彦气定神闲的道:“你把我踢下水里,便会错过了我的爱的宣言。”
  尹清雅“噗哧”娇笑,然后白他一眼,没好气的道:“爱的宣言?真是夸大!你那几下手段,瞒得过本姑娘吗?不外是脸皮够厚,口不择言,自我陶醉,硬要派清雅看上你吧!告诉我,你还有别的功夫吗?若仍是以前那一套,最好献丑不如藏拙,免拿出来丢人现眼。惹火了我,你便要吃不完兜着走,本姑娘最拿手是惩治狂蜂浪蝶呢!”
  高彦胸有成竹的道:“今次不同了!因为我是站在雅儿的立场为雅儿着想。”
  尹清雅讶异地瞥他一眼,见他一脸认真诚恳的神情,奇道:“你这小子又动甚么古怪念头哩?”
  高彦道:“不是怪念头,而是充满高尚情操的伟大想法,充满为爱而牺牲的精神。刚才你吃饱肚子回房后,你有奇怪我一直没有过来找你吗?因我要独自一个人思量,想出能顾及雅儿感受,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尹清雅好奇心起,道:“说来听听!如果仍是不象样子,我今晚再不理睬你。”
  高彦信心十足的道:“听着哩!我已下定决心,排除万难……”
  尹清雅截断他叹道:“死混蛋,还不是这一套?”
  高彦不满道:“你知道我跟着说的是甚么吗?”
  尹清雅没好气道:“你可以有甚么新花式?我才不会代你说出来。”
  高彦道:“今次你怎都没法猜着,我要说的是,若得不到我未来岳丈师傅的亲口允婚,我一天都不会迎娶你。”
  尹清雅目光往他投去,说不出任何话。
  高彦神气的道:“这够伟大吧!雅儿现在唯一担心的是聂帮主的意向,只要他同意我们的婚事,便等于拨开云雾见青天,我们将可有个幸福美好的将来。”
  尹清雅仍在发呆。
  高彦道:“是否还须解释一下,我伟大在甚么地方呢?”
  尹清雅大嗔道:“死小子!谁和你有未来?你可以停止发疯吗?除了一厢情愿,你还懂得甚么?也不秤秤自己是甚么斤两?我师傅恨不得把你五马分尸,你还真想他会把我许给你。
  “快给我清醒过来,以后想也不要想你所谓的伟大办法。如你肯安份守己,我便让你陪我在边荒集玩二天,三天后我回两湖去,从此与你再没有任何关系。今晚不睬你哩!”
  说罢断然去了,剩下高彦呆在那里。
  燕飞在思索一个问题。
  这是个不能不想的问题,就是如何击败孙恩。
  艇子离开青溪小筑的码头,由宋悲凤划船,载着他和刘裕往赴司马元显设于淮月楼东五层的夜宴。
  屠奉三因另有事务缠身,须安排从边荒来的首批战士进驻冶城,所以稍后才自行赴会。
  刘裕见燕飞现出思考的神色,不敢扰他思路,保持沉默。
  他唯一可以胜过孙恩的就是仙门诀,可是照卢循的情况推断,他的七招仙门诀肯定奈何不了孙恩,所以必须在决战前,想出办法,在仙门诀上再有突破。
  他现在的仙门诀是孤注一掷,先后发出真阳真阴,透过蝶恋花赠与敌人,变化欠奉,难度只在如何逼人硬拼上。这当然不算理想,亦违背了他本身“日月丽天大法”的精神。要在短短十天内另创能击败孙恩的新招,是绝没有可能的。
  但能否把仙门诀融入他以前的剑法内呢?这个肯定是有可能的。
  燕飞遽震道:“我想通了!”
  刘裕和宋悲风齐朝他望去,前者道:“你想通的事,当是至关紧要,因为我从未见过你现在这般的神态。”
  宋悲风笑道:“能令燕飞也震惊的究竟是甚么?快说来听听。”
  燕飞闪烁着前所未见的异采,似可洞悉天地间任何秘密,一字一字的缓缓道:“我想到了击败孙恩的方法。”
  两人大感愕然。这种事竟可以光“想”不练的“想”出来吗?刘裕恍然道:“今次见你,总是满怀心事的样子,原来是为孙恩头痛。”
  燕飞心忖自己的心事岂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更不可道出真相。忽然心中涌起“泄露天机”这句话,明白到“天机”因何不可以泄露予无缘者的理由,皆因有害无利。
  宋悲风欣然道:“小飞想到甚么破妖之法?”
  燕飞含糊的道:“我只是想通武学上一道难题,令我大添对孙恩一仗的胜算,能否奏功,还要看当时的情况。”
  刘裕道:“无论如何,你已恢复了信心和斗志。对吗?”
  燕飞点头同意。
  孙恩固然是他目前最大的烦恼,但也是能激励他突破不可缺少的元素。在向击败孙恩的目标迈进的同时,他对“破碎虚空”这终极招数愈有把握,触类旁通下,说不定有一天他可以悟破携美破空而去的手段。这才是他惊喜的真正原因,但却不可以说出来。
  燕飞向宋悲风道:“如果我们现在抽空到谢家走一趟,探望大小姐,是否适宜呢?”
  宋悲风道:“怎会有问题?大小姐不知会多么高兴才是。”
  刘裕一震道:“小飞,你是否要尽早赶往太湖去?”
  燕飞从容道:“如果大小姐的情况容许,明天我便动身。”
  刘裕呆了一呆,叹道:“那你们去吧!我在艇上等你们。”
  宋悲风诚恳的道:“刚才我曾到过谢家见大小姐,她精神和身体都大有改善,问起小裕你为何不去见她,我不得不把二少爷绝情的话如实告之。她听后很生气,着我告诉你,她为二少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把二少的话放在心上,还邀请你到谢家去。”
  刘裕苦笑道:“这有分别吗?”
  燕飞笑道:“当然有分别,如果你拒绝大小姐的邀请,代表你是个心胸狭窄、不够宽容的人,更代表你仍恼恨谢琰。”
  宋悲风鼓励道:“有大小姐主持大局,哪到谢混那小子作恶?现在我每次回乌衣巷,都当那小子透明一样,见面绝不会施礼请安。哼!我伺候安公时,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根本没资格说话。”
  刘裕忽然想起谢钟秀,心中生出危险的感觉,但却脱口道:“好吧!”
  话出口才后悔,却已收不回来。
  夕阳里,前方尘头扬起,数十骑全速奔至。
  天气冷得异于寻常,塞风阵阵从西北方吹来,令旅人更希望及早抵达目的地。
  拓跋珪正处于高度戒备下,忙下令马队停止前进,战士结阵保护运金车。
  此处离平城只有十多里的路程,一路上他们都小心翼翼,避过山林险地,只找平野的路走,以防秘人伏击突袭。
  在队尾的长孙道生和崔宏策骑来到他左右,齐往来骑望去。
  长孙道生舒一口气,道:“是自己人。”
  拓跋珪点头道:“来的是张衮,事情有点不寻常。”
  张衮和五十多名战士,到离他们二百多步方开始减速,抵达他们前方,战马都呼着一团团的白气。
  拓跋珪道:“发生了甚么事?”
  张衮勒马停定,道:“敌人反击了。”
  拓跋珪神色不变的道:“是否慕容垂来了?”
  张衮喘着气道:“现在还弄不清楚,中午时收到报告,有敌骑在平城和雁门一带广阔的屯田区,肆意破坏,烧毁粮仓农田,驱散牲口,似是敌方大举进攻的先兆。”
  拓跋珪叹道:“好一个万俟明瑶。”
  张衮愕然道:“万俟明瑶?”
  拓跋珪道:“此事稍后再说,还有其它事吗?”
  张衮从怀里掏出小竹筒,双手奉上,道:“这是边荒集来的飞鸽传书,请族主过目。”
  拓跋珪接过后取出信函,神色冷静的阅读一遍后,随手递予长孙道生,沉声道:“一切待返回平城后再说。”
  “酒来!”
  阜狂生看着像斗败公鸡似的高彦,来到舱厅他那一桌坐下,头痛的道:“情海又生波——你们不是好好的了吗?又发生了甚么事?”
  此时客人巳吃过晚膳,只剩下两三桌客人,仍在闲聊。
  高彦愤然道:“还不是给你这家伙害惨了。他奶奶的,甚么事事为人设想,却得到这样的回报。”
  阜狂生皱眉道:“说吧!”
  高彦负气道:“有甚么好说的?”
  阜狂生正为边荒集忧心,闻言光火道:“你这小子,别忘记你和小白雁之有今天,全赖老子在背后运筹帷幄,否则,小白雁至今仍在两湖。奶奶你的,每次碰钉子都来怪我。你都不知自己多么幸福,多么令人羡慕,别人想碰小白雁的钉子还求之而不得。收起你的苦脸,再不说出来,我会大刑伺候。哼!奶奶你的!”
  高彦无奈下道出情况。
  阜狂生拍桌道:“那真要恭喜你哩!”
  高彦一呆道:“恭喜我?”
  阜狂生道:“当然要恭喜你,小白雁只是为你着想,怕你这小子真的发了疯,硬是到两湖去,哭着要老聂把爱徒许给你,轻则被人侮辱,重则被五马分尸,明白吗?她是担心你。唔!
  现在我有点相信,她真的喜欢了你这个根本和她毫不匹配的小子。“
  高彦怀疑的道:“真的是这样子吗?”
  阜狂生傲然道:“本馆主的分析,从来不会失误。他奶奶的,现在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
  高彦颓然道:“她说今晚不会理睬我。唉!乘甚么胜呢?今晚我肯定睡不着。”
  阜狂生骂道:“一晚的耐性也没有吗?奶奶你的。嘿!待我想想。对!她不是说到边荒集后和你吃喝玩乐三天吗?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定要把生米煮成熟饭。试想想看吧!如果你能令小白雁珠胎暗结,聂天还又因承诺不能奈你的何,只好将错就错,把小白雁嫁给你。哈!这肯定是最好的办法。”
  高彦先是目射奇光,接着神情一黯,惨然道:“如果我用这种手法得到小白雁,便不是为她着想,她嫁也嫁得不开心,老聂更不高兴,所以我也不会开心。唉!该是所有人都不开心,包括你在内。”
  阜狂生苦笑道:“这的确是不光采的手段。但有别的办法吗?要聂天还高高兴兴的把爱徒许给你,等于要太阳改从西方升起来,再往东方落下去。根本是不可能的。”
  高彦勉力振起精神,道:“此计是你想出来的,你必须动脑筋为我找出解决的办法。”
  阜狂生失声道:“我想出来的?你的娘!我只叫你顾及小白雁的感受,却没有叫你也要照顾老聂的感受。你当老聂是三岁小儿吗?他不但是雄据一方的黑道霸主,而且是与我们誓不两立的敌人,大小姐和他更是仇深如海。你说他会把爱徒嫁给一个荒人吗?他如何向桓玄交代。你的脑袋是用甚么做的?”
  高彦坚持道:“你不是我认识那个整天妙想天开的卓疯子吗?我的‘爱的宣言’不是说来玩玩的,且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否则雅儿会看不起我。快给老子想想,你也不想小白雁之恋没有个圆满的好结局吧。”
  阜狂生呆瞪着他。
  高彦摊手道:“俗谚不是有谓‘精诚所呈,金石为开’吗?老子正是精诚的人,该没有甚么是做不到的。”
  阜狂生一震道:“我想到了。”
  高彦大喜道:“想到了甚么?”
  阜狂生苦笑道:“我会每晚临睡前为你和小白雁求神作福,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高彦失声道:“这叫做办法?”
  阜狂生油然道:“当然是办法。我愈来愈相信你和小白雁是天作之合,天地间再没有力量能拆散你们。兄弟!你想到甚么便干甚么,不要理会任何人的说话,包括我阜狂生在内,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一切由老天爷作主。讨论到此为止,你去睡觉,我就在这里趁记忆犹新之际,写这小白雁勇救高小子,一剑吓退向雨田的精彩章节。”
  
第二章 情难言表

  燕飞在谢娉婷和谢钟秀的陪伴下,到忘官轩为谢道韫作第二次治疗,刘裕与宋悲风则由梁定都招呼,在可俯瞰秦淮河景色的东园别厅等候。
  谢混或许赴他的清谈会去了,不见踪影,也没有人提起他。没有谢琰、谢混两父子的谢府,令两人轻松多了,似乎谢家又回复了少许昔日的光辉。当然,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错觉,谢氏家族的盛世已随谢安谢玄的逝世一去不返,而严厉的打击正接踵而来。
  轻呷小琦送上的茶,还着小琦坐在他身旁,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起来,梁定都不时加入他们的谈话,说的不离谢府内的事。
  小琦以前是伺候宋悲风的婢女,心地善良、善解人意,当日燕飞落魄暂居谢家,宋悲风便派他照顾燕飞的起居。以往宋悲风多次回谢家都见不着她,只今此谢钟秀让她出来见旧主。
  刘裕神色平静地立在窗前,目光投往下方的秦淮河,心中却波起浪涌,原因来自谢钟秀。
  离厅前她有点失去控制的深深看了他一眼,令刘裕也差点失控,有如被洪水冲破了防御的堤岸,再控制不了心中泛滥成灾的激情,那是个似曾相识的眼神。
  对!
  他曾经看过。
  那是当王淡真被逼嫁往江陵,刘裕在船上截着他,想把她带走,却被她拒绝,刘裕不得不离开时,她望向他的眼神——揉杂了烈烧的爱火和令人魂断神伤的无奈、绝望和悲愤,碎裂了刘裕的心的眼神。
  历史在重演着。
  他已失去淡真,成为永不可弥补的遗憾,他怎可以让事情再一次发生?如此他做人究竟还有什么意思?他不明白,一向比王淡真更高高在上的谢钟秀,为何会忽然恋上他,但刘裕再没有丝毫怀疑,她的眼睛赤裸裸地呈现了她的心意。他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爱上了她,但一股无以名之的力量,已把他们连结在一起,他们再不是没有关连的两个人。
  一切像天崩地裂般发生,刘裕一直以理智克制着对她似有若无的微妙感觉被引发出来,庞大至使他本人也大吃一惊。
  可是她是绝对碰不得的,尽管她将来可以变作另一个刘牢之,至乎击败孙恩和桓玄,一跃而为南方最有权力的人,可是他仍是一介布衣,如要强娶谢钟秀,会令健康的高门离心,认为他是现有制度成规的破坏者,且以健康高门最难接受的方式进行破坏。
  他和谢钟秀的好事是没有可能的,她也深明此点,所以眼神才如此幽怨无奈,她更晓得他绝不会和她私奔。
  唉!何况他曾亲口向屠奉三和宋悲风作出承诺,不会碰她。
  但自己已失去了淡真,还要失去她吗?生命还有何意义可言?出生入死又为了什么?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成为新朝的帝君,那时身为九五之尊,再非布衣的身份爱干甚么便干甚么,谁敢说个“不”字?布衣想变为皇帝,在目前的南方社会里,是几近不可能的事,但却非全无办法。
  自晋室南渡、偏安江左,驱逐胡虏、还我何山,一直是南方汉人的大愿。谁能麾军北伐,统一天下,谁便有资格成为新朝之主,向为深植人心的信念。所以只要他刘裕能掌握兵权,控制大局,然后进行北伐,收复中原,那九五之尊的宝座,将水到渠成的落在他手心内。
  从没有一刻,刘裕这么刻意去想做皇帝的事。一直以来,在这方面他都是模模糊糊的,此刻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不但有明确的方向,且目标宏远。因为他晓得自己未来的苦与乐,全系于眼前的决定上。
  忽然他想起江文清。
  自与她边荒集分别后,他愈来愈少想起她,反而想任青媞的时间比想她还多一点,他是否对她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呢?扪心自问下,实况又非如此。和她一起的感觉是很舒服的,她不论内含和姿色,加上大家屡经生死劫难,情深意重,双方的感情远非任青媞和谢钟秀能比拟,但为何她对自己的吸引力总像比不上谢钟秀甚或任妖女,个中道理他是明白的。因为他渴求刺激,一种能令他忘掉了王淡真的激烈情怀。
  任青媞的吸引力在她的高度危险性,与及她本身飘忽难测的行为。谢钟秀更不用说,活脱脱的正是另一个王淡真,连处境也极度相似。
  对江文清他是心怀内疚,尤其当他感到对别的女子动心,更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现在他把复仇振帮的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他更感到不可负她。
  假如他真的当了皇帝,一切问题皆可迎刃而解,他绝对没想过妃嫔成群的帝皇生活,但……
  燕飞来到他身旁,低声道:“王夫人想单独见你。”
  谢道韫独坐轩内,只点燃了两边的宫灯,穿上厚棉衣,精神看来不错,如果刘裕不知实情,绝没法联想到昨天她还没法下床。
  刘裕踏足忘官轩,心中百般感慨,遥想当日赴纪千千雨枰台之会前,在这里举行的小会议,谢钟秀仍是个只爱缠着谢玄撒娇的天真孩子,淡真则是个无忧无虑、情窦初开的少女,当时谁想得到等待她们的命运会是如此残忍不仁,她们理该是受庭院保护的鲜花,哪知竟会受风雪的摧残。
  谢道韫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轻轻道:“小裕长得更威武了,走起路来大有龙行虎步之姿,小玄确没有选错人。来!到我这里来……”
  刘裕向他施礼请安,恭敬地坐下。现在谢家里,她是唯一能令他敬佩的人。亦只有从她处,可以看到谢家诗酒风流的家风传承。
  谢道韫明显消瘦了,不过她最大的改变是眼神,那是种历尽劫难后心如枯石的神色,他永不能恢复至当日忘官轩内的风流才女,就像他再不是那一天的刘裕。
  谢道韫道:“你和小琰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现在刘裕最想谈的,是有关谢钟秀未来的幸福,如果得到谢道韫的认许,他的感觉会舒服多了。但他更知道这是谨毛失貌,一个不好会惹来不堪想象的后果。谢道韫可以全无困难地接受他作谢玄的继承者,可是若牵涉到打破高门布衣不能通婚的大禁忌,恐怕以谢道韫的开明,亦没法接受,那便糟糕至极。
  他真的不想影响谢道韫的康复,表面看她已恢复了昔日的坚强,但他却清楚,她只是勉为其难负起担当谢家主持者的重任。
  刘裕苦笑道:“大人着我去刺杀刘牢之,在我痛陈利害下,大人仍不肯收回成命,遂一怒之下和我划清界线。唉!我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至这个地步。”
  谢道韫凤目一寒,旋又现出心力交瘁的疲惫神色,黯然道:“小裕你不要怪他,他从来都是这个样子,自行其是,脾气又大,安公也没法改变他。”
  刘裕道:“在走投无路下,我只好求助于司马元显,通过他与司马道子妥协,否则我只有逃亡一法。”
  谢道韫叹道:“我已从宋叔处清楚了这方面的情况,怎会怪你呢?小玄最害怕的情况终于出现,未来会是怎样子呢?小裕可以告诉我吗?”
  刘裕一呆道:“玄帅害怕的情况?”
  谢道韫双目射出缅怀的神色,该是想起谢玄,痛心的道:“小玄最害怕的是小琰会被司马道子利用,籍以分化北府兵,更怕他心高气傲,没有重用你,却领兵出征。他担心的一切,已全变成眼前的现实,你教我该怎么办吧!”
  刘裕为之哑口无言,现在一切已成定局,谢琰能否回来,纯看他是不是命不该绝,谁都没法帮忙,他可以说甚么呢?谢道韫恢复平静,淡淡道:“小裕的表情已告诉了我答案,情况真的那么恶劣吗?”
  刘裕道:“战场上变化万千,成败谁都难以逆料,或许战果会出人意表。”
  谢道韫无奈的道:“我太清楚小琰了,所以一直劝他拒绝司马道子的任命,只是他听不入耳。”
  刘裕心中热血上涌,奋然道:“只要我刘裕尚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孙恩横行下去。”
  谢道韫道:“你明白他们吗?”
  刘裕呆了一呆,问道:“夫人是指天师军吗?”
  谢道韫点头应是,然后双目涌出神伤魂断的神色,想起最不该想的事,道:“只有到过会稽的人或许会明白当地的民心,绝不是躲在健康城里的人能明白的。坦白告诉你,当日小玄力主栽培你,我也有提出疑问,到现在才真正明白小玄的选择是明智的。只有来自民间的人,才能明白民众的心事。小琰一向高高在上,从没有试图了解民众的想法,他只是另一个王郎,分别在一个只懂开坛作法,一个却沉迷于高门大族的显贵伸份,他们的失败是注定了的。我没有资格教你怎么去做,因为我本身也是高门的一份子。当日我们完全不明白,为何四周的城池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失守,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是个人心所向的问题。小玄是对的。”
  接着深深凝视刘裕,以坚定的语气道:“我们南方汉人的命运,不论是高门大族,又或寒们布衣,正掌握在你的手上。这不是言之尚早,而是眼前的事实。刘牢之本是个人才,但他的所作所为却令所有人实望,玄弟正因看穿他的本质,所以才提拔你来代替他。现在健康的皇族高门对你是又爱又怕,民众则因你的”一箭沉隐龙“而生出无限憧憬机会已摆在你眼前,就看你怎样掌握。只要能团结上下,你的成就会超越你的玄帅,不会辜负他对你的厚望。”
  刘裕心中敬佩,谢道韫肯定是健康高门最有视野远见的人,对现时的形势看得透彻清晰。心中一热,脱口道:“孙小姐……嘿!孙小姐她……”
  谢道韫微笑道:“我差点忘记谢你,你们为钟秀费神了,她年纪尚小,该不须急着嫁出去。唉!”
  刘裕本想向她透露他对谢钟秀的心意,岂知她误会了,以为是指请她为谢钟秀作主,拒绝司马元显求婚的事,还多谢他,教他难以一鼓作气,到了唇边的话没有一句说得出来。她最后的一声叹息,不用说是想起自己的婚姻。
  谢道韫又道:“淡真的事令我很难过,钟秀也为此郁郁不乐,这种事谁都没法子。”
  刘裕见她说起王淡真,眼都红了,他自己心中亦一阵苦楚,热情和勇气全面冷却,更没法向她说及自己对谢钟秀的心意,且是绝对不宜。还有甚么好说的,只好告退离开。
  拓跋圭来到床旁,俯视正拥被卧在床上的楚无瑕,微笑道:“你的脸色好看多了。”
  楚无瑕轻轻道:“族主何不坐下来,陪无瑕闲聊两句,好让无瑕为你解忧。”
  拓跋圭淡淡道:“我还是喜欢站在这里,这是我的一个习惯,喜欢时刻保持警觉,这是做马贼时养成的坏习惯,令我睡难安寝,假如连这种事你也可以为我解忧,说不定我真的会迷上你。”
  楚无瑕讶道:“原来收留我和爱我根本是两回事,那无瑕不得不施尽浑身解数来博取族主的爱宠,就看族主是否有胆量尝试一些比较危险的玩意,肯否为治好失眠症付出代价?”
  拓跋圭大感兴趣道:“究竟你有何提议?因何竟牵涉到胆量的问题,又须付出代价?”
  楚无瑕取来放在枕边的百宝袋,探手从内取出一个高只三寸的小药瓶,以两指捏着,送到拓跋圭眼前,柔声道:“这是我从佛藏取来的宝贝,瓶内盛着三粒宁心丹,乃来自汉人的丹学大家,有半仙之称的郭景纯之手,是健康高门梦寐以求的珍品,乃无价之宝。”
  拓跋圭哑然笑道:“难怪你说是有危险的性的玩意,竟然是这么一回事。你当我拓跋圭是甚么人呢?际此大敌当前的关键时刻,怎能像南方那些所谓名士般沉迷于丹药,还用做正经事吗?”
  楚无瑕淡淡道:“无瑕现在的命运,已与族主连结在一起,怎会做不利族主的事?这宁心丹并不会影响人的神志,反会令你的思路更清晰,忘忧去虑,保证有几晚可以安眠。”
  拓跋圭却丝毫不为所动,道:“听来确有点吸引力,不过服食丹药是有后遗症的,我是绝不会试这种东西。”
  楚无瑕微笑道:“刚好相反,宁心丹之所以被视为丹宝之一,正因药效令人惊奇,可持续十多天之久,却不会有任何后遗症,瓶内本有七颗宁心丹,给大活弥勒和佛娘各服去一颗,另两颗则被我在回程上服用了,你看我像出了事的模样吗?”
  拓跋圭双目射出精芒,盯着她道:“你有什么心事,为何连服两颗宁心丹?”
  楚无瑕叹了一口气,徐徐道:“告诉我,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开怀的事呢?”
  拓跋圭差点哑口无言,因为从她幽怨的语气听出,她是对他并未迷上她的话作出反击,只好岔开道:“你的话不是前后矛盾吗?刚说过这玩意带有危险,且须付出代价,现在又说服宁心丹不会有不良的后果。”
  楚无瑕把药瓶放入被子内,一双美眸闪闪生辉,道:“族主误会了,无瑕指的危险,并不是宁心丹本身,而是服药后会引发的情况!你尝过宁心丹那种滋味后,便永远忘不掉那种感觉,至乎觉得那才是真的快乐,人要如此活着才有意义。当这样的情况发生时,你会忍不住追求丹药的效应,最终变成沉迷丹药的人,和健康的高门名士变成同路人。那才是最大的危险。”
  拓跋圭沉吟半晌,皱眉道:“既然如此,竺法庆和尼惠晖怎能停止服用呢?照你说的道理,瓶内该没有半颗剩下来。”
  楚无瑕欣然道:“问得好!先不说他们都有钢铁般的意志,最主要他们服药的目的,有点像神农尝百草,是要亲自体验宁心丹的药性,看看可否制造出类似的丹药来。制丹炼药卖往南方,一直是我们弥勒教一个重要的收入来源。”
  拓跋圭问道:“他们成功了吗?”
  楚无瑕道:“郭景纯学究天人,对丹药有独特的心得,除非试丹的是”丹王“安世清,否则,天下怕没有人能复制出里没年个一颗宁心丹来。不过已足可令我们大幅改善五石散的炼制,令南方名士更趋之若骛。差点忘了告诉你,五石散是一盘有高度竞争性的生意,品质非常重要,绝瞒不过服惯药的人。”
  拓跋圭笑道:“你们是不安好心才对。不但可从南方人士口袋里掏钱,还害得人不思进取,沉迷丹药。”
  楚无瑕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捱,有甚么好说呢?名士服药之风又不是因我们弥勒教而起,我们亦只是因势成事。宁心丹的利和弊全给族主说清楚哩!一切由族主决定,我只是提供族主一个选择。”
  拓跋圭沉吟道:“只要意志坚定,是否可以说停便停呢?”
  楚无瑕往他望去,美目内异彩闪烁,似是在说:族主终于心动了。
  
第三章 公子心声

  当刘裕离开谢家的一刻,他有截然不同的感觉,他的生命再不是活在对过去的追悔和仇恨里,而是奋勇前进,为自己的目标和理想努力,关键正在于谢钟秀。
  谢道韫指建康的高门对他又爱又怕,他何尝不对建康的高门爱恨难分。他是由建康高门最显赫的谢玄一手提拔起来,但亦是建康门阀的制度,令他失去了最深爱的女子。他一向是个实事求是的人,所以肯和司马道子妥协,与高门里的有志之士结盟,但绝不表示他同意高门永远把寒门践踏在脚下的门阀制度,只是在形势所逼下,不得不作出的手段。
  王弘说得对,门阀制度由来已久,不是任何人能在短期内摧毁,那只会带来大灾难,令南方四分五裂。
  燕飞也说得好,人是不能永远活在仇恨里,那只会侵蚀人的心。
  在如此这般的情况下,他最想的到的便是谢钟秀,只有她可使他把对淡真的爱转移到她身上,且于他个人来说,等于彻底摧毁了高门寒门间的阻隔,兼且她是谢玄之女,如果他能予她幸福,也是报答谢玄恩情的最好办法,更何况她对自己是如此依恋,充满期望,他刘裕怎可一错再错,坐看她成为高门大族政治的牺牲品,步上淡真的后尘。
  他是决不容这样的情况发生的。
  他要成为新朝的天子,这已成他唯一的出路。
  宋悲风的声音把他扯回现实去,只听他向坐在身边的燕飞问道:“大小姐的情况如何?”
  燕飞大有深意的瞥刘裕一眼道:“宋大哥可以问刘兄。”
  刘裕收拢心神,点头道:“大小姐精神非常好,表面看不像曾受重伤的人,说了很多话仍没有露出疲态。”
  宋悲风欣然道:“小飞的疗伤之术,肯定是当世无双。”
  燕飞含笑瞧着刘裕,道:“是否我的错觉,刘兄的神态似有点异于平常模样。”
  刘裕差点想把心事尽情倾诉,却知万万不可,他顾忌的当然不是燕飞,而是宋悲风。矛盾的是他必须取得宋悲风的合作,才能进行他决定了的事。
  首先他必须再秘密与谢钟秀见另一次面,弄清楚她对自己的心意,同时自己也须向她表明心迹。他会把心中的爱意,完全向她倾注,便像当口对淡真的热恋。
  这是至关紧要的一步。
  宋悲风亦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刘裕生出被他看破心事的感觉,微笑道:“我确实有焕然一新的感觉,其中道理可否容我稍后禀上。”
  燕飞点头道:“明早吃过早点,我立即上路。”
  心想的是离开建康前,先向安玉晴道别,只是不想说出来,因为感到不宜让她卷入刘裕的事情去。
  宋悲风道:“与孙恩的事了断后,小飞可否于返回边荒途上,向我们报个平安。”
  燕飞微笑道:“那时你们仍在建康吗?”
  刘裕道:“宴后我们会告诉你报平安的手法。这方面是由老屠负责的,他会在短时间内在孔老大的传信基础上,加以扩充而成为我们的军情网,只要你在某处留下口信,我们会很快收到信息。”
  燕飞点头道:“你们终于大展拳脚哩!”
  刘裕目光投往出现在前方的淮月楼,正要说话,忽然抽一口凉气,嚷道:“我的娘!发生了什么事?”
  燕飞也愕然道:“码头上怎么聚集这么多人,且大部分是楼内的姑娘,有什么热闹好看的呢?”
  见到他们的小艇不住接近,守在码头区过百的男女齐声欢呼喝采,不住呼唤燕飞的名字。燕飞立感头皮发麻,知道是冲着他来的尴尬场面。
  宋悲风呵呵笑道:“秦淮的姑娘,谁不想目睹赢得纪千千芳心的绝代剑客燕飞的风流模样?小飞今回难为你了!”
  楚无暇没有直接答他,平静的道:“族主可知我因何连服两颗宁心丹吗?”
  拓跋圭终于在床沿坐下,道:“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楚无暇神色如常地轻轻道:“因为我懊悔以前做过的所有事,更希望所有事从没有发生过,最好是能忘掉了以前的一切,能开始新的生活。”
  拓跋圭心中激荡着自己也没法理清的意念和情绪,包含着怜惜、忌妒、鄙视、肉欲等说不清的复杂感觉,忽然间,他清楚明白自己再不能把她视作弃之不足惜的玩物。越了解她,越感到她对自己的诱惑力。除了表面的美丽外,她还是个有内涵和性格的女人。一个很特别的女人。
  拓跋圭按奈苦把她搂入怀里的冲动,问道:“你成功了吗?”
  楚无暇幽幽的白他一眼,道:“这正是对你早前问题的答案,任何灵丹妙药的功效都是短暂的只有极少数能彻底改变体质的丹药是例外,但那要冒更高的风险,无暇本以为把佛藏带回来后,便可得到族主的宠爱,效力该远胜宁心丹。唉!”
  拓跋圭也大感招架不来,苦笑道:“如果你晓得我拓跋圭一向为人行事的作风,该知道我对你是另眼相看。现在对我来说,没有比打败慕容垂更重要的事。何况男女间的事,要逐渐发展才有味道,如果我甫见你便占有了你,反不是什么好事。无论如何,你已告诉了我答案,不论是什么丹药,只有麻醉一时的效用,有点像喝酒,便成了心瘾更绝非好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楚无暇柔声道:“族主相信感觉吗?”
  拓跋圭一头雾水的回应道:“相信感觉?这句算是什么话?感觉是与生俱来的,根本轮不到你相信或不相信。”
  楚无暇娇笑道:“正因是与生俱来的,所以我们才会忽略感觉,不当作是什么一回事,也不会特别理会,便像我们习惯了呼吸,可是当你吐纳调息的时候,便发觉呼吸竟可对我们如此重要,不懂吐纳方法者,休想打下练武的根基。”
  拓跋圭苦笑道:“除家国大事外,其他事却难引起我的兴趣。不过你的话予我新鲜的感觉。好吧!我耐心听你说。”
  楚无暇双目像蒙上一层迷雾,徐徐道:“色声香味触,是人的所感,有所感自有所思,所以思感是二而为一,一切都是”心“的问题,只有能感能思,才代表我们生活着。我们弥勒教卖丹药,卖的正是一种感觉,与平常思感有异的感觉。平常的感觉变像一条永不会冒出水面的鱼儿,永不晓得水面外的世界是怎样的,可是当它服下丹药后,便首次离开水内,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醒悟到竟可以有如此的境界。当然这是短暂的,但至少它拥有了新的感觉,明白道可以有另一种有别于往常的思感,那是一种全心的境界。”
  拓跋圭哑然失笑,道:“说到底,你是想说服我尝试宁心丹。”
  楚无暇摇头道:“当然不是这样,丹药的效果会因人而异,是否会沉迷亦看个人的意志,有点像上青楼,青楼姑娘出卖的亦是感觉,有人倾家荡产,亦有人因而得到生活的调剂和乐趣。族主不是想治好失眠症吗?无暇只是向你提供一个可能的方法。”
  拓跋圭笑道:“这是个有趣的谈话,令我轻松了很多,暂时我的情况仍未恶劣至须藉助丹药的田地。无暇好好休息,我本有些事想问你,留待明晚吧!”
  说罢离房去了。
  “当!”
  碰杯后,四人把酒一饮而尽,气氛轻松起来。
  东五层回复旧观,不知情者肯定没法猜到不久前这里曾发生过刺杀事件,鼎鼎大名的干归且因行刺不遂饮恨秦淮水。
  司马元显情绪高涨,频频劝酒。
  今晚的布置又与那晚不同,于厢房中放了张大方几,司马元显、燕飞、刘裕、屠奉三各据一方。
  司马元显笑道:“今晚肯定没有人敢来行刺,除非他不晓得燕飞在这里喝酒,但如果消息不灵通至此,就根本没作刺客的资格。”
  屠奉三接口道:“该说也只能第九流的刺客。”
  众人起哄大笑。
  司马元显叹道:“我们又在一起哩!”
  宋悲风本在被邀之列,但宋悲风托辞不习惯风月场所,只负责送燕飞来,却不参加晚宴。三人明白司马元显的意思,指的是当口与郝长亨在大江斗法的组合,再次聚首一堂。只从这句话,可知司马元显对当晚发生的事念念不忘。
  司马元显意兴飞扬的道:“今晚我们以江湖兄弟的身分论交,把什么阶级地位全部抛开,唉!这句话我很久以前便想说了,但到今晚才有机会。”
  燕飞欣然道:“今次见到公子,便像见到另一个人,教我非常意外。”
  司马元显道:“都说是江湖聚会,还唤我作什么公子,叫元显便成,先罚燕兄一杯。”
  刘裕笑道:“‘公子’便是你的江湖绰号,唤你公子是妥当的。”
  司马元显怪笑道:“对!对!该罚自己才对。”举酒又喝一杯。
  三人见他已有几分醉意,不再为他斟酒。
  司马元显叹道:“告诉你们或许不会相信,事实上我非常还念安公在世时的日子,那时我不知天高地厚,终日沉迷酒色,从来不懂反省自己的行为,碰了很多钉子。”
  燕飞地位超然,不像刘、屠两人般在说话上有顾忌,畅所欲言的笑道:“既然碰钉子,那些日子有何值得还念之处?”
  司马元显道:“最值得怀念的,是做什么都不用负责任。唉!那时候真的荒唐,竟敢和安公争风吃醋,回去还要给我爹臭骂一顿,却全无觉悟。”
  燕飞道:“那你何时开始醒悟到自己的行为有不对的地方呢?”
  司马元显道:“今晚老宋不在,我们说起话来方便多了。现在我要说一件丢脸的事,你们有兴趣听吗?”
  刘裕生出古怪的感觉,听着司马元显倾吐心事,便知这掌握大权的王族公子,内心并不像表面般风光快乐,且是满怀心事,但只能隐藏在心底里,到此刻对着他们三个曾并肩作战的伙伴,在带点酒意下,得到倾泄的机会。
  屠奉三笑道:“公子肯说,我们当然愿意听。”
  司马元显道:“事情是这样的,你们听过王恭的女儿王淡真吗?她和玄帅的女儿谢钟秀并称建康双娇,均为人间绝色。”
  燕飞目光不由朝刘裕投去,后者神色不善,但燕飞已捕捉到他眼内一闪即逝的神伤。
  屠奉三并不知刘裕和王淡真的关系,没有留意,点头道:“当然听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子当然不会错过追求她的机会。”
  司马元显谈兴极浓,似恨不得把心事一股脑儿说出来,道:“是不肯放过,我得知她秘密离开都城,借口奔安公的丧,到广陵去与她爹王恭会合,忍不住领人追了上去,却惨中埋伏,不知给哪个混蛋射了一箭,吓得我逃回都城。不瞒各位,那一箭也把我震醒过来,醒悟到自己离开都城便一无是处。”
  刘裕心道那个混蛋便是老子,当然晓得不可以说出来。同时心中涌起怪异的感觉,司马元显现在向他们推心置腹,当他们是朋友。但将来有一天,如果司马元显成为自己登上帝座的障碍,自己能否狠起心肠对付他呢?
  刘裕真的不知道。
  司马元显续道:“但真正的全面醒觉,便与三位有关。那晚我连遭重挫,最后更被三位俘虏,可说是我一生人中最大的屈辱,令我想到自己也可以被人杀死。最教我想不到的,是燕兄不但以礼待我,还当我是兄弟朋友,且信任我。当我们一起滑艇逃避”隐龙“的追杀,那种感觉真的难以形容,到今天我仍然很回味当时斗智斗力的情况。哈!现在我们又可以并肩作战了!”
  众人又添酒对饮。
  司马元显放下酒杯苦笑道:“以前的日子都不知是怎样过的?浑浑噩噩的,好像永远没有满足,每天也有点不知干什么才好。现在虽然担子越来越重,要操心的事不胜枚举,但总觉得心种有着落相信自己是有能力办事的。”
  燕飞微笑道:“既然如此,为何公子又说非常怀念安公在世时的日子?”
  司马元显点头道:“的确很矛盾。或许是因现在责任太多。越清楚状况,越感到害怕。幸好有三位助我,否则我真的不知如何应付。在以前那段日子,天天风花雪月,也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却感到一切都是安全的,不论闯了什么祸都有我爹为我出头,从来都不担心会被人干掉,这样的日子,多多少少也有点值得还念吧!”
  司马元显感慨万千的道:“今晚是非常特别的一晚,我从没想过可和三位再次聚首,且是在秦淮河最著名的东五层,也说了从没有向人透露的心底话。来!我们再喝一杯?我虽没资格和燕兄比剑,但却可以来个斗酒。”
  众人举杯相碰。
  刘裕笑道:“公子可知燕飞的酒量,绝不会比他的剑法差。”
  笑声中,四人再干一杯。
  此时连刘裕等也有几分酒意了。
  司马元显道:“这一杯是祝燕兄旗开得胜,大败孙恩,重演当日斩杀竺法庆的壮举,令天师军不战而溃。”
  燕飞讶道:“公子如何晓得此事?”
  屠奉三道:“是我告诉公子的。”
  司马元显兴致昂然的问道:“燕兄对今次与孙恩之战,有多少成的胜算呢?”
  事实上司马元显提出了刘裕和屠奉三最想问燕飞的事,均全神听着。
  燕飞目光投往花窗外,唇边掠出一丝令人高深莫测的笑意。
  第四章 预知战果
  拓跋珪进入厅堂,等候着他的崔宏和长孙道生连忙起立恭迎。
  三人于一角坐下,拓跋珪道:“确切的情况如何?”
  长孙道生道:“情况并非太恶劣,因为早过了收割的季节,大批的粮货已收进了平城和雁门的粮仓内,纵使秘人肆意破坏,仍不会影响冬天粮食上的供应。”
  拓跋珪沉声向崔宏道:“崔卿有甚么看法?”
  崔宏道:“秘人是要制造恐慌,打击族主的威望,为慕容垂的反攻造势,更是要激怒我们。”
  拓跋珪双目厉芒闪动,道:“如何可以施展崔卿擒贼先擒王之策?”
  长孙道生现出犹有余悸的神色,道:“万俟明瑶不论轻身功夫和其七节软鞭,均是诡异难测。当晚我和崔兄及楚姑娘合力围攻她,仍奈何不了她,最后若不是楚姑娘拼着捱她一掌,把她刺伤,后果不堪想像。想杀她已不容易,更遑论生擒她。”
  拓跋珪断言道:“于我拓跋珪而言,没有不可能做到的事,崔卿可有办法?”
  崔宏道:“族主心中的想法,该与属下相同。天下间若有一个人能生擒活捉万俟明瑶,这个人将是燕飞。但必须有巧计配合,把万俟明瑶从暗处引出来,令她由暗转明。”
  拓跋珪叹道:“小飞确是最佳人选,只恨边荒集同样需要他,教他如何分身?”
  崔宏道:“这就是策略的重要性,任何计策都要配合时机,才能收如电闪雷鸣的效应。”
  长孙道生不解道:“时机指的是甚么呢?”
  崔宏道:“今回秘人离开大漠来助慕容垂对付我们和荒人,摆明是针对两方的特殊情况,采取打击经济扰乱人心的手段,令我们陷入困境,不但可令我们陷入各自为战的被动局面,更可重挫战士的斗志和士气,方法高明,亦是秘人能采取的最优秀战略,成功的机会很高。”
  拓跋珪点头道:“崔卿所言甚是。我们现在是阵脚未稳,平城和雁门周围的民众尚未建立起对我们归附之心,的确很容易被敌人动摇。兼之盛乐离此过远,只要秘人能截断两地的交通,我们将变为孤军,如果不是平城和雁门可互为呼应,只是慕容详以足可收拾我们。”
  崔宏继续分析道:“尤为重要的,边荒集是我们的命脉,如我们和边荒集的连系被斩断,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就是我们黯然败退的日子。”
  长孙道生皱眉道:“没有这么严重吧!两城库藏的粮食,该足够我们食用至明年秋天。”
  拓跋珪沉声道:“在正常情况下,确是如此,但崔卿说的该非一般情况。”
  长孙道生道:“我能想到的,是附近乡镇的民众因恐慌挤到两城来,令我们的粮食不足以供应骤增的人口。”
  崔宏道:“谁都知道牲口战马可由盛乐供应,但粮食物资必须透过边荒集向南方搜购,秘人的战略目标,不但要截断盛乐至平城的交通,更重要是中断边荒集与我们这里的联系,如此我们在寒冬过后,根本无力抵抗慕容垂的大军,而荒人则动弹不得,没法与我们连手抗敌。”
  拓跋珪微笑道:“刚才崔卿指的时机,是怎么样的时机呢?”
  崔宏欣然道:“族主想到哩!”
  拓跋珪含笑不语。
  长孙道生苦笑道:“请恕道生愚鲁,仍然不明白。”
  拓跋珪笑道:“非是道生愚鲁,而是道生惯了在沙场明刀明枪的与敌周旋,不惯耍手段、玩阴谋。崔卿指的是当我们在平城和雁门最大的粮仓,均被敌人潜入放火烧掉的时候,那就是我们需要的时机了。”
  长孙道生愕然以对。
  拓跋珪从容道:“我们可假设慕容垂定于明春反攻我们,一切计策均可依这预测厘定。对秘人四处破坏,我们是毫无办法,故对此采以不变应万变之策,只要保得住平城和雁门,便不算输。哼!既然猜到秘人会烧我们的粮仓,当然不会让他们把真粮烧掉,只要他们认定我们粮食供应不足便成。”
  接着向崔宏道:“崔卿请说下去。”
  崔宏道:“慕容垂现时的兵力虽不足以截断我们和边荒的连系,但要封锁边荒颖水的交通,却是绰有余裕。当边荒集被割断与北方的交通,我们亦因缺粮,不得不向边荒集求援,整个斗争的中心将会转移到平城、雁门和边荒集的联系上,如何突破敌人的封锁,正是敌我成败的关键。”
  长孙道生精神大振,恍然道:“我明白了,如果在这时候,我们带着五箱黄金,到边荒集去购粮,敌人将会倾力而来,破坏此事,如此便可以令万俟明瑶由暗转明,再由燕飞出手活捉此女,一举解决了秘人的问题。”
  拓跋珪欣然道:“细节由你们仔细商量,将真粮变成假粮一事必须火速去办,迟则不及。此事交由你们两人全权处理。”
  崔宏和长孙道生轰然接令。
  拓跋珪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任何和我拓跋珪作对的人,都不会有好收场的。”
  燕飞微笑道:“今仗将以平手作结,因为我是不可以受伤的。”
  三人听得面面相觑,即使说话的是燕飞,也有点没法接受,这种事是没可能猜测到的,偏是燕飞说得那么肯定,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不过,三人可以肯定的,是燕飞丝毫不害怕孙恩。
  司马元显说出三人的心声,道:“燕兄是否能知过去未来,否则怎可能这般肯定?”
  燕飞哑然笑道:“没有人能看破未来的迷津,但知彼知己的能力我还是有的。在这人世间,恐怕没有对手比我和孙恩更清楚对方的虚实,因而也可预知战果。”
  三人都自以为明白了燕飞的意图,因为燕飞和孙恩有两次决战的前科,清楚对方功底的深浅是当然的事。岂知燕飞指的其实是太阳火和太阴水的功诀,是真的掌握到对方的尺短寸长。
  屠奉三道:“燕兄刚才说因为你不会容许自己受伤,故此仗会以不分胜负作结。这么说,如果燕兄拼着受伤,是否可除去孙恩呢?”
  燕飞从容道:“我和孙恩间的情况微妙异常,不可用一般的情理测度,个中情况实一言难尽。论功力,我确比不上他精纯深厚,但说到变化,我却肯定在他之上。可这么说,他的道法武功,已臻至巅峰之境,想再有突破,是难比登天;而我则是仍在路上摸索,每天都有点不同。”
  刘裕道:“刚才来此途上,燕兄不是说过已悟破击败孙恩的方法吗?”
  燕飞答道:“于长远而言,我确实掌握到破孙恩的法门窍诀,不过目前仍是言之尚早。”
  司马元显皱眉道:“我明白燕兄刚才说的每一句话,却是愈听愈糊涂。所谓高手较量,不是毫厘之差,已足可决定胜负吗?除非其中一方能全盘控制战局,于胜负未分前逼对方知难而退,否则怎会是和气收场?”
  燕飞欣然道:“所以我说个中情况非常微妙,难以描述。我也晓得这么说会令你们如堕迷雾,说出来只是让你们心里有个准备,竺法庆的情况不会在孙恩身上重复一次,至少不会在今仗发生。”
  屠奉三叹道:“燕兄确是非常人。”
  司马元显举起杯子,敲门声响,接着有女子声音道:“淑庄可以进来吗?”
  纪千千在风娘陪伴下,到主堂去见慕容垂。风娘神色凝重,默不作声。纪千千晓得再难从她处问出东西来,索性省回唇舌。
  她有十多未见过慕容垂,这是她被俘后,从未发生过的。慕容垂不是没有忽然不知到了哪里去的纪录,但都只是三、四天不等,没试过这么久的。
  她们从中园循青石板路绕往主堂正门,隔远便看到慕容垂亲送一客出门,此人一表人才,意态轩昂,纵使对着慕容垂,仍是不亢不卑,神态从容,教人一看便知非是平凡之辈。尤使纪千千印像深刻处,是此人不但非是中土人士,更不是她认识的诸胡种族。
  纪千千不由留神,忽然慕容垂的声音似有如无的隐隐传进她耳内,道:“今次一切仰仗先生,如能说服赫连勃勃,把拓跋珪的根基拔起,那拓跋小儿只能在平城坐待末日的来临。”
  那人欣然道:“这方面包在我身上,我要的只是那个妖女。”
  纪千千心中一震,登时再听不到下面的说话,不由大感讶异,他离他们远达百步,兼之他们又是低声交谈,照它以往的能力是没可能听到的。
  慕容垂送走了客人,目光朝纪千千投去,露出倾慕爱怜的神色,然而其神态颇为轻松,似是解决了所有棘手的难题。
  纪千千直抵他身前,风娘退往一侧。
  慕容垂忽然上下打量她,脸现不解之色。
  纪千千心中不安,知被他看破自己功力上大有精进,掩饰道:“皇上召千千来所为何事呢?”
  慕容垂瞥风娘一眼,道:“我们到堂内再说。”
  两人进入主堂,在一边的圆桌对坐,女婢奉上香茗糕点后,退出堂外,只剩下他们两人。
  慕容垂叹道:“这是不可能的,为何今回我见到千千,竟感到千千出落得更漂亮标致了,灵秀之气逼人而来,有如出水芙蓉。”
  纪千千放下心来,知他是因自己眼神变得更灵动深遂、肤色亮泽而“惊艳”,非是怀疑她在秘密练功。淡淡道:“皇上仍未说出召千千来所为何事。”
  慕容垂苦笑道:“闲聊也不可以吗?我离开千千足有十三天之久,千千却不问一句我究竟到了哪里去吗?”
  纪千千道:“好吧!敢问皇上这十多天来,到过甚么地方呢?”
  慕容垂差点哑口无言,继续苦笑道:“千千的辞锋很厉害,教我难以招架。明早我们将返荥阳去,听说附近很多地方都在降雪,再迟点路途会辛苦多了。”
  纪千千道:“皇上的神态很轻松呢!”
  慕容垂微笑道:“人生无常,有起有伏,我刚经历一个严重的挫折,幸好现在大局已定,可以稍松一口气。”
  纪千千讶道:“大局已定?”
  慕容垂断然道:“今晚我们不谈边荒集的事,也不提拓跋珪那忘本的小儿,其它的事只要千千垂询,我慕容垂会酌情回答。”
  纪千千心忖其它的事我哪有兴趣,不过慕容垂肯只说话不动手当然最理想。沉吟片刻道:“皇上的争霸大业,现在是如何一番光景?”
  慕容垂哑然失笑道:“好千千!真懂得问。好吧!现在关内关外,是两个情况。关外的情况渐趋明朗,只要去除几个跳梁小丑,便是我慕容垂称霸之局。至于关内嘛!恐怕谁都弄不清楚其中错综复杂的形势。”
  纪千千道:“该难不倒皇上吧!”
  慕容垂现出充满信心的笑容,忽然谈兴大发地道:“让我告诉你有关姚苌的一件趣事,当然!对他来说绝不有趣。”
  纪千千也被引起好奇心,点头道:“千千听着哩!”
  慕容垂见惹得美人心动,忙道:“事情是这样的,姚苌自把符坚勒死于新平佛寺内,四出征讨,战无不胜,眼看关中要落入他的掌握里。当符坚之子符丕于襄陵被慕容永大败,逃难时被杀,姚苌更是气势如虹,连我他也不放在眼内。”
  纪千千静心聆听。
  慕容垂续道:“符丕死后,继位者是符坚族孙符登,此子性格独特,喜欢我行我素、不拘小节,更博览群书,在各方面的才干远胜符丕,当时我便晓得姚苌有了劲敌。却仍没想到在战场上所向无敌的姚苌,每次对上符登,没有一次可占到便宜。哈!于是姚苌不怪自己无能,反疑神疑鬼,以为是符坚的鬼魂作祟,竟在军中为符坚立了个神像,希望符坚安息,不再和他计较下去。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如果他没有勒死符坚,只拿他作傀儡,现时该是另一番景况。”
  纪千千明知慕容垂在卖关子引她说话,只好依他意愿道:“立了神像后,战况出现转机吗?”
  慕容垂嗤之以鼻,道:“天下间怎会有这么便宜的事,姚苌仍是不住失利,竟忽然发疯把神像的头斩下来送给符登,又把符坚挖出来鞭尸泄愤,他是输疯了。也幸好他遇上克星符登,否则早出关来和我争地。”
  纪千千现出恶心的表情,显是想像出姚苌鞭符坚尸的恶形恶状。
  谁想得到,统一北方的一代霸主,不但不得善终,死后也不安宁。
  纪千千道:“符登可回复大秦国昔日的光辉吗?”
  慕容垂油然道:“此事谈何容易,符登的一时得意只是氐秦帝国的回光返照。在大势由治趋乱,由统一走向分裂,十个符登也难成气候,更何况他是独木难支。姚苌若被他活活气死,还有个比乃父更高明的姚兴。符登之所以能屡战不败,主因是他有个叫雷恶地的猛将足智多谋。哈!关于符登此人,也有很多趣闻,千千想听吗?”
  纪千千讶道:“皇上怎能对关中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呢?”
  慕容垂傲然一笑,淡淡道:“这叫军情第一,愈能晓得对方主帅的性格作风,愈能想出击破对方的手段谋略,在这方面我是绝不会掉以轻心的。千千似乎对符登兴趣不大。”
  纪千千没有直接答他,问道:“除姚苌和符登外,尚有甚么人物呢?”
  慕容垂答道:“算得上是人物的,五个指头可以数尽,在我心中的排名,依次是乞伏国仁、吕光、秃发乌孤、沮渠蒙逊和赫连勃勃。”
  纪千千要的就是他这几句话,如此方可不着痕迹的问及关于赫连勃勃的情况,漫不经意地欣然道:“五个人里,我只认识赫连勃勃,他在边荒集遭挫败,现在情况如何呢?”
  慕容垂双目亮起精芒,用神瞧她。
  纪千千神色如常,事实上内心发毛,暗忖难道慕容垂凭她这句表面全无破绽的话,猜到她刚才在门外窃听到他和客人的密语?
  
第五章 军情告急

  司马元显亲自启门,把李淑庄如珠如宝的迎入东五层。
  燕飞和屠奉三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名动检康的“清谈女王”,乍看下并不觉得她有何特别之处,头梳双鸶髻,结于头顶呈十字形高髻,神情庄重严肃,可是到她脱下曳地长袍,现出内里湖水绿色贴身衣裙,加上束腰的七色宽彩带,三人眼前一亮,被她撩人的体态和美好的曲线吸引。
  三人依礼起立相迎。
  李淑庄忽燃凑到司马元显耳旁低声细诉,司马元显立即现出心荡神移的表情,不住微笑点头。
  然后李淑庄目光飘往二人,同时展露出说不尽风流多情的笑容,娇呼道:“淑庄向刘爷、燕公子和屠大哥请安,还请三位恕过淑庄慕名闯门之罪,因为淑庄感到如错失此拜会良机,淑庄会终生后悔,请三位不要和淑庄计较,让淑庄可尽待客之道。”
  燕飞和屠奉三生出当夜刘裕初会她时的感受,她长相上的缺点全消失了,代之是一张充满媚惑力、风情万种的脸孔,她的魅力是整体的,难怪能颠倒健康的公子名士!站在她身旁的司马元显便是最好的例子。
  刘裕再感受不到她的真气,可能那晚她是处于戒备状态下,故泄露了底细,当然她亦没想过刘裕是那么高明。
  燕飞到此刻仍不知李淑庄是何方神圣,还以为她像纪千千之于以前的秦淮楼,是淮月楼最有名的才女,皆因刘裕尚未有机会说及她。此女令她印像最深的是她虽一付烟视媚行的诱人情态,可是她的眼神清澈深邃,被迷倒的只是追逐于她裙下的男人,她本身或许是全不动心。燕飞眼力高明,不用感觉到她的真气,也可从她举手投足间窥见她身怀武功的端倪,从而晓得此女绝不简单。
  屠奉三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她,心中却是另一番感受。如此目光对良家妇女来说是逾越无礼,但对她却是恰如其份,还代表仰慕欣赏。屠奉三当然不是对她动心,而是她擅长观女之术,看出此女天生媚骨,足可迷死任何好色的男人,难怪在健康这么吃得开。
  司马元显讶道:“淑庄你的称谓真古怪,为何不是三位大爷。而是一个称爷。一个叫公子,屠爷则变成屠大哥。如果你解释得令我们不满意,罚你饮三大杯。”
  确实很难以几句话去说尽李淑庄的风情,美妍的界限固然是模糊不清,但严肃起来又大有冷若冰霜的况味。说她轻佻,却又是风度优美;明知她是逢场作戏,偏又处处透露出能说服人的真诚;从她的节制处,可想见她放荡的风情,容易亲近时,又感到她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正是这种种互相矛盾的感觉,造成她独特的风姿,非常引人入胜。
  当她的眼神投向屠奉三,以他的修养也不由心中一荡,似乎是她看自己那一眼与看其它人都不同,至此方明白那晚刘裕因何没法奈何她。
  李淑庄两边玉颊各飞起一朵红晕,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螓首,表情丰富生动,尽显女性娇柔可人的情态,哪还有半点像淮月楼的大老板、健康城能叱咤风云的女中毫杰。
  轻轻道:“元显公子怎这么促狭,奴家的话是发自内心的嘛!哪解说得清楚呢?刘爷是大刘爷处的小刘爷,奴家怎敢为他改称谓;燕公子独得秦淮花魁,而凡到我们青楼作客的恩客,我们惯了称之为公子,所以燕公子是实至名归。难道我称燕公子为燕壮士或燕大侠吗?多么与今夜东五层的情景格格不入呢?至于屠大哥,一向纵横江湖,对青楼是过门不入,今趟到淮月楼,亦非为了我们女儿家,称他作大哥,反更亲切。这样的解释元显公子如仍不满意,淑庄甘愿领罚。”
  燕飞倒没有甚么感受,刘裕和屠奉三则暗叫厉害,她是不着痕迹地挑拨离间,目的是要惹起司马元显妒忌之心,尤其司马元显曾是争逐于纪千千裙下的不贰之臣,与燕飞两方本是情敌的关系。
  不过李淑庄显然低估了司马元显和他们之间的交情,亦猜错了司马元显的真正情性。司马元显全无异样神色的开怀笑起来,道:“淑庄果是辩才无碍,请淑庄入座。”
  慕容垂目光从纪千千处移开,投往屋梁,沉声道:“赫连勃勃只是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千千为何还有兴趣提他?”
  纪千千安下心来,知非是被慕容垂看破,只因慕容垂想起赫连勃勃,心生怒意,致有这种神态。同时心中讶异,既然如此,慕容垂又怎会打赫连勃勃的主意。
  她的头脑再次活跃起来,道:“他的声誉这么差吗?”
  她本身绝不是擅玩阴谋手段的人,只是在形势所需下,不得不学习此道,勉力为之。
  慕容垂回复平静,道:“任何认为赫连勃勃是可靠的人,终会后悔。我曾警告姚苌,他却以为我是在离间他和赫连勃勃,置之不理,到他醒觉时,悔之已晚。”
  纪千千保持缄默,怕慕容垂因他过分关心,对她起疑。
  慕容垂忽又哑然笑道:“如果不理其德性,这家伙确是个人才,兵法武功,均是上上之选,兼且胆大包天,连我慕容垂也敢算计。如果他不是投向姚苌,我早把他煎皮拆骨、活宰生吞。”
  纪千千道:“他是否背叛了姚苌呢?”
  慕容垂摇头道:“这小子很懂浑水摸鱼之道,趁姚苌和符登难分难解之际,竟硬吞了柔然人送于姚苌的八千匹战马,又聚众三万偷袭他的岳丈没奕于,收编了他岳丈的部队,自称大夏天王,封大哥右地为臣相,二哥力俟提为大将军,叱干阿利为御史大夫,弟阿利罗为征南将军,差点把姚苌气死,这才明白到自己是养虎为患,否则赫连勃勃怎可能有翻身的机会。这样的一个人你说是否卑鄙无耻之徒?”
  纪千千点头应是,心想的却是要尽快通知燕飞,着他知会拓跋圭,防范赫连勃勃的突袭。
  司马元显的位置换上李淑庄,司马元显则坐到燕飞身旁,尽显李淑庄在健康受尊崇的地位。李淑庄巧笑倩兮,殷勤地向四人逐一敬酒,然后道:“燕公子可知自己已成现在秦淮姑娘最希望伺候的人呢?”
  刘裕和屠奉三交换个眼色,都暗骂李淑庄一而再,再而三在这题目上做文章,为的是要挑起司马元显妒忌之心。她说的该是实情,教人没法挑剔,问题在于此种事上,最难令人接受的正是事实,令人不能当作是夸大失实、吹捧之言而置诸一笑。
  她的策略对以前未开窍的司马元显肯定会有一定效用,但现在的司马元显,最关心的是司马皇朝的兴衰,哪会把这种话放在心上,何况他更颇为崇拜燕飞。
  果然司马元显笑道:“我们是与有荣焉,我在秦淮河打滚多年,但刚才所有姑娘挤到码头迎宾的场面,我还是首次得睹。”
  李淑庄表面不露任何情绪起落的神色,热情奔放地瞄燕飞一眼,又低首像是要掩饰心中的羞涩,再以她在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抵御得住妖媚的凤目,含情脉脉地再瞥燕飞一眼,柔声道:“不知燕公子会在健康逗留多久呢?”
  司马元显欣然笑道:“淑庄若要打我们燕公子的主意,便要显点本事,让燕公子今晚心甘情愿的不离淮月楼半步。”
  李淑庄失望地道:“明天燕公子便要离开健康吗?”
  燕飞从容道:“燕某俗务缠身,难作久留。”
  李淑庄微嗔道:“甚么事令公子来去匆匆呢?”
  刘裕和屠奉三心叫不妙,正要抢答,司马元显早先一步代答道:“燕兄明早将会赶往太湖,与”天师“孙恩作生死决战,此战将会是千古流传的一场决战。”
  李淑庄呆了一呆,举杯道:“奴家仅在此向燕公子敬一杯,祝燕公子于斩杀恶和尚竺法庆后,再诛妖道。”
  燕飞只好举杯回敬。
  刘裕和屠奉三虽知被李淑庄探得情报,但都不是真的在意,因为以燕飞之能,根本不怕她弄甚么手段。
  不过他们均感到李淑庄不请自来,带有破坏和示威的含意,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她为何这么愚蠢呢?
  小艇离开淮月楼的码头,由宋悲风操舟,载着燕飞、刘裕和屠奉三返回青溪小筑。
  燕飞立在船首处,寒意逼人的河风,吹得他衣杉猎猎作响,状如乘风欲飞的天神。刘屠两人坐在艇子中间处,这艘无蓬快艇长二丈宽四尺,足供八人乘坐。
  宋悲风笑道:“淮月楼的小菜在楝康相当著名,司马元显招呼你们的肯定是该楼最拿手的几道菜式。”
  刘裕道:“我反觉得粗茶淡饭最够滋味……”
  屠奉三截入道:“那个女人才是最够味道,话中有刺,摆明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可惜没时间和她计较,否则我会叫她明白开罪我们的后果。”
  宋悲风大讶道:“李淑庄竟主动地来惹你们吗?”
  燕飞默然不语,似沉醉在他的天地里。
  刘裕本想向他说及关于李淑庄的事,见他闻李淑庄之名却没有反应,遂打消念头,向屠奉三问道:“我们甚么时候离开?”
  屠奉三斩钉截铁地道:“明天黄昏时动身,我愈想愈感到不妥当。唉!这里的生活太舒适了,我有点不习惯。”
  宋悲风皱眉道:“我们的荒人兄弟军,今天才到了第一批五百人,不用我们照顾和安排吗?”
  刘裕心中想着的却是另一件事,正委决不下,他应否秘密和谢钟秀见个面?好弄清楚她的心意,也向她作出男子汉大丈夫永不改变的承诺,他真的很有这个冲动。想起她,内心便像燃起一团烈焰。
  要见谢钟秀,必须于动身到前线去前进行,且必须宋悲风的协助才行,但那怎么成呢?宋悲风不但会大力反对,还会对他失望,至乎生出反感。
  唉!假如自己赢得她芳心后,却于战场上阵亡,对她会是多么残忍的一回事?自己该否聪明点,待干出成绩来才向她示爱,那时要说服宋悲风也会容易些儿。
  屠奉三的声音传入他耳内,道:“刘爷有甚么意见?”
  刘裕根本不晓得屠奉三和宋悲风在说甚么,见两人都瞪着自己,只好含糊地道:“一切由屠兄安排好了。”
  屠奉三哑然失笑,道:“你在想甚么呢?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我是在问你的意见,明天该走陆路还是水路呢?若走水路,便要劳驾你刘爷向司马元显借艘性能超卓、经得起大海风浪的战船,万一遇上天师军的船,仍可有一战之力。”
  刘裕大感尴尬,心忖这叫作贼心虚,连忙回过神来,道:“首先要弄清楚一件事,我们是否从此不买刘牢之的账呢?说到底他仍是我名义上的顶头上司。”
  屠奉三双目闪闪生辉,沉声道:“这叫他做初一,你做十五,和他还有甚么上司下属可言。只要我们能击破天师军,便可和他分庭抗礼,司马道子更会大力支持你。现在最重要是把天师军打个落花流水,其它一切都不用介意,亦只有放手去大干一场,我们方有亮丽的前景,否则一切休提。”
  刘裕道:“如此我们便先秘密潜入广陵,与我的恩师孙无终碰个头,又可见孔老大,肯定可以有好处。”
  屠奉三欣然道:“好计!”
  宋悲风愕然道:“这岂非要分裂北府兵吗?”
  屠奉三冷笑道:“北府兵早在谢玄辞世后就已四分五裂,只看谁能重整北府兵。像胡彬便完全投向我们一方来,如果刘毅那小子不是这般忘恩负义,何谦派系的将领也会向我们投诚。”
  刘裕沉吟道:“到前线后,我要设法与朱序碰个头。”
  屠奉三点头道:“这是高明的策略,但时机定要计算准确,否则会令朱序认为你在搞事。”
  宋悲风皱眉道:“我不明白!”
  刘裕解释道:“朱序是谢琰的副帅,如果谢琰的部队有甚么闪失,仓惶撤退之际,晓得附近有我们在接应,别无选择下只有朝我们所在处撤来,而我正是要令朱序清楚此点。”
  宋悲风恍然道:“难怪你们要在前线取得据点。”
  屠奉三道:“今仗首要是情报,其次是时机,只有能掌握全盘情况,我们方可把握时机。此是兵法中有形、无形之术,在占领据点前,我们的部队是无形的,占地后便从无形变作有形。所以时间的拿捏非常重要,过早会变成被天师军狂攻猛打的目标,过迟便错失接应收抚谢琰部队的机会。”
  宋悲风道:“假如二少爷真的赢了呢?”
  刘裕苦笑道:“那我们只好拉大队返回边荒集去,那时我们在司马道子眼中,将失去利用价值,又同时开罪了刘牢之和谢琰,健康再没有我们容身之所。”
  屠奉三微笑道:“谢琰可以变成另一个谢玄吗?那是没有可能的。谢琰本身如何窝囊是不在话下,更有刘牢之在一旁扯他腿子,谢琰岂有侥幸可言?”
  宋悲风叹道:“听你们这番话,令我真正感受到兵家所说的运筹帷屋、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况味。”
  此时燕飞忽然转过身来,在船头坐下,双目闪动着奇异的光芒,沉声道:“我要立即向边荒集的拓跋仪送出飞鸽传书,办得到吗?”
  三人同感错愕。
  屠奉三道:“你想到甚么要紧的事?”
  燕飞刚接到纪千千的心灵传感,他可以如何解释呢?只好含糊地答道:“我忽然想到赫连勃勃或趁此时的形势,浑水摸鱼,所以须警告拓跋圭,此事必须立即去办。”
  小艇抵达青溪小筑,缓缓靠岸。
  刘裕心中一动,道:“我陪你到千里马行去发信。”
  宋悲风道:“不如我们一起去,掉头顺流而下,出大江后亦是顺流,半个时辰便成。”
  刘裕忙道:“不用这般劳师动众,宋大哥和奉三回去休息好了。”接着向屠奉三打个眼色,表示和燕飞有私话要说。
  屠奉三虽然精明,但终非刘裕肚里的蛔虫,哪想得到他心里正转着的念头。欣然道:“宋大哥,我们回去吧!”
  宋悲风只好随他登岸。
  当刘裕接过摇撸,代替了宋悲风,他清楚晓得,他与谢钟秀的恋事,已像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第六章 一场春梦

  燕飞坐在艇子中间,面向正在摇橹的刘裕,忍不住的问道:“刘兄是否有话要说,为何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神态?”
  刘裕苦笑道:“因为我怕说出来后,你会责怪我。”
  燕飞失笑道:“是否与谢钟秀有关呢?”
  刘裕大讶道:“你怎会一猜便中?”
  燕飞道:“谢钟秀别头看你时,我正在她后侧,想装作看不见也不成。好哩!你和她的事是如何发生的?”
  刘裕只好从实招来,然后道:“我一直在压制自己,可是今晚她瞥我的一眼,把我的防御力完全毁掉了。唉!我怎忍心她重蹈淡真覆辙,她又是玄帅的骨肉,在任何一方面来看,我都不可以袖手旁观。”
  燕飞轻轻道:“你爱她吗?”
  刘裕颓然道:“我不知道,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在她投怀悲泣前,我从没想过和她有任何可能性,可是当我拥着她的一刻,感觉着她的身躯在我怀抱里抖动,我忘掉了一切,在那刻开始,我便没法忘记那种动人的滋味。但我仍能控制自己,甚至向宋大哥和奉三作出承诺,不会对她有非分之想。可是你也见到了,她回头看我的那一眼,是那么令人心碎。于是我在想,大丈夫立身处世,为的是什么呢?去他娘的什么高门寒门之别、士族布衣之差。我刘裕今次到建康来,是要翻天覆地,如果连一个爱自己的女子亦保护不了,做了皇帝又如何?如此打生打死还有什么意义?”
  燕飞不住点头,似乎表示同意,待他说罢后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江文清?”
  刘裕急喘一口气,道:“我不会负她的。”
  燕飞微笑道:“你刚才说的天公地道,决不是非分之想。我完全同意。敢做敢为,才是好汉。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忙?”
  刘裕道:“我想今晚见她一面,只有你能助我偷入谢家,探访她的闺房。”
  燕飞笑道:“那我们要蒙头蒙脸才成,被人发现时,可以装作是小偷之流。”
  刘裕大喜道:“你答应哩!”
  燕飞凝望着他,双目射出深刻的感情,道:“我不单乐意玉成你的好事,还代你高兴,正如我常说的,人不能长期活在仇恨和悔恨中。老天爷对你曾经很残忍不仁,现在该到了补偿你的时候。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不论是文清还是钟秀,你必须有始有终,把你对淡真的爱转移到她们身上去,令她们幸福快乐。”
  刘裕坚定的道:“我绝不会忘记燕兄这一番话。”
  燕飞道:“由我来操舟吧!我要把船程缩短,好让你多点时间夜会佳人。”
  卓狂生来到立在舟尾的高彦身旁,恐吓道:“还不回房睡觉,小心向雨田忽然从水里跳出来,掐着你脆弱的喉咙。”
  高彦叹道:“我很痛苦。”
  卓狂生劝道:“痛苦也回房内才痛苦吧!虽然雪停了,但仍是寒风阵阵,你看甲板上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人吗?着了凉又如何陪你的小白雁玩足三天三夜?随我回去吧!”
  高彦叹道:“你怎会明白我?你自己回去吧!我捱不住自然会回舱里去。”
  卓狂生微怒道:“我不明白你?你有多难了解呢?他娘的!你这小子肯定是自懂人事后,便为娘儿发疯,以前是花天酒地,现在是为小白雁发狂。”
  高彦苦笑道:“都说你不明白我。回想起来,我以前晚晚泡青楼,实在是逼不得已,因为未寻到真爱。说起那时的生活,真是无聊透顶,不要看我夜夜笙歌,左拥右抱,其实我感到很孤独,希望可以籍不住追求新鲜的东西,填补心中的不足。现在我终于找到真爱,却落到这种田地,你叫我今晚怎能入睡呢?”
  卓狂生正要说话,足音响起。
  一个荒人兄弟满脸喜色的赶来,大声嚷道:“小白雁有令,召见高少。”
  高彦登时欣喜若狂,一阵风的走了,剩下卓狂生和那荒人兄弟你眼望我眼,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两道黑影,从靠河的东墙翻入谢家,接着几个起落,避过两头守夜的恶犬,落在东园别厅的房脊上。
  这两个不速之客,正是燕飞和刘裕,均穿一身夜行黑衣,还蒙着头脸,只露出眼睛。
  刘裕见远近房舍延绵,倒抽了一口凉气道:“如何找她?”
  燕飞沉吟道:“当年我在谢家养伤,住的是在北院的宾客楼,而北院亦是家将下人聚居的地方,当然不适合作谢钟秀的香闺,可以在考虑范围里剔除。中间是忘官轩所在的四季园,该是谢家休息游赏的地方。如此只剩下我们身处的南院和东院,这两院皆临近秦淮河,景观最美,如果我是像谢安、谢玄般的风流名士,也会选两院之一作居所。”
  刘裕道:“你似乎漏了西院。”
  燕飞道:“北院和西院论景色远及不上东南两院,肯定不会是谢安、谢玄的居室所在,在高门大族里,这种事是会一丝不苟的。哈!我记起哩!我第一次见安公,是在东院的望淮阁,如此看谢安该居于东院,谢琰是谢安之子,也该住在此院内。”
  刘裕问道:“这么说,钟秀的居室是否设于南院内的机会最大呢?”
  燕飞苦笑道:“恐怕只有天才晓得,真后悔没有请宋大哥一起来。唉!你也知我只是说笑。噢!”
  刘裕紧张的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燕飞现出回忆的神情,道:“我记起哩!我第一次见到谢钟秀,是在贯通东北院的九曲回廊上,当时她和朋友出外刚回来,她肯定是返东院去,如此推论,她该是住在东院里,就是我们现时身处的院落。”
  刘裕扫视远近,颓然道:“只是东院便高高低低、或众或散的百多座房舍,如何寻找?”
  燕飞微笑道:“如果我不是深悉你的底细,绝猜不到你竟然是北府兵最出色的探子,否则怎么会说出这么外行的话来。”
  刘裕尴尬的道:“我是当局者迷。对!当时谢家最有地位的三个人是谢安、谢石和谢玄。如果谢安、谢玄均居于东院,谢石理该住南院。而谢安、谢玄的住处肯定是东院景观最佳、规模最宏大的两组院落,如此钟秀的香闺所在,已是呼之欲出了。”
  燕飞四下观望,指着临河的一组园林院落,道:“那就是望淮阁所在的建筑组群,该是现在谢琰、谢混居室所在。”
  又指着隔邻的院落,道:“这一组又如何呢?只有这组楼阁可与其媲美。”
  刘裕吁出一口气道:“却没想过在谢家找一个人这么费周章。虽然这处院落有十多幢房舍,但怎么都比搜遍全府好多了。麻烦你老哥给小弟把风,我要进行寻佳人的游戏哩!”
  燕飞道:“你有何寻人妙法呢?千万别摸错了别个小姐的香闺。”
  刘裕胸有成竹道:“凭的是我虽比不上方总但仍属灵锐的鼻子,幸好我和她曾亲热过。”
  燕飞笑道:“我们去吧!”
  两人从屋檐滑下,展开身法,往目标楼房潜去。
  “进来!”
  高彦有点提心吊胆的把门推开,因为尹清雅会用哪种方式欢迎他,根本是无从揣测。
  尹清雅轻松的道:“还不滚进来?”
  高彦放下心来,连忙把门关上,神气的走进去,直抵坐在窗旁的尹清雅身前,先伸手握着她椅子的两边扶手,情不自禁的俯前道:“我来哩!”
  尹清雅举手掩着两边脸颊,美目圆睁道:“你想干什么?是否想讨打?”
  高彦在离她不到半尺的位置与她四目交投,嗅吸着她迷人的气息,所有悲苦一扫而空,感到什么都是值得的,心花怒放道:“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和雅儿以后永不分离,每天令雅儿快快乐乐。”
  尹清雅没好气的低声道:“你这小子真是死性不改,若你还不滚到另一边坐下,本姑娘会立刻把你轰出门外去。”
  高彦一个旋身,转了开去,又再一个旋身,以他认为最优美的姿态坐往和她隔了一张小几的椅子上,哈哈笑道:“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在时机未成熟下,暂且撤退。”
  尹清雅娇笑道:“什么能屈能伸,又胡言乱语了。”
  高彦嘻皮笑脸道:“伸者站也,屈者坐也,刚才我是伸,现在是屈,不是能屈能伸是什么?”
  尹清雅登时语塞,笑嗔道:“死小子!除了口甜舌滑外,你还有什么本事?”
  高彦昂然道:“辩才无碍,便是一种大本事,想当年春秋战国之时,纵横家者如苏秦、张仪,便是凭三寸不烂之舌,赢得功名富贵,留名史册。我高彦则赖此赢得雅儿的芳心,因为她晓得,天下间只有我一人才能哄得她开心,其它人都不成。”
  尹清雅没好气道:“脑袋和嘴巴都是你的,你爱怎么想,要怎么说,爱一厢情愿,我确是拿你没办法。好哩!趁我还有耐性前,告诉我边荒集有什么特别的玩意儿?”
  高彦心中大乐,心忖如此岂非接受了我说的轻薄话,而不会动辄动武。那种感觉如是逍遥云端,像神仙般快乐,如数家珍道:“边荒集十个让人昼伏夜出的地方,白天让我们一起睡觉,晚上才出来活动……”
  尹清雅大嗔截断他道:“谁和你一起睡觉?”
  高彦暗笑道:“一起睡觉和睡在一起是有分别的,让我解释给你听……”
  尹清雅捂着耳朵,霞生玉颊道:“我不要听。”
  好一会听不到高彦的声息,别过头来,见高彦正呆瞪着她,放下玉手,狠狠道:“死小子!有什么好看的?”
  高彦吞一口涎沫,艰难的道:“雅儿真动人。”
  尹清雅作了个“我的天呵”的表情,气道:“你放规矩点成吗?”
  高彦小心翼翼的道:“我可以问雅儿一个问题吗?”
  尹清雅戒备的道:“什么问题?”
  高彦道:“上次我们在边荒集分手时,你不是说过‘雅儿有什么好呢’这句话吗?你还记得吗?”
  尹清雅两边玉颊飞起红晕,令她更是娇艳欲滴。当高彦仍未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时,早给她执着胸口从椅子上硬扯起来,轰出门外去。
  刘裕终于找到了谢钟秀,却不是嗅到她的气味,而是听到她的声音。
  声音传来处是一座两层楼房,楼上仍透出黯弱的灯光,谢钟秀似是在吩咐婢女去睡觉,看来她也准备登榻就寝。
  这区域的防守格外森严,除有护院牵恶犬巡逻外,还有两个暗哨。对探子来说,最头痛正是暗哨,因为对方静伏暗处,令人难以察觉。敌暗我明下,很容易暴露形迹。但当然难不倒像燕飞这种顶尖儿的高手,全赖他提点,令刘裕成功潜至小楼旁的花丛内。
  燕飞鬼魅般掠至他身旁,低声道:“楼上只有她一人,你从南窗入楼,该可瞒过岗哨的耳目,最重要是她不会因误会而惊叫。”
  又指着后方两丈许处的大树,道:“我会藏身树上,离开时须看我的指示。”
  刘裕点头表示明白。接着燕飞现出全神贯注的神色,显是在留意四周的动静。刘裕感到自己的心在忐忑狂跳,也不知为了什么,紧张至一团糟,暗骂自己没用时,燕飞喝道:“去!”
  刘裕一溜烟的奔出去,绕到小楼的另一边,腾身而起,扑附在南窗上。
  灯火熄灭。
  刘裕心中叫好,拉开半掩的花窗,无声无息的钻进去。如兰如麋的香气透鼻而入,不用说床铺衣物均用香料熏过。这还是刘裕破题儿第一趟私自创入闺女的卧室,那种感觉难以形容至极点,好想冒犯了不可侵犯的神圣禁地。
  小楼上层以竹帘分隔作两边,他身处之地正中放着一张床榻,四边垂下绣帐。一道优美的人影,正从另一边朝竹帘走来。
  刘裕心中燃起火热的激情,忘记了一切的往竹帘移去,把正揭帘而入的美人儿一把抱着,另一手掩住她香唇,嘴巴凑到她耳旁道:“是我!是刘裕!孙小姐不要害怕。”
  在黑暗里,谢钟秀闻言后仍剧烈的挣扎了两下,这才安静下来,娇躯微微发抖。
  刘裕有点不解的再低声唤道:“我是刘裕!”缓缓把手移离她湿润的樱唇。
  谢钟秀喘息道:“你来干什么?还不放开我!”
  刘裕的满腔热情登时像被冰水照头淋下,冷却了大半,无意识的松手。
  谢钟秀脱身出去,沿着竹帘退后,直至抵着墙壁,张口似要大叫,最后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刘裕感到整个人完全麻木似的,更是完全不明白,更没有想过谢钟秀会是如此反应,一时间脑袋一片空白。然后他发觉自己来到靠墙而立的谢钟秀身前停下来,生硬的道:“孙小姐,我是……唉……”
  谢钟秀或许是因他没有进一步行动,冷静下来,不悦道:“你怎么可以在半夜三更到这里来呢?”
  刘裕再没法把那天向自己投怀送抱的谢钟秀和眼前的她连系起来,勉强挤出点话来,道:“孙小姐不是想见我吗?只有这样我们才有说密话的机会。”
  谢钟秀气道:“你可通过宋叔安排嘛!哪有这般无礼,乱闯我的闺房,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刘裕差点要找个洞钻进去,苦笑道:“错都错了,孙小姐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谢钟秀气鼓鼓的道:“我只想质问你,为何要投靠司马道子那卑鄙无耻之徒?你忘了我爹如何提携你吗?你对得起我爹和我们谢家吗?你对得起淡真吗?有什么不好做的,偏要去做司马道子的走狗,我爹的威名给你丢尽了。”
  刘裕恍然大悟,整件事根本是一场误会。她今天黄昏望自己的一眼,确是充满无奈和怨怼,问题是非是她爱上了他,而是怨他背叛谢玄,甘当司马道子的走狗。事实上,她从没有看上自己,什么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妄想。
  刘裕生出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即自尽,好一了百了的想法。
  谢钟秀的声音续传入他的耳内道:“我现在明白琰叔为何不准你踏入我们家半步了,他是对的,淡真也识错了你。”
  刘裕的心痛了起来,全身像被针刺般的不舒适,更有难以呼吸的感觉,勉强振起精神道:“请孙小姐恕刘裕打扰之罪,以后我再不会打扰孙小姐。”
  说罢也不理会否惊动谢府的人,迅速循原路离开。

 

 

第七章 唯一机会

  燕飞摇撸操舟,看着刘裕的背影,想不出可以安慰他的话。没有人比燕飞更明白刘裕受到的严厉打击,那比捅他两刀更令刘裕难受。
  刘裕本是轩昂的体型,似塌缩了下去,代表着他所受的屈辱、挫折和因得而复失而来的极度沮丧的情绪。
  刘裕背着他坐在船中,叹道:“燕兄可会笑我?唉!现在我最恨的人是自己,我太过不知量了,竟以为她是另一个淡真。”
  燕飞道:“你不必自责,换了我是你,也会生出误会。嘿!大丈夫何患无妻,眼前最重要的事,是把精神投放在与天师军的斗争上,其它一切都不重要。或许有一天你回想起今晚的事,只会付诸一笑。”
  刘裕转过身来,神色如常的点头道:“对!比起淡真,今晚只是一件小事,碰一鼻子灰买个好教训,至少明白了高门寒门之隔,是铁般的现实。以后我再不会踏入谢家半步。多谢你!”
  燕飞奇道:“大家兄弟,不用说多谢,只是举手之劳吧!”
  刘裕道:“你助我今晚入谢府去见谢钟秀,我当然感激,但刚才的道谢,却非指此,而是指因为有你,我今天才能到谢家去,引发今晚的事,也令我有如从迷梦里醒过来,重新脚踏实地去做人,再没有任何幻想妄念,不再纠缠于男女的情结里。我的确要好好的向奉三学习。”
  燕飞道:“千万不要对男女之情望而生畏,文清在各方面都不比谢钟秀逊色,且比她更适合你。我们始终是布衣寒人,不会明白高门大族的心态,更不会习惯他们的生活方式。当然,淡真是个例外。无论如何,你已曾得到过一位名门美女的倾心,足可自豪了。”
  刘裕摇头道:“我刚才重新思索玄帅阻止我与淡真私奔的事,坦白说,直至刚才我仍有点恨玄帅,但现在已恨意全消。他阻止我是对的。相爱可以只讲感觉,像天崩地裂般发生,但长期生活在一起却是另一回事,淡真将会发现我的缺点,我们的热情会冷却下去,直至成为一对怨偶。近日我与高门子弟接触多了,更清楚士人布衣间的差异。”
  燕飞道:“不用这么悲观,高门并不是高高在上,只是以另一种方式生活。他们可以看不起我们,我们也可以看不起他们。他奶奶的,现在正是由我们去证明给他们看,谁更有资格主事说话。”
  刘裕点头道:“说真的,我现在的感觉痛快多了,有点像拨开了迷雾,看清楚自己的处境。由今夜此刻开始,我刘裕再不是以前的刘裕,再不随便感情用事。淡真的债我定会为她讨回来,更要让高门的人看到,我们布衣寒族,是不会永远被他们践踏在脚下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刘裕双目闪耀精芒,回复了生气。
  燕飞不由想起拓跋圭,他和刘裕虽然在性格作风上绝不类同,但有一点是没有分别的,就是不甘心居于人下,胸怀远大的志向。
  波光映雪,远树迷离。
  一场大雪后,边荒集变成个银白色的天地。现在雪虽然暂停,但所有房舍都换上白色的新装,素静洁美。
  天气寒冷,却无损荒人的热情,万人空巷的涌到码头区,欢迎小白雁的芳驾光临,其热情与寒冷的天气形成强烈的对比。
  一众议会成员,包括江文清、慕容战、呼雷方、费二撇、阴奇、姚猛、姬别、红子春、拓跋议等人,却完全是另一种心情,他们到此来不是为了迎接小白雁,而是在等待卓狂生、高彦和程苍古,好立即举行钟楼议会,以展开全面反攻的大计。
  江文清笑道:“尹清雅已成了纪千千外,最受边荒集欢迎的女性。”
  姚猛叹道:“真怕见到高少的表情,他一心要和小白雁好好欢叙,我们却要拆散他们,硬把他派往前线去,负责最危险的任务。”
  慕容战道:“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们怎敢怀他的好事。只恨他是最适合的人选,只有他才办得到。”
  刘穆之道:“真的只有他办得到吗?我最怕他没法专心,反误了大事。”
  拓跋议道:“的确没有人比她更胜任,这小子不但对边荒了如指掌,且周身法宝,又擅潜影匿踪之术,更重要是他在探察之道上有极高天分,一般探子看不出任和异处的痕迹,在他却是珍贵的线索。边荒集是个讲实力的地方,他能成为最著名的风媒,绝非侥幸。”
  红子春苦笑道:“希望这小子以大局为重吧!”
  众人只有相对苦笑。
  司马元显天未亮便来了,与众人一起吃早点,为燕飞送行。
  表面看,刘裕像个没事人似的,谈笑风生,但燕飞却晓得他比以前更懂得把心事密藏起来。
  趁此机会,刘裕向司马元显道:“今晚我们将动身到前线去,途中会路经广陵,顺道拜访孙无终孙将军,了解广陵北府兵的情况。”
  司马元显犹豫道:“此事该否先问准我爹呢?”
  燕飞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不是犯上违令,而是只有在前线作战的将领,方明白确实的情况,晓得甚么策略是最适当。现在我们是处于同一情况,王爷当然是精明的人,但他顾忌太多,对前线的情况只是通过探子的报告。我们如果要赢得这场战争,绝不可因太多顾虑,以致行事上缚手缚脚,必须放手去干,便像荒人两次光复边荒集的情况。公子必须拿出胆色来,刘裕他们才有成功的机会。”
  比较起来,燕飞可算是这场战争的局外人,兼且谁都晓得他大公无私的作风,又是司马元显心仪仰慕的人,由他出口最具份量。
  司马元显听罢立即双目放光,点头道:“对!就像我们那次在江上与郝长亨恶斗的情况,哪还有空遐去想别的事情。一切便如刘兄提议般去办吧!我爹那方面有我负责。”
  刘裕、屠奉三和宋悲风均放下了心头大石,这可说是最后一个关卡,只要能离开健康,他们便如龙回大海,天地任他们纵横。
  最怕是司马道子忽然改变主意,在这最后一刻要他们留在健康候命,那他们只有坐看天师军夺得江山。
  但若他们能离开健康,便可放手而为,做那“君命有所不受”的在外之将。司马道子当然不高兴,但当形势发展至只有他们的奇兵才有回天之力的紧张情况里,司马道子将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全力支持他们,还要求神拜佛保佑他们切勿败个一塌糊涂。
  刘裕真的很感激屠奉三,眼前的形势正是由他一手营造出来的,加上燕飞帮腔,他们最渴望的机会终于来到手中。
  刘裕深切的体会到,自成为谢玄的继承人后,历尽千幸万苦,他一直期待的机会终于来临。
  这也是他成为所有南人心目中的英雄的唯一机会。
  错失了,他的存在将只是一个笑话。
  高彦来到尹清雅的舱房前,举手扣门,嚷道:“雅儿!快到边荒集哩!”
  尹清雅慵懒的声音传来道:“大清早便吵吵嚷嚷,人家很悃哩,多睡一会好吗?”
  高彦心中大喜,想不到尹清雅不是叫他滚蛋而是向他撒娇,登时血往上涌,浑身酥麻,试探地推门,却发觉内面上了门拴,忙柔声劝道:“睡多会没有问题,不过你先给我开门,让我进来为你打点行装。”
  说到最后两句话时,连他自己也感到是理屈辞穷,因为尹清雅只有一个小包袱,何用整理收拾?只恨再想不出更好的借口。难道说“好进来和你亲近吗?”
  更令他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咿丫”一声,门拴开启。
  高彦心花怒放,连忙推门,闪身而入,再轻轻关门。
  尹清雅早回到塌子去,如云的秀发散乱地披在拥着的被子和枕上,黑发玉肌,夺人眼目。
  高彦的心不争气地狂跳起来,蹑手蹑足的来到床前。
  高彦心中唤娘,不由被她异乎寻常的美丽和动人的睡姿体态震慑,屏住了呼吸,唯恐惊扰她,小心翼翼地坐到床沿去,探手为她拨开几缕铺在俏脸上的秀发,指尖轻轻拂过她吹弹得破、红扑扑的脸蛋儿。
  尹清雅仍不肯张开眼睛,梦呓般道:“你的手在抖呢?”
  高彦心神俱醉,哪还按捺得住,俯首便要往她白里透红、充满健康气色的脸蛋香上一口,忽然发觉难作寸进,原来在离她脸颊三寸许处,被她以玉掌挡着嘴唇,只好退而求其次,吻了她掌心……
  尹清雅娇躯轻颤,像被蚊叮似的把手缩回去,张目嗔道:“你在使怀!”
  高彦怕她动手反击,连忙坐直身体。
  尹清雅似嗔似喜的瞪着他,不依地道:“你是否想我今天又不睬你呢?”
  高彦陪笑道:“雅儿大人有大量,我只是情不自禁,脑袋控制不了嘴唇。哈!雅儿的小手真香。”
  尹清雅拥被坐起来,慵倦地伸个懒腰,责怪道:“你这人哩!甚么睡意都给你赶走了。”
  高彦现在最希望是看到被子从她身上滑掉下来的美景,再陪笑道:“也是时候起床哩!一刻钟内可抵边荒集。”
  尹清雅一双美眸秋波闪闪的打量他,道:“你今天精神很好,昨夜该睡得不错。”
  高彦有点尴尬地道:“睡觉是我的专长,纵然在险境里,我要睡便睡,但小小的危险信号也会令我醒过来。”
  尹清雅欣然道:“我也很贪睡。噢!不说废话了,让我们来个约法三章。”
  高彦抓头道:“约法三章?”
  尹清雅气道:“当然要有点规矩,否则如何管治你这个小子?一有机会便大占人家便宜。你究竟听不听?”
  高彦吓了一跳,慌忙道:“听!听!当然听,雅儿请降旨。”
  尹清雅“噗哧”笑道:“降旨?”又白他一眼,道:“第一章是不准再提昨晚那句话。”
  高彦心中大乐,故意皱起眉头扮出搜索枯肠不得的样子,道:“是哪句话呢?”
  尹清雅大嗔道:“高彦!”
  高彦怕她翻脸,忙像忽然记起了的道:“呀!记得哩!就是‘雅儿有甚么好’那一句。记得哩!记得哩!以后不会再提。”
  尹清雅杏目圆瞪,叉起蛮腰嗔道:“还说!”
  被子终于从她身上滑下来,露出只穿单衣的上身,她美好动人的线条展示无遗,高彦不能控制目光似地把视线移往她身上。
  尹清雅脸红似火,喝道:“死小子!看甚么?”
  高彦忙把目光上移,陪笑道:“甚么都看不到。第二章是甚么东西?希望不是要我把眼蒙着吧!那还如何带雅儿去狂欢?”
  尹清雅甜甜一笑,道:“没有其它哩!现在你给我滚出去,我穿衣后再出来会你。”
  高彦高兴得要狂歌一曲,翻几个斤斗,如奉纶音地滚了出去。
  燕飞坚拒众人送他一程,独自离开清溪小筑,往归善寺向安玉晴道别。
  戒严令在半个时辰前解除,路上人车逐渐多起来,健康便像个沉睡的巨人,回复了生气和活力。
  此时他心想的并非最敬爱的红颜知己安玉晴,而是昨夜向他传来重要情报的纪千千,她在精神力未完全补充前,如此强用心灵传感向他发警报,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影响呢?说不担心就是骗自己。
  依纪千千的描述,慕容垂所招待的那个客人,肯定是懂得精神异术的波哈玛斯,而他要对付的女人,该是投向了拓跋圭的楚无瑕。
  赫连勃勃为何会与波哈玛斯混在一起。
  两人曾是姚兴旗下的人,一为军师,一为主将,该有一定的交情。
  他虽从拓跋圭处晓得波哈玛斯追杀楚无瑕的事,也知道两人间的恩怨,却没想过波哈玛斯竟会为报此仇,不惜一切的挑拨赫连勃勃去攻打拓跋圭,又暗中勾结慕容垂。
  赫连勃勃肯定会被煽动,因为他与拓跋圭是势不两立,一天不能拔掉拓跋圭,他亦无法往北扩展。
  尤可虑者,若拓跋族愈趋强大,他将是动辄亡国灭族的厄运。
  所以,如赫连勃勃从波哈玛斯处得到确切的情报,清楚现今拓跋圭危如累卵的处境,绝不会错过此乘人之危的时机,进攻拓跋族正在重建中的盛乐城。
  赫连勃勃的匈奴族是拓跋族之外河套地区另一势力,多年来与拓跋族不住交锋冲突,均以失利作结。
  现在拓跋圭为了保着平城和雁门,把军力转移到长城内去,大幅影响盛乐的防御力量,如果赫连勃勃以奇兵袭之,成功的机会很大。
  失去了盛乐,拓跋圭将失去长城外的根据地,游牧于河套地区的拓跋族人,将遭到残酷的屠杀,等若其基础被连根拔起,拓跋圭也就完了。
  慕容垂的手段确是厉害,一丝不误的掌握到整个局势,无所不用其极地摧残和打击敌人,假如不是有纪千千这个神奇探子,恐怕他燕飞和拓跋圭栽倒家仍弄不清是甚么事。
  但只要拓跋圭晓得有这么一回事,他会有办法应付的,而不会因冬天的风雪而掉以轻心,致错恨难返。
  燕飞抵达归善寺门外,由于时间尚早,庙门仍未打开,只有一道侧门供人出入。
  燕飞的心平静下来,步入寺内,正殿处传来早课诵经的声音,洗去了他的烦恼。
  任他剑法盖世,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他可以做的都做了,现在必须抛开一切,专注地去应付与孙恩的决战。
  通过半月门,他进入景致优美的归善园,脑海浮现安玉晴的如花玉容。
  忽然间他似晋入了另一境界,归善园外烦嚣纷扰的世界,再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就在这一刻,他想起当年在边荒被乞伏国仁追杀,籍之以保命逃生的招式,脑际灵光忽现。
  “锵!”蝶恋花出鞘。
  燕飞运转太阴真水,蝶恋花在身前划出大大小小十多个无缺的圆环轨迹,布下一个又一个充盈太阴真水的先天气劲,凝聚而不散。
  蓦地燕飞往后疾退,倏又冲前,剑化长芒,太阳真火从剑尖吐出,把十多个圆环串连起来。
  “轰!”
  一道似能裂开虚空的闪电,出现眼前。
  闪电一闪即逝,并没有真的破开虚空。
  燕飞还剑入鞘,全身发麻,晓得自己终悟破把仙门诀融入“日月丽天大法”的窍门。虽然这只是一个开始,但却是非常好的开始。
  然后他看到安玉晴。
  
第八章 携手赴险

  安玉晴睁大美眸,难以置信地道:“这是甚么剑法?天下间竟有如此剑法!难怪竺法庆也要饮恨于你的剑下。”
  燕飞还剑入鞘。她的出现,这个人间世立即变得真实起来了,令他很难想像洞天福地内可以有能与她并驾齐驱的人或物。他的确很喜欢见到她,看她的眼睛。和她在一起时,所有的感觉都被大幅度的强化了。这绝不涉及男女间的事,而纯粹是人与人间的交往。
  微笑道:“这是天、地、心三佩合一时,我从中领悟到的剑法,故名之为” 仙门剑诀“ ,刚才施的是起手式” 仙踪乍现“。”
  安玉晴来到他身前,仍像有点不相信自己亲眼见过的情景,道:“这是不可能的,你竟能把开启仙门的原理,应用在剑法上,你本身不会受到伤害吗?那道闪电的威力非常惊人,天下谁还可以挡你一剑之威呢?这种剑法根本是无从抵挡的。”
  燕飞微笑道:“孙恩肯定可以。何况我这一招起手式尚未练成,因为元阳元阴相极的电芒,只可依剑势笔直前冲,高明如孙恩或慕容垂者,可以应封应挡的手法应付。到我能令剑芒从任何位置、任何角度攻击对手,那才算是无从抵挡。”
  安玉晴皱眉道:“有可能吗?”
  燕飞道:“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这亦是” 仙门剑诀“ 与别不同之处,当我以太阴气形成一个气场,便可一提送出太阳气,投往气场内任何一点,例如是对手身后,同样可以引发仙门现像,袭击敌手。这只是个理想,我的功法离此尚远。”
  安玉晴舒出一口气道:“确是神乎其技,到那时天下间还有人是你的对手吗?”
  燕飞道:“我仍肯定孙恩可以应付得来。如果我的剑诀真达至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挡是挡不了,却可凭本身的功力,在经脉内消受我这一剑。”
  安玉晴深邃的美眸凝注他道:“刚才你知否玉晴在一旁呢?”
  燕飞欣然道:“当然知道。”
  安玉晴讶道:“你是故意在我眼前表演剑诀了。对吗?”
  燕飞点头道:“对!这样做有两个作用,首先是让姑娘晓得我有信心掌握” 破碎虚空“ 这武学之极,且天、地、心三佩始终是死物,人却是活的,可籍剑法变化提升仙门诀的威力;其次,我今趟是要在赴孙恩的决战前,来向姑娘道别,为免姑娘担心,所以向姑娘展示仙门诀的威力,以事实说明我是有可能击败孙恩的。”
  安玉晴欣喜的道:“你办到哩!不过对孙恩千万不要轻敌,他的黄天大法已臻至天人交感的境界,也像你般受到天、地、心三佩开启仙门的启发。”
  燕飞微笑道:“多谢姑娘提点。请姑娘保重,如我能保命回来,途经健康会再来探访姑娘,向姑娘报告战情。”
  说罢拍拍背上的蝶恋花,洒然去了。
  边荒集,边城客栈。
  高彦垂头丧气的来到小白雁入住的客房门前,举手扣门。
  房门立即洞开,现出尹清雅的花容,怨道:“开会竟要那么久的,等得人家不耐烦了,今天我要吃烤羊腿。”
  高彦避开她期待的目光,低声道:“事情有变。”
  尹清雅瞪着从她身边走过的高彦,讶道:“事情有变?发生了甚么事?”
  高彦直抵豪华客房外厅一角的椅子坐下,惨然道:“我要立即启程赶往泗水去探听军情,没法陪你哩!”
  尹清雅冲口而出嗔道:“你怎可以丢下我不管呢?”
  高彦苦涩地道:“我的荒人兄弟就是那么残忍,但也不能怪他们,慕容垂那混蛋派兵占领了泗水和颖水交汇处的北颖口,当冬天下雪时,颖水将是我们与北方连系的唯一命脉,所以我们会不惜一切把北颖口夺回来。两军交锋,军情第一,所以我得出动去作探子,弄清楚敌人虚实后,方可以决定反攻的战略。”
  尹清雅轻举玉步,移至他前方,皱眉道:“边荒集只得你一个探子吗?派别的人不行吗?”
  高彦苦笑道:“我们边荒集确不乏探子的人才,可惜没有人比我更胜任此事,因为像向雨 田那样的秘人已大批的潜入边荒,整个边荒只有边荒集尚算安全,其它地方已变成了危险的世 界。只有我才有能力在边荒来去自如。嘿!你现在该晓得我高彦首席风媒的地位,是凭实力赢 回来的。”
  接着把脸埋入举起的双掌里,痛不欲生地道:“如果有别的选择,我肯舍得丢下你吗?”
  尹清雅道:“你要去多久?”
  高彦抬头道:“一来一回,至少要二天三夜。你可以迟些才走吗?”
  尹清雅气道:“不可以!”
  高彦遽震道:“雅儿!”
  尹清雅“噗哧”笑道:“人家陪你去。”
  高彦失声道:“甚么?”
  尹清雅毫不在乎的道:“有甚么大惊小怪的?我尹清雅失礼你吗?上次在边荒被楚无瑕追杀,在白云山区全赖本姑娘救了你一命,今回如果我不同你去,你肯定没命回来。”
  高彦叹道:“如果可以和你去,我肯一个人去?今次可不同上次,上次只是逃命,那是我高彦最擅长的事,但今次却是去执行探敌的任务,危险将会倍增,你这么一位千娇百媚的姑娘,落到敌人手中后果是不堪想像的,你一定要打消这个念头。”
  尹清雅顿脚大嗔道:“你这个混蛋,可否少说点废话,本姑娘到边荒集来,只能玩三天,你却滚了去北面的战线探听敌情,那本姑娘还可以干甚么呢?谁来陪我玩?我不管,你不答应我便不让你离开,是否想我以后都不理睬你。”
  高彦把脸埋入双掌内,痛苦地道:“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去,我有十成把握,可以活着回来见你,但如果你和我一起去,我便没有半成把握。”
  尹清雅哂道:“一计不成又另出一计,首先是夸大危险务要令我知难而退,现在又想以本身的安危来威胁我。高彦!你那一套对我是没有用的,我早看穿了你这个人。”
  高彦抬起头来,发了半晌呆后,缓缓道:“真古怪!我确有点被你看通看透的感觉。但我怎舍得让我的雅儿去冒险呢?秘人实在太可怕了,像花妖,像那个叫向雨田的怪家伙,若你有甚么闪失,我如何对得起你师傅聂天还呢?”
  尹清雅笑得花枝乱颤的喘息着道:“你的脸皮真厚,竟把我师傅也祭出来。死小子!你听着,这是唯一可证明你是边荒集最出色风媒的机会。证明给我看吧!只有事实才可以证实你是否实至名归。”
  高彦道:“我真的拗不过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且要立下誓言,否则我怎都不会让你去的。”
  尹清雅从容道:“划下道儿来吧!”
  高彦正容道:“雅儿必须立誓,绝不让敌人生擒,否则宁愿服毒自尽。”
  尹清雅笑吟吟的道:“先给我看你提供的毒药。”
  高彦尴尬的道:“又给你看穿了。唉!我怎能带你去呢?”
  尹清雅怒道:“亏你还说爱人家,这是甚么娘的爱?有着么刺激好玩的事,竟撇开我自己一个人去玩个够!你不觉得惭愧吗?”
  高彦一呆道:“刚才你是否说爱我?”
  高彦没好气的道:“我只是陪你去探险,并没有打算做你的雾水情人,不要想歪了心,快说!究竟肯不肯带我去?我要一个爽快的答复!”
  高彦尽最后的努力,道:“只剩下一个问题。我们这样一起去出生入死,朝夕相对,一起吃一起睡虽然我的定力相当不错,但总不是圣人,何况圣人也有错的时候。哈!你知道哩!如 果我控制不了自己,雅儿你岂非要吃大亏?”
  尹清雅两眼上翻,叹道:“低手出招,真教人不忍卒听。你控制不了没有问题,最重要是我有控制你的办法,没话好说了吧?”
  高彦肃容道:“关键处正在这里,你是不可以向我动粗的,打伤了我,会影响我求生生保命的能力,更绝不可以制我的穴道,因为点穴手法最伤元气,伤了我的元气便没法划” 猛鬼勿近符“ ,边荒那么多游魂野鬼……”
  尹清雅打岔娇嗔道:“不准提” 鬼“ 字。”
  高彦心中暗喜,续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又不可以武力反抗,肯定会失身于我,好像划不来吧!如果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如何向你师傅交待?”
  尹清雅笑脸如花的道:“师傅早认为我陪你睡过哩!”
  高彦目瞪口呆地盯着她。
  尹清雅俏脸红起来,大嗔道:“死小子!有甚么好看的?你不是说过甚么共渡春宵吗?师傅当然会把你的假话当真话哩!我才不会向师傅解释这种事。好哩!死小子臭小子,我最后一次问你,肯不肯带我去?如果仍然说不,我立即离开边荒,永远都不再回来,更永远都不要见你这个浪得虚名的混蛋。”
  高彦道:“你真的不怕被我占便宜?”
  尹清雅漫不经意的答道:“能占我的便宜,算你本事好哩!”
  高彦终于双目放光,搓手道:“好!一个愿打一个愿捱,我就赌这一手,成交!”
  尹清雅雀跃道:“这才像样。我们立即起程。”
  高彦下了决定,整个人神气起来,斗志昂扬,兴奋地道:“有你大小姐陪吃陪睡,苦差立即变成乐事。在到泗水前,先到我的秘巢取装备,那都是我多年来收购的好东西。我们去吧!”
  纪千千睁开眼睛,望往窗外,轻呼道:“下雪了!”
  马车外雨雪飘飞。
  坐在她身旁的小诗凄然道:“小姐!你好点了吗?”
  马车随大队走在往荥阳的官道上,途中会在路经的多个城市停留,现在关东之地尽入慕容垂手中,再不用像以前般昼伏夜行。
  纪千千探手轻抚爱婢脸颊,微笑道:“当然没事,再多休息一会我便可以回复生龙活虎哩!不要瞎担心。”
  小诗双目泪光闪动,道:“小姐昨晚还是好好的,今早却忽然病倒了。噢!”
  纪千千搂着她肩膀,皱眉道:“不要哭!好吗?”
  小诗悲切道:“都是我不好,小姐当日若不理我,随燕公子离开,今天便不用受苦。”
  纪千千勉力振起精神,道:“以后再不准说这种话,我们是姊妹而非主从,大家同甘共苦。这一场仗我们是绝不会输的,我也永远不会向恶势力屈服。终有一天我们会回复自由,这个好日子正逐近临近,我是不会放弃的。”
  外面的雪愈下愈大了。
  巴陵城。
  聂天还立在窗前,看着夕阳斜照下的园林景色,心中掂念着尹清雅。这丫头该已抵达边荒集,有红子春照拂她,理该不会出事。希望她气过了便乖乖回家,千万不要与高彦那小子缠上了。
  想起高彦,他便无名火起。
  想想也觉好笑,他聂天还跺下脚也可震动大江,偏是奈何不了这么一个荒人小子。对凡事都倾向以武力解决的他来说,这可算是一种新的感受。
  这小子怎可能如此福大命大?他亲自出手的一次,还可说有燕飞从中作梗,可是桓玄派出了谯嫩玉,仍耐何不了他,便确是出人意表。也幸好毒不死他,否则如何面对雅儿?想到这里,也不由暗抹一把冷汗。
  雅儿是否真的爱上了那小子呢?“任小姐到!”
  聂天还应道:“请她进来。”缓缓转身,看着任青媞从书斋敞开的门进入斋内。她清减了少许,仍是那么迷人。
  任青媞直趋他身前,施礼道:“聂帮主福安。”
  聂天还压下因见到她而激荡的情绪,淡淡道:“任后消瘦哩!当是路途幸苦。”
  任青媞没有直接响应他,柔声道:“干归在健康刺杀刘裕失手,反给他宰了。”
  聂天还双目精芒骤盛,沉声道:“竟有此事,桓玄有何反应?”
  任青媞唇角泄出一丝不屑的表情,从容道:“桓玄立即与干归的未亡人搭上了。”
  聂天还为之愕然。好一会才道:“你怎会知道的?这种失德的事,桓玄该唯恐盖不住。”
  任青媞道:“我是猜出来的。首先是桓玄对我忽然改变态度,随便找个借口着我离开江陵;其次是他最后见我时,我感应到当时有人躲在屏风后。以桓玄的自负,根本不用高手在暗里保护,何况我还嗅到桓玄身带脂粉的香气,躲在暗处的这人肯定是谯嫩玉,谯嫩玉借驱走我来向她表明心意。”
  聂天还一时说不出话来。
  任青媞肃容道:“聂帮主正处于非常不利的位置。”
  聂天还狠狠骂道:“这个狼心狗肺的小子!”
  任青媞淡淡道:“聂帮主不是今天才清楚桓玄是怎样的一个人吧!现在桓玄和谯纵两人的关系,因谯嫩玉进一步加强,聂帮主反变成了外人,聂帮主有甚么打算呢?”
  聂天还回复平静,微笑道:“我可以有甚么打算?一天未攻陷健康,桓玄一天不敢动我!打从开始,大家都清楚明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各施其法,谁都没得好怨的。”
  任青媞道:“桓玄若得了健康又如何呢?”
  聂天还道:“那就要看各方形势的发展,健康可能非是终结,而是开始。”
  任青媞道:“各方形势的发展是否指边荒集、北府兵、和天师军呢?容我提醒帮主,我曾代表桓玄去密会刘牢之,他绝非不可动摇的人。”
  聂天还愕然道:“刘牢之?”
  任青媞道:“如刘牢之重投桓玄怀抱,帮主的利用价值会骤减,须小心” 狡兔死,良狗烹“这千古不移的至理。”
  聂天还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轻松的道:“我并不是桓玄的走狗,他如果这么想,会发觉自己错得很厉害。”
  任青媞道:“帮主既有把握,青媞不再多言了。”
  聂天还忧豫片刻,问道:“任后有甚么打算?”
  任青媞道:“如帮主不介意,我想在洞庭找个清静的地方,休息一段日子。青媞实在很累哩!”
  
第九章 素女心法

  刘裕和宋悲风在入黑后,登上一艘往来广陵和健康,属于孔老大的货船,顺流往广陵驶。屠奉三则坐他到健康来的原船,与追随他多年的十多名手下,先一步到前线去。
  蒯恩留在健康,一边操练陆续抵达的荒人部队,一边等候指令,随时可以开赴前线,投入战争。
  在一般情况下,司马道子是绝不肯接受这种方式的外援,可是现在是在晋室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兼且人数不过二千,刘裕又是眼前唯一可以钳制刘牢之的北府将领,所以司马道子只好点头同意。
  蒯恩将由司马元显亲自照拂,王弘则从旁协助。这批荒人子弟兵,在名义上被收入乐属军的编制里,以掩人耳目,事实上他们是由蒯恩直接指挥,司马元显只能通过蒯恩向他们发令。
  刘裕立在船首,任由大江阵阵刮来的寒风吹得发飞衣扬,心中百感交集。
  几经幸苦后,他终于踏上人生的另一段路程,正式展开他在南方的征战生涯,可以想象由这刻开始,他将没有歇下来的机会,只能尽力奋斗,直至击败所有敌人和反对者。
  健康被抛在后方,便像告别了一个过去了的梦,但他的健康梦醒了吗?不过无论如何,这是个令他历尽沧桑、神丧魂断的城市。就是在那里,他遇上王淡真,展开一场结局凄凉的苦恋。也只是昨晚,他遭到情场上的淝水之败,饱受屈辱,更体会了高门寒门不可逾越的隔阂。更明白淡真对他的恩宠,是如何令人感到心碎的珍贵,也更使他惦记淡真,更亡不了她遭受的耻恨。
  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北府兵探子,至挣至现在的权势地位,其中似经过了无数世的轮回劫难,现在他终于有了明确的军事目标,前路清楚在他眼前展现,再非像以前的见关过关,如若在波涛汹涌的怒海挣扎求存,茫然不知陆岸在哪个方向。
  屠奉三已拟定全盘作战计划。
  首先,他们要占领已落入天师军之手的海盐,建立在前线可攻可守的坚强据点,始可以展开对付天师军的大计。
  刘裕别头朝健康瞧去,仍隐见在大江两岸的点点灯火。
  刘裕深吸一口气,心忖如他能重回健康之日,天师军将已全面溃败,而他与桓玄的正面交锋,亦会展开。
  但他真的能活着回来,向所有人证实,他确是如假包换的真命天子吗?他心中感到无比的战栗。
  自淡真服毒身亡后,他晓得自己再没有别的选择,也没法走回头路,只有死亡才可以令他停下来。
  边荒集西北三十里一个隐蔽的山谷里,高彦“一号行宫”所在的荒弃小村落,在愈下愈密的雪花里,似与天地融混为一体,失去了影迹。
  在荒村后的密林里,有一座经修补的房舍,离村近千步之远,即使有敌人到村内搜索,除非搜遍谷内每一寸的地方,否则定会把此小屋忽略掉。
  如非比别的行宫隐蔽,也没资格做高彦的“一号行宫”。此屋也是高彦要到边荒办事的第一站,途上有种种手段布置,可把任何试图追踪他的敌人撇掉,然后再往其它地方办事。
  “一号行宫”下有个地库,高彦放了各式各样的装备和工具,全是高彦籍之成为边荒首席风媒的谋生法宝。除小杰外,其他高彦的风媒手下,亦不晓得有这么一个地方。
  此时高彦在灯火映照下,正从地库把合用的工具搬上来,次序井然的排放在房内的石板地上。
  这盏灯是特制的,上有宽盖,只照亮了地面,不会把灯火泄出屋外,惹人注目。
  尹清雅脱掉靴子,盘膝坐在床沿处,长剑摆在身旁,大感有趣的看着高彦忙个不休。
  高彦情绪高涨的举起两件棉袍,得意地道:“看我多么有先见之明,百宝袍也有两件。不要小觑这似是平常的御寒衣,这可是我在边荒集以重金请人缝制的,质轻却又能御寒,不畏风雪,最特别是可以掉转颜色,反过来便是纯白色,试想从头至脚都被白色包裹,在风雪里便像隐了形似的。棉袍还有十多个明袋暗袋,可以放置不同的有用法宝。”
  最后斜兜她一眼,笑道:“雅儿闷吗?待我整理好我们两对‘雪翔飞靴’后,我便来说故事为你解闷儿。”
  尹清雅由盘膝变为曲脚,双手抱着小腿,下颔枕到双膝间,在床上俯视着高彦,轻轻叫道:“高彦!高彦!”
  高彦被她唤得心都软了,放下手上的工作,仰脸柔声道:“有甚么事呢?”
  尹清雅道:“你知否为何我明知危险,也敢陪你到边荒去执行任务呢?”
  高彦心忖当然是因为你爱我,舍不得和老子分开,才会这般做。想是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怕触怒她,破坏了两人间此刻得来不易的融洽气氛。
  欣然道:“这也有理由吗?有些事不是全不讲理智的吗?像你要随我来,我就带你来。哈!说吧!但不许说假话,我现在是经不起刺激的。今趟实在是太刺激了,我的负荷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尹清雅“噗哧”娇笑,横他一眼,似是用眼神骂了他一句“你这死性不改的臭小子”,然后油然道:“你要听真话,我便说真话给你听。原因很简单是我的剑法大有精进,尤其在轻身功夫一项上的进步更神奇。”
  高彦为之愕然,一时掌握不到尹清雅这番话背后的含意,茫然点头,不知该如何回应她。
  尹清雅道:“师傅的确有眼光,他看出我在练武方面很有天分,唯一的问题是缺乏历练和实战的经验,所以让我多次随郝大哥到外面闯荡,也因而认识你这小子。”
  高彦仍没法掌握她说话的动机,只好顺着她的语气道:“我的雅儿当然不同凡响。”
  尹清雅笑道:“甚么你的我的,你爱说便说吧!但休想我认同。言归正传,上回在边荒被楚无瑕追赶了近百里路,事后我很不服气,所以在回两湖途上,便专注练功,返两湖后,更每天找人对仗,把从实战领悟回来的诀窍,融会贯通。现在尽管再遇上燕飞,他想生擒我吗?待下一世吧!”
  高彦听得糊涂起来,问道:“你找谁练剑?”
  高彦心忖,难怪她的功夫这么好,原来是由南方位居“外九品高手”榜上次席的聂天还亲手教出来的。
  尹清雅唇角逸出一丝忍俊不住,带点狡猾顽皮的笑容,续道:“我的根基虽由师傅为我打下,但不论心法招式均和师傅大相径庭,因为师傅是依他得来的一本叫‘素身剑经’的剑术宝典,传人家剑术的,所以我的剑便以‘素女’来命名。”
  高彦忍不住问道:“雅儿为何忽然说及这些事呢?这与你够胆子陪我去冒险有甚么关系?”
  尹清雅似忍不住的笑道:“当然大有关系哩!我刚达到‘素身剑经’中所描述的初成境界,因而剑法大进,再遇上楚无瑕也非全无胜望,否则也挡不了向雨田那家伙全力掷出的边截榴木棍,救不了你这小子。”
  高彦点头道:“回想当时的情况,雅儿的确比以前厉害多了。”
  尹清雅嘟起小嘴,得意地道:“所以我定要陪你来,因为我有保护你这小子的能力,同时也可借此机会多点磨练。”
  高彦一头雾水道:“很好!很好!”
  尹清雅“噗哧”娇笑起来,斜眼兜着她道:“‘素身剑经’顾名思义,只有保持处子元阴之质才能练习,如果一旦失去处子之躯,功力会忽然大幅减退,还会患病。死小子!明白了吗?”
  高彦终于明白过来,呆瞪着她,好一会才艰难地道:“你在骗我,对吗?根本没有‘素身剑经’这回事。”
  尹清雅得意地道:“谁骗你呢?本姑娘哪来这种闲情。让我警告你,千万不可以对我心怀不轨,如我在着方面有甚么闪失,我不但没法保护你,且会成为你的负累,那么你不但完成不了任务,我们也没命回去。”
  高彦狂叫道:“这不是真的,你在骗我!快告诉我你只是骗我!”
  尹清雅作出噤声的手势,嗔道:“别大吵大嚷行吗?想把秘人引来吗?顺道告诉你一件事,你绝不可以对人家动手动脚,喜欢便搂搂抱抱的,那会影响本姑娘的素女心法,清楚了吗?”
  说毕忍不住花枝乱颤的笑个不停,那模样说有多诱人便多诱人。
  高彦呆看着她,恨得牙痒痒的,偏是拿她没法。
  尹清雅移到床的另一边,把剑放到床的正中,掀被道:“这把剑是我们的楚河汉界,想保持和平便不要越界半步。人家对你是格外开恩的哩!准你睡在同一张床上。”
  高彦说不出半句话来。
  王镇恶离开大江帮的总坛,从东大街进入夜窝子,想到说书馆找去了那里的刘穆之共进晚膳。
  那感觉便像从黑暗走向光明,且是七彩缤纷的世界。街上挤满来寻乐子的荒人和参加边荒游的团客。在这里,你会忘掉外间发生的一切。
  王镇恶并不喜欢这种感觉,那种醉生梦死的颓废感觉,更不合他的脾性。很小他便养成时刻自我警惕的习惯,反而他在战场可放松下来。所以他一直相信,自己是吃军事这口饭的人才,这令他在战场上更能从容自若。他绝不怕与慕容垂在战场上正面交锋,尽管对方被誉为继王猛之后最出色的统帅,他甚至还非常期待这个机会,他要证明由王猛调教出来的孙儿,不会逊色于任何人。
  想着想着,忽然间他发现正置身古钟楼广场,在辉煌的灯火里,雨雪漫天而降,却无损众人到这里来尽欢的热情。
  数以万计的荒人,肩磨踵接的在林立的各种摊档间乐而忘返,尽情的看,尽情的去笑,尽情的享受着人生。
  王镇恶心想边荒集确是个梦幻般的奇异地方,每次进入古钟楼广场,他都会生出这个念头,皆因他以前连做梦也未曾想过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一处地方。
  古钟楼高耸于广场核心,似对周围发生的事全不知情,孤傲不群。谁想过在不久以前,这座建筑物是决定了一场激烈大战成败的关键。
  王镇恶猛地停下,目光落在一个人的背影上。
  那人头戴竹笠,身披黄色长披风,比对起周围穿上寒衣的人们,他的衣杉颇为单薄,可是却没有丝毫瑟缩的情态,且由于他长得比一般人要高出整个头,故虽是站在围观一个杂耍摊档的人群最后排处,仍看得非常投入,不住喝彩鼓掌!像个天真的大孩子。
  王镇恶提聚功力,缓缓接近他。
  当王镇恶离他尚有半丈距离,正要双掌齐发,按在他背上的一刻,那人像背后长了眼睛般,旋风般转身,微笑道:“王兄你好!”
  赫然是秘人向雨田。
  王镇恶暗恨错失从背后偷袭他的良机,正要唤出他的名字,希望附近有知情的夜窝族兄弟或姊妹,立即去通风报信。
  向雨田已先他一步从容道:“王兄最好不要提及本人的名字,否则我会全力出手,直至击杀王兄,然后溜之大吉,王兄千万不要尝试,我有说错吗?”
  王镇恶感到自己落在下风,连他是蓄谋在这里等待自己,还是凑巧碰上也弄不清楚。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如惹火了向雨田,此人绝对有能力把夜窝子闹个天翻地覆,那对边荒集是有害无益。
  权衡利害下,王镇恶打消出手的念头,皱眉道:“向兄到夜窝子来,有何目的呢?”
  向雨田见不住有人从他们中间走过,说起话来非常不方便,提议道:“我们边走边谈好吗?哈!找个地方喝酒聊天如何?不用害怕,我绝对尊重夜窝子不动干戈,只寻乐子的天条,我说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
  说罢领头朝古钟楼方向举步,王镇恶别无选择,更不愿任他离开视线,只好走快两步,与他并肩而行,那感觉非常古怪。
  向雨田瞥他一眼,微笑道:“如果我没及时转身,王兄真的会从被后偷袭我吗?”
  王镇恶理所当然地道:“现在是贵族与荒人全面开战的时候,非是一般江湖斗争,向兄认为我人须讲江湖规矩吗?”
  向雨田哑然笑道:“王兄很坦白。不过若换了王兄是燕飞,他会在背后偷袭我吗?不会!对吗?因为燕飞有自信可在正面对决的情况下击败我,事实是否如此,当然要见过真章方晓得。只从这点,便知王兄上次之败,对王兄生出影响。”
  王镇恶不悦道:“向兄是否专程来羞辱我?”
  向雨田笑道:“我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我习惯了思索人性这问题,喜欢把握人的本质。事实上我虽与王兄处于敌对的关系,但对王兄却颇有好感,因为像你这般有胆色的人,这世上愈来愈少哩!”
  王镇恶的感觉好了些儿,此时向雨田领他经过钟楼,朝小健康的方向走去,后者还大感兴趣地朝楼上的古钟张望。
  王镇恶道:“向兄到边荒集来,不是只为到夜窝子趁热闹吧?”
  向雨田欣然道:“王兄今次料错哩!我确是一心来趁热闹。我们秘人一年四季,每季都有一个狂欢节,狂歌热舞整夜,人人抛开平时的身份包袱,投进狂欢节去。今天正好是秋节的大日子,我习惯了哩!时候一到,体内的欢乐虫便蠢蠢欲动,不由子主的摸入集来。所以你要对我有信心,今晚我是不会惹事生非的。难得才有你这个好伴儿,可解我思乡之心,我怎会开罪你?”
  王镇恶听得乏言回应,更弄不清楚向雨田是怎样的一个人。
  向雨田微笑道:“告诉我,我有杀过一个荒人吗?”
  王镇恶为之愕然,摇头道:“在这方面向兄确是非常克制,不过如果向兄成功刺杀高彦,那高彦将是第一个命丧向兄之手的荒人。”
  向雨田笑道:“如不是因高彦在这场斗争里举足轻重,我怎会向他下毒手?唉!真希望这些事快些了结,让我得到自由。”
  王镇恶大讶道:“向兄竟害怕杀人吗?那天你让我走,是否基于同样原因?”
  向雨田淡淡道:“我不想杀人是有原因的,如果可以杀死王兄,我亦会毫不犹豫的这么做,别人不知道你在战场上的本事,但怎瞒得过我向雨田?到哩!哈!真热闹,我们到里面把酒谈心如何?”
  向雨田驻足一家酒铺门外,作出邀请。
  此处乃夜窝子的边缘区,再过去便是小健康,王镇恶只好点头同意,与他进入酒铺去。
  
第十章 杀人名额

  哄哄的酒铺内,两人对坐位于一角的桌子,酒过三巡后,向雨田笑道:“真想高歌一曲,哈!今晚很好!今晚我非常高兴。”
  王镇恶心中一动,暗忖可能巧值秘族狂欢节的大日子,此时的向雨田正处于异于平常的状态下,说不定可从他处套出点秘密。再劝饮一杯,道:“向兄因何不轻易动手杀人呢?似乎与秘族一贯凶悍的作风背道而驰。”
  向雨田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更是一言难尽。王兄有没有办法张罗一坛雪涧香?听说这是边荒第一名酿,不过现在喝的女儿红也相当不错。”
  王镇恶道:“如果向兄肯立即息止干戈,我可以为你办到。”
  向雨田苦笑道:“公归公,私归私,你的提议是不切实际的,边荒集是没有将来的,拓跋圭更没有希望。王兄若是识时务的人,应立即远离边荒集,到甚么地方都好,怎都胜过在这里等死。”
  王镇恶微笑道:“只要死得轰轰烈烈,纵死也干心。”
  向雨田双目亮起来,举壶为他和自己斟酒,然后举杯道:“王兄对死亡的看法,与我截然不同,但我仍佩服王兄看透生死的胸襟。来!再喝一杯,我们今夜不醉无归。”
  两人再尽一杯。
  王镇恶道:“向兄对我们边荒集的情况倒非常清楚,竟晓得有雪涧香。”
  向雨田坦然道:“我对边荒集的认识,大部分是从燕人处得来。像高彦那个家伙,如果不是燕人缕次强调他在此战中能起的作用,打死我也不相信他可以影响战果。”
  王镇恶忍不住问道:“凭向兄的身手,那次在镇荒岗,该有机会可以得手,为何轻易错过呢?”
  向雨田摇头道:“教我如何解释?我的事王兄是很难明白的。可以这么说,为了更远大的目标,我是必须戒杀的,当然更不可以滥杀,否则得不偿失。”
  王镇恶大惑不解道:“向兄这番话确实令人难解,依我看,向兄该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想到便做,不会有任何顾忌。”
  向雨田点头道:“你看得很准,只是不明白我的情况,而我亦很难解说,说出来亦怕你不会相信。”
  又苦笑道:“不怕告诉你,今回我是有个杀人名额的,名额只限三人,于我的立场来说,这三人正是边荒集最该杀的荒人。”
  王镇恶讶道:“杀人名额?那我是否其中之一呢?”
  向雨田笑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只有两个是燕人指定的,最后一个则任我挑选,可算入我的刺杀名单。只要干掉这三个人,我便算向本族还了欠债,从此可脱离秘族,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王镇恶道:“一个是高彦,另一个是谁呢?”
  向雨田微笑道:“以王兄的才智,怎会猜不着呢?”
  王镇恶一震道:“燕飞!”
  向雨田欣然道:“纵然燕人没有指定我必须杀死燕飞,我向雨田也不会放过他,如此对手,岂是易求?”
  王镇恶心忖,如果向雨田确能杀死燕飞,边荒集肯定不战而溃,而向雨田则不负慕容垂之托。
  向雨田兴致盎然地问道:“王兄见过燕飞吗?噢!你当然见过,否则不会指他是我的劲敌。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王镇恶呆了一呆道:“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你的问题,并不是故意为他阴瞒,而是不知如何可以贴切地描述他。他是个很特别的人,总而言之与其他荒人高手不同,至于不同处在哪里,我又说不上来。我自问看人很有一手,其他人我多留心点,会晓得其高低强弱,但对燕飞我却没法掌握,有点像遇上向兄的情况。”
  向雨田双目神光一闪即逝,点头道:“那便是高深莫测了。看来燕飞已抵能上窥天道的境界,难怪有资格斩杀练成‘十住大乘功’的竺法庆。哈!我恨不得能立即见到他。”
  王镇恶道:“向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向雨田摊手道:“你又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如果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便老实作答。人是很难弄清楚自己的,一方面是因知之太深,又或不愿坦诚面对自己,总言之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就算说得出来,通常也经过美化和修饰,有些念头更是你永远不想让人知道的。对吗?”
  王镇恶为之语塞。
  向雨田微笑道:“王兄对我这么有兴趣,不是因为我是朋友,反因我是敌人,所以要尽量弄清楚我的虚实,再设计对付。告诉你吧!你们荒人今回是绝无侥幸的,现在由此往北塞的道路已被风雪封锁,你们北上的水道交通又被燕人截断,而拓跋圭则陷于没有希望的苦战里,当明年春暖花开之时,他就完蛋了,你们荒人也会跟着完蛋。相信我吧!要离开便及早离开,荒人的命运是注定了的。”
  王镇恶心中一动道:“秘族是否只有向兄一人到边荒来呢?”
  向雨田唇边的笑意不住扩展,平静地道:“请恕小弟不能答王兄这句话。”
  王镇恶已从他眼睛泄漏的赞赏神色晓得答案,掌握机会,忽然改变话题问道:“花妖是否贵族的人?”
  向雨田轻颤一下,垂下目光,探手抓着酒杯。
  王镇恶想不到他竟有此反应,心中纳闷,举壶为他注酒,同时道:“向兄如不乐意,是不用回答的。”
  向雨田像被勾起无限的心事,举杯一口饮尽,放下酒杯,目光凝注桌面,道:“他不单是秘人,还是我的师兄,不过早被师尊逐出门墙。如果不是这样,师尊也不会再收我这个徒弟。”
  接着双目回复澄明神色,盯着王镇恶道:“王兄可知,因何我要透露这个秘密吗?”
  王镇恶茫然摇头,道:“只要向兄一句话,我绝不会泄漏此事。”
  向雨田点头道:“王兄确有乃祖之风。”
  稍顿续道:“我要说出他的故事,是因边荒集是他埋身之地。而王兄是荒人,对你说等于向荒人澄清他的冤屈,算是我对他做的一件好事。”
  王镇恶是到边荒集后,方晓得花妖的事,闻言愕然道:“冤屈?向兄不是在说笑吧!”
  向雨田苦笑道:“我早知你会这么说,个中情况,我实难以解释详尽。简单来说,他本来不是这样子的,可是在某种奇异的状况下着了魔,致性情大变,不但出卖了族主,令他被你爷爷俘掳,还四出作恶。你们成功杀死他,实是功德无量。我敢肯定,他若在天有灵,会非常感激你们结束了他邪恶的生命。这也是敝门欠下秘人的债,所以须由我偿还。”
  王镇恶沉声道:“向兄说的话,每一句都清楚明白,但我却愈听愈糊涂。向兄指的在某种奇异情况下着了魔,是否类似练功的走火入魔?可我从未听过有人因练功出岔子,会从本性善良变成采花淫魔的。”
  向雨田叹道:“天下无奇不有,其中真正情况,请恕我不能说出来。唉!人都死了,我还有甚么好为他掩饰的。哈!荒人真有本事,竟有办法杀死我师兄,省了我一番功夫。”
  王镇恶愕然道:“向兄准备亲手杀死他吗?”
  向雨田若无其事地道:“这个当然。不由我出手清理门户,该由谁负责呢?不妨再向你透露一个秘密,我之所以不敢滥杀,不敢任意妄为,是因有我师兄作前车之鉴,我怕重蹈他的覆辙。听到我这么说,王兄或会想,当然哩!你和他修的是相同的武功心法,走的是相同的路子。你这么想是合乎情理的,但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真正的情况,是完全超乎在你想像之外。”
  王镇恶道:“向兄是不打算说出来了,对吗?”
  向雨田耸肩道:“这个当然。不过话虽只说一半,但感觉上我已舒服多了。哈!小白雁不是到边荒集来了吗?为何不见高彦带她来逛夜窝子?”
  王镇恶叹道:“你是准备在夜窝子刺杀高彦了,但因何要告诉我呢?”
  向雨田讶道:“为何王兄看穿我的意图,仍然毫不紧张呢?一定有道理的,对!因为高彦根本不会到夜窝子来,这么说,他该是到泗水探敌去了。哈!王兄终于色变哩!”
  王镇恶双目杀机大盛。
  向雨田仍是一付毫不在乎的从容姿态,道:“王兄不但有情义,说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更非随口说说,明知不是我的对手,仍想动武。坦白说,我是不会在狂欢节期间杀人的,这是秘族的传统,故意提起高彦,只是心中疑惑,说出来看王兄的反应吧!”
  王镇恶淡然道:“过了今晚又如何呢?”
  向雨田双目精芒大盛,与王镇恶毫不相让地对视,道:“我们来玩个有趣的游戏如何呢?”
  王镇恶发觉自己真的没法掌握这个人的想法,他的行事总出乎人意表,更会被他牵着鼻子走,陷于完全的被动。
  王镇恶道:“向兄说出来吧!”
  向雨田道:“由现在开始,我给你们十二个时辰,这期间我不会离开边荒集半步,只要你们能像上次那般把我找出来,便有杀死我的机会。但时限一过,我立刻动身到泗水去,高彦他肯定没命,这个游戏有趣吗?”
  王镇恶听得头皮发麻,向雨田的邀请是由不到他们拒绝的,否则,若让他在晓得高彦所在地的情况下,凭他的才智武功,高彦肯定难逃毒手。
  说到底,向雨田是要弄清楚他们是凭甚么能轻易找到他,不弄清楚此点,向雨田在边荒集是步步惊心,睡难安寝。
  这个人太厉害了。
  王镇恶冷静地起身,沉声道:“我们荒人会奉陪到底,向兄小心了!”
  说罢,随即离开。
  小屋的黑暗里。
  尹清雅轻呼道:“高彦!高彦!你睡着了吗?”
  高彦苦候多时,忙侧身朝向她道:“娘子有何吩付?”
  尹清雅道:“刚才是甚么声音?是否有人在号哭?”
  高彦道:“在边荒,最多是野狼和秃鹰,刚才是狼的呼叫声,听声音离我们的小谷有五、六里远,娘子不用担心。”
  尹清雅天真的问道:“它们会不会吃人?”
  高彦道:“凡有血肉的东西它们都吃,亦爱吃腐肉,所以在边荒的野鬼,都只剩下一付枯髅骨头,原因在此。”
  尹清雅娇嗔道:“你又在吓人哩!”
  高彦道:“告诉我,你先前说的不是真的,像我一样是在胡诌。”
  尹清雅嗔道:“高彦啊!你说过的话究竟是否算数呢?又说甚么会待我师傅答应我们的事,才会……不说哩!”
  高彦毫不羞惭地道:“我说过的话怎会不算数呢?问题出在娘子身上,你当时并没有答应我,例如假如师傅如此如此,人家便如此如此诸如此类,此事当然告吹。如此我只好不充英雄,先和娘子成亲,让娘子生下儿子后,才回两湖向岳师傅请罪。”
  尹清雅坐将起来,大嗔道:“你在耍无赖!”
  高彦大乐道:“除非这样吧!你先亲口答应我,如果你师傅肯点头,你便会乖乖的嫁给我,我当然会执行承诺,那我顶多只是搂搂抱抱,亲个嘴儿,绝不会越轨。”
  尹清雅嘟起嘴儿狠狠道:“死小子!还要我说多少次,人家根本没想过要嫁给你。”
  高彦笑嘻嘻的坐起来,欣然道:“娘子真懂得闺房之乐,晓得甚么时候和我耍几招花枪,其中肯定有一招叫‘故布疑阵’,另一招叫‘欲拒还迎’,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娘子的心意。”
  尹清雅听他说得有趣,忍俊不住笑起来,又笑吟吟道:“你试试再唤一声娘子,人家嫁给你了吗?”
  高彦提醒道:“你这么快忘记了答应过的事吗?既不可以对我动粗,更不可以点我的穴道。否则白骨精出现时,谁给你施展退鬼符法?”
  尹清雅气道:“你才善忘,我说的素女心法禁忌千真万确,没有一字是假的。”
  高彦恨得牙痒痒的道:“天下间怎会有这样的武功?我不相信。”
  尹清雅娇笑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事实便是事实,你今晚勿要越界。”说罢躺回床上去,打个哈欠道:“和你这小子说话很花力气,雅儿悃哩!要睡觉了。”
  高彦叹道:“亲个嘴儿行吗?”
  尹清雅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高彦苦笑道:“亲嘴只是高手过招前的见面礼,又不是真刀真枪,会有甚么影响呢?”
  尹清雅低声骂道:“狗嘴长不出象牙,满口脏言,鬼才会嫁你。”
  高彦碰了一鼻子灰,颓然躺回去,不作一声。
  过了一会,尹清雅又唤道:“高彦!高彦!”
  高彦颓然应道:“你不是很悃要睡觉吗?”
  尹清雅轻柔的道:“你是否生气呢?”
  高彦精神大振,却不敢表露出来,继续一万念俱灰的语调叹息道:“我敢生任何人的气,但怎敢生雅儿的气呢?”
  尹清雅道:“不要扮可怜哩!我比你所谓的明白我更清楚你,今次你是身负重任,切记矩步方行,否则我们会没命回边荒集去,所以你要做个安分的小子,我真不是骗你的。”
  高彦不服道:“亲个嘴儿有甚么问题?”
  尹清雅没好气道:“亲嘴或许没有问题,但依你那付德性,肯止于亲嘴吗?一发不可收拾时岂非糟糕?”
  高彦大乐道:“雅儿终于答应让我亲小嘴哩!哈!耐性老子当然不会缺乏,否则怎做探子?好吧!睡醒再说,时机适合时便大亲嘴儿,到时你可不要再推三推四的。”
  尹清雅大嗔道:“人家只是打个譬喻,谁答应你亲嘴了?”
  高彦笑道:“说出口的话怎可收回去,今次轮到我困了,睡吧!”
  
第十一章寻人游戏

  大江帮东大街总堂。
  一众钟楼议会的成员,齐集忠义堂内,其它还有刘穆之、方鸿生和王镇恶等人。
  听罢王镇恶刚才的遭遇,人人色变,均晓得在与向雨田的斗争上,荒人已处于绝对的下风。
  忠义堂的防卫由大江帮的高手负责,空前的严密,以免被神出鬼没的向雨田来窃听机密,那就真的是糟糕透顶。
  王镇恶最后总结道:“向雨田不论武功才智,均令人感到可怕,如他一意要追杀高彦,又清楚高彦的探察目标,虽说高少从没有被人在边荒内追杀成功的记录,但今次极可能是例外。”
  卓狂生惨然道:“如被向雨田离开边荒集,今次高小子是死定了。”
  慕容战皱眉道:“卓馆主为何忽然对高少的命运如此悲观呢?照我看是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胜败仍保持五五之数。”
  姚猛颓然道:“若只是高小子一人,理当如此,可是小白雁也随高小子一齐失去影踪,肯定是这小子舍不下小白雁,携她去了。”
  红子春遽震道:“这小子真不长进,爱得脑袋也坏了,他就算不为自己设想,也好该为小白雁着想。”
  拓跋议沉声道:“所以,我们绝不可以让向雨田活着离开!”又苦笑道:“但如此却正中向雨田的奸计,他正是要把我们逼进绝路,在边荒集翻天覆地的找他。”
  方鸿生脸上血色尽褪,目光投往窗外正不住飘降的雪花,摇头道:“每逢下雨或降雪,我的鼻子就不灵光,除非雪停,否则我确是无能为力。”
  呼雷方转向刘穆之道:“刘先生有甚么好主意?”
  人人把目光投向刘穆之。
  这位智者仍是从容自若的神态气度,似乎天下没有事能令他着急,油然道:“今次向雨田故意现身见镇恶,好向我们下挑战书,固是绝顶高明的妙着,可是因他也是真情真性的人,兼之镇恶的才智不逊于他,所以他不自觉泄漏了自身的玄机,对我们来说是利弊参半。”
  费二撇道:“或许镇恶只是凑巧碰上他,而所谓公开挑战是这小子忽然而来的念头,先生怎可说得如此肯定?”
  没有人会认为费二撇是故意诘难刘穆之,因为费二撇说出大多数人心中的疑问。
  刘穆之拈须笑道:“自向雨田于镇荒岗行刺高彦不遂,我们可看到向雨田每一个行动,均是谋定后动,只要他达致目的,我们立陷万劫不复之地,而他今次看似随意的公开宣战,亦深合兵家之旨。如果要凭一次巧合才能进行,那向雨田便不是我心中的向雨田。他根本是蓄意在夜窝子让镇恶碰上,再营造可把酒言欢的气忿,刺探高少的所在,这才决定是否要向我们下战书。”
  阴奇恍然道:“对!他该是在黄昏时才入集,因为遍寻高小子而不获,遂把心一横,现身见镇恶。他奶奶的!这小子的确胆大包天。”
  程苍古狠狠道:“这小子很聪明,籍向镇恶透露与花妖的师兄弟关系,令镇恶生出他对自己推心置腹的感觉,这才单刀直入的提及高小子,令镇恶一时不察下,被他看破端倪。好一个向雨田,我真的没遇过比他更有手段的人。”
  姚猛不解道:“他的目标既在高小子,何不直接去追杀他,却偏要在边荒集多磨蹭十二个时辰呢?”
  姬别骂道:“你这小子和高彦混得多了,近朱者赤,变得如他般愚蠢。向雨田这招叫一举数得,首先是要弄清楚我们凭甚么可以掌握他的行踪;其次是如果我们把边荒集翻转来搜索他,那不但会令边荒集人心惶惶,吓走了所有来客,更间接证实了高彦不是躲了起来,而是出外办事去了。最后是他可从我们搜寻的行动,从而对我们在集内动员的能力,作出精确的判断,若将来他要从内颠覆我们边荒集,便可晓得甚么手段最有实效。”
  姚猛不服道:“不要把对高小子的怨愤出在我姚猛身上,他是他,老子是老子。”
  江文清嗔道:“现在岂是内讧的时候?大家冷静点,眼前最重要的,是我们比须团结一致。”
  丁宣颓然道:“但我真的想不到解决的妙法。向雨田太明白我们了。”
  呼雷方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可否耐心等候停止下雪的时机,然后凭方总的鼻子,迅速寻到他藏身的地方,再像对付花妖般,一举把他击杀?”
  王镇恶摇头道:“这等若明着告诉他我们是凭气味找到他,如此,恐怕他杀人名单内的空缺,将由方总补上去。”
  方鸿生立即倒抽一口气,纵然堂内燃起两个火炉,仍有通体寒冷的感受。
  拓跋议道:“他的所谓杀人名额,会否只是胡皱出来,只是他的惑敌之计?”
  人人望向王镇恶,因为只有他有作出判断的资格。
  王镇恶沉吟片刻,道:“不知是否我的错觉,他似乎是不爱说假话的人,嘿!该是这么说,他实在太自负了,根本不屑说假话。”
  刘穆之微笑道:“首先我们须对他了解我们的程度作出分析。愚见以为他对我们所知,仍限于燕人提供的情报。由于到边荒集时日尚浅,他该仍未能真正掌握我们的情况。但十二个时辰后将是另一回事。我们这个对手是绝顶聪明的人,懂得如何斗智不斗力,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是不怕被我们寻到的,任我们以众凌寡,他仍有脱身的计策。只要想想,如果他等若另一个燕飞,大家更能体会我这番话。”
  大堂内静至落针可闻,只间中响起沉重的呼吸声。
  江文清道:“如此说,我们不但陷于进退两难、绝对被动的处境,且是立于必败之地?”
  刘穆之从容道:“假若杀不掉他便算失败,我们确是必败无胜。但胜败显然不是用这种方法去界定的,只有当边荒集彻底毁掉,我们才是真的输了,现在面对的只是一时的得失。”
  卓狂生鼓掌道:“说得非常精彩,令我顿然感到混身轻松,从进退两难的泥沼脱身出来。”
  姬别皱眉道:“我们是否以不变应万变呢?”
  刘穆之胸有成竹道:“当然不可以如此示弱。兵法之要,仍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两句话。让我们暂时把高少的安危撇在一旁,想想该如何和向雨田玩这场游戏?”
  卓狂生用神打量他道:“先生的‘守静’功夫,我们没有一个人可望先生的项背。”
  红子春道:“请先生指点。”
  刘穆之道:“首先让我们假设向雨田今趟冒险重临边荒集,目的仍是要杀死高少。我这个推断该离实情不远,因向雨田初露行藏,正为了刺杀高少。由此可见他是急于完成他的‘杀人名额’,还了对秘族的债,好能回复无牵无挂的自由身。”
  慕容战喝采道:“分析得好,确令人生出知敌的感觉。”
  刘穆之淡淡道:“当他寻不到高彦,更发觉我们并不晓得他回来了,由此而想到,我们可能是凭气味才掌握到他的行踪;另一方面,他亦猜到高少不在集内。在后一项上,他仍不是有绝对把握,因为高彦也可以是躲在集内,在某处与小白雁足不出户的享受人生,这与高彦予人的印象相符。”
  拓跋议拍额道:“说得好!反是高彦撇下小白雁独自往北线作探子去,又或携美去进行最危险的任务,会令对高小子认识不深的人难以相信。哈!这般说,向雨田对高小子和小白雁同告失踪,究竟是到了北线去,还是留在集内某处胡天胡地,仍弄不清楚。”
  卓狂生拍腿叹道:“先生的话,能令人生出拨开迷雾见青天的感觉,应付之法,已是呼之欲出了。嘿!当然我仍未想到对付这家伙确实可行的办法,但肯定先生已有定计,对吗?”
  刘穆之拈须笑道:“我的计策,正是针对聪明人而设的,且对方愈聪明愈好,对蠢人反而不会有任何作用。”
  慕容战舒一口气道:“我的心现在才安定下来,计将安出?”
  卓狂生抢着道:“首先我们虚应故事般,在集内各处装模作样的搜查,显示我们对是否能找到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对吧?”
  大部分人都点头,表示同意卓狂生的说法,因为对方既是聪明人,该可从他们敷衍了事的搜索方式,看破荒人根本不在乎他会否去追杀高彦。
  刘穆之不好意思地道:“我的计策刚好相反,因为如此太着迹了,且太过示弱。我的方法是要向对方展示我们不惜一切寻到他的决心,显示我们荒人团结一致、上下一心的威力,令他死去颠复我集的意图。那不论他是孤身一人,还是有大批秘族武士等待他发号施令,他要明攻暗袭,都要三思而行。”
  众人均感愕然。
  方鸿生嗫嚅道:“可是我真的没法在现在的情况下找到他。”
  刘穆之道:“在边荒集谁人的画功最好?”
  慕容战答道:“在边荒集以绘画称著者,我随时可以说出十来二十个名字。先生是否要用悬图寻人的招数呢?”
  刘穆之往王镇恶望去。
  王镇恶精神大振道:“向雨田的脸相非常特别,身材更是异常特出,只要依我的描述,画出五、六分神似来,肯定有心者可以一眼把他辩认出来。”
  刘穆之道:“边荒集只是个小地方,如果每个人都晓得向雨田的身形长相,他可以躲到那里去呢?”
  江文清道:“如此势将动员全集的人,更怕吓坏来边荒集的游人。”
  卓狂生笑吟吟地道:“今次我又可一展所长哩!我卓狂生别的不行,妙想天开最行,让我化坏事为好事如何?就让我们进行一个别开生面的寻人游戏,令主客尽欢,还可强调此被寻找的目标,绝不会胡乱杀人。哈!够荒谬吧!”
  红子春大笑道:“精彩!他娘的!悬赏百两黄金如何呢?够吸引吧!谁不想发财,只要找到老向,而我们又成功把他围捕,举报者便可得百两黄金。”
  拓跋议点头道:“这个方法最巧妙处,是把本是扰民的事,变成任何人均可参与的游戏。在白天向雨田更难躲藏,如忽然停雪,他将更避不过方总的灵鼻。”
  慕容战道:“我们只须预备一支有足够实力杀死向雨田的高手队,便可以坐着等收成了。”
  红子春喝道:“就这么办,计划通过。”
  刘穆之微笑道:“这只是计策的一半,还有另一半。”
  众人大讶,静下来听他说话。
  刘穆之道:“我们必须制造一个假象,就是高少和小白雁仍在集内,这更是一个陷井,如果向雨田过于高估自己,大有中计的可能。”
  众人明白过来。
  卓狂生思索道:“如果高小子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与小白雁度春宵,会选哪个地方呢?”
  姚猛道:“肯定是集内最安全的地方。”
  姬别道:“最安全的地方,该就是这里,否则刘先生该到别处去。”
  卓狂生道:“可是这里太多房舍,防守上并不容易。”
  红子春道:“可否这般想呢?高小子因为想无惊无险地度过一个温馨难忘的晚上,所以到大小姐这处来借宿一宵,接着镇恶遇上向雨田,大吃一惊下立即赶到这里来,向高小子发出警告,同时召集我们来商量大计。于是在大家同意下,立即展开大规模的搜捕行动,同时把高小子和小白雁送往更安全的地方,以免他受到打扰。而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便恐怕只有……嘿!只有是……”
  卓狂生、阴奇和丁宣齐声喝道:“钟楼!”
  红子春拍腿道:“肯定是钟楼。”
  慕容战总结道:“现在只剩下十一个时辰,便让我们做一台好戏给老向看,让他晓得我们别出心裁玩游戏的方式,展示给他看我们边荒集不但人才济济,且有惊人的动员能力和高效率。不论他会否中计,也要令他疑神疑鬼,举棋不定。”
  江文清道:“我们应否另派人去照应高小子呢?”
  卓狂生道:“这样做,我们的惑敌之计便不灵光,只要被向雨田发觉我们少了几个不应少的人,一切都变成白费心机。”
  接着目光投往窗外飘飞的雪花,道:“高小子是我们集里最擅潜踪匿迹的人,他更比我们任何人在意小白雁,他既有胆量带小白雁去,当有本事带她回来。我们勉强去帮他,只会坏事,只要向雨田对他们的行踪有一丝存疑,他们或可逃过大难,并完成任务,令我们能在明年春暖前,破掉燕兵的封锁。办事的时间到了,请战爷分配工作。”
  众人轰然应是,士气大振。
  燕飞在平野飞驰。
  今夜星月无光,天上布满层云。
  假如自己成了长生不死的人,会否便等如世人所称的地仙。
  唉!做仙人又如何呢?还不是满怀苦恼?但无可否认的是,自己的确变成别于常人的异物,他再没法像以前般的投入去做“人”这生物。
  如果他真的变成了“地仙”一类的“人”,那另一个地仙该是孙恩,这位名震天下的天师,不但拥有像他这般的灵觉,更与他有着同样的认知,晓得人世只是一场幻梦,这幻梦之外尚有另一个处所。至于究竟这处所是洞天福地,还是修罗地狱,则只有天才晓得。
  燕飞心中苦笑,他真的不明白,孙恩为何仍看不破?对孙恩来说,该没有任何事可以比破空而去更重要。想到这里,燕飞心中一动,停了下来,刚在一座小丘之上,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对!孙恩是有智慧的人,绝不会做无谓的事。既然如此,他约战自己,肯定与仙门有关。
  想到这里,燕飞差点出了一身冷汗。
  他终于勘破了孙恩约战他的动机,同时掌握了击败孙恩的诀窍。
  就在这刻,他感应到被人盯稍着。此人充满了敌意,正在七、八里外的某高处瞧着他。
  以燕飞的修养功夫,心中也涌出寒意。
  对方肯定不是孙恩,却是近乎孙恩那一级数的高手。
  此人会是谁呢?
  
第十二章 同床共寝

  夜窝子自二更时分开始沸腾起来,因为墨汁尚未干透的悬赏图,像天正下着的雪花般松往边荒集各处,张贴于显眼的地方,列明奖赏的规则,还加上提示,例如要辑拿的人善于易容,至乎能改变体型之术,灵感当然是来自花妖。
  不过最夺目的,仍是以朱砂书于最上方“黄金百两”四个大字。对目下边荒集内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笔非常可观的财富,只要不挥霍,足够一个普通人家富足两代。
  更没有人认为这是闹着玩的,因为悬赏者是代表边荒集、信誉昭著的钟楼议会,由议会成员集体签署。
  那种反应是没有人想象过的,包括构思这招绝活的刘穆之在内。
  首先受影响的是古钟楼广场。到这里摆摊子的都是为多赚几个子儿,现在忽然来个发横财的机会,又有时间上的限制,连忙收拾摊档,全情投入寻宝游戏里去。接着同样的情况扩展至夜窝子内的各行各业,人人收铺关门,拥往街上趁热闹。
  到夜窝子吃喝玩乐的荒人和外客,不但不因此而不快,还大感刺激好玩,联群结队的四处寻找悬赏图上的人。
  好事的夜窝族,一向没事也可以找事来做,何况真的有事,他们更比任何人都有组织,一批批策马驰骋于大街小巷,大呼小叫,更添寻人的热烈气氛。
  到最后整个边荒集动员起来,火把光照遍每一个角落,包括偏僻的废墟。如此水银泻地式的搜索,在边荒集是史无前例的创举。屋宅院舍都不能幸免,能高来高去者就那么翻墙入屋,当然没有人敢不谨守边荒集的规矩,绝不能乘机盗取或碰坏别人的财物。
  所有制高点均有夜窝族人居高临下监视远近,只要向雨田被逼出藏身处,肯定躲不过人们的眼睛。
  刘穆之、慕容战和拓跋仪立在古钟楼顶的观远台,居高临下监察着整个边荒集的情况。只要向雨田行藏败露,无处不在的夜窝族会以烟花火箭向他们展示敌人的位置,而候命在古钟楼的数十名精锐好手,会依最新的指示信号,赶往围剿向雨田。
  拓跋仪道:“在夜色掩护下,向雨田或许仍能躲藏一时,但天亮后他肯定无所遁形。我们荒人都是老江湖,只要他依诺不离集,今次是输定了。”
  慕容战道:“我却没有你这般有信心。据朔千黛所说的,此子奇功绝艺层出不穷,想想花妖吧!如果没有方总的灵鼻,怎想得到他会扮成女人,不看走眼才怪。”
  拓跋仪笑道:“刘先生早有见及此,所以第一个提示是大家必须联群结队的进行搜索,那任何落单者,都会令人生疑。试问在这样的情况下,向雨田如何孤身在街上走,这已大幅减少他能活动的空间,只能找个隐秘处躲起来,一旦被发现,他便有难了。”
  刘穆之看着仍无休止地降下来的雪花,微笑道:“能否找着向雨田并不重要,因我深信,纵然他被发现行踪,他仍有脱身的本领,最重要是能令他认为高少和小白雁仍在集内,如此我们便成功了。”
  慕容战苦笑道:“我正担心此事,诈作装载高小子和小白雁的马车,即将从大江帮总坛开出,到钟楼这里来。但在眼前的情况下,姓向的那家伙能躲藏妥当已很了不起,遑论监视发觉集内任何异样的情况,真怕这小子根本不晓得有这回事,如此我们将是白费心机。”
  刘穆之欣然道:“正是这种情况,才可以骗倒像他那般的聪明人。希望我没有高估他,照我的猜测,他该是紧跟在镇恶的身后,直跟到东门总坛,看着我方的重要人物逐一抵达,看着所有事情发生。而离开的要人,便只有你们两位,如他真的是那么聪明,该想到坛内有最需要保护的人,这人当然是高少。”
  慕容战道:“他乃绝顶聪明的人该是毫无疑问,只希望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否则今次高小子真的很险。”
  拓跋仪道:“我对先生的疑兵之计有信心,关键处在于向雨田发觉小白雁也失去了踪影,照常理论,我们是绝不容高小子带小白雁到前线去执行任务的,他怎猜到高彦是携美潜离。我们也是事后才晓得。向雨田正因心中怀疑,才行此险着,以观察我们的反应。而先生最妙的一着,就是顺其心意,虚虚实实的,给他一个最激烈的反应,然后故布疑阵,装成高小子和小白雁是在大江帮总坛内的样子。”
  慕容战点头道:“对!我确没想及此点,照道理小白雁刚抵边荒集,我们于情于理,好该让高小子和小白雁在集内欢娱一夜,然后高小子才孤身上路去办事。”
  刘穆之道:“向雨田故意向镇恶泄漏他的杀人名单,正是要教镇恶立即去警告高少,虽说他当时从镇恶的反应推测高少早已离集,但也可以是镇恶的惑敌之计,所以我敢肯定他对高少是否在集内,仍止于怀疑,难作定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大有中计的可能。”
  拓跋仪沉吟道:“如果先生的推论正确,此刻向雨田该在大江帮总坛附近某处,我们该否把握这个机会呢?”
  刘穆之道:“向雨田并不是那种行事一成不变的人,相反则是灵通变化,令人难以把握。他虽口出狂言,说甚么十二个时辰内不离开边荒集半步,但如形势的发展急转直下,威胁到他的生命,他或会立即逃出边荒集去,当是输掉这一场又如何呢?”
  拓跋仪不解道:“先生说的这番话,和我刚才说的有何关系,是否想指出我们没法杀死他?”
  刘穆之从容道:“我是在分析他的心态,如果他有随时遁逃的心,当会藏身于集内的边缘区域,逃起来方便多了。而最有利他逃生的,肯定是颖河,最妙是勉强来说,颖河流经边荒集的部分仍可算是集内,因为对岸有多座箭楼。”
  慕容战一震道:“先生确不负智者之名,你的推断肯定虽不中亦不远矣,他的藏身处该在颖水附近,危急时便可轻易借水遁,同时又可监察大江帮总坛的情况。”
  刘穆之道:“从向雨田的行动,我们可以看出慕容垂对我们的战术,是经过周详的计划处处掌握主动。首先是由向雨田来打头阵,只要被他成功刺杀高少,不但会在边荒集引起大恐慌,弄得人人自危,更令边荒集失去探听敌情的耳目,致无力反击燕军封锁北颖口的行动。”
  拓跋仪笑道:“幸好高小子福大命大,向雨田两次刺杀他均告失败,于是向小子急了,今晚来此挺而走险的一着,最终目的仍是为了杀高小子。”
  慕容战道:“幸好他曾被识破藏身处,故而心中有顾忌,要待入黑才到集里来,致错失了对付高彦的最佳时机。”
  拓跋仪道:“或许是这样子,但也有另一个可能性,就是他于颖水刺杀失败后。立即赶往北线去,与燕人接触,收集最新的情报,这才赶返边荒集来,更晓得目下最重要的,是干掉高小子。”
  刘穆之道:“高少真能起这么关键性的作用吗?论武功,边荒集内胜过他的大不乏人。”
  慕容战解释道:“这要分两方面来说。首先是边荒本身独特的形势,由这里到泗水过百里的区域,都是无人地带,有的只是废墟荒村,是情报的盲点,要搜集情报,掌握对方的布置虚实,只有派出探子一法,敌人当然深悉这方面的情况,所以必有封锁消息的手段,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像高彦这种最出色的探子,才有可能于完成任务后活着回来。另一个有资格的人该是燕飞,可惜他身在南方。像上回反击边荒集,便全赖燕飞潜往敌阵,故能一战功成。”
  拓跋仪接口道:“高彦是天生的探子人才,不但头脑灵活,精通探察之道,且有惊人的记忆力,看过的东西绝不会忘记,还可在事后全无误差的默写出来,于这方面的技能来说,边荒集里无人能及。而他最使人放心的,是周身法宝,创下从没有人能在边荒范围内追上他的骄人纪录,否则他也不能在边荒集着么吃得开。当日符融入集,便只有他能安然离开。”
  刘穆之舒一口气道:“真的明白了,希望今回也不例外。时候差不多哩!”
  慕容战发下命令,在三人身后等待的八位灯女,连忙摆出灯阵,送出信息,发挥高台指挥的威力。
  看到信号的夜窝族,会全力搜索东门大江帮总坛一带和通往钟楼的区域,营造出送高彦和小白雁到钟楼的气氛。
  只要向雨田相信高彦仍在边荒集,延迟了离集追杀高彦,他们便成功了。
  高彦在尹清雅耳旁低呼道:“小宝宝!要起床哩!”
  尹清雅翻了个身,以背向着他,不依地道:“天还未亮,多睡一会行吗?”
  高彦探手爱怜的抓着她肩膀,把她反转过来,见到她海棠春睡的美态,慵懒不起的动人风情,登时说不出话来。
  尹清雅拥被微睁美目,接着瞪大眼睛,讶道:“你竟穿好了衣服,为何我不晓得呢?”
  高彦压抑住吻她的冲动,得意地道:“我可以在无声无息中完成任何事,快起来!我们必须趁天未亮前离开这里,抵达第一个起点。”
  尹清雅不情愿地坐起来,睡眼惺松地接过高彦递过来的百宝袍,在高彦悉心伺候下穿上,不解道:“甚么第一个起点?”
  高彦傲然道:“我高彦有别于其它的探子,便是懂得如何利用天气,不论阴晴雨露,大风大雪,我都可以转变为有利于我的因素。像现在整个边荒全被大雪覆盖,我的‘雪翔飞靴’便可大派用场,只要借夜色掩护抵达第一个起点,便可令任何追蹑在我们身后的人抛在大后方吃尘。哈!该是吃雪才对。来!快移到床边,让我为你穿靴子,我还要教你用法,如果不懂如何用力,保证你会绊倒,我都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创出这套雪翔奇技。”
  尹清雅无奈下移到床边坐好,见高彦抓着她一双赤足一副爱不惜手的模样,清醒了点,狠狠道:“信不信我踹你一脚。”
  高彦笑道:“要用力一点,踹死我便可以化作爱鬼永远不离你左右了。”
  尹清雅打了个寒战,骂道:“不准吓我!”
  话虽是这么说,或许因快天亮了,没时间占便宜,高彦老老实实地为她缠上绑腿,再为她装上有点像艘平底小舟的飞靴。
  尹清雅怀疑地道:“穿上这鬼东西,还如何走路?”
  高彦信心十足地道:“很快你便明白,我创造出来的东西有多神奇。在平时穿上这东西走路,当然不方便,但在雪地行走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只要你懂得如何纵跃,利用靴底前后翘起的滑板,便可如船儿在水面滑翔般踏雪而行,那感觉妙不可言,好像不用费力般,最重要是保持平衡,更不会在雪面留下痕迹。”
  尹清雅道:“你勿要夸大。”
  高彦完成任务,站起来道:“是否言过其实,立即可见分明。”
  尹清雅道:“好!我们立即去试。”
  高彦笑道:“我还要收拾这里。看!这样的夫婿哪里去找呢?服侍得你妥妥当当的。”
  尹清雅有点不好意思地帮他收拾整理,把一切回复原状。
  一切准备就绪,尹清雅随高彦来到门后,外面仍在下雪,黑沉沉一片。
  高彦别头柔声问道:“雅儿习惯吗?”
  尹清雅讶道:“习惯甚么?”
  高彦笑道:“当然是起床后不梳洗的生活。”
  尹清雅气道:“这么冷,人家想都未想过。”
  高彦道:“我们会循由我精心设计的路线直赴泗水,这段路保证安全,但到泗水后便要考功夫了。幸好向雨田那家伙不晓得我们到了边荒来,那神出鬼没的家伙很不易应付。”
  尹清雅没好气道:“快开门,你不是说快天亮吗?”
  高彦把门推开,雨雪夹着寒风迎头照面地袭进来,亏高彦还有心情别头笑道:“别忘记我们曾同床共寝,以后你只能嫁给我,再不可以多心。”
  说毕知机地溜出屋外。
  尹清雅只好动手关门,到追到外面,方发觉高彦已不知踪影,最可恨是穿着的那对鬼靴子,走起路来非常不方便,在林内更易绊上树根一类的障碍,不说要走快两步,举步也有困难。
  尹清雅心中痛骂高彦时,倏地生出警觉,朝左方望去。
  只见一道人影脚不沾地,快如鬼魅,毫无困难的在林木间以奇异的姿势,疾似狂风的朝她飘翔而至。
  尹清雅想起可能是高彦提过的白骨精,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尖叫道:“高彦救我!鬼来哩!”
  正要拔剑,鬼影变成了高彦,只见这小子沉腰坐马,一手曲肘高举身后,另一手伸前摆出个“仙人指路”的架式,眼看要撞她一个正着,竟奇迹地忽然煞止。
  高彦得意地道:“娘子莫惊,为夫仍然健在,尚未化为爱鬼。”
  尹清雅惊魂甫定,忘记了和他算帐,两手抓起他的手臂摇晃雀跃,大喜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高彦一本正经地道:“最重要是姿势的问题,你把双手垂下,挺直脊骨。对了!便是这样子。”
  尹清雅欢喜地乖乖立着,到见高彦探手来搂她腰肢,方抗议道:“你又想干甚么呢?”
  高彦搂着她柔软纤细的小蛮腰,哪还知人间何世,胡绉道:“只有这样才可以测试你的站姿是否正确,我这玩意儿最要紧是平衡。记着!一直要保持笔挺的姿态,才可以把我飞靴的性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尹清雅低声骂道:“搂够了吗?死笑子!”
  高彦心中大乐,凑到她小耳旁,先亲了一口,不容她有机会反应,紧接道:“平衡后便是身法,穿上我的飞靴,可不能像平时般奔跑,而是要施展纵跃的功夫。触雪地那一下最考技术,必须俯冲而下。先以靴首落地,借冲力滑雪而行,有点像腾云驾雾,包管你觉得过瘾好玩。”
  尹清雅喜孜孜道:“你这小子果然有点鬼门道,放开我行吗?我也要试试看呵!”
  高彦依依不舍地松手。
  尹清雅又犹豫起来,道:“你先示范一次给人家看。”
  高彦一把拖着她的手,笑道:“先试平衡的功夫,出林外再学习如何纵跃,来吧!”
  忽然脚步加快,就那么拖着勉力保持平衡的尹清雅在林木间左穿右插,滑往林外去。
  
第十三章 弄巧反拙

  刘裕醒了过来,是因船速忽然减缓。茫然里,他坐了起来。
  片刻后,敲门声响,有人在外唤道:“刘爷,孔老大来了。”
  刘裕连忙开门,神色凝重的孔老大进入窄小的舱房内,后面跟着的竟是曾与他出生入死,北府兵最出色的操舟高手——老手。
  老手关门后,就那么靠在舱门处。
  孔老大搭着刘裕肩头,着他坐到床沿边,然后坐往他身旁,道:“我收到你来的消息,连忙坐船来拦截你,幸好没有错过。”
  刘裕朝老手望去,后者报以苦笑,却没有说话。暗感不妙,道:“发生了甚么事?”
  孔老大沉声道:“发生了很多事,刘牢之出征前把孙爷调走了,他几乎是被刘牢之的人押上路的,刘牢之虽然宣称是把孙爷调职,但没有人知道孙爷到了哪里去,说不定已被他害了。”
  刘裕剧震道:“我操刘牢之的十八代祖宗,如果孙爷有甚么事,我绝不饶他。”
  孔老大狠声道:“我也想操这个卑鄙小人的十八代祖宗,如果不是我知机溜得快,肯定必死无疑,可是我在广陵的生意已被他连根拔起,还有一批兄弟被他硬冠上各种罪状致含怨入狱。我操他的娘,这个仇我定要报的。”
  见刘裕一脸悲愤,拍拍他的宽肩道:“那直娘贼该还还不敢动孙爷,希望他吉人天相吧!”
  刘裕道:“你现在情况如何?”
  孔老大冷哼道:“刘牢之想我死吗?没那么容易的,哪里没有我的生意?哪里没有我的根?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会支持你到底,把性命身家赔进去又如何?我仍然最看好你。”
  刘裕目光往老手投去。
  老手摊手道:“刘牢之晓得我和手下兄弟站在你的一方,一怒之下把我们全革了职,现在由孔老大收留我们。”
  刘裕压下心中的悲苦,道:“现在广陵由谁主事?”
  孔老大道:“就是那个甚么何无忌,他娘的,我还以为他追随玄帅多年,会学懂分辩是非,岂知与刘牢之是一丘之貉。刘爷你千万不要踏入广陵半步,否则肯定没命离开。”
  刘裕朝老手望去,道:“有没有办法弄一艘性能超卓的战船?”
  孔老大代答道:“你真的问得合时,我刚买了一艘新船,正由老手和他的兄弟改装为战船,本想仗之在危急时避往海外,既然你用得着,便改赠于你。”
  刘裕感极地道:“这是你的救命船,怎好意思呢?”
  孔老大毫气的道:“大家兄弟,何须说客气话!而且你让我赚了很多钱,便当是付你的佣金好了。”
  又向老手道:“船弄好了吗?”
  老手立即双目放光,点头道:“随时可以启航。”
  刘裕道:“还有一件事要和孔老大商量,我想借老手和他的兄弟……”
  孔老大呵呵笑道:“这正是我带老手来见你的原因。”
  老手“噗”的一声跪往地上,肃容道:“老手和手下儿郎誓死追随刘爷。”
  刘裕忙跳将起来,把老手扶起来,心中立誓,终有一天他会令刘牢之后悔他所做过的事。
  大江帮东门总坛中门大开,一辆马车在十多骑蔟拥下,从内驶出来,乍看似事属平常,但只要对边荒集有认识的人,认得护驾者全是集内最有头脸的人物,会猜到马车内的人物关系重大,否则怎能兴师动众?整条东大街尽是往来驰骋的夜窝族,火把光照得大街明如白昼,楼房高处也站了人,整个区域处于荒人的绝对控制下,不要说向雨田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进行刺杀行动,纵使化身小鸟,也难逃以百计锐利眼睛。
  江文清、卓狂生、姚猛、阴奇、费二撇、程苍古、姬别、红子春、方鸿生、丁玄等随马车来到街上,均感有点泄气,因为在现时的情况底下,向雨田能找个地方躲起来已不容易,遑论在旁窥见此事的发生,进行刺杀则更不用说了。
  任他向雨田如何自负,也没有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偷袭马车,更没有可能脱身,换了是燕飞亦办不到。
  如果向雨田根本不晓得此事,他们的故布疑阵可能白忙一场。
  马车队转入东大街,开始朝夜窝子古钟楼的方向驰去。
  江文清和红子春并肩领路,前者苦笑道:“我们该是把向雨田估计得太高了。”
  红子春正要答话,蓦地喝叫声起,从总坛的方向传来。
  众皆愕然。
  难道一向怕受伤的向雨田,竟在如此不能进行刺杀的情况下,不顾自身死火的冒死进袭。
  四周的夜窝族全体骚动起来,勒马的勒马,拔刀的拔刀,人人严阵以待。
  喝叫声愈趋紧急极烈。
  蓦地有人在楼房顶狂喝道:“点子从天来哩!”
  江文清等骇然翘首上望,但已迟了一步。
  只见上方六、七丈高处,于雨雪茫茫里出现一道人影,其速度惊人至极点,当各人看清楚是什么一回事时,刺客已驾临马车右侧上空的两丈许近处,朝马车斜冲而来。
  惊叫声中,被火把光照得纤毫毕现的向雨田,正被一个黑黝黝直径半尺的铁球带动,一条铁链子把他和重铁球连接起来,炮弹似地直朝马车击去。
  众人终于明白是甚么一回事,亦只有这个方法可避开护驾队伍和街上所有人,直接突袭马车。
  这家伙显是一直躲在大江帮总坛内,到马车离开总坛,才忽然跃上主堂之顶,然后腾上高空,再挥动重达百斤的链子铁球,借铁球冲击的力道,如雄鹰搏兔般从天空发动袭击。
  “轰!”
  车顶碎裂,驾车的大江帮高手忙从御者的位置跃起横投躲避。
  向雨田连人带球投进了车厢里去,如果里面确是载着高彦和小白雁,肯定两人立毙当场。
  江文清、王镇恶、卓狂生等人,人人不惊反喜,心忖要宰向雨田,正是此刻。叱喝声中,众人齐朝破了顶的马车攻去,四周的夜窝族则怪啸着围拢过来。
  马车忽地化成往四外极溅的碎片木屑,受惊的马儿登时人立而起,狂嘶踢蹄。
  原来马车内的向雨田把链子铁球旋转一匝,把车厢四边轰成碎片,其内劲的强横霸道,不但没有人见过更没有人曾想过。
  拉车的马儿惊嘶着,拉着不成车形的马车,朝大街另一端冲去,惹起另一阵混乱。
  众人的攻势立即因马儿的惊荒而受挫,没法组成有威胁力的围剿。
  刹那之间,已立足地上的向雨田继续挥动铁球,众人心叫不妙时,借旋转积蓄了足够动力的铁球冲天而上,带得矫若游龙的向雨田斜掠而起,倏忽间跃上七、八丈的高空,横跨近二十丈的距离,朝颖水的方向投去。
  在空中的向雨田笑道:“本人要取高彦的人头去哩!着里请恕我不奉陪了。”
  众人眼睁睁瞧着他来,又眼睁睁瞧着他离开,偏是沾不着他的边儿,心中的窝囊感觉确难以形容。
  最糟糕是弄巧反拙,被向雨田肯定了高、小两人的去向,今次高彦危矣,偏是他们毫无办法,只好看高彦和小白雁的运数。
  向雨田太厉害哩!
  天明时分。
  前方出现一个小村庄,却不见半点生气,既看不到代表村民生活气息的袅袅炊烟,亦不闻鸡鸣犬吠的太平之音。
  燕飞来到入村的牌匾处,倏地立定。
  牌匾上写着“马家里”三字,牌匾下趟了六、七条狗尸,血迹尚未干涸。
  燕飞心中涌起浓烈的杀意,自刺杀慕容文后,他少有动杀人的念头,但现在却为无辜惨遭毒手的狗儿生出愤慨。
  可以想见下毒手杀狗的人是冲着他燕飞而来,只因狗儿向其狂吠,遂击杀狗儿们,此人肯定是天性凶残恶毒的人。
  燕飞为狗儿默哀片刻,压下心中的怒火,回复冰雪般冷静的心境,举步入村。
  他感应到等待他的不止一人,共有三人之多,且无一不是近乎孙恩那级数的高手,但他却一无所惧。
  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第三十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