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荒传说
   —黄易
                  第三十七卷

第一章 雄心壮志

  以十五艘双头舰组成的战船队,泊在永兴岛东面一个海湾里,如此纵有敌船从陆岸驶来,除非绕到海岛另一边梭巡,否则绝不可能发现他们。所以只要在海岛南处设岗哨,入侵范围的敌舰将无可遁形,而要打要逃,厘定进攻退守之法的主动权,亦能完全掌握在手上。
  只以隐藏避敌而言,水兴岛实比长蛇岛群优胜,但缺点却是更为偏远,从这里到海盐去,一路顺风顺流也要多花上两大的时间。
  不过刘裕和屠奉三都没为此忧心,因为他们巳发现了徐道覆的秘密基地,只要天师军一有异动的信息传来,他们仍有足够的时间及时行动,不虞错失良机。
  此时正在岛上砍树伐木,以建造临时码头的一众兄弟,看到奇兵号昂然进入海湾,另有阴奇的双头舰追随在旁,均晓得是刘裕来了,人人抛下手上的工作,不顾-切的拥往岸边,高声欢叫喝采,兴奋雀跃,状如疯狂。
  刘裕看得目瞪口呆,真是怎么也顶料不到众兄弟的反应如此热烈。
  站在刘裕左边的阴奇道:“刘爷听到他们在嚷甚么吗?他们在叫刘爷万岁。”
  刘裕苦笑道:“如果此事传至司马道子耳中,我们会大祸临头。”
  另一边的屠奉三欣然道:“刘爷可以放心,这班兄弟都是经过精心挑选,从我原振荆会和大江帮的兄弟选出来的,忠诚方面无可怀疑。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深信不疑你足真命天广。告诉我,谁敢出卖心口中的真命天广呢?还有更愚蠢的事吗?”
  喝釆声更响亮了,“刘爷万岁”的喊叫声潮水般在海湾来回激荡着,令人热血沸腾。
  刘裕心中生出难以形容的感觉,似乎他一生的事业,从这一刻方开始,而由这一刻起,他的荣辱再不限于个人,而是属于眼前的所有兄弟,大家已变成一个整体。
  就在这时,他的日光终于在以千计狂热欢迎他们的人群中,搜索到目标。
  江文清卓立岸旁一块巨石上,没有像其它人般挥手吶喊,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陪伴她一旁的是宋悲风。
  刘裕心中一颤,明白了阴奇先前对她的形容,久违了的“边荒公子”终于“回来了”。
  江文清一身男装打扮,衣袂随海风吹拂飘扬,一副翩翩佳公子玉树临风的情态,说不尽的风流尔雅,从容自若。
  刘裕没法形容骤见到她这般动人模样的心情;没法描述地在他心中激起复杂微妙的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是无法有任何言辞可以适当形容的,他只知道在这一刻心神全被她占据了,而且比任何-刻,他更需要地。
  屠奉三轻推他一把。
  刘裕会意的高举双手,大喝道:“各位兄弟!刘裕来哩!”
  喊叫声立即攀上巅,震荡着海湾,直冲上宵汉。
  拓跋珪醒转过来,一时间以为自己仍身处沙漠,直到睁开眼睛,方回到帐幕内的现实里。赤裸的楚无暇蜷伏在他怀里,双手抱紧了他。
  昨夜他义梦到那沙漠,在骆驼背上嗅着那秘族芙少女的动人体香,虽然隔了个燕飞,但仍足以今他忘记了沙漠的可怕,至乎忘记了一切,所以刚才一时问不知身处何方何地,分不清楚是冷酷的现实还是醉人的梦境。
  怀里的美女颤动了一下,接着发力把他搂紧,心满意足的吁出一口气,娇柔的轻轻道:“族主在想甚么呢?”
  拓跋珪心中苦笑,假如自己老老实实的说出真话,告诉她自己正在想另一女人,她会有甚么反应?
  帐外传来战马走动和嘶叫的声音,帐内却是另一个世界,他忽然发觉自己很享受这种强烈对比下的安宁。
  拓跋珪目光落在怀内美女的俏脸上,刚好她睁开眸子,两人目光接触,拓跋珪微笑道:“我在想敌人,也在想你。”
  楚无暇“呵”一声叫起来,然后把香唇凑往他的耳朵旁,似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叮咛道:“永远不要舍弃我,族主,没有了族主的爱宠,无暇将一无所有。”
  燕飞进入驿场的主堂,拓跋仪正在来回踱步,看样子便知他满脑子烦恼。
  见燕飞来找他,拓跋仪欣然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昨夜我们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来,坐下再说。”
  两人到一旁坐下。
  燕飞道:“素君怎么想呢?”
  拓跋仪叹道:“她当然不愿离开我,但有甚么办法呢,我费尽唇舌才说服了她,她亦不得不为我们的骨肉着想。”
  燕飞道:“今晚决战后,我们立即起程,你最好安排一艘船,走水路会舒服点:”
  拓跋仪点头道:“这方面当然没有问题。对今次决战,你有把握吗?”
  燕飞暗叹一口气,自己有把握吗?他真的不知道、直到此刻,他仍没法摸通摸透向雨田,在鬼影的虎视眈眈下,他们均没有留手的可能,否则如被万俟明瑶晓得向雨田只是虚应故事,一怒之下毁掉宝卷,那会今向雨田生不如死,抱憾终生。
  事实上燕飞心情矛盾,既希望向雨田全力出手,好山万俟明瑶“还债”,了却心事,但另一方面又怕自己架不住向雨田的奇功秘技,一时失手,那就非常糟糕。
  他的为难处是向雨田可以全力出手,而他却不可以这么做。没有“小三合”的“日月丽天大法”,可否今向雨田“知难”而退呢?他真的没有把握。
  想到这里,燕飞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个后果非常严重的问题:
  耐心等待他答话的拓跋仪皱眉道:“你想到了甚么呢?”
  燕飞微笑道:“我也说不上来自己想到了甚么,希望是解决今晚难题的办法吧!”
  拓跋仪沉声道:“向雨田真的那么厉害吗?”
  燕飞点头道:“我町以肯定地告诉你,向雨田的身手绝对是孙恩那个级数,不过请你老哥放心,今夜我会和你扬帆北上,我们和莫容垂的战争会继续进行,直至分出胜负。”
  接着站了起来,亲切地拍拍拓跋仪的脸颊,笑道:“告诉素君,你们的孩子会在一个远离战火、山明水秀的地方出生,而在适当的时机,我会设法让她孩子的父亲回到她的身旁,那时甚争雄斗胜也与你们无关了。”
  江文清语调铿锵的道:“若燕飞所料无误,李淑庄、陈公公和那个叫奉先的人,以至于干归和四川谯家,均属于所谓的圣门派系,他们短期的目标是要助桓玄夺权,最终的臼标则是出而主宰天下,然后把儒家赶尽杀绝,洗雪自汉武帝以来备受排挤压逼的耻恨。”
  一身男装的江文清,俏立正临海的一块大石上,侃侃而论从燕飞处得来的重要情报,用辞精准、生动传神,把整件错纵复杂的事,巨细无遗、有条不紊地交代出来。
  风从大海吹来,令她衣袂拂扬,袍服紧贴的身体,突显了地修长苗条的体形,明朗直爽的神态气度,使得坐在另-边行滩上的刘裕、宋悲风、屠奉三、阴奇、蒯恩和老手,心神都不由被她吸引了,听着她的叙述完全没有丝毫冗长沉闷的感觉。
  在明媚的冬日阳光照射下,益显她明艳照人的风姿,一双明眸在两道弯弯的秀眉下差可与天上的阳光争辉。
  刘裕呆看着她,心十涌起难以形容的感觉,有点像经历过了千辛万苦的旅程后,回到了久违的故上,见到初恋的情人,骤然发觉她长大了,出落得更美更迷人,更能触动他的心。但她的“与前不同”,又使他感到似有一道无形的鸿沟把他们分隔开来,那是一种揉合了内疚、自惭形秽,由衷感到配不上她的负面情绪,一时间真的不知是何滋味:
  不知是否因为她回复以前装扮成“边荒公子”的神采,又或是她予人焕然一新且更添秀外慧中的感觉,在刘裕眼中的江文清就像另一个人,拥有以前没有的优点和吸引力。
  一时间他全被她的风采吸引,说不出话来。
  屠奉三道:“聿好燕飞识破魔门这个近乎隐形的恶势力,否则我们一败涂地后仍不晓得是甚么一回事,只从干归、陈公公、李淑庄三人去看,便知魔门人材济济,如他们全力扶助桓玄,会顿令我们处于非常恶劣的形势。”
  宋悲风皱眉道:“可是当日干归追杀小裕,小裕正是利用干归和陈公公之间的敌对关系逃生,如果他们同是魔门中人,小裕怎逃得了呢?”
  刘裕暗叫惭愧,这番话理该由自己说出来,现在反由宋悲风提出,可见江文清对他的魅力有多大,令他神魂飘荡,失去平时的精明。
  江文清讶道:“竟有此事?”目光往刘裕投去。
  刘裕被她的目光看得心儿卜卜跳,忙道:“我可以肯定干归和陈公公是敌人,互相怀疑,所我才能利用当时微妙的情况,制造逃走的机会。”
  屠奉三道:“这么看干归该非魔门中人,只是被魔门利用的人,故而谯家须透过谯嫩玉来牵制他。由此可见魔门一直希望隐藏形迹。一直到干归被杀,魔门的人不得不出面,因此才被我们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们的另一个错误,是低估了燕飞,不但让三个高手饮恨蝶恋花之下,也暴露了阴谋,致牵一发而动全身。”
  江文清道:“纵然我们晓得魔门的存在,但对魔门真正的实力,我们仍是近乎一无所知。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我们现在首要之务,是要先了解魔门的动向,再掌握他们的实力,方有办法对付他们。”
  宋悲风道:“文清说得对,不过虽然我们对魔门所知不多,但可肯定有魔门撑腰,桓玄将平空多出一大批可怕的高手。在一般的情况下,这批魔门高手的作用始终有限,可是如被桓玄攻陷建康,这批高于发挥出来的力量会是非常可怕,伞乎可把整个局势扭转过来,今我们失去还手的信心。”
  众人无不动容,想不到宋悲风说出厂这有见地的一番话来。
  宋悲风接着有点不好意思的道:“坦白说,这并不是我的见解,而是安公的看法。当时他是针对弥勒教南来而说的,当弥勒教变成司马道子助纣为虐的杀人利器,司马道广会悍然借弥勒教之力对反对者进行杀戮,再把一切责任推在弥勒教身上,现在桓玄有魔门助恶,便像弥勒教之于司马道广,一样是一股很大的破坏力。”
  江文清点头道:“这个比喻很贴切,燕飞亦怀疑竺法庆是魔门的人。”
  阴奇吁一口气道:“如果竺法庆确是魔门的人,那么魔门派出高手伏击燕飞,便是含有报复之意了。”
  屠奉三苦笑道:“垣叫一波末乎一波又起,桓玄已不容易对付,加上魔门对他的支持,今情势更趋复杂。现在我们要对付天师军已非常吃力,还如何顾及建康的情况?”
  江文清美目投向刘裕,道:“刘爷心中有甚么主意呢?你今天好像特别沉默哩!”
  刘裕忙收拢心神,忽然间他感到一阵轻松,好像抛开了某一个沉重的包袱,对未来充满生机和斗志。他自己并不明白怎会变成这个样子,只知目前正面对生死存亡的关头,而自己正处于主帅的位置上,必须作出正确的判断,厘定行事的大方向,令大家有力可施:转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蒯恩道:“小恩有甚么意见?”
  蒯恩似一直在等侯这个发言的机会,问言道:“我想先对未来情况的发展,作一个大胆的假设。”
  屠奉三显然特别照顾这个被知己侯亮牛慧眼看中的小子,欣然道:“不论想到甚么,小恩有话直说,小要胆怯,更个须有任何避忌。”
  蒯恩道:“现在南方分作二条战线,首先是建康牵涉到司马氏皇权的战线,在这条战线上,现时的桓玄是占尽上风,控制了主动,而司马氏只能采取守势。这条战线是我们日前无力兼顾的,亦不宜理会,我们若硬要文管,只会适得其反,至乎两头皆空。”
  老手点头道:“小恩说得对,我们是自顾不暇,只能先管这里的事。”
  蒯恩得到老手认同,立即信心大增,道:“另外两条战线分别是我们与天师军在这区域的斗争和寿阳的争夺战,后者直接牵涉到边荒集的存亡,更代表着谁能控制淮水的问题,其重要性绝不在另两条战线之下。”
  屠奉三赞道:“说得好!”
  蒯恩感激地看了屠奉三一眼,续道:“假使司马道子父子不敌桓玄,被桓玄攻占了建康,那桓玄将把整条大河置于绝对控制之下,实力骤然倍增。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唯-击败桓玄的办法,就是逼桓玄打-场两条战线的战争,今他无法集中力量去歼灭任何一方的敌人。这就是我可以想出来的策略。”
  刘裕微笑道:“小恩能纵观全局,定出长远的大计,可见是大将之才。”
  蒯恩再得刘裕赞赏,嫩脸一红,神情兴奋。
  刘裕环视众人,目光在江文清身上忍不住的多逗留了一会,方道:“小恩大致上说出了我心中的想法,边荒集方面我们不用担心,我们的荒人兄弟既清楚形势,自有应付的办法。现在我们虽奈何不了魔门,但却非无计可施,我们愈能掌握魔门的虚实,将来对付起来愈有把握,奉三可否在此事上想办法?”
  屠奉三皱眉道:“我们应否知会司马元显有关魔门的事呢?好让他能有所提防。”
  宋悲风道:“让司马元显晓得此事,与直接告知司马道子无疑,会否有反效果呢?”
  刘裕道:“司马道子足老谋深算的人,该有能力对我们的情报作出明智的判断,关键是应选择在甚时候让他知道:”
  江文清道:“当桓玄收拾了杨全期和殷仲堪的时候,我们直接知会司马道子如何?”
  刘裕欣然道:“就这么办!”
  阴奇道:“终于暂时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现在又如何?”
  刘裕道:“只要我们能解决通信的问题,便可立即往海盐去,继续我们的计划。”
  江文清甜甜一笑道:“这个包在我身上,只要有十天光景,我们的信鸽高手可设立一个飞鸽傅书的系统,可往返海盐和永兴岛之间,保证不会贻误军机。”
  刘裕大喜道:“如此我们将町人增胜算,今晚我们便到海盐文,看情况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屠奉三道:“那时会稽该巳落入谢琰手上,天师军反击的行动将告展开,该是刘爷找刘毅谈心的时候了。”
  阴奇笑道:“届时我保证敕喋文书-应俱全,刘毅这未见过真正圣旨的家伙肯定难辨真伪。”
  刘裕目光投往江文清,后者亦往他瞧去,眼光相触,江文清俏睑微红的把目光移开。
  刘裕登时心情大佳,颇有点否极泰来的舒畅感觉,在这一刻,一切负担再不成包袱,对未来他充满了信心和希玺+燕飞说得对,人不能老是活在仇恨里,那是任何人都负担不来的。

第二章  对付影子

  向雨田拉开房门,大讶道:“真的是你燕飞?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我还以为今晚决战前你不会再跟我作任何接触。该不是来找我去吃午膳吧?这样似乎太过招摇了。”
  燕飞现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跨步进房,从让往一旁的向雨田面前经过,叹道:“我们有个新的烦恼。”
  向雨田把门关上,走到燕飞身旁,大感兴趣地道:“能令燕飞认为是烦恼,肯定是窒碍难行之事,请燕兄指点。”
  燕飞透过小厅的侧窗,看着外面中园的荷花池,道:“我先要问你一个问题,鬼影认识你师尊有多久呢??”
  向雨田遽震道:“我明白了,确实是烦恼。”
  接着目光灼灼地打量窗外,似怕鬼影正躲在外面某处,偷读他们唇语般的神态,接着移到窗前,隔断了燕飞望向窗外的目光,道:“圣门之所以派出鬼影来劝我师尊出山,正因在圣门中以鬼影与我师尊最有交情,他们应该认识很久了。以鬼影的眼力,只要燕兄有三、四分酷肖你爹,鬼影肯定可把你认出来,加上他曾目睹我们暗中往还,像朋友多过像敌人,自然会猜我们因这个特殊的关系而化敌为友。由于心有定见,当他今晚看到我们在未分胜负生死前休战,不论我们的表演是如何逼真,就算我确是尽了全力,仍会认定我们是弄虚作假。只要他向明瑶说出他这个判断,明瑶一怒之下,一定会把我的宝卷烧掉。唉!这个可能性非常大,因为明瑶晓得鬼影是圣门里眼力最佳的人,会信任鬼影的判断而不疑,却不知鬼影竟是因心中的成见而出现判断上的偏差,而鬼影当然不会向明瑶透露他看破你是我师尊的儿子,因怕明瑶亦会因此关系与你息止干戈,他并不知道明瑶早清楚你的身分。”
  燕飞心中佩服向雨田的聪明才智,只一句话便掌握到自己的心事,而向雨田对人性认识的透彻,更是令人惊叹,也省去了他不少唇舌。
  燕飞的担心并非无敌放矢,墨夷明当年能一眼认出他这个儿子,可见他燕飞的长像有酷肖亲娘的地方,说不定也有酷肖墨夷明之处。当日魔门三大高手截击燕飞,卫娥便曾问他和墨夷明的关系,可见卫娥曾心中起疑。
  向雨田沉声道:“唯一的方法是在决战前把鬼影干掉。唉!他奶奶的!为何我到边荒后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
  燕飞打量向雨田,道:“他 始终是你师尊多年的朋友,杀了他会否令你感到内疚呢?”
  向雨田双目闪闪生辉的道:“当这变成唯一的选择时,我是会令自己不内疚的,如我真的错手杀了你,我也不容心中有任何悔恨的情绪,何况是鬼影!像我对明瑶般,绝不会去想她是如何迷人可爱,和她双宿双栖是如何幸福,只会想男女之间只有短暂的激情,一旦热情冷却,便嚼之无味,根本不值得牺牲自己的理想,更不是我要追求的东西。明白吗?这是一个心之所向的问题,这方面我有很深的经验。”
  燕飞愕然道:“这麽说,你舍弃明瑶,其实吃了很多苦头?”
  向雨田颓然道:“不要说这麽令人泄气的话哩!我是有苦自知,不过既然作出了选择,当然需积极面对。眼前当务之急,是要杀掉鬼影。让我给你一个忠告,你老哥已成了圣门最大的敌人,而应付圣门的唯一办法,就是要比他们更狠、更无情,与他们说道理是浪费时间,只有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方为上策。”
  燕飞道:“向兄有没有想过,如你杀死鬼影,等于背叛圣门?”
  向雨田回复从容,淡淡道:“杀鬼影是没有选择下的唯一选择,在这样的情况下,鬼影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人,一个威胁到我毕生致力追寻目标理想的一个人,是否属于圣门对我已无关重要,也不存在我是不是背叛圣门的问题,因为我对圣门从来没有归属感,如我们手脚干净点,当然更理想,可免去我很多不必要的烦恼。”
  燕飞点头表示明白,道:“你有没有办法联络鬼影呢?”
  向雨田摇头道:“像鬼影那类人,永远不会相信任何人,包括圣门的人在内。所以只有他找人,没人知道如何去寻他。不知你有否深思你爹说的那句话,就是鬼影乃天下间唯一他没有把握杀死的人,现在我们要完成的目标,是近乎没有可能的事。”
  燕飞信心十足地道:“只要他仍在边荒集,我便有办法。”
  向雨田道:“他一定仍在集内,鬼影在圣门里是出名有耐性和谨慎,他不会在未知我们决战的结果前便匆匆去找明瑶,这决不是他的作风。”
  燕飞讶道:“你对鬼影的认识很深。”
  向雨田道:“因为鬼影是我除你爹外唯一接触过的圣门高手,故对他特别感兴趣,我师尊亦肯满足我的好奇心。”
  接着皱眉道:“你说你有办法,但我却怕你的办法根本行不通。”
  燕飞愕然道:“你尚未听我说出来,怎知道行不通呢?”
  向雨田叹道:“我知道你们荒人中有能凭嗅觉追踪目标的奇人异士,我便是因此差点着了你们的道儿。但这一套在鬼影身上是行不通的,若你晓得鬼影的遁术是甚麽一回事,便知你爹那句话不胡乱说的。”
  燕飞苦笑道:“我开始头痛了,鬼影的外貌有何特异之处?”
  向雨田道:“这是他另一个可令我们头痛的地方,因为我真的不知道。鬼影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即使当年他来见我师尊,也戴着个鬼面具,昨夜则是从头至脚以黑布裹着,只露出一双眼睛。不过若我再见到他,我定可凭眼神把他辩认出来,隔了这麽多年,我仍一眼把他认出来,正因对他的眼神有很深刻的印像。”
  燕飞沉吟道:“你敢肯定我们不能凭气味去搜寻他吗?”
  向雨田道:“你晓得遁术是甚麽一回事吗?”
  燕飞谦虚地道:“请向兄指教。”
  向雨田举步移往厅中坐下,待燕飞在卓子林就个一边坐好,道:“可以这麽说,如果今天我们成功干掉鬼影,那我圣门的遁术将从此失传,因为鬼影是圣门内唯一懂得遁术的人,我这 番话燕兄可有什麽联想呢?”
  燕飞想也不想地道:“修练遁术该是非常艰苦和危险的事。”
  向雨田竖起拇指赞道:“燕兄了得!和你说话可以省去很多唇舌。我这个人对废话很欠耐性,幸好燕兄从来不说废话。”
  然后续下去道:“《刑遁术》是《天魔策》十卷里的其中一卷,《刑遁术》分九章,内容只有两章专论遁术,其它章节讲的是各种酷刑和逼供的残忍手段,比起其它以论述武功心法为主的册卷,可算是异类。但勿要小觑遁术,虽然在我们圣门中,视遁术为小道者大不乏人,但我师尊却另有看法,他认为如能把遁术练至登峰造极的境界,就具有鬼神莫测之机,而鬼影正是圣门有史以来唯一能把遁术练至这等境界的人,故能在长安找到囚禁族主的地方。或许他的天生残疾反使他能忍常人之所不能,排除万难的练成遁术。”
  燕飞道:“既然载诸于贵门经典之中,怎会失传呢?”
  向雨田道:“据我师尊所说,鬼影的心性异于乎常人,练成遁术后,竟把载有遁术那两章撕毁,此事曾惹起轩然大波,但谁能杀死练成了遁术的鬼影?结果此事不了了之,更重要是鬼影更是狂热的圣门信徒,对圣门忠心耿耿,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忠诚。我师尊猜鬼影之所以毁掉论遁术那两章,是为圣门的下一代着想,没有人比鬼影更明白修练遁术的困难和风险,鬼影该有说不出来的苦衷,只有鬼影心申明白。唉!谁能明白他呢?”
  燕飞听得抽了一口凉气,对杀死鬼影的信心进一步下挫。
  向雨田叹道:“遁术代表的不单是来无踪、去无影的功夫,也是一套特别的武功心法,甚么气机牵引对他全不起任何作用,所以即使能把他重重围困,只要有一丝空隙,他仍能安然逸去。鬼影更是人世间我能想到最可怕的探子,他随时可以改变体形气质:永不会留下任何气味,真的像个影子。你说吧!有甚么办法可对付影子呢?”
  又苦笑道:“昨晚我实有杀他之意,只是欠缺把握,所以始终没有动手。”
  燕飞沉吟道:“向兄对令师肯透露这么多有关鬼影的事,小觉得奇怪吗?”
  向雨田道:“是非常奇怪,我师尊罕有谈及圣门的事,但对鬼影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多次提醒我小心他这个人,你道是甚么道理呢?”
  燕飞凝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向雨田道:“因为他正是敝门圣规的执行者,凡背叛圣门者,均由他揪出来执法处决。而据我师尊的暗示,鬼影是不满师尊收我为徒的,全于原因只有他们才清楚。”
  燕飞道:“你昨夜该不是首次与鬼影以指画掌交谈吧!”
  向雨田点头道:“想不到燕兄有留心此点。对!我并不是第一次与鬼影直接对话,鬼影在查得族主被囚处时,到沙漠来通知明瑶,便曾找我私下谈话,内容我不便透露,町以告诉你的是我拒绝了效力圣门的提议。只是这事我实已犯了圣门的天条,鬼影当时只着我再加考虑,应是看在我师尊分上,故没有公布我为叛徒。唉!我终于明白哩!我师尊肯和我说这么多有关鬼影的事,皆因猜到终有一天会有目下般的情况出现。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只是没想过他自己的儿子会直接牵涉其内。”
  接着双目神光闪烁地打量燕飞,道:“我尚未有机会问你,昨夜你为何会在邻房听我和鬼影的对话,是凑巧碰上吗?”
  燕飞道:“鬼影的遁术非是无懈可击,他的心灵在某一些情况下会露出破绽,故被我察觉他藏身对岸的箭楼上,当时我已猜到是他鬼影,更猜到他会去找你,遂先一步到你的邻房去,但却没法瞒过你的魔种。”
  向雨田一呆道:“听你的话,你是早晓得鬼影的存在。唉!你愈来愈教我觉得你高深莫测,因为这是没有可能的,鬼影是圣门内最神秘的人物,只像个影子般来去无踪,你怎可能知道有他这么一号的人物?”
  燕飞道:“此事说来话长,筒单来说,是我和孙恩在太湖缥缈之战的消息泄漏了出来,你们圣门分别派出三个元老高于在途上伏击我,又另派鬼影到缥缈峰监察我和孙恩的决战。当我回到建康,想去找我怀疑是圣门高手的李淑庄麻烦时,偷听到她和另一圣门高手谯奉先的对话,是地提到鬼影此人。”
  向雨田沉声道:“伏击你的二人是谁?你可以把他们的打扮样貌形容出来吗?”
  燕飞道:“不用麻烦了,因为他们曾向我说出名字,是卫娥、哈远公和屈星甫。”
  向雨田动容道:“燕飞你真是福大命大,竞能在这三个人的手底下逃生,若不是由你亲口说出来,我是不会相信的。”
  燕飞苦笑道:“若我告诉你,我当时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只好全力反击,手下不留情,向兄会怎样想呢?”
  向雨田失声道:“你竟杀了他们三人!”
  燕飞道:“正是如此。”
  向雨田难以置信地瞧着燕飞,长长吁出一口气道:“这是没有可能的,却给你办到了,难怪鬼影指你是圣门的头号公敌。唉!现在我开始有点相信,今晚即使我全力出手,仍没法奈你何。他奶奶的,你怎可能如此厉害?你可知他们三人在圣门里的身分地位?”
  燕飞道:“我不想知道。你认识李淑庄吗?”
  向雨田摇头道:“从未听过。她有多大年纪?”
  燕飞道:“应该不过三十。”
  向雨田道:“可能是圣门新一辈的人物,恐怕我师尊也不晓得有她这个人,我自然更未听过。”
  接着苦恼的道:“难怪鬼影如此忌惮你,皆因老哥你战绩彪炳,但有得必有失,鬼影会格外谨慎,以免被你发现。”
  燕飞道:“言归正传,我们如何向鬼影下手呢?”
  向雨田思索道:“鬼影是最难杀的人,既有化身千万的本领,又有来去无踪的功夫,他唯一的破绽是天生聋哑,可是在边荒集这个人气旺盛的地方,要找这样的一个人谈何容易?”
  燕飞道:“我倒有一个办法,就是在决战后杀他,当会比在决战前杀他容易。”
  向雨田皱眉的道:“你的意思是在决战后,我们埋伏在鬼影往北的路线上,待他赶往北方时伏击他?唉!对一般人来说这确是绝计,但对付鬼影却行不通,据我师尊所说,懂遁术的高手,是不会以直线的方式到某一个地方去,他只采取迂回曲折的路线,所以埋伏的结果我们只会是白等-场,而鬼影则是愈去愈远,你现在该对遁术多点了解了吧?”
  然后断然道:“要杀鬼影,必须在决战之前,否则将永远失去杀他的机会。”
  燕飞道:“你比我熟悉鬼影,有甚么好办法呢?”
  向雨田道:“我还未想出妥善的办法,只知道杀他的机会只有一次,若掌握不好,让他溜掉,将再没有下一次。”
  燕飞沉吟道:“鬼影对你该仍处于怀疑的阶段,还没弄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此他是不会放过监察我们的机会。”
  向雨田道:“你是想采取引蛇出洞之计吗?”
  燕飞点头道::晅是唯一的办法,只要他露出像昨夜在箭楼上的破绽,我就可以把他辨认出来,而不论他露破绽或丝毫不露破绽,对我来说仍然是破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向雨田微颤道:“明白!”
  又叹道:“你愈来愈教我惊异哩!”
  燕飞道:“原则上,尽量由我单独对付他,只有在无可选择下,你才可以出手。”
  向雨田道:“我还未告诉你,鬼影的遁术有一套卸劲借力的功夫,所以纵然你的武功比他高强,他也可以从容溜走,一旦让他脱身,谁都没法跑得比他快。你还有信心可以独力杀他吗?”
  燕飞微笑道:“若我使出令他卸无可卸、借无可借的剑法又如何呢?”
  向雨田一呆道:“世间竞有如此剑法?”
  燕飞道:“这正是屈星甫三人饮恨本人剑下的原因,因他们从没有想过世间会有此剑术。”
  向雨田不解道:“那为何在天穴旁,你不向我施展这种剑术呢?小弟真是好奇得要命。”
  燕飞淡淡道:“因为那时我身负内伤,故使不出这种极端霸道的剑法。”
  向雨田失声道:“你那时受了伤?”
  燕飞苦笑道:“你的好奇心太重了,办正事要紧,其它事可否先摆往一旁?”
  向雨田往后靠到椅背去,微笑道:“我今晚定会全力出手,好抛砖引玉,一窥燕兄能斩杀卫娥等三人的绝世剑法。”
  燕飞无言以对。

第三章 金丹魔种

  拓跋圭一马当先,领着两千战士,穿过林野地朝盛乐的方向疾驰,照他的估计,即使他们的行动落入秘人的探子眼中,只会以为是一般的兵力调动,而猜不着他们此行的目的。
  以慕容垂一贯的作风,是不会让秘人晓得他的全盘作战计划,秘人只知道须截断盛乐和平城、雁门间的联系,而茫然不知赫连勃勃将突袭盛乐的阴谋。
  就算秘人获知赫连勃勃即将偷袭盛乐,由于秘人和赫连勃勃之间没有联系,到秘人通知慕容垂,他们正发兵往盛乐去时,赫连勃勃的部队也早动身前往盛乐,事情的进展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今次与赫连勃勃之战,决胜的关键在于他拓跋圭能否赶在赫连勃勃之前抵达盛乐。赫连勃勃是什麽料子,拓跋圭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过去的多场战役中,赫连勃勃没有一次不吃大亏。
  说真的,拓跋圭很感激慕容垂予他这个机会,可以彻底解决赫连勃勃对根据地盛乐的威胁 ,令他可以专注地全情全力投入与慕容垂不可避免的决战去。
  他可以想像赫连勃勃偷鸡不着的惊惶神色,现在他又另有想法,不想这麽快置赫连勃勃于死地,因为对他来说,赫连勃勃的存在对他是有利无害。
  但就个然,他最感激的是燕飞,如让赫连勃勃成功摧毁正在重建中的盛乐,他将是亡国灭族的结局。
  唉!燕飞!
  他不由生出歉疚的情绪,也有一点点后悔,后悔昨夜和楚无瑕合体交欢,后悔接受了自己最好兄弟的敌人。
  虽然楚无瑕信誓旦旦地保证对燕飞再无恨意,但拓跋圭怎会轻易相信她?而在一般情况下,他拓跋圭更不会接受一个声名狼籍的女人,只恨这并非一般的情况。以他的精明,仍弄不清楚她是真情还是假意,可是昨夜的她真的很迷人,使他享受到从没有想像过的鱼水之欢,令他体会到不知多久未试过的松弛和平静的动人感觉。
  拓跋圭放缓马速,让紧追在马后的楚无瑕赶上来与他并骑策驰。
  楚无瑕那能勾魂摄魄的目光往他飘去,欣然道:“族主有什麽吩咐呢?”
  拓跋圭沉声道:“我要你为我杀一个`人。”
  楚无瑕毫不惊异地道:“赫连勃勃!对吗?”
  拓跋圭摇头道:“是波哈玛斯。我可以派一批高手让你差遣,目标是绝不让波哈玛斯活着离开盛乐。”
  楚无瑕讶道:“赫连勃勃不是比波哈玛斯更重要吗?”
  拓跋圭微笑道:“小勃儿对我还有很大的用处,既可使慕容垂多了个敌人,又可以牵制关内的姚苌,令他无法平定关中,我怎舍得让他死呢?”
  楚无瑕双目闪动着崇慕的光茫,问道:“可是赫连勃勃对族主亦是个威胁。”
  拓跋圭感到她的目光有种使他冷硬的心软化的魔力,暗叹一口气,道:“今次若小勃儿损兵折将而回,将有一段时间再无力对盛乐用兵,他更怕姚苌趁机向他报复,只敢龟缩在统万。到小勃儿恢复元气,盛乐早完成重建,再不怕小勃儿,明白吗?”
  楚无瑕娇笑道:“明白!族主吩咐下来的事,无瑕定会为族主办妥。”
  拓跋圭耳内填满她令人神魂颠倒的笑声,想起昨夜她的婉转承欢,心中一热,把诸般烦恼心事全抛到脑后,催骑而行,
  现在他的脑海中,只有“胜利”两个字。天下间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复国和统一天下的大计。
  刘裕在江文清、屠奉三和蒯恩三人陪同下,巡视海岛沿岸战士的营地,与手下们打成一片,和他们闲聊,慰问他们,向他们打气。
  这是刘裕自己的提议,他是从谢玄处学回来的,只有关心手下,让他们明白你重视他们的生死荣辱,使手下们明白主帅的目标和他们是一致的,他们才肯为你卖命。
  江文清等三人的陪驾,更可突显他作为主帅的身分地位,建立他明确的领袖形像。
  与谢玄相处虽只是短短数个月的时间,可是在谢玄的悉心栽培和循循善诱下,刘裕确是得 益无穷。
  现在海岛的兵力只是二千之众,不是来自大江帮便是振荆会,但他们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在两次边荒集之战前早已身经百战,经得起任何考验;边荒之战后,这批战士不论信心和士气,均攀上巅峰的状态,成为在任何方面均无懈可击的劲旅,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下发挥出惊人的韧性和战力。
  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令他们成为万众一心的复仇雄师,就是每一个人都清楚知道,刘裕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不论是原属大江帮或振荆会的成员,都经历了亡帮灭会之恨,被逼流放边荒集。正是以“哀兵”这种心态,他们在刘裕的领导下,展开复仇之战,如果成功,他们将成为南方真主的子弟亲兵,成就不世功业;失败的话,边荒集也势将不保,他们纵能保住生命,也再无容身之所,只能苟且偷生,在屈辱的伴随下度过余生。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信念,更令他们对刘裕寄以最大的希望,亦深信“一箭沉隐龙”的刘裕是真命天子,愿为他效死命。
  在他们心中,刘裕不但是货真价实的真命天子,更是屡战屡胜的无敌英雄,唯一能带领他们踏上胜利大道的英明统帅。比之谢玄和北府兵的关系,他们和刘裕之间更多出曾历经生死成败、同舟共济的关系。
  只有刘裕自己才明白,他这个当领袖的并不如他们深信不疑的表像那麽完美,他曾多次想过放弃,全赖为淡真湔雪耻恨的使命感支撑着他,令他奋斗至这曙光初现的一刻。
  往另一端营地举步走去的时候,刘裕问道:“粮食方面的供应如何?”
  江文清答道:“刘帅可以放心,我们携带的粮货虽只够应急三天,但海岛满山都是可食用的野果,兼且水产丰富,即使长期蛰伏于此,绝无缺粮之虞。”
  刘裕再次兴起从此隐居海岛的念头,转瞬又把这诱人的念头抛开,道:“兵器箭矢方面又如何?”
  蒯恩答道:“我们的兵器箭矢只够一场大战之用,不过只要能控制海盐,孔老大会把武器马匹源源送到。”
  屠奉三道:“就看刘帅和刘毅的交涉是否有效了。”
  江文清和屠奉三都改称他为刘帅而非叫惯的刘爷,令他生出古怪的感觉, 亦使他更深切体会到当年谢玄统率北府兵达到淝水大胜的心情和压力。
  在这一刻,他完全抛开了个人的好恶,一切以大局为重,不论他如何不喜欢刘毅,如何讨厌他,也要说之以厉害、动之以情,以威势慑之,以达到目的。
  因为由此刻起,他任何一步失着,都会令追随他的兄弟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比起以前,他更没有选择。
  边荒集。
  午后不久,雪花又如绵如絮的飘飘下降,较远的景物已变得模糊不清,荒人都禁不住担心起来,如果持续这般下雪,将会大大影响今夜子时观赏古钟楼上观远台上的决战。
  燕飞此时正立在观远台上,纵目四望,把边荒集和颖河东岸的美景尽收眼底。
  大自然景像永远是最美丽的,不论冬雪春雾,均令人感到与平常不同的迷离境界。像眼前的风吹雪飘,把边荒集河野转化为另一天地,便是大自然妙手的杰作。在如此壮丽的雪景里,实在很难联想到人与人间要永无休止的斗争,一切又是何苦来哉?
  站在他身旁的是卓狂生,他正深情的俯瞰远近的景物,好像可如此看一百世都不会感到枯燥乏味或厌倦。
  卓狂生叹道:“每次我站在这里欣赏边荒集的美景,都拥有第一次看到的惊喜。为甚麽会这样呢?照我想该是因边荒集不住在变化,周围的形势亦不断地改变着,所以令我每次看时都生出新颖的感觉。便如我的说书般,每一个章节都不同,不停地更新。”
  燕飞微笑道:“卓馆主开口是说书,闭口还是说书,可说三句不离本行。告诉我,你究竟活在哪一个天地里?是真实的生活,还是说书里的天地,抑或是两者混淆难分?”
  卓狂生欣然道:“大概可以眼前的雪景作个比喻,真实的是边荒集,说书的效果便如这场大雪,把景物弄得真假难分,把原本的边荒集点缀得有趣多了。嘿!你仍未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不回驿场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以应付今晚的决战,却要到这里来淋雪呢?”
  说罢再加一句道:“记着我是你的兄弟,更是未来当边荒集不存在时唯一的史笔代言人,不要胡乱找话儿来搪塞敷衍我,若让我又发现你说谎,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燕飞哑然笑道:“我时常说谎吗?”
  卓狂生正容道:“你不要当我是傻瓜。你有没有说谎大家心照不宣,不容狡辩。我知道你有很多难言之隐,我这个做兄弟的当然体谅你,可是你也要为广大的听书者的好奇心着想,顶多有关你的秘密我在死前才公开。套用向雨田的惯语,老子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
  燕飞从容道:“你的话令我产生一个联想,正因每一个人都有难言之隐,所以所谓由史笔记载下来的历史,只能传达年表,没有可能完全掌握内里真正的是非曲直,这是历史注定了的宿命。如果执笔的史家加上了自己主观的看法,就会进一扭曲了历史,便如阁下的说书。”
  卓狂生笑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吗?快老老实实地答我,你到观远台来干甚麽?如果不是我凑巧回钟楼写书,也不知道你会像头呆头鸟般站在这里。”
  燕飞投降道:“好吧!我站在这里,是要杀一个人。记着说过的话要算数。”
  卓狂生愕然道:“杀人?你要杀的人会路过广场吗?”
  燕飞苦笑道:“要说得清楚很难,不说的话要打发你走更难,你叫我如何向你解 释呢?这个人是魔门里最难对付的人,到此刻我仍没有分毫把握,问题在此人是个超级的逃跑高手,你根本无法晓得他在哪里。便像树上的鸟儿、水中的游鱼,只要触动他的感觉,他便会上天下水,永远不让你再有第二次碰触到他的机会。”
  卓狂生听得一头雾水,道:“你愈说我愈糊涂。首先是天下间竟有你杀不了的人吗?其次是这般的一个人,绝不会送上门来,你站在这里除了看雪外,还可以作甚麽呢?”
  燕飞苦笑道:“此事实在一言难尽,恐怕直说至今夜子时也说不清楚,你老人家可以放过小弟吗?”
  卓狂生一手抓着他臂膀,笑道:“不说怎麽行?我已被你引起好奇心,你不老老实实说出来,休想我放手。”
  燕飞笑道:“原来你这般蛮横。唉!我并非想瞒着自己的兄弟,问题在有些事是不知为妙,尤其会给你写到说书里去,遗害更大。有些事是不该让人知道的。”
  卓狂生眉开眼笑地道:“你愈说愈含糊,我则是愈感到有兴趣。他娘的!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有甚麽是不可说出来的?你燕飞是甚麽人,我最清楚,你怎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既是如此,自然没有隐瞒的必要。”
  燕飞颓然道:“虽然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可是却能使人怀疑原本深信不疑的现实,这样的事说出来对人会有益处吗?”
  卓狂生欣然道:“放心吧!不论如何离奇怪诞的事,听的人自会随心之所欲去筛选过滤,只会挑愿意相信的东西来相信,这是人之常情。你老哥可以放心,绝不会对人有任何不良影响,甚麽怪力乱神,听书的人只会当是说书者之言,绝不会认真,听过后也会忘记不愿记着的东西。明白吗?”
  燕飞动容道:“你对来听书的人非常了解。”
  卓狂生傲然道:“不清楚听者的心,如何可以做一个好的说书人?少说废话,告诉我你站在这里如何杀人?对方乃魔门高手,非是等闲之辈。”
  燕飞有少许冲动,想把真相告诉卓狂生,因为欺三瞒四确实是很辛苦的一回事,可是到要抛开顾忌说出来,方晓得要向卓狂生交待个清楚明白,是多麽困难的一回事,至乎无从说起。
  现在他和向雨田正合作对付鬼影,要向卓狂生解释清楚他和向雨田错综复杂的关系,已令他感到非常吃力,且还牵涉到他燕飞的身世、他的生父,这都是他不想向任何人公开的。
  其次是他和向雨田对付鬼影的本钱,就是他的金丹和向雨田的魔种。这是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包括鬼影在内,所以向雨田才能凭其灵异来搜寻鬼影,再把鬼影逼进绝地,然后由燕飞出手收拾鬼影。
  燕飞站在这里,是要安鬼影之心,因为只是一个向雨田,要胜鬼影虽是绰有余裕,但要杀他却是没有可能的。
  可是鬼影是天生的探子,当然会在暗中监察两人的行动,只要鬼影到向雨田的旅馆去,肯定瞒不过向雨田超卓的魔种异能,所以,只要向雨田生出鬼影驾到的感觉,他会向燕飞送出心灵的信息,然后设法引鬼影随他离开边荒集。
  鬼影或会以为向雨田因怯战而临阵退缩,就这麽离开边荒集,不论他有甚麽想法,只要鬼影随之离开边荒集,他将会暴露行踪,而燕飞则会凭感应于途上伏击鬼影。
  鬼影的遁术已非一般武技奈何得了的绝艺,只有金丹和魔种相携合作,始有一线机会破他的遁术。
  试问如此复杂的情况,如何向卓狂生解说呢?
  卓狂生不耐烦地道:“你在发甚麽呆呢?有甚麽便说什麽吧!”
  燕飞道:“放开我!”
  卓狂生不由松开了手。
  燕飞道:“我在这里是等信息,然后对目标展开追杀的行动,现在没时间向你解释哩!因为刚接收到信息。记着为我保守秘密,千万不可泄漏出去。”
  卓狂生四顾张望,大奇道:“信息在哪里?为何我没觉半点异样?”
  燕飞向他微笑,油然指指自己的脑袋,道:“信息在这里,你怎会看得见呢?”
  说到最后一句,竟就那麽一个筋斗翻往观远台外填满雪花的空间,斜掠而起,落往广场,再几个腾跃,消失在雪雨深处。
  卓狂生呆立当场,脑海一片空白。

第四章 唯一机会

  雪愈下愈大,把颖水西岸的边荒集笼罩在茫茫雪雨襄,当燕飞来到向雨田身旁时,后者正站在颖水柬岸一座小丘上,发呆地看着快要被风雪遮掩的边荒集。
  向雨田苦笑道:“失败了!”
  燕飞道:“只要他没有离开边荒集,我们仍有机会。”
  向雨田讶道:“你怎知他仍留在边荒集?”
  燕飞道:“因为他尚未识破你今次忽然离开边荒集是针对他的行动,只是他生出戒心,所以选择放弃跟踪你,返回集内去。”
  向雨田双目生辉地打量他,沉声道:“你一直追在他身后吗?”
  燕飞笑道:“你是晓得答案的,对吗?当你的魔种呼唤我的时候,我立即晋入阳神主事的境界,锁定了你魔种的位置,我才不信你没有感觉。情况有点像我和孙恩之间互生感应的游戏,当孙恩感觉到我的时候,我也感应到他。”
  向雨田叹道:“那种感觉确是古怪,亦非常新鲜刺激,令我到此刻仍回味无穷。不过你和我是非常特殊的情况,对鬼影却完全是另一回事。我只是凭魔种的灵异,隐隐生出被人在追蹑着的天然反应,可是当渡过颖河后,这感觉便消失无踪,令我晓得鬼影没有上当。他奶奶的,这家伙太精明了。”
  燕飞道::垣家伙并不是特别聪明,只是秉承遁术谨慎小心的精神,知道藏身集内最安全,如被引到平野之地,便大增暴露行藏的机会。横竖你也是要返集,何不以逸待劳,怎都比穷追不舍划算。”
  向雨田道:“你尚未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燕飞道:“我一直感应不列鬼影,可是当他追着你从码头区离集北上,我便感应到他。那种感觉很古怪,有点像在山巅之上,遥看着下方平野处一点微仅可察的灯火,时强时弱地移动,但当他没有随你渡河,返回边荒集的时候,我对他的感应立即大幅加强,清楚分明,且显现出强烈的个性,可知他当时松懈下来,从警戒隐藏的状态转趋为开放。”
  向雨田苦笑道:“我们像在不断较量,以另一种形式来进行我们的决战,现时我是处于绝对的劣势和下风,因为你刚才说的感应程度,我仍是望洋兴叹,力有未逮。”
  旋又兴致盎然的问道:“你所说的个性,究竟意何所指呢?”
  燕飞道:“那是我感应到他的心灵因而产生出的印象,冰冷而死气沉沉,完全有异于向兄予我生机澎湃的感觉,鬼影的心灵充塞着仇恨,像是每一个人都欠了他甚么似的。”
  向雨田点头道:“我很想尝尝这种从精神层面去掌握对手的滋味,肯定有用兼有趣。好哩!现在他在哪里呢?”
  燕飞道:“我在这方面的能力仍是非常有限,当他返回边荒集后,便像水滴回归汪洋,我对他的感应立即模糊起来,幸好鬼影在我的感应襄,仍处于若隐若现的状态,没有完全消失。如果我的感应无误,此刻他该是在小建康的范围内。”
  向雨田精神一振道:“如果你到小建康去,会否因缩短了距离,比较容易找到他呢?”
  燕飞答道:“我不知道,在这方面我是没有经验的,因为我从未试过用这种方法去找一个人。”
  两人都在绞尽脑汁,想找出能杀死鬼影的办法。因为他们只有一个机会,一旦错过,让鬼影逃离逞荒集,他们将失去杀鬼影的唯一机会,向雨田的宝卷更大有可能因而“灰飞烟减”。
  向雨田思索道:“如果鬼影发觉你离开钟楼又不知所踪,会有甚么联想呢?”
  燕飞道:“换了是别人也会生出怀疑,何况是习惯了杯弓蛇影的鬼影。幸好他会以为在集内仍是安全的,他怎猜得到我们能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法搜寻他?不过如非有今夜子时之战吸引他,他肯定会立即离开。”
  向雨田点头道:“故而只要我们再有一次失误,定会吓得他立即远遁。唉!如何可以找到他又不让他警觉,这是没有可能的,没有人比鬼影更有警觉性,他的遁术正是能使他永远处于戒备状态的功法。”
  燕飞苦恼的道:“对!如果我们去小建康找人,由于鬼影在暗我们在明,只会打草惊蛇,更大的问题是我们绝不可携手露脸,只会惹来哄动,而且你很难向明瑶解释。”
  向雨田双目闪闪生辉的道:“你露脸也不可以,皆因人人认识你,在现时决战即临的重要时刻,你到哪里都会惹人注目,将令你更无法安适如常地寻人。”
  燕飞心中一动问道:“你是否想到了办法?”
  向雨田点头道:“我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还须与燕兄斟酌。”
  燕飞欣然道:“说吧!”
  向雨田目光投往如被风雪攻陷了的边荒集,道:“这场大雪对我们是有利还是有害呢?”
  燕飞苦笑道:“很难说。唉!第一个问题已无法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
  向雨田一双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摇头道:“不!你给的是最正确的答案,可以是有利,也可以是有害,就看我们如何利用这场风雪,把原本不利的因素转化为有利。先前高彦之所以能成功潜往北颖口探察敌情,便是他能把大雪对他有利的因素灵活运用。”
  燕飞沉吟起来。
  向雨田续道:“先撇开风雪不谈,我们必须清楚一件事,就是绝不能在集内对鬼影动手,更不可由你来出手,否则肯定要赔了夫人义折兵,你明白吗?”
  燕飞沉声道:“我想过这个问题。集内到处是人,即使我们找到向鬼影下手的机会,只要他以其它人作掩护,例如逃进一间客满的食铺去,我们在投鼠忌器下,更奈何不了他,且会伤及无辜。至于为何不司以由我先出手,我仍未能掌握你的意思。”
  向雨田微笑道::垣和你刚说出来的一番话有直接的关系。你试想想看,假设鬼影忽然发觉是我向雨田声势汹汹的杀至,他会如何反应呢?”
  燕飞明白过来,叫绝道:“对!他不会去利用无辜的人作挡箭牌,因为他清楚这一套在你身上并不管用,反而会阻碍了他的行动。可是你有把握杀他吗?我不是看低你的能力,而是你自己也表示没有把握。”
  向雨田胸有成竹的道:“暂时不讨论这方面的问题,最重要是猜测鬼影的反应。”
  燕飞皱眉道:“甚么反应?我不明白。”
  向雨田似因燕飞的大惑不解而感到高兴,欣然道:“当然是当鬼影见到我凶神恶煞般的出现,会怎想和如何应变。”
  燕飞明白过来,哑然笑道:“向兄的心情转佳哩!所以会因难倒我而欣悦。我明白哩!鬼影会如何反应呢?你比我对他更熟悉,不如由你来告诉我。”
  向雨田兴奋起来,道:“假设我是鬼影,第一个念头将是我的娘呵!这是没有可能的,凭我鬼影的遁术,怎可能被人找上门来。”
  燕飞失笑道:“如果鬼影有说话的能力,大概会说这番话,不过你可要伸出手掌让他写出来。”
  向雨田的确是心情大佳,陪他笑了一会,道:“第二个念头将是认定我和你燕飞,至乎所有荒人联合起来坑害他,否则怎能找到他的所在。对吗?”
  燕飞道::晅是非常口理的想法。”
  向雨田双目精芒遽盛,沉声道:“现在轮到鬼影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该怎么办?换言之是该逃到哪裹去?”
  燕飞沉吟道:“当然是离开边荒集愈远愈好,因为边荒集是荒人的势力范围,鬼影会忽然发觉正身处天下间最危险的地方。”
  向雨田点头道:“这个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我便曾尝过其中的滋味,忽然间,每一个荒人都成了我的敌人,正因我有此经验,所以想得比你更深入。”
  燕飞笑道:“你这家伙确实有很丰富的想象力,完全掌握了鬼影的心态。说罢!不要卖关子了,鬼影会如何应付你的突击呢?”
  向雨田不答反问道:“你道我到边荒集后,第一件事要干甚么呢?”
  燕飞道:“当然是先摸清楚边荒集的状况、环境,便像统帅必须明白战场的形势,否则如何能在战场裹胜出呢?”
  向雨田道:“我差点忘记你曾作过刺客,当日在长安碰上你,你正是在勘探长安的形势。鬼影在这方面更是专家中的专家,而遁术的其中一个大忌,就是让敌人掌握到逃遁的路线,所以当鬼影发觉我忽然杀至,是绝不会就那么亡命窜逃,一副希望愈快离集愈好的模样,因那会有迹町寻,只要你们荒人利用高台指挥的战术,集外又布有伏兵,即使以鬼影之能,也要阴沟里翻船。”
  燕飞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感觉,因为能否杀死鬼影,就决定在他们这番对话里,任何疏忽,也会令他们惨尝失败的滋味。
  对向雨田来说,更是不容有失,这关系到他毕生的梦想。
  燕飞和鬼影并没有私人间的仇恨,不过他却清楚魔门的手段,绝不讲仁义道德,更不管甚天理人情,只要认定你是他们的障碍,便会不择手段的将你除去。对着这样的一魔人,有甚么好说的?正如向雨田的忠告,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
  向雨田道:“所以鬼影绝不会急急如丧家之犬的朝集外逃,而是利用边荒集本身的形势和这场大雪,再凭他变幻莫测的身法,设法撇掉我,当他清楚荒人并没有因他而动员,他便可以逃之天天,去向明瑶哭诉我们欺负他。哈!”
  燕飞苦恼的道:“我真不明白为何你仍有开玩笑的心情,鬼影精通遁术,又有大雪掩护,他若和我们在边荒集玩一个捉迷藏的游戏,输的旨定是我们。”
  向雨田双目神光大盛,盯着燕飞一字一字的缓缓道:“假使我有方法令鬼影在一时之间没法撇掉我又如何呢?”
  燕飞一震道:“如果你真的可以办到,那鬼影将别无选择,只好亡命逃离边荒集?但你可以办得到吗?”
  向雨田沉声道:“在一般的情况下我当然办不到,但只要我施展催发魔种的奇功,可把速度和灵敏大幅提升,那时天下间将没有人能在短时间内撇掉我,鬼影也不例外。”
  燕飞道:“这样做对你会有损害吗?”
  向雨田傲然道:“魔种潜力无穷,只要我潜修数天,便可功力尽复,不会有甚么后遗症。届时我会令鬼影无法得到喘一口气的空间,尽量消耗他的真元,逼他亡命窜逃。”
  燕飞终于明白他的计划,点头道:“我借着对你的感应,可以掌握你们在集内追逐的位置,再先一步赶往鬼影逃遁的方向去,只要他离集,他的心灵便在我的灵应下无所遁形,而杀他的唯一机会将出现。对吗?”
  向雨田道:“我曾经问过我师尊,鬼影真的那难杀吗?师尊指出遁术的最高功法叫金蝉脱壳,一旦施展,不论你的攻击如何凌厉霸道,他也有方法将你的攻击力转化成有利他的力量,再借势远遁,没有人可以在那种情况下追上他。”
  稍顿后道:“也只有施展金蝉脱壳的绝技,他方有可能撇下我,逃离边荒集。这种功法非常霸道,鬼影必须采直线逃走,一口气狂奔数十里,方可化去体内借来的真气,只要你能在他遁走时截着他,杀他的机会便在你手上。”
  燕飞问道:“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仍可以再施展金蝉脱壳的奇招吗?”
  向雨田道:“这正是令人最头痛的地方,只要让鬼影奔出千步之遥,他便可再用此绝技脱身,只是他事后需要更长的时间休养复原。所以如果你那招并非真的挡无可挡,卸无可卸,我们将会眼睁睁地瞧着他逃之天天。”
  燕飞道:“令师对遁术有很深的认识。”
  向雨田答道:“因为我师尊是鬼影毁掉两章《遁术》之前,敝门唯一读过内容的人,他也曾学习遁术,但因过于危险而放弃。唉!今师令师,你仍不肯认师尊为父吗?”
  燕飞苦笑道:“现在岂是谈论这问题的时候?现在又出现另一个问题,我该在甚么位置守候他呢?”
  向雨田道:“你再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在边荒集外北面某处埋伏,因为如给鬼影先一步渡过泅水,我们将没法奈何他;可是若他留在泅水以南边荒任何一个角落,我们仍可凭你的感应找到他。”
  接着又道:“所以如我所料不差,当鬼影被逼施展金蝉脱壳后,他会生出立即离开边荒的念头,所以他一是往南奔,一是往北跑,因为两方向均为离开边荒最短的路线。只有离开边荒,他才会安心下来,觅地修复元气。”
  燕飞点头道:“明白了!”
  向雨田道:“我会尽我的所能,逼他往南逃。”
  燕飞笑道:“你真的很明白人性,当鬼影认为你在逼他往南走,当然不肯如你所愿。”
  向雨田道:“好哩!剩下最后一道难题,就是现在如何找到他,好攻他一个措手不及?”
  燕飞目光投往白茫茫一片,只勉强见到楼宇轮廓的边荒集,道:“请让我再问一个问题,当鬼影施展金蝉脱壳之际,他能不能下水或攀山呢?”
  向雨田道:“当他施此逃生奇技之时,体内真气将以比平常数倍的高速运转,最忌有阻滞,否则真气会反伤己身,所以他只会找平坦处狂奔疾走,既不可以停下来,更不可以忽然强改体内真气的运行。”
  燕飞道:“鬼影晓得你这般熟悉他的遁术吗?”
  向雨田摇头道:“我不能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只知道我们圣门中人大家互不信任,师尊对鬼影也是如此,明明清楚遁术,亦绝不会告诉鬼影。”
  燕飞道:“这就成哩!”
  接着双目爆闪精芒,沉声道:“鬼影出动哩!他离开了人多的地方,朝北而去。”
  向雨田冷笑道:“他在耍手段,看看是不是有人在追踪他,我们千万不要上当。”
  燕飞淡淡道:“鬼影是命中注定要饮恨于边荒,的确没有人能杀死他,可是我们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向雨田道:“且是金丹和魔种的天作之合,他是否越过北集界呢?”
  燕飞点头不语,显是全神贯注在对鬼影的灵妙感应上。
  接着燕飞一震道:“他回来了!”
  向雨田道:“他要到哪裹去?”
  燕飞道:“他停了下来。”
  向雨田双目杀机大盛,道:“他停留在甚么地方?”
  燕飞闭上眼睛,梦呓似的道:“他的心灵平静下来,似是进入静养内藏的敛收状态,我对他的感应愈来愈模糊了。”
  向雨田紧张的问道:“他究竟在哪裹?”
  燕飞猛地睁开眼睛,道:“你知道位于集内东北角的梁氏废院吗?此刻他正在院内调息,看来到决战时他方会离开此院。”
  燕飞话才说完,向雨田便一言不发地没入风雪迷茫的深处去了。

第五章 灭影行动

  刘裕登上指挥台,正和江文清说话的宋悲风和阴奇都立即找借口告罪离开,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登时异样起来。
  老手和一众兄弟,正作起航前的准备工夫,叱喝呼喊声此起彼落。
  刘裕走到江文清身旁,扫视整个海岛被自己的船队占据了的壮观情景。
  心中不由一阵感触,想起自己从孑然一身,到今天掌握着足以左右南方形势发展的声威和力量,其中的滋味,确是难向外人尽述,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有些事他更是永远不会吐露。
  眼前这一刻,是非常奇妙的一刻,一切都被他掌握在手里,前路豁然开朗,就看他怎样走下去。
  海风刮来,吹得他和江文清衣袂飘扬,颇有种忙里偷闲的动人感觉。
  一身劲装武服的江文清,头扎男儿的发髻,英姿飒爽,更突出了她健康的体态、匀称的身段和漂亮的脸庞。不知如何,此刻他眼中的江文清,确实异乎寻常的美丽,令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他不知道屠奉三是不是仍坚持他和江文清该保持距离的看法,但一切再不重要,他已不是以前挣扎求存的那个刘裕,而是能创造时势的人物,只有他才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以至乎天下汉人的命运。
  江文清身上传来淡淡的清香,她轻垂螓首,等待着刘裕说话,她的神情,比千言万语能表达的还要动人,也更有震撼性,无需任何语言,传递了心中的感觉。
  刘裕心忖自己纵然真的成了皇帝,又或变成雄视一方的霸主,说到底他仍只是一个人,需要好好的生活,而江文清正是他的幸福,那是每天清晨醒来,都有她陪在身边的幸福。
  刘裕心中涌起像眼前大海般澎湃的感情,燕飞所说“人是不能永远活在仇恨中”的忠告似言犹在耳。对!幸福就在眼前,只要一句话将可以决定他和眼前娇娆的未来,他会吝啬这句话吗?他清楚晓得答案。
  他生命中的四个女人,分别是王淡真、任青?、江文清和谢钟秀。
  关于淡真的不用说,那是他永不能弥补的遗憾,她的死亡改变了他的一生,令他不论在如何困苦艰难的逆境裹,亦永远不肯放弃。对任青娓则是不住地怀疑和失望,更有点不愿想起她,但又知忘不掉她,心情非常矛盾。至于对谢钟秀的感情却更复杂了,想起她,也不知是恨多爱少,还是相反的情况。她使他尝到生平最大的屈辱和挫败,可是她又是他最敬重的人的女儿,宛如淡真的另一化身。
  与江文清则是另一番景况,自经谢玄穿针引线,他便和江文清建立了互信互助的关系,他们一起经历了生命中最灰黯的日子,也一起品尝胜利的荣耀,到今天她抛下一切,全力来助自己争天下,那种情深义重的感觉,是他从没有在其它女子身上得到过的。
  当他最需要她的时刻,她不计得失的站在自己身边。就算他刘裕是最愚蠢的人,在这一刻,也知该如何作出明智的选择。
  可是他爱她吗?像想得到淡真般需要她吗?他不知道。与王淡真的热恋是突如其来的,像天崩地裂般发生,当淡真投身他怀内,哀求他带她私奔,他忘掉了一切,包括谢玄、江文清以至乎甚么收复河山之志、北府兵的荣辱,只知道要令怀内的玉人幸福快乐。那种盲目和狂热,将永远不能再在他身上重现。俱往矣。
  无可否认,江文清一直对他有强大的吸引力,她既有显赫的家世身分,更是出众的美女,是属于那种当他仍为探子时,想也不敢想去高攀的美女。
  但他对她的爱慕,明显与淡真的情况有异,是缓缓的发展;是细水长流,直至眼前此刻的微妙情况。
  他宛如在怒涛汹涌漆黑的情海中浮沉挣扎,直至筋疲力竭,在快要没顶之时,忽然发现在曙光之中,美丽的陆岸横互前方。
  那并非虚幻的海市蜃楼,而是实实在在的福地和乐土,是老天爷对他过往所有苦难的补偿。
  刘裕道:“文清仍认为我是真命天子吗?”
  刘裕禁不住暗骂自己,他心中其实有千言万语,可是到最后吐出来的只是这句与眼前情景风马牛不相关的话。如果改为说“文清认为我刘裕是你的真命天子吗”,将比较切合当前的情况。
  不过他明白自己的心事,对江文清他是既内疚又惭愧,不是因为他对她做过甚么,而是因他从没有做过甚么。他对江文清实在太克制了,这令他怀疑起自己来。他真的爱江文清吗?还是因为江文清已变成他唯一的选择?他真的弄不清楚。
  江文清仰起俏脸,秀眸凝视天上飘浮的一朵白云,深吸一口气,然后朝他瞧去,先前含蓄的羞怯和腼?一扫而空,打量着他道:“刘帅又怎样看自己呢?”
  刘裕心中涌起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道:“我一直坚信自己绝非甚么真命天子,不过现在已被老天爷弄胡涂了,到此刻站在这艘战舰的指挥台上,想起以往艰苦的日子,便像发了一场梦。以前我向文清保证为你雪耻复仇,说得豪气干云,但心中总觉得是空言虚语,但今天我却可以肯定告诉文清,我们正一步一步朝目标迈进。这个想法令我可以昂然在文清面前抬头挺胸的做个男子汉。”
  于刘裕来说,这是他能想出来最恰当的情话,也代表了他的心态。淡真之死,正因他没有实力,不能保护自己最心爱的女子。现在时移世易,他手上终于有了兵权,可以随自己的意思去办。
  江文清柔声道:“刘帅对今回与天师军之战,有多少成把握呢?”
  刘裕皱眉道:“对天师军我是没有丝毫惧意,但长远看却并不乐观,我们或许能击倒徐道覆,可是祸乱的根源仍存在着,那是江南民众和南方本土豪门对朝廷长期倒行逆施的不满,非是几场战争可以解决的。这须由政策改革上人手,而我们却欠缺这方面的人才。”
  江文清现出深思的神色,好-会后道:“你的话令我想起一个人,此人叫刘穆之,是因边荒游而来的奇人异士,此人学富五车,极有谋略,在任何艰难的处境下仍可理出头绪,想出应付的办法。他更曾周游天下,考察各地风土人情,心怀济世治民之志。若有一个人能解决刘帅的难题,当是此人。”
  刘裕登时忘记了一切,大喜道:“我们正需要这样的一个人。”
  江文清欣然道:“不过现在边荒集比我们更需要他,此事由我负责,当时机适合时,我会安排他到来为刘帅出力。”
  刘裕的心神转回江文清身上,待要说话,又有点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屠奉三此时登台而至,道:“一切准备妥当,只要刘帅一声令下,奇兵号立即启碇开航。”
  江文清像想起某事似的,道:“我要去和老手商量航行的路线,事关重大,我们绝不可让天师军发现我们的影踪。”
  说罢含笑而去。
  刘裕看着她动人的背影,知道错失了一个向她示爱的机会。心中同时涌起古怪的感觉。
  今次再见到江文清,她在很多方面都与前有别,变得更独立、更有自信,办事审慎周密,眼神回复明亮清澈,予人坚定不移的印象。
  江文清再不是以前的江文清。忽然间,他对她的“心意一再小那么肯定,这个想法令他生出苦涩的感觉。
  屠奉三默然不语,当刘裕回过神来,目光投往他时,屠奉三淡淡道:“刘帅想听我的意见吗?”
  刘裕颓然道:“说罢!”
  层奉三微笑道:“我只有一个意见,就是当刘帅想做任何一件事,都要先想想此事的后果是不是对你统一南方有利,再凭刘帅的判断决定。”
  刘裕点头道:“我会记着奉三这番话。”
  接着发出起航的命令。
  燕飞立在颖水西岸的一个山头上,凝望卜游处的边荒集,雪愈下愈大,对岸的景物已变得模糊不清,在这样的情况下,纵然他轻功胜过鬼影,要追上他仍很不容易,何况根本不可能跑得比鬼影快。
  此刻他心中全无杂念,鬼影早在他的感应网上消失,可见当鬼影施展他遁术中蛰伏敛藏一类功法时,的确可以避过他精神的搜索,感觉上向雨田的存在,却变得更清晰了。
  他与向雨田并不能像他与纪千千可透过心灵来说话,燕飞亦没法透过心灵的感应去掌握向雨田的虚实,例如精神状态或喜怒哀乐,但他可清楚把握向雨田的位置,感到他在不住地移动。
  向雨田忽然停了下来,接着像鬼影般在他的感应网上消失。
  燕飞不以为意,晓得向雨田抵达梁氏废院附近,正准备发动突袭。鬼影既是精通遁法的高手,自然有种种功法防止敌人偷袭,向雨田正在施展浑身解数,务要在潜至最佳的攻击位置前,不让鬼影抢得逃跑的先机。
  以燕飞的镇定功夫,也不由紧张起来。
  成败只是一线之差,如果燕飞的感应出错,鬼影根本不在废院内,他们的杀影计划当然惨淡收场,还要承受苦果。但尽管鬼影确实躲在废院内,可是只要鬼影先一步生出警觉,向雨田将功亏一篑,徒劳无功,结果仍是一样。
  蓦地向雨田重现在他的感应网上,且比先前强烈数倍,也和他先前的感应完全不同,清晰浓烈至他几可透过心灵的联系,生出身在现场的感觉,那是不能用任何语言去形容的。
  燕飞闭上双目,就在这-刻,他看到-个全身裹着黑布,只露出眼睛的人从地上弹起来,手上提着一把形状奇怪的弯刀,往他直斩过来。
  影像一闪即逝,随之而来是强大的冲击力,燕飞生出感同身受的感觉,耳鼓内还似听到刀剑交击的清音。
  向雨田和鬼影硬拼了一招。
  亦在同一刻,鬼影被他感应到了。
  燕飞在心中大赞向雨田,他这突袭正盘膝在废屋内打坐的鬼影的一剑,有强大的吸摄力,令鬼影无法施展拿手卸劲借力的功夫。
  另一个景像闪过脑海,鬼影破窗而去,接着是一片白茫。
  燕飞感觉到向雨田浑身充满爆炸性的能量,如果不能加以疏导渲泄,将会反伤自身。就在此时燕飞像给暴雷照顶轰了一下,一时间甚么都感应不到,全身虚虚荡荡,难受得要命。
  燕飞猛地睁开眼睛,天地仍是以前那个天地,可是他原本通过灵觉至无限的感觉却缩窄至眼前能见的空间内,视野所及的地方,就是他的全部。
  那感觉令他生出窝囊的感觉。
  然后他又回复“正常”了,鬼影和向雨田重新出现在他的感应网上,但他与向雨田的心灵接连已告中断。
  燕飞展开内视之法,发觉自己并没有受伤,心中涌起明悟,晓得这是向雨田催动魔种潜能的后果。由于魔种和金丹天性互不兼容,所以当魔种“魔性”大增,便天然而然地排斥他的金丹。
  燕飞不知自己的想法是对是错,但此时已无暇分神去想个明白,因为向雨田追杀鬼影的行动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两人正在你追我逐,躐高跃下,而鬼影始终没法撇掉向雨田。他们的速度只可以迅雷激电来形容。
  这一刻他们仍在集内东北角的废墟移动,下一刻已到了东南角,显示向雨田诈作逼鬼影逃往南方的战略奏效。
  倏地两个本是分隔的个体合而为一,接着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下一刻两人迅速分开,鬼影移动的速度蓦然倍增,迅若流星地沿颖水朝燕飞的方向奔飞而来。向雨田虽仍穷追不舍,但明显被抛离,两人的分隔更不住拉远。
  成功了!
  向雨田终于逼得鬼影施展金蝉脱壳的遁术奇招,现在就看他燕飞的手段。
  燕飞的心神进入无成无败、不喜不怒、心如无物的至境。
  鬼影不住接近,他的心灵亦不住收敛,便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一点火光正逐渐熄灭,如让鬼影把心灵之光完全敛藏起来,燕飞势将没法锁紧他的心灵,没法攻出令鬼影魂断边荒的一剑,他和向雨田的减影行动,将完蛋大吉。
  就在即将失去对鬼影感应前的剎那,蝶恋花离鞘,燕飞腾空而起,朝颖水河岸斜掠而去。
  全身包裹黑布的鬼影鬼魅似的现身在茫茫大雪里,双目如电光般往燕飞投去,充满了仇恨和怨毒,更有惊惶的神色。
  双方像电光般接近,三十多丈的距离倏忽间缩短至十丈。
  鬼影厉叱一声,竞张口喷出一股血箭,朝燕飞面门刺去,人却往右翻腾,改变了方向,投往颖河去。
  此着完全出乎燕飞料外,施展金蝉脱壳时,不是不能跳水或攀山吗?如让鬼影逃进河水里,加上他又有能敛闭心灵的异术,恐怕出动整集的荒人兄弟也没法寻得着他。
  此时向雨田出现在后方四十丈许处,目睹了鬼影出入意表的应变逃生法,登时惊骇欲绝。
  燕飞无暇多想,倏地移开,避过迎面射至充盈劲气的血箭。
  鬼影此时到了颖水中央处,离燕飞足有三十丈的距离,正笔直往河中跳下去。
  燕飞想也不想,两手持剑,隔空刺向逃生有望的鬼影。
  燕飞心中再无他念,只知如不能立即使出小三合的绝艺,他和向雨田都要输个一败涂地。
  就在此胜败悬于一线的关键时刻,燕飞生出一分为二的感觉,严格来说是半边身子在发热,另一边身体却是寒气浸体,然后左边起自脚心涌泉穴的纯阴真气,左边来自头顶的阳气,以电光石火的高速先在丹田卜气海处集合,然后两气分流沿督脉逆上脊椎,再分左右手注入蝶恋花占;“铮!”
  蝶恋花发出清响。
  连燕飞也不相信的事发生了,蝶恋花的尖锋刺射出一道使人睁日如盲的强烈电光,划破撕裂了河面上的飘雪,直击鬼影。
  鬼影发出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惨嘶,全身被电光缠绕,自然蜷曲了起来,然后没入水里去。
  “当!”
  蝶恋花脱手坠地。
  燕飞喷出一口鲜血,跌坐地上。
  向雨田此时赶到燕飞身旁,亦是浑体乏力,呻吟一声,跪倒地上,全赖以剑支地,这才没有倒下。
  鬼影此时浮上河面,两人目光投去,看着鬼影尸身被河水带得流往下游,心中都说不出是何滋味。

第六章 海南之恋

  刘裕独坐房内,心中思潮起伏,想着屠奉三刚才说的话。
  屠奉三指出当他想做任何-件事前,都该先想想此事对他欲图统一南方的大业是不是有好处,正点出了他现在的处境。
  正如他要去和刘毅作交易,并不因他喜欢刘毅,更不表示他爱和刘毅打交道,只因刘毅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事实上自他与司马道子妥协以来,他一直在这样的一条路上走着,把个人的好恶抛在一旁,凡事只看利害关系,否则他早巳没命。
  这算否是失去了自我呢?他不知道,更害怕循此线路深思下去。这种为求成功,须用尽一切手段的行事作风,并不是他一贯的风格,也使他感到冲击和战栗。他是有原则和底线的,这个想法令他舒服了一点。
  另一个想法在他心中升起。他刘裕再不是孑然一身,他的成败不但关系到众多追随他的兄弟的生死荣辱,更直接影响荒人的命运、北府兵的命运,至乎南方民众的福祉。在这样的处境下,个人的好恶得失又算甚么呢?
  他想到江文清。
  屠奉三再没有劝他与江文清保持距离,但他的话却提醒了他,必须想清楚在如此时刻,是不是仍要分神沉迷于男女关系、儿女私情,这对大局是否有利?
  唉!
  “笃!笃!”
  敲门声起。
  江文清的声音在门外道:“文清可以进来吗?”
  刘裕再暗叹一口气,跳将起来,把房门拉开。
  向雨田喘息着道:“我的娘!小三合就是这样子吗?难怪你敢说是防无可防,挡无可挡了。”
  燕飞仍坐在地上,捡起蝶恋花,苦笑道:“暂时你再不用担心甚么小三合,因为鬼影临死前反震的真气,令我也受了内伤,没几天难以复原。今次我伤得比对付卫娥他们三人时更严重。”
  向雨田两颊诡异的红晕逐渐褪去,代之而起是不建康的苍白,辛苦的道:“燕飞你在试探我吗?好看看我向雨田是不是会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
  雪花密密麻麻地漫天降下,像把他们身处的空间分割开去,变成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孤立天地,既开放又封闭,感觉古怪。
  燕飞艰难的笑道:“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早看穿你这家伙,肯定是圣门的异种,这就是鬼影反对令师收你为徒的理由。哈!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却有点不好意思说出来。”
  向雨田索性盘膝坐下,把剑回入鞘内,大感兴趣的问道:“竟然有这么一个问题,说罢,我也想知道呢!”
  燕飞道:“并非甚么大不了的事。你们自称圣门,可是你们的镇门宝典大多有一个“魔”字,例如《天魔策》,又或《道心种魔》,岂非自认是魔,这该不是赞语而是眨辞,对吗?”
  向雨田道:“换了别的圣门中人,会不知该如何答你,幸好我问过你爹,所以晓得答案。事情是这样子的,自汉武帝独尊儒学后,便把其它派系列为邪魔外道,还要赶尽杀绝,于此水深火热的时刻,我圣门……。嘿!那时仍未有圣门这回事,噢!”
  燕飞关心的道:“你没事吧!”
  向雨田闭上双目,好一会后才睁眼摇头道:“没有甚么事,只是催发魔种的后遗症,须潜修数天方可回复过来。我刚才说到哪里?啊!说到当时圣门尚未存在,被逼害的人仍是-盘散沙,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堪称不世之才的超卓人物,还故意自称为魔,以示与儒门对立。这个人就是我们圣门之祖——“天魔”苍璩,他也是你爹最崇拜的人。苍璩的确有令人倾倒的地方,他不但智慧绝顶、武功盖世,更是个书狂,他搜遍天下寻求奇典异籍,最后去芜存菁,归纳为《天魔策》十卷,也开出我圣门的两派六道,至于为何以“魔”字为名,燕兄现在该明白了。”
  燕飞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道:“向兄真的当我是朋友,才肯吐露贵门的秘密。”
  向雨田苦笑道:“谁叫你是我师尊的儿子。唉!我师尊对你是有一番苦心,为何你始终不肯唤他一声爹呢?”
  燕飞皱眉道:“甚么苦心?我不明白。”
  向雨田道:“就是在狂欢节那一个夜晚,他选了我作继承人。燕兄有没有想过为何他不选你呢?只要他露两手给你看,保证可令你视他为神人,心悦诚服的随他习艺。燕兄可有想过,为何他挑我而不选你,还任由你离开?”
  燕飞道:“或许他是怕对着我时想起有负于我娘吧!”
  向雨田道:“你这样想便大错特错。看看我吧!你认为当圣门之徒是很有趣的事吗?只能够鬼鬼祟祟地做人,练功的过程又危险重重,我师兄便是个例子。”
  燕飞沉思片刻,道:“假如过去可重活一次,向兄会否拒绝拜师呢?”
  大雪仍像永无休止般继续下着,两人身上铺满雪花,半边身陷进了雪里去。
  向雨田苦笑道:“我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答案是我仍会毫不犹豫选这条路来走。与其浑浑噩噩地作这人生大梦,不如挑战人生极限似的进军无上武道。现在如果你把魔种从我身上移走,我会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燕飞再沉吟片晌,道:“说完闲话,轮到正事了,今晚的决战该如何处理?”
  向雨田哑然失笑道:“为了杀鬼影,你和我各有各伤,所以尽管今夜我们全力出手,也使不出平时三、四成的功夫,硬要来一场决战,只会是个笑话,不如干脆以大雪作借口取消决战,反更为干净利落。”
  燕飞点头同意道:“这是唯一的处理办法,可是你如何向明瑶交代?”
  向雨田道:“真的很古怪,我可以告诉明瑶,燕飞竟然是拓跋汉,令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杀你,所以须向她请示。如此简单的借口,为何我先前想不到呢?这该是我发现你是她的情人拓跋汉最合理的反应。”
  燕飞欣然道:“然后你便可以安排我和你当着她决一生死,因为决战权在你手上,我为了荒人兄弟的承诺,是无法拒绝的。”
  向雨田拍腿道:“对!就是这样子。唉!我怕自己真的无法向你下杀手,说不定我的魔种可令你形神俱灭,真的弄死了你,那便糟糕极矣。”
  燕飞起身拂掉身土的积雪,微笑道:“除非你懂得大三合,否则绝无杀死我的可能。不要想那么多哩!明瑶方面由你去处理,今晚我会坐船北上,很快大家便可以再碰头,我会等待你的消息。”
  说罢回集去了。
  江文清在刘裕身旁走过,直抵窗前,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我很开心。”接着旋风般转过身来,面向呆立在门旁的刘裕道:“自我爹过世后,我从未试过这开心的。”
  一种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喜悦,令她更是艳光照人。
  刘裕把门掩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响应她的话,但整个人放松下来,再没有像先前背负着千斤重担,有点迷失的感觉。江文清的坦白、热情和直接,像日出的太阳驱走了黑夜的寂寞和寒冷,令一切回复了生气。
  “刘裕!”
  刘裕心中一颤,生出难以形容的感觉。江文清直呼他的名字,使他有一种亲切温馨的醉人感受,似直钻进他的魂魄里去。
  忽然间,他忘掉了一切,甚么军事大计、作战行动、天下形势,全被抛到九天云外,天地间就只剩下这个小舱房和江文清,此外的一切再不复存。
  他的过去和未来也消失了,只余眼前的这一刻,突如其来的,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又恋爱了,只有真正的爱,才会令人有这般忘我的感受。
  江文清走到他身前,正容道:“刘裕啊!文清真的很感激你,没有你,大江帮肯定没有今天。”
  她的男装打扮,落在刘裕眼中,不知如何竞特别有吸引力,刘裕正想把她拥入怀里,却因她的表情和提及大江帮,使他压下了这股街动。
  江文清柔声道:“我们坐下好吗?文清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呢。嘻!你是否变成哑巴了?”
  刘裕心中一热,探手便想把她搂入怀襄去,岂知她却像机灵的鱼儿,退了开去,到窗旁的椅子坐下,笑脸如花的道:“刘帅请坐!”
  一股快乐幸福的暖流涌过刘裕体内每一道血脉,令他终于体会到江文清的魔力,是绝不在王淡真、谢钟秀和任青娓之下,且有点像她们的混合体。
  江文清的到来,令这场艰巨的战役转化成另一回事,增添了动人的色彩。失去了淡真后,他一直在寻寻觅觅,希里能在绝里中找到失去了的希望,而在这段大海的旅程上,他蓦然发现他要找的东西,一直在身旁等候着他。
  对江文清的仰慕,他到今次重会前,是理智多于感觉,可是现在他却无需任何理由或分析,便晓得自己想要她。
  然后他发觉自己坐入江文清一旁隔了张小几的椅子去,耳内响起江文清娇柔的声音道:“文清今次来会你,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纵然我们并肩战死,文清也水不会后悔。”
  刘裕听着她说话,心中涌起奇异的想法。冥冥中似乎有?种力量,把他和江文清分隔开来,而他一直没法摆脱这股力量,因这股力量控制的不是他的肉体,而是他的心,也令他不知应当怎办。但现在这股力量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直至刚才他启门的剎那,命运再次把他们撮合起来。
  从没有任何时候,他感到江文清如此可爱迷人,他想触摸她的身体,在近处看她那双美眸,在与她温存时尽倾心中的伤痛和苦难。
  此时此刻的动人感觉,是他到这荒岛前从没有预料过的,在这大战即临前的水深火热时刻,一切足如此自然而然地发生,不用任何人的力量或意图去催化。
  他再不感到孤单。
  江文清嗔道:“刘裕说话呵!你真的变成哑巴吗?”
  刘裕很想拍拍自己的腿子,然后以轻松的语气,着江文清坐到这张更舒服的“椅子一再说话。但晓得当然不可以这么做,那会破坏此刻温馨旖旎的气氛。
  由于出身和当了这么多年北府兵,以前有需要和口袋里有足够的银两,刘裕会随北府兵的兄弟到子去找娘儿发泄。他自问是个不解温柔的鲁男子,从来不会说情话,可是淡真却使他改变了,令他尝到温柔的滋味,也使他深切感受到美人恩重,也格外受不了她承受的耻恨和自尽。
  一时间,他仍不知该说甚么好。
  江文清瞪着他怪责的道:“刘裕!”
  刘裕迎上她的目光,诚恳的道:“感激的该是我。嘿!文清……我……”
  江文清出奇地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平静的道:“在边荒集的时候,不论集内有甚么大事发生,但文清最关心的就是刘帅你的消息,当听到你被派到盐城去应付焦烈武,人家担心得晚上无法安眠,到你再展神威,大破焦烈武的海贼党,我便知道没有人可以挡着你前进。你在建康的成绩大家更是有目共睹,也完全出乎所有人料外。你刚才问我怎样看你这个真命天子,现在告诉你吧!从第一次在玄帅的书斋见你,我便晓得你非是池中之物,那并不因玄帅看中你,而是一个小女子的直觉,不需要任何的理由。“一箭沉隐龙”是否真实并不重要,最重要是我对你的看法。刘帅明白吗?”
  刘裕再次说不出话来。
  江文清移开目光,道:“当边荒集第二次失陷,我们的船队在颖水遇伏,我还以为已失去了一切,忽然间燕飞斩杀竺法庆,把形势扭转了过来。但若没有刘帅的英明领导,先大破荆州和两湖的联军,又成功反攻边荒集,今天的成就仍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感到很开心,将来的成败再不重要。”
  刘裕终于找到话来说,道:“我可以向文清保证,前路虽然漫长而艰困,可是我们会披莉斩棘的往目标迈进。文清信任我,我们将来定会有好的日子过。”
  江文清“噗哧”娇笑,横了他一眼,欣然道:“刘帅对文清说话是不用一本正经的,轻松点嘛!这里又没有其它人。”
  刘裕整个人飘飘然起来,这就是美女的魔力了,他发觉江文清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深深吸引着他,她娇柔的神态和迷人的风情,更是令他百看不厌。他不明白为何以前虽是觉得她长得漂亮,但却对她这些动人处视而不见。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何自己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仿似到这一刻,他才真正从谢钟秀予他的打击回复过来。
  事实上他是清楚原因的,因为现在江文清不同了,她回复了失去已久的信心,故对自己的态度也与前大有分别,像在和自己玩一个爱情的游戏,纡缓了他似拉紧弓弦般的神经,令他感受到阴谋斗争外的另一面,感受到生命的乐趣。
  正如燕飞所说的,人是不能永远活在仇恨之中。
  刘裕有心花怒放的感觉,笑道:“我是否喜欢说甚么便可以说甚么,爱仿甚么便可以做甚么,而且不论我说甚么或做甚么,文清都不会怪我?”
  江文清双颊各飞起一朵红晕,使她更为明丽照人,娇艳欲滴,含羞垂首轻轻道:“刘帅开始不老实哩!”
  刘裕衷心的感到乐在其中,似是以前的所有苦难都远离他,至少在这一刻他的感觉是如此。他比之以前更充满必胜的信心,有更强大的斗志,再没有任何惧怕。
  想到可对这身分特殊的娇贵美女做任何事、说任何话,他便有如身在云端的感觉,再不会责怪老天爷的安排。
  由在广陵的谢玄书斋开始,到这一刻在汪洋上秘密旅航,中间经历了多少事,想想也教人心生异样。
  他和身旁这美女的感情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建立起来的,而足经历了无数的苦难和考验。想到这里,他感到惭愧。
  江文清一颗芳心始终不离不弃地系在他身上,而他……唉!
  江文清道:“又变哑吧哩!”
  刘裕正要说话,外面传来宋悲风的声音道:“小裕、文清,我们发现了敌人的战船。”

 

 

第七章 时机成熟

  东大街。老王馒头铺内灯火通明。
  里面挤满了人,慕容战、姬别、红子春、呼雷方、费二撇、程苍古、拓跋仪、姚猛等议会成员全在座,还有王镇恶、刘穆之、方鸿生、庞义、小杰和十多名夜窝族的兄弟。
  此时卓狂生和高彦出现在风雪漫空的大街上,推门而入,风雪寒气随之刮进铺内,登时惹起好事者扬声笑骂。
  高彦发着抖的匆匆把门关上。
  姬别皱眉道:“仍没有他们两人的消息吗?”
  卓狂生咕哝道:“鬼影也没见到半个。他们为何会忽然失踪呢?”
  姚猛以发愁的眼神瞪着街上的暴风雪,叹道:“看来今晚是打不成的了,他奶奶的,真想看到燕飞打得那小子跪地求饶的情景,那会比能和红老板手上最红的阿姑结一场云雨缘更令我期望企盼。”
  姬别道:“不是打不成,而是没得看,边荒集很多年没有见过这厉害的风雪了,好像专为他们而卜似的。”
  高彦和卓狂生坐了下来,接过递上去的热茶,前者道:“燕飞今次回来古古怪怪的,不时心神恍惚,若有所思,都不知道他的魂魄溜到哪里去了。”
  慕容战点头道:“他和向雨田的关系才奇怪,一时像势不两立的死敌,一时又像知己好友,教人弄不清楚。”
  红子春道:“你们猜会否是向雨田改变了主意,找了燕飞到集外某处决战呢?这是唯一两人同时失去踪影最合理的解释。”
  程苍古叹道::逗个很难说,不过他们失踪已有三个时辰,即使从天亮打到天黑,现在已有结果,为何仍不见小飞回来?”
  费二撇道:“或许小飞虽胜却受了伤,必须就地疗治,所以到现在仍坐在向雨田的尸身旁,没法站起来走路。”
  高彦哂道:“老向哪有那么厉害,怎伤得了小飞?”
  王镇恶忽然道:“卓馆主没有话说吗?”
  众人给王镇恶提醒,均感奇怪,卓狂生在聚会中,一向尽领风骚,少有这般沉默的。
  卓狂生把手上的热茶喝掉,苦笑道:“照我猜他们并没有私下去打生打死,至于原因,我不想胡乱猜测,小飞回来后,你们问他好了。”
  呼雷方皱眉道:“老卓你分明知道得比我们多,你究竟是不是我们的兄弟,还不把知道的说出来?”
  卓狂生叹道:“我也有今天哩!平时只有我去逼人说话,现在却轮到你们来逼我。告诉你们吧!我真的甚么都不知道。”
  红子春道:“谁叫你是最后见到小飞的人,不要隐瞒了,你是不是在为小飞保守秘密?快从实招来,否则大刑伺候。”
  拓跋仪道:“看!风雪转弱哩!”
  众人往黑暗的街道瞧去,本来拳头般大的雪花团,已被羽毛般的雪絮代替,风势更明显转缓。
  蓦地一道人影出现门外,且推门入铺,赫然是燕飞。
  众人轰然起哄,纷纷跳了起来,往燕飞迎去。
  刘裕、屠奉三、江文清、宋悲风和老手四人立在指挥台上,遥观星夜下辽阔无边的海域。
  刘裕问道:“敌人发现了我们吗?”
  老手信心十足的道:“肯定没有。得大小姐提醒后,我们做足上大,守在主桅望台的兄弟首先发现四艘敌舰,我们立即转舵避开,加上我们没有点灯,任对方眼力如何好,在那样的距离下没有可能看得到我们。”
  宋悲风道:“这里离我们的基地只有三个时辰的海程,这批敌舰会否是到那里去呢?”
  老手摇头道:“敌舰朝西北方向驶去,目的地该是海盐所在的区域。”
  屠奉三舒一口气道:“我们今次避敌之举,该已取得成效,徐道覆再无法掌握我们的行踪。”
  江文清淡淡道:“刘爷有甚么看法?”
  刘裕微笑反问道:“文清又如何看呢?”
  江文清白他一眼,道:“徐道覆绝对想不到我们会躲到那遍远的海岛去,因为如果我们远离大陆,他根本不用将我们放在心上,却不知我们已把他的秘密基地置于监察下,不会延误军机。”
  刘裕断然道:“正是这一着之差,徐道覆将会输掉这场战争。现在只要我们能避过天师军的耳目,安然抵达海盐,这场仗的胜利者,将会是我们。”
  众人轰然应诺。
  燕飞坐在正中的一桌,同桌者多是议会成员,只有刘穆之和王镇恶两人不是。其它人团团围着他们,好方便听燕飞说话。
  慕容战摊手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燕飞好整以暇的扫视众人,轻松的道:“今晚的决战取消了。”
  呼雷方问道:“那改在何时举行?”
  燕飞目光投往坐在对面的拓跋仪,笑道:“不用担心,今晚我们的船依时起航,因为决战将要无限期的押后,直至我接到向雨田的通知。”
  众皆愕然。
  红子春皱眉道:“那家伙到哪襄去了?”
  燕飞道:“向雨田有急事返回北方去了,所以未来的决战,该不会在我们集内发生。”
  程苍古问出了众人的心声,道:“小飞你坦白点告诉我们,你和向雨田现在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燕飞耸肩道:“我们曾经是朋友,现在也不是敌人,只因为向雨田欠着对秘族的承诺,所以他与我的一战将无可避免,这是坏消息。但也有好的消息,就是向雨田绝不会与秘人连手来对付我们,他的唯一任务是杀死我。”
  姚猛吁一口气道:“那可就他奶奶的谢天谢地,我们荒人叮再过安乐的日子了。”
  他的话惹起哄堂笑声,众人的情绪开始高涨。
  卓狂生举手着众人静下来,道:“时间无多,我们就在这里举行议会如何?人来,给我把守前后门。”
  四名夜窝族兄弟应命去了。
  剧穆之遭:“今友人人朝待的一战,忽然取消,会令所有人失望,如果雪停了,会更不得了,我们最好先一步派人通告全集,便说因大雪取消决战。”说罢向小杰打个眼色。
  小杰明白过来,率领所有没有资格列席议会的夜窝族兄弟离开。
  卓狂生拈须笑道:“刘先生确实有手段。”
  众人无不同意卓狂生对刘穆之的赞语。要知议会谈论的全属机密,愈少人知道愈好。但如果着夜窝族的兄弟立即离场,会令被逐的人心中不舒服,而刘穆之来一着连消带打,人人感觉自然,不会生出反感。
  慕容战向王镇恶道:“镇恶有何建议?”
  他曾苦王镇恶拟定决战后边荒集的策略,现在决战取消了,但荒人仍须为未来努力,所以有此一问。
  王镇恶在众人注视下沉吟片晌,道:“我们早已决定了整体行动的方向,就是南要保住寿阳,北要保着北颖口,本集则全力整军备战。刘先生对此有补充吗?”
  刘穆之微笑道:“现在我们万事俱备,只犬一笔军费,如果能把五车黄金尽早运来,我们将有与敌人周旋的实力。”
  王镇恶露出佩服的神色,道:“刘先生寥寥数语,把我心中的想法勾画出来。现在我们最迫切的事,是把五车黄金从平城运来本集,同时把秘人引出来,将他们的威胁彻底解除,否则明年春天,将是我们的死期。”
  众人目光不由集中往燕飞身上,看他有甚话要说。
  燕飞道:“五车黄金和秘人全交给我去处理,且不须动用边荒集的人力物力,你们只要紧守着边荒集和对外的交通线便成。”
  说罢离桌而起,向拓跋仪道:“是起程的时间了!”
  宜都、桓府。
  谯奉先进入书斋,向桓玄施礼,依桓玄指示跪坐一旁。
  桓玄从容道:“远征军攻入会稽城了。”
  谯奉先摇头叹道:“实在太快了,谢琰难道没有丝毫不妥当的感觉吗?”
  桓玄道:“远征军攻占海盐后,兵分两路,谢琰率三万兵沿运河而下,攻打会稽。刘牢之则从海盐渡海,突袭上虞和余姚,令这三个沿海的城市无法互相支持。哈!上虞只两天便被刘牢之攻破了,会稽的天师军守兵立即弃城。两城的败军均逃往余姚,由徐道覆手下头号大将张猛重整阵容,守得余姚坚如铜墙铁壁,又得句章在后支援,照我看远征军的战绩只止于此,接着将是连场败仗,到最后来个全面的崩溃。”
  谯奉先点头道:“想不到谢安竟会出了这么一个傻瓜儿子,明眼人都看出这是徐道覆精心布下的陷阱,等待他们踩进去。现在主动权已落入徐道覆手上,只要他能截其后路,断其粮道,远征军将陷于苦战的劣局,谁都无法帮忙,包括刘裕那小子。”
  桓玄道:“我吩咐你的事,办妥了吗?”
  谯奉先微笑道:“奉先怎敢有负南郡公所托?徐道覆现在该对刘裕的奸谋一清二楚,说不定早派人迎头痛击大江帮的战船队。刘裕根本是不自量力,自取灭亡,如果他肯龟缩在边荒集,尚可苟延残喘一段时日。”
  提起刘裕,桓玄双目立即凶光四射,冷狠的道:“不能亲手诛杀此撩,让他尝尝我断玉寒的滋味,始终是件憾事。”
  谯奉先道:“南郡公未必没有这个机会,如果他能保命逃返建康,我可以保证南郡公可亲手杀他。”
  桓玄唇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沉醉的道:“我会从他身上逐块肉剐下来送酒。”
  接着沉声道:“谢琰或许不知兵,可是他麾下不乏曾随谢玄征战的将领,怎会看不穿这是个陷阱?”
  谯奉先从容道:“谢琰若肯听别人的话,就不是谢琰。谢琰的问题是高估了自己,却低估了徐道覆。在进军海盐前,谢琰忽然小心起来,派人遍搜吴郡和嘉兴一带,看天师军会否布有伏兵,这才攻打海盐。徐道覆亦是了得,苦守海盐,消耗了远征军大量兵力,然后在谢军和刘军合围前,从容撤走,乘船出海,溜个无影无踪。”
  稍顿续道:“谢琰和刘牢之会师海盐后,连场的胜仗把谢琰的脑袋冲昏了,而刘牢之则是别有用心。在这样的情况下,谢琰还以为自己胜过谢玄,怎听得入逆耳的忠言?遂不理手下诸将劝阻,立即率军南下,对会稽用兵,终于陷入目前进退两难之局。”
  桓玄皱眉道:“为何是造退雨难呢?”
  谯奉先解释道:“要保着运河的交通,必须分别于吴郡、嘉兴和海盐三城屯驻重兵,因而令兵力分散,如无援兵,如何可以扩大战果?这叫进不得。”
  桓玄笑道:“退当然更不可能,眼看成功在望,难道放弃会稽和上虞,掉头回嘉兴吗?对!你说得对。”
  接着露出思索的神色,好一会后道:“你猜司马道子会否派兵救援呢?”
  谯奉亢道:“那便要看我们了!”
  桓玄集目精光遽盛,凝视谯奉无。
  谯奉先和他对视片刻,接着两人同时放声大笑。
  桓玄笑着点头道:“好主意!该是我们有所表现的时候哩!”
  谯奉无道:“我早为南郡公拟出周详的计划,保证万无一失。”
  桓玄欣然道:“请先生指点。”
  谯奉先谦虚恭敬的道:“在下怎敢指点南郡公?只是说出愚见,让南郡公参详吧!”
  桓玄笑道:“我在听着呢。”
  谯奉先道:“我们真正的硬仗,会在攻打建康时发生,所以对付殷仲堪和杨全期两人,必须斗智不斗力。要收拾殷仲堪,是手到擒来的事,但杨全期却不是那么容易对付,如果强攻其据地,我们纵能取胜,亦会胜得很惨,说不定更影响我们攻打建康的大计。”
  桓玄冷哼道:“江陵是我桓家的地头,只要我动个指头,殷仲堪便要死无葬身之所。”
  谯奉先道::冱正是殷仲堪不敢开罪南郡公的原因。像殷仲堪这种白望,比任何人更贪生怕死,但又舍不得功名富贵,故暗中与杨全期勾结,希望能以杨全期牵制南郡公。”
  桓玄现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道:“先生可知我既然可以轻易收拾殷仲堪,为何直至今天仍容忍他?”
  谯奉先心中微懔,晓得桓玄并不只是询问他那么简单,而是借此测探他智慧的深浅,他若表现太过高明,锋芒毕露,会令桓玄对他生出顾忌;但如表现窝囊,桓玄会看不起他。如何拿捏至恰到好处,颇考功夫。
  故意沉吟片刻,道:“南郡公肯容忍殷仲堪,皆因时辰未到,一旦去掉殷仲堪,与杨全期和朝廷便没有转寰的余地,是智者所不为。”
  桓玄得意的道:“先生只猜到了–半,我肯容忍殷仲堪与杨全期暗中往还,私心藏奸,正是要他们在生死存亡的威胁下,关系愈趋亲密、先生明白了吗?”
  谯奉光心中暗笑,表面则故作惊讶的道:“今次我是在鲁班面前舞大斧,献丑了,原来南郡公早有引蛇出洞之计,南郡公的高瞻远瞩,奉先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桓玄倏地起立,在书斋负手踱步,傲然道:“我桓玄体内流的是先父桓温遗存的血液,想无父在世之时,论军事才能,天卜何人能出其右,何人敢不惧怕他?我桓玄自懂事以来,便以统一天下为己任,我一直在等待,今天时机终于来临了。”
  走到了大门处,旋风般转过身来,双目精芒电射,向跪坐地上的谯奉先喝道:“说出你的计划来。”
  谯奉先跪伏地上,朗声道:“只要南郡公调动兵员,作出全面攻打江陵的姿态,殷仲堪必惊惶失措,向杨全期求援,如杨全期应召而来,我们大胜可期。”
  桓玄负手卓立,沉声道:“杨全期会来吗?”
  谯奉先答道:“唇亡齿寒,怎到杨全期不来?且杨全期一向以名士世家的身份自重,岂愿负上不义之名?”
  桓玄微笑道:“奉先说得不错,杨全期一定会中计,而殷仲堪更会大力帮忙。我太清楚殷仲堪这个人,他会把事实扭曲,报喜而不报忧,只为了要诓杨全期来与他一起送死。”
  接着柔声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司马道子还敢派兵支援远征军吗?”

第八章 平城之行

  燕飞离开船舱,走到船尾处,天上仍断断续续下着绵绵雪絮,倍添夜航凄迷的气氛。他心中涌起莫以名之的强烈喜悦,因为他终于收到了纪千千自远方来的召唤,所以立即走出甲板去,好能独自专注的和千千互通心曲。
  “燕郎呵!千千很开心!从来未想过生命可以这么奇妙动人。”
  燕飞的心灵往无限的远处延伸,与纪千千的心灵结合为一,感受苦纪千千发至深心的喜悦。自从能与纪千千作心灵的遥距传感和通信后,他尚是首次感觉到纪千千如此心花怒放,没有丝毫疑虑、无奈或不安。她的乐观情绪直接感染了他,令他剎那间提升至忘忧无虑的境地。
  忽然间正逆流北上的船只消失了,颖水和雪花也没有了,整个世界没入茫茫的虚无里,只剩下他和纪千千两颗浑融为一、火热爱恋着的心,没有任何隔阂。
  “千千!千千!没事了吗?”
  “燕郎!事情真的很奇妙。蝶恋花的叫声,彷佛暮鼓晨钟,把我失去了的力量召了回来。所有焦虑、担心和失落均不翼而飞,接着我进入最深沉的睡眠,醒来后我感到精神力量比以前更强大,整个人有焕然一新的感觉。噢!美妙的事并不止于此,忽然间一切都充满了意义,不论一桌一椅,又或花草树木,都充满了不寻常的感觉。我思考燕郎告诉我有关这天地的真相,感觉更是奇怪,千千似乎能完全的抽离世间万物,又更能与周遭的环境和物体融和在一起,至乎本身成了他们的一部份。再没有丝毫沉闷的折磨,等待和期望化为乐趣。千千且隐隐感觉到燕郎对千千的热爱,有种心满意足,不作他想的安宁超脱。这不是非常奇妙吗?外面正刮着寒风,原来风的吹拂声竟然可以这么动听的。”
  燕飞尚是首次听到纪千千一下子传达这么长的心灵密语,完全感受和分享到纪千千的快乐和满足。他们的心灵汇结成一股莫以名之的奇妙力量,把他们带到另一超越了一切、怡然自得的天地,体验从未尝过的迷人滋味。
  他向她送出炽热的爱,燃烧她的灵魂,温柔的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千千的精神正处于微妙神奇的变化中,阳神正处于逐渐成形的初步阶段,千千定要保持乐观的情绪和不屈的斗志,迎战阳神成形不能避免起与落,你还有其它方面的变化吗?”
  纪千千应道:“变化多着哩!听觉、视觉、味觉和视觉都变得多姿多采起来,今天我看一张椅子,愈看愈觉得有意思,人家从未试过这专注的去看东西,小诗还以为我变成呆子。”
  纪千千提起小诗,燕飞立即想到庞义,忙道:“小诗好吗?”
  纪千千在心灵里叹息道:“我最担心的是她,她最担心的是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噢!差点忘记告诉你,风娘真的对我们很好,还暗中帮我们忙呢!”
  燕飞感到纪千千的精神力量开始减弱,不敢将话题岔往别的地方去,道:“依千千的观察,小诗心中牵挂的是谁呢?”
  纪千千何等冰雪聪明,闻弦歌知雅意,欣然道:“我只听她提过高公子,你说她心中的人是谁呢?”
  燕叹道:“这就糟糕了!高彦这小子现在正和小白雁打得火热,早把小诗抛诸九天云外。”
  接着简略说出高彦的情况。
  纪千千担心的道:“怎办好呢?”
  燕飞道:“幸好高小子从没有答应过小诗甚么,他们也没有真的相爱,所以高小子并不算移情别恋,没有变成负心汉。”
  纪千千忧心忡仲的道:“燕郎不会明白的,在这里日子并不好过,闲着无聊时更会胡思乱想,我最怕小诗误会了,变成一厢情愿。”
  燕飞苦笑道:“我还有另一个头痛的问题,就是另有他人对小诗痴心一片,唉!我该怎么说呢?”
  纪千千沉默下去,忽然道:“那个人是否庞大哥?”
  燕飞讶道:“千千怎一猜便中?”
  纪千千轻柔的道:“我早注意到庞大哥对小诗与别不同,非是因他对小诗特别殷勤,反因为他有意无意的避开小诗,接触时又一副手足无措的怪模怪样。唉!高公子的性情能分点给他便好了,现在我们也不用为此心烦。”
  燕飞道:“有办法吗?”
  纪千千道:“让我想想吧!噢!人家要走哩!千千永远爱你。”
  燕飞回到迷茫的雪夜裹,寒风刮起,战船继续北上的航程。
  拓跋珪、楚无暇和二千战士,经多日兼程赶路,终于无惊无险地抵达盛乐,完成秘密调军的重要行动。
  负责把守和重建盛乐的两名大将长孙嵩和叔孙普洛,闻风出迎于离盛乐三十里处,三人并骑驰返盛乐,顺道在马背上商议大事,楚无暇和众战士跟在后方。沿途高处均有拓跋族战士站岗放哨,以保路途安全,益显拓跋族正如日中天的气势。
  拓跋珪道:“赫连勃勃方面可有异动?”
  直至此刻,长孙嵩和叔孙普洛仍未晓得拓跋珪因何事急赶回来,且要到离盛乐半天马程时,方遣快骑知会他们,一副神秘兮兮的姿态。
  长孙嵩愕然道:“我们一直没有放松对赫连勃勃的监视,并派有探子长驻统万,但到今天仍没有收到任何特别的消息。”
  拓跋珪问道:“最后的情报是多久以前的事呢?”
  叔孙普洛答道:“已是十天前的事,只是例行的报告,每月两次,我们在统万的人把情报埋在统万城外的指定地点,再由我们派人去收取,遇有特别情况,我们的人会亲身赶回来报告。”
  长孙嵩忍不住道:“赫连勃勃现在与姚苌势成水火,自顾不暇,还敢插手理我们的事吗?换了我是他,乐得隔山观虎斗。”
  拓跋珪心忖如何向他们解释呢?沉声道:“我们在统万的人大有可能已遇害。如果我所料无误,赫连勃勃将于我们去取下一个情报前突袭盛乐。”
  长孙嵩和叔孙普洛同时现出怀疑的神色。
  拓跋珪微笑道:“此事在五天内自见分晓,我的猜测肯定准确无误,今回我只须狠狠教训小勃儿一顿,教他再不敢对我们妄动干戈。”
  叔孙普洛大讶道:“如赫连勃勃果真来犯,他们是劳师远征,饱受风雪之苦,我方是以逸待劳,准备充足,大可令他全军覆没,趁机去此祸患,为何却要错过此天赐良机?”
  拓跋珪从容道:“我是为大局着想。我早看穿小勃儿这个人,凶残暴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下他足可牵制关中群雄,更重要是令姚苌没法放手荡平其它对手,待我们收拾慕容垂后,便可进军阙中。所以关中是愈乱愈好,留下小勃儿对我们实是有利无害。”
  接着道:“盛乐情况如何?”
  长孙嵩苦笑道:“连场大雪的影响下,重建的工作停顿下来,看来要到明年春暖之时,我们方能大兴土木。”
  拓跋珪早料到有此情况,丝毫不以为意,道:“扩军方面可有发展?”
  长孙嵩立即兴奋起来,欣然道:“参合陂一战,令我族威名大振,各部争相归附,加上我们银根充足,兵力由三干迅速增长至一万五千余人,只要加以训练,定可与慕容垂一争短长。”
  拓跋珪双目异采闪动,笑道:“我有点迫不及待哩!”
  马鞭抽打马股,催马加速,众将兵慌忙跟随,骑队像长风掠过雪原,朝盛乐的方向刮去。
  燕飞于两个时辰前离开崔家堡,夕阳刚消没在地平下,较明亮的星星开始在转暗的天空襄若隐若现。
  今晚该是个星光灿烂的晴夜。
  他很享受这种只有单独一个人纵情奔驰时才有的感觉,因为他会生出更接近纪千千的感觉,彷佛像听到她的心跳声?
  但他亦晓得比之以往任何一次,今次他很不专心,影响他的是万俟明瑶。
  他仍爱她吗?
  答案是肯定的,他仍在乎她,不想她受到伤害,不论她如何恨他。他仍是会对她好。但他和她永远也不能回到以前的那种关系,因为燕飞已非当日的燕飞。
  向雨田说得对,他已从拓跋汉蜕变为燕飞,对很多事的看法也已经改变了。当夜他离开万俟明瑶,是他自母亲过世后最痛苦难忘的一夜,也是在那一晚,他下定了决心,要和万俟明瑶来个一刀两断,因为她伤得他太深太重了,至乎无法忍受下去。
  万俟明瑶对他来说是个感情的囚笼,而他则等若被关在笼中的困兽。无可否认,万俟明瑶的确魅力十足,能迷倒任何男人。她比任何人更懂得玩这个叫爱情的游戏,懂得如何令人快乐,也懂得如何折磨人。
  当时他并不明白她,不明白她为何要把乐事变成恨事,亲手将来到手上的幸福糟蹋,直至他发觉她和向雨田的关系。
  万俟明瑶心中的人并不是他燕飞,而是向雨田。
  在那一刻,他像从一个不知何时开始,不可能有终结的噩梦苏醒过来。他的情绪堕入绝望的深渊,意志却无比坚定,支持他的是为娘复仇的誓言和心愿。他不能让万俟明瑶毁掉他,就那样永远沉沦下去。
  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西边天际铺满了绚烂的晚霞,浮云在金色的苍穹轻柔地悠荡着。燕飞坐在园子里的凉亭里,脑袋里一片空白。
  万俟明瑶的歌舞团在长安的宿处,是由苻坚提供接近皂城的华宅,有一个广阔的中园,花树繁茂,幽深宁谧。
  从宅前传来的车马声音,告知他万俟明瑶等人回来了,换过平时,他会到广场去迎接她,但那天他却完全没有了冲动,早上万俟明瑶离开前说过的话,他仍一字不漏地牢记着,每个字都像利箭般命中他的心。
  他并不愤怒,或许他早巳失去怒火,征服他的是一股奇怪的麻木感觉,一种不知为何仍然活着的失落和沮丧。油然而生的是席卷他全副心神的厌倦,对眼前一切的厌倦,至乎有点憎恨自己。
  他再不想做一个向万俟明瑶摇尾乞怜的可怜虫,纵使他向她下跪,换来的只不过是她向狗儿轻摸几下的安抚。她心情好点时或会说几句抱歉的安慰话儿,可是那有甚么分别呢?
  万俟明瑶出现在碎石路上,尽管如花玉容没有半点表情,她仍是那么美丽骄傲和高高在上,彷佛天下众生都要拜倒在她的脚下。
  直至她在石桌的对面坐下,燕飞没有说过半句话。
  万俟明瑶显然察觉他异样的神情,细看他好半晌,柔声道:“你在发甚么呆呢?不是对我今早说的话仍耿耿于怀吧!只是我一时的气话嘛,都是你不好,激怒了我。唉!我的脾气愈来愈差了,你该清楚原因。”
  燕很想问那只是气话吗?可是心疲力尽的感觉,使他不愿开始另一场争拗。他可以忍受任何责备,但绝不可以触及他娘亲,而万俟明瑶却挑战他的禁忌和极限。
  她爱自己吗?
  他不知道,但肯定她对他的爱及不上他付出的,否则她不会不为他着想。
  燕飞目光投往她那双令他心神颠倒迷醉的眼睛,在乌黑发亮的秀发衬托下,她眸神中炽热的火团,可把任何人的心灼热,可令任何人生出无法抵御的感觉。从第一次相遇于沙漠时,她的眼睛立即攻陷了他的心。
  燕飞出奇的平静,淡淡道:“很棘手吗?”
  万俟明瑶没好气的道:“还用问吗?苻坚那奸贼委任了你的大仇人慕容文作宫廷的禁卫长,慕容文为了有所表现,从亲族裹调派了大批高手驻守皇宫,对宫内的天牢更是加强防备。我今早说的话没有错,如果你执迷不悟,轻举妄动,引起苻坚的警觉,我们更没有可能成事。”
  燕飞的心再没有半点波荡,因为他的心早已死去,平静的道:“假如我能杀死慕容文,对你的事会有帮助。”
  万俟明瑶美丽的眼睛慢慢地现出燕飞最不能忍受的轻蔑神色,以带点不屑的语气又是那般漫不经意、丝毫不上心的态度道:“还要我说多少遍呢?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根本没有可能办得。换了我和向雨田也不行,何况是你呢?你是甚么斤两我最清楚。”
  燕飞并没有动气,道:“不尝试怎会有成功的机会?我在刺杀慕容文的行动上下了很多工夫,是斗智而非斗力,即使不成功,大不了是力战而死。”
  万俟明瑶双目一寒,沉声道:“我说了这么多话,你仍要一意孤行吗?你要去送死没人阻止你,但却不可以影响我,坏了我的大事。”
  燕飞沉默下来。
  万俟明瑶双目寒芒电射地怒瞪着他,好一会后眼神转柔,叹道:“对不起!我的话说重了,但我的心并不是这样的。唉!我们不要再谈这方面的事好吗?我的心情太坏了。”
  燕飞也叹了一口气,无言以对。
  万俟明瑶忽然道:“你明白今早我到皇宫前,为何会这么生气呢?”
  燕飞心忖你的心情便像变幻莫测的天气,我怎知何时天晴?何时来场暴风雨呢?只好摇头。
  晚霞此时消失了,代之是把天地转暗的暮色,眉痕的新月,隐现在云隙之后,沈厚无边的夜空笼罩大地。
  万俟明瑶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仰观星空,神色自若的道:“向雨田为何昨夜会忽然找你去喝酒呢?”
  燕飞愕然道:“你竟为此事生气?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万俟明瑶平静的道:“我是第一次见到拓跋汉生气。对吗?”
  燕飞从容道:“我没有生气,而是奇怪,明白吗?你尚未回答我的问题。”
  万俟明瑶目光回到他身上,燕飞毫不相让地与她对视着,万俟明瑶忽然“噗哧”娇笑,又忙着掩嘴,脸容立即如鲜花怒放,令燕眼前一亮,她用尽显千娇百媚的美态,白他一眼道:“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我们现在其中不敌的一个,该巳伤重身亡,是吗?”
  直到现在此刻,在奔赴平城的旅途上,他仍无法忘记她那能勾魂摄魄的一眼。
  “唉!我的老天爷。”燕飞心中叹息。
  万俟明瑶是他最不想见的人;最害怕去见的人,而此行偏是要文见她。
  她想不见他也不成,他会用尽一切方法把她逼出来。
  为了纪千千,他再没有别的选择。

第九章 费尽唇舌

  远征军攻陷会稽和上虞的十五天后,南方的形势起了急遽的变化。
  刘牢之的水师船队和三万名系内的北府兵,三天前从水路撤返广陵。刘牢之只象征武的以奏章知会朝廷,不待朝庭指示,便自行其是,将收复失地后的固守重任交予谢琰,完全不把司马氏皇朝放在眼里。
  刘牢之这边厢离开,天师军立即发动全面的反攻,从海陆两路狂攻吴郡和嘉兴两城。又另派兵佯攻无锡、海盐、会稽和上虞诸城。牵制谢琰的部队,使远征军陷于被动的劣势,被天师军揪着来打。
  建康的情况亦好不了多少,最令司马道子头痛的是刘牢之公然违抗朝廷军令,意向难测,偏在现时的形势下,根本拿刘牢之没法。
  恒玄亦调动荆州军,摆出攻打江陵殷仲堪的姿态,把殷仲堪吓得魂不附体,告急文书雪片般送往襄阳予杨全期,着他派兵救援,聂天还的两湖帮战船队,则在洞庭湖集结,蓄势待发,令形势更趋复杂。
  自淝水大胜后南方虚幻短暂的和平盛世终于结束,一场牵连到南方各大势力的决战,已成离弦之箭,无可改变。
  就是在这样的时机下,刘裕的奇兵号在清晨时分抵达盐城南面的码头,在等侯他的除了刘毅之外,还有末悲风。
  昨夜宋悲风以代表刘裕的身分,携带由阴奇假造的圣旨往见刘毅,刘毅虽然不满,却没有怀疑,只是坚持必须得谢琰点头,方肯交出盐城的管治权。宋悲风依刘裕的指示,向刘毅痛陈利害,费尽唇舌始说服刘毅先和刘裕见上一面。
  为了安刘毅的心,屠奉三和江文清都没有入城,宋悲风亦留在船上,只刘裕孤身一人随刘毅入城,一路上两人没有交谈,刘毅满脸阴霾,直至抵达太守府,进入大堂,刘毅遣走下人,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刘毅沉着睑发难道:“这算甚么一回事?当我刘毅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奴才吗?况且这样做绝对不符军中的规矩,朝廷有甚么指示,可直接下达会稽与琰帅,再由他颁布行事的军令,哪有这般把圣旨送到我这裹来的?宗兄并非刚参军的雏儿,你来告诉我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刘裕按下心中怒火,见他毫无着自己坐下的意思,只好陪他站在堂中,挤出点笑容道:“道理很简单,琰帅是根本不会理会这道圣旨。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谁都难责怪琰帅。”
  他的答案显然大出刘毅的意料之外,容色稍霁后,刘毅说道:“既然如此,你为甚么还来见我?你不晓得我只听琰帅的指示吗?”
  刘裕从容道:“我来见你,是要和你打个商量,宗兄可知你现在正身处险境?不是我危言耸听,如果依照现时的情况发展,你们大有可能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纵然能侥幸逃生,回建康后仍是死路一条。”
  刘毅睑露不以为然的神色,闷哼道:“行军打仗的事,我自有分寸,不是我事后聪明,而是早在进攻会稽前,我们已预估到有眼前的情况,所以作好了准备,现在乱兵反击的声势似乎浩大,但只是回光返照,难以改变败局。”
  刘裕心知刘毅不直接了当地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又或坦言“你凭甚么来教我”,已算是非常克制。皆因说到底他们从未曾撕破脸皮,故仍能保持表面上的客气和尊重。
  两人就这么站着对话,互相瞪视,火药味愈来愈浓,眼看一言不合,不是一方逐客,便是另一方拂袖而去。
  刘裕心中暗笑,只看刘毅憔悴的睑容,便知他是外强中干,勉强在撑着,事实上从刘毅肯见他刘裕,可推测刘毅内心虚怯,所以想听他刘裕有甚话说。
  刘裕叹了一口,朝前踏步,绕过刘毅走到他背后,轻轻道:“宗兄还记得吗?那晚我登上何大将军的船,劝他千万不要到建康去,何大将军却忠言逆耳,一意孤行,结果在到建康途上惨遭人所害。”
  这不但是动之以情,更暗含警告之意,劝刘毅不可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否则势将重蹈何谦覆辙。
  刘毅沉吟片刻,也叹了一口气,道:“我怎会忘记此事?亦正因如此,令我和很多兄弟无法接受宗兄向司马道子投诚的事实。宗兄可以告诉我,为何要这么做呢?你刘裕再不是以前的刘裕了,教我如何敢信任你?——”
  刘搭走了开去,直抵可眺望外面园景的橱窗,缓缓道:“宗兄弄错了,我并不是向司马道子投诚,甘愿做他的走狗,而是为朝廷效命。——”
  刘毅转过身来,瞪着他的宽肩厚背忿然道:“这有分别吗?”
  刘裕好整以暇的道:“当然大有分别。一天我们没有人起兵造反,上至谢琰,下至宗兄,谁不是为朝廷效命?如果司马道子等同朝廷,那宗兄和我并没有分别,对吗?”
  刘毅为之语塞,说不出话来。
  刘裕原地转过身去,面向刘毅,喝道:“最后的机会就在眼前,我绝不是虚言恫吓,吴郡和嘉兴两城的其中之一,绝捱不到明天太阳升起之时,只要一城失守,另一城势将难保,然后轮到海盐,琰帅的部队会变成缺粮缺援的孤军,后果如何?不用我说出来宗兄也该清楚。”
  刘毅沉声道:“宗兄勿要危言耸听,有甚么事实可以支持你这个看法呢?”
  刘裕晓得刘毅已被他打动,兼之记起当日何谦不听他刘裕逆耳忠言的悲惨后果,终于忍不住问个究竟。
  刘裕微笑道:“你可知徐道覆的主力大军尚未出动呢?”
  刘毅皱眉道:“主力大军?”
  刘裕道:“徐道覆的主力攻城部队,一直隐伏于吴郡和嘉兴以东的沪渎垒,兵力达五万之众,是天师军的精锐,不但攻城的预备上夫做得十分周全,且是蓄势行事,其锋锐实非久战力疲的吴郡、嘉兴守军可以抗御。加上两城民贼难分,当这支攻城奇兵大举进攻,蛰伏城内的乱兵来个里应外合,你说两城能守多久呢?当日大小姐的夫君就是这般失去了会稽,还赔上了性命。同样的历史会重演,吴郡和嘉兴如是,宗兄的海盐亦无法幸免。”
  刘毅色变道:“沪渎垒?”
  刘裕看他的表情,知道他从未听过“沪渎垒”三个字,而他亦是在五天前,才晓得这么一个地名。沉声道:“沪渎垒是东吴孙权时代的水师基地,废弃多年,最近才被天师军重建,以作藏兵之所:五天前天师军的这支反攻部队,离开藏处,朝吴郡进军,至迟昨夜已推进至吴郡城外,我所说的无一字虚言,宗兄将可在今天收到吴郡告急求援的信息。”
  刘毅脸上血色尽褪,呆看刘裕好半晌后,道:“我要立即通知琰帅。”
  刘裕淡淡道:“有用吗?”
  刘毅欲语无言。
  刘裕道:“琰帅是甚么料子,我们北府兵的兄弟人人心中清楚,如此急速扩展,已犯了兵家大忌。看现在是怎样的局面,原本气势如虹的远征军,现在变得七零八落,部队与部队间完全发挥不出互相支持作用。一旦吴郡、嘉兴两城失陷,再被截断粮道和后路,即变成各自为战的劣局。宗兄以为凭现在海盐区区三千守军,可以撑多久呢?海盐是个临海的城池,只要天师军规模庞大的战船队杀至,截断盐城和会稽、上虞的海上交通,海盐将变成孤城一座,守无可守,逃无可逃。宗兄现正处生死存亡之际,能否化凶为吉,就在宗兄一念之间。”
  刘毅像崩溃了似的两唇轻颤,好一会才能回复说话的能力,道:“我还可以干甚么呢?”
  刘裕心忖哪由得你这个自大自负但又贪生怕死的家伙不屈服,但当然要保着他的面子,诚恳的道:“眼前唯一生路,就是我们和衷共济,并肩作战,力图绝处逢生。说到底大家仍然是兄弟,过去的事便让他过去好了。”
  最后两句是刘裕最不愿向刘毅说出来的话,但他终于说了,如果刘毅能从此效忠于他,刘裕会重新把他视为兄弟,永不离弃,但当然须看刘毅日后的表现。
  刘毅现出犹豫的神色,就在此时,堂外传来急促的足音,接着兵卫喝道:“禀告刘将军,急信到!”
  刘毅浑身一颤,望向刘裕。
  刘裕点头示意,刘毅一言不发的朝大门走去,半盏热茶的工夫才回来,脸色难看至极点。经过刘裕身旁时,低声道:“宗兄请随我来。”
  刘裕跟着他直入内堂,随他在一旁的几席坐下,静待他发言。
  刘毅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神情呆滞,显然刚才的急信予他很大的冲击和震撼。刘裕敢肯定他接到的信息是最坏的消息。
  虽然说不得不与刘毅合作,但刘裕确实是以德报怨,不然刘毅肯定命丧海盐,死了仍不知在甚么地方犯错。
  刘毅有点自言自语的道:“吴郡陷落了,我接到的是嘉兴守将陈彦的求援信。唉!怎会这样子呢?连一天都撑不了。”
  刘裕也暗吃一惊,如果消息属实,吴郡的守兵只捱了几个时辰,便给击垮。
  刘毅忽然骂起来道:“刘牢之分明是要害我们,他好像早晓得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水师船队时撤返广陵。”
  刘裕平静的道:“琰帅不是也想置刘牢之于死地吗?为何宗兄会认为刘牢之会和你们衷诚合作?”
  刘毅立告哑口无言,更可能心中有愧,又或作贼心虚,记起当日正是由他提议让刘裕去行剌刘牢之。
  刘裕有点不耐烦的道:“嘉兴之后,就是海盐,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候,宗兄仍拿不定主意吗?”
  刘毅道:“你要我怎样做呢?”
  刘裕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天师军显示出来的反攻实力,比他预料的还要强大,如此看,会稽和上虞将于短期内失守,他们虽有全盘的计划,但能否奏功,仍属未知之数。
  现在他最想说的是,你刘毅立即把海盐的指挥权交出来,一切听老子的。可是当然不可以如此直接了当,眼前门以为才能胜过他刘裕的这个家伙,肯定消受不了。
  刘裕道:“只要我们能守稳海盐,这场仗我们将有可能逆转胜败,赢取最后的胜利。”
  刘毅朝他望去,脸色苍白如死人,摇头道:“我们绝守不住海盐,即使我们有足够的兵力,一旦被截断粮线,城内的军粮将捱不过半个月。”
  刘裕淡淡道:“如我可保你粮资无缺又如何呢?”
  刘毅不能置信的道:“你怎可能办到?”
  刘裕胸有成竹的道:“天师军现在有南方最庞大的战船队,我们却有南方最优秀的战船队,连雄霸两湖的两湖帮战船亦曾在我们手上吃大亏。我们根本不怕与天师军在海上会战,战船多寡非是决定海战胜败的唯一因素,还要看战船的性能,操舟的技术和水战的策略。何况我们是不用在水上和天师军硬撼的,只要突破他们海上的封锁,便可把粮资源源不绝地送抵海盐,让我们有本钱与天师军长期周旋。”
  刘毅仍是一脸怀疑的神色,问道:“粮资从何而来?”
  刘裕答道:“由孔老大和支遁负责供应。”
  刘毅微一错愕,一时说不出话来。
  刘裕语重心长的道:“今回我并非见形势危急,到这里来浑水摸鱼,好捞点油水。实情是在远征军出发之前,我早预估到眼前的局面,所以一直在部署预备。如果宗兄不信任我,只要说一句话,我立即离开。”
  刘毅疑惑的道:“司马道子晓得你在干甚么吗?”
  刘裕道:“可以这么说,也不可以这么说。确实的情况是司马道子对我的预测是半信半疑,但因我有供他利用的好处,所以他暂时接纳我。假如我能成功荡乎天师军之乱,而司马道子则铲除了桓玄和刘牢之的威胁,司马道子第一个要杀的人,肯定是我刘裕。”
  刘毅皱眉道:“听你的语气,似乎把桓玄和刘牢之视为一党。”
  刘裕想起这两个人,一时旧恨新仇涌上心头,冷哼道:“刘牢之早晚会投向桓玄,不是他认为桓玄会厚待他,而是他憎恨朝廷,憎恨建康的高门大族,故让桓玄蹂躏建康,然后再以解危者的姿态收拾残局,当皇帝过瘾儿。刘牢之是个有野心的人,但他有一个大弱点,就是高估自己,低估别人,为了这方面的误失,他会赔上自己的性命。”
  这番话表面上是数刘牢之的不是,暗里却针对刘毅,因刘毅正是同类的人。
  刘毅沉吟片晌,颓然道:“即使我们能从海上运来粮资,仍无法抵受天师军从水陆两路而来的强攻。”
  刘裕摇头道:“不要低估海盐的防守力,你们当日尽全力攻打海盐,损折严重,仍无法拿下海盐。如非徐道覆别有居心,诈作败走,恐怕他亦能撑数月至半年的时光。”
  刘毅摇头道:“攻打海盐的情况,我有份参与,故比你清楚。徐道覆之所以能守得海盐固若金汤,皆因全城皆兵,军民上下一心。但现在海盐只剩下一座空城,你那一方有多少人?如只是数千之众,根本无法抵挡得住天师军日夜不停的轮番猛攻。”
  刘裕道:“这并不是一场单纯的攻城战,我们已拟好全盘的作战计划,利用水道的方便,我们可对天师军进行突击、伏击、截击的灵活战略。只要我们守得稳海盐城,天师军只好把力量集中往攻打会稽和上虞,我们便可收编从两城逃出来的北府兵兄弟,增加我们的实力,再全力反扑天师军。”
  刘毅摇头道:“败军之将,何足言勇?既成逃兵,怎肯重返战场?何况是我们这座陷身敌人势力范围的孤城?”
  刘裕淡然道:“那就要看我刘裕在北府兵兄弟心中的份量,看我对他们的号召力了。”
  刘毅登时发起呆来。
  刘裕知道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成与败就看刘毅这刻的反应。
  刘毅回过神来,道:“如果琰帅有令传来,命我弃守海盐,到会稽助他守城,我可以违抗他的命令吗?我清楚琰帅,他会作出这样的决定的。”
  刘裕苦候良久,就是等他这番话,淡淡的道:“如果宗兄再不是海盐的太守,这根本不是问题。”
  刘毅浑体遽震,呆看着他。
  刘裕一字一字的道:“琰帅是甚么料子,你该比我更清楚。你到会稽去,只是陪葬,不会出现另一个结果。现在请宗兄下决定,你选择站在琰帅那一方,还是和我合作?”
  刘毅嘴唇颤动,好一会后,颓然垂首道:“宗兄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第十章 海盐太守

  燕飞、崔宏、长孙道生三人围桌而坐,商量明天运黄金到边荒的路线。
  燕飞今早抵达平城,弄清楚情况后,决定事不宜迟,立即上路。事情确已到了不可拖延的阶段,秘人把平城和雁门的交通完全截断,天气对他们似乎完全不构成影响,神出鬼没,来去如风,且不时偷入城内进行扰乱破坏,弄得两城人心惶惶,战士们则杯弓蛇影,疲于奔命。如果任由情况如此发展下去,不待慕容垂来攻,两城早巳不战而溃。
  崔宏和长孙道生提议了几条路线,燕飞仍是摇头。
  长孙道生皱眉道:“燕大哥心中有甚么打算呢?”
  燕飞道:“我们有两个弱点,如果无法解决,不但会失去五车黄金,动辄还要弄个全军覆没。”
  崔宏点头道:“所以我们才要在路线上下工夫,用上惑敌、误敌之计,故布疑阵,令秘人无法集中全力对付我们。”
  长孙道生可没有崔宏的本事,不用燕飞说出是哪个弱点,便清楚明白,忍不住问道:“我们有甚么弱点呢?”
  崔宏代燕飞解释道:“我们最大的问题是因载重的关系致行军缓慢,因而完全失去了主动,变成敌在暗我在明,形成被人揪住痛揍的局势。另一个问题是人数不能太多,若是数千人浩浩荡荡的上路,首尾难顾,会重演当日慕容宝从五原逃往参合陂的情况,我方以区区兵力,便可利用地势环境对他造成严重的伤害,致敌军有参合陂的惨败。”
  长孙道生明白过来,如秘人有过千之众,只要战略高明,集中力量对运金队进行突击,确有以寡胜众的能力。
  长孙道生苦笑道:“我还以为有燕大哥助阵,今仗是十拿九稳,且可轻易生擒万俟明瑶,却没想过还有这多难处。”
  燕飞道:“想生擒万俟明瑶谈何容易,秘人绝不容这种事再一次发生在万俟明瑶身上。秘族高手如云,如果人人不顾生死的来拚命,我们纵胜亦要损失惨重。不要小觑秘人的战斗力,一千秘人足可抵得住一个万人组成的军团,这还是指在公开决战的情况下。而秘人是绝不会以这样的方武和我们正面对撼的,只会采取游击的战略,令我们无法休息,提心吊胆,到时机成熟方会予我们致命的一击。”
  崔宏苦思片刻,叹道:“我颇有计穷力竭的感觉,燕兄有办法吗?”
  燕飞微笑道:“我要逼万俟明瑶来一场决战。”
  两人均大感愕然。
  正如崔宏刚才的分析,主动权操控在秘人手上,哪轮得到他们作主张?
  秘人只会采取敌进我退,避重就轻的游击战术,怎肯和他们决战硬撼。
  燕飞欣然道:“我之所以比你们两人有办法,不是因为我比你们聪明,而是因我和秘人有微妙的关系。”
  长孙道生是小他几岁的儿时玩伴,说话不用有顾忌,讶道:“原来傅言是真的。当时我只有十二岁,燕大哥和族主失踪了十多天,回来时族主还戴着一个有秘族标志的手镯。族主虽然不肯承认曾遇上秘人,只说是在沙漠的边缘区拾回来的,但已有人猜你们曾到过秘人的地方去,当时你们为何不肯承认呢?”
  燕飞心中涌起对娘亲的悔疚。当年他少不更事,整天往外闯,害得娘亲为他担心垂泪,他却依然故我。那次连续十多天没有返回营地,令娘亲伤心欲绝,他还要隐瞒曾到过哪里去,皆因他和拓跋珪曾向秘族之主立下誓言,不把秘族的事泄漏出去。唉!假如可以回到过去,他定会尽心事娘,不会令她不快乐。只恨过去了的再无法挽回。
  燕飞心情沉重的道:“这是题外话,且是三日难尽。现在我们必须营造出一种特殊的形势,使秘人感到对我们无计可施,那我们便可把主动权争回手上来。”
  崔宏大感兴趣的道:“燕兄快说出来!”
  燕飞道:“陆路肯定行不通,正如崔兄所说的,是被秘人揪着来揍。但水路又如何呢?”
  长孙道生皱眉道:“走水路当然最理想,在宽阔的大河上,秘人根本无所施其技,何况船上有燕大哥和崔兄坐镇,而秘人只有坐船明攻一法。但问题在我们没有性能优越的战船,只能强征普通河船应急,而走水路会经燕人的势力范围,以普通的河船闯关,和送死没有任何分别。”
  崔宏也道:“我可以从敝堡调一艘船来,但至少要十多天的时间,际此与光阴竞赛的当儿,我们实负担不起时间上的损失。”
  燕飞轻松的道:“我们并不真的需要一条船,只要装出姿态,让秘人认为我们是走水路便成。”
  崔宏明白过来,点头道:“的确是绝计。哈!为甚么这么简单的事我偏想不到?”
  长孙道生仍末醒悟,眉头大皱道:“我们可以摆出甚么姿态呢?”
  燕飞道:“由这里朝西走至抵达大河,只是两天的车程,我们可以煞有介事的大规模行军,沿途设哨站,令秘人无法施袭,在这样的情况下,秘人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派出向雨田向我挑战,而这正是我渴望和期待着的事。”
  接着扼要的说明向雨田是何方神圣,以及荒人代他燕飞许下由向雨田决定决斗的时间和地点的承诺。当然隐瞒了他和向雨田真正的关系。
  两人听后均感回路转,出入意表。
  崔宏沉吟道:“假如秘人看穿这是个陷阱,按兵不动又如何呢?我真的想不到秘人非动手不可的理由。”
  长孙道生也点头道:“秘人虽曾截击运金车队于盛乐来平城的路途上,但大有可能仍不知道车内运载的是黄金,也因而不清楚今次把金子运往边荒对我们的重要性。”
  燕飞道:“关键处在赫连勃勃,他是竺法庆的长徒,亦是另一个晓得有佛藏存在的人,且又一直秘密监视我族的动静。运金子的事可以瞒过别人,但肯定瞒不住他,亦正因佛藏,赫连勃勃才会听慕容垂的话偷袭盛乐。我敢定秘人已猜到那五辆车与佛藏有关,现在我亲自来平城把五辆车押回去,更坚定了秘人的看法。”
  崔宏拍腿道:“我终于明白了,难怪族主认定赫连勃勃会偷袭盛乐,原来是被佛藏吸引。”
  燕飞心忖任你智比天高,也想不到真正的原因,当然不会说破。道:“事情就这么办。明早我们在西门集合,于天亮时出发,如果今晚你们发觉我失去影踪,勿要奇怪,我该是见万俟明瑶去了。”
  两人愕然瞧着他。
  燕飞起立道:“我知道她会来找我的,一定会。”
  盛乐。大雪。
  城内所有重建工程均因下大雪而停止,眼前所见黑灯瞎火,黑沉沉一片,只有位于城东、城西外的营地亮起灯火,有种凄凉清冷的萧条感觉。
  拓跋珪立在城头暗黑处,陪伴在他两旁是大将长孙嵩和叔孙普洛,他们正耐心等候敌人的来临。
  赫连勃勃匈奴铁弗部的先锋部队,五个时辰前出现在黄河北岸,探子忙飞报拓跋珪,盛乐立即进入全面戒备的状态,但-切都在暗中进行,表面上一切如常,不会引起敌人的警觉。
  叔孙普洛道:“敌人会否待雪停后才进攻呢?”
  长孙嵩道:“赫连勃勃此人不可以常理测度,他最爱做出人意表、标新立异的事。雪降时当然利守不利攻,可是选这时候偷袭却可收奇兵之效,何况他认定我们全无防备之心,根本没想过我们布下天罗地网待他来上钩,我相信他刻下正朝我们推进。”
  拓跋珪不置可否地微笑,然后道:“收拾小勃儿后,我要你们停下重建盛乐的行动。”
  长孙嵩和叔孙普洛听得你眼望我眼,不明白拓跋珪想些甚么。不过他们亦不以为异,因为早习惯了拓跋珪这个作风,没有人知道他脑海在转着甚么念头。
  拓跋珪目光投往城外远处,沉声道:“我要你们退往阴山,好好练兵,作好与燕人大战的准备。”
  长孙嵩不解道:“族主不需要我们到平城和雁门对抗慕容垂吗?”
  拓跋珪从容道:“我要慕容垂重蹈他儿子的覆辙。”
  叔孙普洛暗吃一惊,道:“慕容垂老谋深算,从来只有他把敌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像今次他煽动赫连勃勃来犯我们,便是高明的一着,幸好给族主看破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慕容垂实非慕容宝可比,族主请三思。”
  拓跋珪双目奇光闪动,魂魄像到了别处去,露出驰想的神色,缓缓道:“试想这座是平城而非盛乐,来的是慕容垂所谓的奇兵而非赫连勃勃的匈奴兵,现在我忽然撤走,让慕容垂扑了个空,会有怎样的后果呢?”
  长孙嵩肃容道:“慕容垂擅用奇兵,故战无不胜,慕容永兄弟就是这样栽在他手上。以慕容垂一贯的作风,恐怕他兵抵平城,我们方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叔孙普洛点头道:“更何况平城的情况与盛乐不同,假如我们拱手相让,慕容垂等若收复失地。待站稳阵脚后,再攻打盛乐,那时我们长城内外据地尽失,辛苦得来的一点成果,会化为乌有。”
  拓跋珪淡淡道:“如果平城和雁门变成两座破城又如何呢?”
  长孙嵩和叔孙普洛为之愕然,一时乏言以对。
  拓跋珪凝望远方,梦呓般道:“城破了,可以再建立起来,仗输了,可能永远无法翻身。为了打败慕容垂,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接着一震道:“来了!”
  海盐城外的码头上,刘裕、江文清和宋悲风站在登上“奇兵号”的跳板前,一一话别。
  宋悲风向刘裕道:“小心点!刘毅是反复难靠的小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防他一手。”
  屠奉三显然心情很好,笑道:“小心点是必须的。我反不担心刘毅,因为他除了是小人外,还是贪生怕死的人,对他来说没有其它东西比他的生命更重要。只要刘帅好好利用他这个弱点,便不用担心他。”
  刘裕向屠奉三感激的道:“奉三也要小心点。我多么希能与奉三并肩作战,可是却不得不留在海盐。”
  屠奉三拍拍他肩头道:“大家兄弟,客气话不用说了。今仗成败的关键,系于刘帅能否控制海盐,令海盐成为远征车唯一的生机,然后我们才能大展拳脚,逐步进行我们的反击大计。我屠奉三敢立下军令状,必取沪渎垒,把天师军的大批藏粮和物资据为已有,彼消此长下,何愁大事不成?我和宋大哥无上船去,刘帅和大小姐多说两句心腹话儿吧!”
  江文清俏睑微红,嗔道:“屠当家!”
  屠奉三大笑登船去了。
  宋悲风也拍拍刘裕肩头,正容道:“我会看着文清的,小裕放心。”追着屠奉三身后上船而去。
  剩下刘裕和江文清两人,四目交投,后者垂下螓首。
  刘裕正要拉起她一双柔荑,好好抚慰,江文清两手缩后,轻柔的道:“很多人偷偷看着我们哩!刘帅现在身份不同,人人以你马首是瞻,不宜让他们看到刘帅儿女情长之态。好好保重!”
  说毕也登上“奇兵号”。
  “奇兵号”随即启绽开航,扬帆冒黑出海,等到“奇兵号”去远了,刘裕收拾心情,返回城内。
  甫进南门,遇上刘毅和十多个北府兵将领,人人神色凝重,显然有大事发生了,所以迫不及待地来找他。
  刘毅道:“嘉兴也失陷了。”
  一天内,远征军连续失去两座城池,它们不但是军事重镇,且在战略上有关键性的作用,北接建康,南连会稽,现在远征军与北面的联系已被切断,顿令海盐、会稽和上虞三城被孤立起来,粮草物资更是无以为继。
  刘裕心中出奇的平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而他们更有应付之计。
  十多双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等待他的指示,就在此刻,刘裕确切地感觉到海盐的指挥权落入他手上。
  他在他们身上看到对自己的信心,但也看到怀疑和惶恐。现在的形势已被徐道覆完全扭转过来,胜利绝对地向敌人一方倾斜,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海盐的将兵,致士气低落,人人无心恋战,如果他不能激励士气,振奋人心,不待天师军杀到,海盐将会崩溃。
  刘裕首次发觉自己正处身谢玄的位置上,但与淝水之战则完全是两回事,由上至下从没有人怀疑谢玄会带领他们去打-场败仗。现在只要他说错几句话,眼前正等待他指示的将领会立即离弃他。
  刘裕从容一笑,道:“我还当徐道覆是甚人物,原来不过尔尔。求胜心切,乃兵家大忌,想不到徐道覆竟会犯上这个大错误。”
  一名年轻将领道:“徐道覆攻陷吴郡和嘉兴后,下一个将轮到海盐,我们只有三干人,如何抵挡得住数以十万计的乱兵?”
  刘裕认得这是刘毅倚重的副将申永,是刘毅手下诸将中最有权力的将领。微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徐道覆难道能与当年的苻坚相比吗?天师军号称三十万大军,实质上称得上是精锐的不过五万人,其它只是各地豪强、帮会和乱民仓卒集合而成,怎及我北府兵训练精良?更重要的是我会教徐道覆无法全力攻打海盐。而只要我们守得住海盐,我们便可以为被害的北府兵兄弟讨还血债,取得最后的胜利。”
  另一将领刘藩道:“小刘爷有甚办法令徐道覆无法集中力量攻打我们呢?”
  刘藩是刘毅的堂弟,与刘裕份属同乡,他说出了所有将领心中的疑问。
  刘裕晓得自己强大的信念,感染了众人,稳定了他们的情绪。而他铿锵有力的声线语调,更大幅增加了他们的信心。这部是他从谢玄身上学来的。道:“今次徐道覆之所以能在一天之内攻陷两城,皆因准备充足,又出奇不意,故能取得如此辉煌战果。”
  稍顿续道:“我们绝不可被他唬倒。徐道覆无疑是声威大振,却是外强中干,只要我们能把握他致命的弱点,可把他对海盐的攻打瘫痪下来。”
  刘毅道:“徐道覆的弱点在哪里呢?”
  刘裕信心十足的道:“要明白徐道覆的弱点,首先要掌握他今次能反击成功的原因,关键处在于他设置了一个可瞒过我们的秘密基地。”
  申永道:“是沪渎垒。”
  刘裕晓得刘毅已把有关沪渎垒的事告诉诸将,省去了他一番唇舌。点头道:“这叫成也沪渎垒,败也沪渎垒。今次徐道覆能忽然发动如此猛烈的反攻,皆因沪渎垒不单藏有天师军最精锐的部队,囤积了大量粮资,且建造了大批攻城器械,遂能突破我们的防守,一日之内连取两城,逆转了局势。可是现在的形势已改变过来,由敌暗我明变成我暗敌明,天师军已显露形迹,令我们可轻易掌握他们的战略和部署。反之他对我们真正的实力和策略是一知半解。最重要是他们并不知道沪渎垒再不是甚么秘密基地。”
  众将均同意点头,虽然他们仍不清楚刘裕有甚么致胜的手段,但刘裕以事论事,见解精辟的看法,使他们颇有拨开迷雾见青天的感觉,再不像乍闻嘉兴继吴郡在同一天内失陷时的惶惑无依。
  此时南门聚集了大批北府兵,墙头上的守军、把门的兵卫,以及在附近工作的工事兵,虽听不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但见刘裕威风凛凛,胸有成竹的与众将说话,都安定下来,注视他们。
  刘裕续道:“可以想象攻打吴郡和嘉兴两城时,天师军必从沪渎垒倾巢而出,携走大部份攻城器械,留下的便用作攻打我们海盐之用。如果我们没及早发现沪渎垒的存在,囤积在垒内的粮资兵矢,将会被送往吴郡和嘉兴两城,以支持天师军方兴未艾的军事行动。”
  众人无不众精会神地听着,他们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的将领,开始看到由刘裕描绘出来的美丽图画。
  正因刘裕所说的没有一句话离开事实,也令他们掌握到实际的情况。
  在现时人心惶惶之际,只有事实方可以安稳他们的心。
  刘裕微笑道:“试想想吧!在这天师军青黄不接的时刻,我以奇兵突袭沪渎垒,把天师军余下用来作长期大规模军事行动的粮资兵矢,一股脑儿全夺在手上,会有甚么后果呢?”
  申永首先叫道:“我们有救了!”
  众将人人精神一振。
  刘毅道:“小刘爷!我们应否立即行动呢?”
  这还是刘毅首次称他为小刘爷,可见他至少在唤这个称谓时是心悦诚服的。而直至此刻,刘裕仍没有告诉刘毅战船队的所在,皆因此事绝不可泄漏出去,谁敢担保北府兵内没有天师军的奸细。
  此时说出来,即使听进天师军的奸细耳内,亦改变不了即将发生的事,因为战船队早于七天前离开藏身的岛屿,进入可偷袭沪渎垒的位置,刚才开出的“奇兵号”,正是前往与战船队会合,于黎明前进攻这个牵涉到整场战役成败的天师军基地。
  一切均在算计中,由此可知早前能否说服刘毅,实为关键所在。一旦解决这个问题,刘裕已踏足胜利之路,虽然未来仍须面对艰困的战斗。
  刘裕好整以暇的道:“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徐道覆会把精锐之师从吴郡和嘉兴开出,兵分两路,一路沿运河南下,攻打会稽和上虞,另一路则会兵压我们海盐城。南下的天师军不用我们去理会,亦不到我们去管。我们目前的首要之务,是守稳海盐。哈哈!我真想看看徐道覆惊闻沪渎垒失陷时的表情,看他还凭甚么攻打我们。”
  另一将领叫道:“小刘爷!沪……”
  刘裕欣然道:“你想问我凭甚取沪渎垒吗?为何我视沪渎垒如囊中之物?让我告诉你吧!因为沪渎垒的兵力布置,全被我摸通摸透,现在留在沪渎垒的天师军不到四千人,且只有五百人是可战之兵,其它全是工匠。而我的亲兵足有二千人,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勇十,更是曾参与两次反攻逞荒集的战士,由屠奉三和江文清率领,你们说沪渎垒是否手到擒来?明天你们将会听到好消息。”
  接着双目精芒遽盛,高喊道:“你们叮以把我刚才述说的情况传播开去,让人人晓得胜利非是掌握在徐道覆手下,而是在我刘裕之手。沪渎垒将会变成我们在这场战争中,起着关键作用的水师基地,凭我们性能优越的双头战舰,凭苦能打败南方任何船队的水师,把沪渎垒和海盐连成一气,互相支持,我们是不会失败的,就像当年玄帅带领我们以弱制强,以寡敌众,我们北府兵是不会输的。”
  这番话他以内功逼出,远近皆闻,回响于墙头城门,说得豪气万丈,慷慨激昂,登时惹得众兵齐声吶喊,高呼小刘爷之名。
  刘裕自己亦热血上涌,脑海浮现谢玄那天从八公山的落山斜坡,驰往淝水东岸的动人情景,当时对岸是数以十万计的秦军。
  刘毅等诸将齐听得热血沸腾,全体拔出佩剑,高指夜空,发喊道:“我等誓向小刘爷效忠,决意拚死力战,永不投降。”
  他们的誓言又引起墙上墙下众兵更激烈的反应,人人高举兵器,发喊欢叫。
  刘裕反平静下来,心中充满感触。
  这是决定性的一刻,他再不是北府兵内只得虚名的英雄,而是掌握了实权的主帅,不但成了北府兵最后的希望,也代替了谢玄在北府兵内的位置。
  玄帅呵玄帅!如你在天有灵,请保佑我刘裕,不会丢失你的威名。

第十一章 盛乐之战

  于平城北面三十多里处的一座小丘上,燕飞点燃携来的火把。
  火把被缚在一根树干上,插入雪土,令火焰在丈许的高处扩散红光,在周遭满铺积雪的原野衬托F,触目而带着说不出其诡异凄迷的气氛。
  燕飞静立在接近火炬之处,心中思潮澎湃,因为他晓得即将见到万俟明瑶。
  这个召唤秘人的火光,势会惊动万俟明瑶,当地晓得燕飞是要见她,她会有何反应呢?
  万俟明瑶有很强的个性:水不肯向任何人屈服,燕飞甚至在怀疑,如果向雨田没有拒绝她的爱,她会否仍对向雨田如此念念不忘,如此“痴情”。
  万俟明瑶是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的,她若形成了某种看法,会坚持下去。在她眼中,燕飞的武功虽然不错,但至少逊她两筹,是她的手下败将,虽然燕飞因击杀竺法庆而声名大噪,但万俟明瑶该仍认为她自己可稳胜燕飞。现在燕飞“送上门来”。她会以甚么态度和手段响应呢?
  燕飞很想知道。
  假如万俟明瑶立即动员可用的人手,全力攻击燕飞,一意杀他,情况将由复杂变为简单,虽然大伤他的心,但却是他所期待的。
  当发展到这个情况,他只须让万俟明瑶看清楚他的本领,证明燕飞再不是以前的拓跋汉,现在的燕飞是她奈何不了的,她便不得不祭出她最后一道杀手简——向雨田。
  这是他今晚要见最不希望见到的人的原因,他希望停止无谓的杀戮,就在此时,一道白影出现在雪原的远处。
  燕飞仰望夜空,今夜虽然寒气彻骨,天空却是清朗无云,繁星密布,令人叹为观止。
  燕飞深吸一口气,晓得会于此一美丽星夜,见到曾伤透了他的心的旧爱。
  战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盛乐城襄城外变成地狱般的恐怖世界,雪花仍漠视一切的从天降下。
  拓跋珪清楚他这一方已控制了整个战场。一如过去在他指挥中的每一场战争般,没有人能在战场上击败他,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天生的统帅,但只有在杀戮的战场上,他可以平静下来,冰雪般的冷静。他不会错过敌人的破绽弱点,每每能在最适当的时机予敌人最致命的一击。
  今仗来犯的铁弗部战士达一万五千之众,兵分两路,主力军一万人,分三队冒雪正面强攻盛乐,一队直冲城内,另两队分攻布于左右的营地,另一路兵有五千人,则绕往盛乐后方,从北面攻城。
  由于盛乐城墙城门尚未修复,缺口处处,前后冲至的敌骑几乎是长躯直入,他们同时点起火把,再将火把投往营帐和房屋里去,登时火头四起,却听不到惨呼的声音,也见不到有人从营地房舍奔出来逃命。
  到敌军晓得中计时,一切都迟了。
  埋伏在城墙上拓跋族战士在反击的号角声响起卜现身,数以千计的劲箭骤雨般朝敌人洒下去,射得敌骑人仰马翻,狼奔鼠窜,阵脚大乱。
  埋伏四角房舍襄的战士冲将出来,以二十人为一组,二百组合共四千人,人人徒步持矛,有组织具规模地走进横街长巷,在他们熟悉的城池以长矛专攻马背上的敌人,却放过敌人座下的马儿。立即把敌人逼得退往贯通南北的主大街去,只剩F失去主人的空骑受惊奔跑。
  此时埋伏在城后雪林的二千骑兵从北门掩至,杀人北门里,冲得敌人四散奔逃,各自为战,又不能逃进被拓跋族步军控制了的横街,只好向唯一的出路南门逃去。
  墙头上的箭手改为专对付攻打左右空营的敌人,居高临下以强弓劲箭,毫不留情地射杀敌人。营帐陷于火海之中,火光染红了雪地,也照得敌人纤毫毕露,更难避过夺命箭矢贯体之危。
  立在南墙城楼的拓跋珪冷然注视一切,无喜无怒。
  在坑杀了慕容宝的大批降兵后,他对杀人已感到麻木,不会有丝毫情绪的波荡,至少是当身处残酷战场上,胜败每决定于他一念的时刻。
  一队人马从南面冲出,往城外逃去,人数只有数百,但拓跋珪看到赫连勃勃正是其中之一,紧随他身旁的是波哈玛斯。
  拓跋珪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提起手上大弓,搭上箭矢,再把强弓拉成满月,身旁左右五十多个亲兵纷纷仿效,同时弯弓搭箭。
  “放箭”!
  一声令下,箭矢蝗虫般从墙头射下去,索命鬼般追上正逃走的敌人。
  惨叫声应箭响起。
  十多个人从马上坠下来,伏尸城外雪地上,余下的敌骑和十多匹空马,迅速去远。
  “蓬!”
  拓跋珪在亲兵点燃烟花火箭后,掷上高空,在雪花里爆开一朵诡状的红色光花。
  他晓得波哈玛斯今次死定了,因为等待他的是武功高强,不在他之下的楚无暇。若楚无暇力有不逮,尚有从他亲兵挑选出来的二百精锐一同出手。
  刚才的一箭,他放过了宿敌赫连勃勃,射向波哈玛斯,这波斯高手也是了得,避开了背心要害,只让箭贯入他右肩。
  拓跋珪清楚此箭的威力,贯满了真气,不单废了他的右手,还伤及他的内脏。
  没有了波哈玛斯,赫连勃勃除了可以扰乱姚苌的大计外,再难有甚么大作为。
  燕飞在雪地飞驰,追在前方体形健美的秘族女高乎后方,朝东北方走,好一会抵达山区,两人一先一后穿林过丘,忽然豁然开阔,原来到了个小山谷。
  谷的另一边隐隐传来瀑布的声音,一道溪流蜿蜒而来,流往谷外去。四周的山丘挡着吹来的西北风,虽然放眼所见均是皓白雪,但仍有一丝温暖的感觉。
  秘族女高手以秘语道:“族主着你在这襄等候她,千万不要离开,你该明白族主的脾性。”
  燕飞点头答应后,这位把全身裹在白布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秘族女高手,迅速离谷而去,剩下他一个人。
  燕飞暗叹一口气,到小溪旁找了一块平坦的大石,拨掉上面的积雪坐了下去。
  带他到这个地方来,肯定是不怀好意,只要万俟明瑶使人把守谷口,又派人在谷顶四周的山头居高临下守以强弓劲箭,一般好手将陷于插翅难飞的绝境。
  但当然难不倒他,这样的形势对他是有利无害,他还可利用形势使秘人无法形成合围之势。
  他的想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由于事起突然,万俟明瑶一时间召唤不到足够的高手,所以拖延时间,先使人带他到这里来,好让她能从容部署。
  燕飞再叹一口气,把杂念排出脑海之外,进入无人无我的境界。
  “吴郡守将王康,参见小刘爷。”
  刘裕安坐太守府大堂主位,看着拜伏身前容颜疲倦的将领,心中升起古怪的感觉。
  自己这个太守可说是骗回来的,但人人二话不说地便接受了,可见自己在北府兵心中,确实占有奇异独特的位置。
  王康在半个时辰前率领干余败军抵达海盐,当时他浑身血污,身上有多处伤口,经调治后到大堂来见他。其它兵将均得到良好的照顾,被安顿到城内的民居休息。
  刘裕抢前把他扶起,道:“大家兄弟,无须多礼。”
  坐在旁边的刘毅也道:“小刘爷作风似玄帅,最怕无谓的礼数。”
  听刘毅这么说,刘裕登时晓得谢琰必是规矩多多,讲究礼节,所以王康纵然身带创伤,仍不敢礼数不周。
  坐好后,王康叹道:“小刘爷得朝廷派来主持大局,实在太好哩!”
  刘裕暗叫惭愧,岔开道:“王将军怎会逃来海盐呢?”
  刘毅听得眉头大皱,心想不来海盐该到甚么地方去?
  王康道:“若我晓得小刘爷在海盐主事,我定会领人到海盐来,不过我并不知道,所以城破后一心往无锡去,却被天师军封锁了逃路,只好往海盐来试试看。”
  刘裕拍腿道:“好一个徐道覆,此计果然恶毒。”
  刘毅和王康不解地瞧苦他。
  刘裕心忖若听的是屠奉三,肯定明白自己的想法。从容道:“徐道覆是故意把逃出吴郡和嘉兴两城的兄弟逼往海盐来,一方面可弄得海盐人心惶隍,另一方面可加重我们在粮草物资方面的负担,此为一石二鸟之计。”
  王康有点尴尬的道:“如此……嘿!如此我们不是拖累了小刘爷?”
  刘裕出自真心的道:“恰恰相反,我对徐道覆这做非常感激才真。粮草物资方面我们绝无问题,两艘从建康来的粮船会于午夜时分抵达海盐。哼!徐道覆今次是弄巧反拙。”
  王康露出释然的神色。
  刘裕向刘毅道:“今晚将会有大批兄弟从吴郡和嘉兴来,请宗兄好好招待他们。”
  刘毅点头应诺,接受了刘裕向他下的首个命令。
  刘裕又向王康道:“今次吴郡失陷,罪责绝不在王将军身上,王将军好好休息,勿要胡思乱想。”
  两人去后,刘裕心想自己难道确实是真命天子,否则徐道覆怎会这么便宜自己呢?

第十二章 旧欢如梦

  燕飞睁开眼睛,万俟明瑶出现在小溪对岸,她的打扮与刚才领路的秘族女高手没有任何分别,全身裹在雪般纯白的劲装襄,可是不知如何,或许是她的腿长了一点,腰身细了些许、身材苗条上几分,也比那健美的秘族女高手要高出二、三寸,竟予人有天壤之差的分别。仿佛天地初开时诞牛的美丽神物;她那生动活泼的体形和线条,像造化般无可供挑剔之处。
  第一次看到万俟明瑶的时候,那时她还只是个少女,便已惊人地吸引着他。直至今天,她的吸引力仍没有丝毫灭退。每一次看她,他都会有新的发现、新的惊喜,有点仍如首次见到她一般,心情波动不已。
  她那双细而长的凤目更是变化多端,可以是冷漠和神秘,更可以充满妖媚、挑逗,热烈如火焰,可教任何男人感到能征服她是最了不起的本事,老天爷在人世间最大的恩赐。
  但燕飞亦知道万俟明瑶是永不会被人征服的,这是经过最痛苦的经验后深切体会的事实。
  事实上他从未想过要征服万俟明瑶,只希望她爱他如同他爱她般深。但最终他失败了,且是最彻底的失败。有时他会想,她根本从未真的爱过他。
  他燕飞只是她解闷儿的玩物。
  “汉”!
  她熟悉的声音传进燕飞耳内,是那么低沉悦耳、性感迷人,勾起他早被深深埋葬的某种令人意乱神摇的动人感觉。
  夜半无人,枕边私语,天地间恍惚只剩下她和他,她的一颦一笑,是那样无可抵御的令他颠倒迷醉。
  当她动人的身体在他怀里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像此刻般呼唤他以前的名字,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她,再容纳不下其它的东西。他从没想过黑夜会是如此美丽,如此和平,如斯激烈。一次他们在欢娱平静的气氛中躺在一起,她对他说:“女人在恋爱时,是不讲规矩,不会害羞,无法无天的。”
  这句话仍言犹在耳,像在昨夜才说的,但燕飞却清楚过去和她的一切俱往矣,便如大河长江泛滥的洪水,把一切冲走,永不回来。
  他爱过她,也恨过她,然后是彻底的失望,是爱是恨再不重要。
  那是他生命中一段最不想记起的回亿,也是最深刻难忘的奇遇和经历。
  燕飞叹了一口气。
  万俟明瑶举起纤手,抓着头罩的下幅,把整个头罩掀起来,纳入腰囊,露出能倾倒天下男人的绝世花容,乌黑闪亮的秀发如瀑布般自由写意的倾泻而下,益发显得她雪白的睑肌晶莹剔透,超乎凡间任何玉石之上,宝石般的明眸在长而媚的秀目内闪闪生辉,一眨不眨深情专注地凝望着他。
  她还是那么惊心动魄的夺目美丽。
  “为甚么要叹气呢?你不再爱我了吗?”
  燕飞心中苦笑。
  当年在长安,他没法离开她,为的正是她此刻柔情似水的姿态模样,在她爱着他时,她如火的热情完全把他融化,令他忘掉一切因她而起,种种噬心的折磨和痛苦,直至燕飞心死。
  万俟明瑶轻跃过小溪,来到他前方,蹲下拉起他的双手紧握着,然后仰起拥有能夺天地造化精华的美丽线条的轮廓,丰润的香唇露出一丝似能破开乌云的阳光般的笑意,轻柔的道:“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明瑶今回是破题儿第一趟求人哩!”
  秘语从她口中说出来,有种难以形容的温柔和动人心弦,充盈轻重缓急的节奏感,不单是迷人的语言,更是能触动人心的天籁乐章。
  想起过往亲密至无分彼我的关系,燕飞有点不由自主地轻轻反握着她一双玉手,虽然同时想到这双手可毫不留情地杀人,也无法忘怀她温柔多情的触摸。
  在等候万俟明瑶来临前,任燕飞千想万想,仍没想过万俟明瑶会以这样的态度对他,问他这几句话,宛如一切事情从没有发生过,长安的热恋仍像一发不可收拾的林火般在焚烧蔓延。
  她是否在耍手段骗他呢?
  明知拓跋汉就是燕飞,仍要逼向雨田来杀他,只是为伤害向雨田,对向雨田的拒爱作出最严酷残忍的报复,由此已可见他以前的看法没错,万俟明瑶心中始终只有向雨田一个人,对他燕飞不过是逢场作戏。
  万俟明瑶细审他的脸容,道:“汉!你变了很多,整个人的气质都改变了,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不过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在沙海里迷了路的那个小子拓跋汉,也是在长安和我重逢的拓跋汉。”
  又凝望他的眼睛,柔声道:“你的眼内多了很多东西,我无法形容那是甚么。我似熟悉你的眼睛,但又感到很陌生。你在想甚么呢?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有个美满的将来,正如你曾承诺的,我们可以做世上最美好的一对爱侣。你改变了,但我也改变了。我一直不相信有人能改变我,但我的确被你改变了。”
  燕飞心中没有半点愤怒,只有无尽的悲哀。于万俟明瑶来说,没有任何人或事比秘族的传承和荣誉更重要,那是自小由她爹灌输给她的想法,根深柢固,不是任何人能改变,更绝不会因他燕飞而改变。
  燕飞感觉苦夜空灿烂的星光洒在他们身上,他和她此刻表面上非常亲近,但他却清楚两颗心像是隔着万水千山般遥远。心中不由浮现纪千千的如花玉容,纵然他们一个在天之涯,一个在地之角,但两颗心之间却没有距离。
  他的确变了,竟可在与万俟明瑶一起时,思念另一固女子。
  万俟明瑶轻轻地把一双柔荑从他手中抽出来,接着伸展动人的身体,投入他怀里去,双手水蛇般缠上他的颈项,香唇凑到他耳旁喘息着道:“汉!拥抱我!像你以前般紧紧的拥抱我。”
  燕飞没有依她的话,似变成一座不动如山的石像般,叹道:“你爱我吗?”
  万俟明瑶微嗔道:“又说蠢话了,你有一点没有变,仍是以前那个既爱怀疑又固执的傻瓜。”
  嗅着她的发香,鼻子充盈她健康的气息,感受苦软玉温香在怀中的迷醉滋味,燕飞却是心静如止水,没有半丝波荡,因为他晓得当他没有依言拥抱她的一刻,万俟明瑶生出杀机,在这样亲密的接触下,她的意念瞒不过他的灵觉。
  燕飞沉声道:“你所谓对我的爱,并不是我要求的那种爱。当年在长安时,纵使我和你有最亲密的行为,但我仍不时有孤独的感觉,那是一种空虚的窒息感,可以令人没法掌握幸福。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在理该最快乐的时刻,却有那种不愉快的感觉,当时我还以为是因不了解你,但我终于明白了,在离开你之后,脑子醒过来的时候,我明白了。因为你的心中有另一个人,当你和我说话,甚卒和我欢好的时候,你却在想另一个人。”
  万俟明瑶一阵风般离开他怀里,退往丈许外的地方,秀发飘扬,傲然挺立,凤目射出闪闪电芒,配合背挂从香肩斜探出来的长剑,登时由千娇百媚的多情女广,化身为可夺命的勾魂艳使。语气出奇地平静道:“拓跋汉你何不坦白告诉我,你已移情别恋,不用再口出污言,侮辱我万俟明瑶。”
  燕飞淡淡道:“我并没有移情别恋,还记得在我离开的同一个晚上,你对我说的一番话吗?你亲口向我说你对一个男人倾情专注的时代早过去了,男女之情更不是你的人生目标,你有过很多男人,我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若我认为自己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便是不自量力。你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们的所谓恋情立告终结。你可以当我是町呼之即至挥之即大的人,但我却清楚自己不是这种人。”
  万俟明瑶脸上现出温柔之色,代替了凌厉的眼神,她走近燕飞两步,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至半丈,苦笑道:“你真的是傻瓜。我一时的气话,怎可以当真呢,明瑶只是气不过你坚持要去行刺慕容文,所以故意挫折你、侮辱你,向你浇冷水吧!事实证明了你是对的而我错了。你不但成功刺杀慕容文,轰动长安,还奇迹地脱身逃走,引得慕容文家族的高手倾巢而出,为我们制造了一个干载难逢的机会,才能把我爹救回去。我承认低估了你,但我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思念你是锥心的折磨。现在一切已成为过去,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抛开一切,与你立即返回沙漠中最美丽的绿洲,再不理世间的任何事。”
  燕飞晓得她所说的甜言蜜语没有一句是真的,她正进入最佳的攻击位置,可让她名为“漠柔”的锋利软剑发挥最可怕的威力,抢占先机。
  她说的虽然是迷人的情话,但燕飞却感应到她心裹的奥秘,明白她为何要费这么多唇舌。
  万俟明瑶是不服气,她不服的是燕飞离开她,而非她抛弃燕飞。同时她虽发觉燕飞在武功上大有长进,但认为燕飞仍不是她的对手。
  当燕飞再一次被她迷倒,答应随她返回沙漠双宿双栖,她会毫不犹豫的出手,取燕飞之命。
  自从被向雨田拒爱后,她已失去爱别人的能力。正如向雨田说的,她对燕飞仅存的一点爱意,已因燕飞主动离开她,一去不回头,而转变为恨。
  当她讨回失去的骄傲和尊严后,他燕飞在她心中再没有任何价值,杀掉他便完成了她对慕容垂的诺言,不用留在这里与拓跋珪周旋冒险,是对她族人最有利的事。
  至于她真正爱的向雨田,将因无法完成任务被逼永远留在她身边。
  这就是万俟明瑶好强的性格,燕飞了解她,也心生怜惜。
  说到底,他们曾是缱绻难舍的爱侣。
  纵然他武功已达上窥天道的层次,由于无法向她施展“仙门剑诀”,燕飞对她的“漠柔”仍是非常顾忌。
  万俟明瑶学武的天分绝不在向雨田之下,使用软剑的技术已臻鬼神莫测的层次,可硬可软,教人防不胜防。
  在无法尽全力下,他并不是稳操胜算的。
  燕飞语重心长的缓缓道:“明瑶你再想想吧!仔细和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我们当年在长安的情况,那就叫爱吗??真正的爱是从来不会计较的,它会令人不顾一切,更是无私的,绝不会蓄意去伤害对方,令对方难受。偶尔我们间生出爱的火花,随即又烟消云散,因为你仍无法把心巾的爱寄托在我身上;你知道我讲的是真话,更晓得我从来没向你说谎。自那晚离开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亦告结束,虽然我从没有忘记我们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分不清楚那是苦还是甜的往事。”
  万俟明瑶双目亮起异芒,那是她展开秘族最玄奇深奥武功“破云夺日功”的必然现象,显示她随时出手。
  两人目光交击。
  万俟明瑶一字一字的道:“你真的不会骗我吗?那就坦白告诉我,你是不是爱上了纪千千?”
  燕飞淡然道:“我从来没有打算在此事上瞒你,亦知瞒不过你,现在对我最重要的事,是如何把千千从慕容垂的手上救出来。”
  这番话是燕飞最不愿向万俟明瑶说的,却又是不得不说。只有这样,才可令万俟明瑶非杀他不可,她做不到时,只好请向雨田出马。如此她将处于稳胜的局面,不论何人败阵身亡,她仍可今生存下来的一方痛苦自责。
  万俟明瑶凄然一笑,目泛泪光,道:“燕飞你是否敢作敢为的男子汉大丈夫,何不直接了当答我的问题,你究竟是否爱上了纪千千?答我吧!我要一个不含糊的答案。”
  燕飞太清楚她的脾性了,万俟明瑶从来不是个软弱的人,怎会有这种小女子的情态?说到底这是她的一种手段,因为直至这刻他仍没有露出任何弱点破绽,而万俟明瑶则力图在他无懈可击的心神打开一个缺口,只要他心神稍有波动,凌厉的杀着会如黄河长江之水般滔滔而来,直至他伏尸小谷。
  他明白万俟明瑶,万俟明瑶也了解他,清楚昔日的燕飞是怎样的一个人。
  现在的燕飞在本质上并没有改变,可是对这世界的看法已生出天翻地覆的变化,追寻的东西再不相同。而他与纪千千超越物质、距离的奇异恋爱,更远超过当年他和万俟明瑶曾拥有过的一切。
  如果他和万俟明瑶相恋时是患上爱的绝症,那他现在已完全痊愈过来,得到了新的生命。
  他和万俟明瑶的爱或许只是一种虚假的幻觉,加上主观的投射和期望;但和纪千千炽热的爱恋,却不用有丝毫怀疑,中间没有任何阻隔,是心与心的直接对话,完全没有疏离或隔阂的感触。
  燕飞仰望壮丽的星空,感到心灵打开了,与星空结合为一,原本渺小的自己,变成与天地相依共存,他再不渺小。
  这种突然而来,美妙难言的感觉是有因果的,因为就在这一刻,他悟通了爱的真谛,也从与万俟明瑶爱的梦魇裹脱身出来。
  人与人之间的爱,是有局限的,我们从不能真的了解别人,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活着,隔离在他们各自的天地襄,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想法。
  他曾因万俟明瑶饱吃其中之苦。他和万俟明瑶虽然曾在一起,做着男女间最亲密的行为和动作,但他们真的是在一起吗?心与心之间的鸿沟是无法跨越的,直至眼前这一刻。
  他明白了!
  他也得到了自由,心中填满了对纪千千的爱,那是一种深沉和超越的爱,没有任何保留,也没有止境。他更生出对眼前曾使他难以自拔的娇娆最沉痛的惋惜。他和万俟明瑶:水远再无法回到昔日的光景。
  燕飞道:“这是何苦来哉?我怎忍心对明瑶说出这句话呢?听我的话好吗?立即率族人返回沙漠去,慕容垂的奸计是注定行不通的。你或许以为我说的只是空口白话,但我可向你保证这是我的肺腑之言。走吧!”
  一颗泪珠从万俟明瑶眼角流下来,接着她双日泪光消敛,回复冰雪的冷静,盯着燕飞道:“你晓得甚么呢?凭你和拓跋珪那小子怎会是慕容垂的对手?在任何一方面你都差远了。”
  她说话的内容语调,令他想起在长安时,她反对他去行刺慕容文的情景,充满了蔑视和不屑。当时当然对他造成极大的伤害,现在则只有怜惜和心酸。
  老天爷为何要把他们放在如此势不两立的位置上去,他真的不明白老天爷,牠有同情心吗?
  燕飞淡淡道:“明瑶是否指慕容垂煽动赫连勃勃去偷袭盛乐的事呢?”
  万俟明瑶难掩惊讶之色的娇躯微颤,瞪着他沉声道:“拓跋珪那小子是否偷偷返盛乐去了?”
  燕飞心忖万俟明瑶仍是那么冰雪聪明、思想敏捷,凭自己一句话推断出拓跋珪久未露面的原因。
  万俟明瑶说这番话时双目异芒大盛,光采尤胜从前,令燕飞晓得她这些年来并没有闲着,比之长安时功力火候又有精进。
  燕飞答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赫连勃勃今回能保命返回统万,已算非常万幸。”
  万俟明瑶美目异芒更盛,没有说话,显示随时会出手强攻。
  燕飞心神往四外延伸,稍松一口气,因为他并没有发觉其它秘人。
  万俟明瑶肯孤身一人来会他,或许是对他犹有余情,又或是认为只凭她手中的“漠柔”,足够杀他有余。
  不论如何,这点对他非常有利,他实在不愿伤害任何一个秘人。
  燕飞尽最后的努力道:“对拓跋珪来说,没有任何事比复国更重要,当他回来时,他会用尽一切办法打击你们。慕容垂把你们卷入此事内,是不安好心,因为他顾忌柔然的威胁,而你们则是柔然人的盟友。慕容垂希望我们和你拚个两败俱伤,他可坐收其利。慕容垂对赫连勃勃亦抱有同样心态,明瑶是聪明人,该知道如何作出明智的选择。”
  万俟明瑶娇叱道:“我不用你来教我怎么做。”
  燕飞摇头叹道:“明瑶动气哩!我……”
  万俟明瑶忽然转怒为笑,柔声道:“你是不会向我说谎的,对吗?那便告诉我吧!刻下在平城是否有一批待运的黄金呢?”
  燕飞心叫问得好,点头道:“明瑶很有本事。对!我今次来,就是要把这批黄金运返边荒。”
  万俟明瑶白他一眼,欣然道:“算你哩!总算还念着点旧情。告诉你吧!这批黄金将永远到不了边荒集,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就是你们拓跋族亡国减族的日子。甚么复国大计,只是你们的痴心妄想。”
  燕飞好整以暇的道:“明瑶敢否和我立个赌约?”
  万俟明瑶皱眉道:“甚么赌约?”
  燕飞耸肩洒然道:“赌的当然是否能把黄金运返边荒集去,如果我赢了,明瑶就乖乖地和族人回沙漠去,再不理会我们拓跋族和燕人之间的事。”
  万俟明瑶无可无不可地随口询问道:“给我们抢了又如何呢?”
  燕飞若无其事的道:“我便在你面前横剑自刎。”
  万俟明瑶“噗哧”一声娇笑起来,就像听到世间最可笑的事,横他千娇百媚的一眼,喘息着道:“我的汉郎呵!难道你认为我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吗?”
  燕飞微笑道:“我可以活着离开又如何呢?”
  万俟明瑶冷笑道:“先问我的剑吧!”
  “锵”!
  漠柔剑离鞘而出,先在空中像蛇信般颤动,然抖个笔直,剑锋化为一点电芒,横过半丈的空间,朝燕飞咽喉要害以惊人的速度刺去。

第十三章 稳定军心

  刘裕登上西墙,遥望远方的动静,双腿虽有点疲累,但精神仍相当旺盛。
  他自己也有点佩服自己过人的体格和精力,过去的两个时辰,他走遍了海盐每一个角落,与手下兵将作亲切和没有阶级分野的接触和交谈,关心他们、了解他们,更为他们打气。
  这都是他从谢玄身上活学回来的东西,在手下心中建立英雄和领袖的典范,让手下感觉到他是为他们着想的,大家的目标和理念均是一致。
  任何人都可以软弱,惟独他不可以。
  他可以害怕,但只可以在无人看到他时显露心中的恐惧。处于这个位置,便要做在这个位置该做的事。
  刘裕深吸一口气,吹拂过墙头的寒风让他精神大振。
  眼前的一切是多麽的难以想像,他不但拥有自己的部队,还有自己的城池,等待着他的是可决定南方谁属的连场大战,同时他深切体会到成功的反面就是失败。正因他追求在战场的成功,他随时会面临失败,再不象以前般一个人独来独往,跌倒了可以爬起来。
  兵败如山倒,他现在兵微将寡,又没有后援,一场败仗可赔尽他的声誉威名,戳破他“一箭沉隐龙”的神话。
  失掉一场仗对徐道覆或桓玄可能无关痛痒,但却是他不能消受的。
  成功的另一边就是失败,在这刻,他对此有深切的体会。
  从吴郡和嘉兴逃出来的败军不住拥往海盐来,到二更时分来投效者已超过二千五百人,且还陆续有来。
  刘毅此时来到他身旁,欣然道:“两艘粮船来了,货物正送往城内。送来的粮货虽然不多,却可解燃眉之急,尤为重要的是对人心士气的激厉。各人都追问下一批粮货何时运至。”
  刘裕探手搭着他肩头,走到一旁无人处低声道:“告诉宗兄一个秘密,再不会有第二批粮货,我们能张罗的就是这麽多。”
  刘毅失声道:“什麽?”
  刘裕轻声地道:“不要张扬,此事你我知道就好了,因为我不想再瞒你。司马道子那浑蛋为怕桓玄封锁大江,所以管制粮货物资,能收集这批粮货已费尽孔老大和支循大师九牛二虎之力。我故意安排这两艘船今夜到海盐来,作用是稳定人心,否则明天城内恐怕跑掉了一半人。明白吗?”
  刘毅发呆片刻,垂头道:“明白了!感谢宗兄告诉我实情。”
  刘裕收回搭在他肩膀的手,微笑道:“宗兄不声我气吗?”
  刘毅叹道:“若没有你小刘爷在此主持大局,海盐不知会变成什麽样子。最令我感动的是当两城的败军撤到这里来,听到是小刘爷坐镇此城,没有人不额手称庆,一洗败军颓气。纵使你刚才对我说假话,我也被骗得心服口服。唉!沪渎垒...”
  刘裕微笑道:“你是否想问沪渎垒是否子虚乌有的呢?”
  刘毅惴惴不安地点头。
  刘裕道:“我以人格作担保,有关沪渎垒一事是千真万确,绝非妄语。”
  又把目光投往远方,沉声道:“假若明天没有攻陷沪渎垒的好消息传来,我们将陷身绝境,那时我会开诚布公,谁想离开,我绝不会阻止。”
  刘毅忍不住问道:“小刘爷本身又有什麽打算?”
  刘裕现出一个坚决的笑容,道:“我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直至城破人亡。”
  又望往他道:“因就为我想不到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刘毅一时说不出话来。
  刘裕叹道:“假如沪渎垒真的落入我们手上,宗兄又有什麽好提议?”
  刘毅呆了一呆,仍然说不出话来,因为脑袋一片空白。
  刘裕道:“此事必须由你去办,就是设法通知在会稽和上虞的好兄弟,若城破之时,海盐将是他们唯一的生路。我们的战船队会从海盐渡峡前往接应他们,不会看着他们被乱民宰杀。”
  刘毅现出心悦诚服的神色,大声应诺。

  (第三十七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