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荒传说
   —黄易
                    第五卷

第一章 玄功初成

  彷如历史重演 
  给独叟喂服他名之为“阳精火魄”的丹药,感觉有点像吞下“丹劫”,当然其霸道处远及不上“丹劫”,药效亦比之缓慢得多,但只就比较而言,如此霸道凌厉的丹药,燕飞过往从未得闻,此刻却是亲自体验 
  “阳精火魄”入口即溶,化成一团火热,灌喉入腹,接著火热在腹内不断加强,还往全身扩散;寒热相激交战,令燕飞苦不堪言 尤幸独叟不断从金针送入火热阳气,激发体内潜藏的阴寒,对“阳精火魄”生出少许克制的作用 
  燕飞虽备受寒热交煎之苦,灵台却是无比清明,心忖与其经脉被焚,不如像妖女青 所说的在感觉逐渐消失下冷凝而亡 倘配合独叟的助力,冷死似比热毙容易消受些 
  福至心灵下,连忙默运进阳火之法 此时他已无暇理会因何独叟输入阳暖之气,反会助长体内阴寒,只知以阳引阴,当“阳精火魄”被制服时,自是冷凝而死的一刻 
  当下意守脑际泥丸宫,依独叟所传的秘法,以意导气,从泥丸经前方任脉而下,直抵丹田气海,穿胯下生死窍,再贯尾闾逆上督脉,过玉关返抵泥丸宫,为之一周天 
  出乎他意料之外,这方法比之过去三天任何一次的行功更具神效,只一周天,“阳精火魄”的扩散速度立即减缓,威力变弱 最精采是独叟不惜损耗真元的阳气,竟似给他全引导往任督二脉运转的温暖气流去 
  每转一周天,“阳精火魄”的威力便减弱一分,而出奇地冷凝的阴气亦非那麽难受,他再不是完全被动 
  三十六周天後,“阳精火魄”已在丹田处缩减成一团火热,没有往外扩散,而寒气则似有入侵丹田之势 
  蓦地独叟输入的再不是阳暖真气,改而送进阴寒劲 
  燕飞本身是大行家,否则不能创出“日月丽天大法”,当下心中叫妙,连忙弃“进阳火”而取“退阴符” 今次意守胯下生死窍,导气顺上任脉,经心脉上泥丸,过玉枕至尾闾,刚好与进阳火掉转过来 
  奇妙的事发生了,立竿见影地寒气汇聚合流,运转周天,而火热却往全身经脉扩散,泥丸变热,丹田转寒 
  寒和热在调节下取得微妙的平衡,不但再不是痛苦,还愈来愈舒畅受用 
  燕飞就像在玩一个寒热平衡的游戏,到後来已不理独叟输入的真气属寒属暖,是阴是阳 每当火旺,进阳;寒盛,便退阴 寒和热逐渐融混,他的精神也不断升华,浑浑沌沌,物我两忘 
  宋悲风心中首先想到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燕飞的吉凶 他毕身人除专志剑道外,其他便是有关保护谢安的诸般拱施工作,故对这方面门槛极为精到 今次安排燕飞来接受疗治,曾和谢安仔细推敲,可说万无一失,但却有一个很大的漏洞,就是独叟这个人 
  从燕飞口中,以及对邻居的询问,他得到的印象是独叟脾气古怪,性情孤僻,从不与人来往,这个印象令他在安排上把独叟忽略 然而现今竺不归出现眼前,正表示他的疏忽已使燕飞陷进万劫不复之地 
  只有独叟与敌人勾结,敌人方能晓得燕飞与独叟之约,在此布下罗网,待他和燕飞来上钓 
  他虽察觉不到竺不归外的其他敌人,却肯定心有埋伏,否则即使竺不归远胜於他,他也有信心戚著对建康的熟悉,安然逃回谢府 
  宋悲风乃南方顶尖剑手之一,忘情剑道,当机立断,立即把对燕飞的担心禾焦虑完全抛开,手握剑柄,缓步迎往竺不归 
  剑尚未出鞘,一股凛冽的惊人剑气,已迅疾往敌人冲去 
  竺不归现出一个充满阴险奸猾的笑容,以他偏向暗哑沉闷的嗓子柔声道:“宋兄可知向独与太乙教主江凌虚乃同门师兄弟?”
  宋悲风早猜到竺不归会借此事分自己心神,更要藉而逼使自己心切赶去援燕飞免丧於奸邪之手,闻言故作惊讶,却蓄意收起三分气势 
  果然对方生出感应,本收在背後手借半个旋身往前推来,使宋悲风勿然眼前青光闪闪,狂态大作,一宽约尺半以钢打制的圆环,循著空中一道飘忽无定,令人难以捉摸的弧度路线,往他击来 
  铁环在竺不归手中不住转,由缓而快,发出尖锐的劲气破风声,更添其声势,使人感到若碰上铁环,其後果会是不堪想像 
  宋悲风长笑道:“小活弥勒的无边环,是否真是法力无边呢?”
  玄阳剑闪电离鞘,挑往无边环 
  竺不归笑道:“大乘密法,岂是凡人可以明白?”
  “叮”!
  宋悲风感到对方急转的铁环生出一股同时暗含卸劲和撞劲的惊人力道,当他的宝刃击中无边环的一刻,不但剑劲全消,还使他失去准头,下著难施 正要抽剑後移,无定环已套上他剑锋 
  宋悲风虽惊凛竺不归的高明,心神却丝毫不乱,此一剑只属试探性质,早留起三分力道,立即变招,就拎剑在环内施出精微至极的手法,往对方持环的手指切去,底下同时飞起一脚,疾踢竺不归小腹 
  竺不归双目光剧盛,叫了一声“好”,竟放开无定环,连消带打,一手曲指弹中剑锋,另一手下按,迎上宋悲风踢来的一脚,最厉害是无定环剑刃前施,直袭宋悲风 
  以宋悲风的老练高明,仍想不到竺不归有此妙著,下踢的一脚被竺不归完全封死,有如踢上铜墙铁壁;被他以手指弹中剑锋时,握剑的手更如遭雷殛,震得手臂酸麻,还要应付像鬼环般旋来的可怕凶器 
  竺不归武功的高强,大大出乎他料外,其招式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奇峰突出 
  宋悲风冷哼一声,功力运转,登时酸麻全去,移剑後挑,使的是卸劲,若无边环给他挑中,肯定不知给挑飞到哪里去 
  竺不归哈哈一笑,一探手无定环彷似活物般飞回他手上,一旋身,无定脱离宋悲风的玄阳剑,朝他左肩扫去 
  宋悲风一个筋斗,来到竺不归上方,手中剑化作万千芒影,罩击而下 
  “叮叮当当”不绝於耳,在眨几眼的工夫内,环剑交击十多次,一时劲气横空,双方都是以快打快,见招拆招 
  “蓬”!
  两人交击一掌,宋悲风凌空再一翻腾,落到巷子另一边,与竺不归交换位置 
  竺不归忽地叫了一声“著”,就在宋悲风双脚触地前的一刻,手中无边环脱手飞出,以惊人的高速旋转著往宋悲风击来,无边环生出的劲气狂态,把宋悲风完全笼罩 
  “轰”!“轰”!“轰”!
  燕飞的身体像发生连串的爆炸,起始是在尾闾,接著是夹背,到脑在的玉枕关亦爆开的一刻,体内寒热消去,头顶天像接通琼浆玉液的源头,寒而不伤、甘香甜美,无形而有实的真气千川百流的脑枕、脸颊、咽喉,循大小气脉往下倾泻贯穿,朝腹下丹田气海流去 
  两脚心的涌泉则滚热起来,热而不燥的火气腿逆上丹田 
  当寒暖二气在丹田交融合流,燕飞的精神立即提升扩展,再不受肉体窍脉的羁绊,大有与宇宙同寿量,与星辰共存亡,从有限扩至无限的感受 其舒畅动人的感受,没有任何言可形容万一 
  这玄妙的感觉刹那消去,燕飞又从天上回到人间,再次感觉到肉体的存在,肉体的局限 全身真气浑融,说不出的受用舒服 
  燕飞生出难以言喻的狂喜,他晓得功力已恢复过来,同时又清楚体内流动澎湃的真气,再不是以前的真气,而是全新的真气,一种他从未梦想过的疔异先真气,至精至纯,难以形容 
  燕飞猛地睁开眼来 
  丹房仍是那个丹房,可又不是那个丹房,一切清晰明白的令人难以置信,他视线内的丹台、炉鼎固是纤毫毕露,连视线不及的其他地方,他也似能掌握得一清二楚,无有遗漏 
  独叟仰躺在他背後,已失去任何生机,四周的墙壁插著一枝枝的金针,不用说是从燕飞的身体激射而出,由此可见体内真气相斗的凌厉情况 
  下一刻,他的感觉又再次收窄,回复平常,再看不到视线之外的情况 不过他总感到自己与以往的燕飞迥然有异,至少在感官的敏锐度、思考的灵动上,大胜从前 
  忽然间他发觉自己站起身来,更令他惊讶得合不拢嘴 他并没有双腿使劲,只是想到站起身来,体内真气立时天然运转,似没有花费半点气力般他便站直身体 
  燕飞急速地喘了几口气,压下既惊又喜的复杂心情,转身察看独叟 
  这不安好心的怪老头大字形摊在地上,生机全绝,最惊人是由头发而下,半边身有明显灼热过的可怕情况,衣服焦黑;另半边脸冗则铺上寒霜,死状怪异诡秘至极点 
  燕飞暗叹一口气,知他害人终害己,因妄图逆转燕飞体内的寒热情况,反给寒伤热毒入侵,本可令他燕飞致命的可怕气毒,尽泄返他体内去,使他骇极含恨而亡!
  对独叟燕飞当然再没有丝毫恨意,心忖他恋丹成痴,这丹房正好作他的埋身之处 向他躬身致体,又为他点燃三炷祭香,这才离开丹房,把门掩上 
  面对往上的石阶,燕飞深吸一口气,拾级登阶,举手正要托起石盖,忽然全身剧震,仰後便跌,直滚下石阶去 
  “当”!
  宋悲风运剑挑中无边环,其原意本是要把无边环挑飞,岂知无边环似重若万斤,虽被挑个正著,却化去他大半劲力,只改变前旋之势,却往正凌空掠至的竺不归反旋回去 
  宋悲风心知肚明纯以功力而论,竺不归实稍胜自己半筹 乘机後撤,退往巷子另一端的出口 只要离开小巷,主动权将来到他手上 
  竺不归冷笑一声,双掌按拍无边环,钢环二度飞袭宋悲风,速度势道,有增无减 
  宋悲风正要退出巷口,心中忽生警觉,一道凛冽无匹的剑气,从巷口外斜射袭来,攻向他右胁下 
  宋悲风已无暇叱骂竺不归的卑鄙,保持心神止水不波的剑手境界,腾空而起,提足疾踢急旋而至的无边环,反扫一剑,侧劈下扫偷袭的敌刃 
  “砰!当!”声同时激响,就在宋悲风踢中无边环的一刻,两剑格击 
  以宋悲风之能,亦难挡两方攻来的劲气,立告受伤,喷出一口鲜血,幸好他往上腾升,避过陷身前後夹击的死局中,踏足高起达两丈许的墙头 
  竺不归如影附形,手持回归他掌中的无边环,迥手击至,後方则剑气大作,另一敌也如附骨之蛆般腾身杀来 
  宋悲风叫了一声“失陪”,横空而去,跃往院墙内宅院的瓦顶,还回头一望,见到追来者除竺不归外,还有一个蒙著头脸的黑衣人,这才足尖一点,朝独叟所的宅院掠去 
  环声剧作,竺不归可怕的无边环,又再追击而至 
  听风辨声下,宋悲风有如目睹地掌握到钢环以一个迂迥的弯度追来,若依目前自己掠飞的速度和角度,钢环会在一丈外凌空击中他宋悲风;暗叫厉害,忙使个千斤坠,改变凌空之势,往下落去 
  自己知自己事,他所受内伤颇重,再无力硬挡竺不归贯满真力的飞环,倘有耽延,肯定会再陷重围之中,不过他已没有选择,只希望凭宅舍形势,突围逃走,赶去一看燕飞的情况,瞧睢有没有办法为燕飞尽点人事 
  直至此刻,他仍没有动过逃离险境、独善其身的念头 
  燕飞滚至石阶底,全身真气乱窜,眼冒金星,苦不堪言 
  在极度的痛苦中,燕飞明白过来 
  他现在的情况,比传说中的洗髓易筋更彻底,等若变成另一个武功路子和心法均截然不同的人,妄想循以前的方法运功施劲,以托起入口的石盖子,当然要出岔子 
  现在他像一个拥有庞大宝库的人,却一点不晓得如何把珍宝动用挥霍,只为暂作守财奴 连忙意守丹田,片晌後,体内真气重新归聚,他不敢“有为”,任由真气天然流动,用心旁观其游走的门道 
  体内真气逐渐转热,吓得他大吃一惊,人急智生,抱著姑且一试的心情下,把精神改而集中往脑内的泥丸宫,果然天如人愿,热气转寒,可是行走的经脉却刚好与适才相反 到真气开 变得阴寒难受,他又意守丹田以升温,那个变化感觉奇妙至极点 
  可是头脑却开始昏沉起来,生出厌厌欲睡的疲倦 
  燕飞心叫不妙,知是因为这截丹房入口的空间没有通气设备,如此下去,肯定被闷死,心忖若再不爬来,便大事不好 
  此一意念才起,下一刻他发觉已站直身体,睁目处正是往上的石阶 
  燕飞先在心中警自己,千万不可妄施日月丽天心法,小心翼翼登上石阶,举手往石盖推去 
  手掌接触冰凉的石板,正不知如何发力或应否发力,体内真气天然运转,重达三、四十斤的石盖应掌劲往上弹跳过丈 
  燕飞身不由己的由地道口窜出,见石盖四平八稳的向他头顶直堕而下,忙往旁移开 
  “蓬”!
  石盖如有神助,天衣无缝的落回入口处,把地道封闭,准确至令人难以置信 
  燕飞回过神来,又不禁哑然失笑,自己眼前这样的“残局”,真不知该如何“收拾”,就在此时,前院的方向传来兵器交击的声音 
  燕飞立即想起宋悲风,体内气随意转,人已掠往前院,穿堂而出,入目的情景令他睚欲裂,只见宋悲风站在院墙与两敌激战,当他踏足前院的一,刻宋悲风刚被人击下墙头,口喷鲜血,长剑脱手 
  燕飞忘掉一切,体内真气自然而然地随他意念运动,催他以闪电般的迅疾身法,在宋悲风角地前的一刻,把他抱个正著 
  环声剑气,罩天盖地的袭来 
  燕飞往後飞退,哪敢停留,抱著气若游丝的宋悲风,朝後院的方向奔去,自然而然地,他体内至精至纯,从未曾在武林史上出现过的先天真气,绵不断地输往宋悲风的体内去 
  他无暇理会是否有敌人在後方追赶,只知若要保住自己和宋悲风两条人命,唯一方法是任体内真气带领自己逃回乌衣巷去 
  
第二章天意难测

  谢安小心翼翼亲自为宋悲风盖上被子,神色出奇地平静,可是房内各人无不感到他心内的悲痛。
  房内除燕飞外,尚有谢石、谢琰和刚赶回来的谢玄和刘裕,宋悲风受伤一事,震撼了整座谢府。梁定都和数十名家将,聚在房门外等待消息,人人心中悲愤莫名。
  谢安立在榻旁,凝望宋悲风苍白的脸容,忽地身子一阵摇晃。
  谢玄第一个把他扶着!接差是谢琰和谢石。
  谢琰悲切道:“爹!”
  谢安勉强立好,摇头叹道:“我还撑得下去。”
  谢玄沉声道:“二叔请把此事交由我处理,二叔好好休息,千万以身体为重。”
  谢安露出心力交瘁的疲倦神态,略一点头,在谢玄眼色的示意下,谢石和谈琰一左一右把谢安扶出房外。
  谢玄凝立不动,呆看看重伤昏迷的宋悲风。燕飞和刘裕默立他身後,不敢出言打扰。
  房内的气氛沉重至令人难以忍受,两人均不晓得对方今趟对谢府的公然挑衅,会带来甚麽後果?手握北府兵权的谢玄会如何应付?
  好半晌後,谢玄淡淡道:“宋大叔该可康复过来,今次幸得燕兄弟冒死把大叔抢救回来,否则宋大叔不但必死无疑,此事还会成为悬案。”
  燕飞心中一痛,道:“以宋老哥的剑术身法,突围逃走该没有问题,只因他为要救我,方会陷身重围里,被敌所乘。”
  谢玄仍背着两人,摇头道:“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他们若是处心积虑对付大叔,大叔始终难逃一劫。今次燕兄弟因缘巧合下,鬼使神推的恢复功力,虽未能运用自如,却适足以救回大叔,此着大出敌人料外,更使他们不知虚实,阵脚大乱。”
  刘裕沉声道:“哪用飞环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谢玄缓缓转身,唇边飘出一丝冷若锋刃的笑意,负手举步,住房门走去,柔声道:“小裕想知道吗?随我来吧”
  刘裕和燕飞这对曾共历生死的战友你眼望我眼,均不明白谢玄这句话的真正含意。
  谢玄走到房门处,以梁定都为首挤满外厅的众家将人人目射仇恨和悲愤光芒,等特谢玄的指示。
  谢玄从容一笑,淡淡道:“大叔的命该可以保下来,支遁大师正在来此途中,你们万匆为此事慌张,府内一切如常,有我谢玄在,自会为大叔讨回公道。”
  众家将全体下跪,齐声应是。
  谢玄喝道:“起来!好好给我看着大叔。”
  说罢从家将让开的通路穿厅出门,来到回廊处。
  燕飞和刘裕追在他身後,隐隐感到谢玄不是空口说说哪麽简单,而是要立即采取行动。这位击败符坚百万大军的无敌统帅,已因宋悲风之伤动了真怒。
  谢玄仍背负双手,步履稳定从容的朝西院方向走去。
  表面上谢府仍是那麽平静宁和,雪溶後的园林充满春意生机,可是一股风暴却正在酝酿形成,没有人可以阻止。
  燕飞忍不住又问道:“玄帅晓得用飞环的人是谁吗?”
  谢玄悠然道:“当然晓得,哈!他们既敢以江湖的手法对付大叔,我就以江湖的手法来还击他,我要教他们知道,惹我们谢家的後果,是他们负担不起的。”
  两人满肚疑团的随他踏足中园的林间小径,朝西院举步。
  谢玄再没有说话,直抵西院松柏堂的大广场,十多名守在那里的是今趟随他回建康的亲兵,忙牵马迎上来。
  谢玄打出阻止的手势,神态悠闲的道:“我和燕公子、刘副将到外面四处闲逛。不用乘马,你们也不用跟来,好好休息。”
  亲兵们领命去了。
  燕飞更是摸不善头脑,照道理以谢玄这个座镇前线的最高统帅,忽然返回京师,怎都该先向司马曜述职。
  谢玄和刘裕身穿常服,前者一派名士风采,后者衣饰像个侍卫随从,这样的装束打扮在建康是司空见惯,不会碍眼。
  燕飞尚是首次得睹谢玄的神采风范,他们虽非是初遇,不过那时他处於昏迷状态,不知人事。谢玄在待人处事的态度上较为接近谢安,与谢石和谢琰的自重身份截然不同。谢琰更是正眼也没看过燕飞,显然因荒人的燕飞在他心中不值一文,只可供差遣之用。
  令燕飞最感惊奇的是刘裕并没有因升官而变得趾高气扬,比以前神气,反是更为收藏内敛,表面看似乎是更谦虚有礼,但燕飞却清楚掌握到他在武功和个人修养两方面均大有精进,非再是边荒时的刘裕。能在短短数月内有如此巨大的变化,淝水之战于他的经验固是弥足珍贵,谢玄对他的指点和潜移默化更是功不可没。
  唯一没变的是刘裕和他过命的交情,当他知道燕飞的情况大有转变,从刘裕双目涌出的狂喜,是绝对装不出来的。
  谢玄领着两人沿御道朝宫城的方向悠然漫步。
  五里长的御道热闹繁华,车来人往,各忙其事,但对建康都城正默默进行的斗争,却茫然不觉。
  谢玄神态轻松,就像到某一酒楼午膳的神态,淡然自若道:“若现在你们站在我的位置?会怎麽办呢?”
  燕飞大感愕然,想不到谢玄有此一问?其语调则似一派闲话家常,亲切而没有拘束,比之谢安又是另一种令人心折的感觉。
  刘裕显是习以为常,瞥燕飞一眼,知道他不会抢在他前答话,毫不犹豫的道:“玄帅明察,自踏出乌衣巷後,末将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现在敌人摆明是要置宋大叔於死地,如若成功,我们谢府将人人身处险境,建康亦顿成险地。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会召来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进驻石头城,再从容把府上家人撤走,我敢包保司马曜兄弟不敢哼半句话。”
  燕飞插入道:“你可知桓玄已辞去大司马之职?”
  刘裕一震道:“竟有此事?”
  谢玄显已得谢安告知此事,点头道:“确有此事!”又别头深瞥刘裕一眼,微笑道:“建康始终控制着江南最富庶的区域,北方诸郡虽为屏障,但因每次胡马南下,均首当其冲,故生产荒废,粮草不得不倚赖建康,比之荆州西控长江上游的形势又逊一筹,小裕必须谨记此点。”
  燕飞听得心中大讶,刘裕先前的话等若暗示谢玄起兵作反,对司马皇朝没有半分尊重。他敢说这些可招来杀头之罪的话,显然和谢玄关系密切,不怕谢玄出卖他或不高兴。
  而谢玄的答话更奇怪,似在对刘裕提点造反胜败的关键,照道理若要推翻司马皇朝,该由他自已一手包办,刘裕此小小副将只能依附骥尾。
  无论如何,两人的对答已显示出谢玄对刘裕是另眼相看,悉心栽培。
  不过谢家暂时确是后继无人,谢安谢石年事已高,另一的后辈谢琰又不是材料,若谢玄能在北府兵将中找到能者,对谢家自是有利无害。
  谢玄转入一条支道横街,轻叹一口气,向燕飞微笑道:“燕兄弟的情况离奇特殊,我也同意二叔的看法,燕兄弟是因祸得福。以燕兄弟的才情智慧,必可找出回复武功的方法,是可预期也。”
  刘裕欣然道:“大难不死,必有後福,我对燕兄最有信心。”
  两人只知燕飞往独叟求医和之後的一段经历,对燕飞昏睡百天前的经历,他们仍是一无所知。
  燕飞苦笑道:“对於恢复武功,我是想也不敢想。这句话完全没有夸大。因为我以前的功法如今全派不上用场,而我在这情况下的思路则仍只能依循旧有的方式,所以一旦刻意去想,体内异气依意而行,立出岔子,所以真是想也不敢想。”
  谢玄含笑别头瞧他,轻松的道:“燕兄弟说得有趣,於此亦可见燕兄弟的胸怀。我有一句忠告,说到底你前所未有的状况出自丹鼎之术,而道家有讲‘无为而无不为’之道,燕兄弟若能循此方向努力,必可有另一番成就。”
  刘裕点头道:“有道理!”
  燕飞心中一动,忽然想起现正重归怀内由魏伯阳著的《参同契》,是谢安使人为宋悲风更衣疗伤时在他身上发现,送回给燕飞的。此书正代表道家心法最高的精义,说不定对自己大有帮助。只是开首的“乾坤者,易之门户,众卦之父母”。便似与自已现下的情形吻合,泥丸宫是乾门,丹田为坤户,不禁想得入神。
  谢玄忽然哑然失笑。
  两人不由朝他看去。
  谢玄笑道:“战无常胜,故败也是常事……”
  他尚未说毕,刘裕已浑身剧震,大大出乎燕飞意料之外的竟抢前伸手拦着他们去路,脸上现出既坚决并要豁了出去的神色,道:“我们回头吧!只要主帅肯点个头,我们拚死也要为玄帅攻下石头城。”
  燕飞心中暗叹,刘裕之所以斗胆拦路,皆因刘裕刚猜到谢玄要到哪裹去,去干甚麽事。而他则是冒死苦谏,希望谢玄改变主意,更希望谢玄起兵推翻司马皇朝,而不是以江湖手法去解决此事。
  以北府兵目下锋锐之盛,倘能攻占石头城,建康皇朝将不战而溃。
  谢玄轻拍刘裕肩头,微笑道:“我们到一旁说话。”
  刘裕无奈垂手,与燕飞跟在仍是悠然自得的谢玄身後,转入一道横街,眼前豁然开朗,石桥通津,联接起两边的沿河街道,一边是安静的小街,另一边是繁华的市河大街,桥拱隆起,环洞圆润,打破了单调的平坦空间。
  谢玄登上桥顶,两手抚栏,凝望桥下流水,叹道:“我今次回来,一方面是想看看燕兄弟的情况,另一方面是因发觉司马曜兄弟愈来愈不像话。”
  刘裕看了在谢玄另一边的燕飞一眼,沉声道:“玄师今次回京,事前并没有得到朝廷的批准,司马曜兄弟肯定不满玄帅,既成此势,玄帅与朝廷再无善罢的可能性。既是如此,何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借讨伐司马道子为名,把建康控制手中,届时不论谢玄要对付桓玄,又或挥军北伐,均可任意施为。”
  只听谢玄和刘裕以“司马曜兄弟”来称呼南晋皇帝和司马道子,已知他们对司马皇朝全无敬意。事实上这趟谢玄不经请示,突然回京,且有精兵随行,而其实力足以威胁司马皇朝,更摆明谢玄对司马曜的不满。此亦为对司马曜兄弟排挤谢安的公然反击。
  燕飞心忖换过自己是司马曜或司马道子,也惟有苦咽了这口气,绝不敢把谢安或谢玄逼上起兵作反的不归路。除非能一举击杀谢玄,使北府兵群龙无首,司马皇朝还有几分胜算,以後便要看司马道子的本事。看他能否抵得住北府兵将的报复,而他同时更要应付对皇位一向存有野心的桓玄。
  刘裕冒大不讳之罪要阻止谢玄以江湖手法去报复宋悲风遇袭一事,正因知道谢玄此行是要直接找敌人晦气,怕对方布下天罗地网,待谢玄踏入陷阱。
  刘裕仍是燕飞在边荒时认识的刘裕,事事追求实际的成效,绝不畏缩,更没有妇人之仁,在这方面与拓跋硅非常接近。
  不过他对谢玄的崇敬和情义,是发自真心,没有丝毫作伪,便如他和燕飞的交情。
  谢玄嘴角现出一丝苦涩的表情,语调却保持平静,淡淡道:“今次如此向司马皇朝示威,已是我谢玄所能作出的极限。一天没得二叔同意,我也不会推翻司马氏的天下。此非是力有不逮,试问当今天下,除桓玄外,谁还敢与我谢玄争锋,若二叔肯振臂一呼,建康将不战而溃。对我谢玄来说,司马曜的宝座,亦唾手可得。”
  刘裕不解道:“既是如此,玄帅为何仍要以身犯险?只要向安公痛陈利害,安公又是智慧通天的人,必可得他点头俯允。怎都胜过被敌人步步进逼,天天提心吊胆。”
  谢玄苦笑道:“二叔肯定不会同意。”
  刘裕悲愤道:“安公怎会是愚忠於司马曜的人。这昏君不但宠信奸贼司马道子,淝水之战後还立即加税,自己则挥霍无度,夜夜醇酒美人,不理朝政。推翻他只会大快人心,造福万民。”
  谢玄双目射出令人难解的伤感神色,轻柔的道:“二叔当然不会是愚忠的人,可是他却不得不为大局着想,怕会便宜桓玄那个家伙。”
  直至此刻,燕飞仍没法插嘴。
  刘裕愕然道:“建康既落入我们手上,桓玄凭甚麽可奈何玄帅?”
  谢玄目光移上晴空,一字一字的缓缓道:“凭的是无情难测的天意!”
  刘裕和燕飞两人听得你眼望我眼,完全不理解谢玄的话,不明白他为何扯上虚缈难测的老天爷。
  谢玄叹一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更是我隐藏心内十多年的一个秘密,连刘牢之和何谦都不晓得。”
  刘、何两人是谢玄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将领,虽有主从之分,却亲如兄弟。假设谢玄在建康遇害,天王老子也挡不住两位北府猛将起兵复仇。而今谢玄此一秘密却连他们也要瞒着。
  燕飞道:“若是秘密,玄帅不用说出来。”
  谢玄摇头道:“现在我却有不吐不快的感觉,生死有希,二叔早看到我活不过四十五岁这个关口。”
  刘裕和燕飞听得心中狂震,怎也想不到谢玄说出来的秘密竟是这麽一回事。
  刘裕剧颤道:“我虽然尊敬安公,可是相人之术,怎可尽信不疑,或者玄帅鸿福齐天,可渡此劫。”
  谢玄回复从容,微笑道:“生死只是等闲之事,人人难逃此劫,早些迟些并不放在我心上。”
  燕飞皱眉道:“这方面我们当然不能和安公相比。不过以我的看法,玄帅五官完美无瑕,乃我平生仅见,怎会是英年早逝的相格?”
  谢玄哑然失笑道:“问题正出在这里,满招损,谦受益,绝对的完美本为‘十全相格’,但本身便是个缺陷,若能‘九全一缺’,又或‘九缺一全’,反为吉相。二叔曾批我在功业巅峰的一刻,正是祸之将至之时,证诸事实,二叔之言果然不爽。”
  刘裕道:“即使安公的话属实的又是如何?我们就豁了出去,痛快淋漓地大干一场,管他老天爷怎麽想?”
  谢玄微笑道:“你并不明白家族的担子是多麽沈重,更不明白为何我不肯掌握时机。不过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成功失败,岂在一时的得失。来吧!我要看看谁人敢拦阻我谢玄?看看谁敢挡我的九部定音剑?”
  
第三章自然之道

  燕飞随着谢全和刘裕往城东举步,心中思潮起伏。谢玄说得对,他现在打的是一场永不会赢得胜利的仗。而一切全为了家族,而谢安的看法更是谢玄心中至高无上的权威。纵使他谢玄有截然不同的想法,最後他仍会遵照谢安的指示行事。
  不过谢玄毕竟是谢玄,他败也要败得漂亮和光采。而事实上若撇开家族的牵累,南方包括桓玄在内,无人是他的对手。更因淝水一战的战果,把谢玄在人民心中推上至近乎天神的位置,而民心归向正是决定谁胜谁负的一个主因。
  谢玄微笑道:“燕兄弟因何不断朝我瞧来?”
  燕飞叹道:“我终於明白!为何玄帅能以八万之众,击溃符坚的百万雄师於淝水之滨。”
  谢玄哑然失笑道:“我也终於明白二叔因何这么看得起你。”
  刘裕心内一阵激动,谢玄和燕飞表面看像在各说各话,事实上两人至少在才智上生出棋逢敌手、惺惺相识的感觉。
  刘裕明白燕飞是掌握到谢玄此行的意念,谢玄是要借此举宣明谢家不容别人侵犯侮辱之心且清楚显示,凭他谢玄的实力,在建康他要杀谁便可杀谁,即使是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也不例外。而根本没有人奈何得了他,包括皇帝司马曜在内。
  在此等形势下,只要谢玄有一天命在,谁敢动谢家半根毫毛?刘裕自问换了自己是司马曜或司马道子,亦不得不尽力维护谢家,免生冲突误会否则将是北府挥兵南下攻打建康的可怕後果。
  谢玄是无敌的统帅,他看穿司马曜兄弟的弱点遂对症下药,以雷霆万钧之势镇慑建康为谢家所受挑战作出报复。
  燕飞则比身在局中的刘裕想得更远,谢玄虽接受谢安的指示,没有叛晋作反。而事实上他正作出长远的安排,在北府兵将中挑出能者作为继承人。
  既不能求诸於谢家,只好求诸於外人,而刘裕正是给谢玄看中的人。
  刘裕会是谢玄非常厉害的棋子,他的才智武功均无庸置疑,最妙是当人人把注意力集中在谢玄两名心腹大将刘牢之和何谦身上,刘裕却慢慢地於人的知感外冒起,成为北府诸将的新星。
  如此高瞻远瞩的策略手段令燕飞由衷地佩服。
  三人走出横巷,切人一条大街,对街处有座宏伟的寺观!寺观前的广场非常热闹数十名小贩摆地摊叫卖挤满趁热闹和光顾的人,像个露天的市集。可是寺门却紧闭不开,人人不得其门而人。
  刘裕目光落在广场人口的石牌匾,念出匾上雕凿的三个大字道“明日寺”,燕飞的目光却给一个人吸引,聚在庙前广场者没有二百也有百来人,可是他一眼扫过去偏偏只见到这一个人。
  此人体魄高欣,负手在人堆中穿插,还不时饶有兴趣地驻足观看摆卖的货物,而他停留的时间很短,转眼他便出现在另一堆人里。燕飞看不清楚他长相,只知他须长及胸可是其移动之势忽援忽快,暗合某种绝妙的至理,如此地只凭步法风姿,便于人深不可测的高手感觉燕飞尚是首次亲眼得见。
  那人移到广场另一端,消失不见。
  谢玄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道:“你看到他!”
  燕飞望向谢玄,见他像自己般杷目光投往那人消失的位置,点头道:“是谁?”
  谢玄露出凝重神色,缓缓道:“若我没有猜错,此人该是“天师”孙恩,他故意在我们眼前突然出现,是要测探我谢玄的深浅,想不到燕兄弟的眼力如此高明,亦能从他微妙的举动生出警觉之心。”
  刘裕吓了一跳失声道:“孙恩?”
  谢玄好整以暇的道:“孙恩不在建康才奇怪?他必须亲来了解建康以为将来作反做好准备,因为若司马皇朝排挤我谢家,他的机会便来了。我偏要不如他所愿。”
  刘裕皱眉道:“我仍是有点糊涂,孙恩竟敢故意引玄帅去注意他,肯定存有阴谋,玄帅为何对他却毫不善意呢?”
  谢玄微笑道:“小裕眼前能否明白没打紧。现在你持我之令,立即赶去与刘参军会合我要你为我兵不血刃的进驻石头城。”
  刘裕接过他交来的令符,苦笑道:“指挥的是参军大人,我说的话他未必肯听。”
  谢玄凝视他片刻淡淡道:“你不懂假传圣旨的做法吗?快去给我办妥,否则军法处置。”
  刘裕向燕飞打个招呼,领命去了。
  燕飞生出置身战场的危险感觉,谢玄现在打的是一场有别於沙场对垒的另一类战争。谁能控制建康?谁便是赢家?且因各方关系微妙,绝不是蛮来便成,可以说是勇力和智谋的角力较量。
  兵不血刃的占领石头城更是关键所在。只要没有人流血,战事当然尚未开始。
  谢玄向燕飞笑道:“该是登门造访的时刻了,不要教主人久候哩!”
  燕飞随他举步横过车马道朝寺前广场人口走去,问道:“玄帅是否因对方寺门紧闭,一副准备打硬仗的样子,所以要调整先前策略立即进占石头城,兵胁建康?”
  谢玄平静答道:“和平是须武力去维持的。我今趟从前线赶回来,不是要向司马皇朝摇尾乞怜,而是要向它显示建康的安危只在我一念之间。坦白说,司马道子既敢公然动手,我们也不用再留有馀地。至於此事是否发展至国家的分裂,选择权在他们手上,而非由我决定。”
  两人油然穿过牌匾,踏足广场。
  燕飞心忖孙恩不知会否躲在某堆人中,伺机暗算行刺谢玄?这个念头刚起,立即泥丸跳动,丹田生暖,体内寒暖交融,说不出的受用,同时耳目的灵锐以倍数增加,广场虽人头涌涌,他却似照单全收地一切了然於胸,无有遗漏。这种神通广大的动人感觉,是他平生从未经历和体验过的。
  燕飞一震止步。
  谢玄往他瞧来,脸上现出无可掩饰的惊讶,愕然道:“甚麽事?你可知双目神光凝聚?显示你体内真气运转,蓄势待发。”
  燕飞迎上谢玄的目光,茫然不解的道:“真奇怪!当我想到广场上或有危险,我立即变得耳目通灵,似乎没有异动可以瞒得过我。”
  谢玄欣然一笑,大有深意地瞥他一眼,欢喜的道:“恭喜燕兄弟功力尽复,且大胜从前。”
  燕飞颓然道:“玄帅言之尚早,我的能力恐怕止于此,皆因我只知用以前的武功功法与人动手,而哪将会要掉我的小命。”
  谢玄续往庙门缓缓而行,从容道:“早在我听得燕兄弟救宋大叔回来的情况,我便猜到燕兄弟会有目前的情形出现,所以我特意邀燕兄弟同行,正是要使燕兄弟置身险境,好领悟剑道中难能罕贵的一种境界,那就是自然之道。”
  燕飞剧震道:“自然之道?”
  谢玄在离庙门丈许外停步,淡淡道:“老子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之道乃一切道法的终极,天地人尽在其中。令早追击你的人其中一个是“小活弥勒”竺不归,另外的蒙头剑手不是司马道子便该是王国宝。以这两人的心计武功,若你没有点斤两,怎能抱着一个人还可以成功突围,平安逃回乌衣巷,令敌人好梦成空,更陷於进退失据之局,当时救你的便是自然之法。在全心全意逃走下,你体内真气随心之所欲,令敌人无法沾到你杉角。假若你能以同样的心法用诸於对敌上,把自然之道发展至极限,天下间岂还有能与相抗的对手。”
  燕飞再次剧震,朝庙门瞧去,忽然双掌往前虚按,两股若有如无的真气脱越掌心而出,轻撞寺门,那种感觉与直接按门没有任何分别,清楚感觉到门是上了闩的,至乎木门的重量质地,亦一一有会於心,奇妙至极点。
  谢玄欣然道:“告诉我情况。”
  燕飞心中涌起莫名的狂喜,生出再世为人的感觉。现在虽在起步的阶段,不过他已从谢玄的提点,掌握了活用体内真气的窍门,等若练成另一种比日月丽天大法更优胜又秘不可测的奇功。自从在边荒集被任遥击伤後的挫折感和颓丧失意,一扫而空。
  点头道:“真的非常奇妙,我心中刚在想是否可以隔空推开木门,体内真气便自然运转,真劲直趋掌心,不用着意便自然而然举掌遥推向寺门,发觉寺门给上了木闩,没法推开,真气亦自然地敛收。”
  谢玄沉思片刻,道:“以燕兄弟目前的情况,遇上真正高手,或嫌不足,保命逃走,却是绰有裕馀。”
  燕飞目注紧闭的庙门,驰想门内可能出现的情况,沉声道:“玄帅有甚麽指示?”
  谢玄浅叹一口气,颇有感触的道:“我是被迫走上这条与朝廷对抗的不归路。当我看到宋大叔身受重创,心中只有复仇之念,并不愿把建康变成一个战场。可是再看到二叔因伤痛宋大叔而支持不住,我知道已没有任何选择。若一切如我所愿的进行,明早我将会和二叔离开建康!亦只有这样样,我家才可得保安宁。”
  燕飞晓得谢玄正在玩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稍有差他,南晋势陷四分五裂之局。换过自己是谢玄,也没有半分把握。惟有寄望谢玄凭他的不世兵法,达致近乎不可能的目标。
  谢玄柔声道:“我不是要争胜,也不是要求败!而是希望在失败和胜利间取得平衡点和立足点。否则如果我们就那麽俏然引退,此消彼长下,我谢家在建康将无立足之地。”
  燕飞点头道:“我明白!”
  谢玄回复从容,微笑道:“敌人现在摆开阵势,不怕我上门寻晦气。孙恩又突然现身附近,全不是好的兆头,所以入寺之後,将是九死一生的险局。”
  稍顿续道:“若我镇不住局面,燕兄弟不用理会我,立即赶回去通知二叔,他自会为我复仇。激怒我谢玄,肯定有後果回报;可是如惹翻二叔,更不是闹着玩的。”
  燕飞皱眉道:“敌人是有备而战,我们因何明知是陷阱,仍要踏足进去呢?”谢玄淡淡道:“因为只有这样,方可以迫司马曜兄弟心生忌惮和让步。我不是说过败也要取得有光采吗?”
  接着大步踏前。
  燕飞生出奇异的感觉,一丝不漏地感觉到谢玄每趋前一步,功力便增强一分,当他抵达门前,功力将运行提升至巅峰的状态,他不明白为何自己竟有此“神通”,如此通玄的境界,已超乎一般武技的范畴。
  “锵”!
  九部定音剑脱鞘而出,来到谢玄手上,以快至肉眼难察的惊人高速,照门缝疾劈而去。
  剑锋像破入薄纸般没入门缝去,接着是破断木闩的响声。
  就在九部定音剑回到鞘内的那一刻,门闩掉到地上。
  谢玄两掌似轻实重的按上两扇寺门,寺门立时洞开,现出寺门内的乾坤。
  附近的群众对这边的突变已生出惊觉,骇然下纷纷往远处退开。一片混乱。
  寺门前人影僮憧,一时那看得清楚有多少人。
  谢玄别头向走近他的燕飞微微一笑,道:“燕兄弟请随我来,为我谢家作人证。”
  言罢哈哈一笑,神态悠闲的举步人寺。
  在主殿弥勒大殿的石阶上,密密麻麻站着百多人,半是光头僧服的弥勒教徒,—半是身穿武士服的大汉,为首者有五人,人人形相突出,燕飞认识的只有竺雷音和竺不归,前者手持禅杖,胖若弥勒佛像般的体型虽然触目,却远及不上竺不归身旁的年轻女尼引人注目。
  此女剃尽顶上青丝,穿上尼姑袍服,却丝毫不予人有出家人的感觉,她既有一副烟视媚行的艳丽脸容!更有惹火诱人、颠倒众生的诱人体态。她手持尘拂,与竺雷音重达百斤的挥杖一轻一重,相映成趣。
  竺不归立於正中处,神态冷漠,像看着与他没有半点关系的事。
  他左旁还有个高昂英伟的男子,腰挂长剑,穿的是皇族的服饰,华丽高贵,神态既傲慢又自信,不用谢玄提点燕飞也猜到必是琅琊王司马道子。只看他出现在这里,便知事情不但难以善罢,谢家与朝廷的关系,更濒临在公然决裂的边缘。
  司马道子另一边是位年约二十七、八的武士,神态阴鸶冷静,用的也是长剑。燕飞从他的体态一看便认出是与竺不归联手袭击宋悲风的蒙脸人,从而推测出他是谢安的女婿王国宝,建康最有权势的吸血鬼。
  燕飞随谢玄油然举步,直抵离石阶二十步处止步。
  阶顶处的司马道子踏前一步,戟指谢玄厉声喝道:“大胆谢玄,竟敢擅自回京,疏忽职守,还不给我立即下跪受缚,等待皇上发落。”
  谢玄好整以暇的微微一笑,道:“今次回来的非止我谢玄一人,还有刘参军和五千精骑,现正驻扎石头城内。敢问琅琊王他们是否亦该一并依你的意思处置。”
  司马道子和王国宝登时色变,可知他们对谢玄这着奇兵竟是一无所知。
  谢玄仰天一阵长笑,喝道:“司马道子你给我少说废话,单打独斗,又或群上围殴,只要你一句说话。”
  司马道子双目厉芒剧盛,瞪着谢玄。手按到剑把处去。
  刘裕飞骑奔上朱雀航,他接令後立即赶返乌衣巷,通知谢家全面戒备,然後取马出城。
  他心中仍在盘旋着谢玄“假传圣旨”四个字,心中佩服。
  谢玄的“假传圣旨”指的不单是他可假谢去之令以指挥刘牢之的部队还可以同样的手法诓骗石头城的守将入毂,以求能兵不血刃的进占石头城。
  由於石头城的守军全无心理准备,兼之刘牢之本身不但是当朝名将,又挟谢玄的声威,只要报称是奉皇命回京,定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举制住石头城的守将,再从容置石头城於绝对的控制下。
  此等若叛乱的行为,一个拿捏不好,建康将立即化为残酷的战场。
  刘裕心中充满激烈的情绪,在他心中的谢玄再没有任何缺陷,因为他终於体会到谢玄的处境,非是他甘於作南晋之叛巨,而是他有说不出来的苦衷。
  他心中更充满对谢玄的感激!明白谢玄对他另眼相看,是希望若自己不幸被谢安言中,英年早逝,刘格仍可以继承他的遗志,统一南北。
  他是不会让谢玄失望的。
  
第四章以眼还眼

  王国宝似乎想稍缓一触即发般的紧张气氛,插人道:“若石头城已落在谢帅手内,当然立即轰动京师,因何我们现在仍没有听到半点消息呢?”
  谢玄微笑道:“若你不是我的亲戚,我今天肯定会先宰掉你。你收不到风声,皆因我们手脚够乾净,不信的话你现在大可立即派人去查看。明天正午前我是绝不会离开京师的,我若没有点手段!你们怎会直到这刻,仍不敢主动出手?”
  竺不归目不转瞬的瞪着谢玄,神情冷酷,似要看遍看透谢玄的一切虚实。
  燕飞明悟过来,终瞧透眼前由谢玄一手营造出来的局势,正类似这荒集黑道的争霸,皇法是根本不存在的,就看谁的实力强。
  现在双方各有优势,也各有弱点。司马曜兄弟的错失在任谢玄的精骑来至建康城外仍懵然不知,而谢玄的问题,当然是压在他肩头的家族负担。
  燕飞是曾在边荒集打过滚的人,心忖谢玄是坐言起行,以江湖的手法解决整件事,自己在“谈判”上自可助谢玄一臂之力。淡淡道:“在下“荒人”燕飞,愿领教王兄绝艺,好为宋老哥除去他至少占上一半的心头之恨。”
  今趟连谢玄也不明白燕飞,若王国宝答应出战,尚未懂运用体内新鲜热辣,又玄幻至极的真气的燕飞,将如何对付?
  燕飞却知王国宝有九成可能不敢或不愿动手,他采取的是边荒集帮会惯用的一种手法,以己方较不为人晓得深浅的高手,忽然挑战对方较有头面的人物,若对方不敢应战,气势会大幅被削弱。
  以王国宝的身分地位当然犯不着冒这个险,与一个在建康籍籍无名却又不知虚实的燕飞交手。
  在边荒集,通常应付的手段是由另一个份量较次的人迎战,以表示看不起对方,输了亦不影响全局。
  事实上燕飞并不怕出手,且是故意要自己陷身於这种情况。正如谢玄提示的置诸於死地而後生,从动辄分出生死的战斗中去掌握、学习“自然之道”,目前正是最隹的速成机会。何况际此强敌环伺之时,他既要相助谢家,且还要照顾高彦,故眼前当务之急,是恢复武功。否则即使托庇谢家,可以安然离开建康,回到边荒集仍是死劫难逃,至少王国宝便绝不肯放过他。这卑鄙小人没法拿谢玄出气,只好退而求其次,杀燕飞以泄愤。
  王国宝表现出高手的风范,手落到剑把处,—言不发的瞪着燕飞,假若谢玄依江湖规矩退避一旁,在场所有人都生出他会立即出手的感觉,可见他的气势是如何凌厉,一派置生死於度外的气概,显示他王国宝得以列名九品高手榜上,凭的确是真材实料。
  燕飞却差点要唤娘,那种感觉确是太奇妙了。他一丝不误地掌握到王国宝的虚实,至乎他会发动的攻击,他因掌握到王国宝的“现在”,故而亦可掌握延伸下去的未来。这属於一种近乎通灵的神妙感觉,既没法解释,更没法形容。燕飞一瞥之下,竟已看通看透了王国宝。
  竺雷音跨前一步,来到石阶边缘,挥杖往地面一顿,发出闷雷般的金石交呜声,戟指怒喝道“你这荒人是甚麽资格身分,竟敢口出狂言,若活得不耐烦,我竺雷音立即把你超渡!”
  禅杖顿地的响声传入燕飞的耳鼓,他立即掌握到对方的武功路子是专走刚猛横练,善於硬碰硬;更准确测出他功力的深浅。令燕飞泛起自己果有“神通广大”的感觉。
  对於燕飞这个曾在边荒集打滚的人,当然明白竺雷音并非真的要出手,只是要予王国宝一个下台阶的机会。可以想像司马道子一方的人,见燕飞能独力救走宋悲风,岂无戒惧之意?所以竺雷音不想王国宝在摸清楚燕飞底细前,去冒这个险。更何况若没有谢玄点头,又或司马道子肯不顾一切与谢玄决裂,竺雷音亦绝不用莽然动手,致弄得情况一发不可收拾。
  想是这麽想,燕飞本身也准备只凭黑道的谈判方式,压得对方台不起头来,可是体内的真气却是另一回事,忽然间他成为王国宝和竺雷音针对的目标,他们虽尚未出手,可是精神气势立即锁紧燕飞,一触即发。他体内直到此刻仍不是由他作主人的真气,立即生出感应,天然运转,在眨眼的高速内,真气蓄聚丹田,猛冲左手经脉。
  燕飞心叫糟糕,却不敢对自动运转的真气有半点杵逆阻止,因有前车之鉴,怕自己未出手已真气错乱,窝囊倒地。
  只好顺乎自然,一掌劈出。
  在其他人眼中,竺雷音刚说毕,燕飞便一掌隔空朝王国宝虚劈,似缓似快,其动作充满浑然天成、无懈可击的境界,但表面看来,似乎全无杀伤的威力。
  首当其冲的王国宝却是另一番味道,他身为出色剑手因燕飞的言语挑衅,摆出即要攻击的姿态,虽然并不准备真的下场动手,可是自然而然地亦蓄势待发,拟定了下出手的步法和出剑的角度。而令他骇然的是燕飞此记虚劈,竟封死他拟采的攻击路线,就像能预知他的招数变化般,即使他立施反击,结果仍不会有两样,他的剑锋肯定会给对方劈中,且不敢变招进击,因为任何变化,在燕飞这夺天地造化之功的一劈下,均会暴露破绽,而对手在气机感应下,寻隙攻来,自己将尽失先机。
  燕飞的手掌似在眼前扩大,隐与天地的力量结合为一,把王国宝完全锁紧笼罩。
  进既不能,只有退而守之,王国宝应掌後撤一步,把剑拔离剑鞘三寸,改采守势。
  由司马道于、竺不归打下,人人色变,想不到燕飞如此高明,跟在饺子馆捱揍而无力还手的燕飞,活像天南地北的两个人。
  燕飞本想见好该收,可是体内真气却完全不听脑袋指挥,自然而然的掌握为拳,扭腰一拳隔空朝石阶上的竺雷音轰去。
  沛然难测的气劲脱拳越出,没有带起任何风声,却是高度集中,撞击竺雷音。
  竺雷音感到燕飞的拳劲似气柱般贯胸而来,避无可避,大吃一惊下禅杖点出,与燕飞正面硬拚一招。
  “蓬”!
  劲气交击,竺雷音全身剧震,虽然勉强挡着燕飞拳劲,全身经脉却如被烈火焚烧,难过至极点,身不由主的後后回原有位置,接着又打个寒颤,灼热被冰冻代替,又是另一番感受,登时战意全消,脸上血色尽褪。
  全场鸦雀无声,人人目光集中到燕飞身上,无不生出戒惧之意。
  谢玄则目射奇光,看着燕飞。
  燕飞去除威胁,体内真气再无异动,终可以垂下出击的手,神情有点尴尬,且心中叫苦。他从来不是爱主动进攻的人,可以不用出手但不出手,但看来体内真气并不会那麽听话,只要遇上威胁,会自然发动。如此一来,说不定会弄砸了事情。
  一阵娇笑声出自艳尼妙音的香肩,立即稍为引开敌我双方的注意力。也为剑拔弩张的气氛注进一点春意。
  燕飞朝她瞧去。见她未语先笑,万种风情,不由联想起既狠又毒的无义妖女青 ,心中一阵烦厌,喝断她的娇笑道“我燕飞以人头保证,玄帅并非虚言恫吓,王爷若走错一着,大晋立成分裂之局,建康难保安定。而此事咎不在玄帅,而须由王爷承担。我燕飞没有听人说废话的习惯,王爷若不肯交出暗算宋悲风的人,便请说一句话交待。”
  谢玄哑然笑道:“好一个燕飞,不负边荒第一剑客的威名。”
  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交换个眼色,均心中叫苦。
  他们的计划只是针对谢安,迫他离开建康,假若宋悲风横死街头,谢家根本无从追究,更可报宋悲风羞辱司马元显之仇。
  岂知事与愿违,横里杀出个燕飞,救走宋悲风,暴露行凶者的身分。更想不到的是谢玄突然回到建康,还带来一支奇兵,令他们手足无措,陷於下风。
  最头痛是燕飞表现出来的武功,即使及不上谢玄,也所差无几。若两人一意突围,他们凭现在的实力,根本无法阻止,变成不动手不行,动手更不行之局。
  一直没作声的竺不归,阴恻恻的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宋悲风的事是因本人看不过眼他横行霸道,故出手教训,一概与王爷无关。王爷和王大人适逢此会,只因来此参拜迎奉回来的弥勒佛,谢玄你若要为宋悲风出头冲着本人来吧!”
  燕飞顿然对竺不归改观,此为唯一解决眼前死局的方法,就是以江湖的手法解决,手底下见真章,只要竺不归能击退谢玄,谢玄当然再没有大动干戈的藉口。
  如果谢玄落败身亡,亦只好怪自己技不如人,不但谢家没法追究,北府兵将也没有藉口为他报仇,因为这是江湖规矩。
  谢玄唇角飘出一丝笑意,点头道:“小活弥勒既肯赐教,谢某人当然乐於奉陪,请!”
  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交换个眼色,均看出对方眼中喜色。对竺不归他们有绝对信心,此又为最佳的解决办法,当然不会出言阻止。
  竺不归缓缓步下石阶,手往后探,取下挂在背上的无边环。
  燕飞往一旁退开,他见过竺不归出手对付宋悲风,知他武功高明,手上无边环千变万化,但却没有为谢玄担心,暗忖他可以一剑击退高手如任遥,对方又只是竺不归而非与任遥齐名的竺法庆,谢玄肯定不会失手。
  谢玄则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名士风范,缓步後移,来至寺前广阔空地的中心处,似欣赏园景多於与劲敌生死决战。
  在竺雷音的指使下,两名僧徒把寺门关上,隔断寺外群众窥探的目光。
  谢玄和竺不归隔丈对峙,决战如箭在弦一触即发,气氛顿然紧张起来。
  “锵”!
  谢玄拔剑出鞘,略一沉腕,九韶定音剑的七个音孔同时生呜,整齐划一,有如吹起战争的号角,确收先声夺人之功,令人有莫测其深浅的伏然感觉。
  落入燕飞耳中则化为一种讯息,使他完全掌握到九韶定音剑的锋快和沉重的剑质,至乎谢玄於剑上力量分布的细微情况,玄妙至极点。
  燕飞生出明悟,从独叟的丹房走出来後,他再不是以前的燕飞,丹劫把他体内与体外的世界彻底改变了,眼前的世界忽然充满生趣,纵使在生死决战中,他也看到生机萌生的希望。单是视觉和听觉,已可变成最令人满足的享受。
  若以这种境界的视听之力,看通看透对手的强项弱点,天下岂还能有抗衡之辈?
  问题在他此刻尚未能控制体内其气,随意化为己用,以之克敌制胜。战斗中双方无所不用其极,变化万千,不像刚才般的分明情况,纯凭真气的天然感应肯定远未足以应付。且成为体内真气的奴隶或扯线木偶也大过窝囊难成大器。但如能另创一种可以运用体内真气独特性能的武功,配合近乎通玄的感官,即使强如任遥亦不用畏惧。
  不由第二度想起怀内的《参同契》。
  所有念头以电光石火的高速闪过燕飞的脑际,“小活弥勒”竺不归的无边环脱手而出,弯弯的循着一道嵌合天地物理的弧线,飞击谢玄,登即破风之声大作,发出啸声,出奇地无边环自身只是缓缓旋动,对比无边环飞行的迅快速度,矛盾而玄妙,本身已收慑敌之效。
  燕飞却清楚竺不归已落在下风,他因受谢玄充满杀伐味道的“定音”所惑,误以为定音剑将主动出击,遂先发制人,不知谢去正是要引他出手。
  双方交手的微妙情况一丝不漏的显现燕飞心头,谢玄一阵长笑,九部定音剑画破虚空,弯击竺不归离手而来的无边环。
  “当”!
  剑环交击,竺不归以鬼魅般普通肉眼难察的高速,抢前探手抓着被击得回飞回来的无边憬,化作漫天环影,狂风暴雨的往谢全攻去,场内立即劲气横空。司马道子方面爆起震天采声。
  谢玄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人剑合一的投人环影里去,剑到处闷雷之声大作,不但倍添其声势,最要命的是剑啸声和定音剑并不真正吻合,似乎另有一把发出闷雷之音的无形之剑,当其真身水艰泻地的还击敌人时,这把无形之剑却在别处呐喊助威,扰敌惑敌,令敌人生出错觉,眼所见和耳所听生出差距,玄妙非常。
  环剑交击声爆竹般连串响起,密集快速,谢玄在环影劲气中进退自如剑势像潮水般起伏,时强时弱,弱时引得环势大盛,强时迫得环影收敛,而谢玄仍是那麽潇洒写意,几番如此攻守後,竺不归锐气全消,变得守多於攻,主控权落在谢玄手上。
  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一方变得人人脸色凝重,看出竺不归落在卜风,而谢玄九部定音剑的可怕威势,形成他们心头沉重的压力,连似是永远脸挂挑逗意味笑容的艳尼妙音,亦失去笑意。
  “叮”!
  谢玄忽然於退後的刹那,环势刚展的一刻,施出精妙绝伦的手法,重手猛劈无边环,擎个正看,巧妙至极点。
  竺不归全身剧震,被劈得往後疾退,谢玄已如影附形,九部定音剑化作万千剑芒,剑啸声由闷雷声而化为尖锐的破风声,人在场上游走,飘忽无定,忽近忽远,令人无从凭听觉去掌握应付。
  司马道子方面人人暗叫不妙,燕飞更是心中一震,感应到谢玄身负内伤,所以无法支持以这种进退攻守的战略,而要在时机未完全成熟下,速战速决。
  竺不归仍未有资格令他负伤,其内伤当是以前战斗遗下来的旧患,而燕飞隐隐猜到多少与任遥曾令他身受其苦的阴损真气有关系。
  “锵”!
  竺不归应剑连人带环跄踉跌退,谢玄却凝立不动,九部定音剑遥指竺不归。
  全场鸦雀无声。
  “当”!
  无边环脱手堕地,竺不归双目眉心处现出剑伤红点,往後便倒,“蓬”的一声仰跌地上,当场气绝。
  竺雷音脸上血色尽褪,似欲动手为竺不归报仇但又犹豫不决。
  谢玄淡淡道:“这一剑是代宋大叔还给你的。接着望向司马道子,双目神光剧盛,语气仍是平和如常,微笑道:“琅琊王肯否下场踢教?”
  司马道子回过神来,两眼充盈杀机,冷哼道:“谢帅力战之後,最宜回府休息,恕本王不送哩!”
  燕飞暗凛司马道子的沉得住气,不过换过自己是他,也要先弄清楚双方形势,始敢有进一步的行动。
  谢玄哈哈一笑,与燕飞扬长而去。
  
第五章 扭转乾坤

  谢玄和燕飞刚出寺门,一乘马车从车马道转入明日寺的外广场,在三十多名轩昂骑士簇拥下,迎向他们驶来。
  谢玄看得皱起眉头不悦喝道:“谁看你们来的?”
  带头的是谢琰,领首梁定都等一众谢府家将,见到两人安然无恙,人人现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谢琰笑道:“大哥没事就好哩你怎样怪责我也可以,我们谢家上下一心,全力支持大哥。”
  在谢玄、谢琰的一代,人人均称谢玄为大哥,以表示对他的尊敬。燕飞对谢琰没有甚麽好感,避柱一旁。
  谢玄哑然失笑:“道你不顾自身安危的赶来增援,现在父不是在战场上—他偶然也可以违背军令。”
  谢琰瞥燕飞一眼,道:“燕公子和大哥请上车,我们边行边说。”燕飞微笑道:“我们何不找个地大喝杯喜酒,庆祀竺不归授首於玄帅剑下。”
  谢玄点头,间话家常的道:“好主意就往纪千千的雨坪台如何?”
  谢琰一震朝燕飞再瞧来,此刻他才晓得竺不归落败身亡,心中高起滔天巨浪。要知竺不归乃弥勒教坐第三把交椅的人物而弥勒教在北方势力雄厚,即使在符坚全盛之时,也不敢对弥勒教轻举妄动,现在谢玄杀死竺不归,与弥勒教结下深仇,肯定後患无穷。
  兼之竺不归乃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特意从北方迎回来的上宾,谢玄如此不留情面等若与司马氏皇朝公然决裂,後果更是难测。
  令他更不明白的是谢玄和燕飞两人言笑晏晏,神态轻松。际此建康随时爆发内战的时刻,还商量到那裹去庆祝教谢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燕飞目光扫过四周愈聚愈多的群众心忖孙思或许是其中一人,故此他们表现得愈轻松写意,愈教孙恩莫测高深。
  孙恩是北人眼中的南方第一高手,威名犹在“九品高手”之上。若给他看出谢玄负伤,大有可能立即下手行刺!好令南晋陷入四分五裂的险恶形势中。 当下闻言笑道:“我们恐怕要把高彦台到雨坪台去否则他怎肯罢休?”
  谢琰终找到话题道:“我们回府後再决定行止如何?”
  谢玄微笑道:“好!立即打道回府!”
  在群众欢呼扰攘声中马车开出。
  谢玄和燕飞坐在後排,前者目注窗外,默然不语。
  燕飞则百感交集建康大胜後的繁华,实脆弱至经不起任何风雨。稳定与否全系於谢安和谢玄两叔侄身上。而由这一到直至谢安离开,将是建康最凶险的时间,祸乱的种子已撤下,倘若司马氏皇朝一念之差危机将演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乱局。
  谢玄沉声道:“燕兄弟是否看出我负伤—”
  燕飞轻轻道:“是否与任遥有关?”
  谢玄苦笑道:“他只是其中之一,令我负伤的是慕容垂,致使我压不住任遥寒毒的剑气,伤上加伤,至今未愈。竺不归武功的高强亦出乎我意料之外,使我伤势加剧。唉!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司马道子,而是孙恩。他出现的时间如此关键分明是想扰乱我的心神和布置更代表他对建康如今的情况了如指掌,此事非常不妙。”
  燕飞向谢玄伸出左手,双目射出恳切的神色。
  谢玄凝望他片刻,伸手与他相握,在马车的颠荻中,两人闭上眼睛,真 气在燕飞体内天然运转,自然而然输入谢玄体内,助他疗伤。
  好一会後谢玄主动放开手,动容道:“燕兄弟的内功乃至其至纯的先天真气,不含丝毫後天杂气,纯净至教人难以相信。”
  燕飞张开眼睛,迎上谢玄的目光沉声道:“玄帅内伤非常严重。”
  谢玄把目光重投窗外轻吁口气,淡淡道:“得你之助现在已好多哩!生死有命,甚麽也不用放在心上。只希望燕兄弟不要把我的情况泄露于任何人,包括二叔在内。”
  燕飞心如铅坠的点头答应。
  谢玄思索道:“在道家的角度来说,人在母体内出生前,胎儿口鼻呼吸之气断,全赖脐带送来养份,当时任督二脉贯通,先天之气运转任督周天。出生後後天之气从口鼻进人,与母体联系断绝,任督二脉逐渐封闭,至乎闭塞,再难吸收先天之气。先天真气虽仍充盈天地之间却苦於无法吸摄。”
  燕飞知道谢玄在指点他,忙聚精会神俯首受教。他少有佩服一个人,可是谢玄却在短时间内赢得他发自内心的尊敬。不仅因他的盖世的剑术—运筹帷幄的将帅大材,更因他高尚的品格和胸襟。
  谢玄续道:“所以修道者修的无非是退本归源之道—先要打通任督二脉以吸收天地精气所谓日夺天地之精华成为宇宙母体内的胎儿。可是吸收的能量也有高下之别—要看修道者本身的资质和修练的方式稍有差池,先天之气将变成後天凡俗之气,况且修练过程艰苦困难,所以修得先天之气者,万不得一,均成不可多得的高手宗师。”
  燕飞沉吟道:“这是从道家的角度去看,若从去帅的角度看又如何?”
  谢玄唇角逸出一丝好看的笑意,道:“我的角度是易理的角度,易卦也有先後天之别,先天卦代表的是天地末判,万物处於朦胧的情态—到光天卦转後天卦,为之“扭转乾坤”,天地分明—万物依始!宇宙运转。从这角度去看先天之气就是宇宙开始前至精至纯之气,存在於万物发生之前,混混沌沌至精至纯,远非後天宇宙的所谓先天之气所能比。现在燕兄弟体内流动无有穷尽的异气,大有可能是先天宇宙的能量那是切物事最本源的力量,全发於自然。故与现时所有修炼之法相悖,致令燕兄弟无法以一般行气方法加以控制。故而我们修的只是假先天,但已非同小可,只有燕兄弟是先天中的先天。”
  燕飞点头道:“玄帅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对我有很大的启发,不过却怕玄师高估了我。”
  谢玄微笑道:“可惜我的说法是没法在短时问内证明更不易有水落石出的”天—只能由你亲身去体会。已到家哩”
  车队正驶进乌衣巷去,一切平静如常—似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坐在榻子上的高彦瞪大眼睛瞧首燕飞坐到床沿来。
  燕飞洒然笑道:“有甚麽好看的。”
  高彦嚷道:“究竟有什麽事情发生在你身上,自昨晚开始失踪,现在忽然出现,整个人竟像焕然一新,比之在遑荒集的燕飞令人有更深不可测的感觉。”
  燕飞不理他叫嚷轻描淡写的道:“坐到榻子中央去,让我为你疗伤,看看能否明天起程到边荒集去?”
  高彦大直道:“我的娘你竟然恢复了内功,难怪我熟悉的那个在边荒集打滚的燕飞又回来了。嘿—话说在前头不见过纪千千,我是绝不肯死心回集的。”
  燕飞硬迫他坐到杨子中央—於他背复盘膝坐下失笑道:“我真不明白 你,难道你认为自己可以令纪千千倾心吗?最後若落得带著单思症凄凉而回,又是何苦来由呢?”
  高彦气这:“和你这种对女人没兴趣的人说这方面的事,等如对牛弹琴。你明白甚麽呢?我从少便有一个梦想,就是要娶得最动人的女人为妻纪千千会否倾情於我,我根本不会去考虑—因为至少我曾遇上过。明白吗?”
  燕飞苦笑道:“你又能明白我多少?快给老子收摄心神我立即要为你疗伤,若你今晚能走路坐船便可以还你素愿见到纪千千,带路的是谢玄。”
  高参欢呼一声,急道:“还不立即下手治疗彦少爷我!”
  燕飞心中一阵温暖,自已终可以为高彦做点事。随著他双掌按上高彦背 心高彦体内的情况,立即纤毫毕露的展现在他心头而从受伤的轻重位置,他几可在脑海里重演高彦当日在饺子绾过袭的经过—那种感觉玄乎其玄,难以解释只可用通灵作为解释。
  他不敢有任何“蓄意而为”的举动,只隐隐守善泥丸宫和丹田两大分别 代表进阳火和遇阴符的窍穴,体内先天其气自然运转,全身融融曳曳,忍不出的平和宁美,充满一种自给自足不假外求的舒畅感觉。不由心中暗喜,晓得凭《参同契》开宗明义的两句话!已令他掌握行气的法门—是个非常好的开始。
  高彦催道:“你在干甚麽?为甚麽还没有料子送过来。噢!”
  沛然莫测、至精至纯,或真如谢玄所猜测的来自宇宙本源,尚未扭转乾坤前的天地能量,源源不 的送入高彦经脉里,高彦登时说不下去,乖乖闭上眼睛,行气运血。
  燕飞排除杂念全心全意为高参疗伤,再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他不但在医治高彦同时也在感受和探索本身真气的功能和特性,正面的面对体内来自“丹劫”的庞大能量,无为而无不为。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厢房外走廊足音响起!其位置、轻重、远近浮现 心湖,使他几可勾勒出刘裕的样子。他的脚步稳定有力,轻重如”显示刘裕对本身元满自信大有一往无前的气势,虽然他并非正与人动手燕飞却清楚感觉到他无时不处在戒备的状态下,没有紧张和慌忙—只是”种无法言传、却是高手所独有的节奏。
  燕飞停止意守泥九和丹田两宫,真气收止,放下接在高彦背上双手,缓缓睁开眼睛—厢房”片昏暗原来太阳刚好下山不经不觉已为高彦进行了近两个多时辰的疗治却没有真元损耗的疲倦感觉。
  高彦仍处於冥坐的状态对外间发生的事物无知无觉。
  燕飞心忖高彦正在行功的紧要关头最好不要让人惊扰,这个想法刚在脑袋出现他的人已从榻子飘起,行云流水的一个翻腾,落到厢房门口刚好见到刘裕正要跨步进人厢房。
  刘裕见他突然现身,吓了跳,止步呆瞪看他。
  燕飞趋前把他扯出去,来到四合院的游廊处,道:“你不是据守石头城吗?为何竟分身回来?”
  刘格抓善他双肩道:“玄帅没有说错,你果然恢复内功,且更胜从前。”
  燕飞欣然道:“恢复内功尚言之过早不过却有个很好的开始—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刘裕笑道:“玄帅交给我的事,我当然办得妥安贴贴。石头城已兵不血刃落入我们手上守城的主将是司马道子的人—制著他便等若取得石头城的控制权,因为守兵的心都在玄帅的一边。玄帅使人来召我说要让我参加今晚的庆功宴顺道与你和高章小子好好聚首。唉久别相逢却直到此刻才能与你私下说话。我真的很高兴,有”段时间我甚至希望你不会醒过来,如今则担忧尽去。”
  两人挨坐栏杆,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燕飞道:“玄帅在那里?”
  刘裕道:“我刚见过他,他忙得要命,正安排明天与安公离开建康的事宜。听他说司马曜请出王坦之三度到渲里请安公人朝见驾,安公道才入宫去了。”
  燕飞一呆道:“这不是太冒险吗?若司马曜与而走险—硬把安公软禁宫内,我们岂非缚手缚脚?”
  刘裕道:“这方面我反同意玄师的看法,司马曜兄弟能不敢轻举妄动,石头城既落入我们手上假若他们稍有异动我们便可长驱直进,攻打宫城,司马曜的皇位立即不保。现在双方尚未撕破脸皮,我们进驻石头城後还依足规矩向司马曜呈报情况,司马曜无奈下已颁令批准变成我们是依皇令行事。”
  接看展出胜利的笑容,道:“司马曜已经在让步否则他会下旨召玄帅人宫,一旦玄帅违命,立即定他违抗圣旨的大罪。现在司马曜只传召安公,正表示大家尚留转寰的馀地。明天之後,是分裂还是团结就要看司马兄弟如何对待建康的谢家。”
  燕飞可以想家建康都城此刻在暗里堆行的政治角力是如何激烈,更想到谢安和桓冲乃支持南晋稳定的两大栋梁。後者已逝,若司马曜敢对谢安不敬,国家立即分裂,谅司马曜兄弟暂时仍没这个胆量。想到这里,稍为安心。
  道:“我有件事尚未告诉你就是安玉睛并不是真的安玉晴,而是追遥教的妖后青 。”
  刘裕听得有点不知所云燕飞再不隐瞒,把整件事情说将出来,包括在没有选择下吞掉丹劫的经过。
  刘格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短短数日间竟有这般惊心动魄的事发生在燕飞身上。
  燕飞最後道:“逍遥教的人由上至下行事邪恶难测,你要小心提防。至於丹却的事,你可以转告玄帅,我并不想瞒他。”
  刘格冷哼道:“我才不怕他们,这几个月来我的刀法得玄帅亲自提点已非昔日吴阿蒙,反恨不得有人来给我试刀。说到阴谋诡计,我大概不会差他们多少,自会见招拆招。”
  然後用心地看看他,沉声道:“你现在究竟有没有与人动手的把握?”
  燕飞苦笑道:“确是非常难说,最怕我积习难 ,不能保持自然之法,那就糟糕。你有甚麽主意?”
  刘格笑道:“我只是想重温与老哥并肩作战的乐趣。既然你不宜动手,此事作罢。”
  燕飞猜到他是想除掉孙恩,正要说话,高产从厢房一拐一跌的滚出来,见到两人方松一口气,拍著胸口道:“还以为你们想撇下我私自去会纪千干呢,算你们吧!哈!刘裕你怎会在这里的该是随玄帅回来的吧—对吗?”
  刘裕惊异的瞧看他道:“又说你爬不起来,甚麽私会纪千干,你是否仍病得糊里糊涂?”
  燕飞欣然道:“这小子倒不是吹牛皮,玄帅安排的庆功宴将从今夜在纪千干的雨坪台举行。”
  刘格尚未有机会说话,梁定都一脸兴奋的赶来道:“大少爷有请燕公子和刘副将。”又两眼上翻,强忍看笑道“高公子则请回房继续静养。”高彦怒道:“去见你的大头鬼。”
  说罢领路先行,一副惟恐给撇下的情状惹得作弄他的梁定都和燕刘两人不禁哄然大笑。
  
第六章大任临身

  听着刘裕、高彦和梁定都边走路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燕飞的心神却转到自身的问题去,引发他驰想翩翩的是谢玄“扭转乾坤”的四字提示。
  自己之所以会摸错行气的路子,原因或在自己是以后天卦理的方法行气运功,此为“扭转乾坤”后所有修道者的修法正理,却不知他如今体内的真气是完全不同的类别,所有後天修炼之法均派不上用场。
  证据便是自己进阳火便变成退阴符,退阴符刚好变成进阳火,恰好相反。以此推论,倘若把以前的功法掉转过来,自己当可控制掌握体内的真气,由“后天”的“日月丽天大法”,演进而成“先天”的“日月丽天大法”。
  燕飞心中涌起狂喜,晓得凭谢玄一句话的提点,已隐隐掌握到开启体内先天正气的门径。
  不过这只是个开始,前路仍是步步为艰,他现在顶多晓得泥丸宫反乾为坤,丹田穴反坤为乾,最要命是不能像摸着石头过河般逐分逐寸的去探索,因为他是不能任意施为,一个不好,不是焚经便是凝经的结局。
  心中再动,三度想起怀内的《参同契》,那或许是解决所有困难的宝笈。
  根不得立即取经出来看个痛快。
  梁定都的声音在他耳内响起道:“到哩!”
  四人转出林路,忘官轩矗立前方。
  刘裕还是首次到中园来,看到入门处的对联,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感觉。没有谢安,就没有谢玄,更没有淝水之战,而这位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士的智者,就在轩内运筹帷幄,决胜於千里之外,打了一场自古以来最漂亮的一场大仗。
  有燕飞在旁,他心中更有种暖融融的亲切感觉,他绝对地信任燕飞,燕飞不但救过他的命,还令他成为淝水之胜的关键人物,更使他成为谢玄的继承人。他也欢喜高彦,但那种欢喜是不同的,高彦可以是很好的玩伴,只要想想高彦见到纪千千的情况,生命顿然生趣盎然。
  高彦的心神除纪千千外,再难容下其他东西。他唯一害怕的是纪千千并不是他想像中那麽完美无瑕。例如她像建康城的其他人般,根本看不起荒人,哪她便没啥特别!她可以拒绝他,看不上他,一切均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她必须像传说中般美好,令人无法挑剔。
  三人各想各的,愈发感受到谢家主园如诗如画的景致,彷如远离建康城的繁嚣。
  刘裕笑道:“燕飞!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老实作答。”
  燕飞哑然失笑道:“难道我一向不老实吗?不过我的确不惯於回答问题,这与是否老实没有丝毫关系。”
  梁定都欣然道:“你们在这里聊几句,我去为你们通传,看看会否忽然又有客人来访,自大少爷回来的消息传开,便不断有客到访。”
  说罢去了。
  燕飞心忖纸包不住火,建康的高门权贵络绎不绝的来见谢玄,不避嫌疑,不但表示对谢家的支持,更表示对司马道子的不满。只从这方面看,司马氏皇朝便处於下风,教司马曜兄弟更不敢妄动。
  高彦笑道:“刘裕你也不是第一天到江湖上去混,更在边荒集打过滚,可知向荒人问三问四乃边荒集的大忌,何况问的对象竟是最不愿答问题的燕飞?你是否想自讨没趣呢?”
  刘裕微笑道:“我们三人间的交情早破尽边荒集的规条,不受任何限制。何况我问的非是甚麽大不了的问题,只是想问我们的燕公子,以他的人品武功,为何乐於在边荒集作第一楼的保镖而已!”
  燕飞开始发现刘裕另一长处,是待人处事很有分寸。明明晓得高彦这麽说多少带点嫉忌他和刘裕关系的情绪,可是经他一句话便把三人的交情拉在一起说,高彦自然听得心中舒服。
  他朝忘官轩瞧去,梁定都正与把守轩门的谢玄近卫说话,心忖宋悲风受创,梁定都又在饺子馆遇袭一役中表现出色,在谢家内地位已大幅提高,对他的前途大有裨益!倘若再加磨练,改变性格上一些缺点,见多点世面,会是另一名好汉子。
  目光回到刘裕处,微笑道:“因为我欢喜令本性善艮的人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中安安乐乐地生活,做生意赚钱,人人可放心到第一楼享受片刻的安宁。谁敢在第一楼生事,先要问过小弟的剑,对我来说,这已是很了不起的成就。”
  刘裕苦笑道:“原来燕兄是个这麽懂自得其乐的人,我接着的话说不下去哩!”
  高彦讶道:“你有什么提议,只要是有钱赚的,大家可以从详计议。”
  刘裕道:“还不是有关边荒集的!那小子唤我们过去哩!迟些再谈吧!”
  梁定都正在阶台上向三人招手,着他们入轩。
  不但谢玄在,谢安亦回来了,谢石、谢道韫、谢琰全在座,显然在商量关乎到谢家存亡的头等大事,而谢安则带来最新的信息。
  谢安微笑道:“各位随便坐下,定都也来参与吧!”
  只听最后一句话,已令人体会到谢家正以自身的急剧变化,对眼前危局作出应变,为家族的命运而奋战。
  南方最有威望的侨寓世族,对司马氏皇朝的压迫排挤,在作出反击。
  燕飞等各有所感的默默在外围四散坐下,梁定都则诚惶诚恐的坐到谢琰背侧,那是宋悲风以前坐的位子。谢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梁定都提升至家将头子的位置。
  谢玄沉声道:“司马曜已公然让步,批准了我们明天离开一事,可是谁都晓得这叫君子不吃眼前亏。所以我们必须为未来作部署,否则终难逃家毁人亡的惨局。”
  高彦松了一口气,这表示至少由此刻至明天正午,建康亦应该不会有突变,那他们就可安然去见纪千千了。
  接着谢玄朝刘裕瞧去,道:“小裕有甚麽意见?”
  燕飞心中一动,明白到谢玄是要刘裕表现一下,令谢安等晓得他谢玄没有拣选错人。从这角度看,眼前闲话家常似的会议,实是事关重大。既是如此,为何会让自己和高彦两个外人兼荒人参与。
  他的目光落到谢道韫处,这位风韵动人的谢家才女,总能牵动他内心深处对娘亲的感情,究竟是因为她那个酷肖娘亲的神情,还是因为她有着娘亲的影子。
  刘裕先向谢安、谢石和谢琰三人分别请安,分析道:“现在全城均在我们的严密控制和监察下,任何军事上的调动,均瞒不过我们,所以我们的离开根本不到任何人来左右,皇上只是因势成事,无法可施。在现时利我的形势下,我们有把握在明天日出前,完全控制建康。”
  谢安点头道:“小裕不仅有胆有识,最难得是气度沉稳却从容,自信而不嚣张,是能创出大事业的人物,我对你有信心。”
  众人晓得这只是开场白,他已肯定了谢玄的选择,而谢安接着的答话更事关重大,直接决定谢家会否推翻司马氏皇朝。
  谢安仰望屋梁,柔声道:“现在的情势就像这根横梁,中间的一截是司马姓皇朝,两端分别是荆军和北府兵,中间的一截塌下,南晋立即四分五裂,堕入北方的同一命运,另两截任何一截折断,房子也会因而崩塌。所以我谢安不想做这个带来百姓大灾难的罪人。”
  谢玄接着道:“但也不是代表我们束手待毙,故此我们要为未来定下目标,首先是南方的安定,匡内然後攘外,再完成统一南北的空前壮举。”
  刘裕点头道:“小裕明白!”
  谢安向燕飞笑道:“我没有说错吧!恭喜小飞神功尽复。”
  燕飞心中温暖,赧然道:“只是有点起色,打後还须看我的运数。”
  谢道韫柔声道:“说到运数,公子的好运数正代表我谢家仍是气数未绝,正因有公子,不但救回宋大叔,揭破敌人奸谋,二弟又如此适逢其会的赶回来,有如鬼推神使似的。”
  刘裕心中大赞,透过这番说话,兰质慧心的谢家才女,巧妙地以天命运数来表示老天爷是站在她家的一边,所以不用害怕。
  燕飞则心中一颤,看看她,就像娘亲重新活在他眼前,那种对生命无奈地被迫去忍受的神情,有如历史的重演。
  谢玄忽然现出一个抱歉的表情,向燕飞道:“我想求燕兄弟去做一件你不愿意的事情。”
  燕飞愕然道:“既明知我不愿意,主帅因何还要迫我去做,我是个大懒人,最怕的就是任务或使命。”
  谢道韫“噗哧”浅笑,接着又以衣袖掩口,表示失态,大大冲淡轩内严肃的气氛。
  谢玄哑然失笑道:“因为我晓得你拒绝不了。”
  连高彦也听得心中佩服,他虽不喜欢高门大族,可是谢家确有一种空山灵雨式的精神感染力,名士世家的慑人风采,其内涵亦透过谢安、谢玄和谢道韫三个成员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知如何,他感到燕飞是责无旁贷的。
  燕飞叹道:“玄帅该晓得我仍未适合与人动手吧?”
  谢玄欣然道:“我求你去做的事,刚好是我为你对症下药,令你可以在短时间内勘破体内先天异气的运转。”
  高彦忍不住嚷道:“我也好奇得要命,究竟是甚麽事如此刺激?”
  谢玄微笑道:“此事该由安公亲山口说出来,燕兄弟更无法拒绝。”
  众人的注意力全转移到谢安身上,后者从容道:“我希望小飞从第一楼的保镖,跳级至边荒集的保镖,不过若你选择不回边荒集,可当谢安没有说过这几句话。”
  高彦、刘裕和梁定都均大感意外,晓得燕飞绝不肯接受。因为谢安虽说得有趣,却等若要燕飞成为边荒集最具权势的人,在群雄争霸的边荒集,这是任何一方势力都力有不逮的事,何况燕飞只是孑然一身?
  燕飞叹道:“安公太看得起我,与人仇杀斗事,更非我所愿,非我所长。”
  谢安好整以暇的道:“我有一半是站在荒人的立场为民请命,只有一半是关乎到南晋的盛衰。现时人人明白边荒集在统一南北上的战略意义,故成为北方分裂后诸胡政权必争之地,也是南方一众势力的必争之地,大祸早晚降临边荒集,为了边荒集的太平,必须有一位肯为荒人着想的人出来主事,而我们能想到的人就是小飞你。不管你用甚麽能耐,千万别让边荒集落入某方的控制下,那将代表南北的平衡被打破,而我们目前最需要的却是和平与稳定。”
  燕飞沉吟片刻道:“安公可知我体内流的有一半是胡人的血?”
  谢玄接口道:“这正是舍你其谁的另一个主因,即使边荒集由你主宰,南北的平衡依然没有被打破。我们并非要你成为我们的棋子,而是希望你保持边荒集一贯以来不受任何一方支配的特色。”
  谢道韫轻轻道:“边荒集是二叔憧憬向慕的奇异处所,只是从没有想过它变得像现在般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燕飞忽然感到谢府内他最难拒绝的人既不是谢安,也不是谢玄,而是这位气质神态均酷肖乃娘的女子。
  刘裕皱眉道:“燕兄返回边荒集,已是踏足险境,慕容兄弟固与燕兄仇深如海,燕兄更分别与太乙教、逍遥教、弥勒教等结下梁子,他却只有孤人单剑,保命已不易,还如何去控制天下间最无法无天的著名凶地?我们亦没法予燕兄任何支援,有起事来,远水难救近火。”
  谢琰冷哼一声,似在怪刘裕不分上下,竟插嘴且站在燕飞那边说话,道:“此正为爹所言燕公子是否要返回边荒集去背後的意思,若燕公子根本没意思回边荒集,当然一切休提。但倘若燕公子回到边荒集去,不论他是韬光养晦,又或大干一场,仇家遍地的情况仍没有丝毫改变。”
  高彦心情矛盾,既想燕飞返回边荒集,又知等若要他投身动辄丢命的险境,在边荒集,有很多事不是纯凭武力可以解决的。燕飞一向独来独往,敌众我寡下,任燕飞三头六臂,想独霸边荒集,犹如扑火的飞蛾,徒是自取灭亡。不过话说回来,边荒集更是个不讲常理的地方,是为有本领和有运气的人而设的。
  燕飞露出一丝苦涩的表情,目光投往窗外的园林,沉声道:“安公看得很准,边荒集确是个奇异的处所,更是我现在唯一可容身的家,否则我将变成无家可归的人。而我燕飞唯的长处是并不怕死,更不害怕死亡的来临。如果保持边荒集的势力均衡,确可以带来南方暂时的安稳,我会尽力一试,虽然现在我没有半分的把握。”
  谢安欣然道:“有小飞这句话,形势顿然不同,今晚小飞和高公子立即起程,坐船返边荒集去。”
  高彦大急道:“今晚的庆功宴呢?”
  谢玄失笑道:“我们岂是不通情趣的人。今夜高兄弟离开雨坪台之时,一艘风帆会在秦淮楼恭候高兄弟的大驾,送你回家去。”
  高彦放下心事,却没有丝毫感到不好意思,神情令人发噱。
  刘裕没有说话,亦轮不到他说话,不过心忖以谢玄和谢安的为人,绝不会让燕飞去送死,何况燕飞对边荒集了如指掌,假设他在内功和剑术两方面突飞猛进,凭他的才智,说不定可创造出奇迹来。
  他比燕飞和高彦更明白谢安和谢玄这着棋子主要是针对桓玄,因为大江帮的江海流与边荒集汉帮的祝老大关系密切,如边荒集落入桓玄手上,不但可源源从北方取得战马等南方缺乏的物资,更可大发南北贸易的财,又可以在战略布置上占尽优势,边荒集更变成他监视天下的耳目。
  其次是对付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令两人的势力止於建康城内,所以边荒集不但关乎到南北的平衡,更直接影响南方诸势力的荣枯。
  燕飞正要说话,一缕红影挟着少女的香气,从正门似风般吹进来,往谢玄投去。

 

 

第七章佳人有约

  一身红衣的谢锺秀桥喘连连的跪坐谢玄身旁,满脸嗔怨,不理忘官轩内的长辈、家将和外人,纤手挽着乃父右臂,摇晃着不依的道:“爹啊!想煞女儿哩!你怎可以回来也不早点通知女儿,累得人家到小东山打猎去,错过迎接爹入城的机会,要罚爹多陪女儿一年半载。”
  高彦立即看得眼睛放亮,梁定都反有点自惭形秽的垂下头去。她显然刚飞骑一口气的赶回来,俏脸红扑扑的,散发着灼人的青春气息。
  谢玄露出又爱又怜的慈父神态,忍不住探手拍拍她可爱的脸蛋,满脸欢容却作作责怪的道:“秀儿你还像个孩子般爱胡闹,还不向爷爷请安问好?爹还要为你引见三位贵客呢。”
  谢锺秀挨到谢玄旁,小鸟依人般说不出的娇美动人,先唤一声“爷爷”,再向谢石等逐一请安,最後目光飘过燕飞三人,含笑道“早见过哩!”接青探指一点高产,皱皱可爱的小鼻子,道:“你不是好人来的,看见女儿家便不眨眼。”
  高彦登时给她说得无地自容,胀红了脸,手足无措。
  谁也想不到她如此直指高彦的不是,幸好她是以带点开玩笑的语调说出来,显得只是要刁蛮以报高彦无礼的一箭之仇,即使是成为箭靶的高彦也只是感到尴尬而非真的难过受辱。
  谢石摇头叹道:“玄侄你要好好管教你的刁蛮女,怎可以如此失礼客人?”
  谢安显是极宠纵这个孙女儿,欣然笑道:“高公子真情真性,秀儿该为此感到骄傲才对。”
  谢道韫轻呼道:“秀儿到我这边,来不要缠着爹。”
  谢锺秀不依的摇头,谁也看出她绝不肯离开久违的爹半步。
  谢道韫苦笑道:“在客人面前,还像个长不大的野孩子,成何体统?”
  燕飞被她带点无奈的轻怨勾起对娘的深切回忆,心中涌起百般滋味,格外神伤。一方面他感受到天下最著名的望族成员间温磬感人的亲情,另一方面更联想到现今险恶形势下对谢家的摧残和冲击,而他更晓得谢玄因伤上加伤,恐怕确会如谢安所料般,过不了“十全相格”盛极而亡的一关。
  刘裕尚是首次见到谢钟秀,生出惊艳的感觉。比起刁钻狡猾狠毒的妖后青缇,谢锺秀便像含苞待放的清丽秋菊,纯洁如一张未曾沾尘的白纸,只不知谁家男儿有幸,能在这白纸上写下生命的美丽章句。自己当然是想也不敢想,因不论谢玄如何看得起他,可是高门跟寒族犹如隔着高山大河,连目下这种对坐已是例外中的例外,更不要说婚嫁之事。
  高彦终回复过来,道:“高彦早前不敬之罪,请小姐原谅。”
  谢锺秀的目光来到燕飞处,见到他双目射出的深注表情,微一错愕,轻轻道:“你可就是边荒集最著名的剑手‘荒剑’燕飞,人家早打听过哩!”
  燕飞一呆道:“‘荒剑’?我倒没听过这个古怪的外号。”
  有谢锺秀在场娇嗔笑语,不但打破了先前严肃的气氛,还平添无限生机春色。
  谢安微笑道:“三位勿要见怪,我们家风一向如此,不拘於俗礼。”
  刘裕向燕飞笑道:“以荒刺来形容燕兄,不是挺贴切吗?”
  谢玄乘机向爱女介绍道:“这位是刘裕刘副将,是随爹从前线赶回来 谢锺秀向刘裕略一点头,又向乃父撒娇道:“爹啊!女儿要立刻为你引见秀儿最好的闺中密友,她在外面等得很苦呢?现在行吗?”
  谢玄拿她没法,苦笑道:“爹可以说不行吗?”
  谢锺秀一声欢呼,弹起来一溜风的奔出轩门去。
  不一会她和另一位娇滴滴的美人儿手牵手的回到轩内,正是王恭之女,姿容不在谢锺秀之下的王淡真。
  比起谢锺秀,王淡真多了几分文静温婉,可是其淡静却令人感到她更高不可攀,似永远要和别人保持一段遥不可触的距离。
  谢钟秀尽显没有机心的女儿情态,兴奋得一蹦一跳的,把王淡真带到谢玄身前,傲然道:“这就是秀儿的爹!其他的人真儿大概都见过哩!”
  燕飞瞥高彦一眼,见他脸泛愤然之色,垂下头去,心中暗叹。谢锺秀一句无心之言,已触着高彦痛处。
  谢锺秀虽然对燕飞等三人态度不错,可是那只是她名门闺秀对待下人的家教修养。而在介绍王淡真这另一位名门闺秀跟各人相识的骨节眼上,便露出端倪,显示她小姐并不把他们三人和梁定都等视为至少该作礼貌性介绍的人,因为他们没有那资格。
  高彦是属於边荒集的,至於自己,只是浪迹天涯的伤心人;若说尚有个家,便该是庞义的第一楼,他的雪涧香比任何名山胜地更能牵缠着他的心。
  他弄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答应该是出於谢玄的提议,那是近乎没有可能完成的使命。他即使在边荒集最得意的时刻,亦从未想过当边荒集的主宰,怕亦没有人敢动此妄念。
  可是他却答应了。究竟是因为谢安、谢玄,或是为了边荒集来自四方龙蛇混杂的各族荒民?又或许是庞义的雪涧香?抑或只是不想令谢道韫失望。
  不过一切已不关重要,回到边荒集再作打算,谢家并不是要他组织帮会,当个独霸边荒的龙头老大。他仍可以是每天坐在第一楼喝酒胡棍的旁观者,谁来惹他谁便要吃不完兜着走。虽是晓得边荒集再非以前的边荒集,幸好地也再不是以前的那个燕飞。
  “支遁大师求见老爷!”
  门卫的报告惊醒陷进沉思的燕飞,谢锺秀和王淡真分别坐到谢玄左右,只看後者对谢玄崇慕的神情,便知谢玄是她心中的英雄偶像,纯是一种对长者的崇敬。
  谢安哈哈一笑,长身而起,亲自出迎,累得所有人慌忙起立。
  谢安洒然出轩,不片刻回来道:“小飞你出来!”
  燕飞心中大讶,难道支遁要单独见他。
  支遁领着燕飞穿过一座竹林,安详地道:“玉晴已知道燕公子回复功力的事。而且她似乎因此更有兴致想见你一面。你们是否相识呢?罪过!罪过!支遁本不该有此一问的。”
  燕飞心中浮起那对像把深黑夜空和最明亮星儿镶进去似的眼睛,暗忖这才是真正的安玉晴,微笑道:“大师不问才不合常理,也或许合常理不等於合乎禅理。我和安姑娘确曾有一面之缘,安姑娘没有提及吗?”
  支遁欣然合什道:“燕公子的话才是深含禅机,难怪安公爱和你谈玄清论。支遁送你就送到这里,出竹林後转左穿过一道半月门,你会见到玉晴。若她有得罪之处,请燕公子多多包涵。”
  燕飞听得微一错愕,心想这有德行的高僧必是感到安玉晴甚难相处,故有此语。
  谢过後继续举步前行,心中一片宁和,不知是受到支循出尘的丰仪感染,还是因为星空覆盖下谢家园林高逸的气氛所影响,他的心神晋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祥和状态,但要具体描述出来,他却是无法办到,感觉有点像整个神秘无限的宇宙正随着他而转移,但同时又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存在和不存在的分界线也模糊起来,过去和未来也再不存在,只馀下眼前的一刻,存在只是由不断演进的一刻串连起来,其他的事再不用理会。
  此算否是佳人有约?
  自离长安之後,没有一个女子能令他心动,妖女青缇并没有使他动心;对谢锺秀和王淡其他亦以平常心淡然处之,可是他总忘不掉真安玉晴亮若夜星的眼睛。
  现在即可和她正面相见,感觉异常曼妙,至於她仍否冷漠如前,他倒不会计较,也不会因此受到伤害。
  踏出林路,左方果有一道半月门,围墙门洞均以不规则和大小不一的石头堆砌,门洞内是庭园布置,池塘小桥,很有特色,幽深雅致。
  燕飞负手油然穿过洞门,安玉晴的倩影映入眼帘,她坐在池心一座小亭里,一道石桥把亭子和岸接连,小园没有半点灯火,愈显得星空深远无尽。
  不知是否因她的现身,燕飞感到整个人通灵起来,春虫呜叫、夜风吹拂、树木花草的独有气味,人工小溪淌流的声音,各具胜场,整个世界丰盛起来。大至天地宇宙,小至一草一石,其本身已足够引人入胜,令人感到生命背後的意义。生存本身已是乐趣。
  这是一种暌违已久的动人况味,勾起他对童年的回忆。在童蒙的时代,他最爱看草原尽处的高山,憧憬山外的天地,大地无有穷尽,天之涯海之角究竟是如何的一番光景?在他孩童的心灵里,眼见的一切均可与自身联结起来,变成有意义的整体。今夜此刻他从另一处境和心态,享受这种充盈天趣的醉人感觉。
  安玉晴头戴竹笠,垂下两重轻纱,换过别的人当然不晓得纱内的玄虚,特别是在此没有灯火的幽黑环境里,可是经丹劫洗礼後的燕飞却是“神通广大”,一眼扫去,毫无阻隔的看到重纱後那对秘不可测的美眸,正一眨不眨地审视他。
  此刻他更得窥她如花玉容的全豹,她那令人为之倾倒天生丽质的清秀花容。
  燕飞施礼後在石桌另一边的石凳子坐下,微笑道:“安姑娘你好,边荒一别,想不到仍有再见的机缘。”
  重纱後的美眸现出惊讶神色,安玉晴平静的道:“燕兄是否可以看穿我的面纱?”
  燕飞抱歉道:“安姑娘勿要见怪,我不是存心如此,只是自然如此。”
  安玉晴俏脸现出无可奈何的苦恼神情,轻叹道“我想杀了你!”
  燕飞失声道:“为甚麽?”
  安玉晴若无其事道:“这当然只能在心里想想,不会付诸实行。或者我不该见你,何况你看来不但完全复原,且胜过从前。”
  她的声音有种清脆冷凝的清晰美,传进耳鼓里,不知是否因感官异乎寻常的灵锐,彷如隅隅耳语在淌流的河水上荡漾,载着的却是她那沉甸甸的对世情的厌倦和漠不关心。
  燕飞直觉感到她不愿与人世间的任何事物拉上关系,包括他本人在内。他不知自已为何有此明悟?只晓得这想法能不会错到哪里去。她有点像以前每天只懂在第一楼喝酒的自己,分别在自己是对现实失去所有希望,更因是没有奋斗的目标。她的情况又如何呢?是否已看破一切?可是她仍是青春少艾,生命最辉煌的日子正在等待她去经历品尝。
  自长安之後,燕飞从未试过去关心一位年青女子芳心内的想法,此刻却不由自主地去思索猜测,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安玉睛柔声道:“燕兄在想甚麽呢?我是否开罪你啦?”
  燕飞苦笑道:“若我坦白说出来,姑娘怕要再动下手杀我的念头。”
  安玉晴似乎生出兴趣,黛眉轻蹙道:“你竟在动歪念吗?”
  燕飞禁止自己贪婪地去欣赏她那对令他忘记不掉的深邃眸神。目光落到石桌上,平静的道:“姑娘勿要误会,我只是忽然生出感触,想起以前的自己,忍不住暗中与姑娘作个比较。”
  安玉晴点头道:“原来燕兄沉睡百天。竟生出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感觉,故把之前的白己视作另一个自己。”
  燕飞感到她语气减去三分冷漠,多了少许亲切。而她的善解人意,更把双方的隔离拉近,欣然道:“姑娘的比喻很贴切,我确有再世为人的感觉。初醒过来时,我感到非常迷惑,事事均感到有心无力,再难保持以往在边荒集我行我素的心态,那须有一定的条件去支持。”
  安玉晴淡淡道:“你是把我当作自行其是的人哩!”
  燕飞生出知心的感觉,与她谈话既不卖力气,更是一种享受。微笑道:“我只是觉得姑娘是个独立特行的人,超然於人世间的一切争权夺利之外。而这正是燕飞一向求之而不得的妄想。”
  安玉晴轻叹道:“理想和现实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你此刻见到我坐在这里,正代表我难以置身事外。唉!为何我会忽然说起这方面的烦恼呢?今晚我想见你一面,是因放不下心来。怕你因任遥而来的伤害仍馀毒未消,现在已不用为你担心哩!”
  燕飞心想说得挺投契的,因何忽然又要打退堂鼓,忙道:“在下尚有一事奉告,是有关玉佩的事。”说罢朝她瞧去。
  安玉晴双目寒芒一闪,语气转冷,针对的并非燕飞,沉声道“是否跟任青缇有关。”
  燕飞心中一震,心忖妖后青缇亦是姓任,难道真是任遥的妹子?不过“任”姓也该是假的,所以仍是难说得很。
  点头道:“可以这麽说,但我并没有见过‘心佩’,只看过‘天佩’和‘地佩’合起来後的样子。若安姑娘不反对,我可再默写出来。因为根不幸地受任青缇所骗,以为她真是安姑娘,故已把图象交给她。”
  安玉睛不屑的道:“纵使她三佩俱得又如何?这个我们道家最大的奇谜岂是任遥可轻易勘破。你不用把图象写出来,爹和我根本没兴趣为此花精神。我要的是任青缇的性命,而心佩必须物归原主。”
  燕飞忽然为她担心起来,道:“姑娘须小心点!”
  安玉晴淡淡道:“看来你给任遥打怕了。多谢你的关心,我可以问燕兄一个问题吗?”
  燕飞欣然道:“我还以为你再没有谈下去的雅兴呢?我在听着,不过却不保证回答与否。说到底我仍是个荒人,荒人是不习惯回答问题的。”
  安玉晴现出难得一见的一丝笑容,彷如月出东山的亮照大地,语气仍是哪麽平静,轻柔的道:“你很坦白,那我也坦白点,我少有与爹以外的人说这麽多话,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你令我感到害怕,而我从来不害怕任何人。”
  燕飞感到有点失落,若她肯和他说这么多话的原因,是完全没有目的的,那会有趣得多。现在明显不是如此,还令她感到有点害怕和不舒服。皱眉道:“姑娘因何害怕我?”
  安玉晴白他一眼,这从未出现过在她粉睑上的表情,风韵迷人至极点。以燕飞的定力,仍看得怦然心动,恼恨全消。高彦便常说女人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唉!我的娘!为何竟会想起高彦的“女子经”,难道自己意想追求她吗?
  安玉晴神秘的美目投往天上的星空,轻轻道:“但现在再不害怕哩!因为我已弄清楚燕飞是怎样的一个人。嘿!我可以发问了吗?”
  燕飞严阵以待的道:“请安姑娘赐示!”
  
第八章秦淮之梦

  刘裕和高彦两人随谢玄离开忘官轩,步下石阶,谢锺秀与王淡真则手牵手的跟在三人身後!不住耳语娇笑,登时生趣更浓。
  谢玄忽然止步,回头向爱女笑道“秀儿为淡真安排座驾,好送淡真回府待会陪爹共进晚膳。”
  刘格和高彦听得面面相觑,方知道今晚谢去不会到雨坪台去。两人心忖难道是谢安亲自出马,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谢安的身体状况只宜留在府内休息。
  谢锺秀喜孜孜的瞧谢玄一眼,像在说“算你啦”,神态桥悄可人。
  王淡真施礼道谢,接告向刘裕和高彦露出甜甜的笑容,像对知交好友般与两人道别道:“淡真走哩!”
  这才和谢锺秀手牵手的朝西院广场步履轻盈的去了。
  一个笑容加上亲切的话别立即令到裕和高彦对她完全改观,感到她并没有自恃身分看不起他们两个寒门荒野之士。她的骄傲或许是来自少女的害羞和矜持。
  刘裕这个只知事业重於一切的人,也不由感到神酥意软,轻飘飘的如在云端;高彦更色授魂与,魂魄离位。
  谢玄收回落在两人背影的目光须两人朝南园的方向走去,道:“我想请高兄弟帮一个忙。”
  高彦忙道:“玄帅不用对我客气,有甚么事尽管吩咐下来,只要小子力所能及,必给去帅办得妥妥贴贴。”
  刘裕心忖单是谢去玉成高彦见纪干干的梦想已可令高彦为谢玄卖命。
  他对高产有很深的认识知此小子虽是嗜财,却是豪爽慷慨且很有义气。
  谢去道:“我要借助的是高兄弟通亚的耳目,密切注视弥勒教在北方的动静,假若竺法庆胆敢踏入边荒十步,我们便要不择手段的置他於死地。否则若让他成功潜入建康,我们将永无宁日。”
  高彦挺胸道:“此事包在我身上,幸好荒剑仍在,否则我绝不敢说这番话。”
  谢玄微笑道:“我们问确不用说废话此事拜托高兄弟啦。”
  又向刘裕道:“刺杀竺法庆的任务交由你全权处理,我会在人力物力上支持。此事必须不露声息,行事前後更不可传出丝毫风声,至於如何与你两位兄弟配合,你们可在赴秦淮楼途上仔细商量。”
  刘格热血上冲,沉声道:“小裕绝不会有负玄帅,竺法庆如敢踏足边荒集,我会教他无法生离。”
  高彦终忍不住问道:“玄帅不领我们到两坪台吗?”
  谢主微笑道:“一切已由安公亲自安排妥当纪千千特别推掉今晚的约会招待你们。主客是小彦你燕飞和小裕只是陪客,好壮你的胆子。”
  高彦禁不住一声欢呼,跃上半空吓得刘裕一把抱看他,怕他刚愈的伤腿受不住从空中落下来的冲力。
  安玉晴透过面纱!美目凝注燕飞漫不经意的道:“燕兄可知为你开坛疗伤的向独是甚麽人吗?”
  燕飞不解道:“这好像并不是个问题。”
  安玉晴耐心地解释道:“我是想令你明白为何我会对你生出惧意,你合作点好吗?”
  燕飞洒然笑道:“好吧我本不认识向独,只因受太乙教的荣智临终前托我把一物代他送来建康子向独,才和这怪人拉上关系。这样够合作吧?”
  安玉晴皱眉这:“荣智和向独一向不和怎会有此安排?”
  燕飞道:“此事说来话长,绝之是确有其事。”
  安玉晴道:“你似乎不愿细说其详,我也没有兴趣查根究底。可以告诉你的是以炼外丹的本领而言,向独实为道门近百年来的鬼才。不过他为人歹毒邪恶,专做损人利己的事,所以他肯为你开坛,至乎因你而丢命,令我对你生出疑惑怕你也是邪道中人居心叵测。”
  燕飞苦笑道:“原来有此谈会不过我肯定仍未成气候,姑娘何用害怕我?”
  安玉睛一对秀眸锐利起来语气却静如不波古井,道:“因为在道门史籍里从没有人能臻至胎息百日的境界;若能如此,肯定已结下金丹而更奇怪的是你仍未白日飞升?都你究竟是人还是仙?这个想法,令我生出莫名的恐惧,一种对自已不明白的东西的恐惧。现在终於弄通哩燕飞只是如我般是一个人,不过一些很奇怪的事肯定曾发生在你身上。只是你不愿意说出来。”
  燕飞待要抗议,安玉晴举手阻止他说话,续下去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而非反口,我亦不是在逼你。”
  燕飞叹一口气,骇然发觉安玉睛已站起来,愕然直:“姑娘要走了吗?”
  安玉晴轻点婊首,竟就那麽飘然去了。害得燕飞呆了好片晌,才记起纪千千和高彦。
  燕飞坐往船头,顺手把背上的蝶恋花解下,横放腿上两手按到连鞘的剑上去,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传遍全身,蝶恋花家忽然像活过来,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对蝶恋花的控制和了解,便像对自己的手一般。
  这是从未试过的感觉,那是任何剑手梦寐以求的滋味儿。
  刘裕和高彦分别坐到他两旁,学他般面向船头盘膝而坐没有谢安的专船开离码头,往秦淮楼驶去。
  高参长吁一口气道:“不瞒两位大哥今晚是我高彦自出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晚,因为妄想终於成为事实。”
  燕飞哂道:“得知你晓得自己在妄想,我感到非常欣慰。”
  刘裕失笑道:“燕兄是否太坦白了一点呃?”
  高彦傲然这:“古来所有丰功伟业,都是由妄想家创造出来的。试问有甚麽比想做皇帝更属妄想呢?我的妄想又不是要娶得纪千千为妻,只是想在她的两坪合欣赏秦淮的美景里色,实乃天下所有人都艳羡的风流韵事。现在我们坐的是天下第一名士谢安的座驾舟去见的是秦淮首席才女,人生至此未复何求。兄弟眼前正是最著名的烟花地秦淮河哩!”
  燕飞也替他开心,点头道:“算你是色迷三分醒记紧即使纪千千对你看不上眼,你也勿要哭得像个娘儿般窝囊。”
  刘格诃道:“高彦爱哭的吗?”
  高彦尴尬的道:“不要听他的。我们现在是否该商量一下如何去干掉竺法庆呢?”
  燕飞骇然道:“你在说甚麽?”
  要知“大活弥勒”竺法庆,是北方踩踩脚也可震动大地的人物,威名极盛,其本身魔功盖世故不在话下,最难缠的是弥勒教的第二号人物尼惠晖与他秤不离砣,要对付他须一并把此女计算在内!更何况弥勒教势力庞大。故竺法庆虽为势力广布天下的佛门死敌,佛门又是高手如云,多年斗争下仍是奈何他不得。
  现在高彦说要杀死竺法庆,却像他到处泡妞般轻松容易。
  刘格把谢玄的指令向燕飞道出,然後总结道:“我会在北府兵中挑选一批高手死士,只要高彦你消息传到,便立即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气势,一举击杀竺法庆,去此人间祸患。我不怕他人多只怕他人少,人靠便难隐蔽行藏。”
  燕飞道:“若以硬碰硬是那麽容易收拾竺法庆,竺法庆已死多遍了。他的“十住大乘功”不惧敌众,故多次遇伏陷入重围,仍能从容脱身,这可是十多年前的事。近十年来已没有人敢招惹他,谁都晓得他夫妇是睚吡必报的人。”
  高彦笑道:“正因他是造种人玄帅方预估他必为竺不归的事南来报复。”
  燕飞心忖单是为了谢道韫,他便难以袖手旁观。
  刘裕点头道:“燕兄是言之成理对付竺法庆必须以非常手段,我们可以从详计议。”
  高彦欢天喜地道:“商量到此为止,今晚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和刘老兄你碰头,所以定要尽欢,不醉无归。”
  刘裕待要说话,忽“锵”的一声蝶恋花从剑鞘弹出寸许发出清越的剑呜声。
  三人你眼望我眼—面面相觑,弄不清楚是甚麽一回事。
  高彦道:“燕飞你在弄甚麽 ?”
  燕飞睑上惊异的神情仍未褪去,沉声道:“我没有做过任何事。”
  刘裕剧震道:“自古相传剑可通灵,遇有危险便会发声示警想不到今晚竟亲耳听到。”
  高彦骇然道:“危险在那里?”
  刘裕扫规河面,最接近他们的船只离他们至少也有十多丈远构不成任何威胁。
  燕飞忽然握上剑柄,不用他运功行气—体内真气早天然运转,攀上顶蚩,自然而然的跳将起来。
  刘裕也掣出厚背刀猛地起立。
  高彦仍不知所措时,“哗啦”水响一团黑影从船头破水而出飞临三人头顶上,两手探出,分向燕飞和刘格头顶疾抓下来,强大至令人窒息的狂飕劲气,一座山般压下来令人动作困难浑身疼痛!难受至极点。
  高彦首先吃不消,方要站起来,又“咕咚”一声跌坐回去。
  操舟的谢府家将由於事起突然,只能失声惊呼,却无法施援。
  刘格大怒道“卢循!”
  厚背刀照卢循左爪劈去,风雷般的刀锋立即破空声大作,其反击之势不在卢循先声夺人的突击之下。
  燕飞迎着劲气,全身衣衫拂扬,他感到刘裕的一刀充满爆炸性的惊人力量足以与卢循的魔爪抗衡,而他积蓄至顶宰的一剑,亦已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刻,假若卢循原式不变,他敢肯定卢循难逃死劫。
  他们的蓄势以待,大出卢循意料之外,就像自已送上门去给两人试刀练剑似的。他一生大小战数以百计,实战经验丰富之极,见势不对,连忙变招。
  他亦是了得在刹那间已感到燕飞一剑有笼天单地、莫可抗御的威力,纵使全力还击,也应付得非常吃力勉强何况更要分一半心神去对付刘裕。
  卢循怪啸一声,竟凌空侧翻,避过燕飞一剑双脚闪电连环局中厚背刀,然後再一个翻腾,投往主舷旁的河水里去,悄没不见。
  “铿”,“锵!”
  刀剑回鞘。
  刘裕和燕飞相规而笑。
  高彦从船板爬起来,犹有馀悸的这:“何方妖物?如此厉害。”
  风帆继续滑行,船上数名谢府家将人人掣出兵刃目光搜索河面,怕卢循不知何时又会从河面钻出来。
  刘裕轻松的道:“又算得如何厉害呢?还不是给我一刀劈回水底去,老子这一刀至少可教他辛苦两三天,总算收回点旧账。”
  燕飞记起刘裕因被卢循所累於边荒集被“龙王”吕光重创。点头道:“刘兄的刀法果然大有精进气势更是威猛无俦。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指的该是如刘兄的情况。”
  刘裕探手搭上他的肩头,叹道:“坦白说当初听到玄帅和安公着你去边荒集打天下,我心中颇为不满。因为你功力初复等若叫你去送死。可是现在则觉得玄帅是独具慧眼你适才一剑,充满天地造化的气魄,以卢循之能亦不敢樱其峰。假以时日,真不知你会厉害至何等程度。”
  转向高彦这:“我们现在对着的大有可能是未来的天下第一高手。”
  高彦喜道:“我肯定会发达!”
  燕飞哭笑不得的道:“不要那麽夸张好吗?我还有一段很艰苦的长路要走希望能活着走到另一端吧!”
  高彦不甘後人的在另一边搭善燕飞,大笑道:“我的私人保镖大爷千万不要低枯自己的能力有谁能像你的蝶恋花般可以通灵示警我看躺了百天後,你至少变成半个生神仙。”
  燕飞心中一动,想起安玉晴害怕自己的原因,是一种对不明白事物的原始恐惧。暗忖自已会否因“丹劫”而成为有别於任何人的异物否则蝶恋花怎会如此?
  幸好自己很清楚燕飞仍是那个燕飞,只是体内真气迥然不同。不过以目前而言,则仍是吉凶难料。
  刘格沉吟起来,皱眉这:“真奇怪?”
  高彦讶道“有甚麽值得你大惊小怪的呢?”
  刘裕道:“卢循身穿水靠显然早有预谋在水里埋伏偷袭。”
  高彦点头道:“对我的心现在只存得下纪千千,没你那般清醒。卢循总不能日以继夜的泡在河水里,待我们经过,可知他是晓得我们今晚会从谢府到秦淮楼去谢府内肯定有他的内应。”
  刘裕摇头道:“秦淮楼的人亦晓得我们会去所以仍是难作定论。”
  燕飞忽然想起纪千干新交的朋友,隐隐感到事情或与他有关。
  高彦道:“燕飞你在想甚麽?”
  燕飞轻吁一口气,道:“卢循要刺杀的目标或者并非我又或刘格而是安公。”
  刘裕同意这:“若卢循是从秦淮楼方面得到情报,此事便大有可能。照常理纪千千只会对人说是因安公有约,所以推掉原本安排的约会,而不会说是要招呼一个叫高彦的小子。”
  高彦倒抽一口凉气道:“幸好换了是我们,否则卢循确有得手的机会,因为宋悲风已因受伤而不能随行。”
  风帆驶出弯曲的河道秦淮楼和淮月楼隔江对峙,矗立前方—数十艘画舫泊在近岸处灯火辉煌笙歌处处。
  燕飞目注秦淮楼,淡淡道:“我们或可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刘科皱眉道:“难道直接问纪干千?”
  燕飞耸肩道:“有何不可?”
  高彦吓了跳抗议道:“我的娘这麽大煞风景的事—怎可拿来唐突佳人。若她不愿回答难道我们来个严刑拷问。天啊我两位铁石心肠、不解温柔的大爷,今晚我们是去风花雪月,好留下一片美丽的回忆。请看在我高彦分上,安分守己的去谈笑喝酒,勿要把我的风流情事弄成团糟啊。”
  刘裕和燕飞对望一眼,同声哄笑。
  风帆缓慢下来,往右边秦淮褛靠洎过去。
  
第九章名妓本色

  在悄婢小诗的领路下,三人从秦淮楼的主楼往雨坪台举步。
  高彦这小子不失风流本色,有一句没一句的逗小诗说话,小诗表面虽然口角风生的回应高参,燕飞却瞧出小诗并不习惯高彦的荒人作风,芳心实是不悦。
  刘裕倒没留心到小诺是否曲意逢迎一来因他并不太在意纪千千,这不代表他不好绝色且是好得要命。不过他一向对得不到的女人绝不会自找烦恼的作痴心妄想,他情愿拣个是自己“力所能及”的,贯彻他一向脚踏实地的作风。
  二来是他正思忖谢玄交给他的任务,刺杀“大活弥勒”竺法庆的行动。
  他隐隐感到自己若能完成此项任务,他会立即成为天下佛门的护法英雄,而佛门对南方民众的影响力是何等惊人?肯定对他刘裕的将来大有助力。正如谢玄所教导的,要成为无敌的统帅必须自身先成为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谢玄是要栽培他而他必须凭本领去掌握这个机会。
  问题在,唉!我的娘。竺法庆是天下有数的高手,更可能是佛门的第一高手,在他手底自己恐怕走不过十招。而他的弥勒教声势更如日中天,高手如云如在一般正常情况下,恐怕由谢玄亲自率军,尽起北府精锐也达不到目的。
  若他老人家肯踏入边荒,形势逆转下他刘裕至少有一试的机会。忽然间他明白了,刺杀竺法庆能否成功全看百日昏迷复醒来的燕飞,他的蝶恋花厉害至何等程度?
  燕飞有点为高彦难过,因为边荒文化与京城文化的差异高门文化和寒门文化的冲突,今晚几可注定不欢而散,纪千千肯定忍受不了高彦的直接和粗野,可怜自已更要淌这浑水。
  眼前豁然开朗,对岸惟月楼在夜空的衬托下,高起五层,代表着当时最顶峰的木构建筑艺术。
  秦淮河滚流不休的景色,重人眼帘原来已抵达雨坪目前。
  小诗忽然娇躯微颤,显是出乎意料之外,叫道“小姐!你……”
  高彦立即全身剧震,双目放光,朝石阶上门旁的女子瞧去,随即目瞪口呆,彻底被对方的艳色震撼。
  刘裕和燕飞也看呆了眼,为的却是不同的原因,非是被她的绝世姿容震慑。
  前者是情不自禁地拿王淡真出来与她作比较,赫然发觉自己仍未忘掉他没有资格攀摘的名门之花。
  燕飞则是糊涂起来,他们三个算甚麽东西?纪千千肯见他们已属意外的恩宠怎还会“努普降贵”的到楼下大门亲自迎接?难道谢安的面子真的大至如此?
  纪千千半挨在门旁那种美人儿柔弱不胜的从娇慵无力中透出来的活力,既矛盾又相反。一身鹅黄色的便服,悄脸没施半点脂粉,腰束绢带,尽现她曼妙的体形。倾国倾城之色,也不过如斯。
  纪千千目不转睛的瞧着他们,一丝笑意似是漫不经意的从唇角逸出,接着扩展为灿烂胜比天上星空的笑容,欣然迎下石阶去,向高彦喜孜孜的道“这位定是高公子,千千若有任何待慢之处请勿见怪。”
  刘欲终发现异常之处,望向燕飞,交换个眼色更知燕飞也如他般,正似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但他却晓得高彦曾多次求见纪千千遭到拒绝,所以纪千千方有“勿要怪她待慢”之语。
  高彦无法控制自己的嚷出来道:“天啊千千比我想家的更完美。”
  小诗立时闻言色变,再忍不住心中的鄙屑。
  燕飞和刘裕亦立即心中叫糟!高彦不但口不择言还无礼至唤纪千千作“千千”,当足自已是谢安。
  他们早清到高参会触礁,只没想过第一句话便出岔子,眼下残局如何收拾?大失礼大方哩!
  更令人难以相信的事却在两人眼前铁铮铮的发生了,纪千千不但没有动怒,还笑意盈盈的回礼道:“高公于勿要咱坏千千,完美无缺有甚麽好呢?闷也把人闷坏哩!”
  小诗由鄙屑高彦的行为化作对她家小姐的大惑不解,以纪千千的脾性,怎肯容忍高彦如此无礼不把他逐出雨坪台才怪?
  纪千千目光溜到燕飞脸上,含笑道:“是燕公子?对吗?”
  燕飞讶道:“我们还是首次见面,千千小姐怎能认出我是燕飞而非刘裕兄呢?”
  纪千千大有深意的瞥他一眼柔声道:“千千最敬爱的人,就是乾爹,而公子正是近日乾爹到雨坪合来时谈得最多的人,千千怎会不知道你呢?”
  燕飞听得哑口无言隐隐感到今晚的风流夜宴非像表面般简单,否则纪千千不会如此“热情如火”,大达她一贯视天下男子如无物的作风,可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个中原因。
  刘裕严阵以待果然纪千千似若脉脉含情、有高度诱惑力的目光从燕飞移到他身上伊人甜甜浅笑地轻柔的:“终於见到在淝水之役立下奇功的大英雄,北府兵中最亮丽的明星。千千今晚何幸!可以在雨坪台款待三位贵客。小诗引路,三位请”
  四个座席设於雨坪合临窗的一边,围成个小圈子,席与席间相隔不到五步气氛亲切,显示美丽的才女并不把他们视作陌生人。
  高彦坐在主客的位置,後面是秦淮河,前面是纪千千,只看他神情,便知他正飘然云端、神魂颠倒。
  刘裕和燕飞分居左右均有点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觉,不相信纪千千肯如此善待他们。
  燕飞瞧看小诗为几上的酒杯泞进美酒,股澹香扑鼻而来叹道:“若我没有猜错,此酒色泽徽黄,晶莹通透,属酱香味的白酒,应是来自海南的极品仙泉酒,此酒非常难求,千千小姐确是神通广大。”
  纪千千欢喜的道:“燕公子眼光高明,此确是仙泉酒,现在酒窖内尚有一坛其他的都给干爹喂酒虫了。”
  座对如此佳人配上秦淮美景,且置身建康城所有风流客向往的圣地两坪台,刘裕顿感到轻松自在,涌起久未得尝无忧无虑的醉人感受。闲章笑道:“照我看燕兄应是鼻子厉害,眼只是作为辅助。”
  高彦目不转睛的瞧看纪千千,未喝十口酒已酒不醉人人自醉,竟说不出话来原本经千恩万虑想好的话均派不上用场。
  纪干干举杯道:“千千先敬三位一杯。”
  小诗退到纪千千後方坐下贴身侍候。
  燕飞等连忙举杯,人人均是一饮而尽。
  高彦一震道:“真是好酒,差点比得上第一楼的雪润香。”
  纪千千一对美目立时明亮起来,令她更是娇艳欲滴有点自言自语般接口道:“边荒集的第一楼?”
  高彦兴奋道:“千千竟晓得第一楼在边荒集?”
  纪千千瞅他一眼轻轻这“连第一楼的老板叫庞义奴家也晓得呢。”接着朝燕飞推嘴浅笑,眼内充满憧憬的柔声道:“燕公子还每天在第一楼的二楼平台,坐着为他独设的胡桌喝由第一楼免费供应的雪涧香。”
  高彦被她美目一抛,立即色投魂与,魂魄不知飞到那里去了。
  燕飞也井底兴被心叫厉害,她任何一个表情和神态—均逗人至极点,确是天生的尤物,难怪艳冠秦淮。
  刘裕亦看得眼花撩乱忍不住加入道:“千千小姐是否常乔装到边荒集探消息?”
  纪千千双目涌出令人难以理解的炽热神色,目光投往窗外的星夜无限温柔的道:“边荒集是千千目前最向往的神秘地方幸好幸运正降临到千千身上因为今晚千千会动程到边荒集去。”
  燕飞、高度和刘裕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衬。
  高彦咽了一口口水艰难的道:“今晚?”
  纪千千目光回到他脸上,若无其事的肃然道:“当然是今晚,我们大家坐的都是同一条船。”
  高彦两眼一翻!脱口道:“我的娘!”
  燕飞心叫糟糕肃容沉色道:“安公晓得此事吗?”
  纪千千漫不经心的先向小诗示意上莱,然後轻松的答道:“乾爹从不管我常说肯受人管的便不是纪千千。他知道我会离开建康但当然不晓得我到边荒集去,还随你们一道走。”
  刘裕和燕飞开始明白纪千千因何会对他们另眼相看因为她从谢安处得悉燕飞和高彦今晚立即动程往边茂集故妙想天开的要随他们去。
  高彦则仍在心中唤娘能见纪千千一面已是老天开眼,现在更能把纪千千“带回”边荒集去,这该算甚麽好呢?
  燕飞颓然道:“千千小姐可知我和高彦今趟回边荒集,是要拿命去搏的。像千千小姐如此风华总代弱不禁风的美人儿,在边荒集这个强权武力就是一切的险地,有如投身满是凶鳄的水潭,千千小姐有否考虑及此呢?”
  纪千千盈盈浅笑柔声道:“你不是边荒集最出色的保镖吗?雇用你须多少钱呢?尽管开价!”
  燕飞为之气结,指着高彦道:“都是你惹出来的祸!快劝千千小姐打消此意。”
  高彦立即出卖燕飞大喜道:“千千你真有眼光,我们的燕大侠正是要回边荒集做最权威的人,有他的保护,边荒集包保好玩刺激。”
  纪千千喜孜孜的道:“事情就远麽定下来哩!我们为边荒集喝一杯!”
  高彦第一个端起杯子,方发觉尚未注酒,而小诗则到楼下处理上菜的事,可见他是如何神魂颠倒冲昏头脑。
  纪千千盈盈玉立,提善酒壶款移莲步,挟带善一股青春健康的香风,来到刘裕几前,曲膝坐到小腿上笑容可掬的为刘裕斟酒。
  远看固是秀色可餐,近看更不得了灼人的香泽气息,晶莹如注进杯内美酒的嫩肤。天然秀丽、起伏有致的娇躯轮廓谁能不为之倾倒。
  不过刘裕的定力显然远高於高彦,目光由她悄脸巡视到天鹅级优美地伸出襟恒的修长玉项之馀,沉声道:“千千小姐到边荒集去究竟有何打算?又或只想去见识一下?”
  纪千千神情专注的看书美酒注进杯内,轻吁一口香气道:“奴家到建康来已过了两个年头,起始时每事都新奇有趣,现在却已大的猜到明天或後天会发生的事,边荒集最吸引人家的地方是谁也猜不到下刻的情况,每天都在变化中。千千到边荒集去正是要亲身体会个中妙况。”
  说罢含笑起立,转去侍候高彦。
  燕飞此时再不怪高彦“沉迷美色”,因为纪千千逼人而来的秀气和风韵确把美女的魔力发挥得淋漓尽致。苦笑道:“边荒集再非以前的边荒集,重建该尚未完成更是各方势力觊觎的肥肉;以前若是急淌的流水,现在便是惊涛骇浪的怒海。我和高彦是别无选择,小姐又何必以身犯险?”
  纪千千终来到他几前,姿态优美的坐下,提春酒壶美目深注的道:“正是在这种无法无夭的地方,能活下去才是一种意义,人家早厌倦建康的生活,厌倦高门大族醉生梦死的颓废。乾爹明天便走哩建康还有甚麽值得千千留恋之处呢?所以想换个环境。我的燕公子啊千千并非弱质女流,尚有足够保护自己的能力,只要你好心的在旁扶助一把,千千会是如鱼得水享受到没有人管束的滋味勿要合千千失望好吗?”
  接着欣然为燕飞斟酒。
  燕飞给她说得难以招架叹道:“边荒集已够乱哩!还多了你这位大美人,真不知会乱成怎个样子。”
  纪千千一声欢呼,盈盈而起,转向高彦和刘裕道:“高公子和刘公子作千千的人证,燕公子已开金口俯允千千的要求哩!”
  高彦竖起大拇指,嚷道:“这才是我认识的燕飞,天不恰地不怕。哈!千千我先和你上一课教你说粗话否则在边荒集会很吃亏的。”
  看差一脸无奈的燕飞,刘裕哑然失笑道:“高彦我警告你,勿要胡来教坏千千小姐。”
  纪千千回到原位此时小诗领着四名小婢,送上精美的菜肴扰攘过後纪千千举杯敬酒,三人各怀心事的把酒喝了。
  纪千千又殷勤地请各人起箸,高彦兴奋道:“千千收拾好行装没有?”
  纪千千笑脸如花答道:“早收拾好哩!只要高公子一声令下,立即可以起行。人家的行装不多主要是衣服、乐器和饰物,大小箱子共三十个。”
  刘格失声道:“还说不多!”
  高彦忙道:“不多!不多!我们要不要请玄帅换一艘大点的船。”
  小诗道:“船已在码头等候是艘双桅大船。”
  纪千千直道:“那还不教人把东西搬上船去?”
  小诰须命去了。
  燕飞见事已成定局,心忖今趟回边荒集,想不大干一番也不成了。只是应付争逐於纪千千裙下的狂峰浪蝶,像高彦般自命风流的汉胡好汉,便非常头痛。
  不过事已至此还有甚麽好说的。
  轮到高彦向纪千千劝酒气氛登时热闹起来。
  刘裕却沉吟不语。
  燕飞讶道:“刘兄有何心事?”
  高彦和纪千千停止闹酒,看他有甚么说话。
  刘裕沉吟片刻断然道:“我今晚也随你们到这荒集去。”
  纪千千喜道:“那就更热闹哩!”
  高彦哂道:“好小子!”
  刘裕没有理会高彦暗指他是因纪千千而下此决定,道:“玄帅暂时也用不着我,而边荒集是历练的最佳地方,且为完成玄帅交托下来的任务,更怕燕兄惯於独来独往,难以应付边荒集复杂的形势,故经深思之後,我决定与燕兄一道到边荒集去。”
  燕飞心中涌起万文豪情点头道:“时间差不多哩!其他小事—到船上再作商量吧!”
  
第十章无敌组合

  “人所禀躯,体本一无,元精云布,因气托初。阴阳为度,魂魄所居。阳神日魂,阴神月魄,魂之与魄,互为居室。”
  燕飞心中一震,魏伯阳的这个看法,比他的日月丽天大法更跨进几步,且与己身情况非常吻合。
  若肯坦白承认,他对“驯服”丹劫後的自身情祝,是深怀惧意。那好像是除他“燕飞”外,体内还另有主宰,“他”并非唯一的主人。可是魏伯阳寥寥几句话,令他想到控制不到的部分仍是他自己,或者只是阳神和阴神之别。如能把阳神阴神合而为一,会可能是武林史上的最大突破。
  再细看谢安的注释,以蝇头小字朱批道:“宜克其气质之性,而修其形体之命。是以惟命为吾身之至宝,乃修道之枢纽也。今以丹道言之,性即神也,命即气也。”
  风帆破浪之声悠悠传进耳内,燕飞坐在舱房的木板地上,挨着舷壁,在孤灯照耀下捧卷细读。虽身处窄小的空间内,心神却扩至与天地宇宙同运,参同契内的一字一句,揭开的均是人身的秘密,那种感觉既可令人心生寒意,又是非常刺激引人。
  “乾动而直,气布精流;神静而翕,为道舍卢。刚施而退,柔化以滋,九还七返,五行之初,上善若水,清而无瑕。”
  燕飞心中一震,隐隐掌握到阴神阳神合壁的法门,尽在这几句之内。尤其“上善若水,清而无瑕”两句话。
  “笃!笃!”
  敲门声响,未待他答应,高彦已推门进来,低呼道:“燕小子还未睡吗?咦!有榻子不坐,竟坐到舱板上去,你是否天生贱骨头。”
  看到高彦掩不住的喜色,比对起他遇袭受伤后的失意凄凉,心中涌起温暖。他把《参同契》纳入怀内时,高彦已一屁股毫不客气坐到他身旁,兴奋道:“你想得到吗?秦淮河的第一才女,就躺在我们隔邻作海棠春睡,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辉煌成就?别人想见她一面而不得,我们却可携美回边荒集去,以後可以朝见夕对。哈!真爽!”
  燕飞把想责怪他惹祸的话吞回肚子内去,不忍扫他的兴致,淡淡道:“兴奋得睡不着觉吗?”
  高彦傲然道:“我岂是如此道行浅薄之徒,你和刘裕两个不解温柔的人上船後便入房,只有我独力去帮助小诗姐打点搬来的行装,侍候纪小姐。照我看千千不会对你两个有甚麽好感,只觉得还是我可靠点儿。”
  燕飞哑然失笑道:“你怕我和刘裕跟你争风呷醋吗?我们是看在一场兄弟分上,让你独力去献殷勤。不过我要警醒你,纪千千是因有所求,才曲意逢迎你这荒人小子,若你自作多情,结局不堪设想。”
  高彦不满道:“勿要泼我冷水。不过话说回来,我虽然尚未听到她名传天下的曲艺,对她的人品已非常仰慕,架子比丑她百倍的娘儿还要少,完全没有建康名妓一般的流俗习气。他娘的!真奇怪!你或者以为我说说,事实上我对她并没有非分之想,只希望多亲近她,为她办事。”
  接看又稍作犹豫,然後似忍不住地凑到燕飞耳旁道:“我反觉得小诗姐很有骚劲儿,很想亲她的嘴,看她会否拿刀子来杀我?”
  燕飞没好气道:“人家可是正经姑娘,你最好检点些,不要拿边荒集那一套用在她身上。”
  高彦啐道:“你当我高彦是傻瓜吗?我最了得的是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刚才我不知多麽谦恭有礼,她小诗姑娘要我去东我便去东,往西便朝西走,大家不知多麽融洽。我想好哩!到边荒集後,我便包阮二娘的边城客栈的东厢来安置两位佳人。若她恃着有祝老大撑腰敢说半句不,你便给我去扫场。记着纪千千也是你的贵宾,今趟你要免费服务。”
  燕飞讶道:“阮二娘只看银两做人,你肯付钱,她怎会不答应?”
  高彦毫无愧色道:“长期居住,阮二娘当然要打个折扣。他奶奶的,阮二娘一向看不起我,今次我携美而回,怎到她不对老子刮目相看。”
  燕飞心神落到怀里的《参同契》,心忖若不在返回边荒集前找出融合阳神阴神之法,肯定届时一榻糊涂。道:“夜哩!回房睡吧!否则明天你怎够精神去讨好人家主婢呢?”
  最後一句话比甚么话都更见效,高彦立即滚蛋大吉。
  天明时分,风帆出秦淮入长江,顺流而下,於出海前转北上邗沟,朝淮水驶去。
  驾舟的头子绰号叫“老手”,是北府兵中数一数二的驾船老手,对江南河道了如措掌,十五名手下均是精通操舟与水性的人,知道纪千千肯坐上他们的船,人人感到光宗耀祖,更是小心卖力。
  刘裕和高彦熟睡如泥之时,燕飞已来到甲板,到船尾呼吸几大口新鲜的河风,整个人的感觉焕然一新。他昨晚没合过眼,至少把半本《参同契》连谢安的注释硬啃下去,便像开辟出一个令他思域扩阔的新天地,个中苦乐得失,只有他冷暖自知。
  “我的燕公子!”
  燕飞大吃一惊,别头瞧着含笑来到他身旁,潇洒写意中带着点放纵味道的纪千千,不禁皱眉道:“甚麽我的燕公子?小姐不怕听入别人的耳,会生出误会吗?”
  纪千千深吸一口河风,闭上美目,心神俱醉的道:“真香!这是从边荒集吹来的风。噢!刮遍整个边荒的长风。”
  接着睁开眸子,有点懒洋洋的瞧着燕飞道:“别人要怎麽想?我没有兴趣去管,没有兴趣去理会。你不是奴家的护法吗?千千不说‘我的燕公子’难道唤‘你的燕公子’吗?”
  燕飞开始感受到纪千千的“威力”,她是很懂玩游戏的,也很懂得享受生活。不像他们过惯刀头舐血的日子,不懂像她般把平凡不过的事,弄得生趣盎然。她向你撒娇嗔,是你的福气。
  还有甚麽好说的,燕飞苦笑道:“我又没有拒绝提供保镖的服务,为何要刚起床便来提醒我?”
  纪千千“噗哧”一笑,白他一眼,眼内的喜色,即使燕飞也看得有些儿惊心动魄,那种感觉活像打情骂俏,可是一切就是那麽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
  燕飞心中奇怪,自己向来并不容易和人在短时期内熟络。可是纪千千几句说话,加上一个甜笑或眼神,自己的堤防便像冰雪般溶掉,与她说话实是人生的乐趣,难怪建康城的名士如此为她颠倒迷醉。连天下第一名士谢安亦难以身免。
  没有纪千千的秦淮河,再不是以前的秦淮河。
  纪千千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道:“你在想甚么?”
  燕飞沉吟片刻,勉强找到说话,道:“你到边荒集的决定,究竟是筹谋已久,还是临时的决定?”
  刘裕此时也来到纪千千的另一边,加入他们的话局。
  纪千千显然心情极佳,笑道:“刘公子昨晚睡得好吗?”
  刘裕苦笑道:“我苦思一晚,根本没有睡过。”
  燕飞忘记了向纪千千提出的问题,讶道:“因何这般烦恼?”
  刘裕双目射出锐利的神色,隔善纪千千一眨不眨的盯着燕飞道:“因为我不想到边荒集是去送死,所以要多花点心神。”
  燕飞微笑道:“只看你的眼睛,便知你老哥成竹在胸,何不说来听听?”
  纪千千柔声道:“千千是否须告退呢?”
  刘裕微笑道:“小姐留步,因为在我的大计中,你也是其中一环,且是最重要的一环。”
  纪千千愕然道:“我?”
  刘裕不再理会她,朝燕飞道:“今次到边荒集去,事实上目标颇为含糊,此是兵家之大忌,所以首先我们要定立明确的目标,此事至关紧要。”
  燕飞点头道:“刘兄这番话非常有见地!如何可以把目标明确化呢?”
  刘裕沉声道:“我们的目标是要统治边荒集。”
  燕飞失声道:“你不是说笑吧?边荒集四分五裂,人人只顾私利,帮会则势力对峙,荒人一盘散沙,除非杀尽所有人,或把所有人赶跑,否则如何统一边荒集?”
  纪千千听得瞪大眼睛,精神贯注,显然大感有趣好玩,却没有半丝害怕。
  刘裕道:“所以我们必须有最佳的策略,而这更是我断然随你们去边荒集的原因。我们这个组合,是天衣无缝的组合,边荒的第一剑手,边荒的首席风媒,加上我刘裕的兵法韬略,冠绝秦淮河的绝色美人,若能联手纵情发挥,肯定是无敌的。”
  纪千千喜孜孜的道:“千千也有分儿吗?”
  刘裕终望向纪千千,从容道:“千千小姐当然难以置身事外,除非你现在立即掉头回建康去。我们的成败,等若你的成败。”
  纪千千秀眸射出灼热的艳光,小心翼翼的先瞥燕飞一眼,轻轻道:“奴家可以做甚麽呢?”
  刘裕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道:“在燕飞和我的武力支持下,千千小姐是我们的外交大臣,专责以柔化刚,笼络整个边荒集的人,由帮会的龙头老大,至乎做粗活的荒民,那是我和燕飞肯定做不来的事。”
  燕飞心赞刘裕果然不负谢玄的栽培,妙想天开下竟给他想出这麽一个计划来,那是他燕飞从没想过的。
  刘裕目光移往燕飞,欣然道:“要争取民心,必须清楚让群众晓得我们统治边荒的理想。经符坚北伐军的一场大闹,更增添荒人对南北政权的恐惧和憎厌,此为人心所向,所以我们若能订下目标,锁定要为群众争取的是保持边荒集自由放纵的特色,不让任何势力介人,又或一帮独霸,最後所有人都会站到我们这边来,而千千小姐便是我们的代言人。”
  纪千千雀跃道:“目标如此远大,千千当然义不容辞。唤人家作千千好吗?再不要小姐前小姐後的,令人记起雨坪台的日子,大家是战友夥伴嘛。不过人家有一件事和你们商量,是千千的一个梦想。”
  刘裕差点要抓头,显然无从猜测纪千千芳心的梦想,道:“我们在洗耳恭听。”
  纪千千目光异采涟涟,投往晴朗的蓝天,锁定一朵冉冉飘飞、自由自在的白云,神驰意愿的道:“千千要改变边荒集的风气,把那里所有妓院变成只出卖技艺不出卖灵魂肉体的地方。”
  刘裕和燕飞听得面面相觑,她的梦想等若要嗜爱肉食的荒民,全体改行吃斋茹素,是根本没有可能的事。
  燕飞进一步了解纪千千,她确是与别不同的女子,难怪受不了建康人人沉溺酒色的生活方式。
  刘裕见燕飞没有丝毫援手之意,只好自行应付,眉头大皱的道:“照我的体会,边荒集的青楼一向贯彻卖身却没艺可卖的宗旨作风,千千的梦想怕难以实现。”
  纪千千笑意盈盈的审视两人,兴奋的道:“我可比你们更明白她们,可以有得选择的话,她扪为何要出卖身体呢?我便是到边荒集去向她们提供选择。”
  燕飞哈哈笑道:“若干千真的梦想成真,高彦第一个要找你拚命。”
  “甚麽?甚么?燕小子你是否在说我的坏话,我怎会找千千拚命?”
  三人愕然瞧去,高彦正气冲冲跨出舱门,朝他们走来。
  纪千千欣然道:“千千第一个要改变的人,便是高公子。”
  高彦一头雾水的来到三人前,搔头道:“我不够好吗?千千因何要改变我。”
  刘裕忍着笑道:“千千要改变的是你到青楼买身不买艺的陋习。”
  高彦显然还不明白,一呆道:“这有甚麽问题?”
  燕飞心中充盈轻松愉悦的感觉,纪千千的加入,把“统治”边荒集的危险任命化为浪漫有趣的情事。他一生人最厌倦的是斗争仇杀,然而自身却不能幸免其外,刘裕的策略固是妙想天开,纪千千的目标更是匪夷所思,把凶险无比的事大幅淡化,颇有狂想爱闹的味儿。
  纪千千认真的道:“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既然得到你们支持,千千又颇有积蓄,我便先在边荒集开设最大的青楼,楼内姑娘只卖艺不卖身,若能同样赚钱,岂不是正提供她们另一个选择吗?”
  高彦终于明白过来,失声道:“这样的青楼,在边荒集不用三天便要关门大吉。”
  纪千千不悦道:“高公子怎会是这种人呢?”
  高彦忙赔笑道:“我当然不是这种人,千千开青楼,我天天去光顾。”
  刘裕叹道:“可惜边荒集只有两种人,一种光顾青楼,一种过门而不入。而光顾青楼的人中,只有高彦一个人肯改邪归正。其他仍只是对青楼姑娘的身体感兴趣,肯一掷千金。”
  燕飞笑道:“我却对千千的提议感到新奇有趣,横竖我们要大干一场,把边荒集翻转过来,不计成败。何不在这方面看千千的手段,有很多事情的发展都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的。”
  纪千千大喜道:“终於有燕公子支持人家哩!”
  刘裕哑然笑道:“燕飞说得对,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理想,只要曾尽过力,便对得起自己,我也同意千千的做法。”
  高彦又糊涂起来,道:“你们在聊什么?因何会说及这方面的事?”
  纪千千踏前一步,移到舱板边缘,望往长河尽处,轻轻吁出一口气道:“千千活了十九个年头,首次感觉到生命可以是如此有意义和充满生趣。这艘帆船载着我们深入边荒,向边荒最神秘和危险的城集进发,而我们的目标却是要改变边荒集,令它成为中土最自由和公义的地方。伴随千千的有北府兵中冒起最快的英雄,边荒集最有名气的风煤,更有边荒集最出色的剑手,想想也教人神驰意飞。”
  高彦愕然道:“自由和公义?这似乎从未在边荒发生过。”
  纪千千别转娇妪,面向三人,秀脸透出神圣的光辉,秀眸却充满野性放任的灼人炽热,柔声道:“我们是要征服边荒集,而不是让她征服我们。”
  
第十一章阴神阳神

  燕飞一觉醒来,体内真气混混融融,天然运转,意畅神舒,脑袋内仍传动着《参同契》中的法诀。
  昨天他整日躲在房内,捧笈细读,愈看愈有味儿,不肯释卷,午晚二膳均由高彦捧进房来。
  其中“内以养己,安静处无,原本隐明,内照形躯。闭塞其兑,筑固灵株,三光陆沉,温养子珠,视之不见,近而易求。”一段,格外启他深思,令他愈觉得智珠在握,成功在望。
  最精采之处是每看得入味时,体内异气即天然反应,竟似自己已懂得随法练功般,在经脉内澎湃蠢动。而令他更惊喜莫名的是异气行走的线路,刚与以往所练日月丽天大法相反。
  若以前的是後夭的“顺法”,现在便该是先天的“逆法”,所以只要他能把日月丽天大法逆转过来,改掉一向的习惯,他将可把来自丹劫的异气据为己有,使他乐而忘返,以“安静虚无”的心法“筑固灵株”。
  敲门声响,进来的是刘裕。
  燕飞从榻上坐起来,看着刘裕坐到身旁。
  刘裕惊异地细察他的容色,讶道:“这两天每次见到你,你都像有点不同,但我偏又说不出你有甚麽不同的地方。”
  燕飞道:“是好的变化还是坏的变化?”
  刘裕道:“当然是好的。你有时有意无意的一眼望来,我竟会生出给你看个通透的感觉。你的神气比以前更内敛收藏,表面看仍似不懂武功的模样,只有从你的眼神,方偶然瞧出玄机。感觉上很古怪。”
  燕飞道:“全拜安公义赠《参同契》,使我逐渐掌握体内本无法操控的奇异真气。希望抵边荒集後,我能如臂使指的动用体内真气,否则将糟糕透顶。”
  刘裕欣然笑道:“边荒第一剑手能重振声威,实可喜可贺。燕兄有否想过自己已成为边荒集的象徵,只要你能保住边荒第一高手的宝座,所有荒人都会感到是一种令人舒服心安的延续,淝水之战前的好日子去而复来。”
  燕飞忍不住仔细看他,道:“愈与你相处,愈发觉玄帅没有看错你。你老哥很懂掌握群众心中的渴望,这是很多为政者所忽略的,他们总爱把自己的主观意愿,强加於民众身上。”
  刘裕舒一口气道“此和我的低下出身极有关系,顺民者昌,逆民者亡,这是简单又颠扑不破的千古至理。所以我们能掌握多一分荒民追求自由的心态,我们便多一分成功的希望。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是为他们而回来的。而我们的目标理想,是要维护他们的自由,让他们在公平的情况下赚钱,不会由任何一方势力垄断边荒集的利益。”
  燕飞微笑道:“你这番话比任何人说来更听得入耳,因为我本身正是这么一个人,厌倦强权。而你更把原本尽是暴力流血的事,化为充满生趣的乐事。”
  刘裕道:“边荒集是个蛮荒世界,人人桀骜不驯,应付如此局面,必须一手拿刀,另一手执着利益,刚柔并济,方有成事的希望。”
  燕飞道:“你的策略非常正确,纪千千更是妙着,只要想想由她去和敌人谈判,便觉非常有趣。”
  刘裕点头道:“她是个非常特别的女子,对住她足教人心旷神驰,且难起歪念。昨天早上她与我们说话后,便回房闭门不出,累得高彦整天在她房外团团转,每当小诗出来时,便缠着她不放。”
  燕飞皱眉道:“小诗如何反应。”
  刘格道:“当然是不胜其烦。”
  燕飞苦笑道:“这小子追女儿家的方法真的是第九流,我要点醒他才成。”
  刘裕讶道:“他的目标竟不是纪千千而是小诗吗?”又点头道“小诗也非常动人。”
  接着道:“现在纪家小姐终肯踏出闺房,到舱厅用早膳,并邀请燕爷你加入。”
  燕飞目光投往窗外道:“这处是甚麽地方?”
  刘裕道:“我们正在淮水逆河西行,明早该可抵达边荒集。”
  燕飞离榻而起,道:“一觉醒来便可以见到纪千千,这可是建康城所有公子哥儿梦寐以求的福分。”
  刘裕和燕飞步入舱厅,高彦正口沫横飞的向纪千千主婢讲述他在边荒集的发迹史,如何从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儿,变成当地最赚钱的风媒?又如何买卖古籍古玩补贴当风媒的经费。
  纪千千固是兴致盎然,小诗也听得入神。舱厅设於舱房的上层,等若两个舱房的大小,中间放了张高足桌,团团围着八张高足椅,空间便所馀无几。
  纪千千今天的服饰教人眼前一亮,不是因她华衣丽服,而是随便写意,穿的是纯白的窄袖衣,披素黄色罗襦,下穿墨绿色摺裤,秀发自由地滑垂两肩,衬托起她白如羊脂的肤色,恐怕面壁多年的高僧,骤见下亦忍不住心动。
  她显然少有坐高足椅,半挨往椅背,一条秀腿却提起来踏在椅座边沿,那种慵懒放浪的风姿,非常引人。
  刘裕因燕飞之言,特别留意小诗,她穿的是少见的两裆衣,红绢地表绢理,内夹丝絮,以素绢镶边,讲究而别致,下穿紫碧纱纹裙,头扎流苏髻,秀丽端庄,果是美人坯子,难怪高彦对她生出爱慕之意。
  纪千千见两人进来,笑脸如花地娇笑道:“两位大英雄来哩!”
  小诗忙起立招呼两人入座,又为他们奉上香茗。
  燕飞和刘裕在高彦左右坐下,前者笑道:“高英雄请稍歇一会,否则若连你的荒人史也尽抖出来,以後怕再没有话题了。”
  刘裕也捉弄他道:“荒人不是没有过去的吗?高老哥的过去却辉煌得很。”
  高彦尴尬道:“千千和小诗姐垂询,小弟只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嘿!让千千多了解点边荒集,对我们有利无害呀。”
  小诗坐回位子里,扁扁小嘴含笑道:“人家可没有垂询你。”
  燕飞和刘裕心中大快,因看出两件端倪,首先是小诗对高彦好感增加,否则不会和他开玩笑。其次是小诗与纪千千该是情如姊妹,故说话没有顾忌,由此亦可看出纪千千的作风。
  高彦应付起小诗当然比对纪千千潇洒自如得多,嬉皮笑脸的道:“可是小诗姐的眼睛告诉我,小诗姐很想听哩!”
  小诗觉时粉脸通红,狠狠瞥高彦一眼,垂首再不理他,少女动人的神态,教高彦看得眼都呆了。
  纪千千看看小诗,又瞧瞧高彦,娇笑道:“千千今天很开心,且从未试过这般开心的,大家至少不用一本正经的说话。南人一向看不起荒人,指他们狂暴粗野,可是听高公子描述的边荒集,大家明刀明枪,真情真性,是多麽痛快,怎都胜过笑里藏刀,尔虞我诈,明明是大坏蛋却扮作君子。”
  接着抿嘴浅笑,柔声道:“千千是真心视你们作英雄的。从昨天早上的一番话,千千便看出你们是敢作敢为,能办大事的人。至於建康城的所谓望族名门,除乾爹外,都是爱空口说白话,说是说得很漂亮,可是全属空谈,从来没有实质的内涵,当然更不会付诸行动。”
  燕飞给她勾起心事,乘机道:“听说千千近日交得知心朋友,难道他也不例外吗?”
  小诗娇躯微颤,纪千千则脸色一黯,双目射出复杂难明的神色,目光投往窗外,淡淡道:“是哩!人家尚未回答你昨天早上的问题。”
  燕飞为之愕然,一时想不通纪千千因何扯回此事来。
  高彦好奇道:“甚麽问题?”
  纪千千像在说及与己无关的事,漫不经心的道:“燕公子昨天问我,到边荒集闯荡的决定,究竟是经过深思熟虑?还是仓卒而来?”
  又望向燕飞道:“你仍想知道吗?”
  燕飞心中生出怜意,隐隐猜到她离开建康,是与那新交朋友有关系,且属伤情之事。遂道:“我只是随意问问,千千大可不答。”
  刘裕却看得心中一动,愁思百结的纪千千,双目蒙上一片凄迷神色,彷佛迷失在感情的漩涡中,是另一番动人的韵味。他本身是个很有节制的人,对人并不轻易动感情,男女均如是。可是在这一刻,他却感到纪千千举手投足,至乎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亦可触动他的心神。
  纪千千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温柔的道:“干千所以留在建康,是因为乾爹,现在离开,亦是为了乾爹。没有乾爹的建康城,再没有值得千千留恋之处,所以知道乾爹即要离城,千千便一直思量该到那里去?最自然不过的,当然是随乾爹一道离开,直至听到燕飞你这个人。”
  燕飞虽感自豪,却绝不会想到男女间微妙吸引的方面去,晓得纪千千只是对无法无天的边荒集生出兴趣,而非锺情於某人某物。
  纪千千道:“从那一刻开始,千千便想尽办法打听有关燕飞和边荒集,一直留心发生在燕飞你身上的异事奇闻,终於机会来了,千千再控制不了心中对边荒集的渴望。不过到边荒集的决定,却下於见到三位的一刻,清楚明白你们确如乾爹所说的,是非常的人。”
  高彦惊喜道:“安公竟有提及我吗?”
  纪千千白他一眼,道:“怎会漏掉你呢?你是个这么善艮热心的好人。”
  燕飞看到高彦陶醉的样子,首次没有後悔玉成高彦与纪千千碰头的壮举,不过纪千千仍没有说及她的新交好友。
  刘裕忽然道:“我想试试千千的剑法。”
  纪千千伤感的神色一扫而空,盈盈起立,欣然道:“让千千回房换上武装,再在船板上恭候将军指教。”
  说罢与小诗欢天喜地的去了,高彦一手拿馒头,一仆一跌追在她主仆身後。
  
第十二章统一之梦

  “天道甚浩广,太玄无形容,虚空不可睹,匡郭以消亡。易读坎离者,乾坤能二用。二用无爻位,周流行六虚……穷神以知化。”
  燕飞闭上眼睛,心头一阵激动。
  他终於在武学上作出突破,若说他以前的日月丽天大法是“後天有为之法”,现在他的日月丽天便是“先天无为之法”,更是“自然之法”。
  他现在体内“历劫”而来的真气,因其先天的性质便如天道太玄的浩广和无法形容,若虚空之不可睹,周流六虚,没有定位。任何有为的功法,均会惹来横祸,因拂逆其先天之世。而关键处在乎“穷神以知化”,只要阴神阳神合一,一切便水到渠成,得心应手。以往的功夫并没有白费,便如激战惨败後重整军容,添注新力军,再次出征。
  目标便是边荒集,每一个想杀他燕飞的人都会到边荒集来。
  他心中涌起对谢玄的感激,若不是他将自已摆放於步步惊心的位置,他绝不会如此勤力,捧看《参同契》苦学不休。
  “笃!笃!”
  燕飞笑道:“刘兄请进!”
  刘裕推门而入,关上舱门後到他旁坐下,讶道:“我故意放轻脚步,又改变平时步行的方式习惯。为何你竟仍能认出是我来呢?”
  燕飞收好宝笈,微笑道:“刘兄试过纪美人的剑法,便来测探我的情况,对吗?”
  刘裕坦然道:“小弟确有此意,边荒集的一仗并不易打,只能智取。利用边荒集各方势力间的矛盾,名副其实是有点混水摸鱼,所以先要知己,晓得自已有甚麽本钱。”
  燕飞欣然道:“刘兄果然是明白人。边荒集现在变成天下群豪必争之地,必然能手云集,任我们如何自命不凡,总不能日以继夜应付来自各方的攻击,更不希望为边荒集带来腥风血雨,大煞纪美人胸怀的兴致。”
  刘格默然下去,压低声音道:“燕允可知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更想打赢这场仗,那会成为我军事生捱上的转折点,可以令我一夜间成为天下景仰的英雄。”
  燕飞凝视刘裕,平静的道:“原来刘兄的目标是要统一天下。”
  刘裕现出个尽显他胆大包天的个性的灿烂笑容,点头道“我真的当你是我的知己,唯一的知己,所以不想对你隐瞒。我想成为一个成功的‘祖逖’,这亦是玄帅对我的期盼,由我去续他未了的‘统一之梦’。”
  燕飞淡淡道:“我会作你一个听命的小卒,助你统治边荒集,就当是报答安公的知遇之情,更希望乌衣巷内的谢家大宅能永保诗酒风流的生活方式。”
  刘裕探手捏他肩头重重一记以示感激,漫不经意的问道:“若燕兄遇上任遥,有多少能取胜的把握?”
  燕飞终於现出笑容,柔声道:“他必死无疑!”
  刘裕目不转睛地打量他,欣慰的道:“燕允终回复剑手的自信,可喜可贺。且燕兄比任何人更清楚任遥的深浅,所以非是空口白话。那我们至少有一半杀死竺法庆的成功机会。”
  接着朝窗外瞧去,双目涌出热烈的神色,平静的道:“当那一天来临,就是我离开边荒集的吉日良辰。”
  燕飞沉吟道:“刘兄今次到边荒集来,事先并没有得玄帅点头,不怕玄帅不高兴吗?”
  刘裕微笑应道:“玄帅选上我,不是因为我听话,而是因为我的不听话。何况玄帅清楚晓得我刘裕是那种人,绝不会忘恩负义。眼前所行的是唯一能诛除竺法庆的办法,否则给他反噬一口,我们肯定吃不完兜着走。”
  忽然房门敞开,高彦一脸坚决神色的走进来,毫不客气坐到燕飞的卧榻去,断然道:“我决定以後不到那些要姑娘卖身的青楼去。”
  燕飞和刘裕听得先是面面相觑,接着爆起哄房笑声。
  刘裕喘着气笑道:“你这小子,给纪千千迷得有如着鬼迷似的。唉!你的娘!勿要把话说满,以致作茧自缚、苦不堪言。”
  一身武士服,把她曼妙的线条表露无遗的纪千千,芳踪乍现的立在舱门口,不悦道:“高公子肯觉今是而昨非,是可喜可贺,你们怎还可以取笑他呢?”
  刘裕狠盯燕飞一眼,怪他没提醒自已纪千千蹑足高彦身後,尴尬笑道:“千千所言甚是,今晚就摆一桌庆功宴,庆祝高彦改邪归正大功告成。”
  燕飞轻松地提着仅剩的一坛仙泉酒,神态悠闲的登上船篷板,朝船尾走去。
  纪千千和小诗正在舱板上欣赏边荒神秘壮丽的自然景色,见他出现,目光都落到他的酒坛上。现在离黄昏尚有整个时辰,该不是喝酒的好时候。
  燕飞停在两女身前,洒然道:“不知是否因愈来愈接近边荒集,以前的燕飞又回来哩!而且想试试,醉了后,我的武功会否变得更厉害。”
  纪千千横他一眼道:“哪有这个道理?愈醉愈打得出色?只是你燕飞一厢情愿的藉口吧!”
  燕飞心叫古怪,为何两天工夫,纪千千已像认识他多年的样子,善解人意得教人吃惊。刘裕今次肯定选对人,纪千千的外交手腕,肯定是天下有数的。在正式国与国的交往中,从来没有女性的分儿,今趟或许是破天荒的壮举,幸而边荒集也是独一无二的地方。
  纪千千忽然垂下螓首,轻轻道:“你在想甚麽呢?是否怪人家今早不肯直接回答你的问题,一向从不着紧任何事的燕飞,因何特为此事着意呢?”
  燕飞倒没想过她会朝这方向想,道:“我确是着意此事,因为我心有疑惑,怕千千的新交好友,是我认识的一个人。”
  纪千千微一错愕,使个借口支开小诗,亲热的拉着燕飞衣袖,接看蓦然转身,像不愿理会燕飞似的迳自朝船尾走去。
  燕飞提酒跟随,心神震荡。他已在纪千千别转娇躯前捕捉到纪千千肝肠寸断的伤感神情,当然不会误会是因他而起。而是纪千千正思念她选择离开的新交好友。燕飞一时糊涂起来,她既对此人情根深种,因何要不告而别呢?
  河风吹来,纪千千衣发飘扬,状如凌波仙子,美得令人呼吸顿止。她秀长的玉颈,不盈一握的小蛮腰,是那麽须人的爱怜呵护。可是燕飞更清楚她表面的纤纤弱质,只是一种假象,这美女是敢於改变命运和面对挑战的斗士。
  燕飞打开酒坛,就那么“咕嘟!咕嘟”的连喝三大口,封好坛盖随手放在舱板上,背椅船栏,与这位俏佳人面对不同方向。
  纪千千的声音有若从无限远处传回来般道:“你以为他是谁呢?”
  燕飞问道:“他是否用剑的?”
  纪千千答道:“我从未见过他佩带任何利器,永远是那麽温文尔雅,但我却知他是深不可测的高手。”
  燕飞道:“他的衣着是否讲究得异乎寻常,高度与我相若,好看得来带点难以形容的诡异?”
  纪千千一呆,道:“你究竟认为他是谁呢?”
  燕飞目光迎上纪千千,沉声道:“我怕他是逍遥教的教主‘逍建帝君’任遥,他刚好在淝水之战後到建康来。”
  纪千千舒了一口气,道:“他不像是任遥那类人,衣着恰到好处,有一股从骨子透出来的名士风采,但又如燕飞你般带着曾浪迹天捱的浪子味道。”
  燕飞点头道:“果然不太像任遥,他已在你心中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人生知己难求,千千因何说走便走,对他连道别也省掉?”
  纪千千以微仅耳闻的声音道:“因为我怕自己向他投降,最後走不了。”
  以燕飞的心如止水,亦忍不住升起少许妒念,旋又压下情绪的波动,讶道:“千千打算永不嫁人吗?否则因何害怕对人倾心动情呢?”
  纪千千直勾勾瞧着不断弯曲变化的河道,视如不见的轻轻道:“我一直不敢让乾爹见他,你知道是甚麽原因吗?”
  燕飞摸不着头脑道:“能令千千动心的男子,自该可入安公之眼,我不明白。”
  纪千千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缓缓道:“他报称是河北望族崔家的后人,表面看人品才情亦果真相似,不露一丝破绽。可是他却太低估我纪千千的人面关系,轻易查出他的身分是虚构的。不过明知他是有事情瞒骗我,千千仍不忍揭破他,只好选择离开他。”
  燕飞愕然道:“原来你只是在试探他,看他是否会不顾一切的追来。”
  纪千千往地望来秀眸采光闪烁,沉声道:“他是否追来并不重要,我只是要伤害他,因为他伤害了我。”
  燕飞酒意上涌,整个人轻松起来。鼓风而行的风帆、两岸层出不穷的美景,一切变得那麽梦境般的不真实,眼前美女又是如此秀色可餐,只可惜她的心并不在这里。平静的道:“这些事千千大可不用说出来,为何要告诉我呢?”
  纪千千抿嘴浅笑道:“我本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只是想不到边荒之行变得如此刺激好玩,若不让你们晓得有这样的一个人,怕将来会出岔子。”
  燕飞皱眉道:“千千是否有点害怕他,至少怕他坏了我们的事呢?”
  纪千千轻吁一口气,道:“高彦告诉我,你们那晚来雨坪台的途上,曾被天师道的‘妖师’卢循偷袭,而他是我和小诗外唯一晓得约会的人,我告诉他因乾爹要来见我,不得不推掉与他的约会。偷袭的事虽不能确定是否与他有关,却在我心中敲响了警号。”
  燕飞涌起节外生枝的感觉,沉声道:“苦在我没法形容他的相貌体型,不过若让我听到他的声音,说不定我可以告诉你他是谁。”
  纪千千双目射出颤懔的神色,有点喃喃自语的道:“但愿他不要追到边荒集来,而我亦永远不知道他的身分。”
  燕飞心中一震,明白纪千千对那人已是泥足深陷,所以明知他有问题,仍不愿揭破的与他交往,享受与他相对的乐趣。她查问他的底细,非是因对他怀疑,而是像对边荒集般,希望多知道一点。
  燕飞进人船厅,只有刘裕一人对桌独坐,闭目沉思,到燕飞把美酒放在桌上,方张开眼睛,笑道:“燕兄捧着我们最後一坛仙泉美酒,在船上走来走去,确是不折不扣的酒鬼本色。”
  燕飞道:“要不要光喝两盅?”
  刘裕摇头道:“我不习惯空肚喝酒,待会庆功宴也只可浅尝即止,愈接近边荒集,我愈须保持头脑清醒。”
  燕飞笑道:“如此也不勉强。我们或会多添一项烦恼,令千千锺情的幸运儿,大有可能是天师道的‘妖侯’除道覆。”
  刘裕一震道:“如此千千岂非错种情根?据传闻此人手底下非常硬朗,不在卢循之下,只是他行综飘忽神秘,我们直到今天对他的高矮肥瘦仍一概不知。他和卢循是孙恩的左右手,你猜是他,也合情合理。”
  燕飞道:“我并不是单凭卢循而猜测他是徐道覆,而是因荣智之事躲在水内听他和卢循说话,知道他以猎取女性芳心为乐。”
  接着把纪千千所说的情况一丝不漏告诉刘裕。
  刘裕赞赏道:“你老哥永远是我最好的战友,让我清楚千千的问题。此事可大可小,极可能是天师道针对安公最卑劣的行动。”
  燕飞同意道:“若千千给此獠夺得芳心,又再无情抛弃,对千千的打击和伤害困是令人不堪想像,而这打击对安公同样非常严重!天师道此着确令人齿冷。”
  刘裕沆吟道:“照你看,千千是否已到了难以自拔的境况。”
  燕飞苦笑道:“很难说,不过她肯断然离开建康,正代表她并非全无抵抗徐道覆之力。”
  刘裕双目杀机大盛,道:“如他敢追到边荒集来,又给你听出他是徐道覆,我们便先下手为强,不择手段的干掉他,以免平添变数,给他破坏我们无敌的组合。”
  燕飞道:“还有一事须与你商量,我们究竟该大锣大鼓的回边荒集,还是偷偷的潜回去?”
  刘裕道:“我刚才正在思索这问题,终想出可行之计,是双管齐下。明天我们先在边荒集附近放下高彦,由他先潜回边荒集打听消息。我们则待至午後时分,方公然在码头泊舟登岸,与高彦会合时,便可立即掌握边荒集的形势。”
  燕飞点头道:“确为可行之法,一於这麽办。你老哥又以甚麽身分到边荒集呢?”
  刘裕笑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尤其我要以刘裕之名打响名堂,还怕别人不晓得我叫刘裕呢。至於我是北府兵副将的身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来个教人莫测高澡,可收意想不到的效果。”
  燕飞道:“荒人对与官府有关系的人,会非常顾忌。幸好你曾多次进入边荒集,他们早视你为荒人,所以问题不大。因逃避兵役而躲到边荒集者大有人在,他们会视你为同路人。”
  刘裕欣然道:“正如千千所言,我们是要征服边荒集,而不是让边荒集征服我们,很多事只能随机应变。”
  此时高彦气冲冲的走进来,一脸愤然的在两人对面坐下,瞪看燕飞道: “是否你开罪了干干?”
  燕飞摸不着头脑的道:“你在胡说甚麽?”
  高彦气鼓鼓的道:“如果不是你开罪千千,她怎会在船尾和你说话後,便躲回舱房去,连小诗敲门也不肯开门,还说不参加今晚庆祝我改邪归正的船上晚宴。”
  燕飞和刘裕听得你眼望我眼,醒悟纪千千对那可能是徐道覆者用情之深,超乎他们猜想之外。
  刘裕问道:“她有没有哭?”
  高彦怒道:“她闭门不出,我怎知道?”
  刘裕捧头嚷道:“我快要头痛欲裂呢,这类男女感情的事,我自认敞乡,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高彦剧震一下,望往燕飞,颤声道:“千千竟看上了你?”
  燕飞苦笑道:“若真是如此,头痛的该不是刘裕而是我。在即将来临的艰苦日子里,我何来闲心谈情说爱?”
  高彦道:“究竟是甚麽一回事?”
  燕飞长身而起,拍拍刘裕肩头,淡淡道:“由你向这小子解释,更须你当头棒喝弄醒这小子,若让他像现在般糊涂下去,我们回边荒集便与送死没有分别。”
  接着提起酒坛,叹道:“今晚的庆功宴是开不成哩!高彦亦不用改邪归正那麽痛苦,还是继续他去嫖我去喝酒的好日子吧!”
  说罢出舱去也。
  
第十三章边荒惊变

  在黎明前的暗黑里,风帆驶进颖水一道支流,缓缓靠岸。
  刘裕、燕飞和高彦三人立在船板上,以高彦的速度由此往边荒集只须两刻钟的时间,可肯定他在天明前回抵边荒集。
  刘裕沉声道:“在我们到达边荒集前,你千万勿要张扬,若见势色不对,可先逃离边荒集,然后再回来。”
  高彦深吸一口气,点头不语。
  燕飞道:“你不是又为千千而不开心吧?”
  高彦苦笑道:“不开心又如何?我才没那麽傻。不瞒两位,我现在忽然感到害怕,有点心惊肉跳的,不是怕谁,而是怕边荒集再不是我熟悉的人间乐园。”
  燕飞道:“算我怪错你吧!你最好第一个找的是庞义,告诉他我有礼物送给他。”
  刘裕微笑道:“我敢十成十的肯定边荒集已变成天下间最可怕的凶地,而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她改变成为乐土。去吧!”
  高彦道:“边荒集见!”双足一弹,跃离舱板,投进岸旁密林去,消没不见。
  刘裕见燕飞露出全神贯注的神色,讶道:“你在想甚麽?想得那麽入神。”
  燕飞瞥他一眼,淡淡道:“我的耳朵正在追踪高小子的足音,现在他已到达十里之外。”
  刘裕双目立即放光,大喜道:“你的武功似乎仍在不断进步。”
  燕飞皱眉道:“真奇怪!高彦的身手似乎亦大有长进。”
  刘裕欣然道:“你是否为他疗伤时意外地为他打通一些奇经奇脉?”
  燕飞微笑道:“这个很难说。”
  刘裕搭上他肩头,回舱去也。他们将在远里留至正午,然后方往边荒集去。
  小诗现身舱门处,轻轻道:“高公子走了哩!对吗?”
  刘裕见她神态可人,忍不住拉她道:“小诗姑娘是否有点担心呢?”
  纪千千在小诗身後出现,嫣然一笑道:“不是有点担心,而是担心得要命!边荒是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方,几天的水程中,没见过半丝人烟,田园荒芜、村落变成焦土,彷如鬼域。不过正因如此,令千千感到能活着目击这一切已是最大的福分。”
  刘裕和燕飞愕然以对,纪千千恢复得真快,还隐隐表达了歉意。表示自己会懂得珍惜眼前的一切,不会再为儿女私倩误了正事。
  纪千千美目一扫,娇媚横生的道:“边荒集已在伸手可触的近处,三个时辰後我们便会朝边荒集进发。我再不用到梦里去寻她,她会是怎麽样的地方呢?”
  边荒集出现前方远处,东门坍塌了一半的城楼,像个宁死不肯屈服的战士,默默孤零的俯视流过的颖水,因为它是唯一尚未坍榻的城楼,所以成为了东门的象徵。见到它风采依然!燕飞和刘裕均感欣慰。
  纪千千立在船首,秀眸闪着亮光,小女孩般嚷道:“我见到码头哩!”
  刘裕见站在纪千千旁花容惨淡的小诗,关心地问道:“小诗姑娘是否害怕?”
  小诗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去,微一颔首。
  刘裕微笑道:“边荒集只有一条规矩,就是看谁的刀快。而在你面前的燕飞正是边荒集的第一高手,以前如是,现在如是,将来也不会有改变,所以小诗姑娘便当去看热闹好了。”
  燕飞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纪千千“噗哧”笑道:“哪若燕飞做不成边荒集第一高手,我们岂非都要完蛋?刘公子的安慰说话根本没有效用。我是因未来的茫不可测而欢欣,小诗则是对未知的事生出恐惧呢。”她并没有回头,目光贯注在愈来愈接近的边荒集,彷似世上除了边荒集再没有可令她分神的物事。
  刘裕显然心情颇佳,从容道:“哪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去证实燕飞确有保持边荒集第一高手宝座的能力。安公会看错人吗?玄帅会选错人吗?他们会看燕飞返边荒送死吗?”
  纪千千笑道:“这麽说倒有点道理,不像是吹牛皮。小诗听到吗?有边荒集第一高手保护你,不用害怕哩!”
  燕飞点头道:“确不用害怕。边荒集是我熟悉的家,我比任何人更懂玩在那里的游戏,玩得比任何人更漂亮。”
  刘裕心忖燕飞所说的虽无一字虚语,可是燕飞却不是惯以这种口气语调说话的人,肯改变作风,纯因要抚慰小诗,所以在他满不在乎的冷漠外表下,实有一颗灼热的心。
  风帆已进人泊满大小舟船的码头区范围,码头上盛况空前,以百计搬运货物的脚夫,穿花蜜蜂般此往波来,泊在码头的船有卸下货物运往域内,也有装上货物准备开走的,其兴旺频繁绝不逊色於淝水之战前的边荒集。
  刘裕向两女道:“快依计划去装扮一下。”
  纪千千主动拖着小诗的手,娇笑去了。
  燕飞的目光正巡视边荒集,越过依然故我倾颓的城墙箭楼,边荒集已从焦土建起形形式式的新楼房,反而最碍眼是集外的平野虽然葱绿一遍,但所有树木均被砍掉,木寨被焚毁的残骸,仍在那里提醒人们边荒集曾被卷入战争的漩涡里。
  “老手”来到两人身後,道:“能为燕爷及刘爷出力,是我和众兄弟的光荣。”
  刘裕欣然道:“大家兄弟,客气话不用说啦!待会卸下货物後,不论发生甚麽事,你们立即启碇离开。谁敢拦截你们,可痛下杀手。”
  老手笑道:“得令!在水上,不是我老手夸口,除非是大江帮的江海流亲自操舟,否则尚未有人够资格拦截我。”
  燕飞道:“我们会看着你们远去後,方会入集的。咦!”
  刘裕和老手两人循他目光瞧去,也为之愕然,前方一条巨型铁链,拦河而设,硬生生把河道一分为二,不论南下或北上的船只,到此便是终点,只能掉头而走。
  刘裕咕哝道:“他娘的!这算甚麽一回事?”又指着左方码头所馀无多的一处泊位,道:“我们泊到哪里去。”
  老手领命去了。
  燕飞仍目注拦河巨链,双目电光闪闪,显然心中极不高兴。
  刘裕明白他的心情,边荒集一向无拘无束,而这道铁链却破坏了南北贸易的自由,变成南北泾渭分明的局面。苦笑道:“这不正是我们要到边荒集来的原因吗?”
  船速减缓,往码头靠泊。
  燕飞沉声道:“如非有千千主婢随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此链立即拆掉。”
  刘裕目光朝码头扫射,搜索高彦的踪影,随口问道:“燕兄在恢复武功上,是否所有难题已迎刃而解。”
  燕飞点头道:“可以这麽说。我已悟通控制真气的难关,关键在能否结下道家传说的‘金丹’,这是统一阴神和阳神的唯一方法。”
  刘裕目瞪口呆道:“结下金丹?哪你岂非会成仙成道?”
  隆隆声中,风帆靠泊岸旁。
  燕飞笑道:“此事一言难尽,总之似是如此,我也没有成仙成圣。”
  刘裕哈哈一笑,腾身而起,燕飞紧随其后,先後从船上翻下,落到码头上。
  燕飞心中百感交集,他曾想过永远告别边荒集,但现在又踏足边荒集。
  刘裕大喝道:“我们需要五辆骡车和十名壮汉,为我们把东西送到边城客栈上,骡车二十钱,壮丁每人十钱。”
  换过往日的边荒集,出手如此重,肯定以百计的脚夫立即蜂拥而来,任君挑选。可是现在的情况却是异乎寻常,只见人人脸露恐惧神色,反远远退开去,似在躲避瘟神。
  刘裕和燕飞你眼望我眼,大惑不解之时,一名大汉在十多名武装汉子簇拥下,排众而出,领头的汉子朝他们直趋而来,双目凶光闪闪,戟指喝道:“我道是谁回来了,原来是你燕飞。帮主有令,燕飞你再不准踏足边荒集半步,识相的立即给我金成滚回船上去,立即开走。”
  他身旁另一人却阴恻恻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汉帮已和大江帮结盟,再不容你燕飞在边荒集撒野。现在南码头全归我帮管辖,想我的人帮你手又或想泊码头,先得问过我们。”
  燕飞哑然失笑,道:“我正手痒得很,难得你们送上来给我练剑。”
  “铿锵”声中,除金成外,人人掣出随身兵器,—时杀气腾腾,还不住有汉帮的人从四处窜出,最後聚众近百人,把两人半月形的围堵在码头边。
  刘裕哈哈一笑,轻松的道:“你要以硬碰硬,我便让你开开眼界,弓矢侍候。”
  船上老手和十八名北府精锐齐声叱喝,人人手持强弓,满弦待发,均以金成为目标。
  金成立时色变,只是一个燕飞已不易对付,何况还有十多支劲箭瞄准自己。
  刘裕拔刀出鞘,遥措十步许外的金成,一股强大的刀气立即滚滚而去,直接冲击对手。
  金成脸色再变,拔剑的同时不由自主与左右往后避退,累得后面的人亦要随之後撤,乍看便像刘裕刀出,立即吓退敌人。
  金成终於发觉刘裕的可怕,眯眼道:“阁下何人?”
  刘裕傲然道:“本人刘裕,今趟是随燕飞来边荒集闯天下。你想我离开,先问过我手上的老夥伴看它肯否答应?”
  金成长笑道:“你们叫敬酒不喝喝罚酒,我就看你们如何收场。”
  再向左右道:“我们走!”
  接着与一众手下悻悻然的去了,围观者亦开始散去,却依然没有人敢上来赚他们的子儿。
  刘裕向老手等喝道:“先把小姐的行装卸下来。”又对燕飞笑道:“想不到甫抵边荒集便要打一场硬仗,希望没有吓坏小诗。”
  燕飞纵目四顾,担心的道:“高彦呢?”
  风帆远去,纪千千的三十个大木箱卸到码头上,占去大片地方。
  纪千千和小诗戴上帷帽,垂下重纱,掩着玉容。不过只是纪千千绰约的风姿体态,两人剪裁得体朴素中见高雅的便服,便惹得人人注目。幸而大多数人即使未见过燕飞也听过他的威名,只敢悄悄看偷偷瞥,不敢明目张胆的评头品足,指指点点。
  刘裕则头大如斗,想不出运送大批行装的妥善办法。本来在边荒集,只要有银两,没有东西是买不到的。狠狠道:“肯定是桓玄的指使,想借大江帮控制边荒集。”
  燕飞道:“不要骤下定论,祝老大由我应付。否则如撕破脸皮,大家再无顾忌,汉帮以前有三百多人,现在数目肯定不止於此,我们能杀多少个呢?”
  刘裕点头同意,倘没有纪千千主婢随行,他们见势色不对便可开溜。可是小诗并不懂武技,使他们想逃也没法子。
  燕飞往纪千千瞧去,她和小诗坐在一个箱子上,透过面纱兴致盎然的主盼右望,小诗则如坐针毡,垂头不语,显是心中害怕,与主子成了鲜明的对照。沉声道:“千千剑法如何?”
  刘裕道:“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高明,可惜欠缺实战经验,在群斗中肯定吃大亏。”
  骞地蹄声轰呜,从东门出口处传来,两人还以为敌人大批杀到,定神一看,赫然是五辆骡车,朝他们驰至,为首的御者正是庞义。
  燕飞和刘裕喜出望外,连声叱喝,着正在忙碌工作的脚夫们让路。
  骡车队旋风般驰来,高彦策驾第二辆骡车,其馀三辆燕飞认得驾车的均是以前第一楼的夥记兄弟。
  庞义脸色苍白,脸上有被人打过的青瘀肿痕,左眼瘀黑一片,明显曾遭人毒打。他驾骤车直抵两人旁,停车跳下来,嚷道:“先把箱子搬上车。”
  接着与燕飞拥个结实,大笑道:“你回来就好哩!”
  燕飞俯首来看着他,皱眉道:“谁敢如此大胆修理你,他娘的,待我为你讨回公道。”又加上一句:“你的藏酒窖没给人抢掠一空吧!”
  庞义放开燕飞,向刘裕打个招呼,目光移往正盈盈起立,与小诗朝他们走过来的纪千千,佯怒道:“你究竟关心我的人还是我的酒,有什么礼物快给老子献上来。”
  高彦来到他们身旁,悲愤道:“庞老板的第一楼已起了一半,却硬给祝老大着人拆掉,还痛殴我们的庞老板,累得他躺了十多天。”
  纪千千芳驾已到,揭开脸纱,送上甜甜的笑容,喜孜孜道:“这位定是庞大哥,千千向你请安!”
  庞义立即像被点了穴般目瞪口呆,直至纪千千重垂面纱,始魂魄归位,喃喃道:“高小子原来真是没有吹牛皮的。”
  刘裕道:“来!我们一起动手把东西送到边城客栈去。”
  高彦颓然道:“边城客机的臭婆娘不肯卖账,怕得罪哪天杀的免患子祝老大。”
  燕飞从容道:“一切会改变过来,因为千千小姐来了。”
  骡车队从东门入集,燕飞和庞义驾着领头的骡车,刘裕驾的骡车载着纪千千主仆跟在队尾。
  平时熙来攘往的东门大街静得异乎寻常,只看此等阵仗便知汉帮早有准备,绝不容他们轻易入集。
  燕飞问庞义道:“刚才是否这个样子的?”
  庞义拍拍插在腰背物归原主的砍菜刀,道:“当然不是这样子,我已豁了出大,最多拚掉老命。”
  燕飞忽然喝道:“停车!”
  庞义连忙勒着骡子,五辆车停下来,队尾仍在集口外。
  燕飞从容道:“你老哥何用拚掉老命,你供应我雪涧香,我替你消灾解难,协议仍未取消。”
  接着从座位弹起来,凌空连续六、七个翻腾,落往街心处。
  两边楼房处立即各出现十多名箭手,没有任何警告,就那麽拉弓发箭,毫不留情地朝燕飞射去。
  燕飞早知有此事发生,心中暗叹终於回到边荒集。
  蝶恋花离鞘而出。
  
  (第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