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沙漠
   —古龙
第三十三章、庆功宴上

  胡铁花瞧了琵琶公主一眼,忽然向姬冰雁悄声道:“这小子莫不是为了怕被多情的公主缠上,竟偷偷溜了麽?”
  姬冰雁皱眉道:“你只当别人也和你一样麽?”
  胡铁花道:“哼!我看靠不住,这小子什麽事都做得出,咱们不如先去找他吧!”
  姬冰雁信心也有些动摇了,悄声道:“咱们分开来溜,在外面碰头。”
  胡铁花道:“好,就这麽办。”
  他忽又想起,那“极乐之星”还在他身上,龟兹王既将此物瞧得那麽珍贵,他怎麽能将之带走。
  何况,他还答应了那美丽的王妃,问出这其中秘密哩!是故他立刻将“极乐之星” 掏出来,送了上去,笑道:“在下幸不辱命,已将这宝物拿回来了,请王爷收下?”
  谁知龟兹王竟笑了笑,道:“壮士大功,小王无以为酬,就将这宝石送给你,以为留念吧!”
  他竟似乎已忘了这“极乐之星”是牺牲了多少人命,花了多少代价才得回来的,竟随随便便就送给了胡铁花。
  胡铁花吃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勉强笑道:“王爷若觉得我多少有些功劳,遂我几壶好酒吃也就罢了,这极乐之星我却是万万不敢接受下来的。”
  标兹王道:“为什麽?”
  胡铁花揉看鼻子笑道:了我这穷小子身上若有了如此珍贵的东西,以後还想睡得看觉麽?”
  标兹王微笑道:“若在两叁天以前,它的价值实在是谁都无法衡量的,本王也绝不会将它送给你,但现在,它的价值已忽然降低了,像这样的宝石,本王库中还不知有多少,你只管放心收下就是。”
  这句话说出来,连姬冰雁和琵琶公主都听得怔住。
  胡铁花瞪大眼睛,吃吃道:“这宝石岂非关系看一件极大的秘密麽?”
  标兹王笑道:“那只不过是本王故意造出来的谣言而已,让别人都以为这宝石中有极大的秘密,本王只有靠它才有复国的希望,当他们注意力全集中在这宝石土时,本王却早已在暗中动用了先王遗下来的宝藏,买动了五路大军,神不知、鬼不觉的完成了复国大业。”
  他捋须大笑道:“这就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声东击西之计。”
  姬冰雁和胡铁花面面相觑,既是惊奇,又是佩服。
  他们本以为这位既好酒,又好色的王爷,只不过是蜀唐後主一流的风流天子而已,如今才知道他胸中城府之深,竟不在秦皇汉武之下,他故意醇酒妇人,纵情声色,自然也只不过是乱人耳目之计。
  胡铁花终於叹了口气,苦笑道:“难怪楚留香一直觉得奇怪,这”极乐之星”
  既然关系看龟兹国王位的秘密,为什麽反而会由中原镖局的镖客,由关内护送出关呢?他此刻若是听到王爷这番话,对王爷想必也佩服得很。”
  琵琶公主却嘟看嘴,娇嗔看道:“但爹爹你为什麽要将我也蒙在鼓里呢?做父亲的难道连女儿也信不过麽?”
  标兹王笑道:“不是信不过你这宝贝女儿,只因我将这秘密瞒得越紧,别人就越是百般猜疑,只要我一日不将这秘密说出来,我的性命就一日不会有危险,那些一心想探出这秘密的人,必定会在暗中保护我的。”
  琵琶公主叹道:“看来一个人若是做了国王的女儿,也不是什麽幸运的事,难怪前朝某公主临死的时候要掩面大哭,说:“愿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了。”
  标兹王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不错,一个人若是要做好帝王,就末必能做好父亲了。”
  他这句话说的真是至理名言,要知帝王统治万民,日理万机,那有馀瑕来尽案母之心。
  是以叁尺草堂,每生孝子。
  帝王家中却常多不肖子弟。
  姬冰雁忽然冷冷一笑,道:“王爷果然是雄才大略,非人能及,只可怜那几个糊涂镖客,为了区区几两银子就不明不白的枉送了性命。”
  标兹王神情也变得十分凝重,淡淡道:“军国政治,本就是件可怕的事,一将功成,尚且枯骨盈山,何况一国之君呢?这本是自古以来,不可避免的悲惨之事,贤如唐宋开国帝王,也末能免此,先生又何必独罪本王?”
  姬冰雁默然半晌,垂首道:“在下一时失言,远望王爷恕罪。”
  胡铁花伸起脖子,将一大杯酒都灌了下去,仰面大笑道:“所以奉劝各位,还是且饮杯中酒,莫问身後事,古来帝王多寂寞,又怎及得我这穷小子如此轻松自在。”
  忽听一人笑道:“好一句:“且饮杯中酒,莫问身後秉,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句话你难道就未听说过麽?”
  一阵香风飘过,中人欲醉,帐蓬里已多了个仪态万方的绝色丽人,在灯光下看来,宛如仙子自天而降。
  壁壁壁谁也想不到这忽然有如仙灵般在灯光下出现的人,竟是终年缠绵病榻,弱不禁风的龟兹王妃。
  只见她面上仍蒙看轻纱,美丽的面容看来更有如烟中芍药,雾里桃花,美得简直令人透不过气来。
  标兹王又惊又喜,竟似忘了他这多病的娇妻,怎麽有那麽神奇的身法,赶紧离座而起,道:“你怎地也来了?”标兹王妃笑道:“我来了,你不高兴麽?”
  标兹王道:“但……但你身子单薄,又怎禁得起如此风寒之苦?”
  姬冰雁忽又冷冷道:“莫说这区区寒风冷露,就算是刀风箭雨,王妃也不会放在眼里的,是麽?”
  标兹王妃笑道:“不错。”
  姬冰雁目光闪动,道:“鸟尽杯藏,兔死狗烹,王妃莫非已想将咱们宰了麽?“
  标兹王大笑道:“本王绝无此意,各位也不必多虑。”
  王妃却冷冷道:“你虽无此意,我却有这意思了。”
  标兹王怔了怔,道:“你……”
  王妃缓缓揭开了面纱,露出一双秋水为神的眼睛,瞧看龟兹王道:“你认得我麽?”
  标兹王笑道:“我怎会不认得你?”
  王妃突又伸出了她的纤纤玉手,在脸上一抹,一层薄如蝉翼的淡黄面具,便如蛇皮般脱了下来。
  灯光下,她的脸已奇妙的变了。
  标兹王本以为他的爱妃已是人间的无双绝色,谁知此刻出现在他的眼前的这张脸,却比他妻子还美丽千万倍。
  他不禁失声惊呼道:“你是谁?”
  “王妃”淡淡道:“你已不认得我了,是麽?”
  胡铁花却忽然跳了起来,大叫道:“但我却认得你,你就是……”
  “王妃”的目光已转到他脸上,一字字道:“你认得我?我是谁?”
  胡铁花本已发现这女子赫然就是曾经和他一夕缠绵的“新娘子”,他也终於知道自己以前见看这“王妃”时,为什麽会总是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但此刻她这双美丽的眼波,竟忽然变得鹰一般锐利,狼一般狠毒,刀一般冷酷,胡铁花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嘴里的话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妃”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也不认得我的,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因为只要是认得我的人,就没法子再活下去。”
  温暖的帐篷里,像是忽然卷入了一团寒气,每个人手脚都已变得冰冷,几乎冷得要发抖。
  只因到了这时,每个人都猜出她是谁了。
  “石观音!你就是石观音!”
  这句话竟没有人敢说出口来。
  标兹王倒在椅子上,惨然道:“我也不管你是谁,但我的王妃……你难道竟杀了她麽?”
  石观音柔声道:“你也用不看难受,她虽然死了,但我却没有死,难道我还是比不上她?你难道还不满意?”
  标兹王失声道:“你?”
  石观音笑道:“我既已代替了她,自然就会永远代替下去。”
  标兹王望看她绝世的风采,又呆住了。
  姬冰雁忽然冷笑道:“不错,我也知道她一定会永远代替下去的。”
  标兹王道:“你……你知道?”
  姬冰雁道:“王爷无子,唯有个女儿,王爷和公主若有个什麽叁长两短,国内却不可一日无君,自然就会另立新王的,大家为了要争这王座,也不知费了多少苦心,但是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已手到擒来,只可怜洪学汉、安得山那些人,白白做了她的傀儡工具,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石观音一直冷冷凝注看他,此刻忽然道:“想不到你竟能猜中我的心事,我倒一直看轻了你。”
  标兹王嗄声道:“你要杀我?”
  石观音微笑道:“帝王自有帝王的死法,我也不能坏了这规矩,只要你将面前的那杯酒喝下去,此後就没有任何事情能令你烦恼了。”
  标兹王道:“你……你难道已在酒中下了毒?”
  石观音淡淡道:“下的虽不多,但已足够你父女两人用的了。”
  标兹王望看面前的酒杯,满头汗落如雨。
  青胡子本也在这帐中饮酒的,他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是在等看机会,瞧见石观音并没有留意他,他就悄悄往外溜。
  谁知石观音竟真的似乎有千手千眼,无论什麽人的一举一动,都休想逃得过她的眼睛。
  她头也不回,冷冷道:“你可是想出去找帮手麽?”
  青胡子一惊,厉声道:“不错,你莫忘了我手下还有八百兄弟,俱是身经百战,绝不怕死的好男儿,就凭你一人之力,要想将咱们杀光,怕还不容易,只要咱们有一个人活看,你的诡计就休想成功,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主意吧!”
  石观音忽然道:“说得好,札木合的旧部,的确都是悍不畏死的好汉,只可惜你们的庆功宴未免摆得太早了些,你的好兄弟此刻已都醉得人事不知了。”
  青胡子变色道:“你难道也在他们的酒中下了毒?他们竟会没有一个人瞧见?“
  石观音微笑道:“我方在你面前下了毒?你可瞧见了麽?”
  青胡子狂吼一声,挥刀直扑上去。
  他武功虽不能和武林中一流高手相比,但“身经百战”四字却足可当之无愧,这一刀砍出,显然没有什麽花巧,也没什麽後看,只是用尽了全身的精神力气,要将对方的头颅砍下来。
  因为他知道自己要和石观音动手,实在还差得很远,这一刀若是不能成功,再打下去也是无用的。
  他已决心将自己的性命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
  这种终年在刀头舐血的剽悍男儿,无论做什麽,都喜欢落得乾脆痛快,要死就死,绝不拖泥带水。
  是以这一刀砍出,招式虽不好看,但自有一种慑人的威力,正是杀气腾腾,令人心惊胆战。
  他掌中刀扬起时,琵琶公主也飞掠而起。
  她一直没有说话,只因她早已在准备看出手了,此刻身形展动间,掌中已抽出一柄银光闪闪的匕首。
  只见银光飞起,如满天星雨,一出手就是接连叁招,向石观音背後叁处大穴直刺了过去。
  她的出手刚好和青胡子相反,轻灵有馀,而实力不足,而且每一招都留看後看,一击不中,立可抽招变式。
  严格说来,这种招式虽然十分花妙好看,但真和高手对敌时,并没有什麽太大的用处。
  鄙是她现在和青胡子正是敌忾同仇,两人的武功虽不相同,平时更没有联手对敌的经验,此刻出手时,却自有一种默契,是以两人的招式一刚一柔,竟在不知不觉间配合得恰到好处。
  但见满天银雨间,横贯看一道青色的光虹,一前一後,向石观音压了下去,石观音却只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巴在这快如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青胡子和琵琶公主心里刚闪过一阵狂喜,就突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
  喝声中,胡铁花已冲了过来。
  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根弩箭,後发而先至,青胡子出手时,他还没有什麽动作,青胡子的刀还末砍下,他却已到了青胡子身旁,左手一拳击出,“砰”的一声,青胡子已被打得飞了出去,右手一曲一折,分光捉影,琵琶公主的手腕已被他捏住,手臂身子都发了麻。
  标兹王失声惊叫道:“胡壮士,你怎地也反了?”
  琵琶公主大叫道:“你疯了麽?”
  胡铁花也不答话,拖看琵琶公主直退了七八步,才站住脚,再看石观音还是站在那里,面带微笑。
  琵琶公主另一只手还能动,反手一个耳光就向胡铁花掴了过去,谁知她的手刚伸出,又被扯住。
  青胡子挨得最重,此刻才缓过气来,也怒吼道:“你难道不是小王爷的朋友?你为何要打我?”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实在没有打你的意思,更不想打疼你,但方实在是时机急迫,我已来不及拿稳力量,所以才会一时失手。”
  琵琶公主跺脚道:“但你为什麽要向咱们出手?难道你也是她的同党?还是你见机不对,就想迎风转舵,投到她那一边去。”
  她的手已不能动,就用脚去踢胡铁花,一面踢,一面大骂道:“你这畜牲,我想不到你竟是如此卑鄙无耻的人。”
  石观音忽然一笑,道:“你救了他们反而挨骂,又何苦多事呢?”
  琵琶公主厉声道:“他救的是你,不是我,若不是他多事,你现在还有命麽?“
  石观音道:“你以为就凭你们那两招就能伤得了我?”
  琵琶公主道:“为什麽伤不了你?”
  她脸上不禁露出了骄傲之色,大声接看道:“方我们那一招使得可说是绝无破绽,你全身上下,都已在我们招式笼罩之下,根本连躲都没法子躲。”
  石观音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小孩子,为什麽不想想,你们方那一招若真使得不错,胡铁花怎麽在举手间就将你们制住。”
  琵琶公主怔住了,她实在无话可说。
  石观音悠然道:“老实告诉你,你们方那一刀若是砍了下来,两个人就得倒下去一双,你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招式,其实漏洞最少也有七八个。”
  她长袖忽然飞起,如出岫之云,飞扬活动,在一霎眼间,已变了七八种姿势,口中淡淡道:“你看,我现在使的这一招若在方使出来,你们还活得成麽?”
  琵琶公主呆呆的瞧看,只觉石观音这一招无论从那个方位出手,她都绝对无法招架,石视音若要取她的性命,实在比探囊取此物还容易,一眼瞧过後,她已是面如死灰,满头冷汗涔涔而落。
  石观音微笑道:“现在总该知道了吧,真正无懈可击的招式,你们非但便不出,简直可说是连见都没有见过。”
  她眼睛忽然转向胡铁花,脸已沉了下来,冷冷道:“你救了他们,可也自己想来和我动手麽?”
  胡铁花木立在那里,却好像全末听到它的话,他实在也被石观音方使出的那一招吓呆了。
  那一招看来就彷佛是一个风华绝代的舞姬,在心情最愉快的时候,随看最优美的乐声翩翩起舞。
  无论是谁,见了如此美妙的舞姿,纵不意乱情迷,心里也会觉得愉快起来,那麽就会在你心情最愉快的时候,取了你的性命。
  胡铁花心念转动,想来想去,竟都想不出可以破解这一招的武功,石观音以这一招向地出手,他怕也得倒下。
  他也用不看再看石观音是不是还有别的精妙招式,只因高手对敌,只要一招已经足够了。
  只见姬冰雁神情虽仍十分镇定,但汗珠已一粒粒自鼻尖上沁了出来,显见他也无法破解石观音的这一招。
  饼了半晌,胡铁花终於忍不住道:“你方使用的那是什麽武功?”
  石观音道:“我告诉你也无妨,那一招叫做”男人见不得”。”
  胡铁花怔了怔,道:“男人见不得?这算什麽武功?”
  石观音笑道:“这也算不了是什麽厉害的武功,但无论是谁,只要他是男人,遇看这一招就得送命,所以男人是万万见不得的。”
  胡铁花皱眉道:“这又是那一门,那一派的武功?”
  石观音道:“普天之下,又有那一门那一派能创得出这样的招式来?就拿现在天下最负盛名的两大门派来说,少林派的武功太浓太笨,像是一大碗红烧五花肉,虽然很管饱,但却只不过能让贩夫走卒大快朵赜而已,真正懂得滋味的人,是绝不会喜欢如此油腻之物的。”

第三十四章、有所必为

  她笑了笑,又接看道:“武当派的武功却太清淡,就像是一盘忘了加盐的青菜豆腐,颜色看起来虽不错,但吃了一口後,就再也引不起别人的胃口,是麽?”
  她竟将天下武林学子奉为泰山北斗的少林、武当两大宗派的武功,贬得一文不值,话说得实在狂傲得少有。
  但她所用的比喻,却又实在妙极,胡铁花想想少林、武当两派的武功,再想想她说的话,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只听石观音又道:“他们的武功虽糟,却偏偏要取些漂亮好听的名字,叫什麽”力劈山岳”、“降龙伏虎”。其实,就凭他们所使的那些招式,本该叫“劈木柴”、“降猫伏狗”才对。可是我用的这名字,虽然并不好听,却货真价实,我说是“男人见不得”,就一定是男人见不得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通:“如此说来,这一招竟是你自己创出来的了?”
  石观音道:“要创出这样的招式,非但要对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有所涉猎,而且还要对男人的弱点很了解,这样的招式,除了我,还有谁能创得出?”
  胡铁花默然半晌,苦笑道:“不错!你实在对男人很有研究。”
  石观音道:“现在,你们还想和我动手麽?”
  胡铁化和姬冰雁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道:“不敢了。”
  壁壁壁这“不敢了”叁个字说出来,龟兹王立刻面色如土,琵琶公主手里匕首,也掉了下去。谁知就在这时,胡铁化和姬冰雁身形似箭一般射出,两人间竟早有默契,非但同时说话,出手也不分先後。
  这两人此番出手,和青胡子、琵琶公主两人的出手情况也不知差了多少,青胡子、琵琶公主出手时,但见青光银雨,声势彷佛极壮,但此刻胡铁化和姬冰惟出手,别人却什麽也瞧不见。
  但见人影一闪间,两人已攻出叁招,至於他们是如何出手的,用的是什麽招式,就根本没有人能看清了。
  鄙是这叁招别人至少还能看得出他们的人影动作,这叁招之後,却连他们的人影都已分辨不出。
  只见满室风生,桌上的酒皿“叮叮当当”的直响,琵琶公主和龟兹王、青胡子的衣袂,也被激得猎猎飞舞。
  标兹王面色发白,像是随时都会晕倒。琵琶公主赶紧去扶他,可是她自己的手也在发抖。
  青胡子紧握看刀柄,虽然什麽也看不出,还是用力瞪看眼睛,瞪得连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他平生也不知和人拚过多少次命,身上也不知有多少刀疤,就算别人的刀砍在他身上时,他也没觉得害怕。
  鄙是,现在他竟比自己和别人拚命时还要紧张。
  帐蓬里的地方自然不会太大,动手的叁个人身法又是那麽快,但叁个人却只是在那一小遍地方上打转,连桌子都没有碰到。
  琵琶公主和青胡子都不禁在暗中叹了口气,这才知道自己的武功若和人家比,实在还差得太远。
  若是他们在动手,此刻非但桌几早已要被撞翻,怕连四面的帐篷,都早已被戳破十七、八个大窟窿。
  忽然间,风声骤息。
  叁个人身形都骤然停了下来。
  胡铁花双拳紧握,一张脸红得可怕,姬冰雁的脸却更苍白,两个人俱都瞬也不瞬的瞪看石观音。
  石观音嘴角却还淡淡的挂看一丝微笑,看来还是那麽美丽而安详,甚至连鬓脚的发丝都没有乱。
  她看来像是温泉浴罢,晓妆初整,正准备出去见客似的,那里像是刚刚和人拚命,动过手的娘子。
  但叁个人却都动也不动的站看,也不说话。
  琵琶公主等人既不知他们为何突然停手,更不知是谁胜谁败,胡铁花他们站看不动,龟兹王、琵琶公主和青胡子却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更不敢动一动?过了半晌,只见一缕鲜血,自胡铁花嘴角一丝丝流了出来。
  他身子虽还枪般站得笔直,琵琶公主却已觉得两腿发软,再也站不住,只因她这时已看出是谁败了。
  这一败可真是一败涂地,不可收拾,非但他们六个人的性命就此不保,龟兹国的百万民众也要沦於血手。
  只听石观音长长叹了口气,悠然道:“你们既已明知绝非我的敌手,为何还要来自取其辱呢?”
  胡铁花咬看牙,厉声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有些事明知不能做,还是非做不可。”
  他知“武侠”二字虽总是连在一起,但其间高下却大有差别,要做到“武”字并非难事,只要有两膀力气,几手功夫,也就是了。但这“侠”字行来却绝非易事,这“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八个字说来虽简单,若没有极坚强的意志,极大的勇气,是万万做不到的。
  一个人若只知道以武逞强,白刃杀人,那就简直和野兽相差无几了,又怎配来说这 “侠”字。
  姬冰雁忽然道:“你方本已两次可取我等性命,为什麽不下手?”
  石观音淡淡一笑,道:“我几乎已有二十年没遇见一个敢和我动手的人了,如今好不容易遇见你们,怎舍得轻易杀了你?”
  胡铁化和姬冰雁心里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忖道:“楚留香怎地还不回来。若是他来相助,凭我们叁个人之力,石观音武功就算真是天下第一,古今无双,也得败在我们手里”这句话只是在姬冰雁心里打转,胡铁花却说了出来。
  他忍不住长叹一声,道:“只可惜楚留香不在这里,否则……”
  石观音竟也长叹了一声,道:“实在可惜得很,人闻楚留香的武功,平时虽看不出有什麽奇妙,但遇见的对手越强,就越能发挥威力,我竟无缘和他一战,的确是生平之憾!”
  胡铁花冷笑道:“你用不看难受,他迟早总会来找你一决高下的。”
  石观音道:“怕是没有这机会了,你们也用不看再等他。”
  胡铁花纵声大笑,道:“你以为他此番一去,就永不再回来了麽?你以为就凭吴菊轩那小子,就能将他置之於死地?”
  石观音缓缓道:“世上若只有一个人能将楚留香置之於死地,那人就是吴菊轩,只因他已将楚留香这个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彻底研究过一遍,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比他更了解楚留香的武功和弱点……”
  她淡淡一笑接看道:“你想,我若认为楚留香还有活看回来的希望,又怎麽会在这里和你们虚耗时间,闹看玩呢?”
  胡铁花擦了擦头上的汗,忽然大笑道:“世上永远没有一个人能真正了解楚留香的,就连我和他交了二、叁十年的朋友,都无法了解他,何况吴菊轩。”
  石观音冷冷道:“你自然不了解他,只因你和他没有什麽仇恨,根本不必要太了解他的,你若太了解一个人,就反而不会和他交朋友了,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世上最了解你的人,绝不会是你的朋友,一定是你的仇人,因为只有你的仇人才肯下苦功来研究你的弱点。”
  胡铁花虽然不停的在擦汗,但汗却像是永远也擦不乾,流下来的汗水,已将他嘴角的鲜血冲得比胭脂还淡。
  他嗄声道:“那姓吴的和楚留香又有什麽仇恨?”
  石观音却再也不理他,转身走到龟兹王面前,双手捧起了金杯,面上的微笑,看来更动人。
  她以最温柔的声音,曼声笑道:“劝君更进一杯酒,此去阴冥多故人,敏洪奎、洪学汉和安得山都在那边等看你,你一定不会寂寞的。”
  壁口口沙漠上的黑夜特别漫长,也来得特别早。
  现在虽还未到戌时,暮色却已很深,在沉沉的暮色中看来,这一片紫色的烟雾浓得就像是山一样。
  楚留香的面色变了,但瞬即大笑,道:“故技重施,岂非不智,在大明湖、,你以它逃脱了一次,这次难道还想逃走麽?难道我还没有对付你的法子?”
  笑声中,他身形已随看烟雾向上升起。
  他确实已有了破解这忍术中逃遁秘技的法子,只要他身形升起在紫雾之上,对方无论要向那个方向逃出去,也休想逃得过他的眼里。
  紫雾散发得虽迅速,但在这片刻间,蔓延得还是并不太广,楚留香身形掠起,只见方圆叁丈的一团紫雾中,黄沙滚滚,竟瞧不见吴菊轩的影子,浓密的紫雾中,却响起了他的笑声。
  楚留香的力气却似已骤然消失,他飞鸟般的身形,竟如石头般落了下来,重重跌在地上。
  只听吴菊轩大笑道:“故技重施,的确不智,但区区在下还不致如此愚蠢,尤其在绝顶聪明的楚香帅面前,我又怎会将同样的方法用两次?”
  强风呼啸而过,烟雾虽浓,也禁不起大漠上的狂风,顷刻间,已将被吹散,飘渺的雾色中,已冉冉现出吴菊轩的身影。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错,就因为你上次的烟雾中无毒,所以这次就不再提防,我实未想到这次你竟将蚀骨销魂的迷香,掺合在这烟雾里。”
  吴菊轩微笑道:“你自然不会想到的,只因每个人对他已熟悉的事,都不会再像以前那麽留意,这就是人心的弱点……”
  他又笑了笑,接看道:“每个人都有弱点,你的弱点就是自信心太强了,心又太软了些,所以才会放在我的手上,你那天若给我一刀,我今日又怎能复活?”
  楚留香苦笑道:“我也知道我的弱点,那就是我实在将你看得太重了!所以,我虽然知道世上有些无耻的懦夫,为了逃生,不惜诈死,但我却从未想到风流潇洒,才艺无双的”妙僧”无花,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吴菊轩”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因为纵横无敌的楚香帅,今日也会一败涂地,为了报答你昔日对我的恩情,我今日一定要让你骂个痛快,出出冤气,无论你骂我什麽,我都洗耳恭听,你没有骂完,我绝不出手。”
  他一面说看话,一面除下了帽子,极小心地将头发也剥了下来,发套上还带看张薄薄的人皮面具。
  於是风神俊朗的妙僧无花,就又出现在楚留香面前。
  楚留香只是静静地瞧看,一句话都没有说。
  无花傲然笑道:“看来在下的易容术虽不及化身干万的楚香帅,却也算不错了,是麽?”
  楚留香淡淡道:“你还差得远哩!”
  无花道:“若是差得远,又怎会瞒过了你?”
  楚留香道:“你并没有瞒过我,我早已看出吴菊轩是别人改扮,只不过我一时间,没有想到你身上而已。”
  无花也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永远也不会怀疑到我的,只因我的确花了不少苦心,我将一点红找来,就为的是要你以为是黑珍珠在暗中主持此事,这样做非但使你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而且还可令你将事情越想越复杂,不知不觉地走入歧路,永远也找不出头绪。”
  楚留香道:“你这法子的确不错,我本已走入歧路,几乎回不了头了,直到我发觉石驼竟是昔日华山七剑中的人,我才想到石观音原来就是黄山世家的李姑娘”
  现在无花已沉下了脸,再也瞧不见笑容。
  楚留香道:“昔年华山剑派和黄山世家一场蚌战,黄山世家只逃出了一位李姑娘,她死里逃生,却无法在中原立足,於是东渡扶桑。”在那里,她遇着了对她一往情深的天枫十四郎,还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但等她学到了一身神秘的武功後,她就抛弃了他们,重回中土,杀了华山七剑,报了黄山世家的血海深仇。
  “然後,这位李姑娘便又神秘地失踪了,江湖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下落,这时武林中虽忽然出现了一个行踪诡秘,武功无敌的女魔头石观音,但谁也不曾将忠贞孤苦的李姑娘和这女魔头联想到一起。”这秘密本来永远不会被揭破的,只可惜李姑娘却偏偏将华山上剑中一个人活看留了下来……”
  说到这里,楚留香笑了笑,才接看道:“这也许是因为他太倔强,无论受了多麽大的折磨,都不肯拜倒在李姑娘的裙下,而李姑娘看上了一个人,却无论如何,都要得到手的,所以她一直没有杀他,也想不到他能逃走。”
  无花的脸上,已像是笼罩看一层寒冰,冷冷道:“说下去。”
  楚留香道:“但只有这一个线索,还是无法揭破石观音的秘密,只可惜二十年後,世上却偏偏有了个好管闲事的楚留香,楚留香又偏偏和李姑娘的两个儿子谈得来,而且还不幸由朋友变为仇敌,竟将这段已渐渐被人忘记的武林秘辛,又重新翻了出来,这自然是李姑娘永远也不会想到的。”
  无花道:“说下去。”
  楚留香道:“楚留香虽知道了天枫十四郎父子的故事,却仍末想到他们会和石观音有何关系,这两条线看来简直风马牛不相及,直到华山门下久已失踪的弟子重又出现,说出了石观音的秘密,这两条线才连到一起。”
  他凝目瞧看无花,微笑道:“这两条线连到一起後,我怎会还有想不通的事呢?”
  无花默然半晌,缓缓道:“不错,你既已知道石观音就是我无花的母亲,就会想到无花在中原惨败後,就出关来投奔母亲,无花在中原所图谋的王霸之业,既已因你破坏而一败涂地,他只有出关来另图大举。”
  他眼睛里忽有光芒一闪,嘴角又露出微笑,道:“但无花又怎会知道石观音是他的母亲呢?这件事怕连无花也不知道,楚香帅也猜不透了吧!”
  谁知楚留香竟连想都不想,立刻回答道:“这却是因为任夫人秋灵素的关系。
  ”无花皱眉道:“秋灵素?她和此事又有何干?”
  楚留香道:“石观音不能忍受世上有比她更美丽的女人,所以就毁去了秋灵素的容貌,再令秋灵素生不如死,痛苦终生。”谁知任帮主竟对秋灵素一往情深,非但没有因为她容貌被毁而改变,而且还将她娶为妻于。
  “石观音要毁去的人,任帮主却偏偏要救了她,这自然也是石观音不能忍受的事,她自然不会放过他的。”又谁知天枫十四郎竟比她快了一步,先找上了任慈,等她知道天枫十四郎已将她的儿子交托给任慈,她就立刻打消了杀死任慈的主意,因为她已想起比杀死他更好的方法,她不但要他死,还要将他连根毁去。”
  说到这里,楚留香不禁长叹了一声,才接看道:“别的女人一定无法等待那麽久的,但她为了要毁一个人,竟不惜等待十几年,等到他两个孩子都长大後,她才去找他们。”
  无花也不禁长叹了一声,道:“这些事,你怎麽会想得到的?”
  楚留香道:“你想,若不是她告诉南宫灵,说任慈并非他的恩人,而是他的杀父仇人,南宫灵又怎会对任慈那麽狠心。”你入少林寺後,已经很懂事了,但南宫灵那时却还是个孩子,他就算天性凉薄,但被任慈扶养成人,多多少少也该受了些感化才是,又怎会做得出如此狠毒的事?这一点我早已觉得很奇怪了,始终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无花道:“但现在你已想通了,是麽?”
  楚留香道:“现在我自然已想通了,就因为她将你们的身世说了出来,所以你们才会知道彼此是兄弟,所以才会对你们的恩人生出痛恨之心,你们做出了那件事,不但是想称霸武林,也是想要报复。”
  无花长长叹了口气,悠然道:“你实在是个聪明人,只可惜太聪明了些。”
  楚留香笑道:“这句话我已听过许多次了。”
  无花冷冷道:“但这次,却已是你最後一次。”
  楚留香目光闪动,沉声道:“现在我中了你的迷香,已连还手的力量都没有了,你难道真会向一个毫无抵抗之力的人下手麽?”
  无花一笑,道:“我本也不忍杀你的,但我却从你这边学会了一件事。”
  楚留香道:“什麽事?”
  无花一字字道:“那就是一个人的心绝不能太软,否则他就要死在别人手上,你就是因为心太软,所以今天才会被我杀死。”
  楚留香长叹一声,黯然道:“无花呀无花,我实在看错了你,一直都看错了你。”
  只听“呛”的一声,无花掌中已多了柄长刀。
  刀光如云。
  无花凝注看雪亮的长刀,悠悠道:“你还记得那”迎风一刀斩”麽?”
  楚留香苦笑道:“我怎会忘记?”
  无花道:“这一刀杀人时,绝无痛苦,你甚至不会感觉到刀锋砍在你身上,我可以保证,世上绝没有一种比这更痛快的死法……”
  他叹了口气,又道:“这已是我所能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你不妨将它算做我对你的报答。”
  然後,雪亮的刀锋,便闪电般向楚留香砍下。
  壁口口山谷里已没有一个活人,就连那些除了扫地外,永远也不会再做别的事的可怜人,画眉鸟都没有放过他们。
  现在,体虽已被楚留香等人以布幔掩置起来了,但山谷中仍充满了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只有石观音的那间精雅的秘室,依然是美丽而温馨的,淡淡的灯光里,依然弥漫看醉人的甜香。
  现在,石观音已回到这里,看来,也依旧是那麽安详而美丽,彷佛无论发生了什麽事,都不能令她有丝毫改变。
  墙角垂看一面天青色的布幔,拉起这布幔,便露出一面晶莹而巨大的镜子,镜框上镶满了翡翠和珠宝。
  但就算是这些价值连城的珠宝,也不能夺去镜子的光采,这镜子本身,就像是带看种神秘的魔力。
  无论谁走到这镜子前,几乎都会忍不住要向它膜拜下来。
  石观音站在这面镜子前,也不知站了多久,她痴痴地瞧看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了可爱的红晕。
  然後,她忽然将身上每一件衣衫,都脱了下来,於是她那完美得几乎全无瑕疵的躯体,也就出现在镜子里。
  灯光温柔地泻在她身上,她的肌肤像缎子般发看光,那白玉般的胸膛,骄傲地挺立在沙漠上温暖而乾燥的空气中,那两条浑圆而修长的腿,线条是那麽柔和,柔和得却像是江南的春风。
  石观音笔直的站看,痴痴地瞧看自己,她的目光甚至比一个好色的男人还贪婪,连最隐秘的地方都不肯放过。
  她终於满意地叹了口气,悠然道:“一个像我这样年龄的女人,还能将身材保持得这麽好,除了我之外,世上怕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吧!”
  暗子里的石观音也在微笑看,像是在说:“世上永远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的。”
  石观音在镜于对面一张宽大而舒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看来虽然有些疲乏,但神情却很愉快。

 

 

第三十五章、红粉骷髅

  她满足的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累了,我实在累了,你可知道,我今天做了多少事麽?”
  镜子里的石观音神情也是很愉快的,像是在说:“你做的事,一定很了不起。”
  石观音笑看道:“那龟兹王虽不如我想像中那麽糊涂,但我还是杀了他,也杀了他那自以为很美丽的女儿,那杯酒中的毒,现在早已发挥了效力。
  “至於那姬冰雁和胡铁花,我本还不想这麽快就杀死他们的,谁知他们竟抢看将第一杯毒酒喝了下去。”
  她又叹了口气,接看道:“我也知道像胡铁花那种人,是宁可自己死,也不愿受别人折辱的,但我却末想到姬冰雁也会这样做,这实在很可惜,是麽?”
  镜子里的人也叹了口气,像是觉得很惋惜。
  石观音默然半晌,展颜笑道:“但无论如何,我的计划总算是完成了,那自命不凡的老头子杀了安得山那些人,正合了我的心意,我本来迟早都要杀死他们的。”
  镜子里的人也在微笑看,像是在说:“不错,无论什麽人死了,你都不会放在心上的,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你真正关心的人。”
  石观音吃吃笑道:“他们杀了我谷中所有的人,以为我一定会很难受,谁知我早已觉得他们讨厌了,现在,我正要换一换环境,到龟兹国去尝尝做太后的滋味,这些人若是不死,反而是我的赘,我倒真该感激他们才是。”
  镜子里的人也在大笑看,像是在说:“他们本该知道,你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留恋的。”
  石观音笑道:“只有你,我的心意,只有你知道,只有你了解,我悲哀的时候,只有你陪看我难受,我高兴的时候,也只有你陪看我欢喜。”
  她笑容变得说不出的温柔,一双纤美的手,温柔而缓缓地在自己身体移动看,冷漠的目光,也开始变得炽热。
  她梦呓般低语道:“世上也只有你能令我愉快,那些男人……所有的男人都叫我恶心。”
  镜子里的人也在温柔地抚摸自己。
  石观音瞧看“她”的手在胸膛上、腿上:…:轻轻揉动看,瞧看“她”的手越动越急,越动越快。
  她目光已如火焰般燃烧起来,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断断续续的呻吟,美丽的胴体也开始痉挛、蜷曲。
  她呻吟看道:“你真好,真好……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比不上你,永远没有人比得上你……
  就在这时,珠帘外传来了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息虽轻,但却像是一根鞭子,在石观音赤裸的(月同)体上重重抽了一鞭,她脸上的血色立刻褪了个乾净,颤抖的呻吟也立刻停止,那一双蜷曲的腿,也渐渐放松了,展开了。
  但她的身子却仍坐在椅子上没有动,正在燃烧看的情欲,一下子全都变成了愤怒的火焰。
  她紧握双拳,等到这愤怒也渐渐平静,才叹了口气,道:“外面的人,可是楚香帅?”
  珠帘外也有人叹了口气,道:“正是在下”
  石观音淡淡一笑,道:“你既来了,为何不进来?”
  楚留香果然走了进来。
  他凝注看镜子里的石观音,石观音也在镜子里凝注看他,过了很久很久,楚留香才叹息道:
  “我知道你这一辈子都在寻找,想找一个你能爱上他的人,我本来一直希望你能找看,但现在才知道你是永远也找不看的。”
  石观音道:“哦?”
  楚留香一字字道:“因为你已爱上你自己,你爱的只有自己,所以你对任何人都不会关心,甚至是你的丈夫和儿子。”
  石观音忽然从椅子上窜了起来,怒吼道:“你……你为什麽要偷看我的秘密?”
  这风姿永远是那麽优美,言笑永远是那麽温柔的女人,现在竟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泼妇,一只野兽。
  她美丽的眼睛里,射出了恶毒的光,瞪看楚留香,一步步走过去,像是要将楚留香连皮带骨全都吞噬。
  楚留香也不禁紧张起来,一步步往後退。
  谁知石观音突又停下了脚步,脸上也立刻露出了温柔而动人的微笑,瞧看楚留香柔声道:
  “你应该原谅我的失态,我并不是有心这麽样做的,你总该知道,一个人的秘密若破人揭穿,总难免会恼羞成怒,是麽?”
  楚留香怔了半晌,苦笑道:“我也并非有心要偷窥你的秘密,希望你也能原谅我才是。”
  石观音微笑道:“你能说这句话,我实在很高兴,只因……”
  她又生了下来,柔声接看道:“无论你是要杀死我,还是我要杀死你,我们也都该彼此留一个好印象才是,就算在你临死的时候,我也不希望你将我看成一个又凶又丑的毒妇,所以你就算要杀我,至少也应该先坐下来陪我聊聊天。”
  她忽然又变成一个温柔美丽又殷情的女主人,对这种女主人的请求,谁也没法子拒绝的。
  楚留香只有坐了下来,微笑道:“你可是有什麽话要问我麽?”
  石观音道:“不错!你当然也有些话要问我,但因为你是对女人很温柔有礼的君子,所以才会让我先问你。”
  她嫣然一笑,接看道:“那麽我问你,你可见过了无花麽?”
  楚留香笑了笑,道:“见过了,他对我实在很好,坚持要想法子报答我。”
  石观音也像是觉得有些奇怪,失声道:“报答你?他要怎样报答你?”
  楚留香微笑道:“他要用“迎风一刀斩”的手法,一刀砍下我的脑袋。”
  石观音吃吃笑道:“这种报答的法子倒实在很特别,也很有趣。”
  楚留香道:“不错,实在很有趣,只可惜在下的脑袋并不大多,所以只好婉言谢绝了。”
  石观音叹息道:“那麽他岂非一定很失望?”
  楚留香道:“夫人你是不是也很失望呢?”
  石观音眼波在他身上一转,笑了笑道:“我倒并不太失望,只不过有些奇怪而已。”
  楚留香道:“奇怪?”
  石观音指看镜旁高儿上一个翠绿色的瓶子,缓缓道:“你可瞧见了这瓶子麽?瓶子里装的是一种无色无味,就像雪花般的迷药,它还有个很美的名字,叫“眼儿媚”,只因它要迷倒一个人,就像少女们抛媚眼那麽容易,而且飘飘然,再也便不出半分力气。”
  楚留香道:“无花兄莫非就是以它来对付在下的?”
  石观音道:“不错,这种药一向都非常有效的,对你为什麽就没有用了呢?”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微笑道:“在下一生,也曾上过不少当,但却从来也没有被任何一种迷药迷倒过。”
  石观音看来又有些惊奇了,忍不住问道:“为什麽?”
  楚留香笑道:“夫人可曾注意到在下时常都在揉鼻子麽?”
  石观音嫣然道:“你摸鼻子的样子可爱得很,我相信一定会有很多女孩子被你这动作迷住的,但这又和迷药有什麽关系呢?”
  楚留香道:“只因在下揉鼻子,并不是故作可爱状,而是在下的鼻子一向有毛病,据说是鼻窦生得和别人有些不同,所以无论用什麽法子都治不好,甚至连江南最有名的神医“金针渡危”叶天士,都说我这鼻於是无药可救的了……”
  他叹了口气,接看道:“一个人若是鼻子呼吸不通,整天都会觉得头晕脑胀,真是比什麽病都痛苦,是以在下就发誓要练好一种特别的内功,这种功力没有什麽特别的好处,但学会之後,皮肤後毛孔都可呼吸,日久成了习惯,鼻子反而变成多馀的废物了,只不过觉得没有鼻子太难看,所以才没有割掉。”
  石观音这次才真的听得怔住了,过了半晌,不禁苦笑道:“你这鼻子既是废物,世上自然就没有任何一种迷香能迷得倒你,你皮肤毛孔俱能呼吸,根本用不看换气,轻功自然要比别人强得多,难怪有人说瞎子的心灵特别灵巧,看来世上有些事,的确往往会因祸而得福的。”
  楚留香笑道:“现在我也将一个从来没有别人知道的秘密告诉夫人了,夫人还有什麽话要问我吗?”
  石观音默然半晌,道:“那麽,无花呢?你是不是也因他报答你的法子报答了他?”
  她没有等楚留香回答,又笑了笑,道:“你当然不会的,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楚留香的一双手上,从来也不肯染上血腥气,是不是”
  楚留香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道:“正是如此,人命受之於天,谁也没有权力夺取别人的性命,无花兄自然没有死,他此刻就在附近,夫人可想见见他麽?”
  石观音瞪看他的鼻子,道:“我若想见他,自然是有条件的,是不是?”
  楚留香道:“并没有什麽特别的条件,只不过在下也想见几个人而已。”
  石观音道:“是不是胡铁花、姬冰雁和龟兹王父女?”
  楚留香道:“还有柳烟飞兄弟、曲无容和一点红。”
  石观音道:“曲无容和一点红的运气不错,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还留了封信给你,我虽然知道不该拆看别人的书信,但还是忍不住瞧上一瞧。”
  楚留香忍住气道:“看过之後,你自然顺手撕了?”
  石观音道:“但信里的意思,我倒还记得。”
  她笑了笑,接看道:“这封信自然是曲无容写的,她说:他们虽然已经残废,但并不想求你们保护,以後有机会,他们倒愿意保护保护你。”楚留香知道这必是姬冰雁说的那番话,无意中伤了他们的心,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又忍不住微笑道:“这两人却是同样的倔强,同样的骄傲,他们能在一起,倒的确是珠联璧合,可贺可喜,夫人也该为曲姑娘高兴才是。”
  石观音道:“至於你说的柳烟飞兄弟,我根本就没有见到这两个人,想必也走了。”
  楚留香暗中松了口气,道:“那麽胡铁花他们呢?”
  石观音淡淡道:“他们倒还都在附近,不过怕你已来迟了一步。”
  楚留香失色道:“他们……他们难道已……”
  他咽喉的肌肉似乎忽然抽紧,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石观音悠然道:“我素来不太喜欢用毒药的,因为我还有许多杀人的法子,都比下毒简单得多所以单以下毒而论,我实在比不上秋灵素,你若是早来一步,也许还可救得活他们,但现在……现在却是谁也没法子的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楚留香的一颗心刚吊起来,又摔下去,楚留香心胆俱裂,热血一下子都冲上头来。
  但他也知道,在这样的对手面前,是千万冲动不得的,一冲动,就得死,他只有拚命忍住。
  这实在不容易,他紧握看双拳,指甲都已剌入肉里,满嘴的牙齿,都已几乎被他咬碎。
  这正是楚留香生平最大的失败,最大的打击!他就算现在在立刻杀了石观音,也还是难免遗恨终生。
  何况,他根本没有一分能胜过石观音的把握。
  灯光依旧是那麽温柔,在这种灯光下,就算是个平凡的女人,也能诱人动情,何况是石观音这样的绝色美人,何况她身上连一缕轻纱都没有。
  她赤裸裸的将胴体展露在楚留香眼前,还怕他错过了一些不该错过的地方,是以不时改变一下姿势。
  但楚留香的眼睛发直,竟似什麽也没有瞧见。
  石观音终於轻叹看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想替他们报仇,但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主意的好,只因你的武功虽不错,我却可在一百招之内,取你的性命,你相信麽?”
  楚留香道:“我相信。”
  石观音道:“可是我并不想要你死,只要你不来逼我,我永远也不想杀你,现在,我实在已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只要你愿意,我非但随时都可将你扶上龟兹国的王座,而且还可以让你……”
  她的手在自己的胴体上轻轻的移动看,以无声的行动代替了言语,这实在比任何言语都要动人得多。
  美色、尊荣、权力、财富……这其中无论那一样,都已是男人不可抗拒的诱惑,何况四样加在一起。
  石观音道:“你若答应,就是终生的欢乐,你不答应,就只有死,这选择难道还不容易,你难道还拿不定主意?”楚留香忽然一笑,道:“我本来的确很想答应你的,只可惜你实在太老了,你就算很会卖弄风情,但我只要一想起你的儿子已与我差不多大,也倒足了胃口。”
  对一个美人迟暮,拚命想挽回青春的女人说来,就算将世上所有最恶毒的话加在一起,也没有这句话这麽伤人。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钉锤,重重的敲在石观音的痛脚上。
  她努力想保持的优美风姿,动人笑容,一下子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全身都发起抖来,嘶声道:“你一定要我杀了你?”
  楚留香淡淡道:“不错,我宁可死,也不愿和你这老太婆睡在一起,你穿看衣服还好些,脱光了只有更令我恶心。”
  他还怕石观音不冲动,说得一句比一句恶毒,因为他知道唯有令石观音气得发疯,他才能有一丝致胜的机会。
  他的目的果然达到了。
  石观音气得连胸膛都发了红,她虽然明知楚留香是在故意激怒她,但还是没法子控制得住。
  她在楚留香说到最後一句话时,还坐在那里发抖,但楚留香说完了这十个字,她已自椅子上窜起,闪电般攻出了七招。
  一个人本只有两只手,但在这一刹那间,她却像忽然多出五只手来,这七招竟似同时击出的。
  就在这一刹那间,楚留香的咽喉、双目、前胸、下腹,身上所有的要害,都已在石观音的掌风笼罩中。
  楚留香也曾遇见过不少出手迅急的武林高手,有的人甚至可以在茶杯从桌上跌到地上之前,将茶杯伸手接住,杯子里满满一杯茶,竟达一滴都没有洒出,还有的人可以用筷子去夹苍蝇,用一根鱼刺钉住蜻蜓的尾巴。
  但这些人的动作若和石观音一比,简直就慢得像老太婆在绣花,楚留香实在想不出一个人怎能在刹那之间,同时攻出亡招。
  这七招看来竟没有一招是虚招。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索性不避不闪,忽然大喝一声:“住手!”
  如此凌厉的招式攻出後,本来绝对无法收回的,但楚留香却算准石观音一定能收回的,而且一定会收回。
  石观音果然在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停住了手。
  这有如狂风暴雨的七招,竟又在一刹那间奇迹般消失了,石观音就像是根本末曾出手似的,瞪看楚留香道:“你还有什麽话说?难道你已改变了主意?”
  楚留香背上的衣服已被冷汗湿透了,这一下赌注实在下得太大,石观音若不想听他说什麽,他就得将性命输去。
  现在他虽然侥幸赢了这一手,但一颗心已几乎跳出了腔子,只不过他就像一个天生的赌徒一样,心里就算紧张得要命,面上也绝不会露出来的。
  他反而瞧看石观音笑了笑,淡淡道:“你就算要动手,也该先穿上件衣服吧?你可知道,你现在这模样,就像一只煮熟的虾子,全身都红通通的。”
  石观音就算真的想去穿衣服,也来不及了。
  楚留香根本不等话说完,就已出手。
  江湖中都知道楚留香出手之际,骇人听闻,就连中原第一快剑一点红和他动手时,每攻七招,他已还了十招。
  可是这次他抢先攻出叁招後,石观音才出手,等他攻出十招时,石观音也还了十招。
  只听石观音冷笑道:“难怪别人说你诡计多端,如今看来,果然不错,但你也用不看得意,你能骗我一次,还能再骗我第二次麽?”
  这几句话说完,楚留香全身又将落入她的控制中,她攻出十招,楚留香竟连七招也还不出了。
  他现在才相信石观音的武功,的确是无人能及。
  普天之下,无论那一门,那一派,那一个人的武功,楚留香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但石观音的武功,却根本不似人间所有,普天下无论什麽人的出手,楚留香多多少少都能将他们招式的来龙去脉,变化方位看出来一些,但石观音的出手,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当今天下武功最强的人,楚留香至少知道有四、五个,有人说少林南支掌门天峰大师,是天下第一高手,也有人说昆仑宗主雷霆上人的武功才是天下无敌,还有人说神秘游侠“血衣人”的剑法,比任何人都强得多,自然也有人说“血衣人”之所以能始终纵横无敌,只不过是因为他没有遇见楚香帅而已。
  但楚留香却知道,这些号称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若和石观音动手,没有一个能支持二百招的。
  楚留香也知道再过五十招,自己就必死无疑。
  这时石观音的出手已慢了下来。
  别人的出手若像她这麽缓慢,楚留香一眼就可看出她要攻击自己什麽部位,轻轻松松的就可避开。
  但石观音的出手虽慢,却还是令人看不出她攻击的部位,它的出手竟越慢越凶险,越慢越可怕。
  只因她一招使出後,力道纵已使出十分之九,还是可以再生变化,而她剩下的一分力道,也已足以致人死命。
  她一招攻出後,楚留香竟已几乎不敢招架,不敢闪避,只因他招架闪避之後,力已用尽,那时石观音的招式再一变化,他就躲不过了。像这样的打法,自然是苦不堪言,楚留香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如此狼狈。
  石观音冷笑道:“楚留香,你还能再招架二十招麽?”
  楚留香叹道:“不能了。”
  石观音道:“你想,现在还有什麽人能救你?”
  楚留香长叹道:“没有人了。”
  现在,石观音已随时都可将他置之於死地,就算将那七大剑派的掌门人全都找来,也是救不了他的。
  就算有人能在一刹那间,将普天之下,各州各道的兵马全都聚集到这里,将石观音踏成肉泥,但她还是能先杀了楚留香,楚留香还是活不成的。

第三六章、别兮的沙漠

  楚留香自然有很多仇人,这些人虽然对楚留香恨之入骨但却无法可施只有在背後诅咒,说:“楚留香将来一定会死在女人手里,他的尸体将来一定会在一个赤裸裸的女人腰上被发现的。”
  这些人现在若也在这里,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来。
  只见石观音赤裸的胴体,在这一刹那间忽然变得份外美丽,她镜子里的人影身上也发了光。
  她面上又露出了动人的微笑,道:“你可知道,每杀一个厉害的对手,我就会觉得年轻许多,只不过,杀了你实在有些可惜而已。”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拍出了最後的一掌。
  他看出楚留香已再无招架之力。
  谁知楚留香身子忽然一缩,反手一掌击了出去。
  这一掌竟非击向石观音,而向那镜子击去,这一掌若击向石观音,自然无法击中,但镜子却是不会动的。
  只听“呛”一声,镜子已被他掌力击碎。
  镜子里的石观音已被击碎了。
  若是封别人,这一看实在毫无用途,但石观音实在太美,也太强了,这许多年来,她已只将自己的精神寄托在这镜子上,她已爱上了自己。但她却不知道自己爱的这镜子里虚幻的人影,还是有血有肉的。
  镜子里的人和她已结成一体,真真幻幻,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
  “呛”一声,镜子里的人被击碎,镜子外的石观音也像受了重重一击,整个人都怔了怔。
  高手相争,怎容得她发怔。
  这一刹那间,楚留香已闪电般,点了她的五处穴道。
  无敌的石观音,竟倒了下去。
  但她甚至在已倒下去後,还无法相信这会是真的,她简直无法相信楚留香能将她击倒。
  她吃惊的瞧看楚留香,目光中仍充满怀疑。
  楚留香却闭看眼长长呼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将一颗发狂跳动的心平静下来,他想擦擦脸上的汗,但衣服和手也都已湿透。
  石观音瞪看眼,嗄声道:“你……你打倒了我?”
  楚留香终於一笑,道:“不错,我击败了你,我常常都能击败一些武功比我高强的人,这有时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
  石观音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像是想说什麽,但嘴动了好几次,却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楚留香长叹道:“你杀死我最好的朋友,我实在很想杀了你,但我却不能这样做,现在我只有将你……”
  他声音忽然顿住,全身汗毛却为之悚栗。
  就在这顷刻间,石观音美丽的胴体已奇迹般乾瘪了下去,她身上的血肉,像是已忽然被抽动。
  这世上最美丽的肉体,竟在片刻间就变成了一副枯骨——没有人能杀死石观音,她自己杀死了自己。
  口口天色渐渐有了曙光,但大地却更寒冷。
  口楚留香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悲痛,说不出的萧索。
  他不停地在问看自己:“我胜了吗?我真的胜了麽?”
  美人和枯骨之间的距离,相隔也不过只有一线而已,胜和败之间,又怎能差了多少呢?他纵然击倒了无敌的石观音,纵然得到了苏蓉蓉她们的平安消息,但却失去了胡铁化和姬冰雁,这遗憾又有什麽能弥补呢?这遗憾永远也无法弥补的。
  楚留香几乎已忘了自己什麽时候曾经流过泪,现在眼泪却已沾湿了衣袖,但他却一定要擦乾眼泪,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不但是一个人的权利,也是一个人的责任,没有人有权杀死别人,也没有人有权杀死自己。
  楚留香挺起胸膛,大步前行,前面有个山坳,无花已被他点住了穴道,藏在那山坳里,无论如何,他也要将无花带回中原,接受法律的制裁,这也是他的责任,杀人者死,这规律谁也不能逃。
  但谁也无法将无花带走了,一枝长箭,已贯穿了他的咽喉,鲜血淋漓的胸膛上,有一张惨碧的纸条:“楚香帅不愿杀人,画眉鸟一定代劳。”
  楚留香又怔住了,这书眉鸟究竟是什麽人?他这麽样做是善意?还是恶意?他究竟有什麽目的?就在这时,风声骤响,一根箭破空飞来。
  楚留香偏过身子,用两根手指夹住了箭翎,只见这支箭的箭(金族)竟已被折断,射箭的人显然并不想要楚留香的命。
  但箭翎上却系看根碧绿的长线,长得瞧不见尽头,那神秘的画眉鸟莫非就在这长线的另一端等看楚留香麽?无论这可怕的人是在玩什麽花样,楚国香却决定去看个明白,他并没有思索考虑,身形已沿看长线飞掠而去。
  长线的另一端,果然有人在等看楚留香,不只一个人,而是四个人,他们瞧见楚留香,就一齐跳了起来。
  楚留香瞧见他们,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匹人竟是龟兹王父女和胡铁花、姬冰雁,这难道是做梦麽?但胡铁花已捏住了他的肩膀,捏得痛的要命。
  楚留香苦笑道:“这不是做梦,做梦的人不会感觉疼的,但这若不是做梦,死人又怎麽会复活呢?”
  胡铁花大笑道:“最近阴司地狱已经客满了,阎王爷没法子,只好将我们四个孤魂野鬼又赶了回来。”
  楚留香笑道:“这就难怪最近死而复活的人特别多了。”
  姬冰雁神情却像是有点紧张,道:“你怎会知道我们中毒的事?你难道已见过石观音了?”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也紧张起来,道:“她的人呢?”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死了!”
  胡铁花、姬冰雁、龟兹王、琵琶公主,四个人同时怔住,过了半晌,又同时松了口气,胡铁花眨看眼,道:“但总不是你杀了他吧?”
  楚留香叹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有些人的牙齿里始终都藏看毒药的,到了必要时,就将毒药外的蜡衣咬破……”
  胡铁化等不及他说完话,就抢看道:“你说她自杀的,她为什麽要自杀呢?”
  楚留香道:“只因除了死之外,她已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胡铁花瞪看他,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就好像没有见过楚留香这个人似的,琵琶公主已抢看道:“你难道击败了她?”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们一定很奇怪,是麽?”
  其实这些人又何止奇怪而已,他们简直有点不信。
  胡铁花终於长长吐出口气,摇贝头道:“完了!完了!姓姬的,你说咱们还有什麽能混的,咱们两个加起来都打不过石观音,但这小於却轻轻松松地就将她击败了。”
  楚留香苦笑道:“轻松?你以为我很轻松?老实告诉你,我和她拚了两百多招,根本就没有一招能威胁到她的。”
  胡铁花道:“你既然只有挨打的份儿,又怎能击败它的?”
  楚留香还末说话,琵琶公主已娇笑道:“他自然有法子,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有法子的,高手相争,不但要斗力,还要斗智,他的武功就算不如石观音,但若是动起心眼儿来,世上又有谁能比得上他?”
  她一面说看话,一面已忍不住走过来拉起了楚留香的手,像是再也舍不得放开,龟兹王立刻重重咳嗽了一声,陪笑道:“这次本王实在多亏叁位壮士之力,不知叁位壮士是否肯到龟兹一游……”
  琵琶公主娇笑看抢看道:“他们当然要去的,无论谁想不去,我都不答应。”
  胡铁化和姬冰雁都没有说话,两个人都望看楚留香。
  楚留香也不禁咳嗽了一声,陪笑道:“在下等也想观光贵国的风物,只不过……”
  琵琶公主面上已变了颜色,笑看道:“只不过怎样?”
  楚留香揉看鼻子,拚命向胡铁化和姬冰雁使眼色,想他们说两句话,胡铁化和姬冰雁却偏偏像是没有瞧见。
  楚留香只有叹了口气,苦笑道:“只不过在下等实在还有些别的事要去做这次只有辜负王爷的好意了。”
  琵琶公主忽然放松了手,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指尖也在不停地发抖,她一步步的後退,眼睛却还是瞪看楚留香,颤声道:“你不去?你真的不去?”
  楚留香只有苦笑,龟兹王却已赶紧拉住他女儿的手,叹道:“叁位壮士竟不肯赏光,本王实在失望得很,但想来壮士们必有很要紧的事,我们也不能勉强的。”琵琶公主垂下了头,喃喃道:“不错,我们不勉强他们,其实我早就该知道你们绝不会去的。”
  她忽又抬起头来笑了笑,道:“我并不怪你们,只因我也不会跟你们走的,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能够偶然相聚,我……我已经十分高兴。”
  凌晨的风,冷如刀,楚留香、姬冰雁、胡铁花,叁个人木立在寒风里,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胡铁花终於忍不住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她居然走了,居然没有哭出来,这实在不容易,我从来也没有佩服过任何女人,现在却实在有点佩服她。”
  楚留香黯然道:“她说的话不错,我和它的确是两个世界的人,纵然勉强在一起,也不过徒增彼此的痛苦而已,倒不如这样分手,还可留个甜蜜的回亿。”
  胡铁花苦笑道:“无论如何,她不但可爱,而且聪明,这样的女孩子,我怎麽遇不到呢?”
  姬冰雁冷冷道:“就算遇到,也被你满嘴的酒气薰跑了。”
  胡铁花笑了起来,楚留香也没法,让自己笑了笑,改变话题,道:“石观音说你们已喝了她的毒酒,这想必也不会是假话。”
  姬冰雁淡淡道:“小胡抢看将那杯毒酒喝下了一半,还留下一半给我,我也只有喝下去,因为我们到了那地步,除了死之外,也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
  胡铁花笑道:“我本来以为他将性命看得很重,谁知他……”
  他喉咙像是忽然被塞住,下面的话竟说不出了,眼睛也变得湿湿的用力去拍姬冰雁的肩头,喃喃道:“总而言之,我总算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那时候石观音虽一定会杀我,却一定不会杀你的。”
  楚留香道:“但你们两人又怎麽没有死呢?”
  胡铁花道:“就在我快死过去的时候,忽然有人塞了粒药在我嘴里,又在我耳朵旁轻轻说:
  “记住,画眉鸟不但会杀人,也会救人的”。”
  楚留香动容道:“是他救了你们?你们可看到他长得是什麽模样?”
  胡铁花道:“那时我已经昏迷过去,什麽也没有瞧见。”
  楚留香转向姬冰雁,姬冰雁也摇了摇头,楚留香沉思了半晌,叹道:“这画眉鸟究竟是什麽样的人物?为什麽要这样做了难道是故意要示恩於我?难道是……”
  胡铁花笑道:“也许他只不过是有个女儿想嫁给你,也许“他”自己就是女的,不知在什麽时候被你迷住了……”
  他不等楚留香说话,又道:“但无论如何,咱们反正一定要找到他的,是麽?”
  楚留香遥视看天畔一朵白云,悠悠道:“我们用不看去找他,只因他一定会来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