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恋传奇
   —古龙

第一章、借尸还魂

  这不是鬼故事,却比世上任何鬼故事都离奇可怖。
  九月二十八,立冬。
  这天在“掷杯山庄”发生的事,楚留香若非亲眼见到,怕永远也无法相信。
  “掷杯山庄”在松江府城外,距离名闻天下的秀野桥还不到叁里,每年冬至前後,楚留香几乎都要到这里来往几天,因为他也和季鹰先生张翰一样,秋风一起;就有了鲈之思,因为天下唯有松江秀野桥下所产的鲈才是四腮的,而江湖中人谁都知道,“掷杯山庄”的主人左二爷除了掌法冠绝江南外,亲手烹调的鲈鱼脍更是妙绝天下。
    江湖中人也都知道,普天之下能令左二爷亲自下厨房,洗手做鱼羹的,总共也不过只有两个人而已。
  楚留香恰巧就是这两人其中之一。
  但这次楚留香到“掷杯山庄”来,并没有尝到左二爷妙手亲调的鲈鱼脍,却遇到了一件平生从未遇到过的,最荒唐、最离奇、最神秘、也最可怖的事。
  他从来也不信世上竟真有这种事发生。
  左二爷也和楚留香一样!是最懂得享受生命的人,他不求封侯,但求常乐,所以自号 “轻侯”。
  “掷杯山庄”中有江南最美的歌妓,最醇的美酒,马厩中有南七省跑得最快的千里马,大厅中也有最风雅的食客。但左二爷最得意的事却还不是这些。
  左二爷平生最得意的有叁件事。
  第一件令他得意的事,就是他有楚留香这种朋友,他常说宁可砍下自已的左手,也不愿失去楚留香这个朋友。
  第二件令他得意的事是他有个世上最可怕的仇敌、那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血衣人”薛大侠。他和薛衣人做了叁十年的冤家对头,居然还能舒舒服服的活到现在,薛衣人虽然威震天下,却也将他无可奈何。这件事左二爷每一提起,就忍不住要开怀大笑。
  第叁件事,也是他最最得意的一件事,那就是他有个最聪明、最漂亮、也最听话的乖女儿。左二爷没有儿子,但却从来不觉得遗憾,只因他认为他这女儿比别人两百个儿子加起来都强胜十倍。左明珠也的确从来没有令她父亲失望过。她从小到大,几乎从没有生过病,更绝没有惹过任何麻烦,现在年已十八岁,却仍和两岁时一样可爱,一样听话。
  她的武功虽然并不十分高明,但在女人中已可算是佼佼者了,到外面去走了两趟之後,也有了个很响亮的名头,叫“玉仙娃”。
  虽然大家都知道,江湖中人如此捧她的场,至少有一半是看在左二爷的面上,但左二爷自已却一点也不在意。
  左二爷并不希望他女儿是个女魔王。
  何况,她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练武,她不但要陪她父亲下棋、喝酒,还要为她父亲抚琴、插花、填词、吟诗——她无论做任何事,都是为她父亲做的,因为她生命中还没有第二个男人。
  总而言之,这位左姑娘正是每个父亲心目中所期望的那种乖女儿,左二爷几乎从来没有为她操过心。
  ——直到目前为止,左二爷还未为她操过心。
  但现在,现在这件最荒唐、最离奇、最神秘、最可怖、几乎令人完全不能相信的事,正是发生在她身上。
  九月,寒意已经很重了。
  但无论在多冷的天气里,只要一走进“掷杯山庄”,就会生出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就像疲倦的浪子回到了家一样。
  因为“掷杯山庄”中上上下下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欢乐面好客的笑容,即使是守在门口的门丁,对客人也是那麽而有礼,你还未走进大门,就会嗅到一阵阵酒香、菜香、脂粉的幽香、花木的清香就会听到一阵阵悠扬的丝竹管弦声,豪爽的笑声,和碰杯时发生的清脆声响。
  这些声音像是在告诉你,所有的欢乐都在等着你,那种感觉又好像将一双走得发麻的脚泡入温水里。但这次,楚留香还远在数十丈外,就觉得情况不对了。
  “掷杯山庄”那两扇终年常开的黑漆大门,此刻竟紧闭着。门口竟冷清清的瞧不见车马。
  楚留香敲了半天门,才有个老头子出来开门,他见到楚留香,虽然立刻就露出欢迎的笑容,但却显然笑得很勉强。
  昔日那种欢乐的气氛,如今竟连一丝也看不到了。
  院子里居然堆满了落叶未扫,一阵阵秋风卷起了落叶,带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
  等到楚留香看到左轻侯时,更吃了一惊。
  这位江湖大豪红润的面色,竟已变得苍白而憔悴,连眼睛都凹了下去,才一年不见,他好像就已老了十几岁。
  在他脸上已找不出丝毫昔日那种豪爽乐天的影子,勉强装出来的笑容也掩不住他眉宇间那种忧郁愁苦之色。
  大厅里也是冷清清的,座上客已散,盛酒的金樽中却积满了灰尘,甚至连梁上的燕子都已飞去了别家院里。
  “掷杯山庄”中究竟发生了什麽惊人变故,怎麽会成如此模样,楚留香惊奇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左二爷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也是久久都说不出话。
  楚留香忍不住试探着问道,“二哥你……你近来还好吗?”
  左二爷道:“好,好,好……”
  他一连将这“好”字说了七八遍,目中似已有热泪夺眶而出,把楚留香的手握得更紧,嗄声道:“只不过明珠!明珠她……”楚留香动容道:“明珠她怎麽样了?”
  左轻侯沉重的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她病了,病得很重。”
  其实用不着他说,楚留香也知道左明珠必定病得很重的,否则这乐天的老人又怎会如此愁苦。
  楚留香勉强笑道:“年轻人病一场算得了什麽?病好了反而吃得更多些。”
  左轻侯摇着头,长叹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孩子生的病!是……是一种怪病。”
  楚留香道:“怪病?”
  左轻侯道:“她躺在床上,点水未进,粒米未沽,不吃不喝已经快一个月了,就算你我也禁不起这麽折磨的,何况她……”
  楚留香道:“病因查出来了吗?”
  左轻侯道:“我已将江南的名医都找来了,却还是查不出这是什麽病,有的人把了脉,甚至连方子都不肯开,若非靠张简斋每天一帖续命丸保住了她这条小命,这孩子如今只怕早已……早已……”
  他语声哽咽,老泪己忍不住流了下来。
  楚留香道:“二爷的张简斋,可是那位号称‘一指判生死’的神医名侠简斋先生。”
  左轻候道:“嗯。”
  楚留香展颜道:“若是这位老先生来了,二哥还有什麽不放心的,只要他老先生肯出手,天下还有什麽治不好的病。”
  左轻侯叹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本来也不肯开方子的,只不过……”
  突见一位面容清瞿,目光炯炯的华眼老人匆匆走了进来,向楚留香点点头,就匆匆走到左轻侯面前,将一粒丸药塞入他嘴里,道:“吞下去。”
  左轻侯不由自主吞下了丸药,讶然道:“这是为了什麽?”
  老人却已转回头,道:“随我来。”
  楚留香认得这老人正是名满天下的简斋先生,见到这种神情,楚留香己隐隐觉出事情不妙了。
  叁个人匆匆走人後园,只见菊花丛中的精轩外,肃然伫立着十几个老妈子,小丫头,一个个惧都垂着头,眼睛发红。
  左轻侯变容道:“珠儿她……她莫非已……”
  简斋先生长长叹了口气沉重的点了点头。
  左轻侯狂呼一声,冲了进去。
  等楚留香跟着进去的时候,左轻侯已晕倒在病榻前,榻上静静的躺着个美丽的少女,面容苍白,双目紧闭。
  简斋先生拉起被单,盖住了她的脸,却向楚留香道:“老朽就是怕左二爷急痛攻心,也发生意外,所以先让他服下一粒护心丹,才敢将这恶耗告诉他,想不到他还是……还是……”
  这本已将生死看得极淡的老人,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凄凉伤痛之色,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他连受劳苦,老朽怕他内外交攻!又生不测,幸好香帅来了,正好以内力先护住他的心脉,否则老朽当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楚留香不等他说完,已用掌心抵住左轻侯的心口,将一般内力源源不绝的输送过去——
  幕色渐深,夜已将临,但广大的“掷杯出庄”尚还没有燃灯,秋风虽急,却也吹不散那种浓重的凄苦阴森之意。
  前後六七重院落,都是静悄悄!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走动,每个人都像生怕有来自地狱的冤魂,正躲在黑暗的角落虽等着殉人魂魄。
  树叶几乎已全部凋落,只剩下寂寞的枯枝在风中萧索起舞,就连忙碌的秋虫都已感觉出这种令人窒息的悲哀,而不再低语。
  左明珠的尸身仍停留在那凄凉的小轩中,左二爷不许任何人动她,他自已跪在灵床旁,像是已变成一具石像。
  楚留香心情也出的沉重,因为他深知这老人对他爱女的情感。各地的名医也都默默无言的坐在那里,也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心里既觉得惭愧,也免不了有些难受。
  只有张简斋在室中不停的往来蹀踱着,但脚步也轻得宛如幽灵,似乎也生怕踏碎了这无边的静寂。
  左二爷一直将头深深埋藏在掌心里,此刻忽然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瞪着远方,嘶声道:“灯呢?为什麽没有人点灯,难道你们连看都不许我看她吗?”
  楚留香无言的站了起来,在桌上找到了火刀和火石,刚燃起了那盏带着水晶罩子的青铜灯,忽然一阵狂风自窗外倦卷了进来,卷起了盖在尸身上的白被单,卷起了床幔,帐上的铜钩摇起了一阵单调的“叮当”声,就宛如鬼卒的摄魂铃,狂风中仿佛也不知多少魔鬼正在狞笑着飞舞。
  “噗”的一声,楚留香手里的灯火也被吹灭了。
  他只觉风中竟似带着种妖异的寒意,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手里的水晶灯罩也跌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四下立刻又被黑暗笼罩。
  风仍在呼啸,那些江南名医已忍不住缩起了脖子,有的人身子已不禁在开始发抖,有的人掌心已泌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床上的体忽然张开眼睛,坐了起来!
  这刹那间,每个人的心房都骤然停止了跳动。
  然後就有人不由自主,放声惊呼出来。
  就连楚留香都情不自禁的退後半步。
  只见那“体”的眼睛先是呆呆的凝注着前方,再渐渐开始转动,但双目中却仍带着种诡秘的死气。
  左轻侯显然也骇呆了,嘴唇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那“体”眼珠子呆滞的转了两遍,忽然放出声尖呼起来。
  呼声说不出的凄厉可怖,有的人已想夺门而逃,但两条腿却好像琵琶似的抖个不停,哪里还有力气举步。
  那“体”呼声渐渐嘶哑,才喘息着哑声道:“这是什麽地方,我怎会到这里来了?”
  左二爷张大了眼睛,颤声道:“老天爷慈悲,老天爷可怜我,明珠没有死,明珠又活回来了……”
  他目中已露出狂喜之色,忽然跳起来,揽抱着他的爱女,道:“明珠你莫要害怕,这是你的家,你又重回阳世了。”
  谁知他的女儿却命推开了他,两只手痉挛着紧抓住扒在她身上的白被单全身都紧张得发抖,一双眼睛吃惊的瞪着左轻侯,目中的瞳孔也因恐惧而张大了起来,就像是见到“鬼”一样。
  左二爷喘息着,吃吃道:“明珠,你……你……难道已不认得爹爹了麽?”
  那“体”身子缩成一团,忽又哑声狂呼道:“我不是明珠,不是你女儿,我不认得你!”
  左二爷怔住了,楚留香怔住了。
  每个人都怔住了!
  左二爷求助的望着楚留香,道:“这……这孩子怕受了惊……”
  他话未说完,那“体”又大喊起来,道:“我不是你的孩子,你们究竟是什麽人?为什麽把我绑到这里来?快放我回……去。”
  左二爷又惊又急,连连顿足,道:“这孩子疯了麽?这孩子疯了麽……”
  实在他自已才真的已经快急疯了。
  那“体”挣扎着想跳下床,哑声道:“你才是疯子,你们才是疯子,我要回去,让我走!”
  楚留香心里虽也是惊奇交集,但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他若不镇定下来,就没有人能镇定下来了。
  他拍了拍左二爷的肩头,轻轻道:“你们暂时莫要说话,我先去让她安静下来再说。”
  他缓缓走过去,柔声道:“姑娘,你大病初愈,无论你是什麽人,都不该乱吵乱动,你的病若又复发了,大家都会伤心的。”
  那“体”正惊惶的跳下床,但楚留香温柔的目光中却似有令人不可抗拒的镇定力量,令任何人都不能不信任他。
  她两只手紧紧的挡在自已胸前,面上虽仍充满了恐惧惊惶之色,但呼吸已不觉渐渐平静了下来。
  楚留香温柔的一笑,道:“对了,这样才是乖孩子,现在我问你,你可认得我麽?”
  那“体”张大了眼睛瞪了很久,才用力摇摇头。
  楚留香道:“这屋子里的人你都不认得?”
  那“体”又摇了摇头,根本没有瞧任何人一眼。
  楚留香道:“那麽,你可知道你自已是谁麽?”
  那“体”大声道:“我当然知道,我是‘施家庄’的施大姑娘。”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那麽,你难道是金弓夫人的女儿?”
  那“体”眼睛亮了,道:“一点也不错,你们既然知道我母亲的名字,就应该乘早送我回去,免得自惹麻烦上身。”
  左二爷早已气得脸都黄了,跺着脚道:“这丫头,你们看这丫头,後然认贼为母起来”
  那“体”瞪眼道:“谁是贼?你们才是贼,竟敢绑我的票。”
  左二爷早已气得全身发抖,退後两步,倒在椅子上直喘气,过了半晌,眼中不禁又流下泪来,转身道:“这孩子不知又得了什麽病,各位若能治得好她,我……我不惜将全部家产分给他一半。”
  楚留香显然也觉得很掠讶,很奇怪,望着张简斋道:“张老先生,依你看……”
  张简斋沉吟了半晌,才缓缓道:“看她的病情,仿佛是‘离魂症’,但只有受过大惊骇,大刺激的人才会得此症,老夫行医近五十年,也从未见过……”
  那“体”的脸竟也气红了,大声道:“谁得了‘离魂症’,我看你才得了‘离魂症’,满嘴胡说八道。”
  张简斋凝注着她望了很久,忽然将屋角的一面铜镜搬了过来,搬到这少女的面前,沉声道:“你再看看,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少女怒道:“我当然知道自已是谁,用不着看……”
  她明里虽说“用不着看”,还是忍不住瞧了镜子一眼。
  只瞪了一眼,她脸上就忽又变得说不出的惊骇、恐惧,失声骇呼道:“这是谁?我不认得她,我不认得她……”
  张简斋沉声道:“照在镜子里的,自然是你自己,你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吗?”
  少女忽然转身扑到床上,用被蒙住了头,哑声道:“这不是我,不是我,我怎麽变成这模样,我怎会变成这模样?”她一边说,一边用力锤着床,竟放声大哭了起来。
  屋子里每个人惧是目定口呆,作声不得,大家心里虽已隐隐约约猜出这是怎麽回事了,但却又谁都不敢相信。
  张简斋将楚留香和左轻侯拉到一边,沉着脸道:“她没有病。”
  左二爷道:“没有病又怎会……怎会变成这样子!”
  张简斋叹了口气,道:“她虽然没有病,但我却希望她有病反而好些。”
  左二爷道:“为……为什麽?”
  张简斋道:“只因她没有病比有病还要……可怕得多。”
  左轻侯头上已日出了冷汗,嘶声道:“可怕?”
  张简斋道:“她失去知觉已有一个月了,而且水米未沾,就算病愈,体力也绝不会恢复得这麽快,何况,她方切明是心脉惧断,返魂无术的了,老夫可以五十年的信誉作保,绝不会诊所有误。”
  楚留香勉强笑道:“张老先生的医道,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信。”
  张简斋脸色更沉重,道:“既然如此,那麽老夫就要请教香帅,一个人明明已死了,又怎会忽然活回来呢?香帅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种怪事?”
  楚留香怔了半晌。含笑道:“在下非但未曾见过,连听也未听说过。”
  张简斋道:“但她却明明已活回来了,以香帅之见,这种事该如何解释?”
  楚留香又怔了半晌,道:“张老先生你觉得这件事该如何解释呢?”
  张简斋沉默了很久,目中似乎露出了惊怖之色,压低声音道:“以老夫看来,这件事只有一个解释……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
  左轻侯跳了起来,吼道:“张简斋,我还以为你有什麽了不得的高见,谁知你竟会说出如此荒谬不经的话来,请请请,像你这样的名医,左某已不敢领教了。”
  张简斋沉下了脸,道:“既是如此,老夫就此告辞。”
  他一怒之下,就要沸袖而击,但楚留香放任了他,一面向他挽留。一面向左轻侯劝道: “事变非常。大家都该份外镇定,切切不可意气用事。”
  左轻侯瞪着服道:“你……你……你难道也相信这种鬼话。”
  楚留香默然半响,沉声道:“无论如何,两位都请先静下来,等我再去问问她,问个清楚再说。”
  他走到床边,等那少女的哭声渐渐小了,才柔声道:“姑娘的心情,我不但很了解而且很同情,无论谁题着这件事,都一定会很难受,我只希望姑娘相信我,我们绝没有伤害姑娘的意思,更不是我们将姑娘绑到这里来的。”
  他声音中似乎有种令人镇定的力量,那少女的哭声果然停止了。但还是将头蒙在被里,嗄声道:“不是你们将我绑来的,我怎会到这里来?”
  楚留香道:“姑娘何妨静下心来想想,究竟是怎麽到这里来的?”
  那少女道:“我……我的心乱得狠,好像什麽事都记不清了……”
  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美丽的眼睛里仿佛笼着一层迷雾,楚留香并没有催促她,过了很久,她才缓缓接着道:“我记得我病了很久,而且病得很重。”
  左轻侯立刻现出喜色,道:“好孩子,你总算想起来了,你的确病了很久,这一个多月来,你始终躺在这张床上从没有起来过。”
  那少女断然摇了摇头大声道:“我虽然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但却绝不是躺在这张床上。”
  左轻侯通:“不在这里在哪里?”
  那少女道:“自然是我自己的家里,我自己的屋子里。”
  楚留香见到左轻侯脸色又变了,抢着道:“姑娘可还记得那是怎麽样的屋子?”
  少女道:“那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怎麽会不记得?”
  她目光四下瞟了一眼,接着道:“那间房子和这里差不多大,我睡的床就摆在那边,床旁边有个紫檀木的妆台,妆台旁是个我架,上面卸摆着一炉香。”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妆台上摆着什麽呢?”
  那少女道:“也没有什麽特别的东西,只不过惯用的脂粉和香油,都是招人从北京城里的‘宝香斋’买来的。”
  她的脸似乎忽然红了又红,立刻就接着道:“但我的屋子里却绝没有花因为我一闻到花粉的味道皮肤就会发疹,而且我屋里的窗户上都挂着很厚的紫绒窗帘,因为我从小就不喜欢阳光。”
  这屋子的窗户上缘也接着窗帘,但却是湘理竹编成的,屋角里摆着一盆菊花,开得正盛。
  那少女见到这盆菊花,目中立刻露出厌恶之色。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因为他也知道左明珠是很喜欢花的,而且最爱的就是菊花,所以才将菊花连盆搬到屋里来。
  但他并没有说什麽,只是将菊花撤了出去。
  那少女感激的瞧了他一眼,道:“可是在屋里闷了一个多月之後,我却忽然盼望见阳光了,所以今天早上,我就叫人将屋里的窗户全都打开。”
  楚留香道:“今天早上了姑娘是叫什麽人将窗户打开的。”
  那少女道:“是梁妈,也就是我的奶娘,照顾我已有许多年了。因为家母一向很忙,平时很少有时间和我们在一起。”
  楚留香笑了笑,道:“金弓夫人的大名,在下早已久仰得很了。”
  左二爷“哼”了一声,终於还是忍耐着没有说话。
  那少女目光凝注着窗外,缓缓道:“今天早上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但现在……现在天怎会忽然黑了?我难道又躺了很久麽?”
  楚留香道:“今天早上的事,姑娘还记得些什麽?”
  那少女道:“我看到外面的阳光很美,心里觉得很高兴,忽然想到园子里去散散心。”
  楚留香道:“姑娘能走动?”
  那少女凄然一笑,道:“其实我已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但梁妈不忍拂我的心意,还是扶我起来,替我换了套衣服。”
  楚留香道:“就是姑娘现在穿的这套?”
  那少女道:“绝不是,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套衣服,是梁妈亲手做的,料子也是托人从北京带回来的织锦缎,红底子绣着银色的凤凰。”
  也不知为了什麽,说着说着,她的脸又红了起来。
  楚留香道:“後来姑娘可有出去逛了麽?”
  那少女道:“没有,因为家母恰巧来了,还带来一位很有名的大夫。”
  张简斋抢着道:“是谁?”
  那少女恨报道:“家母话说就因为江南的名医全都被“掷杯山庄”抢着定了,我的病才不会好,所以她老人家这次特地从北方将王雨轩先生请了来,也就是那位和南方张简斋齐名的王老先生,江湖中人称‘北王南张’的。”
  张简斋扳着脸道:“是南张北王,不是北王南张。”
  那少女望了他一眼,失声道:“你难道就是张简斋?这里难道就是掷杯山庄?”
  那少女眼珠子转来转去,显得又惊讶,又害怕,过了很久,才道:“王老先生什麽也没有说,把过我的脉局,立刻就走了出去,家母就替我将被盖好,叫我好好休息,切莫胡思乱想。”
  楚留香道:“後来呢?”
  那少女道:“後来……後来…。”
  她目光又混乱了起来咬着嘴唇道:“後来我好像是做了个梦,梦到我的病忽然好了,就穿着那身衣服从窗子里飞了出去,院子的人像是特别多,但却没有人看得到我,也没有人听得到我说话,我心里正在奇怪,忽然听到梁妈放声大哭起来,别的人也立刻全都赶到我的那间屋子里去。”
  楚留香咳嗽了两声,道:“你……你自已呢?是否也回去了?”
  那少女道:“我本来也想回屋子去看看的。但却忽然有一阵风吹过来,我竟身不由主,被风吹过墙,後来……後来.…。”
  楚留香追问道:“後来怎样?”
  那少女长长叹了口气,道:“真奇怪,後来的事,我连一点也不记得了。”
  灯火虽已燃起,但屋子里的阴森之意却丝毫未减。
  那少女全身发着抖,流着冷汗,颤声道:“我也不知道怎会到这里来的,我已将我能记得起的事全都说了出来,你们……你们究竟要对我怎样?”
  楚留香道:“我方已说过,我们对姑娘你绝无恶意……”
  那少女大声道:“既然没有恶意,为什麽还不放我回去?”
  楚留香瞧了左轻侯一眼,勉强笑了笑,道:“姑娘的现在还没有大好。还是先在这里休养些时候,等到……”
  那少女忽然站了起来,叫道:“我不要在这里休养,我要回家去,谁敢再拦我,我就跟他拼命”
  呼声中,她人已飞掠而起,想冲出窗子。
  左轻侯吼道:“拦住她,拦住她”
  那少女但觉眼前一花,但不知怎地,方还站在床边的楚留香忽然就出现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咬咬牙,突然出手向楚留香肩膀抓了过去。
  只见她十指纤纤,弯屈如爪,身子还在空中,两只手已抓向楚留香左右“肩井”穴。出手竟是十分狠毒老辣。但楚留香身子一滑,就自她肘下穿过,那少女招式明明已用老,手掌突又一翻,左掌反抓楚留香肩後“秉风”、“曲池”两处大穴,右掌扬起抓向楚留香腰间 “少海”、“曲泽”两处大穴,非但变招奇快,而且一出手就抓的是对方关节处的要害大穴,认穴之准,更是全无厘米之差。
  但楚留香武功之高,又岂是这种年纪轻轻的小泵娘所能想像,她明明觉得自己手指已触及了楚留香的穴道,只要力透指尖,便可将楚留香穴道捏住,令他全身麻,失去抵抗之力。
  谁知就在这刹那间,楚留香的身子忽然又游鱼般滑了出去,滑到她背後,温柔的低语道:“姑娘还是先睡一觉吧,一觉醒来,事情也许就会变好了。”
  那少女只觉楚留香的手似乎在她身上轻轻拂了拂,轻柔得就像是春日的微风,令人几乎感觉不出。
  接着,她就觉得有一阵令人无法抗拒的睡意突然袭来,她身子还未站稳,便已堕入睡乡。
  张简斋一直在留意着他们的出手,这时才长长叹了口气,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用这两句话来形容香帅,正是再也恰当不过。”
  楚留香笑了笑,等到左轻侯赶过来特那少女扶上床,忽然问道:“方她用的是什麽武功?老先生可看出来了麽?”
  张简斋沉吟着,道:“可是小鹰爪力?”
  楚留香道:“不错,老先生果然高明,她用的正是‘小鹰爪力’夹杂着‘七十二路分筋错骨手’,而且功力还不错。”
  张简斋望着左轻侯,缓道:“据老夫所知,江湖中能用这种功夫的女子并不多,只有……。”他咳咽了两声,忽然停口不语。
  左轻侯却已厉声道:“我也知道‘小鹰爪力’乃是施金弓那老婆娘的家传武功,但她也明明是我的女儿,谁也不能否认。”
  张简斋道:“令嫒昔日难道也练过这种功夫麽?”
  左轻侯怔了怔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他不必回答别人也知道左二爷的:“飞花手”名动武林,乃是江湖中变化最繁复的掌法,而且至阴至柔,正是“鹰爪”、“摔碑手”这种阳刚掌法的克星,他的女儿又怎会练鹰爪力?
  张简斋虽是江南名医,但“弹指神通”的功力,据说已练入化境,本也是武林中的大行家,对各门名派的武功,具都了如掌指,他见到左轻侯的忧急愁苦之容,也不禁露出同情之色,叹道:“庄主此刻的心情,老朽也并非不知道,只不过,世上本有一些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的事,现在这种事既已发生……”
  左轻侯嘎声道:“你……你为何一定要我相信这种荒唐的事?你难道真的相信这是借尸还魂?”
  楚留香道:“张老先生的意思,只不过是要二哥你先冷静下来,大家再想如何应付此事的法子。”
  张简斋叹道:“香帅说的不错,人力也并非不可胜天。”
  左轻侯搓着手,跺着脚道:“现在我的心也乱了。你们该怎麽办,就怎麽办吧。”
  楚留香沉声道:“这件事的确有许多不可思仪之处,明珠怎会忽然会使金弓夫人的家传武功?这点更令人无法解释,但我们还是要先查明她方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施金弓的女儿是否真的死了。”
  左轻侯跺脚道:“你明明知道施金弓是我那死对头老怪物的亲家,难道还要我到施家庄去问她麽?”
  张简裔道:“左庄主虽去不得,但楚香帅却是去得的。”
  左轻侯道:“楚留香乃是左轻侯的好朋友,这件事江湖中谁不知道,楚留香到了施家庄,那老虞婆不拿扫把劈他出来才怪。”
  张简斋笑了笑,道:“但庄主也莫要忘了,楚香帅的轻功妙绝天下,连‘神水宫’他都可来去自如,又何况小小的施家庄?”

第二章、施家庄的母老虎

  其实施家庄非但不小,而且规模之雄伟,范围之辽阔,都不在“掷杯山庄”之下,施家庄的庄主施孝廉虽不是江湖中人,但施夫人花金弓在江湖中却是赫赫有名,她的“金弓银弹铁鹰爪”,更可说是江南一绝。
  施家庄还有件很出名的事,就是“怕老婆”,江湖中人对“施家庄”也许还不太熟悉,但提起“狮吼庄”来,却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左轻侯和施孝廉本是世交,就因为他娶了这老婆,两人反目成仇。有一次左二爷乘着酒後,还到施家庄门外去挂了块牌子“内有恶犬,诸亲好友一律止步。”
  这件事之後,两家更是势同水火。
  这件事自然也被江湖中人传为笑话,只因人人都知道施老庄主固然有孝常之弊,少庄主施传宗更是畏妻如虎。
  其实这也不能怪施传宗没有男子气概,只能怪他娶的媳妇,来头实在太大,花金弓虽然勇悍泼辣,但也惹不起她这门亲家。
  江湖中简直没有人能惹得起她这门亲家,只因她的亲家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大侠薛衣人。
  薛衣人少年时以“血衣人”之名闯荡江湖时,侠意思仇,杀人如草芥。中年後已火气消磨,退隐林下,但一柄剑却更练得出神入化,据说四十年来,从无一人能在他剑下走过十招。
  而薛衣人也正是左轻侯的生冤家活对头。
  夜色深沉,施家庄内的灯火也阴暗得很。
  後园中花木都已凋落,秋意肃杀,晚风肃索,就连那一丛黄菊,夜幽幽的月色中也弄不起舞姿。
  楚留香的心情也沉重得很。
  他的轻功虽独步天下,但到了这里,还是不敢丝毫大意,正隐身在一株梧桐树上,不知该如何下手。
  突听秋风中隐隐传来一阵啜泣声,他身子立刻跃起,飞燕般掠了过去,在夜色中真是就宛如一只巨大的蝙蝠。
  竹林中有几间精致的小屋,一灯如豆,满窗昏黄,那悲痛的吸泣声,显然就是从屋里传出来的。
  屋角里放着张床,床旁边有个蹬花的紫擅木妆台,妆台旁有个花架,晚风入窗,花架上香烟绕绦,又一丝丝消失在晚风里。
  床上仰卧着一个女子,却有个满头银发如丝的老妇人正跪床边悲痛的啼哭着,仿佛还闻她喃喃道:“茵儿,茵儿,你怎麽能死?怎麽能死……”
  楚留香只瞪了一眼,便机伶伶打了个寒酸。
  施家的大姑娘果然死了,她闺房中的陈设果然和“那少女”所说的完全一样,而且她身上穿着的,也猛然正是一件水红色的织锦缎衣裳,上面也猛然绣了几只栩栩如生的紫凤凰。
  但她的尸身为何还未装殓,此刻跪在床边哀掉的又是谁呢?楚留香知道这老妇人绝不是花金弓。
  那麽,她难道就是“那少女”所说的梁妈?
  只见那老妇人哭着哭着,头渐渐低了下去,伏到床上,保是因为悲痛过度,竟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水红色的织锦缎,树着她满头苍苍白发,一缕缕轻烟,围过了接着紫绒窗的窗子。
  远处有零落的更鼓声传来,已是四更了。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泛起一种凄凉之意,又觉得有点寒意的,甚至连那漂渺四散的香气中,都仿佛带着种诡秘恐怖的死亡气息。
  他隐身在窗外的黑暗中,木立了半晌,见到床边的老妇人鼻息续渐沉重,似已真的睡着了,他这才轻轻穿窗入屋脚步甚至比窗外的秋风还轻,就算那老妇人没有睡着,也绝不会听得到。
  床上的少女面如蜡色,形色枯稿,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死前想必已和病魔挣扎了很久。
  这少女眉目虽和左明珠绝没有丝毫相似之外,但依稀犹可看出她生前必定也是个美人。
  而现在,死亡非但已夺去了她的生命,也夺了她的美丽,死亡全不懂怜惜绝不会为任何人留下什麽。
  楚留香站在那老妇人身後望着床上少女的尸身,望着她衣裳上那只凤凰,想到“那少女”说的话,掌心忽然沁出冷汗。
  他赶快转过身,拿起妆台上一盒花粉,只见盒底印着一方小小的朱印,上在写的赫然正是“京都宝香斋”。拿着这盒礼粉,楚留香只觉全身的寒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手上的冷汗已渗入了粉盒。
  突听那老妇人嘶声撼道:“你们抢走了我的茵儿,还我的茵儿来。”
  楚留香的手一震,花粉盒已掉了下去。
  只见那老妇人一双已乾瘪了的手紧紧抓着死身上穿的红缎衣服,过了半晌,又渐渐放松。
  她发黄的脖子上冒了一粒粒冷汗,但头又伏在床上,喘息又惭渐平静,又渐渐睡着了。
  楚留香这一生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惊险可怖的事,但却从来也没有被吓得如此厉害。
  他自然不是怕这老妇人,也不是怕床上的死,严格说来,他自已都不知道怕的是什麽。
  他只觉这屋子里充满了一种阴森诡秘的鬼气,像是随时都可能有令人不可抗拒、也无法思及的事发生一样。
  “借尸还魂”这种事他本来也绝不会相信,可是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在他眼前,他已无法不信。
  一阵风吹过,卷起了紫绒窗帘,窗帘里就像有个可怕的幽灵要乘势而起,令人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屋子,走得越远越好。
  楚留香在衣服上擦乾了手掌,拾起了地上的花粉。
  他一定要将这盒粉带回去,让左轻侯判断,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向左轻侯解释。
  这件事根本就无法解释。
  但是他的腰刚弯下去就发现了一双绣鞋。
  楚留香这一生,也不知见到过多少双绣鞋,见过各式各样的绣鞋,穿在各式各样的女人脚上。他从来不曾想到一双绣鞋也会令他吃惊。但现在他的确吃了一惊。
  这双绣鞋就像突然白地上的鬼狱中冒出来的。
  严格说来,他并没有看到一双鞋子,只不过看到一双鞋尖,鞋尖很纤巧,绿色的鞋尖,看来像是一双新发的春笋。
  鞋子的其他部份,都被一双水葱色的洒脚裤管盖住了,脚裤上还绣着金边,绣得很精致。
  这本是双很美的绣鞋,一条很美的裤子,但也不知为什麽,楚留香竟不由自主想到,这双脚上面会不会没有头?
  他忍不住要往上瞄,但还没有瞧见,就听到一人冷冷道:“就这样蹲着,莫要动,你全身上下无论何处只要移动了半寸,我立刻就打烂你的头。”
  这无疑是女人在说话,声音又冷、又硬,丝毫也没有女人那温柔优美之意,只听她的声音,就知道这种女人若说要打烂一个人头,她就一定能做得到,而且绝不会只打烂半个。
  楚留香没有动。
  在女人面前,他从不做不必要的冒险。
  何况,这也许并不是个女人,而是个女鬼。
  这声音道:“你是谁,偷偷摸摸的在这里干什麽?快老老实实说出来。但记着,我只要你的嘴动。”
  楚留香考虑了很久,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说老实话最好,“楚留香”这名字无论是人是鬼听了也都会吃一惊。
  只要她吃一惊,他就有机会了。
  於是他立刻道:“在下楚留香……”
  谁知他的话还未说完这女子就冷笑了起来道:“楚留香!嘿嘿,你若是楚留香我就是水母‘阴姬’了。”
  楚留香只有苦笑每次他说自已是“张叁李四”时,别人总要怀疑他是楚留香,但每次他真说出自己的名字,别人反而不信,而且还似乎觉得狠可笑。
  只听这女子冷笑道:“其实我早就已知道你是谁,你休想瞒得过。”
  楚留香苦笑道:“我若不是楚留香,那麽我是谁呢?”
  这女子厉声:“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小畜牲,那个该死的小畜牲。但我却未想到你居然还有胆子敢到这里来。”
  她的声音忽然充满忿怒,厉声又道:“你可知道茵儿是怎麽死的麽?他就是死在你手上的,你害了她一辈子,害死了她还不够,还想来干什麽?”
  楚留香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麽,只有紧紧闭着嘴。
  这女子更愤怒地道:“你明明知道茵儿已许配给薛大侠的二公子了,居然还有胆子勾引她,你以为这些事我不知道?”
  楚留香现在自然已知道这女人并不是鬼,而是施茵的母亲,就是以泼辣闻名江湖的金弓夫人。
  他平生最头痛的就是泼辣的女人。
  突听一人道:“这小子就是叶盛兰麽?胆子倒真不小。”这声音比花金弓更尖锐,更厉害。
  楚留香眼前又出现了一只腿,穿着水红色的鞋,大红缎子的弓鞍鞋尖上还有个红绒。
  若要看一个女人的脾气,只要看看她穿的什麽鞋子就可知道,这只鞋子看来就活像是两只红辣椒。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世上还有比遇见一个泼妇更头痛的事,那就是遇见了两个泼妇。
  他知道在这种女人面前,就算有天大的道理也讲不清的,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脚底揩油,溜之大吉。
  但他也知道花金弓的银弹必定已对准了他的脑袋,何况这位“红裤子”姑娘看来八成就是薛衣人的大女儿,施家庄的大媳妇,薛衣人剑法独步天下,他的女儿也绝不会挂省油灯。
  他并不是怕她们,只不过实在不愿意和这种女人动手。
  只听花金弓道:“少奶奶你来得正好,你看我们该把这小子如何处治。”
  施少奶奶冷笑道:“这种登徒子,整天勾引良家妇女,活埋了最好。”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也难怪施少庄主畏妻如虎了,原来这位少奶奶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活埋人。
  花金弓道:“活埋还太便宜了他,依我看,乾脆点他的天灯。”
  施少奶奶道:“点天灯也行,但我倒想先看看他,究竟有哪点比我们家老二强,居然能害得茵姑娘为他得相思病。”
  花金弓道:“不错,喂,小伙子,你抬起头来。”
  楚留香倒也想看看她们的模样。
  只见这位金弓夫人年纪虽然已有五十多了,但仍然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的粉刮下来起码也有一斤。
  而且她那双眼睛仍是水汪汪的,左边一瞟,右边一转,还真有几分销魂之意,想当初施举人必定就是这麽样被她勾上的。
  那施少奶奶却不敢恭维,长长的一张马脑,血盆般一张大嘴,鼻子却比嘴还要大上一倍。
  她若不是薛衣人的女儿,能嫁得出去才怪。
  楚留香忽然觉得那位施少庄主很值得同情,娶得个泼妇已经够可怜的了,而他娶的简直是条母马。
  楚留香在打量着她们的时候,她们自然也在打量楚留香,花金弓那双眼睛固然要滴下水来,就连少奶奶那又细又长的马眼也似乎变得水汪汪了,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些道:“果然是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难怪我们的姑奶奶会被他迷上了。”
  花金弓道:“他居然还敢冒充楚留香,我看他做楚留香的儿子怕还小了些。”
  要知楚留香成名已近十年,江湖中人都知道楚留香掌法绝世,轻功无双,却没有几人真的见过这位香帅。
  大家都想楚留香既然有这麽大的名气,这大的本事,那麽年纪自然也不会太小,有人甚至以为他已是个老头子。楚留香只有苦笑。
  那老妇人梁妈不知何时也定到前面来,像是也想看看这“登徒子”的模样,楚留香觉得她看来倒很慈祥。
  他心里忽然想起个念头,但这时花金弓已大声道:“无论我们要活埋他还是点天灯,总得先将他制住再说”
  只见金光一闪,她手里的金弓已向楚留香的“气血海”穴点了过来,原来她这柄金弓不但可发银弹,而且弓柄如韧刀,两端都可作点穴镊用,认穴即准,出手更快,居然还是点穴的高手。
  楚留香现在自然不能装糊涂了,身子一缩,已後退了几尺,他身子退得竟比花金弓的出手更快。
  花金弓一招落空,转身反打,金弓带起一阵急风,横扫楚留香左腰,“点穴镊”已变为棍棒。
  楚留香这才知道这位金弓夫人手下的确不弱,一柄金弓竟可作好几种兵器用,难怪江湖中人都说她是江南武林的第一位女子高手。
  这时楚留香已退至妆台。已退无可退,这一招横扫过来,他根本不能向左右闪避,再向後退,便要撞上妆台。而金弓夫人这一招却显然还留有後着,就等着他撞上妆台之後再变招制敌,反点穴道。
  谁知楚图香身子又一缩,竟轻飘飘的飘到妆台的铜镜上,忽然间又贴着墙壁向旁边滑了出去。
  他身子就仿佛流云一般,可以在空中流动自如。
  花金弓脸色这才变了变,顿道:“好小子,想不到你还真有两下。”
  施少奶奶寒着脸道:“这种下五门的淫贼,偷鸡摸狗的小巧功夫当然会不错。”
  她伸手一探,掌中忽然就多了两柄寒光闪闪的短剑,一句话未说,已向楚留香刺出七剑。
  这种短剑就是古代女子的防身利器这位少奶奶更是家学渊源,一出手就用的是“公孙大娘”所创的“长歌飞虹剑”。
  鲍孙大娘乃初唐时之剑圣,剑法之高,据说已不在“索女”之下,此刻施少奶奶将这八八六十四手“长歌飞虹剑”施展开来,果然是刃似飞虹,人如游龙,矢矫变化,不可方物。
  何况,这屋子不大,正适於这种匕首般的短剑施展,她的对手若不是楚留香,人既已被逼到墙角,是再也避不开她这七剑的了。
  只可借她遇着的是楚留香。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就算我是叶盛兰,两位也不必非杀了我不可呀!”
  他一共只说了两句话,但这句话说完时,他的人已滑上屋顶,又自屋顶滑了下来,滑到门口。
  花金弓顿道:“好小子,你想走,施家庄难道是你来去自如的麽?”
  她出手也不慢,这两句话还未说完,但闻弓弦如连珠琵琶般一阵急调,金弓银弹已暴雨般向楚留香打了过去。
  银弹的去势有急有缓,後发的反而先至,有的还在空中互撞,骤然改变方向,有的却似乎射失手了,射在门框上,但在门框上一弹之後,立刻又反激而起,斜斜的打向楚留香前面。
  金弓夫人的“银弹金弓”端的不同凡响,不愧为江南武林的一绝,但楚留香身子也不知怎麽样一转,已自暴雨般的银弹中飞了出去,身子再一闪,就已远在十丈外。
  金弓夫人怔了怔,一步窜到门口,大声道:“喂,小子,我问你,你难道真是楚留香?”
  楚留香身子落在竹梢,轻轻一弹又飞身而起,只见他挥了挥手,但却看不出是在招手,还是在摇手。
  施少奶奶咬着牙道:“楚留香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怎会到这里来?”
  金弓夫人出了会儿神,忽然一笑,道:“无论他是否是楚留香,反正都跑不了的。”
  施少奶奶道:“哦?”
  金弓夫人目光遥控那边的一座亭子,道:“你那宝贝二叔既然送了我们回来,没有吃宵夜的点心他怎麽肯走呢?我算准他现在一定还在亭子里等着。”
  施少奶奶嘴角也泛起一丝恶意的微笑,道,:“不错,只要宝二叔在亭子里,无论是谁都走不了的。”
  亭子里果然有个人,正坐在石级上,仰面望着天,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麽。
  仔细一看,他原来在数天上的辰星。
  “—千叁百二十七,一千叁百二十八……”
  他年纪最少也有四十多了,胡子已有些花白,身上却穿着件大红绣花的衣服,绣的是刘海洒金钱,脚上还穿着双虎头红绒链,星光下看来,他脸色似乎十分红润,仔细一看,原来竟涂着胭脂。
  他一心一意的数着,一面用手指指点点,手上也“叮叮当当”的直响,原来他手腕上还戴着几只接着铃锁的金圈子。
  楚留香一心想快离开这地方,本来也没有法意到亭子里还有个人,听到亭里“叮叮当当”的声音,才往那边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他已忍不住要笑了出来,若是换在平时,他一定忍不住饼去确瞧这活宝是何许人也,但现在他却已没有这样好的心情,脚尖微微点地,人已自亭子上掠了过去,只要再两个起落,便可出这片庭园。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飕”的声,一条人影清般自亭子里窜了出来,挡在楚留香前面。
  楚留香掠上亭子再掠下,这人却自亭子里直接溜出,距离虽比楚留香短了些,但这种身手却还是惊人的很。楚留香再也想不到会在这用遇见轻功如此精绝的高手,再一看,这“高手”居然就是那忙着数星星的活宝。
  他站起来後,就可看出他身上的衣服又短又小,就像是偷来的,头发和胡子梳得很亮,上面还像是涂了刨花油,再加上股花粉姻脂,看来真有几分像是彩衣娱亲的老莱子。
  楚留香也不禁怔住了,他看不出这麽一个活宝竟会有如此惊人的身手。
  这活宝也在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忽然嘻的一笑,道:“这位大叔你是从哪里来的呀?我怎麽从来也没有见过你呢?”
  这老头子居然明他“大叔”,楚留香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幸好花金弓她们还没有追过来,楚留香眼珠一转,也笑道:“老先生不必客气,大叔这两字在下实在担当不起。”
  谁知他话刚说完,这活宝已大笑起来道:“原来你是个呆子,我明明只有十二岁,你却叫我老先生,我大哥听到了,定要笑破肚子。”
  楚留香又怔住了,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你……你只有十二岁?”
  这活宝扳着手指数了数,道:“今天刚满十二岁,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
  楚留香道:“那麽你大哥呢?”
  这活宝笑道:“我大哥年纪可大得多了。怕比大叔还大几岁。”
  楚留香道:“他是谁?”
  这活宝道:“他叫做薛衣人,我叫做薛笑人,但是别人都叫我薛宝宝…薛宝宝…薛宝宝。你说这名字好听不好听?”
  这白痴竟是一代剑豪薛衣人的弟弟,这才叫做:“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实在不愿和这人多说,笑道:“这名字好听极了,但你既然叫宝宝,就应该做个乖宝宝,快让我走吧,下次我一定带糖给你吃。”
  他居然将这四五十岁的人叫做“乖宝宝”,连他自己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一面拣着手,一面已飞身掠起。
  谁知这薛宝宝竟也突然飞身而起,顺手就自腰带上抽出毒蛇般的软剑,“删蹦,忽”,一连叁剑刺了出来这叁剑当真是又快,又准。又狠剑法之迅速精确,就连中原一点红,黄鲁直这些人都要乎其後。
  楚留香虽然避开了这叁剑却己被逼落了下来。
  只见薛宝宝一只脚站在对面的假山上,笑嘻嘻的嚷着道:“大叔你坏了我的大事,还没有赔找怎麽能走呢?”
  楚留香望着他已弄不清这人究竟是不是白痴了。
  看他的模样打扮,听他的说话,明明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白痴,但白痴又怎会使得出如此辛辣迅急的剑法?
  楚留香只有苦笑道:我坏了你的大事?什麽大事?”
  薛宝宝瞬起了嘴道:“方我正在数天上的星星,好容易已将月亮那边的星星都数清了,可是你一来,就吵得我全忘得乾乾净净,你非赔我不可。”
  楚留香道:“好好好,我赔你,但怎麽样赔法呢?”
  他嘴里说着话身形已斜窜了出去。
  这一掠他已尽了力,以楚香帅轻功之妙,天下有谁能追得上。
  谁知薛宝宝竟像早己知道他要溜了,楚留香身形刚动,他手上套着的金圈已飞了出来。
  只听“叮铃铃”一连串声音四只金调子在晚空中划起四道金弧,拐着弯儿到楚留香前面。
  楚留香只见眼前金花一闪,“叮当,叮当”两声响。四只金锁在半空相击,突然迎面向他撞了过来。
  这“白痴”不但轻功高,剑法高,发暗器的手法更是妙到极点,花金弓的银弹和他—比,简直就像是小孩予在耍泥丸。
  楚留香的去势既也急如流矢眼看他险些就要撞上金钥子了,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闹,他别无选择,身形斗然一弓,向後退了回去两只手“分光捉影”抄往了叁只金锁子,剩下的一只也被他用接在手里的叁只打飞。
  这身子一缩,伸手一捉,说来虽容易,其实却难极了,无论身、眼、时间、部位都要拿捏得恰到好处,错不得半分,若没有极快的出手,固然抄不到这四只金锁,若没有绝顶的轻功,也无法将金锁的力道消减,那样纵能勉强抄着金锁虎口怕也要被震裂。
  只不过等他抄住金锁,他的人已退回原处。
  只见薛宝宝跺着胸道:“大叔你明明说好要赔我,怎麽又溜了,大人怎麽能骗小孩子?”
  楚留香忽然发现这白痴竟是他生平罕见的难缠对手,他虽然身经百战,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对付才好。
  薛宝宝还在跺着脚道:“大叔你说你究竟是赔,还是不赔?”
  楚留香笑道:“自然要赔的但怎麽赔法呢?”
  薛宝宝立刻展额笑道:“那容易得很,只要你将月亮那边的星星替我数清楚就行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哪一边?”
  薛宝宝伸手指了指,道:“就是那边。”
  其实这时天上根本没有月亮,却有繁星满天,一个人就算生了二百双眼睛,一百只手,也没有法子将这满天繁屋数清楚的。
  楚留香笑道:“哦,你说的是这边麽?那真好极了。”
  薛宝宝眨着眼睛道:“为什麽好极了?”
  楚留香道:“这边的星星我刚就已数过,一共是两万八千四百叁十七个。”
  薛宝宝道:“真的?”
  楚留香道:“自然是真的,大人怎麽会骗小孩子,你不信就自己数数看。”
  他心里早已打好主意,这“白痴”若是不上当,那麽他这痴呆就必是装出来的,楚留香虽不愿和真的白痴打架,但对假自痴可就不同。
  谁知碎宝宝已笑道:“你说是两万八千四百叁十七个,好,我数数。”他竟真的仰着头数了起来。
  楚留香暗中松了口气,身子如箭一般窜了出去,这时薛宝宝竟似已数得出神,完全没有留意到他。
  楚留香这才知道真的遇见一个武功高得吓人的白痴,他只觉有些好笑,又有些讶异。
  这件事的确有些不可思议,但他决定暂时绝不想这件事,因为还有件更不可思议的事还未解决。
  借尸还魂
  施茵的魂魄似真的借了左明珠的体而复活了。
  左二爷看到他拿回来的花粉时,也不禁为之目定口呆,汗流澳背;足足有盏茶时分说不出话来。
  张简斋皱着眉问道:“那屋於是否真和她所说的完全一样?”
  楚留香道:“完全一样。”
  张简斋道:“那位施姑娘真是今天死的?”
  楚留香道:“不错,她体还未收,我还看到那身衣服也…。”
  左二爷忽然跳起来,大吼道:“我不管那是什麽衣服,也不管姓施的女儿死了没有,我只知道明珠是我的女儿,谁也抢不走。”
  张简斋道:“可是,她若不承认你是她父亲呢?”
  左二爷怒吼道:“她若敢不认我为父,我就……我就杀了她。”瓜
  张简斋道:“你真的忍心下得了手?”
  左二爷怔了怔,道:“我为何下不了手?我……我……我……。”廷
  说到第叁个“我”字,眼泪不禁已夺眶而出,魁伟的身子倒在椅上,仿佛再也无力站起来了。
  张简斋摇头叹息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竟一至於斯,你我夫复何言?”
  左二爷双手府着头,沧然道:“可是……可是你们难道要我承认明珠是那泼妇的女儿?你们难道要我活生生的将自己的女儿送给别人?”
  张简斋用手摸着自己的胡子,来去的踏着方步,这江湖名医虽有妙手成春的本事,对这件事却也束手无策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她还在睡麽?”
  左二爷躇然疆道:“还睡得狠沉。”
  楚留香站了起来,道:“二哥你若相信我,就将这件事交给我办吧。”
  张简斋长叹道:“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解决这件事,那必定就是楚香帅了,左二爷着不相信你,他还能相信谁?”

 

 

第三章、唐突佳人

  天已亮了。
  初升的阳光自窗子隙缝照进来,照见她的脸色苍白,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却布满了红丝。
  这确是左明珠的脸,确是左明珠的眼睛——但这少女是否左明珠?连楚留香也弄不清了。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她才好,若称她为“左明珠”,她明明是“施茵”的思想和灵魂,但若她为“施茵”,她却又明明是“左明珠”。
  这少女垂着头,咬着嘴唇道:“你既然已看过了,总该相信我说的话吧?”
  楚留香叹道:“你的确没有骗我。”
  这少女道:“那麽你为何还不放我走呢?”
  楚留香道:“我可以放你走,但你能回得去麽?”
  少女道:“我为什麽回不去?”
  楚留香道:“以你现在这摸样,你回去之後别人会不会还承认你是施茵?”
  少女眼泪立刻流了下来,痛苦着道:“天呀,我怎会变成这样子的?你叫我怎麽办呢?”
  楚留香柔声道:“我既然相信你的话,你也该相信我的话,无论你的‘心’是谁,但你的身子的确是左明珠,是左轻侯的女儿。”
  少女以手捶床,道:“但我的确不是左明珠,更不认得左轻侯,我怎麽能承认他是我的父亲?”
  楚留香道:“但施举人只怕也不会认你为女儿的,只怕连叶盛兰都不会认得你,再也不会将宝香斋的花粉送给你了。”
  少女身子一震,嘎声道:“你怎麽会认得他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怎麽会认得他的?”
  少女低卜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会被。”
  她忽又抢起头。大声道:“但不管怎麽样那件事都早已过去,现在我已不认得叶盛兰,我只知道我是薛家未过门的媳妇。”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这件事最麻烦的就在这里,因为他知道左二爷早已将左明珠许配给丁家的公子了。
  就算左二爷和施举人能心平气和的处理这件事,这女孩子就肯承认他们都是她的父亲,却也万万不能嫁给两个丈夫的。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砰”的一声大震,接着就有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声音响了起来,有摔瓶子,打盘子的声音,有石头掷在屋顶上,屋瓦被打碎的声音,其中还夹着一大群人吆喝怒骂的声音。
  楚留香皱起了眉,觉得很奇怪,难道真有人敢到“掷杯山庄”来捣乱撤野。
  只听一个又尖、又响亮的女子声音道:“左轻侯,还我的女儿来!”
  少女眼睛一亮,大喜道:“我母亲来了,她已知道我在这里,你们还能不放我走麽?”
  楚留香道:“她到这里来,绝不是来找你的。”
  少女道:“不是找我找谁?”
  楚留香还未说话,花金弓尖锐的声音又传了进来!
  “我女儿就是被你这老鬼害死的,你知道她得了病,就故意将所有的大夫全都藏在你家,让她的病没人治,否则她怎麽会死?我要你赔命。”
  少女本来已想冲出去,此刻又怔住了。
  楚图香叹道:“你现在总该知道她是为什麽来的了吧?”
  少女一步步往後退,颤声道:“她也说我已经死了,我难道……难道真的已经死了吗?”
  楚留香道:“你当然没有死,只不过这件事实在太奇怪,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连你母亲也不会相信的,你现在出去她也不会承认你是她的女儿。”
  少女发了半晌怔,忽然转身扑倒在床上,以手捶床,嘎声道:“我怎麽办呢?我怎麽办呢?”
  楚留香柔声道:“你若是肯完全信任我,我也许有法子替你解决这件事。”
  少女伏在床上,又哭了很久,才转过身,凝注着楚留香道:“你……你真是楚香帅?”
  楚留香笑了笑,道:“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不是楚留香,但命中却注定了我非做楚留香不可。”
  少女凝注着他的眼睛,道:“好,我就在这里耽叁天,过了叁天,你若还是不能解决这件事,我……我就死,死了反而好些。”
  楚留香觉得自己这时还是莫要和花金弓相见的好,所以决定先去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晚上才好办事。
  他心里似乎已有了很多主意,只不过他却未说出来。
  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黑,左二爷已不知来看过他多少次,看见他醒来,简直如获至宝,一把拉着他的手,苦笑道:“兄弟,你倒睡得好,可知道我这一天又受了多少罪麽?我简直连头发都快急秃了。”
  他跺着脚道:“你可知道花金弓那泼妇已来过了麽?她居然敢带了一群无赖来这里吵闹,而且还要我替他女儿赔命!”
  楚留香笑道:“你是怎麽样将她们打发走了?”
  左轻侯恨恨道:“遇到这种泼妇,我也实在没有法子了,我若是伤了她,岂非要被江湖朋友笑我跟她一般见识。”
  楚留香道:“一点也不错,她怕就因为知道二哥绝不会出手,所以才敢来的。”
  左轻侯道:“我只有拿那些泼皮无赖出气,她看到自已带来的人全躺下了。气焰才小了些,但临走的时候却还在撒野,说她明天还要来。”
  他拉着楚留香的手,道:“兄弟,你今天晚上好歹也要再到施家庄去走一趟,给那母老虎一个教训,她明天若是再来,我可实在吃不消。”他自己不愿和花金弓交手,却叫楚留香去,这种“烫芋头”楚留香虽已接得多了,却还是有些哭笑不得。
  左轻侯自己似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苦笑道:“我也知道这是件很令人头疼的事。但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解决这种事,那人就是你楚香帅。”
  这种话楚留香也听得多了。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小胡这次没有来,否则让他去对付花金弓,才真是对症下药。”
  左轻侯道:“兄弟你……你难道不去。”
  楚留香笑了,道:“二哥你放心,我一定有法子叫她明天来不了的。”
  左轻侯这才松了口气,忽又皱眉道:“另外还有件事,也得要兄弟你替我拿个主意,花金弓前脚刚刚走,後面就有人跟着来了。”
  楚留香道:“谁?世上难道还有比花金弓更难对付的人麽?”
  左轻使叹道:“芦花荡,七星塘的丁氏双侠,兄弟你总该知道吧?今天来的就是‘吴钩剑’丁渝丁老二。”
  楚留香道:“丁氏双侠岂非都是二哥的好朋友麽?”
  左轻侯道:“非但是我的好朋友,还是我的亲家,但麻烦也就在这里。”
  楚留香道:“他莫非是来迎亲的?”
  左轻侯跌足道:“一点也不错,只因我们上个月已商量好,订在这个月为珠儿和丁如风成亲,丁老二这次来,正是为了这件事。”
  楚留香道:“上个月明珠岂非已经病了?”
  左轻侯道:“就因为她病了,所以我才想为这孩子冲冲喜,只望她一嫁过去,病就能好起来,谁料道现在竟会出了这种事?”
  苦着脸道:“现在我若答应他在月中成亲,珠儿……珠儿怎麽肯嫁过去,她若不答应,又能有什麽法子推托,我……我这简直是在作法自毙。”
  楚留香色只有摸鼻子了,喃喃道:“不知道花金弓是否也为他女儿和薛二少订了婚期…。”
  只见一个家丁匆匆赶过来,躬身道:“丁二侠叫小人来问老爷楚香帅是否已醒了,若是醒了,他也要来敬楚香帅的酒,若是没有醒,就请老爷先到前面去。”
  楚留香笑道:“久闻丁家弟兄也是海量,张简斋却要保养身体,连一杯酒都不饮的,丁老二一定觉得一个人喝酒没意思。”
  左轻侯道:“不错,兄弟你就快陪我去应付应付他吧。”
  楚留香笑道:“二哥难道要我醉薰薰的闯到施家庄去麽?”
  江湖传说中,有些“酒侠”、“酒仙”们,酒喝得越多,武功就越高,楚留香总是觉得这些传说有些可笑。只因他知道一个人酒若喝多了,胆子也许会壮些,力气也许会大些,但反应却一定会变得迟钝得多。
  斑手相争,若是一个人的反应迟钝了,就必败无疑。
  所以楚留香虽然也很喜欢喝酒,但在真正遇着强敌时,头脑一定保持着清醒。奇怪的是,江湖中居然也有人说:“楚香帅的酒喝得越多,武功越高。”
  楚留香认为这些话一定是那些不会喝酒的人说出来的,不喝酒的人,好像总认为喝酒的人是某种怪物,连身体的构造都和别人不同,其实“酒仙”也是人,“酒侠”也是人,酒若喝多了的人,脑袋也一样会糊涂的。
  今天楚留香没有喝酒,倒并不是因为花金弓婆媳难对付,而是因为那武功绝高的“白痴”。
  他总觉得那“白痴”有些神秘,有些奇怪,绝对不可轻视。
  叁更前楚留香便已到了“施家庄”,这一次他轻车熟路,直窜後园,後园中寂无人迹,只有那竹林闻的小屋里仍亮着灯光。
  施茵的体莫非还在小屋里?
  楚留香轻烟般掠上屋顶,探首下望,就发现施茵体已被搬了出来,一个青衣素服、丫头打扮的少女正在收拾着屋子。
  灯光中看来,这少女仿佛甚美,并不像做贱事的人。
  她的手中在整理着床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瞟着妆台。忽然伸手拿起一匣胭脂偷偷藏在怀里,过了半晌又对着那铜镜,轻轻的扭动腰肢,扭着扭着,自己抿着嘴偷偷的笑了起来。
  楚留香正觉得有些好笑,突听一人道:“这次你总逃不了吧!”
  屋角後人影一闪,跳了出来。
  楚留香也不禁吃了一惊。这人好厉害的眼力,居然发现楚留香的藏身之处。
  谁知这人连看也没有向他这边看一眼,嘴里说着话,人已冲进了屋子,那是个穿着自孝服的少年。
  那丫头显然也惊了惊,但回头看到这少年,就笑了,拍着胸笑道:“原来是少庄主,害得我吓了一跳。”
  楚留香这才看清了这位施家庄的少庄主,只见白生生的腿,已有些发福,显然是吃得太好,睡得太足了。
  他身上穿的虽是孝服,但犹可看到里面那一身天青的缎子衣服,脸上更没有丝毫悲戚之色,反而笑嘻嘻道:“你怕什麽?我也不会吃人的,最多也不过吃吃你的嘴上的胭脂。”
  那丫头笑道:“人家今天又没有搽胭脂!”
  施传宗道:“我不信,没有搽胭脂,嘴怎麽会红得像樱桃,我要尝。”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接住了那丫头的腰。
  那丫头跺着脚道:“你……你好大的胆子,快放手,不然我可要叫。”施传宗赌着气道:“你叫吧,我不怕,我也没有偷东西!”
  那丫头眼珠子一转,似笑非笑的娇着道:“好呀!你想要挟我,我才不稀罕这匣胭脂,我若想要,也不知有多少人抢着来送给我。”
  施传宗笑道:“我送给你,你送给你……好樱儿,只要你肯将就我,我把宝香斋的胭脂花粉全都买来送给你。”
  樱儿咬着嘴唇道:“我可不敢要,我怕少奶奶剥我的皮。”
  施传宗道:“没关系,没关系……那母老虎不会知道的。”
  他身子一扑,两个人就滚到床上去了。
  樱儿喘息着道:“今天不行,这地方也不行……昨天二小姐她。”话未说完嘴就似乎被什麽东西堵住了。
  施传宗的喘息声更粗,道:“今天不行,明天就没机会了,那母老虎盯得好凶……好樱儿,只要你答应这一次,我什麽都给你。”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想到那位少奶奶的“尊容”,他也觉得这位少庄主有些可怜。
  他也知道老婆盯得越死,男人越要像嘴馋,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也不能怪这位少庄主。
  只不过他选的时候和地方实在太不对了,楚留香虽不愿管这种闹事,但也实在看不下去。
  那张床不停地在动,已有条白生生的腿挂下床沿。
  楚留香突然敲了敲窗户,道:“有人来了。”
  这短短四个字还没有说完,床上的两个人已经像两条被人啃着尾巴的猫一般颤了起来。
  施传宗身子卷成一团的发抖。
  樱儿的胆子反倒大些,一面穿衣服,一面大声道:“是谁?想来偷东西吗?”
  施传宗立刻道:“不错,一定是小偷,我去叫人来抓。”
  他脚底抹油,已想溜之大吉了。
  但楚留香身子一闪,已挡住了他的去路。
  施传宗也不知这人怎麽来得这麽快的,吃惊道:“你是什麽人…“好大胆子,偷东西居然敢做到这里来,快夹着尾巴逃走,少庄主还可以饶你一命。”
  看到来人是个陌生人,他的胆子也忽然壮了。
  楚留香笑道:“你最好先明白叁件事,第一,我绝不会逃走,第二,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第叁我更不怕你叫人。”
  他根本没有做出任何示威的动作,因为他知道像施传宗这样的风流阔少,用几句话就可以吓住了。
  施传宗脸色果然发了青,吃吃道:“你……你想怎麽样?”
  楚留香道:“我只问你想怎麽样?是要我去将你老婆找来?还是带我去找梁妈。”
  施传宗怔了怔,道:“带你去找梁妈?”
  楚留香道:“不错这两样事随便你选一样。”
  这选择简直竟像问人是愿意吃红烧肉,还是愿意吃大便一样,施传宗一颗心顿时定了下来。
  他深怕楚留香会改变主意,赶紧点头道:“我带你去找梁妈。”
  小院中的偏厅已改作灵堂。
  梁妈坐在灵位旁,垂着头,似又睡着了,暗淡的烛光,映着黄棺柩,映着她苍苍白发,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凄惨。
  施传宗带着楚留香绕小路走到这里,心里一直在奇怪,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人找梁妈是为的什麽?
  只见楚留香走过去站在梁妈面前,轻轻微咳了一声。
  梁妈一惊,几乎连入带椅子都跌倒在地,但等她看清楚面前的人时,她已哭得发红的老眼中竟也露出一丝欣慰之意,道:“原来又是你,你总算是个有良心的人,也不枉茵儿为了你……”
  说到“茵儿”,她喉头又被塞住。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认得你的人,一定会以为你才是茵姑娘的母亲。”
  梁妈哽咽着道:“茵儿虽不是我生的,却是我从小带大的,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只有她可算是我的亲人,现在她已死了,我……我……”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觉得有些凄凉,这时施传宗已悄悄溜走,但他却故意装作没有看到。
  梁妈擦着眼泪,道:“你既来了,也算尽到了你的心意,现在还是快走吧,若是再被夫人发现,怕就……”
  楚留香忽然道:“你想不想再见茵姑娘一面?”
  梁妈霍然抬起头,吃惊的望着他,道:“但……但她已死了!”
  楚留香道:“你若想见她,我还有法子。”
  梁妈骇然道:“你……你有什麽法子?难道你会招魂?”
  楚留香道:“你现在也不必多问,总之,明天正午时,你若肯在秀野桥头等我,我就有法子带你去见茵姑娘。”
  梁妈呆了很久,暗哺道:“明天正午,秀野桥,你……你难道……”
  突听一人道:“好小子,算你够胆,昨天饶了你一命,今天你居然还敢来!”
  楚留香不用回头,就已知道这是花金弓来了,但他看来一点也不吃惊,似乎早就等着她来。
  只见花金弓和施少奶奶今天都换了一身紧身衣裤,还带着十几个劲装的丫环,每个人都手持金弓,背插双剑,行动居然都十分矫健。
  楚留香笑了笑道:“久闻夫人的娘子军英勇更胜须眉,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花金弓冷冷笑道:“你少来拍马屁,我只问你,你究竟是不是楚留香?”
  楚留香道:“楚留香,我看来很像楚留香吗?”
  施少奶奶铁青着脸,厉声道:“我也不管你是楚留香,还是楚留臭,你既然有胆子来,我们就有本事叫你来得去不得。”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好威风呀,好杀气,难怪施少庄主要畏你如虎了。”
  施传宗忽然在窗子外一探头,大声道:“我们夫妻是相敬如宾,你小子少来挑拨离间。”
  花金弓道:“废话少说,我问你是想活?还是想死?”瓜
  楚留香道:“在下活得蛮有趣,自然想活的。”
  花金弓道:“你若想活,就乖乖的跪下来束手就缚,等我们问清楚你的来历,也许…… 也许非但不杀你,还有好处给你。”
  她故意将“好处”两个字说得又轻又软,怎奈楚留香却像一点也不懂,淡淡问道:“我若想死呢?”
  花金弓怒道:“那就更容易,我只要一抬手,连珠箭一发,你就要变刺了。”
  楚留香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做刺又何妨?”
  花金弓道:“好,这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
  她的手一招,金弓已搭起。十几个娘子军也立刻张弓搭箭,看她们的手势,已知道这些小泵娘一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手,何况“连珠箭”连绵不绝,就算能躲得了第一轮箭,第二轮箭就未必躲得开了。
  谁知就在这时,楚留香身子忽然一闪,只听一连串娇呼,也不知怎地,十馀柄金弓忽然全都到了楚留香子上,十馀个少女石像般定在那里,竟已全部都被点了穴道,花金弓和施少奶奶虽然明知道:“漂亮小伙子”有两下子。”却从未想到他竟有如此快的出手两人交换了个眼色,一柄弓,两口剑,闪电般攻出。
  但楚留香今天却似存心要给她们点颜色看,再也不像昨天那麽客气了,身子一转,也不知用了什麽招式,就已拎住了施少奶奶的手腕,将她的剑向前面一送,只听“嗡”的一声,花金弓的弦已被割断。楚留香倒退几步,躬身笑道:“唐突佳人,万不得已,恕罪恕罪。”
  施少奶奶脸色发白,她毕竟是名家之女,识货得很,此刻已看出自己绝不是这小伙子的对手,忽然抛下双剑,一把将施传宗从门外揪了进来,跺脚道:“你老婆被人欺负,你却只会战在旁边做缩头乌龟,这还能算个男人吗?快打死他,替我出气。”
  施传宗脸色比他老婆更自,道:“是是是,我打死他,我替你出气。”
  他嘴上说得虽响,两条腿可没有移动半步。、
  施少奶奶用拳头播着他的胸膛道:“去呀,去呀,难道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施传宗被打得跳牙的嘴,连连道:“好,我去,我这就去。”
  话未说完,忽然一溜烟的逃了出去。
  施少奶奶咬着牙,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喊着道:“天呀,我嫁了个这麽没用的男人,你叫我怎麽活呀……”
  她忽然一头撞人花金弓怀里,嘶声道:“我嫁到你们家里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否则有谁敢欺负我,我也不想活了,你们乾脆杀了我……”
  楚留香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他也想不到这位少奶奶不但会使剑,撤泼撤赖的本事也不错。
  只见花金弓两眼发直,显然也拿她这媳妇没法子。
  楚留香悠然道:“少奶奶这撤赖的功夫,难道也是家传的麽?”
  施少奶奶眺了起来,哭吼着:“施放的什麽屁?除了欺负女人你还会干什麽?”
  楚留香道:“我本来也认为你真是女人,现在却已有些怀疑了。”
  施少奶奶咬着牙道:“你能算是男人麽?你若敢跟我去见爹爹,算你是个男人,否则。你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囡种?”
  楚留香淡淡道:“我若不敢去,今天晚上也就不会再来了,但你现在最好安静些,否则我就用稻草塞住你的嘴。”
  薛衣人的庄院规模不如“掷杯山庄”庞大,但风格却更幽雅,厅堂中陈设虽非华美,但却当真是一尘不染,窗上绝没有丝毫积尘,院子里绝没有一片落叶,此刻虽方清晨,却已有人在清扫着庭院。
  施少奶奶一路上果然都老实,楚留香暗暗好笑。
  但一到了薛家庄,就立刻又威风了起来,跳着脚,指着楚留香的鼻子道:“你有种就莫要逃走,我去叫爹爹出来。”
  楚留香道:“我若要走,又何必来?”
  花金弓眼睛瞟着他,冷笑道:“胆子太大,命就会短的。”
  施少奶奶刚冲进去没多久,就听得一人沉声道:“你不好好在家伺候翁姑,又到这里来作甚?”
  这声音低沉中隐隐有威一听就知道是擅於发号施令之人。
  施少奶奶带着哭声道:“有人欺负了女儿,爹也不问一声,就……”
  那人厉声道:“你若安份守己做人,有谁会平白无故的来欺负你,想必是你又犯了小孩子脾气…。亲家母,你该多管教管教她才是,万万不可客气。”
  花金弓已赶紧站了起来,陪笑道:“这趟事可半点不能怪姑奶奶,全是这小子……”
  她花说什麽,楚留香已懒得去听了,只见名满天下的第一剑客薛衣人,此刻已到他眼前。
  只见这老人面容清瞻,布鞋白袜,穿着件蓝布长衫,风采也没有什麽特异处,只不过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光,令人不敢逼视。
  施少奶奶正在大声道:“这人叫叶盛兰,茵大妹子就是被他害死的,他居然还有脸敢撤野,连你老人家他都不瞧在眼里。”
  花金弓道:“据说这人乃是京里的一个浪荡子,什麽都不会,就会在女人身上下功夫,也不知害过多少人了。”
  施少奶奶道:“你老人家快出手教训他吧。”
  她们在说什麽,薛衣人似乎也全未听到,他只是瞬也不瞬在凝注着楚留香忽然抱了抱拳,道:“小女无知,但望阁下恕罪?”
  楚留香也躬身道:“薛大侠言重了。”
  薛衣人道:“请先用茶,少时老朽再置酒为阁下洗尘。”
  楚留香道:“多谢。”
  施少奶奶瞧得眼睛发直,忍不住道:“爹,你老人家何必对这种人客气,他……”
  薛衣人忽然沉下了脸,道:“他怎样,他若不看在你年幼无知,你还可活着回来见我麽?”
  施少奶奶怔了怔,也不知她爹爹怎会看出她不是人家的对手。
  花金弓赔笑道:“可是他……”
  薛衣人沉声道:“亲家母,老夫若是两眼还不瞎,可以断言这位朋友绝不是京城的浪荡子。也不是叶盛兰,否则他就不会来了。”
  他转向楚留香,微微一笑,道:“阁下风采照人,神气内敛,江湖中虽是人材辈出,更胜从前。但据老朽所知,像阁下这样的少年英俊,普天之下也不过只有二人而已。”
  楚留香道:“前辈过奖。”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据闻金坛的‘蝙蝠公子’无论武功人望,俱已隐然有领袖中原武林之势,但阁下显然不是蝙蝠公子。”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怎敢与蝙蝠公子相比。”
  薛衣人也笑了笑,道:“阁下的武功人望,怕还在蝙蝠公子之上,若是老朽估计不错阁下想必就是……”
  他盯着楚留香,一字字道:“楚香帅?”
  这老人一眼看出了他的来历,楚留香暗中也觉吃了一惊,动容道:“前辈当真是神目如电,晚辈好生钦佩。”
  薛衣人捋须而笑,道:“如此说来,老朽这双眼睛毕竟不迷,还是认得英雄的。”
  花金弓和施少奶奶面容全都改变了,失声道:“你真的是楚留香?”
  楚留香微笑着点了点头。
  花金弓眼睛发直,道:“你……你为何不早说呢?”
  楚留香道:“在下昨夜便已说了。怎奈夫人不肯相信而已。”
  花金弓怔了半响,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若非叶盛兰,为何到我们那里去呢?”
  楚留香道:“久闻夫人之名,特去拜访。”
  花金弓笑了,连眼睛都笑了,道:“好,好,你总算看得起我,我却好像有点对不起你。”这样吧,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鲈鱼,我亲自下厨,叫你看看我的手艺是不是比左老头子差!你可千万要赏脸呀。”
  楚留香笑道:“夫人赐怎敢辞。”
  施少奶奶忽又冲了进去,一面笑道:“我也会调理鱼,我这就下厨房去。”
  花金弓格格笑道:“楚香帅,你可真是好口福,我们家的宗儿和她做了好几年夫妻,都没有看到她下过一次厨房耶。”
  薛衣人只有装作没有听到,咳嗽几声,缓缓道:“久闻香帅不使剑,但天下的名剑经香帅品题,便立刻身价百倍,老朽倒也有几口剑,想请香帅法眼。”
  楚留香大喜道:“固所愿出,不敢请耳。”
  花金弓笑道:“你今天非但口福不差,眼睛更好,我们亲家翁的那几口剑,平时从来也不给人看。”
  薛衣人淡淡道:“剑为凶器,亲家母今天还是莫要去看的好。”

第四章、天下第一剑

  薛家庄也是依山而建的,青色的山脉,蜿蜒伸展入後山,有时园中的雾几乎已时和山间的云雾结在一起。
  他们踏着碎石子的路,穿过後园,园子里并没有鲜艳的花木,一亭一石都寓着雅致古典之意。
  楚留香和薛衣人并肩而行,谁都没有说话,一个人到了某种地位时,就自然会变成个不多话的人。
  秋天的早上风并不冷,天却很高他们走人个青翠的竹林,露珠凝结在竹叶上,就像是镶嵌明翠的珍珠。
  竹林的尽头便连结着山麓,已被青苗染缘的山壁上,有间古拙的小屋,看来坚实沉重。
  薛衣人开了门,道:“香帅请,老夫带路。”
  门後是条长而黑暗的石道,寒气森森,贬人肌肤,薛衣人等楚留香走进来,就立刻又将门紧紧闭上,将光明和温暖一起隔断在门外,四下骤然沉寂了起来,连丝声音都听不到。
  若是要杀人,这的确是好地方。
  但楚留香却并没有丝毫不安,他似乎对薛衣人信任,薛衣人和他初见,便将他带到这秘密的重地中来,他似也并不觉得奇怪。
  石道转几折,便到了个洞穴。
  石壁上嵌着铜灯,阴森森的灯光下,只见洞穴四面都排着石案,每张石案上都有个湛黑的铁匝。
  迎面一张石案上的铁匣长而窄,里面装的想必就是薛衣人视同拱璧的剑器,但另一些铁匣中装的是什麽呢?
  薛衣人掺着剑匣,似乎忘了身旁还有楚留香存在,他全心全意都已溶入剑中,到了忘人忘我的境界。
  焚留香忽然发现这老人竟似完全变了。
  楚留香第一眼看到他时,只觉得他的风度优雅而从容,就像是个不求闻达的智者也像是个已厌倦红尘,隐退林下的名人,神情虽未免稍觉冷厉,但却绝没有露出令人不安的锋芒。
  楚留香方和他并肩走过还不到叁尺宽的小径上也没有觉得丝毫警兆,就仿佛和个平凡的老人走在一起。
  但现在,剑还未出,楚留香己觉得有种通人的剑气透体生寒,这剑气显然不是“剑”发出来的。
  这剑气就是薛衣人本身发出来的。在这里他已不再是和女儿亲家闲话家常的老人,一踏入这道门,他就又变成了昔日传闻江湖快意恩仇的名侠。这地方藏的不只是剑,还藏留他昔日的回忆,所以他才绝不允许任何人侵犯到这里来。
  薛衣人缓缓开启了铁匣,取出了柄剑。
  这口剑形状古,黝黑中措着墨绿的剑身,并没有摄目的光芒,只不过楚留香远在八尺外,已觉得寒气贬人肌肤。
  “呛”的,薛衣人以指弹剑,剑作龙吟。
  楚留香脱口道:“好剑。”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香帅认得这口是什麽剑麽?”
  楚留香缓缓道:“昔日中兴周室之名主太康、少康父子,集天下名匠,铸八方之铜,十中而得一例,便是那八方铜剑。”廷
  薛衣人道:“好,好眼力。”
  他虽在大声称赞,面上却毫无表情,又取出口剑来。
  这口剑皮贿华美,柄上嵌着松绿石,镶金丝,剑柄与剑身中的“彪”,虽似黄金铸成,都作玄铜额色。
  薛衣人道:“这口呢?”
  楚留香道:“古来雄主,皆有名剑,少康铸八方铜剑,额颜有‘画影’、‘腾空’,太甲有剑名‘文光’、武丁有剑名‘照胆…。”
  他笑了笑,道:“这口剑就是‘照胆’,但剑匣却被後人加以装饰过。”
  薛衣人道:“好好眼力”
  他冷漠的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但目中已有些赞赏之意,过了半晌又缓缓取出了一口剑来。
  这口剑乌置皮榴,紫铜吞口,长剑出鞘才半寸,已有种灰蒙蒙、碧森森的寒光映入眉睫。
  薛衣人手里捧着这口剑,眼睛里的光仿佛更亮了。
  他凝注着剑锋,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香帅请看这口剑是什麽剑?”
  楚留香也凝注着剑锋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是口无名之剑。”
  藤衣人道:“此话怎讲?”
  楚留香道:“干将莫那,前辈可知道麽?”
  薛衣人道:“干将莫邪上古神兵,老朽虽未得见,却听到过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其实‘干将莫邪’只不过一双夫妻的名字,但百年以後,提起 ‘干将莫邪’四个字,却只知有剑,而将其人忘怀了。”
  他不等薛衣人说话,接着又道:“越王聘欧冶子铸剑五,是为‘纯钩’、‘湛卢’、 ‘毫曹’、‘鱼肠’、‘巨阙’,楚王命风胡子求剑得叁,是为‘龙渊’、‘太阿、‘工布’,千载以来,提起这八口剑来,可说无人不知,但知道欧冶子与风胡子是这两位大师的又有几人?”
  薛衣人道:“香帅的意思是…。”
  楚留香道:“这只因为人因剑名,人的光芒已被剑的光芒所掩盖,是以後人但知有湛卢、巨阙,而不知有欧冶子。”
  薛衣人道:“不错,武林中还记得欧冶予的人确实不多。”
  楚留香道:“前辈掌中这口剑,剑虽无名,但能使此剑的却必非寻常人。”
  薛衣人道:“哦?何以见得?”
  楚留香道:“只因此剑锋芒毕露,杀气逼人,若非绝代高手,若无惊人之手段,更不足以驭此剑,只怕反要被剑伤身。”
  他笑了笑,道:“若是在下两眼不瞎,这口剑必定就是前辈昔日纵横江湖时所佩之物。”
  听到这时,薛衣人才为之耸然动容失声道:“香帅当真是神日如电,老朽好生佩服。”
  这番话也正是楚留香赞美薛衣人的话,两人相视一笑,各人心里都不禁生出几分敬重相惜之意。
  薛衣人道:“江湖传言的确不虚,香帅的见识和眼力果然都非同小可,但香帅可知道四壁的这些铁匣里装的是什麽?”
  楚留香道:“能与名剑作伴,匣中必非常物。”
  薛衣人打开了个铁匣,匣子里却只有件长衫。
  雷白的长衫,已微微发黄,可见贮藏的年代已有不少。
  薛衣人将长衫一抖,楚留香才发现长衫的前胸处有一串血迹,就像是条赤红的毒蛇般蜿蜒在那里。
  在惨淡的灯光下看来,血迹已发黑了。
  薛衣人缓缓道:“香帅可知道这服上染的是谁的血?”
  他眼睛虽在盯着长衫上的血迹,却又似乎在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过了很久,才淡淡笑,接道:“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香帅只怕并未听到过这人的名字,但叁十年前,‘杀手无常’裴环却也非等闲人物。”
  楚留香肃然道:“晚辈虽年轻识浅,却也知道‘杀手无常’手中一双无常钩打遍南七省,却不知此人已死在前辈手上。”
  薛衣人道:“那是在勾漏山。…”
  他神思似已回到遥远的往日,缓缓的叙说着。
  楚留香眼前仿佛已展出一幅肃杀苍凉的图画。瓜
  贝漏山,暮色苍茫,西天如血。
  薛衣人白衣如胄,独立在寒风中,山崖上,望着面貌狰狞的“杀手无常”缓缓走了过来。
  然後剑光一闪。
  鲜血溅在雪—般的衣服上,宛如在雪地上洒落一串梅花…。
  薛衣人缓缓道:“如今叁十年的岁月经已消逝,但他们的血却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楚留香道:“他们的血?难道这些铁匝及…。”
  薛衣人冷冷道:“香帅难道不明白血衣人这叁字是如何来的?”
  楚留香望着四面石案上的铁匣,想到每个铁匣里都藏着一件雪白的长衫,每件长衫上都染着一个人的鲜血,每滴鲜血中都包含着一个令人慷慨激昂的故事,每个故事中都必有场惊心动魄的血战…。”
  想到这里,楚留香心底也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薛衣人目光如刀,一字一字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剑下无情,就是这柄剑,不知饮下了多少人的鲜血。”
  他剑光一闪,忽然闪电殿向楚留香刺了出来。
  见到中原点红时,楚留香已觉得他剑法之快,当世无双,见到帅一帆时,楚留香就觉得一点红还不算是天下第一快剑,见到那“白痴”时,楚留香又觉得帅一帆的剑法不算什麽了。
  但此刻,楚留香才终於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快剑”…。
  薛衣人这一剑刺来竟来得完全无影无踪谁也看不出他这一剑是如何出手,是从哪里刺过来的。
  楚留香居然根本没有闪避。
  但这快如闪电般的雷盟的一剑,到了楚留香咽喉前半寸处,就忽然停顿了,停时就像发时同样快,同样突然,同样令人不可捉模,不可思议,这“一停”实比“一发”更令楚留香惊讶。
  薛衣人发这一剑时显然还未尽全力否则就停不下来了,他未使全力时刺出的一切已是如此急迫,使出全力来那还得了。
  薛衣人望着楚留香,似乎也有些惊异。
  这一剑到了他咽喉时,他非但神色不变,而且连眼都未眨,这年轻人已有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糜鹿兴於左而目不瞬”的定力,单只这份定力又隐然有一代宗主的气魄。
  剑尖虽还未刺入楚留香的咽喉,但森冷的剑气却已刺人他的肌肤,他喉头的皮肤上虽已起了颗颗寒栗,面上却依然未动声色,对楚留香说来,被人用剑尖抵着咽喉,这已不是第一次趟。
  虽然他也知道这一次的剑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快得多,这麽快的剑若已到了咽喉前,世上就没有人能闪避开了,薛衣人冷冷的望着他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可是为了我的剑而来的?”
  楚留香笑了,道:“你以为我想来偷你的剑?”
  薛衣人道:“楚香帅的名声,我早已久仰得很。”
  楚留香道:“那麽你就该知道他从未在朋友身上打过主意。”
  薛衣人道:“无论任何事都有例外的,也许你这次就是例外。”
  楚留香道:“这次我为何要例外?”
  薛衣人道:“你对剑不但很有学问,也很有兴趣,是麽?”
  楚留香又笑了,道:“不错,我对剑很有兴趣,我对红烧肉也很有兴趣,但我却从未想过偷条猪回家去养着。”
  薛衣人厉声道:“那麽尔是为何而来的?”
  楚留香淡淡道:“有人用剑对着的我的脖子时,我通常都不喜欢顾他说话。”
  薛衣人道:“你喜欢我把剑刺下去?”
  楚留香大笑道:“薛衣人若是会刺冷剑的人,那麽我就真看错你了,我若看错了你,就算死在你的手上只能怨我目已有眼无珠,一点也不冤枉。”
  薛衣人凝注了他很久,绥缓道:“你从来没有看错过人麽?”
  楚留香微笑道:“我若肯让他手里拿着剑,站在我身旁,就绝不会看错他。”
  薛衣人仰面大笑道:“好楚留香果然浑身是胆,果然名不虚传。”
  “呛”的一声,剑已入鞘。
  薛衣人微笑道:“但若说楚留香是为了花金弓才到施家庄来的,我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的。”
  楚留香笑道:“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薛衣人笑容又逐渐消失道:“香帅到施家去,莫非就是为了要叫花金弓带你来见我。”
  楚留香笑道:“薛大侠既已退隐林泉,在下要见非常之人,只有用非常的手段了。”
  薛衣人目光闻动道:“你为何如此急着见我?”
  楚留香沉吟了半晌,道:“大约叁四年以前江湖中忽然出现了一群职业刺客。”
  薛衣人耸然道:“职业刺客?”
  楚留香道:“不错,这些人不辨是非,不分善恶,只以杀人为业,无论谁只要出得起价钱,他们就会为他杀人。”
  他叹了口气,接道:“他们无论什麽人都杀,黑道的他们也杀,白道他们也杀。就算那些与武林毫无关连的人他们都杀,就因为如此,所以我认为他们实在比那些杀人放火的强盗还要可恨,还要可怕,因为强盗杀人至少还要选择选择对象。”
  薛衣人动容道:“江湖中出了这种人,我怎麽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楚留香道:“这些人行事很隐秘,若非他们找到我头上来,我也一点也不知道。”
  薛衣人笑道:“他们若是算计到香帅身上,只怕已离末日不远。”
  楚留香道:“这些人现在的确已死的死,伤的伤,不复再能为恶,只不过……这些人的首领却至今仍道遥法外。”
  薛衣人道:“他们的首领是谁?”
  楚留香道:“我至今还不知道此人是谁,只知他非但机智过人,而且剑法绝高。”
  薛衣人微微一笑,道:”所以香帅就怀疑这人就是我?”瓜
  楚留香也微微笑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薛衣人目光灼灼。道:“香帅如今已查出来了麽?”
  楚留香缓缓道:“阁下方那一剑出手,的确和他们有七分相似。”
  薛衣人沉声道:“如此说来,你认为我就是那刺客?”
  楚留香微笑道:“阁下若是那刺客的首领,方那一剑就不会收回去了。”
  薛衣人什麽也没有说,缓缓转过身。将长剑藏入石匣,只见他肩头起伏,心情似乎很激动,过了很久。才缓缓问:“你可知道我为何至今还未杀死左轻侯?”
  他忽然问了这句话来,楚留香不禁怔了怔。
  幸好薛衣人也并没有等他回答又道:“只因我这一生非但很少有朋友,连仇人都不多,尤其是像左轻侯那样的仇人,我若杀了他,就更寂寞了。”
  楚留香看不到他的脸,但望着他削建的背影,望着他长白的头发,心里也不禁泛起一阵凄凉之意,长叹道:“古来英雄多寂寞…。一个人在低处时,总想往高处走,但走得越高。跟上去的人就越少,等他发现高处只剩下他个人时,再想回头已来不及了。”
  薛衣人标枪般挺立着的身子,忽然像是变得有些侗嵝,他又沉默了很久,才长叹了声,道:“但我已渐渐老了,一个人到了快死的时候,总想将身前的帐结结清,也免得死後带进棺材去。”
  楚留香沉默着,因为他不知该说什麽。
  薛衣人道:“所以我和左轻侯已约定,在今年除夕作生死的决斗,那不单是我和他两人的决斗,也是我们薛左两家的决斗,因为我们两家是百年的世仇仇恨几乎已久远得令人连结仇的原因都忘记了。”
  楚留香耸然动容,道:“这件事轻侯为何没有告诉我?”
  他心里已恍然明白左轻侯为何急着要将女儿嫁到丁家去了,只因女儿一离去,就不再是左家人,谅不必再参与这场决生死的血战。友轻侯为女儿的苦心,实在是无微不至。
  薛衣人霍然转过身,凝注着楚留香,道:“但我以为他已告诉了你,以为你就是为了要助拳才到松江府来的。所以先要设法来探听我的虚实。”
  楚留香道:“所以才要设法来偷你的剑,一个人要和老虎搏斗最好先拔挣他的牙齿。”
  他笑了笑谈淡道:“但楚留香就算是这样的人。左轻侯却绝不会是这样的人,否则就不配做薛衣人的对头了。”
  薛衣人道:“楚留香若是这种人,那麽我就算看错你了,那也只怪我自己有眼无珠怪不得别人,是麽?”
  这句话正是楚留香方对他说的。楚留香望着他冷漠的面容中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温暖之心,只因他已发现这老人其实并不像外表看来那麽冷酷。
  他暗中叹了口气,道:“你们的除夕决斗难道已势在必行了麽?”
  薛衣人默了半晌忽然一笑,道:“此时鱼想必已烧好了,我们为何不先喝杯再说?”
  楚留香并不是胡铁花那样的酒鬼,他白天一向很少喝酒的,只有心情特别高兴或者特别悲伤时才会例外。
  今天也就是例外。但他却不知道今天是特别高兴,还是特别难过,他心里有很多事,而且很复杂,他要找个时候好好想清楚。在没有想清楚之前,他决定什麽事也不做。
  驴鱼烧得的确不差,只不过楚留香却怀疑鱼不是那位施少奶奶做的,因为她手上连一点油腻都没有。
  楚留香见过很多不会烧菜的文人,却偏喜欢躲在厨房,然後再将菜端出来,硬说:“莱烧得不好,请原谅。”
  让别人以为菜就是她烧的,因为就连这种女人也知烧菜不但是做妻子的光荣,也是她文夫的光荣。
  楚留香总觉得这种人很可笑,总想问问她们,“你既然觉得不会烧菜很丢人,以前为何不学学呢?”
  施少奶奶果然已娇笑道:“烧得怕不好香帅你莫要见笑。”
  楚留香还未说话,薛衣人已淡淡道:“你根本连炒蛋都不会,这条鱼也不是你烧的 —。”
  他话未说完,施少奶奶已红着脸溜了进去。
  花金弓吃吃笑道:“想不到亲家翁也会说话,想必是因为见了香帅心情才特别好,这应该谢谢我才是。”
  薛衣人道:”不错,等施举人来了,我定敬他一杯。”
  花金弓怔了怔,勉强笑遂:“香帅在这里坐,我到後面找亲家母聊天去。”
  薛衣人等她走了,才叹口气,道:“她总算听懂了我的话,总算知道自已该到什麽地方去了,这倒不容易。”
  楚留香笑道:“的确不容易。”
  薛衣人举杯道:“若不把女人赶走,男人怎能安心喝酒,来喝一杯。”
  楚留香饮而尽,忽然长叹道:“若非薛左两家的世仇,你和左轻侯一定会交成好朋友的。”
  薛衣人脸色变了变,道:“你本是左轻侯的朋友,如今也已是我的朋友,我只望你明白件事……薛左两家仇恨,是谁也化解不开的。”
  楚留香道:“为什麽?”
  薛衣人叹声道:“你可知道这一百年来,薛家已有多少人死在左家人手上?”
  楚留香道:“是否和左家人死在薛家人手上的差不多。”
  薛衣人道:“正是如此,也正因如此,是以薛左两家的仇恨才越陷越深,除非这两家人中有一家死尽死绝否则这仇恨谁也休想化解得开。”
  楚留香只听得心里发冷,正不知该说什麽。
  突听人大声道:“好呀,你们有好酒好菜,也不叫我来吃。”
  一个人横冲直闯的走了进来,却正是那“白痴”薛宝宝,他今天穿的一套红衣服,上面竟绣着只绿乌龟。
  楚留香发现他好像已全不认得自己、一坐下来就将整盘鱼搬到面前用手提起来就吃。
  薛衣人皱了眉,苦笑道:“这是舍弟笑人,他……他…一。”
  薛宝宝满嘴都是鱼,一面吐刺一面笑道:“薛衣人是大剑客,薛笑人却是大吃客,薛笑人虽然从小打不过薛衣人但吃起来薛衣人却要落荒而逃。”
  薛衣人怒道:“谁叫你来的?”
  薛宝宝笑嘻嘻道:“这也是我的家,我为何不能来,你可以骂我笨,骂我没出息,总不能说我不是薛老爹的儿子吧。”
  薛衣人长叹了口气,摇着头道:“香帅莫见笑,他本来不是这样子的,直到七八年前,也不知道为了什麽,竟忽然。…—忽然变了。”
  楚留香心里暗暗叹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一代名侠,其实也和普通人一样,也有他的烦恼和不幸,只不过这些事都已被他耀目的光辉所掩,人们只能看到他的光彩,却忘了有光的地方必有阴影。
  楚留香的本意确实是为了要探查那刺客集团的神秘首领而来的,但现在他主要的目的却改变了。
  左轻侯是他的好朋友,他定为左轻侯解决这问题,何况,“借尸还魂”这件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他自已也想将这件事弄明白,到“薛家”来之前,他本有许多话要对薛衣人说。
  可是现在他忽又改变了主意,他忽然发现这件事其中有许多值得研究之处,所以他决定暂时什麽都不说。
  薛衣人并没有坚持挽留他,只和他订下了後会之期,然後亲自送他到门口,目送着他远去。
  薛宝宝却躲在门後吃吃的笑。
  楚日香没有乘车,也没有骑马,他一直认为走路的时候头脑往往会变得很清楚,因为走路可以使血液下降,血液下降了,头脑自然就会冷静。而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个冷静的头脑。
  但他究竟发现了什麽?究竟想什麽呢?
  秋天的太阳照在人身上,轻柔温暖得就像是情人的手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秋天,正是适於走路的时候。
  可是,还没有走出多远楚留香就发现後面有个人不即不离的盯着他,这人骑着匹黑油油驴子,头上戴着顶又宽又大的帽子,而且一直低垂着头,似乎生怕别人瞧见他的脸。
  楚留香根本就没有回顾瞧他一眼。像是不知道後面有人,这人的胆子就越来越大了走得越来越近。
  楚留香暗觉得好笑,这人想必是个初出江湖的新手否则他怎会有这麽大的胆子来盯楚留香的稍?
  将近正午的时候,楚留香就到了秀野桥。
  桥上有个青衣妇人正闪闪缩缩的向西头眺望,她头上包着布帕,用两只手紧紧抓住,显然也生怕被人瞧见面目。但楚留香是一眼就瞧出她是谁了。
  那骑着黑驴子的人看见楚留香走上桥,就躲在一棵树後,却露出了半边脸一只眼睛,将帽子随手摘了下来。他好像以为只有自已有眼睛,别人都瞎子。
  楚留香却好像真的忽然变成瞎子了。
  桥上的青农妇人自然就是梁妈,她—张苍老的脸也不知是因为被风吹的,还是骇怕发了青。
  看到楚留香,她就匆匆赶过来,喘息着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骗你?以为我不会来?”
  梁妈叮嘱着道:“但你真有法子能让我再见到小姐麽?只要能见小姐一面,我。。。我死了也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