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恋传奇
   —古龙
第九章、惺惺相惜

  楚留香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施茵既然没有死,那麽左明珠又怎能借她的魂而复活呢?
  左明珠的死本是千真万确,一点也不假的。
  张简斋一代名医,至少总该能分得出一个人的生死,他既已断定左明珠死了,她就本无复活之理。
  这问题的确很难解释,但楚留香却居然一点也不着急,看来竟像是早已胸有成竹似的,小秃子要请他喝豆腐脑,吃烧饼油条,他就去了。
  “请客”本是件很愉快的事,能请人的客,总比要人请愉快得多,最妙的是,越穷的人反而越喜欢请客。
  小秃子开心极了,简直恨不得把这小店的烧饼油条和豆腐脑全搬出来,不停的劝楚留香多吃一些。
  这时天还没有亮,东方刚现出谈淡的鱼肚白色。
  楚留香喝到第二碗豆腐脑的时候,小火神和小麻子也找来了,两人的脸色都很焦急,像是很紧张。
  小麻子还在不住东张西望,就像生怕有人跟踪似的。
  小火神一坐下来,就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又出了两件大事。。”
  楚留香道:“哦什麽事?”
  小火神道:“两件事都是在薛家庄里发生的……”
  小麻子抢着道:“薛衣人藏的几口宝剑,竟会不见了。”
  小火神道:“薛家庄里连烧饭的厨子都会几手剑法,守院的家丁包可说无一不是高手,这人竟能出入自如,而且还偷走了薛衣人的藏剑,不说别的,只说这份轻功,这份胆量,就已经非同小可。”
  他嘴里说着话,眼睛骨碌碌在楚留香脸上打转。
  楚留香笑了笑。道:“不错,有这种轻功的人实在不多,但这件事我早已知道了。”
  小火神怔了怔,连呼吸都停止了。
  小麻子屹吃道:“这……香帅你怎会知道的?”
  楚留香悠然道:“第一个知道宝剑失窃的人,自然是那偷剑的人,他故意停住语声,只见小火神和小麻子两人脸色却已发了白,而且正偷偷使眼色。”显然已认定了楚留香就是偷剑的人。
  楚留香这才微笑着接道:“但我知道这件事,却是薛衣人自己告诉我的。”
  小麻子松了口气,道:“这就难怪香帅比我们知道得还早了。”
  楚留香道:“第二件事呢?”
  小火神声音压得更低,道:“薛家庄昨天晚上居然来了刺客。”
  楚留香也觉得有些意外,皱眉道:“刺客?要谋刺谁?”
  小火神道:“薛衣人。”
  楚留香缓缓抬起手,不知不觉又摸在鼻子上了。
  小火神道:“薛衣人号称天下第一剑客,居然有人敢去刺杀他,这人的胆子,实在比老虎还大。”
  他一面说话,一面不住用眼角偷去看楚留香。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你既然以为这人就是我,为什麽不说出来呢?”
  小火神脸红了,吃吃笑道:“听薛家庄的人说,他们四五十个人,非但没有捉住这刺客,而且连他的身材面貌都没有看清楚,只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所以我想。。。我想。。。”
  楚留香微笑道:“你想什麽?”
  小火神汕汕的笑道:“除了楚香帅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有这麽高的轻功,这麽大的胆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莫说你想不出,连我都想不出来。”
  小麻子道:“现实薛衣人已认定了这两件事都是香帅做的,所以从叁更起,已派出好几批人分头来找香帅,又在‘掷杯山庄’那边埋下了暗梢。”
  小火神道:“城里城外总共只有这麽大点地方,香帅着不赶紧想个好法子怕迟早会被他们发现的。”
  小秃子忽然大声道:“想法子?想什麽法子?难道要香帅躲起来,要香帅逃走吗?”
  小火神脸一沉,此道:“你少说话……香帅,薛衣人虽没有真的收过徒弟,但门下家丁却都得过他的传授,剑法都不弱,薛家庄上上下下加起来一共有七八十把剑,就连眼前胜极一时的黄山派都不敢和他们硬拼,香帅你又何苦跟他斗这闲气。”
  楚留香微笑道:“多谢你的好意,只可惜事已至此,我就算想跑,也跑不了的。”
  突听人冷笑道:“你总算还聪明,到了这时,你还能跑得了,那才是怪事。”
  卖豆腐脑的地方是个在街角搭起的竹棚子,这句话说完,只听“哗”的一声,竹棚的顶突然被掀起。
  十馀个劲装急服黑衣人同时跃了下来,每个人手中都提着柄青钢剑,身手果然全都是不弱。
  小火神的脸色立刻变了,反手抄起张长扳凳抛了出去,板凳虽不重,这抛之力却不小。
  谁知为首那黑衣人轻轻用剑尖挑,就将这张板凳挑了回来,来势竟比去势更强,几乎就摔在小火神身上。
  桌子上装豆腐脑的碗全都被摔得扬碎。
  那黑衣人怒喝道:“小火神,我们拿你当朋友,向你打听楚留香的消息,你不说也就罢了,谁知你竟吃里爬外,反到姓楚的这里出卖我们。”怒喝声中,已有两叁柄剑向小火神刺出。
  楚留香突然站起身来。这几人吃了一惊,不由自主退了两步,谁知楚留香只是拍了拍小秃子的肩膀,微笑道:“豆腐脑真好,我走之前一定还要来吃一次。”
  小秃子虽已吓得脸色发自,却还是笑道:“好,下次还是我请。”
  楚留香笑道:“下次该轮到我了。”
  小秃子道:“不,不,不,我只请得起豆腐脑,你要请,就请我喝酒。”
  他们搭挡竟似全未将这些黑衣剑手瞧在眼里。
  为首那黑衣人怒喝一声,闪电般一剑刺出。
  其馀的人也立刻挥剑抢攻,这些人不但剑法快,出手的部位配合得也很巧妙就以这出手一剑,别人已难招架。
  只听“呛”一阵响,剑与剑相击,剑光包围中的楚留香不知用了个什麽身法,竟忽然不见了。
  黑衣人惊退後,回剑护身。
  只听竹棚上传下一阵笑声,原来楚留香不知何时已掠上竹栅,正含笑瞧着他们,悠然道:“你们还不是我的对手,还是带我去见薛大庄主吧。”
  黑衣人纷纷呼喝着,又想扑上去,却被为首的人喝住,这人一双眼睛剑也很有威仪,瞪着楚留香道:“你敢去见我家庄主?”
  楚留香笑道:“为何不敢?难道他会吃人麽?”
  天已亮了。
  楚留香悠闲地走在前面,满脸容光焕发,神情也很愉快,看他的样子,谁也想不到他一夜没有睡觉,更想不到跟在他身後的那些人随时都可能在他背後刺个大窟窿。
  苞在他身後的人已越来越多了,好几路的人都已汇集在一处,大家都在窃窃私议,不明白这姓楚的胆子为何这麽大,居然竟敢跟着他们回去,有些人就认为这人定和他们二庄主一样,脑袋有些毛病。
  小火神、小秃子和小麻子叁个人也在後面远远的跟着。看到楚留香的悠闲之态,他们也猜不出他在打什麽主意,手心却不禁捏把冷汗。薛家庄已无异似龙潭虎穴,薛衣人的剑更比龙虎还可怕,楚留香此番一去,还能活着走出来麽?
  小火神一面走,一面打手式,於是四面八方的叫化子也全都汇集了过来,跟在他身边的也越来越多了。
  前头走着个很英俊,又潇洒的人。後面跟着群凶神恶煞般的剑手,再後面还有群叫化了。
  这个行列当真是浩浩荡荡,好看极了,幸好此时天刚亮,路上的行人还不多,两旁的店铺也还没有开门。
  他们到了薛家庄时薛衣人并没有迎出来,却搬了张很舒服的椅子,坐在後园的树荫下闭目养神。
  这位天下第一剑容,果然不傀为江湖中的大行家,“以逸待劳”这四个字,谁也没有他知道得清楚。
  有关楚留香的故事他已听得多了,江湖传说中,简直已把“楚留香”说成一个神话般的人物。
  这些传说他虽然不太相情,但“妙僧”无花,石观音,甚至“水母”阴姬都曾败在楚留香手下,这些事总不会假,无论楚留香是什麽法子取胜,但胜就是胜,也不是别的东西能代替的。
  薛衣人对楚留香从来也没有存过丝毫轻视之心,此刻心里甚至有些兴奋,有些紧张。
  这种感觉他已多年未有了,所以他现在定要沉得住气。直等楚流香已到了他面前,他才张开眼来。
  楚留香正瞧着他微笑。
  薛衣人道:“你来了。”
  楚留香道:“我来了。”
  薛衣人道:“你的伤好了麽?”瓜
  楚留香道:“托福,好得多了。’
  薛衣人道:“很好。”
  他再也不多问一句话,不多说一句话,就站了起来,挥了挥手,旁边就有人接来一柄剑。
  剑很长,比江湖通用的似乎要长叁寸到四寸,剑已出鞘,并没有剑穗,他的剑既非为了装饰,也非为了好看。
  他的剑是为了杀人的。
  铁青色的剑,却发着淡滋的青光,楚留香虽远在数尺外,已可感觉到自剑上发出的阴森寒意。
  楚留香道:“好剑,这才是真正的利器。”
  薛衣人并没有取剑,淡淡道:“你用什麽兵刃T”
  楚留香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四下望了一眼。
  劲装佩刃的黑衣人已将後园围了起来。
  楚留香道:“你不觉这里太挤了麽?”
  薛衣人冷道:“薛某生平与人交手,从未借过别人一指之力。”
  楚留香道:“我也知道他们绝不敢出手的,但他们都是你的属下,有他们在旁边,纵不出手,也令我觉得有威胁。”
  他笑了笑,接着说:“我一夜未睡,此刻与你交手,已失天时,这是你的花园,你对此间一木一树都熟悉的很,我在这里与你交手,又失了地利,若再失却了人和,这一战你已不必出手,我已是必败无疑。”
  薛衣人冷冷凝注着他,目光虽冷酷,但却已理出一丝敬重之色,这是大行家对另一大行家特有的敬意。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心里都已有了了解。
  薛衣人忽然挥了挥手,道:“退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入此地。”
  楚留香道:“多谢。”
  他面色已凝重,这“多谢”两个字中绝无丝毫探刺之意,他一生中虽说过许多次“多谢”,但却从没有这一次说得如此慎重,因为他知道薛衣人令属下退後,也是对他表示的一种敬意。
  这一战纵然立分生死。这份敬意也同样值得感激。
  自敌人处得到的敬意永远比自朋友处更难能可贵,也更令人感动。
  薛衣人拿起了剑。
  他对这柄剑凝注了很久。一抬起头,沉声道:“取你的兵刃。”
  楚留香缓缓道:“一个月前,我曾在虎丘剑池旁也帅一帆帅老前辈交手,那次我用的兵刃只是一根柔枝。”
  薛衣人冷冷的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楚留香道:“那时我已对帅老前辈说过高手相争,取胜之道并不在利器。我以树枝迎战,非但没有吃亏,反占了便宜。”
  薛衣人皱了皱眉,似也不懂以树枝对利剑怎会占得到便宜,可是他并没有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楚留香已接着道:“因为我以柔枝对利剑,必定会令帅老前辈的心理受到影响。以他的身份绝不会想在兵刃上占我的便宜,是以出手便有顾忌。”
  薛衣人不觉点了点头。
  楚留香道:“不占便宜,就是吃亏了,譬如说,我若以一招‘凤凰展翅’攻他的上方,他本该用一招‘长虹经天’反撩我的兵刃,可是他想到我用的兵刃只不过是根树枝,就绝不会再用这招了,我便在他变换招式这一刹那间,抢得先机。”
  他微微笑,接着道:“高手相敌,正如两国交兵,分寸之地,都在所必争,若是有了顾忌之心,这一战便难免要失利了。”
  薛衣人目中又露出了赞许之色,淡然道:“我并不是帅一帆。”
  楚留香道:“不错,帅一帆的剑法处处不离规矩,面前辈你的剑法都是以取胜为先,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正如一个以戏曲为消遣的票友和一个以戏曲为生的伶人,他们的火候纵然相差无几,但功架却还是有高低之别。”
  薛衣人不觉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好。”
  楚留香道:“所以,我也不准备再用树枝与前辈交手。。”
  薛衣人道:“你准备用什麽?”
  楚留香道:“我准备就用这一双手。”
  薛衣人皱眉道:“你竟想以肉掌来迎战我的利剑?”
  楚留香道:“前辈之剑,锋利无匹;前辈之剑法,更是锋不可当,在下无论用什麽兵刃都绝不可能抵挡。何况,前辈出手之快,更是天下无双。我就算能找到和这柄剑同样的利器。前辈一招出手我还是来不及招架的。”
  薛衣人目中已个觉露出欢喜得意之色。“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恭维话毕竟是人人爱听的。
  何况这些话又出自楚留香之口。
  楚留香说话时一直在留意着他面上的神色,慢慢的接着道:“所以我和前辈交手,绝不想找挡招架贪功急进,想以小巧的身法闪避,手上没有兵刃负担反面轻些负担越轻身法越快。”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不瞒前辈说,我若非为了不敢在前辈面前失礼,本想将身上这几件衣服都脱下来的。”
  薛衣人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既是如此你岂非已自围于‘不胜’之地?”
  楚留香道:“但‘不败’便已是‘胜’,我只望能在‘不败’中再求胜之道。”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你有把握不败?”
  楚留香淡谈一笑,道:“在下和水母阴姬交手时,又何尝有丝毫把握。”
  薛衣人纵声而笑,笑声发即止,厉声道:“好,你准备着闪避吧。”
  楚留香早已在准备着了。
  因为他开始说第一句话时,便已进入了“战争状态”,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目的的,他说话也是一种战略。
  他也知道薛衣人这一剑出手,必如雷轰电击,锐不可当。
  薛衣人的剑尚未出手,他的身法已展开。
  就在这时剑光已如闪电般亮起,刹那之间便已向楚留香的肩、胸、腰、腿出了六剑。
  他招式看来并没有什麽奇特之处,但却快得不可思议,这六剑刺出,一柄剑竟像是化为六柄剑。
  幸好楚留香身形已先展动才堪堪避过。
  但薛衣人的剑法却如长江大河之水,一千里。六招刺过,又是六招跟着刺出绝不给人丝毫喘气的机会。
  只见剑光绵密宛如一片光落,绝对看不见有丝毫空隙。又正如水银之泻地,无孔不入。
  楚留香的轻功身法虽妙绝天下,但薛衣人六九五十四剑闪过,他已有五次遇着险招。
  每一次剑锋都仅只堪堪摄身而过,他已能感觉出剑锋冷若冰霜,若是再慢一步便不堪设想。
  但他的眼睛却连贬都没有眨,始终跟随着薛衣人掌中的剑锋,似乎一心想着薛衣人出招式的变化,出手的方法。
  薛衣人第九十六手剑刺出时楚留香忽然轻啸一声,冲天而起,薛衣人下一剑刺出时他已掠出了叁丈开外。
  等到薛衣人第一百零叁手剑刺出时,他已掠上了小桥,脚步点地,又自小桥掠上了假山。
  幸好这一片园林占地很广,楚留香的身法一展开,就婉如飞乌般飞跃不停,自假山至小亭,自小亭至树梢。
  他们的人已脸不见了,只能隐见一条灰影在前面免起狐落。一道闪亮的飞跑在後面如影随形的跟着,只听得“隆隆”之声不绝,满园落叶如锦。
  薛衣人这才知道楚留香轻功之高,实是无人能及。
  他自已本也以“剑法,轻功”双绝而称霸江湖。但此刻却已觉得园中的亭台树木仿佛都已在飞个不停。
  一个人若是驰马面过林荫道,便会感觉到两旁的树本都已飞起。—根根向他迎面飞了过来。
  薛衣人此刻的身法更快逾飞鸟,自然也难免有这种感觉,只不过他想楚留香也是个人自然也不会例外。
  他只盼楚留香有眼花的时候。
  楚留香这种交手的方法本非正道,但他早已说过,“不迎战,只闪避”,所以薛衣人现在也不能责备他。
  只见他自两橡树之间窜了出去。
  谁知两树之间还有株树,叁株树成叁角排列,前面两株树的树荫将後面一株掩住了。
  若在平时,楚留香自然还是能看得见。但此时他身不实在太快,等他发现後面还有一株树时,人已向树上撞了过去。
  到了这时,他收势已来不及了。
  薛衣人喜出望外,一剑已刺出。
  楚留香身子要是撞上树干哪里还躲得开这一剑,何况他纵然收势後退,也难免要被剑锋刺穿。
  薛衣人知道自已这一切必定再也不会失手。
  若是在正常情况之下交手,他心里也许还会有怜才之意,下手时也许还不会太不留情。
  可是现在每件事都发生得太快,根本不会给他有丝毫思索考虑的机会,他的剑已刺剩了出去。
  他的剑一出手,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挽回。
  “隆”的,剑已刺入…。
  使刺入的竟不是楚留香的背脊,而是树干。
  原来楚留香这着竟是诱敌之计,他身法变化之快,简直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得出的。
  就在他已快撞上树干的那一瞬间,他身子突然缩起,用双手抱着枝头,就地一接,掠出了两叁丈。他听到“陈”的一声,就知道剑已刺入树干。
  这是很坚实的桐树。剑身刺入後,绝不可能应手就拔出来,那必需要花些力气费些时间。
  楚留香若在这刹那间亮出拳脚,薛衣人就未必能闪逃得开,至少必定来不及把剑拔出来。
  薛衣人手中无剑,就没有如此可怕了。
  但楚留香并没有这麽样做,只是远远的站在一边,静静的瞧着薛衣人似乎还在等着他出手。
  薛衣人既没有出手,也没有拔剑。
  他却注意着嵌在树干中的剑沉默了很久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果然有你的取胜之道,果然没有败。”
  他承认楚留香未败,便无异已承认楚留香胜了。
  薛衣人号称“天下第一剑”平生未遇敌人,此刻却能将胜负之事以一笑置之,这份胸襟,这种气度确也非常人可及。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暗暗觉得敬佩,肃然道:“在下虽未败,前辈也未败。”
  薛衣人道:“你若未败便可算是胜,我若不胜就该算是败了。因为我们所用的方法不同。”
  楚留香道:“在下万万不敢言胜,只因在下也占了前辈之便。”
  薛衣人又笑了笑,道:“其实我也知道,我毕竟是上了你的当。”瓜
  他接着道:“我养精蓄锐在这里等着你,那时我无论精神体力都正在强锋状况之中,正如千石之弓引疆待发。”
  楚留香道:“是以在下那时万万不敢和前辈交手。”
  薛衣人道:“你先和我说话,分散我的神志,再以言词使我得意。等到我对你有了好感时,斗志也就渐渐消失。”
  他淡淡笑道:“你用的正是孙子兵法上的妙策,未交战之前,先令对方的士气一而衰,再而竭,然後再以轻功消耗我的体力,最後再使出轻兵诱敌之计,剑法乃一人敌。你所用的兵法战略却为万人敌,这也难怪你战无不胜,连石观音和神水宫主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垂首笑道:“在下实是惭愧得很…。”
  薛衣人道:“高手对敌正如两国交战,能以计败我,我也是口服心服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前辈之胸襟气度,在下更是五体投地,在下本就没有和前辈争长短之意,这一战实是情非得己。”
  薛衣人叹道:“这实在是我错怪了你。”
  他不让楚留香说话抢着道:“现在我也已明白,你绝非那盗剑行刺的人,否则我方一剑失手你就万万不肯放过我的。”
  楚留香道:“在下今日前来,只是为了要向前辈解释,也为的是想观摹臂摹前辈的剑法,只因总觉得那真正刺客的剑法,出手和前辈有些相似。”
  薛衣人动容道:“哦?”
  楚留香道:“我迟早总免不了要和那人一战,那一战的胜负关系重大,我万万败不得。是以我才先来观摹前辈剑法,以作借鉴。”
  薛衣人道:“我也想看看那人的真面目…。”
  楚留香沉思着徐徐道:“有前辈在,我想那人是万万不会现身的。”
  薛衣人道:“为什麽?”
  楚留香沉吟不语。
  薛衣人再追问道:“你难道认为那人和我有什麽关系?”
  他面上已露出惊疑之色,但楚留香还是不肯正面回答他这句话,却抬起头四面观望着,像是对这地方的景色发生了兴趣。
  这是个很幽静的小园。林本密森却大多是百年以上的古树,枝离地至少在五丈以上,藏身之处并不多,屋宇和围墙都建得特别高,就算是一等一的轻功高手,也很难随意出入,来去自如。
  有经验的夜行人是绝不会轻易闯到这种地方来的。何况住在这里的,又是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
  薛衣人沉吟着道:“若换了是我,我就未必敢闯到这里来行剩,除非我早已留下了退路,而且算准了必定可以全身而退。”
  他发现塘角还有个小门,四面墙上都爬满了绊结的绿藤。所以这扇门倒有一大半被掩没在藤箩中,若不留意,就很难发现。
  楚留香很快的走了过去,道:“难道这就是他的退路?”
  薛衣人道:“这扇门平日一直是锁着的,而且已有多年未曾开。门上的铁栓都已生了锈,的确像是多年未曾开启。但仔细一看,就可发现栓锁上的铁锈有些被刮落在地上而且痕迹很新。
  楚留香从地上拾起了一片铁锈,沉思着道:“这地方是不是经常有人打扫?”
  薛衣人道:“每天都有人打扫,只不过……这两天…。”
  楚留香笑了笑,说道:“这两天大家都在忙着捉贼,自然就忘了打扫院子所以这些铁锈才会留在这里。”
  薛衣人道:“铁绣?”
  楚留香道:“这扇门最近一定被人打开过,所以门栓和铁锁上的锈才会被刮下来。”
  薛衣人道:“前天早上没有人打扫过院子,扫院子的老李做事一向最仔细,他打扫过的地方,落叶都不会留下来。”
  楚留香道:“所以这扇门一定是在老李扫过院子以後才被人打开的,也许就在前天晚上。”
  薛衣人动容道:“你是说…。”
  楚留香道:“我是说那刺客也许就是从这扇门里溜进来,再从这扇门出去的。”
  薛衣人脸色更沉重。背负着双手续缓缓蹬着步,沉思道:“此门久已废弃不用,知道这扇门的人并不多。。。”
  楚留香轻轻的摸着鼻子,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薛衣人沉默了很久,才接着道:“那人身手捷健,轻功不弱,尽可高来高去,为什麽一定要走这扇门呢?”
  楚留香道:“就因为谁也想不到他会从此门出入,所以他才要利用这扇门,悄然而来,全身而退。”
  薛衣人道:“仍现在这扇门又锁上了。”
  楚留香道:“嗯。”
  薛衣人道:“他逃走之後难道还敢回来锁门。”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他有把握能避开别人的耳目。”
  薛衣人冷笑道:“难道他认为这里的人都是瞎子。”
  楚留香道:“也许他有特别的法子。”
  薛衣人道:“什麽法子?难道他还会隐身法不成。”
  楚留香不说话了,却一直在盯着门上的锁。
  然後他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根很长的铁丝,在锁孔里轻轻一挑。只听“格”的一声,锁已开了。
  薛衣人道:“我也知道这种锁绝对难不倒有经验的夜行人,只不过聊备一格,以防君子。”
  楚留香笑道:“只可借这世上的君子并不多,小人却不少。”
  薛衣人也发觉自己失言了,乾咳了两声,抢先打开了门,道:“香帅是否想到隔壁因院子瞧瞧。”
  楚留香道:“确有此意,请前辈带路。”
  他似乎对这把生了锈的铁锁很有兴趣。居然乘薛衣人先走出门的时候顺手牵羊,将这把锁藏入怀里去。
  只见隔壁这院子也很幽静。房屋的建也差不多,只不过院中落叶未扫,窗前积尘染纸,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荒凉萧索之意。
  薛衣人目光扫过积尘和落叶,面上已有怒容。—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这地方至少已有叁个月未曾打扫了。
  楚留香心里暗暗好笑原来薛家庄的奴仆也和别的地方一样,功夫也只不过做在主人的眼前而已。
  有风吹过,吹得满院落叶猎猎的飞舞而起。
  楚留香道:“这院子是空着的?”
  薛衣人又乾咳了两声,道:“这里是我二弟笑人的居处。”
  楚留香道:“现在呢?”
  薛衣人道:“现在?咳咳,台弟一向不拘小节,所以下人们才敢如此放肆。”
  这句话说得很有技巧却说明了叁件事。
  第一薛笑人还是往在这里。
  第二,下人们并没有将这位“薛二爷”放在心上,所以这地方会没打扫。
  第叁,他也无异说出了他们兄弟之间的情感很疏远。他若时常到这里来,下人们又怎敢偷懒?那扇门又怎会锁起?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薛二侠最近怕也很少住在这里。”
  薛衣人“哼”了一声又叹了口气。
  “哼”是表示不满;叹气却是表示婉惜。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一阵骚动。有人惊呼着道:“火……马棚起火。”
  薛衣人虽然沉得住气,但目中还是射出了怒火冷笑道:“好好,好,前天有人来盗剑,昨天有人来行刺,今天居然有人来放火了,难道费薛衣人真的老了?”
  楚留香敢紧赔笑道:“秋冬物燥不小心就会有火焰之灾,何况马棚里又全是稻草…。”
  他嘴里虽这麽说,其实心里已明白这是谁的杰作了—“小火神”他们见到楚留香进来这麽久还无消息,怎麽肯在外面安安份份的等着。
  薛衣人勉强笑了笑,还未说完,突然又有一阵惊呼骚动之声传了过来“厨房也起火了……小心後院,就是那放的火!追。”
  小火神放火的技术原来并不十分高明。终是被人发现了行踪。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只见薛衣人面上已全无半分血色,似乎想自已出马击退那纵火的人,又不便将楚留香一个人抛下来。
  往高墙上望过去又可望见闪闪的火苗。
  楚留香心念一闪道:“前辈你只管去照辑火场,在下就在这里逛逛,薛二侠不一定恰巧回来了,我还可以跟他聊聊。”
  薛衣人跺了跺脚,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失陪片刻。”
  他走了两步突又回首道:“舍弟若有什麽失礼之处,香帅你用不着对他客气只管教训他就是。”
  楚留香微笑着,笑得好像很神秘。

第十章、薛二爷的秘密

  薛笑人住的屋子几乎和他哥完全一式一样,只不过窗前积尘。檐下结网,连廊上的地板都已腐朽,走上去就会“吱吱格格”的发响。
  门倒是关着的,且还用草绳在门检上打了个结。
  假如有人想进去,用十根草绳打十个结也照样拦不住,用草绳打结的意思,只不过是想知道有没有人偷偷进去过而己。
  这意思楚留香自然很明白。
  他眼睛闪着光,看到件很有趣的事,眼睛盯着这草绳的结,他解了很久,才打开结推开门。
  可是他并没有立刻走进去。
  门还在随风摇晃着,发出阵阵很刺骂的声音。
  屋子里暗得很,日光被高围、浓荫、垂枝所挡,根本照不进去。
  楚留香等自己的眼睛完全习惯於这种光线後,才试探着往里走,走得非常慢,而且非常小心。
  难道他认为这屋予里会有什麽危险不成?不错,有时“疯子”的确很危险的,但疯子住的破屋子又会有什麽危险呢?
  无论谁要去找“薛衣人’,一走进这屋子,都会认为自己走错了,
  因为这实不像是男人住的地方。
  屋子的角落里,放着张很大的梳妆台,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十样中倒有九样是女予梳妆时用的。
  床上、椅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每一件都是花花绿绿,五颜六色十个女孩子,只怕最多也只有一两个人敢穿这种衣裳:
  住在这里的当真是个女人,这女人也必定很有问题。何况住在这里的竟是个男人,四十多岁的男人。
  这男人自然毫无疑问是个疯子。
  楚留香的眼神似又暗淡了下去。
  他在屋子里打着转,将每样东西都拿起来瞧瞧。
  他忽然发现“薛宝宝”居然是个很考究的人,用的东西都是上好的货。衣服的质料很高贵,而且很乾净。
  而且这屋予里的东西虽摆得乱七八糟,其实却简直可说是一尘不染,每样东西都乾净极了。
  是谁在打扫屋子?
  若有人替他打扫屋子,为什麽没有人替他打扫院子?
  楚留香眼睛又亮了。
  突然间屋顶上“忽嘘”一声响。
  楚留香一惊,反手将一根银簪射了出去。
  银簪本就在梳妆台上的,他正拿在手里把玩,此刻但见银光一闪,“夺”的一声钉入了屋顶。
  屋顶上竟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耸然的声音。
  原来这屋子的梁间还有层木板,看来仿佛建有阁楼,但却看不到楼梯,也看不到入口。
  银簪只剩下一小截露在外面,闪闪的发着光。
  楚留香身子轻飘飘的纵了上去,贴在屋顶上,就像是一张饼捣在锅里平平的,稳稳的绝没有人担心他会掉下来。
  他轻轻的拔出了银簪,就发现有丝血随着银簪流出,紫的血看来几乎就像墨汁,而且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恶臭。
  楚留香笑了“原来只不过是只老鼠。”
  但这只老鼠就帮了他很大的忙。
  他先将屋顶上的血擦乾净,然後再用银簪轻敲。
  屋顶上自然是空的。
  楚留香游鱼般在屋顶上滑了半圈,突然一仰手,块木板就奇迹般被他托了起轻露出了黑黝黝的入门。
  外面的缀动呼声已离得更远了,令人失望的是这阁楼上并没有什麽惊人的秘密,只不过有张凳子有个衣箱。
  衣箱很破旧,像是久已被主人所废弃。但楚留香用手去摸了摸。
  上面的积尘居然并不多。
  打开衣箱一看,里面只不过有几件很普通的衣服。
  这些衣服绝没有丝毫奇异之处,谁看到都不会觉得奇怪。
  只有楚留香是例外,也许就因为这些衣服太平凡,太普通了,楚留香才会觉得奇怪。
  一个疯子的阁楼上,怎会藏着普通人穿的衣服?难道这些衣服是普通人穿的,衣箱从原路退下去,将木板盖好,往下面望上去,绝对看不出有人上去过。
  然後他又将那根银簪放回妆台,走出门,关起门,用原来的那根草绳在门栓上打了个相同的结。
  看他的样子,居然好像就要走了。
  墙头上的火苗已化作轻烟,火势显然已被扑灭。
  院外已传来了一阵呼唤声,正是来找楚留香的。
  楚留香突然一掠而起轻烟般直上屋脊。
  他听到有两个人奔入这院子,一人唤道:“楚相公,楚大侠,我家庄主请你到前厅用茶。”
  另人道:“人家明明已走了,你还穷吼什麽?”
  那人似乎又瞧了半天,才嗡嗡着道:“他怎麽会不告而别莫非是被我们那位宝贝二爷拉走了。”
  另人笑道:“这姓楚的一来,就害得我们这些人几天没得好睡,比他吃吃我们那宝贝二爷的苦头也好。”
  楚留香闷声不响的听着,只有暗中苦笑等这两人都走了出去,忽然掀起了几片屋瓦,在屋顶上挖了个洞。将挖出来的泥都用大手巾包了起来,用屋瓦压着,免得被风吹散。
  这些事若换了别人的手做,有多麻烦。但楚留香却做得又乾净,又利落,而且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就算有条狗在屋顶下都绝不会被惊动。从头到尾还没有花半盏茶功夫,他已神不知、鬼不觉的又溜回了那阁楼。
  天光从洞里照进来阁楼比刚亮得多了。
  楚留香找着了那只死老鼠远远抛到一边。扯下块衣襟。将木板上露出了方被银簪钉出来的小孔。楚留香在上面瞧了瞧又用那根开锁的铁丝将这小孔稍微通大了些。然後他就舒舒服服的躺丁下来,轻轻的揉着鼻子嘴角露出了微笑,像是对这现行的一切都觉得很满意。
  又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门忽然发出“吱”的一声轻响,明明睡着了的楚留香居然立刻就醒了过来。
  他轻轻一翻身,眼睛就已凑到那针眼般的小孔上。
  楚留香早已将位置算好。开孔的时候,所用的手法也很巧妙,是以孔虽不大,但一个人若走进屋子,他主要的活动范围,全都在这小孔的视界之内,从里面望上去。这小孔却只不过是个小黑点。
  走进屋子来的,果然就是薛宝宝。
  只见他面打呵欠,一面伸懒腰,一面又用两手捶着胸膛,在屋子里打了几个转像是在活动筋骨。
  除了他身上穿的衣服外,看他现在的举动,实在并没有什麽疯疯的模样;但一个疯子回到自己的屋予里,是不是就会变得正常些呢?世上大多数疯子,岂非都是见到人之後才会发疯的吗?
  楚留香似乎觉得有趣。因为他虽然见多识广,却也从来不知道疯子一个人的时候会做些什麽事。
  只见薛宝宝转了几个圈子,就坐在梳枚台前,望着铜镜呆呆的出神。又拿起那根银簪,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喃喃道:“死小偷,坏小偷,你想来偷什麽?”
  他果然已经发现有人进过这屋子。
  楚留香面上不禁露出了得意之色,就好像一个猎人已捉住了狐狸尾巴。谁知他刚眨眼薛宝宝竟突然间不见了。
  原来他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一闪身已到了楚留香瞧不见的角落,楚留香虽瞧不见他还是听到地板在“吱吱”的响。
  薛宝宝他究竟在干什麽?
  若是换了别人定会等他再出现。但楚留香却知道自己等得已经够久了,现在这时机再也不能错过。
  他身子一翻已掀起那块木板。他的人已轻烟般跃下。
  楚留香若是迟了一步,怕就很难再见到薛宝宝这个人了。
  妆台後已露出了个地道,薛宝宝已几乎钻了进去。
  楚留香微笑道:“客人来了,主人反倒要走了麽?”
  薛宝宝一回头,看到楚留香立刻就跳了起来大叫道:“客人?你算是什麽客人?你是大骗子,小偷…。”
  他手里本来拿着样扁扁的东西,此刻乘着一回头,一眨眼的功夫,已将这样东西塞入怀里。
  楚留香好像根本没有留意。还是微笑道:“不论如何,我并没有做亏心事,所以也不必钻地洞。”
  薛宝宝听楚留香说做了亏心事才钻地洞。又跳起来吼道:“我钻地洞找朋友,干你什麽事?”
  楚留香道:“哦?钻地洞是为了找朋友?难道令友健在地洞里?”
  薛宝宝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答道:“只有兔子才往在地洞里,难道你的朋友是免子?”
  薛宝宝瞪眼道:“一点也不错,兔子比人好玩多了,我为什麽不能跟它们交的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错,找免子交朋友至少没有危险,无论谁想装疯,兔子定看不出。”
  薛宝宝居然连眼睛都没有眨,反而大笑起来道:“好,好,原来你也喜欢跟兔子交朋友,来,来跟我一起走。”
  他跳过来就想拉楚留香的手。
  但楚留香这次可不再上当了,一闪身,已转到他背後,笑道:“我既没有杀人也不必装疯,为什麽要跟兔子交朋友?”
  薛宝宝笑噶噶道:“你在说什麽,我不懂。”
  楚留香眼睛瞪着他,一字字道:“你已用不着再装疯,我已知道你是谁了。”
  薛宝宝大笑道:“你当然知道我是谁,我是薛家的二少爷,天下第一个天才儿童。”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你还是天下第一号的冷血凶手。”
  薛宝宝笑道:“凶手?什麽凶手?难道我随手很凶麽?我看倒一点也不凶呀。”
  楚留香也不理他,缓缓道:“你走进这屋子,就立刻知道有人来过了,因为你的东西看来虽放得乱七八糟,其实别人只要动一动,你立刻就知道。”
  薛宝宝大笑道:“你若到我兔子朋友的洞里去过,它们也立刻就会知道的?”
  楚留香道:“你算准除了我之外,绝没有人怀疑到你,所以你发现有人进来过,就立刻想到是我。”
  薛宝宝道:“这只因为我早已知道你不但是骗子,还是小偷。”
  楚留香道:“你这屋子看来虽然像是个疯子任的地方,其实还有很多破绽,是万万瞒不过明眼人的。”
  薛宝宝道:“你是明眼人麽,我看你眼睛非但不明,还有些发红,有点像我的免子朋友哩。”
  楚留香道:“这屋予就像是书生的书斋,你看你把书堆得乱七八糟,其实却自有条理,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实在比书生的书斋乾净多。他跟随一转,笑了笑,道:“你以後若还想装疯,最好去弄些牛粪狗尿,洒径这屋子里,用的粉也切切不可如此考究,用些墙壁灰涂上也就行了。”
  薛宝宝拍手笑道:“难怪你的脸这麽白原来你涂墙灰。。
  楚留香道:“最重要的是,你不该将那些衣服放在阁楼上。”
  薛宝宝眨了眨眼,道:“衣服?什麽衣服?”
  楚留香道:“就是你至杀人时的衣服。”
  薛宝宝突然“格格”的笑了起来,但目中却已连半分笑意都没有。
  楚留香盯住他的眼睛道:“你知道我已发现了这些事。知道你的秘密迟早总会被龙揭穿,所以就想赶快一溜了之。但这次我又怎会让你溜走?”
  薛宝宝越笑越厉害,到後来居然笑得满地打滚。怎奈楚留香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无论他滚到哪里都再也不肯放松。
  楚留香道:“我初见你的时候,虽觉有些奇怪,却还没有想到你就是那冷血的凶手,你若不是那麽急着杀我,我也许永远都想不到。”
  薛宝宝在地上滚着笑道:“别人都说我是疯子,只有你说我不疯,你真是个好人。”
  他滚到楚留香面前楚留香立刻又退得很远,微笑道:“到後来你也知道要杀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你才想嫁祸於我,想借你兄长的利剑来要我的命。”
  薛宝宝虽还勉强在笑但已渐渐笑不出了。
  楚留香道:“於是你就先去盗剑。再来行刺。薛家庄每一尺地你都了如指掌,你自然可以来去自如,谁也抓不住你。”
  他笑了笑接着道:“尤其那扇门,别人抓刺客的时候,你往那扇门溜走,溜回自己的屋里,等别人不注意时,再偷偷过去将锁锁上,你明知就算被人瞧见,也没有什麽关系,因为谁也不会注意到你,在别人眼中,你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疯子,这就是你的‘隐身法。”
  薛宝宝霍然战了起来,盯着楚留香。
  楚留香淡淡道:“你的确是个聪明人,每件事都设计得天衣无缝,让谁也不会猜到你,薛家庄二少爷,薛衣人的亲弟弟,居然会做用钱买得到的刺客,居然会为钱去杀人这话就算说出来,只怕也没有人相信。”
  薛宝宝突又大笑起来道:“不错,薛二公子会为了钱而杀人麽?这简直荒唐已极。”
  楚留香道:“一点也不荒唐因为你杀人并非真的为了钱,而是为了权力为了补偿你所受的气。”
  薛宝宝道:“我受的气?受了谁的气?”
  他面上似乎起了种难言的变化,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格格”笑道:“谁不知道我大哥是天下第一剑客,谁敢叫我受气。”
  楚留香轻轻叹息了声道:“就因为令兄是天下第一剑客,所以你才会落到这地步。”
  薛宝宝道:“哦?”
  楚留香道:“你本来既聪明,又有才气。武功之高,更可说是武林少见的高手以你的武功和才气本可在武林中享大名,只可借…。”
  他长叹了声,缓缓接着道:“只可惜你是薛衣人的弟弟。”
  薛宝宝的嘴角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就好像被人在脸上抽了一鞭子。
  楚留香道:“因为你所有的成就,都已被天下第一剑客的光荣所掩没,无论你做了什麽事,别人都不会向你喝采,只会向‘天下第一剑客之弟’喝采,你若有所成就,那是应该的,因为你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弟弟,你若偶而做错了一件事那就会变得罪大恶极。因为大家都会觉得你丢了你哥哥的人。”
  薛宝宝全身都发起抖来。
  楚留香道:“若是换了别人,也许就此向命运低头,甚至就此消沉。但你却是不肯认输的人,怎奈的也知道你的成就永远无法胜过你的哥哥。”
  他长长叹息了声摇头道:“只可惜你走的那条路走错了。”
  薛宝宝似乎想说什麽,却什麽也没有说。
  楚留香道:“这自然也因为你哥哥从小对你期望太深,约束你太严,爱之深便未免责之切,所以你才想反抗,但你也知道在你哥哥的约束下,根本就不能妄动,所以你才想出了 ‘装疯’这个妙法子,让别人对你不再注意,让别人对你失望,你才好自由自在,做你想做的事。”
  他望着薛宝宝,目中充满了惋惜之意。
  薛宝宝突又狂笑了起来,指着楚留香道:“你想得很妙,说得更妙,可惜这只不过是你在自说自话而己,你着认为我就是那刺客组织的主使人至少也得有真凭实据。”
  楚留香道:“你要证据?”
  薛宝宝厉声道:“你若拿不出证据来就是含血喷人。”
  楚留香笑了笑,道:“好你要证据,我就拿证据给你看。”
  他小心翼翼的自怀中将那铁锁拿了出来托在手上,道:“这就是证据。”
  薛宝宝冷笑道:“这算什麽证据?”
  楚留香道:“这把锁就是那门上的锁,已有许久未曾被人动过,只有那刺客前天曾经开过这把锁,是麽?”
  薛宝宝闭紧了嘴,目中充满了惊度之色,显然他还猜不透楚留香又在玩什麽花样,他决心不再上当。
  楚留香道:“开锁的人,必定会在锁上留下手印。这把锁最近既然只有那刺客开过所以锁上本该只有那刺客的手印,是麽?”
  薛宝宝的嘴闭得更紧了。
  楚留香道:“但现在这把锁上却只有你的手印。”
  薛宝宝终於忍不住道:“手印?什麽手印?”
  楚留香微笑道:“人为万物之灵,上天造人,的确奇妙得很,你我虽同样是人,但你我的面貌身材,却绝不相同,世上也绝没有两个面貌完全相同的人。”
  薛宝宝还是抓不准他究竟要说什麽。
  楚留香伸出了手,又道:“你看,每个人手上都有掌纹,指上也有指纹,但每个人掌纹和指纹也绝不相同的。世上更没有两个掌纹完全相同的人,你若仔细研究,就会发觉这是件很有趣的事,只可惜谁也没有留意过这件事面已。”
  薛宝宝越听越觉得迷糊,人们面对着自己不懂的事,总会作出一种傲然不屑之态,薛宝宝冷笑道:“你这些话只能骗骗叁岁孩子,却骗不了我。”
  他嘴里这麽说,两只手却已不由自主藏至背後。
  楚留香笑道:“现在你再将手藏起来也没有用了。因为我已检查你梳妆台上的东西。上面的手印正和这把锁上的手印一样,只要两下一比,你的罪证就清清楚楚的了。那是赖也赖不掉的。”
  薛宝宝又惊又疑。面上已不禁变了颜色,突然反手一扫,将梳妆台上的东西全都扫落在地。
  楚留香大笑道:“你看,你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麽?就只这件事,已足够证明你的罪行了。”
  薛宝宝狂吼道:“你这厉鬼,你简直不是人,我早就该杀了你的。”
  狂吼声中,他已向楚留香扑了过去。
  就在这时,突听一个人大喝道:“住手。”
  薛宝宝一惊,就发现薛衣人已站在门口。
  薛衣人的脸色也苍白得可怕,长长的叹息着,缀然道:“二弟,你还是上了他的当了。”
  薛宝宝满头冷汗直落,竟动也不敢动,“长兄为父”,他对这位大哥自小就存着一份畏惧之心。
  薛衣人叹道:“楚留香说的道理并没有错,每个人掌上的纹路的确都绝不相同,人手接触到物件,也极可能会留下手印,但这只不过仅仅是‘道理’而已,正如有人说‘天圆地方’,但却永远无法证明。”
  他凝视着楚留香,缓缓道:“香帅你也永远无法证明这种‘道理’的,是麽?”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这些道理千百年以後也许有人能证明,现在确是万万不能。”
  薛宝宝这才知道目己毕竟还是又上了他的当,眼睛瞪着楚留香。也不知是悲是怒?心里更不知是何滋昧。
  薛衣人忽然一笑道:“但香帅你也上了我一个当。”
  楚留香道:“我上了你的当?”
  薛衣人徐徐道:“那刺客组织的首领,其实并不是他,而是我。”
  楚留香这才真的吃了惊,失声道:“是你?”
  薛衣人中字道:“不错,是我。”
  楚留香怔了半晌长叹道:“我知道你们兄弟情深,所以不惜替他受过。”
  薛衣人摇了摇头,道:“我这不过是不忍要他替我受过而已。”
  他长叹着接道:“你看,这庄院是何等广阔,庄中食客是何等涪繁。我退隐已有数十年,若没有份外之财,又如何能维持得下。”
  楚留香道:“这…。”
  薛衣人道:“我既不会经商营利,也不会求官求俸,更不会偷鸡摸狗,我唯一精通的事,就是以叁尺之剑,取人项上头颅。”
  他凄竣子弟丰衣足食,我只有以别人的牲命换取钱财,这道理香帅你难道还不明白?”
  楚留香这一生中,从未比此时更觉得惊悟、难受,他呆呆的怔在那里,而且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薛衣人默然道:“我二弟他为了家族的光荣,才不惜替我受过,不然我……”
  薛宝宝突然狂吼着道:“你莫要说了,莫要再说了。”
  薛衣人厉声道:“这件事已与你无关,我自会和香的作一了断,你还不快出去。”
  薛宝宝咬了咬牙,哼声道:“我从小一直听你的话,你无论要我作什麽,我从来也不敢违抗,但是这次…这次我再也不听你的了!”
  薛衣人怒道:“你敢!”
  薛宝宝道:“我四岁的时候,你教我识字。六岁的时教我学剑,无论什麽事都是你教我的,我这一生虽已被你压得透不过气来!但我还是要感激你,算来还是欠你很多!现在你又要替我受过了,你永远是有情有义的大哥,我永远是不知好歹的弟弟…。”
  说着说着,他已涕泪俱流放声痛哭,嘶着的喊道:“但你又怎知道我定要受你的恩惠,我做的事情有我自己负担,用不着你来做好人,用不着。”
  薛衣人面色已惨变,道:“你……你…—”
  薛宝宝仰首大呼道:“凶手是我,刺客也是我,我杀的人已不计其数,我死了也很够本了,—…楚留香你为何还不过来动手?”
  薛衣人也泪流满目,哑声道:“这全是我的错,我的确对你做得太过份了,也逼得你太紧。香帅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我。你杀了我吧。”
  楚留香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眼泪几乎咆要夺眶而出。
  薛宝宝厉声道:“楚留香,你还假慈悲什麽?…好,你不动手,我自己来。。。”
  说到这里突然抽出一柄巴首,反手刺向自己的咽喉。
  语声突然断绝。
  薛衣人惊呼着奔过去已来不及了。
  鲜血箭一跋飞溅到他胸膛上,再次染红了他的衣服。
  但这次却是他弟弟的血
  这件衣服他是否会像以前样留下来呢?
  血衣人唉!薛衣人…

 

 

第十一章、情有所锺

  楚留香慢慢退了出去。
  为了这刺客组织的首领,他已不知花了多少心血,也不知道追踪了多久,现在他总算心愿得偿。
  可是他心里真的很高兴麽?
  深秋昼短。暮色似已将来临。
  秋风舞着黄柞。伶佰的桔核也陪着在秋风中颤动。
  楚留香自地上捡起了片落叶,怔怔的看了许久,又轻轻的放了下去看着它被秋风卷起。
  他挺起胸,走了出去。
  楚留香一走出薛家庄的门,就已发现有个人远远躲在树後,不时贼头贼脑的往这边偷看一眼。
  他虽然只露出半只眼睛,但楚留香也已认出他是谁…。除了小秃子外,谁有这麽秃的头。
  小秃子见楚留香,眼睛就眯了起来。楚留香却好像根本没有瞻见他,小秃子急得直擦汗,直招手,楚留香还是不理。反而故意往另一边走,小秃子闪闪缩缩在後面跟着,也不敢出声招呼。
  罢在别人家里放完了火,心总是有些虚的,直等楚留香已走出很远,小秃子才敢过去,笑嘻嘻道:“你老人家着再不出来,可真要把我们急死了。”
  楚留香扳着脸。道,“我一点也不老,也用不着你们着急。”
  小秃子怔了怔,赔笑道:“楚香帅莫非在生我们兄弟的气麽,难道是为了我们兄弟不敢进去帮忙?”
  楚留香冷冷道:“帮忙倒不敢,只求你们以後莫要再认我这朋友就是了。”
  小秃子本来还在偷着笑,一听完这句话,脸上的笑容忽然都疆在那里了过了半晌,才期期艾艾的问道:“为……为什麽?”
  楚留香道:“因为我虽然什麽样的朋友都有,但杀人放火的朋友倒是没有,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杀人放火长大了那还得了。”
  小秃子着急道:“我…。.我从来也没有杀过人哪。”
  楚留香道:“放火呢?”
  小秃子苦着脸道:“那…,那倒不是没有只不过…。”
  楚留香道:“只不过怎样,只不过是为了我才放的火,是不是?”
  小秃子脸上直流汗,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楚留香道:“你为我放了火,我就该感激你,是不是?那麽你将来若再为我杀人,我是不是更应该感激你?”
  小秃子急得几乎已快哭了出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放火烧的若是恶人的屋子,杀的若是恶人,虽然已经不应该了,倒是情有可原,烧的若是好人的屋子,杀的若是好人,那麽你无论为了谁都不行,无论什麽理由都讲不通,你明白麽?”
  小秃子拼命点头,眼泪已流了下来。
  楚留香脸色和缓下来,道:“你现在年纪还轻我一定要你明白‘大文夫有所不为’这七个字,那就是说,有些事你无论为了什麽理由,都绝不能做的。”
  小秃子“咕咯”一声就跪了下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滋哩声道:“我明白了,下次我再也不敢了,无论为了什麽原因,我都绝不做坏事,绝不杀人放火。”
  楚留香这才展颧一笑,道:“只要你记着今天的这句话,你不但是我的好朋友,还是我的好兄弟。”
  他拉起了小秃子笑道:“你还要记着,男人眼泪要往肚子里流。鼻涕却万万不可吞到肚子里去。”
  小秃子忍不住笑了。他不笑还好一笑起来险些真的将鼻涕吞了下去赶紧用力吸,全部鼻涕“呼喂”一声就又缩了回去。
  楚留香出忍不住笑道:“想不到你还有这麽样—手内功绝技。”
  小秃子红着脸吃吃笑道:“小麻子也总想学我这一手,却总是学不会鼻涕弄得满脸都是。”
  楚留香道:“他在哪里?”
  小秃子道:“他陪着一个人在那边等香帅。现在怕已等急死。”
  小麻子果然已急死了。但他陪着的那个人却更急,连楚留香都未想到就是薛斌的书童倚剑。
  倚剑一见了楚留香,就要拜倒。
  楚留香当然接往了他,笑问道:“你们本来就认识的?”
  小麻子抢着道:“我们要不认得他,今天说不定就惨了,若不是他放了我们一马,刚我们就未必能逃得了。”
  小秃子听他又要说放火的事赶紧将他拉到一边。
  倚剑恭声道:“香帅的意思,小人已转告给二公子。”
  楚留香道:“他的意思呢?”
  倚剑道:“二公子也已久幕香帅侠名,此刻只怕已在那边屋中恭候香帅的大驾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很好,再须你去转告薛二公子,请他稍候片刻,说我马上就到。”
  等倚剑走了,楚留香又沉吟了半晌,道:“我还有件事,要找你两个做。”
  小麻子怕挨骂,低头不敢过来,小秃子已挨过了骂,觉得自己好像比小麻子神气多了,抢着道:“莫说一件事,一百件事也没关系。”
  “昨天晚上我去找的那对夫妻,你认得出麽?”
  小秃子道:“当然认得出。”
  楚留香道:“好,你现在就去找他们,将他们也带到那边猎屋去,就说我请他们去的。”
  小秃子道:“没问题”
  楚留香道:“但是你们到了那边猎屋後,先在外面等着,最好莫要被人发现,等我叫你们进去时再露面。”
  小秃子一面点头,一面拉着小麻子就跑。
  楚留香仰面向天,长长伸个懒腰,随喃道:“谢天谢地,所有的麻烦事,总算都要过去……”
  楚留香并没有费什麽功夫就将左轻侯稳住,又将那位也不知是真还是假的“左明珠”姑娘带出了掷杯山庄。
  这位“左姑娘”脸色还是苍白得可怕,眼睛却亮得很,这两天她好像已养足了精神,但走路还是慢吞吞的,跟在楚留香後面走了很久,才悠悠的道:“现在已经快到叁天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知道。”
  左姑娘道:“你答应过我,只要等叁天,就让我回家的。”
  楚留香道:“嗯。”
  左姑娘道:“那麽……那麽你现在就肯让我回去?”
  楚留香道:“自然肯让你走,只不过,你回到家以後你父母还认你麽?…要换了我,是绝不会认一个陌生女孩子做自己的女儿的。”
  左姑娘咬着嘴唇,道:“可是…。可是你已经答应过我,你就该替我去解释。”
  楚留香道:“花金弓夫人会相信我的话?”
  左姑娘道:“江湖中谁不知楚香帅一诺千金?只要香帅说出来的话,就算你的仇人,也绝不会不相信的。”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忽又回头一笑,道:“你放心,我总让你如愿就是,只不过什麽事都要慢慢来,不能着急,一着急,我的章法就乱。
  左姑娘垂下了头,又走了半晌前面已到了那小树林,远远望去,已可隐约见到那栋小木屋,她忽然停下脚步,道:“你—…你既不想送我回去团聚,又要带我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你瞧见那边的木屋了麽?”
  左姑娘脸色更苍白勉强点了点头。
  楚留香道:“我走累了,我们先到那屋子去坐坐。”
  左妨娘道:“我……我……我不想去。”
  她虽然勉强控制着自己,但嘴唇还是有些发科。
  楚留香笑道:“那屋子里又没有鬼,你怕什麽,何况,你已死过一次,就有鬼你也不必害怕的。”
  左姑娘道:“我……我听说过那屋子是薛家的。”
  楚留香笑道:“你若是左明珠自然不能到薛家的屋子去,但你又不是真的左明珠,左明珠早已死了,你只不过是借了她的尸还魂而已,为什麽去不得?”
  他笑嘻嘻道:“何况,你既是薛二公子未过门的媳妇,迟早总是要到薛家去的。”
  左姑娘道:“可是…。可是…。”
  楚留香道:“我也没关系,我是薛衣人的朋友。”
  左姑娘好像呆住了,呆了半晌,勉强低着头跟楚留香走了过去,脚下就像是拖着千斤铁练似的。
  楚留香却走得很轻快,他们刚走到那木屋门口,门就开了,一个很英俊的锦衣少年走了出来,他脸上本来带着笑,显然是出来迎接楚留香的,但一瞧见这位“左姑娘”,他的笑容就冻结了。
  左始娘虽然一直垂着头但脸色也难看得狠。
  楚留香目光在两人脸上一扫,笑道:“两位原来早就认识了。”
  那少年和左姑娘立刻同时抢着道:“不认得…。”
  楚留香笑道:“不认得?…哪也无妨,反正两位迟早总是要认识的。”
  他含笑向那少年抱拳,道:“这位想必就是薛二公子了。”
  薛斌躬身垂旨道:“不敢,弟子正是薛斌,香帅的大名,弟子早已如雷贯耳,却不知香帅这次有何吩咐。”
  楚留香道“吩咐倒也不敢请先进去坐坐再说。”
  他反倒像个主人在门口含笑揖客,薛斌和左姑娘只有低着头往里走,就像脖子忽然断了,再也抬不起头。
  倚剑立刻退了出来,退到门口,只听楚留香低声道:“等小秃子来了,叫他一个人先进来。”
  只见左姑娘和薛斌一个站过左边屋角,一个站在右边屋角,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动也不动。
  楚留香笑道:“这地方实在不错,就算是做新房,也做得过了。薛公子,你说是麽?”
  薛斌哈哈道:“不敢…。是…。咳咳。”
  楚留香又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曼声笑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後…”只是约在此间,倒真不错…。”
  他忽然拉开门,小秃子正好走到门口。
  楚留香笑道:“你来得正好,这两位不知你可认得麽?”
  小秃子眼睛一转,立刻眉开眼笑,道:“怎麽不认得,这位公子和这位小姐都是大方人,第一次见面就给了我几两银子。”
  他话未说完,左姑娘和薛斌的脸色已变了。
  两人抢着道:“我不认得他,一…这孩子认错了人。”
  小秃子眨着眼笑道:“我绝不会认错。叫化遇到大方人,那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楚留香拍掌笑道:“如此说来,薛公予和左姑娘的确是早已认得的了。”
  左姑娘忽然大哭起来道:“我!…我不姓左,你们看错了,我是施茵…。我不认得他”
  一面狂吼,一面就想冲出去。
  但是她立刻就发现真的“施曲”已站在门口。
  楚留香指着施茵,含笑道:“你认得她麽?”
  左明珠全身发抖额声道:“我……我…。”
  楚留香道:“你若是施茵,她又是谁呢?”
  左明珠呻吟一声,突然晕了过去。
  叶盛兰、施茵、和梁妈站在一边。脸上的表记都很奇特,也不知是惊惶,是紧张,还是欢喜。
  倚剑,小秃子和小麻严站在旁边发呆,显然还并不懂这是怎麽回事,心里又是疑惑,又觉好奇。
  左明珠倚在薛斌怀里仿佛再也无力站立。
  他们本是“不认得”的,但左明珠一晕倒,薛斌就不顾一切,将她抱了起来,再也不肯松手。
  大家的心情虽不同,友情也不同,每个人的眼睛却都在望着楚留香,都在等着他说话。
  楚留香将灯芯挑高了些,缓缓道:“我听到过很多人谈起‘鬼’,但真的见过鬼的人,却连一个也没有,我也听过人说‘借尸还魂’。…”
  他笑了起来,接着道:“这种事本来也很难令人相信,但这次我却几乎相信了,因为亲眼见到左姑娘死,又亲眼见到她复活的。”
  大家都在沉默着,等他说下去。
  楚留香道:“我也亲眼见到施妨娘的尸身,甚至连她死时穿的衣服。都和左姑娘复活时穿的一样,这的确是‘借尸还魂’,谁也不能不信。”
  小秃子眼睛都直了,忍不住道:“但现在施姑娘并没有死,左姑娘又怎麽会说话的呢,施姑娘既没有死,她的尸身又怎麽回事?”
  楚留香笑道:“这件事的确很复杂,很奇怪,我本来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无意中闯入这屋子,发现了火炉中的妆匣花粉。”
  小秃子道:“梳妆匣子和‘借尸还魂’又有什麽关系?”
  楚留香道:“你若想听这秘密,就快为我找一个人来,因为她和这件事也有很大的关系,她一定也很想听。”
  小秃子还未说话,粱妈忽然道:“香帅要找的可是那位石姑娘?”
  楚留香道:“不错你也认得她?”
  梁妈苍老的脸上居然也红了红道:“我已将她请来了,可是石姑娘定要先回去换衣衫。才肯来见香帅。”
  楚剧香叹了口气不说话了,因为他也无话可说。
  幸好石绣云年纪还轻,年轻的女孩子修饰得总比较快些。女人修饰的时间,定和她的年龄成正比的。
  石绣云看到这麽多人,自然也很惊讶。
  小秃子比她更着急,已抢着问道:“梳妆匣子和这件事到底有什麽关系?”
  楚留香笑了笑,道:“火炉里有梳妆匣,就表示必定有双男女时常在这里相会,我本来以为是另外两个人,但她们身上的香气却和这匣子里的花粉不同。”
  他没有说出薛红红和花金弓的名字,因为他从不愿意伤害到别人,但这时左明珠的脸己红了。
  小秃子瞪了她一眼,忍不住又道:“你听我一说一…。”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听你一说就猜出其中有一人必是薛公子,但薛公子的… 的‘朋友’是谁?我还是猜不出。”
  他的这“朋友”两字倒也用得妙极,薛斌的脸也红了。
  楚留香道:“我本来以为石大姑娘,直等我见到这位倚剑兄弟时,才知道我想错了。”
  倚剑垂下了头,眼泪已快流出来。
  楚留香又道:“於是我更奇怪了,石大姑娘既然和薛公子全无关系。薛公子为何会对她的病情那麽关心?又为何会对她的二叔那麽照顾?他甚至宁愿被石绣云的娘误会,也不愿意辨自,反面想将错就错……所以我想这其中必定有绝大的隐秘,否则任何人都不愿意负这种冤名的。”
  石绣云狠狠瞪了薛斌一眼,自己的脸也红了。
  楚留香道:“我想这秘密必定和石大姑娘之死有关。所以就不惜挖坟棺,也要查明究竟,谁知……。”
  小秃子抢着道:“谁知石大姑娘也没有死,棺材里只不过是些砖头而已。”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石大姑娘的确是死了。”
  楚留香道:“因为她的尸身己被人借走。”
  他不让小秃子说话,已接道:“就因为薛公子要借她的尸身所以才那麽关心她的病情,就因为封棺的人是她的二叔,所以薛公子才会对她的二叔那麽照顾。”
  小秃子抢着道:“可是……可是薛公子要借石大姑娘的死又有什麽用呢?”
  他实在越听鼓劲了。
  楚留香道:“只因薛公予要用石大姑娘的体,来扮成施茵姑娘的体,让别人都以为施姑娘真的已死了。”
  他叹息接道:“石大姑娘身材、面容也许本来就有几分和施姑娘相似,何况,人死後面容有些改变,任何人也都不曾对死看得太仔细的,装扮得虽然不太像,也必定可以混过去,更何况梁妈也参预了这秘密。”
  粱妈的头也低下来了。
  小秃子摸着秃头,道:“可是。。。。.施姑娘又是为了什麽要装死呢?”滔
  楚留香笑了笑,道:“施茵若是没有死,左明珠又怎能扮得出‘借尸还魂’的把戏。”
  小秃子苦笑道:“我简直越听越糊涂了左姑娘好好一个人,为什麽要。。”
  楚留香干预了他的话,道:“这件事看来的确很复杂,其实很简单,因为这其中最大的关键只不过是个‘情’字。”
  他的目光自左明珠面上扫过,停留在薛斌面上,微笑接着道:“左明珠自幼就被许配给了丁家的公子,这本是一切门当户对的良缘,真可惜她偏偏遇见了薛斌,又偏偏对他有了情意。”
  小秃子道:“但薛家和左家岂非本是生冤家活对头麽?”
  楚留香道:“不错。左明珠见到薛公子时,怕也知道自己是绝不该爱上他的只不过 ‘情’之字最是微妙,非但别人无法勉强就连自己也往往会控制不住,有时你虽然明知自己不该爱上某个人,却偏偏会不由自主的爱上他。”
  石绣云忽然叹息了一声,道:“我常听说过一个人若坠人了情网往往就会变成瞎子。”
  楚留香温柔的瞧了她一眼,道:“有些人虽然本愿变成瞎子,但世上却还是有许多人,许多人要令他的眼睛不得不睁开来。”
  他目光回到左明珠和薛斌身上,接着道:“左明珠和薛公子虽然相爱极深,但也知道两人是永无可能结合的,若是换了别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许会双双自杀殉情的…。”
  石绣云茫然凝注着勉光,喃喃道:“这法子太笨了。”
  楚留香道:“这自然是弱者所为……”
  石绣云忽然抢起头,道:“若换了是我,我也许会……会私奔。”
  她鼓足了大勇气,才说出这句话,话未说完脸已红了。
  楚留香摇了摇头,柔声道:“私奔也不是好法子,因为他们明知左、薛两家是世仇,他们私奔了,两家的仇恨也许会因此结得更深……’
  他微微一笑,接道:“何况,两家的生死决斗已近在眼前,他们私奔之後,若是知道自己的父兄已被两家对方所杀,又怎能於心无疚?”
  石绣云潞然点了点头,幽幽道:“不错,私奔也不是好法子,并不能解决任何事……。”
  石绣云道:“左明珠和薛公子非但不是弱者,也不是笨人,他们在无可奈何之中,竟因出了一个最荒唐却又是最奇妙的法子,那就是……”
  小秃子忍不住抢着道:“借尸还魂”
  他以赞许的目光瞧了左明珠一眼,接着道:“左明珠着真借了施茵的魂而复活。那麽左明珠已变成了施茵,施茵本是薛斌未过门的妻子,固然应该嫁薛家。左爷既无法反对,薛大侠也不能不接受。”
  小秃子道:“施举人和花金弓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花金弓本意只是想和薛大侠多拉拢层关系,见到明明已死了的女儿又‘复活’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反对呢?”ㄅ小秃子点头笑道:“好极了。”
  楚留香道:“最妙的是,施茵‘借了左明珠的躯壳左明珠又‘借’了施茵的‘魂,左明珠和施茵事实上已变成个人,这个人嫁给薛斌後,那麽左爷就变成了薛公子的岳父大人,也就变成了薛大侠的儿女亲家…。”
  小秃子抢着道:“因为无论怎麽说,薛大侠的媳妇至少有一半是左庄主的女儿。两人心里头纵然不愿意,可也没法子不承认。”
  楚留香笑道:“正是如此,到那时两人难免还有决斗之心,只怕也狠不下心来了,因为两家的恨毕竟已很遥远。”
  小秃子拍手笑道:“这法子真妙极了……”
  小麻予忽然道:“但也荒唐极了,若换了是我我一定不相信。”
  楚留香道:“不错,所以他们的必须周密,行得起来更要做得天衣无缝,那麽别人就算不信,也不能不信了。”
  他接着道:“要实行这计划,第一,自然是要得到施茵的同意,要施茵肯装死。”
  小秃子抢着道:“施姑娘自然不会反对的,因为她也另有心上人,本来就不肯嫁给薛公子的。”
  楚留香含笑道:“正是如此,我听说施姑娘所用花粉俱是一位叶公子自京城带来的时,已有了怀疑,那时我就在想,也许施姑娘是在诈死逃婚。”
  小秃子道:“所以就要我们去调查叶盛兰这个人。”
  楚留香道:“不错,等我见到他们两位时,这件事就已完全水落石。”
  他接着道:“我不妨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再说一次。左明珠和施茵早已约好了‘死’时的时辰,所以那边施茵一‘死,左明珠在这边就‘复活’了。施茵自然早已将自已‘死’时所穿的衣服和屋子里的阵设全都告诉了左明珠。所以左明珠‘复活’後才能说得分毫不差。”
  “为了施茵要装死。所以,必需要借一个人的尸身,恰巧那时石大姑娘已病危,所以薛公予就选上了她。”
  “薛公子买通了石大姑娘的二叔,在人死时将她的体掉包换走,改扮送到施茵的闺房里,将活的施茵换出来。”
  “梁妈对施茵爱如已出,一心想她能幸福这件事着没有梁妈成全,就根本做不成了。”
  说到这里,楚留香才长长吐出口气,道:“这件事最困难的地方,就是要将时间拿捏得分毫不差,其馀的倒并没有什麽特别困难之处。”
  小麻子也长长殴出口气,笑道:“听你这麽样一说,这件事倒真的像是简单得很,只不过你若不说,我是一辈子也想不通的。”
  楚留香笑道:“现在你已想通了麽?”
  小麻子道:“还有点想不通。”
  楚留香道:“哦?”
  小席子道:“左姑娘既然根本没有死,左二爷怎会相信她死了呢?”
  楚留香道:“这自然因为左始娘早已将那些名医全都买通。若是找十位名医都诊断你已病人膏肓,无可救药时,只怕连你自已都会认为自已死定了,何况…。”
  他忽然向窗外笑了笑,道:“何况那其中还有位张简斋先生,张老先生下的诊断,又有谁能不信,张老先生若是说一个人死了,谁敢相信那人还能活得成?”
  只听窗外人大笑道:“骂得好,骂得好极了,只不过我老头子既然号称百病皆治,还怎能不治治人家的相思病,所以这次也只好老下脸来骗次人了。”
  长笑声中,张简斋也推门而人。
  左明珠、薛斌、施茵、时盛兰四个人立刻起拜倒。
  楚留香已长揖笑道:“老先生不但能治百病,治相思病的手段更是高人一等。”
  张简斋摇头笑道:“既然如此香帅日後若也得了相思病,切莫忘了来找老夫。”瓜
  楚留香笑道:“那是万万不用了的。”
  张简斋笑眯眯道:“可惜的是,若有那家的少女为香帅得了相思病,老夫怕也治不了,若说香帅为谁家少女得了相思病,那怕天下再也无人相信。”
  楚留香笑而不语,因为他发现石绣云正怔盯着他。
  张简斋扶起了左明珠,含笑道:“老夫这次答应相助,除了感於你们的痴情外,实在觉得你们的计划非但新奇有趣,而且的确可算是天衣无缝,只可惜你们为何不迟不早,偏偏要等到香帅来时才实行,难道你们想自找麻颇不成。”
  左明珠红着脸,嘎着说不出话来。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原因我倒知道。”
  张简斋道:“哦?”
  楚留香笑道:“他们就是要等我来,好教我去做他们的说客,因为我既亲眼见到此事,就不能不管,谁都知道我是个最好管闹事的人。”
  他又笑道:“他倒也知道我若去做说客,薛大侠和施举人对这件事也不能不信了,因为…。”
  张简斋截口笑道:“因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香帅一言九鼎,只要是楚香帅说出来的话,就万万不会是假的。”
  他又转向左明珠,道:“你们的如意算盘打的倒不错,只可借你们还是忘了件事。”
  左明珠垂首道:“前辈指教。”
  张筒斋道:“你们竟忘记了楚香的是谁也骗不过的,如今秘密已被他揭穿,难道还想他去为你们做说客麽?”
  左明珠等四人又一起拜倒道:“求香帅成全,晚辈感激不尽。”
  楚留香笑道:“你们何必求我。我早就说过,我是个最喜欢管闲事的人,而且从来不喜欢煞风景,能见到有情人终成眷属,要我做什麽都没有关系。”
  张简斋道:“楚香帅果然不傀为楚香帅,其实老夫也早已想起,香帅揭破这秘密,只不过不愿别人将你看做糊涂虫而已。”
  他转向左明珠等人,接着道:“如今你们也该得到个教训,那就是你们以後无论要求香帅做什麽事最好都先向他说明,无论谁想要让香帅上当,到後来总会发现上当的是自己。”
  小秃予和小麻子并不算很小了,有时他们甚至已很像大人,至少他们都会装出大人的模样。
  但现在他们看来却彻头彻尾是两个小孩子,面且是两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无论任何入都可以很容易的就在他们嘲起的嘴上挂两个油瓶。
  方施茵和梁妈坚持要请大家到“她们家里”去喝两杯,张简斋自然没有去,因为他已够老了,而且又是位“名医”,总觉得吃过了晚饭後若是再吃东西就是和自己的肠胃过不去。
  “喝酒”在他眼中看来,更好像是在拼命。
  左明珠和薛斌也没有去,因为他们要回去继续演他们的戏,自然不能冒险被别人见到他们。
  梁妈和施茵也没有坚持要他们去。
  可恨的是,小秃子和小麻子虽然想去,却没有人请他们。这对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的自尊心实在是种打击。
  小麻子瞒着嘴,决心不提这件事。
  小秃子连想都不敢去想。
  他尽量去想别的事,嘴里赌道:“这些人诈病,又装死,又扮鬼,又费心机,又费心事,又流眼泪,为的却只不过是个‘情’字,。。。”瓜
  他裂开嘴轻笑了几声,才大声道:“我真不懂这见鬼的‘情’字有什麽魔力,竟能令这麽多人为了它发疯病。”
  小麻子道:“我也不懂,我只望这辈子永远莫要和这个字发生关系。”
  他用力踢起块石头,就好像一脚就能特这“情”字永远踢走似的,却不知“情”字和石头绝不样,你无论用多大力气,都踢不走的,你以为已将它踢走时,它一下子却又弹了回来,你用的力气越大,它弹回来也越大。你光想一脚将它踩碎,这脚往往会踩在你自己心上。
  小秃子沉默了半天,忽然又道:“喂,你看左二爷真的会让他女儿嫁给薛二少吗?”
  小麻子道:“他不肯也不行,因为他女儿的‘魂’已是别人的了。”
  他似乎觉得自己这句“双关话”说得很妙,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肚子里的气也消了一半。
  小秃子瞪了他一眼,道:“但薛庄主呢?会不会要这媳妇?”
  小麻子道:“若是换了别人去说,薛庄主也许不答应,但楚香帅去说,他也是没法子不答应的。”
  小秃子点了点头,道:“不错,他欠香帅情,好像每个人都欠楚香帅的情。”
  小麻子撇了撇嘴,道:“所以那老太婆才死拖活拉的要请他去喝酒…。”
  小秃子忽然“吧”的给了他一巴掌道:“你这麻子,你以为她真是想请香帅喝酒吗?”
  小麻子被打得翻白眼,吃吃道:“不是请喝酒是干什麽?”
  小秃子叹了口气,道:“说你是麻子,你真是麻子,你难道看不出她们这是在替香帅做媒吗?”
  小麻子怔了怔,道:“做媒?做什麽媒?”
  小秃子道:“自然是做那石绣云姑娘的媒,她们觉得欠了楚大哥的情,所以就想将楚大哥和石姑娘拉携到一起。”
  小麻子一拍巴掌,笑道:“对了,我本在奇怪,那位石姑娘一个没出门的闺女怎麽肯叁更半破的跑到人家里去喝酒。原来她早已看上我们楚大哥了。”
  小秃子笑道:“像楚大哥这样的人,人有人才,像有像貌,女孩子若看不上他,那才真是怪事。”
  小麻子道:“可是……楚大哥看得上那位石姑娘吗?”
  小秃子摸着脑袋,道:“这倒难说了…。—不过那位石姑娘倒也可算是位美人儿,也可配得楚大哥了。我倒很愿意喝他们这杯喜酒。”
  小麻子道:“如此说来,这件事的结局到是皆大欢喜只剩下我们两个,叁更半夜的还像是孤魂野鬼般在路上穷逛,肚子又饿得要死。。
  小秃子“吧”的又给了他一巴掌,道:“你这人真没出息,人家不请咱们吃宵夜,咱们自己难道不会去吃。那边就有个摊子还没有打烊,我早已嗅到酒香了。”
  长街尽头果然还有盏孤灯。
  灯光下,一条猛虎般的大汉正箕因在长板凳上开怀畅饮,面前的酒角已堆满了一大片。
  卖酒的老唐早已哈欠连天,恨不得早些收摊子,却又不敢催这客人快走,他卖了一辈子酒,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酒鬼。
  虽已入冬,这大汉却仍精赤着上身露出一身黑勘的的皮肤,就像是戳打的老唐刚将两角酒倒在一个大海碗里,这大汉长吸水般一张嘴。整整十二两上好黄酒立刻就点滴无存。
  老唐用两只手倒酒,却还没有他一张嘴喝得快。
  小秃子和小麻子也不禁看果了。
  小麻予吐了吐舌头,悄声道:“好家伙,这位仁兄可真是个大酒缸。”瓜
  小秃子眨了眨眼,道:“他酒量虽不错,也未必就能比得上我们的楚大哥。”
  小麻子笑道:“那当然,江湖中谁不知道楚大哥非但轻功无比,酒量也没有人比得上。”
  他们说话声音本不大,老唐就连一个字没有听到,但那大汉的耳朵却像是特别灵,忽然一拍桌予站了起来,大声道:“你们的楚大哥是谁?”
  这人浓眉大眼,居然是一条很英俊的汉子,尤其是一双眼睛,亮得就好像两颗大星星一样。
  但是他说话的神气实在太凶,小秃予就第一个不服气,也瞪起眼道:“我们的大哥嘛,无论是谁都管不着。”
  他话还未说完,这大汉忽然就到了他们面前,也不知怎麽伸手一抓,就将两个人全抓了起来。
  小秃子和小麻子也不是好对付的,但在这人手里,就好像变成了两只小鸡,连动都动不了。
  和这大汉比起来,这两人的确也和两只小鸡差不多。
  他将他们提得离地约摸有一尺多高看看他们在空中手舞足蹈,那双发亮的眼睛里,似乎还带着些笑意。
  但他的声音还是凶得很,厉声道:“你们两个小把戏听着,你们方说的楚大哥若就是楚留香那老臭虫,就快带我去找他…。”
  小秃子大驾道:“你是什麽东西,敢骂楚大哥是老桌虫,你才是个大臭虫臭虫。”
  小麻子也大骂道:“楚大哥只要用一只小指头,就的将你这臭虫处死,我劝你还是…… 还是衔着尾巴逃吧。”
  小秃子道:“臭虫那有尾巴,臭虫的尾巴是长在头上的,按也按不住。”
  两人力气虽不大,胆子却不小,骂人的本事更易是一等一的高明,此因已豁出去了,索性骂个痛快,就算脑袋开花也等骂完了再说。
  谁知这大汉反而笑了,大笑道:“好,算你们两个小把戏有种,但别人怕那老臭虫,我却不怕,若比起酒来,他还差得多,你们若不信,为何不问他去。”

第十二章、一夜缠绵

  气锅鸡、红烧鸭、狮子头、清蒸鱼……这些都是要讲究火候的功夫名菜。梁妈想必早已准备了整天。
  但这些菜现在却还是原封不动的放在桌子上,因为桌上只剩下了两个人,而这两人连一点吃莱的意思都没有。
  客人并没有走,走的反而是主人。每个人走的时候,都有一套很好的理由。虽然谁都听出那些理由是编的。
  他们的意思只不过是将楚留香和石绣云两人单独留下来而已,这意思非但楚留香懂得,石绣云也懂得。
  妙的是她并没有要别人留下来,自己也没有走。
  她拿着筷子,轻轻敲着酒杯,像是想敲碎脑子里的静田,又像是觉得这双手没处安放,所以要找些事来做做。
  她脸上有薄辫的一层红晕,又不太红,在淡淡的灯光下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娇艳,说不出的妖媚。
  她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帘上,她白玉般的牙齿轻轻咬着红唇,咬得却又不太重。
  院子里秋风正吹着梧桐。
  酒,是翠绿色的,浮动着阵阵幽香。
  如此佳夜,如此佳人,如此美酒,纵然不饮,也该醉了。
  对佳人和美酒,楚留香的经验也许比大多数的人都丰富得多,但也不知为了什麽,此刻他的心竟也在跳个不停。
  他很少听到自已心跳的声音。
  石绣云忽然抬起眼睛,眼角从他的脑上滑到他的手,但她面上就露出对浅线的酒涡。
  她轻轻的问:“你不敬我的酒。”
  楚留香道:“你会喝酒。”
  石绣云眼皮流动,道:“你若敢跟我拼,我一定把你灌醉。”
  楚留香也笑了,道:“好,我敬你一杯。”
  石绣云撇了撇嘴,道:“多小气要敬就敬叁杯你……你怕我会醉?”
  她很快的倒了叁杯酒,很快的就喝了下去。
  一个人会不会喝酒,从他举杯的姿势镜可以看得出,楚留香一看她举杯的姿势,就知道她至少是喝过酒的。
  他也喝了叁杯,笑道:“老实说,我倒真未想到你会喝酒,而且酒量还不错。”
  石绣云用眼角瞟着他,道:“怎麽,你看我像是乡下人,是不是?告诉你,乡下人也会喝酒的。”
  她又开始倒酒,悠悠的接着道:“再告诉你,今年过年的时候,我一个人就喝了—罐,你信不信?”
  楚留香失笑道:“如此说来,我倒真该找小胡来跟你喝酒才是。”
  石绣云道:“小胡是谁?”
  楚留香道:“他叫胡铁花,是我的老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他的酒量比我强得多。”
  “今天…只要跟你喝酒。”
  她举起杯,道:“来,我敬你……你敬我叁杯,我敬你六杯,我的气比你大得多了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六杯?”
  石绣云“咕瞒”,将第一杯酒喝了下去,道:“六杯,你嫌少?还是多呢?”
  楚留香笑道:“好像是多了些。”
  石绣云瞪着他,娇道:“怎麽,你怕我喝醉是不是?只要你自己不醉就好了,莫管我。’
  这六杯酒她喝得更快,喝完了她的脸就更红了。
  楚留香柔声道:“我喝完了这六杯,就送你回去好不好?”
  石绣云眼踩于转道:“你……你先喝完再说。”
  六杯酒在楚留香说来自然算不了什麽。
  他喝完了六杯就问道:“现在你该回去了吧。”
  石绣云咬着樱唇,低下头,慢慢的将双新鞋脱了下来,却将一双白生生的大足盘在椅上,然後又慢慢的抬起头,凝注着楚留香,一字字道:“死也不回去。”
  楚留香道:“你……你不回去?为什麽?”
  石绣云又在倒酒,道:“没有为什麽,我就是不想回去。”
  她眼波在楚留香脸上一转,踞然道:“来,现在又该轮到你敬我酒。”
  楚留香只有摸鼻子,摸自己的鼻子。
  石绣云垂下头,幽幽的道:“我的心情不好,我想喝酒,你难道就不肯陪陪我?”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道:“只要你不喝醉,我陪你喝叁天都没关系。”
  石绣云道:“你怕我喝醉?”
  楚留香苦笑道:“谁喝醉我都怕,我什麽都不怕,就怕喝醉酒的。”
  石绣云一笑道:“我保证绝不喝醉,行不行?”
  楚留香只有举杯,道:“好我敬你。”
  其实楚留香自然也知道没有入能保证自己不喝醉的,唯一能要自己不喝醉的法子,就是根本不喝。
  这法子真不算妙,但却很有效。
  只可惜很多人都不肯用这法子,所以每天喝醉酒的人都很多。
  楚留香知道劝人喝酒固然不好,劝人不喝也不好,因为你越劝他不喝,他往往会喝得越多。
  他只希望石绣云的酒量真的不错。
  石绣云酒量的确不错,只不过没有她自己想像中那麽好而已。每个人的酒量都没有自己想像中那麽好的。
  石绣云的眼皮已远不如方那麽灵活了。
  她瞪着楚留香用筷子指着楚留香的鼻子吃吃笑道:“你不是好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好人……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我要倒霉了。”
  楚留香苦笑道:“我哪点不好?”
  石绣云格格笑道:“你把我灌醉了…。’你把我灌醉了。”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道:“你不是说你不会醉的吗?”
  石绣云皱了皱鼻子扬了个鬼脸,又把脚放了下去,道:“这麽闷闷死人,让我出去走好不好。”
  楚留香立刻站了起来,道:“好。”
  石绣云弯下腰,几乎将头伸到桌子底下了,道:“我的鞋子。…我的鞋子呢?”
  她的鞋子已踢到楚留香这边来了。
  楚留香只有替她捡了起来。
  谁知石绣云抬起脚,吃吃笑道:“你替我穿上,……你不替我穿上,我就不走。”
  纤秀的脚盈盈一握。
  楚留香的心不觉又动。
  对他这样的男人说来,这小丫头做得实在未免太过份了,简直就好像在欺负他好像说他气不改似的。
  楚留香简直忍不住想给她点“教训”了。
  可是这次楚留香却什麽也没有做只是替她穿上鞋子,扶她出了门,她两只手接在楚留香肩胳上,整个人都挂在他肩膀上。
  夜凉如水。
  星光映在青石扳路上,青石板路映着星光。
  秋风温柔得就像是情人的呼吸。
  楚留香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
  他全未看到黑暗中还有双发光的眼睛在盯着他。
  木屋里并不太暗,因为星光也悄悄的潜了进来。
  楚留香不知自己为什麽要听石绣云的话,为什麽又将她带来这里…“也许他真的有些醉了。
  石绣云快乐得就像是只云雀,轻灵的转了个身,道:“你可知道我为什麽要到这里来?”
  楚留香没有说话。
  石绣云道:“因为这是我第一眼看到你的地方。”
  楚留香道:“走吧。”
  此时此刻,突然说出这两个字来,实在妙得很。
  石绣云道:“走?为什麽要走?”
  楚留香道:“你若再不走,可知道我会怎麽办?”
  石绣云娇笑着,播着头。
  楚留香尽量使自己的表情看来凶狠些,沉着声音道:“你既知道我不是好人,你就该猜得出我要做什麽事的,快些走是你的运气,否则我就要撕破你的衣服,然後…。”
  他话还没有说完,石绣云突然“吁”一声,投入他怀里。紧紧的勾住了他得脖子,道: “你真坏,坏死了,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这样对我的。”
  楚留香怔住了。
  他只不过是在嘴上说说,想吓吓她而己,谁知她自己反而“实行”了起来,他想推。
  他推在最不该推的地方。
  石绣云的笑声如银铃,断断续续的银铃,她握起了他的手,将他随手塞人她的衣襟里,悄悄道:“你摸模我身上是不是发烧?”
  她身上的确在发烧。
  楚留香虽然有些台不得,还是很快就将手袖了出来,谁知石绣云却又拿起他的手,狠咬了一口。
  她咬着他的手指,道:“你这个坏东西,你一直在勾引我从头到尾都在勾引我,你以为我不知道?现在你又要逃了,你若敢逃走,小心我咬断你的手指。”
  楚留香是个男人,而且没有毛病。
  一点毛病也没有。
  太阳已升起。
  阳光照入窗户,照在石绣云腿上。
  她的腿修长笔挺。
  就算再挑剔的人,也不能不承认这双腿诱人得很。
  楚留香的目光从她的腿,慢慢的移到她脸上,她脸上还留着一抹红晕呼吸是那麽安祥,睡得就好像婴儿样。
  望着这张脸,楚留香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後悔。
  他并不是“柳下惠”,也从来不想做“柳下惠”,可是这次,他却希望昨天晚上是个柳下惠。
  他也曾经和别的女孩子很亲密,但是那都不同。那些女孩子都很坚强,都很有勇气。
  知道她纵然会对他怀念,也不会为他痛苦。
  而现在依在他怀里这女孩子却不同。这女孩如此纯真,知此幼稚,如此软弱…。他不敢想像自己离开她之後,她会怎麽样?
  “她会不会自杀?”
  想到这里,楚留香真恨不得重重打自己几个耳光了。
  石绣云的腿轻轻缩了缩,脸上面渐又露出了酒涡。
  然後她睁开了眼。
  楚留香几乎不敢接触她的眼波。
  石绣云翻了个身,忽然轻轻的呻吟了起来,带着笑道:“我的头好疼。”
  楚留香柔声道:“想到第二天的头疼,以後你总该少喝些酒了吧。”
  石绣云吃眩笑道:“我听说爱喝酒的人记性都不好,过两天就会将酒醉後的难受忘得乾乾净净了。”
  楚留香也不禁失笑道:“一点也不错,据我所知小胡至少就戒了千次酒了,每次头疼时他都嚷着要戒酒,可是不到半天就开了戒。”
  石绣云坐了起来,揉揉眼睛笑道:“原来太阳已升得这麽高了。”
  楚留香道:“时候的确不早,我……我实在不想走…”
  下一句话他本要说“虽不想走,却非走不可。”
  可是这句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谁知石绣云却道:“你不想走,我却要走了。”
  楚留香怔了怔,道:“你—…”
  石绣云道:“我知道你也该走了。”
  楚留香道:“那麽……那麽以後我们。”
  石绣云道:“以後?我们没有以後,因为以後一定再也见不着我。”瓜
  楚留香怔住了。
  石绣云忽然笑了笑,道:“你为什麽吃惊?你难道以为我会缠住你,不放你走?”
  她亲了亲楚留香的脸,站起来,开始穿衣服深深道:“我和你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我就算能勉强留住你,或者一定要跟你走,以後也不会幸福的。”
  楚留香简直说不出话来。
  石绣云温柔的一笑,道:“我是个很平凡的人,以前一直过的是很平凡的日子,以後过的也一定是很平凡的日子,在我这一生中,能够跟你有这麽样不平凡的一天……只要一天,我已很满足了,以後到我很老的时候,至少我还有这麽一天甜蜜的回忆。”
  她温柔的凝注着楚留香,栗声缓道:“所以无论如何都该感激你。”
  楚留香坐在那里,心里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石绣云又亲了亲他,然後忽然就转身很快的走了出来,甚至连头都没有回过来瞧他一眼。
  楚留香本来是希望她能好好走的,但现在她真的好好走了,楚留香心里反面觉得有些发酸,发苦。
  他本来一心希望她走,现在却又希望她不要走得这麽快了一一
  人人都说女子的心情不可捉摸其实男人又何尝不如此。
  楚留香盯着那扇门,好像希望她会忽然又推门走进来似的。
  门果然被推开了…’
  但从门外走进来的并不是温柔美貌的石绣云,而是条酒气薰人,刚生出满脸胡渣子的身长大汉;
  楚留香叫了起来,道:“小胡,你怎麽会找到这里来了。”
  胡铁花没有回答,却笑道:“老臭虫,你实在有两手……你是用什麽法子将那女孩子骗得肯乖乖走了的?这法子你一定得教教我!”
  楚留香满肚子苦水却吐不出来,道:“我何必教你反正女孩子一看到你就逃得比马跑的还抉。”
  他虽是在故意气气胡铁花但也知道胡铁花绝不会生气,更不会难受无论谁想要胡铁花难受,都困难得很。
  谁知胡铁花听了这话立刻哭丧了脸,笑也笑不出来了,站在那里发了半天呆,竟“拍” 的给自己个耳刮子,大声道:“不错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我是个酒鬼又是个穷光蛋、又脏、又丑,若有女孩子见了我不逃,那才是怪事。”
  楚留香也看呆了。
  他知道胡铁花并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认识胡铁花二十多年胡铁花永远都是高高兴兴的得意扬扬的。
  现在他怎麽会变得这种样子?难道他有了什麽毛病?
  只见胡铁花眼睛红红的居然像要流眼泪了。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道:“谁会说你丑,那人眼晴—定瞎了。你看你的鼻子、眉毛、眼睛.…—尤其是你这双眼睛一万个男人中也找不出一个。”
  胡铁花不由自主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像是觉得高兴了些,但忽又摇头捂着脸: “就算我睛长得不错,也只是个穷光蛋。”
  楚留香道:“男了汉大丈夫,穷一点有什麽关系,只要你穷得骨头硬……世上的女孩子并非个个都是见钱眼开的。”
  胡铁花不由自主挺起了胸膛,但忽又缩了下去,摇头道:“只可惜我又是个酒鬼。”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喝酒又有什麽不好?喝酒的人才有男子气概,古来有名的英雄,将相、诗人,哪个不喝酒,女孩子见到你喝酒的豪气,一颗心早已掉在你酒杯里了。”
  胡铁花却还是在摇头,道:“这些话没用,女孩子见了我还是要逃。”
  楚留香道:“哪个女孩子见你会逃?她们追你还来不及哩。….你不记得华山派的那位 ‘清风女剑客’高亚男,只为了要嫁给你。一直追了你两叁年。”
  这话倒不假。
  那年夏天,他们在莫愁湖上喝酒胡铁花喝醉了,胡里胡涂的就答应了要和高亚男成亲。
  但第二天他就将这回事忘了,亚男却未忘,硬逼着他要她,还说他若赖账,她没有脸活下去了。她就要自杀。
  这一下子立刻将胡铣花吓得落荒而逃,高亚男就在後面追,据胡铁花自己说,她竟追了两叁年。
  这本是胡铁花的得意事,楚留香以为总可叫胡铁花开心些了,谁知胡铁花一听“高亚男”这名字,一张脸立刻就变得像吊死鬼一样。
  楚留香奇怪,试探着问道:“莫非你又见着高亚男了?”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讶然道“她难道还不理你?”
  胡铁花道:“她……她就是不理我,简直就好像不认得我这个。”
  说出这句话他更像个刚受了委屈的孩子。
  楚留香更奇怪了,拉着他坐了下来道:“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快说给我听听。”
  胡铁花道:“有天我得了两罐好酒就去找快网张叁,因为他烤的鱼最好我记得你也很爱吃的。”
  楚留香笑道:“不错只有他烤的鱼不腥不老,又不人鱼鲜味。”
  胡铁花道:“我和他正坐在船头烤鱼吃酒忽然有条船很快的从我们旁边过去,船上有叁个人,其中有个我觉得很面熟。。
  楚留香笑道:“高亚男?”
  胡铁花点着头道:“那时我也大吃一惊,就追下去想跟她打招呼,谁知她根本不理我,我拼命向她招手,她就像没瞧见。”
  楚留香道:“也许…也许她真的没有看到你。”
  胡铁花道:“谁说的?她坐在窗口,眼睛瞪了我半天,却强是瞪着根木头似的,我一路追下去,她一路坐在窗口,可就是不理我。”
  楚留香道:“你为什麽不索性跳上她的船?去问个明白。”
  胡铁花苦着脸道:“我不敢。”
  楚留香失笑道:“你不敢?为什麽?她顶多也不过只能把你踢下船而已。”
  胡铁花叹道:“因为她的师傅,华山的那老尼姑也在船上,我倒真有点怕……我不是怕她别的就怕她那张脸。”
  华山剑派当代掌门人,“枯梅大师”,庄严持重,据说已有叁十年未露笑容,江湖中人无论谁见到她都难免有些害怕的。
  楚留香动容道:“枯梅大师已有二十馀年未履红尘,这一次下山来了?”
  他忽然觉得这好事很有趣了,若没有十分重大的事枯梅大师绝不会下山,她既已下了山华山就必定有大事要发生。
  楚留香忽然用力一拍胡铁花肩头,道:“你莫难受,等我这里的事办完了就陪你去找她问问她为何不理你?”
  胡铁花嘴角动了动,忽然道:“你见了枯梅大师定也会大吃一惊的。’
  楚留香道:“为什麽?”
  胡铁花道:“因为他已还俗了。”
  楚留香叫了起来道:“枯梅大师会还俗你见了鬼吧。”
  枯悔大师落发出家已有四十馀年修为功深戒律精严,若说她也会还俗。简直比说楚留香做了和尚还要令人吃惊。”
  胡铁花苦笑道:“我知道这件事无论说给谁听,都绝没有人会相信,但她的的确确是还俗了。”
  楚留香道:“你怕是看错人了吧。”
  胡铁花道:“枯梅大师的容貌任何人看了一眼都不会忘记何况是我?”
  楚留香道:“可是…。”
  胡铁花道:“我见着她时,她穿的是件紫缎团花的花袍,手里扶着根龙头杖,头上白发苍苍,看来就像是位子孙满堂的馈命夫人。”
  楚留香说不出话来了。
  枯梅大师居然下了华山,已令人吃惊,她会还俗,更令人难信,这其中必定又牵涉到一件稀奇古怪的大事。楚留香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他忽然跳了起来,飞奔出去,道:“你在这里等我,午时前後,我一定回来陪你去。”
  江湖中的确又发生了件大事,无论谁想管这件闹事,都难免要有杀身之祸,楚留香若是聪明人就该逃得远远的。
  只可惜聪明人有时也会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