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兰花
   —古龙

第一章、要命的人

  楚留香已经死了,江湖中都知道他已经是个死人。
  在一个边荒小镇上,经过了很多曲折诡秘的过程之后,正在进行的一场生死之之战,和一个已经死了多时的楚图香有什么关系?
  就算楚留香是千百年来江湖中最有名的名人之一,可是名人女如果已经死了十几个月,也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
  两个人死了,一个有名,一个无名,可是在别人看来,都是一样的。
  都一样只不过是一个死人,一具尸体。
  在一件极诡秘复杂的行动中,一个死人是绝不会造成太大的作用的。
  楚留香死了,也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跟别的死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这一次行动的原固,为什么会是他?、灯火忽然又亮起,点亮了这条长街。
  就在刚才那片刻间,这条长街上已不知发生了多少必将流传江湖的搏击刺杀拼斗,也不知有多少曾经叱咤一方的武林高手,在这里流血至尽而死。
  可是长街依旧。
  ——因为长街没有生命,也没有感情,所以长街依旧冷寂。
  什么人都看不见了,活人不见,死人也不见,甚至连尸体和血迹都看不见。
  如果那时你也在那条长街上,除了那一家家仿佛已就成鬼屋的店铺,和那一盏盏也好像带着点森森鬼气的灯火外,你只能看见三个人。
  一个面色苍白、轮廓凸出,全身上下都好像带着种上古贵族那种风姿和气质的人。
  ——是慕容。
  他一直都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瞬息问的黑暗,瞬息间的光亮?瞬息间的凶杀,瞬息间的死亡,都好像跟他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甚至连毁灭都好像跟他全无关系。
  这个人非但对他自己的生死存亡全不关心,对这个世界是否应该毁灭也全无意见。
  唯一关心的事,好像只不过是远方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一个看来宛如兰花般的影子。
  此刻正是午夜前后。“
  另一个人穿一身直统长袍,以自布蒙面,可是看起来还是带着种令人无法抗拒也无法形容的魅力,就算把她藏在山间埋人土中也一样,她这种魁力,就算千千万万里之外,也一样可以让你牵肠挂肚?
  这种魅力是每一种成熟男人都可以感觉得到的,但却偏偏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来。
  第三个人就站在他们对面,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站着,可是无论任何人看见他,都会觉得这个人是与众不同的。
  这个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呢?谁也说不出来,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
  他并不突出,可是看起来却有一种慑人的成仪,他并不英俊,可是看来却非常有吸引力。他的肌肉虽然已渐松弛,可是看起来却依然如少年般矫健灵活。
  因为他每一次出现时,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他出现的地位,灯火照射到他身上的角度,他站立的姿势和方位,他的发型和服装,每一样都由专家精心设计过。
  因为他是铁大老板。不但是老板,而且是老大。
  铁大老板远远的看着慕容,慕容也在看着他。两个人的神情居然全部很冷静。
  灯光的阴影使得铁大老板脸上的轮廓变得和慕容同样明显突出。
  只不过他们还是有些地方不同的。
  ——慕容虽然坐着,可是看起来好像还是比铁大老板高得多。
  一有种人好像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
  铁大老板无疑也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已被激怒。也只有这种感觉,才能使他这种身经百战由低处爬起的江湖大豪激怒。
  可是就在他开始发怒的时候,他脸上反而有了笑容。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些人在杀人时总是先笑一笑?
  慕容当然应该看得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极不简单的人,也应该看得出这个人笑眼中的杀意和埋伏在四面的杀机。
  他自己带来的人却好像已经在刚才那一瞬间突然全部被黑暗吞没。
  就算是从来不怕死的人,到了这种时候,也难免会紧张起来的,就算不害怕,也难免会紧张。
  慕容却好像是例外。
  铁大老板冷冷的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而且是真的叹了口气。
  “你不该来的。”他居然对慕容说:“虽然你是条好汉,可是你实在不该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要我的是上一代的慕容,不是你。”大老板说,“何况你根本不是慕容家的人。”
  ——慕容青城故去后,慕容无后,就将他们表亲家的二少爷过继到慕容家来,继承这一门的香火,当然,也接掌了江南慕容的门户。
  这件事在江湖中已经不是秘密。
  “我调查过你,”铁大老板说,“我对你的了解,大概要比你想象中多得多。”
  “哦!”
  “你不但是条好汉,也是个人才,在少年时就曾经替慕容家策划过很多件大事,成绩都不错,所以慕容家这次才会选中你继承他们的门户。”大老板说,“所以我才想不通。”
  “什么事想不通?”
  “我实在想不通这次你为什么一定要来送死。”铁大老板说,“这一次你不但计划欠周密,行动更疏忽,简直就像是故意来送死的。”
  慕容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明白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在明知必死之前也会笑的。
  多年后那位求知若渴的少年对当时那一战所作的结论虽然荒谬,可是他的前辈长者并没有责备他,只不过问了他几个很简单的问题。
  ——在这里,作为一个执笔记叙当年那一战的人,必需要说明的是,因为那一战非但对江湖的影响很大,而且波及很广,其计划之精密、战略之奇诡,更被江湖人推崇为古今三大名战之一。策划这一战的人,当然更是不出世的奇才。
  所以直到多年后,还有人讨论争辩不息。
  在那一天,长者对少年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能研究引起这一战的主要原因是楚留香?”
  “是的。”
  “你为什么能确定?”
  “因为谁也没有看见楚留香是不是真的死了。”少年说,“他死的时候,没有人在场,他死后,也没有人见他的尸体。”
  “神龙不死,不见其尾,神龙如死,首亦不见。”长者说,“连麝象之蜀,死前还要去找一个隐秘之地让自己死后不被打扰,何况香帅。”
  “是的,这道理我也明白。”少年说,“有些人的确就像是香帅一样,其生,见首而不见其尾。其死,鸿飞于九天之外。”
  “那么你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像这么样一个,怎么会死得那么容易?”少年说,“他死时,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他的死,是否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
  他甚至还提醒他的长者:
  “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名侠、名将、名士部曾经有过这种情况,因为他们都大有名了。”
  ——一个人如果大有名了,就难免会有很多不必要的烦恼,如果他要完全摆脱这种烦恼,最彻底的一种方法就是“死”。
  “问题是,他是真死?还是假死?”
  长者叹息。这道理他当然也明白,也许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明白得多。
  他脸上每条皱纹,都是生命的痕迹,有些虽然是被刀锋刻划出来的,却还是不及被辛酸血泪惨痛经验划出的深邃。
  “如果你的理论可以成立,那么一个像楚留香这样的人,得到了这样一个机会,可以悠悠闲闲的度过他这一生,做一些他本来想做而没有去做的事,从容适意,再无困扰。”长者叹息,叹息声中充满了羡慕:“一个人如果这么样的‘死’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复活?”
  “有的,”少年的回答还是很肯定,“迟早总是会有的。”
  “因为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做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尤其是像楚香帅这样的人。”
  “哦?”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少年说,“每个人这一生中都在做千些他本未不愿的事,他的生命才有意思。”。
  “这是谁说的?”“是你说的。”少年道,咱从你对我说过一次之后,我从来都没一忘记,何况你已不知道对我说过多少次。”
  ——这也不是老生常谈。这也是从不知道多少次痛苦经验中所卜得到教训。每说一次,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说的人感觉不一样,听的人感觉也不一样。
  长者苦笑,只有苦笑。
  只不过他还是要问,因为问话有时也是种教训。
  因为你自己回答出的话,总是会比别人强迫要你记住的话更不易忘记。
  “如果楚香帅真的没有死,正在过一种他久已向往的生活。”长者问少年,“那么你认为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迫他重返江湖?”哦们甚至可以去想象,“他”正乘着他那艘轻捷舒适快速而华美的帆船在邀游湖海,正在享受着甜儿的蜜意,蓉蓉的柔情,红袖的添香。
  现在他甚至很可能已经到了波斯,做了他们的王室的上宾,正斜倚在柔厚如云絮般的地毯上,浅吸着一杯用水晶夜光杯盛着的葡萄美酒,斜倚着蓉蓉的肩,轻吻着甜儿和红袖的手,欣赏着波斯舞娘肚皮上肌肉那种奇妙的韵津和颤动。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可能令人重返江湖间的凶杀恩怨腥凤血雨中?
  “有的。”少年说,“一定有的。”
  他说得更肯定:“每个人都必须为某些事付出代价,如果不去做那件事,他就不是那个人了,也不配做那个人了。”
  “你说的是哪些事?”
  “朋友间永恒不变的友情和义气,一种一言既出永无更改的信约,一种发自内心的亏欠和负疚。”少年的表情严肃得已经接近沉痛,“还有一处两情相悦生死不渝的爱情。”
  ——这个少年忘了说一件事,他忘了说“亲情”。
  血浓于水,亲情永远是人类感情中基础最浓厚的一种,也是在所有伦理道德中最受人推崇敬仰的一种。
  这个少年没有提及这种伟大的感情,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不能了解这种感情的深厚与伟大。
  因为他是个出生时就被安置在阴沟边的孤儿。
  长者了解少年的感情,所以他只说:“我也有很多朋友是很重感情的,有的人重友情,有的人重孝梯,有的人重情,有的人重义,”长者说,“他们情之所钟之处,也就是他们的弱点。”
  “是的。”少年说,“情之所钟,虽然令金石为开,可以换句话说,别人只要有一分之情,也一样可以把他的心劈开成两半。”
  “说得好。”长者出自真心,“你说得好。”
  “香帅之所以能够成为香帅,就因为他有情,”少年说,“他有情,所以才能以真心爱人,他以真心爱人,所以别人才会以真心爱他,就算在生死一发的决胜之战中,他往往也是凭这一份对生命的真情真爱才能摧毁对方的意志而反败为胜。”
  ——这道理更难明白,可是长者也明白。
  一个没有爱的人,怎么会有信心,一个没有信心的人,怎么能胜?
  少年的声音中也充满信心:“如果要楚香帅复活,当然也只有用这一个‘情’字去打动他。
  他凝视着长者:
  “一个人情之所钟,就是他的弱点所在,可是如果有人问我香帅的情之所钟在那里?我却无法回答。”少年说,“因为他的情是无所不在的。”
  长者沉默。
  在这一瞬间,他的表情忽然也变得很严肃,不但严肃,而且还带着种适度的尊敬。
  他忽然发现他面前这个年轻人已经长大了。
  “你的意思是说,江湖中有一部分对楚留香深为忌惮的人,一直都不相信他真的死了,”长者归纳少年的意见,“为了要证实这一点,他们甚至不惜投下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组成一个极密的组织,来实行一个极周密的计划。”
  “是的。”少年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子的。”
  “要进行这个计划,第一,当然是要找一个楚留香非救不可的人。将他置人险境。”
  “不错。”
  “可是楚留香纵然未死,也己退出江湖,又怎能曾知道他有这么样一个至亲好友在险境?”
  长者自己口答了这个问题:“要确定楚留香一定会知道这件事,当然要先让这件事轰动江湖。”
  ——江甫慕容与铁大老板这一战,双方各率死士远赴边隆,使一镇之人全都离家避祸,这一战在未战之前就已轰动!
  “所以你认为这一次飞蛾行动,是完全符合这些条件的。”
  “是”。少年断然道,“我相信绝对完全符合。”
  “可是我却还有一点疑问。”
  “哦?”
  “江湖传言,都说楚香帅之死,是被当年慕容世家的家长‘青城公子’设计陷害的。”
  ——慕容青城利用他绝色无双的表妹林还玉,将楚香帅诱入一个万劫不复的黑暗苦难屈辱悲惨深渊,使得这位从来未败的传奇人物,除了死之外,别无选择之途。
  这些话已经不仅是江湖人之间的传言了,已经流传成说评书先生们用来吸引顾客的开场白。
  这故事,少年当然也知道的,所以长者问他:“慕容和香帅既然有这么样一段恩怨,香帅为什么要救这一代的慕容?”
  少年沉默着,过了很人才说:“香帅是个多情人,而且是属于大众的,是大众心目中的偶像,如果说他这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合理的。”少年强调,“如果说他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至少我就会觉得他不配做楚留香。”
  他不回答长者的问题,却先说了这段和他们讨论的主题完全无关的话,长者居然也平心静气的听着他说下去。
  “这么样一个人情感也许比任何人都深。”少年淡淡的说,“这种人的情感,我能了解。”
  长者看着他,眼中带着感伤,也带着微笑:“你最近了解的事好像越来越多了。”
  少年也笑了笑。笑中也有感伤。
  “我想每个人都是这样子的,”少年幽然,“岁月匆匆,忽然而逝,得一,知心,死亦无憾。”
  他说:“我想香帅一定也是这样子的,所以他就算是因林还玉而死的,也毫无怨尤,何况林还玉在他失踪后不久,也香消玉殒了。”
  他说得淡如秋水,实情却浓如春蜜。
  ———个被人利用的绝色少女,被她的恩人逼迫而去做一件她本来不愿做的事,当然知道她心目中唯一的情人与英雄已经因为她做的这件事而走上死路,她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这不是个充满了幻想的浪漫故事,也不是说给那些多愁善感的少男少女们听的。
  这是江湖人的事。
  ——江湖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
  在某一方面来说,他们也许根本不能算是一种人,因为他们的思想和行为都是和别人不同的。
  他们的身世如飘云,就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没有,连根都没有。
  他们有的只是一腔血。很热的血。
  他们轻生死,重义气,为了一句话,什么事他们都做得出。
  在他们心目中,有关“楚留香之死”这件事,绝不是一个浪漫的故事,而是一件可以改变很多人命运的阴谋。甚至可以改变历史的阴谋。
  对江湖人来说,这件事给他们的感觉绝不是那么哀凄悲伤的浪漫,而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沉痛,就好像鞭子鞭苔在心里那种感觉一样。
  ——没有一天是安静的,没有一天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没有一天可以让你跟一个你所爱的人过一天安宁平静日子,也没有一天可以让你做一件你想做的事。
  ——然后呢?
  然后就是死。
  ——如果你运气好,你就会到达高峰,到了那时,每个人都想要你死,不择一切手段想要你死,用尽千方百计想将你置之于死地。
  ——如果你运气不好,你时就已经是个死人。
  连楚留香都不能例外,何况别人?
  于是江湖人开始伤心了,甚至是豪爽开朗的江湖人都难免伤心了。
  甚至连楚留香的仇敌都难免为他伤心,把林还玉看成一个蛇蝎般的女人。
  只有楚留香自己是例外。
  因为他们不但相爱,而且互相了解,所以林还玉临死前也说:“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原谅我的,不管我对他做过什么事,他都会原谅我的,因为他一定加道我对他的感情。”她说,“就是什么事都是假的,我对他的感情绝不假。”
  她说的话也不假。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死更真实的事?
  “香帅一定要救慕容,只因为这一代的慕容,是从林家过继来的。”少年说,“林家和慕容是姑表亲,这一代的慕容就是林还玉的嫡亲兄弟。”
  有一夜,在月圆前后,是暮春时节,在远山中一个小木屋里。
  有两个人,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淡得化不开的柔情。
  就在那一天,楚留香曾经告诉她,愿意为她做一切事。
  她只要他做一件。
  ——她要他照顾她的弟弟。
  “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咱勺亲人,我希望你能善待他,只要你活着,你就不能让他受到别人的侮辱欺凌。”她说,“你只要答应我这件事,我无论死活都感激你。”
  楚留香答应了她。
  有了这句话,楚留香如果还活着,怎么会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置之死地而后生,用这句话来形容这件事,虽然有些不妥,却也别有深意。”长者叹息,“在这种情况下,香帅好像只有复活了。”
  “应该是的。”
  “那么这个计划无疑是成功的。”长者问。
  “纵然成功,也为后世所不齿。”
  “为什么?”
  “固为它太残酷。”
  “残酷?”长者说,“兵家争胜,无所不用其极,你几时见过战场上有不残酷的人?”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子的!”
  少年沉吟:“我的意思是说,这个计划不但残暴,而且完全丧失了人性!”
  他又强调补充:“表面上看来,这个计划好像是非常理智而文雅的,其实却残忍无比,只有完全灭绝了人性的人,才能做得出这种事。”
  他一连用了残酷、残暴、残忍三个名词来形容这件事,连嘴唇都已因愤怒而发白。
  “这个计划中最可怕的一点,所有在这次计划中丧生的人,全都是无辜的,而且完全不知内情。”少年说:“他们本来是为了一点江湖人的义气去做一次名誉之战,虽死不借,如果他们知道他们只不过是一批被利用的工具而已,我相信他们一定死不瞑目。”
  少年很沉痛的接着说:“在江湖人心目中,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我明白,”长者的声音也很沉重,“尤其是‘明察秋毫’柳先生,他的死,实在令人痛心。”
  ——柳先生当然要死,如果他不死,如果他破了丝网,这次的飞蛾行劝,岂非要功败垂成。
  但是这次行动,既然名为“飞蛾行动,”那么结果就是早已命定了的。
  扑火的飞蛾,只有死。柳先生是飞蛾,所以柳先生当然也只有死。
  死了的人不知道内情,当然更不会告诉别人攻击行动始未,所以这个事件,其后的发展,只有落到那个还没有死的人身上。他,其实也就是整个事件的策划者。
  ——天下有什么比这个事件更难以让人理解?因为行动如果成功了,反而对他来说,是绝对的失败;行动失败,对他来说,才是成功了,彻底失败是完全成功,死亡竟成了他最大的胜利。
  “在这次事件中,还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人,我们好像一直都忘记了。”少年说。
  他说的当然就是那两个穿自布长袍,以自中蒙面,一直跟随在慕容身边的少女。
  “尤其是小苏。”
  ——小苏就是苏苏,姓苏,名字叫苏,就是陪柳先生去突破丝网的人。也就是要柳先生命的人。
  “她是一步暗棋。”
  少年自己为自己解释:“慕容当然很了解柳明秋,所以先把她们两个人安排在身边,因为他确信柳明秋一定可以看得出她们的潜力。’
  “这只不过是慕容把她们置身边的一部份理由而已。”
  “不管怎样,柳先生在突袭丝网时,果然选中了苏苏作他的搭档。”少年说:“因为柳先生虽然明察秋毫,可是再也想不到慕容身边最亲近的人,会是致他命的杀手。”
  “就因为想不到,所以小苏才能置他于死。”
  “是的。”
  “像柳明秋这样的人,本来根本不会有‘想不到’这种情况,因为他根本不会相信任何人。”
  “因为无论要任何一个老江湖心目中都绝不会想到这么样一个计划周密的行动,它的目的竟是求败,而非求胜。”
  少年叹息:“这一次行动,的确可以说改写了江湖历史。”
  可是无论在任何一种情况下,要刺杀柳明秋这么样一个人还是很困难的,苏苏这个人本身当然还是有她的条件。
  ——刺杀高手,必需的条件就是速度和机会。一定要能在一刹那间把握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
  这两点都需要有严格的训练。一种只有非常职业化的杀手才能接受到严格的训练。
  “一个像苏苏那么样年轻的女孩子,会是这么样一个人吗?”
  “应该是的,”长者回答,“要训练一个能在瞬息间致人于死的杀手,一定要在他幼年时就开始,有时甚至在他还未出生前就已开始。”
  “那么我又有一点想不通了。“哪一点。”
  “一个经过如此严格训练的杀手,怎么会在她达到任务后就忽然消失?”
  “她没有消失,只不过暂时脱离了那次行动而已。”
  长者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有关她的事?”
  “我听说过。”少年口答,“听说她在一得手后,就忽然晕了过去
  “是的。”
  “一个久经训练的杀手,,已经应该有非常坚韧的意志,怎么会忽然晕过去?”
  “因为她忽然看见了一张脸,”长者说:“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她活着的时候会看到这张脸,更没有想到这张脸会在那一瞬间忽然在她面前出现。”
  ——这张脸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为什么令她如此震慑?
  ——这张脸是谁的脸?是极丑陋?极怪异?极邪恶?还是极美俊,
  一张极美俊的脸,是不是常常会令人晕倒?一一个人不管是因为受到什么样的惊骇而晕过去,总有醒来的时候,为什么苏苏却好像就在那一瞬间忽然消失了呢?
  现在她究竟是死是活?还是已经被那个人带走?
  苏苏袖袖的身份无疑都很神秘,在这次行动中,所扮演的角色无疑都很重要。
  她们究竟是什么身份,她们所扮演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如果说她们一直以自巾蒙面,是不愿让别人看出她们的真面目,这已经是不合理的。”
  “为什么?”
  “因为她们根本没有在江湖中出现过,她们为什么一直都要穿那种直统统的白巾衣服?把自己的身材掩饰。”
  “这一点我懂。”
  “哦!”
  “她们这么做,只为了慕容。”长者说,“因为她们的脸太美,身材更诱人,无论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少年说,“诱惑越大,越令人愉快。”“可是我知道大多数男人都喜欢受到这种诱惑。”
  “是的,大多数男人都是这样子的,我们甚至可以说,每个男人都是这样子的。”长者说:“可是慕容却是例外。”
  “为什么?”
  长者叹息:“因为他虽然惊才绝艳,是人中的龙凤,只可惜……”
  这时秋月已圆,慕容仍然安坐在长街上,就好像坐在自己的庭园中与家人赏月一样。
  铁大老板看着他,忽然频频叹息。
  “不管怎么样,你实是个有勇气的人,像你这种人,江湖中已不多了。”慕容沉默。
  “何况你并不是慕容家的人,我与你之间,并没有直接的仇恨。”铁大老板说:“我也并不是一个喜欢杀人的人。”
  慕容忽然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说,我并不一定要杀你。”铁大老板说:“我只要你给我一点面子。”
  慕容也静静的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你难道不知道江南慕容是从来不给人面子的。”
  “你难道真的想死?”
  慕容淡淡的说:“生又如何?死又何妨?”
  铁大老板忽然大笑,“只可惜死也并不是件容易事,我若偏不让你死,你又能怎么样?”
  慕容又叹息:“我不能怎么样,可是……”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长街上仿佛有一阵很轻柔的凉风吹过,轻柔如春雨。
  可是风吹过时,长街两旁的灯火忽然闪动起一阵奇异的火花。
  一种长细而柔弱的火花,看未竟有些像是在春夜幽幽开放的兰花。
  灯火的颜色也变了,也仿佛变成了一种兰花般清淡幽静的白色。
  忽然间,这条长街上竟仿佛有千百朵灿烂的兰花同时开放。
  铁大老板的脸色当然也变了,随着灯火的问动,改变了好几种颜色。
  然后他的身子就忽然开始痉挛收缩,就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咽喉。
  也就在这一瞬间,也不知道从哪里飞跃出一个着红衫的小孩,手握小刀,凌空跃来,一手抓起他的发舍,割下头颅,提头就跑,快如鬼物,倏忽不见。
  铁大老板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倒下去,他的头颅就已不见了。
  这时正是午夜。
  慕容知道真正的攻击已经发动了,而且是绝对致命的,绝不留情,也绝不留命。
  他当然也知道发动这一次攻击的是什么人,只要他们一出手,鸡犬不留,玉石俱焚,不管对方是什么人都一样。
  就算是他们的父母妻子兄弟都一样。
  为了达到目的,甚至连他们自己都可以牺牲。
  慕容深深了解,现在他的生死之间已在刀锋边缘。如果还没有人来救他,刹那之间,血溅七尺,他甚至可以亲眼看到鲜血飞溅出去。
  是他自己的血,不是别人购,虽然同样的鲜红,在他自己的眼看来却是一片死自。
  ——在这种情况下唯一能救他的那个人,会不会及时赶来救他?
  他没有把握,无论谁都没有把握。可是他确信,只要那个人还活着,就一定会出现的。
  因为他欠他们一条命。

第二章 杀头红小鬼 
     
  在昆仑大山那个最隐秘的山拗里,隐藏着一片灰白山岩间的那座古老的白石大屋,今大无疑发生一点奇怪的事。
  因为这座平时绝无人踪往来的大屋,今夜子时前后居然有五个人走了进去。
  第一个人的身材高瘦如竹竿,比平常人至少要高两尺,一个人一生中恐怕都看不到一个像他这么高的人。
  他手里也拄着一根青竹竿,比其他的人又长了四尺,梢头还带着几片青竹叶。
  他的衣衫,他手里的青竹和竹叶,都是碧绿色的,甚至连他的脸都是碧绿色的,就好像戴着一张碧绿的人皮面具。
  这么样一个人,行动应该是非常僵硬的,如果说他的行动如僵尸跃动,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奇怪的是,他的行动竟然十分灵敏,而且柔软。
  ——柔软?行动柔软是什么意思?
  他的人本来还在二十丈外,可是他的腰轻轻的一摆动,就像是柳丝被风吹了一下,然后,一瞬间,他的人就已到了白石大屋前。
  大屋沉寂,如一具自亘古以来就已坐在这里的洪荒神兽。
  着青衫的人以手里的青竹点门前石阶,“笃,笃笃笃笃,笃笃”,发七声响,响声不大,却似已透石入地,深入地下,再由地下传到大屋中某一个神秘的通讯中枢。
  然后那两扇巨大的石门就开始缓缓的启动,滑动了一条线。
  一阵风吹过,青衫人就忽然消失在门后,石门再闭,就好像从未开启过。
  然后第二个人就来了。
  第二个人穿一件红色的红衫,身材娇小,体态轻盈,梳两根油光水滑的大辫于,手里还拈着一枝梅花,鲜艳苍翠,就好像刚从枝头摘下来的一样。
  ——现在只不过是秋天,哪里来的梅花?
  这么样一个小姑娘,行动应该非常灵活娇美的,可是她却是跳着来,就好像一个僵尸一样跳着来的,甚至比僵尸还笨拙僵硬。
  到了白石大屋前,她身子刚刚跃起,用左手的拇指扣中指,在右手的梅枝上轻轻一弹,梅花上的五朵花瓣就旋转着飞了出去,飞入山雾,一转眼就看不见了。这时她的人也已看不见了。
  山间居然有雾,浓雾。
  过了片刻,浓雾中又出现了一顶轿子,一顶灰白色的轿子,就像是用纸孔成准备焚化给死人的那种轿子,仿佛是被山风吹上来的。
  可是轿子偏偏又有人抬着。只不过抬轿子的人也像是被风吹上来的。
  人与轿都是灰白色的,都好象是纸扎的,都好像已化入雾中,与雾溶为了另一种雾。
  到了自石大屋前,他们就忽然停顿。
  ——在半空间停顿。
  然后轿子里就发出了一种鬼哭般的声音:“我已经找到你们了,你们再也逃不了的,快还我的命来,快还我的命来。”
  在那间纯自色的简陋房间里,那个穿着自棉布长袍看来就像是个异方苦行僧一样的人,本来正在翻阅着一个卷宗。
  这个卷宗无疑也是属于飞蛾行动的一部分,而且是这次行动中最主要的一一部份。
  因为卷宗上所标明的只有两个字:“飞蛾。”
  这两个字代表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这次“飞蛾行动”的飞蛾,就是一个钩者的饵。
  林还恩,男,二十一岁。
  父,林登。殁。
  (注,林登,福建蒲田人,少林南宗外家弟子)豪富,有茶山万顷,与波斯通商,家族均极富,曾远赴扶桑七年,据传闻已得“新阴”真传,殁于一年前,年四十九。)母,慕容恩柳。
  (注,慕容一青妹,慕容青城姑。殁。)
  姐,林还玉。
  (注,与林还恩为孪生姐弟,有绝症,寄养江南慕容府,因自古相传孪生子女必需隔宅而养。殁。)
  以下是林登对他儿子的看法,是从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中得到资料,而且绝对是林登本人亲口说出来的。
  “还恩聪明,聪明绝顶,三岁时就会写字,六岁对就能写一部金刚经,我不敢教他学武,太聪明的人总会早死,可是我的江湖朋友有许多高手,他们只要在我的宅院里住几天,还恩就会把他们的武功精髓学去,只可惜他在我临死之前忽然……”
  以下是慕容思柳对他儿子的看法:
  “还恩是个可怜的孩子,因为他从小就是注定要被牺牲的,因为我们家欠慕容家的情,已经决定要用这个孩子报慕容家的恩,不管慕容家有什么困难,这个孩子部一定会挺身而出。
  “慕容家果然有困准了,还恩本来是可以为他们解决的,只可惜……”
  以下是他的姐姐林还玉对他的看法:
  “还恩虽然是我嫡亲的兄弟,可是我们这一生中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而且很快就要永别了,我相信我们都是善良的人,一生中从未有过恶心和恶行,就算我们前生做错了事,老天一定要惩罚我们,施诸我身上的酷行也已足够了,为什么还要对他如此残酷?让他永远不能再享受生命的自由?”
  以下是他们家族关系非常密切的江南名医叶良士对他的诊断:
  “全身血络经脉混乱,机能失却控制,既不能激烈行动,也不能受到刺激,否则必死无救。”
  穿灰色长袍的苦行僧用一双手慢慢的掩起了卷宗,他的手也像是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也隐藏在他那件宽大的灰袍里。
  这些资料他也不知道看过多少遍,这一次他还是看得非常仔细。
  他一向是个非常仔细的人,绝不允许他们做的事发生一点错误疏忽。
  他对他自己和他属下的要求都非常严格,可是这时候却还是忍不住轻轻的叹了口气,仿佛已经对自己觉得很满意了。
  这时那青竹竿一样的绿袍人已经像柳条一样轻拂着走了进来,轻轻的坐人一张宽大的石椅里,坐下去的姿势竟让人联想到一只猫。
  那个拈红梅的红色的小鬼也跳了进来,一下跳入了另一张椅子,却还是直挺挺的站在椅子上,没有坐下。
  他全身上下的关节竟好像全部是僵硬的,完全不能转折弯曲,
  苦行僧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只不过冷冷的说:“你不该来,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我不能来?”
  如果还有别人在这屋子里,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吃惊。
  这句话七个字本身没有一点让人吃惊的地方,说这句话的这个人,声音也完全没有一点让人吃惊的地方。
  ——恐吓、威胁、要挟、尖刺,这些可能会让人吃惊的声调,这个声音里完全都没有。
  事实上,这个人说话的声音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好听得多,不但清脆娇美,而且还带着种说不出的甜蜜的柔情。
  这才是让人吃惊的。
  现在这个屋子里的三个人,应该没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会是这样子的,但却偏偏有。
  那个脸色绿如青苔,身材僵若古尸,看来连一点生气都没有的绿袍人,竟用这种甜柔如蜜的声音间苦行僧。
  “你说我不该来,是不是因为我把不该来的人带来了。”
  “是的。’;
  “我也知道。”绿袍人的声音柔如初恋的处女,“如果不是我,纸扎店的那些人,永远都找不到这里。”
  “是的。”
  “也就因为这一点,所以我才一定要来。”
  “为什么?”
  “我不来,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们不来,怎么会知道这里?”绿袍人说:“有你在这里,他们来了,怎么能活着回去。”
  “他们是不是能活着回去跟我在不在这里没有关系。”
  “那么跟谁有关系?”绿袍人间。
  “你。”
  苦行僧的声音永远是没有感情的,不会因任何情绪改变,不会因任何事件而激动,非但没有感情,甚至好像连思想都没有。
  他只是冷冷淡淡的告诉绿袍人:“他们是不是能活着口去,只跟你有关系,因为他们是你带来的。”
  这时已是午夜,远方的夜色就像是一个仙人把一盂水墨泼在一张末代王孙精心制作的宣纸上,那顶看来仿佛是纸扎的轿子和那两个抬轿子人,仍然悬挂在远方的夜色中。
  悬挂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一幅吴道子的鬼趣图,那么真实,那么诡异,又那么优美。
  “是的。”绿袍人的声音仍然异乎寻常,“他们是我带来的,当然应该由我打发。”他站起来了。
  他站起来的姿势,就像是一枝花朵忽然从某一个仙境的泥上中长出来了。
  ——那么真实,那么优美,又那么神秘。
  可是他不动的声音,还是那么样一个人,冷、绿、僵硬。
  这个人动和不动的时候,就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这个人说话和不说话的时候,就好像是两个人。
  可是这个人最惊人的地方,远比这一点还要惊人得多。“人与轿仍在空中。
  就算人真是纸扎的,也不可能凭空悬挂在空中的。
  就算一片像落叶那么轻的落叶,也不可能忽然停顿,悬挂在空中。
  可是这一顶轿和两个人却的确是这样子的。
  一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有很多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发生了。
  这一顶轿和两个人居然在一瞬间化为了一团火。
  火是从青竹竿上开始燃烧的。
  绿衣人的腰一妞,人已到了屋外,将手里的青竹竿伸向黑暗的夜空,就像是一个绿色的巫魔在向上苍发出某种邪恶的诅咒。
  然后这根本已无生命的竹竿就好像忽然从某种魔力的泉源得到了生命,忽然开始不停的扭曲颤抖,仿佛变成了一条正在地狱中受着煎熬的毒蛇。
  然后它就把地狱中的火焰带来了。
  黑暗中忽然有碧绿色的火焰一闪在青竹竿头凝成了一道光梭。
  毒蛇再一扭,光梭就如蛇信般吐出,闪电般射向那悬立在夜空中的人与轿,
  ——于是这一顶轿和两个人就在这一瞬间化成了一团灰。
  火势燃烧极快,在一瞬间就把半边天都烧红了。
  一——这两人一轿原来真是纸扎的。可是纸扎的人轿又是怎么会从千百里外跟踪一个人飞人这阴森而诡秘的石屋?
  ——轿子里如果没有人,怎么会发出那种凄厉的嘶喊声?
  燃烧着的火焰忽然由一团变成了一片,分别向五个方向伸展,伸展成五条火柱。
  火焰再一变,这五条火柱忽然变成了一双手,一双巨大的手,从半空中向那绿衣人抓了过去。”
  火焰夹带着风声,风声呼啸如裂帛,火光将袍人的脸映成了一种惨厉的黑绿色。
  他的人仿佛也将燃烧起来了。
  只要这双巨大的火手再往下一掏,他的肉体与灵魂俱将被烧成灰,形神皆灭,万劫不复。
  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世界上好像已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住这双火手,也没有什么人能救得了他。
  石屋中,苦行僧眼中仿佛也有火焰在闪动。
  他忽然发现这双巨大的火手后,竟赫然依附着一条人影。
  一条恶鬼般的黑色人影。
  这个人的手脚四肢胴体,每一个关节好像都可以随意向任何一个方向扭曲舞动。
  他一直不停的在动,动作之奇秘怪异,已超越了人类能力的极限。
  没有“人”能超越人类的极限,这个人为什么能?难道他不是人?苦行僧冷笑。
  他完全明白这个人的武功和来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瞒得住他,这个人也不能。
  他知道的事也远比大多数人都多得多。
  他知道波斯王官里曾经有一批乌金的丝流入了中上*
  这种丝不但有弹力,有韧性,而且刀斧难断。
  武林中人有个极聪明的人,得到达了些金丝,就用它创造出一门极怪异的武功。
  他自己先把自己用这些金丝吊起来,金丝的另一“端有钉钩,钩挂住四面的屋脊墙檐树木高塔桩柱和任何一个可以依附的地方,他的人就被这无数根金丝吊着。就像是个被人用线操纵的傀儡。
  唯一不同的是,操纵他的力量,就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他的人一动,就带动了金丝,金丝的弹性和韧力,又带动了他的动作,无数根金丝的力量互相牵制,以旧力激发新力,再以新力带动旧力,互相循环,生生不息。
  ——这种力量的奥妙,简直就像是一种精密而复杂的机器。
  这种力量的巨大,也是令人无法想象的,只有这种力量,才能使一个人发出那种超越的动作。
  明白了这一点,你自然也就会明白那顶轿子为什么能悬空而立了。
  ——那顶纸扎的轿子和两个纸人,本来就是悬附在这个人身上的。这个人本来就“坐”在轿子里。
  怪异的动作,激发出可怕的力量,使得他的动作看来更怪异可怕。
  那双巨大的火掌,就这被他所催动操纵,带着烈火与啸凤,直扑绿衣人。
  风火后还有那恶鬼般的人影。
  就算绿衣人能避开这团烈火,也避不开黑色人影的致命一掌。
  风声凄厉,火焰闪,恶鬼出掌,在这一瞬间,连天地都仿佛变了颜色。
  那个穿红衫的红色小鬼眼睛里直发光,全身部已因为兴奋而紧张起来。
  他喜欢看杀人,能够看到一个人被活活烧死,岂非更好玩。
  他喜欢看杀人,能够看到一个被活活烧死,岂非更好玩。
  只可惜这次他没看见,但却看见了一“件比火烧活人更好玩的事。
  火掌拍下,绿衣人的身子忽然蛇一样轻轻一个旋转,身上的绿袍忽然在旋转中褪落。
  ——也许并不是袍子从他身上褪落,而是他的身子从袍中滑了出来,他的身子柔滑如丝。
  他的手一扬,长袍已飞起,就像是一片绿色的水云,阻住了烈火。
  水云反卷,接着又向那恶鬼般的黑色人影飞卷了过去,把烈火也往他身上卷了过去。
  红色小鬼站在椅子上看着,看得眼珠子都好像要掉了下来。
  他眼睛正在看着的,并不是半空中那火云飞卷,倏忽千变,奇丽壮观无比的景象,也不是惊心动魄,扭转生死的一招。
  他当然更不会去看远方那轮正在逐渐升起的圆月。
  他的眼睛在看着的是一个人,一个刚从一件绿色长袍中蜕变出来的人。
  一个女人。
  一个一定要集中人类所有的绮恩和幻想,才能幻想出的女人。
  她很高,非常高,高得使大多数男人都一定要仰起头才能看到她的脸。
  对男人来说,这种高度虽然是种压力,但却又可以满足男人心里某种最秘密的欲望和虚荣心。
  ——一种已经接近被虐待的虚荣的欲望。
  她的腿很长、非常长,有很多人的高度也许只能达到她的腰。
  她的腰纤细柔软,但却充满弹力。
  她的臂是浑圆的,腿也是浑圆的,一种最能激发男人情欲的浑圆。浑圆、修长、结实、饱满,给人一种随时要胀破的充足感。
  ——她的完全赤裸的。
  红小鬼还没有看到她的胸和她的脸,连她的那一头黑发都没有看见。
  他一直在看着她的腿。
  自从他第一眼看见这双腿,就再也舍不得把眼睛移开半寸。
  直到他听见苦行僧冷冷问他:“你这次来,是来干什么的?”
  这时那恶魔的黑色人影正悄腾在空中,下面是一片火海。
  一片密如蛛网的火焰汇成的火海。
  绿云反卷,火掌也反卷,他的身子突然收缩,再放松,在那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从对手致命反掌中飞弹而起。
  ——利用乌金丝的特性所造成反弹力,在身子的收缩与放松间,弹起了四丈。
  这是他的平生绝技。
  烈火转瞬间就消失,他在这次飞腾中已获得了新的动力,火焰一减,他立刻就可以开始搏掌,从一个外人绝对料想不到的部位,用一种别人绝对无法做到的动作,将对方搏杀于一瞬间。
  ——蛛网般的鸟金丝此刻已经纠结成一种非常复杂的情况,似乎产生的力量也是复杂的,由这种力量催动的动作当然更怪异复杂。
  所以他虽然一掌不成,先机并未尽失。
  他对自己还是充满信心,固为他想不到石屋里还有一个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的人。
  乌金丝在黑暗中看不见的,在闪动的火焰中也看不见。
  只有这个人知道它的确存在,而且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苦行僧已经慢慢的从他身后的大橱里拿出了一个纯钢的唧筒。
  这是他一排十三枝唧筒中的一个,从筒里打出去的,是片黄金色的水雾。
  水雾穿窗而出,喷在那些虽然看不见却确实存在的乌金丝上,而且粘了上去。
  火云卷过,虽然烧不着乌金丝,粘附在金丝上这千万颗也不知是油是水的雾珠都燃烧了起来,化成了一片火海。
  占尽先机的黑衣人忽然发现自己已置身在一片火海中。
  可是他没有慌,更不乱。
  他不怕火,他身上穿的这一身黑色的紧身衣和黑色的面具都可以防火。
  他的轻功绝对是第一流,名动天下的楚香帅现在如果还活着,也未必能胜过他。
  到了必要时,他还可以解开缠身的丝网,化鹤飞去。
  他要走,有谁能追得上?
  但是在苦行僧眼中,这个人却已经是个死人。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却冷冷的去问小鬼。
  这个行动和神情都诡异之极的红衫小鬼、居然笑着跳着招着手开始唱起了儿歌,
  “砰、砰、砰,请开开。”
  “你是谁?”
  “我是丁小弟。”
  “你来干什么?”
  “我来借小刀。”
  “借小刀干什么?”
  “劈竹子。”
  “劈竹子干什么?”
  “做蒸笼。”
  “做蒸笼干什么?”
  “蒸人头。”
  “蒸人头于什么?”
  “送给老妈当点心。”
  他自己问,自己答,唱出了这首儿歌,他唱得高兴极了。
  苦行僧居然就听他唱,等到他唱完再问:“你这次来,不是为了急着想知道这次行动的结果?”
  “当然不是。”
  “你也不想知道楚留香的生死?”
  “我当然想知道,只不过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
  红小鬼又笑,又跳,又拍手唱起儿歌:
  “飞蛾行动”开始,楚留香就已死。
  他不来,早已死。
  他来,还是死。
  苦行憎的人、面和那双眼睛,又都隐没在灯用不到的阴影里。
  “那么么你这次来,还是等着来割头的。”
  “是。”
  “现在已经有头可割,你还不快去?”
  “谁的头?”
  “你早已想割的那个头。”
  “那王八的头现在已经可以去割了。”
  “好的。”
  红小鬼嘻嘻一笑,双臂一振,好像举起双手要投降的样子。
  可是他那笑嘻嘻的眼睛里却忽然充满了杀机,连一点要投降的样子都没有。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红衫红裤里忽然发出了种很奇怪的掌音,就好像大块冰条忽然崩裂的那种掌音。
  然后又是“哗啦啦”一阵响,一大票碎冰碎铁一样的东西从他衣袖裤管里掉了下来。
  苦行僧的面孔和眼神,虽然都已隐没在灯光无法照到的地方,但是他脸上惊愕的表情,还是可以想得出来的。
  这一场战役,眼看着随时都会结束,但是每一个卷入战斗中的人,却都在濒死的一瞬间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招数出掌,扭转乾坤,而且反置对手于死地。
  火中纵跃,空中过招,这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学问,重要的是在这个局面紊乱的搏战之中,胜负双方,随时都可能易位,在这种险恶的状况之下,唯有冷静才能生存。
  苦行僧当然知道这一点的重要,刚才他是旁观者,现在,他好像也被推进了这个漩涡,在面对生死这一刻,不变也许就是应付万变之道。
  红小鬼的儿歌,现在重又圆想起来,不禁令人有些发毛,“作蒸笼,蒸人头,送老妈,当点心……”
  绿衣女人、黑衣人、苦行憎,到底哪一个才是他此行真正要下手的对象?
  红衣小鬼的双手高举,仍作投降状,碎冰碎铁一样的东西,还在不断的从衣袖裤腿溜下来。
  然后这个本来好像全身都已僵硬了的人,就在这一瞬间忽然“活”了。
  ——原来他的四肢关节,平常一直都是用铁板夹住的。
  所以平时他的行动永远僵硬如僵死,连坐都坐不下去。
  江湖中的人,根本没有听见过江湖中有他这么样一个人,能看到他的人,就算还没有死也都快死了,就在他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头颅已被他割下,提在手里。
  所以知道这个人秘密的人,最多也不会超过十个。
  可是每个人大概都能想象得到,像这么样一个人,如果他自己把自己用来束缚自己的铁板挣断时,他的行动会变得多么轻巧迅速诡变灵敏?
  铁板碎落,人飞去,在一瞬间就已变成了一个飞跃变幻无方的鬼魁精灵。
  飞腾在火海上的黑色人影身体忽然迟钝。
  他不怕火,可是他怕烟。
  燃烧在乌金丝上的火烟,带着一种很奇怪的气。
  他忽然觉得晕眩。
  然后他就看到一条腿从烟火中向他瑞了过来,一条修长笔直浑圆结实的腿,赤脚,足踝纤巧,曲线柔美。
  脚趾很长,很漂亮。
  在某一种情况下,这么样一双女人的脚通常都最能激发男人的情欲。有时候甚至比其他一两处更主要的部位更要命。
  有经验的男人都明白这一点。
  他是个有经验的男人,杀人有经验,杀女人这方面也很有经验。
  可是在晕眩一瞬间,他已经发觉这双漂亮的脚是真的会要他的命了。就在这一刹那间,一条鬼般的人影,已经横飞而未,就像是个红色的小鬼。
  “割头的小鬼来了。
  大家赶快跑。
  如果跑不掉。
  头颅就难保。”
  割头小鬼,专割人头。
  在一个人将死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一个穿红衣着红裤的小孩出现了,拿一把小刀,一把抓住那个人的发辔,一刀割下,提头就跑,倏忽来去,捷如鬼魅。
  这个小孩是谁?
  投人知道。
  这个小孩为什么要割人的头颅?提着头颅到哪里去了?
  也没人知道。
  可是,每个人大概都能想象得到,这是件多么神秘诡异的事,甚至还带着一种血腥的浪漫。
  最浪漫而传奇的一点是,如果不是名人的头,他是绝不会去割的。
  如果你不是名人,如果你明知你要死了,如果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么样一个专割人头的小鬼,就算你带着八百万两黄金,跑去找他,跪在地上求他在你要死的那一天那一时那一刻去割你的头,他也不会睬你,甚至连你的头发都不会去碰一碰。
  如果你不是名人,你要他来割你的头,远比你求他不要来割你的头还要困难很多。
  可是他如果一定要割下你的头来,他就会时时刻刻的等着。
  等着你死。
  他跟你绝对没有仇,既不想杀你,也不想要你死,可是他会等着你死。
  如果你万一不幸死掉了,不管你是怎么死的,不管你死在哪里,也不管你是在什么时候死的,你只要一死,他就出现了。
  只要他一出现,他那把割头的小刀就会在你的咽喉间,一刀割下去,绝对会割到你后头的骨头里。一刀就割断你的头颅,连刑堂里最有经验的刽子手都不会算得比他准,然后他提头就跑,一闪无踪。
  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谁也猜不透他辛辛苦苦的等着割一个死人的头颅是为了什么?
  只不过有一件事是每一个只要有一点幻想的人都可以想象得到的——
  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个非常秘密的地方,藏着许多人头,每一个都是名人的头。
  有些人收集名器名画名瓷名剑,有些人喜欢名人名花名厨名酒。
  前者重价值,后者重情趣。
  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人,喜欢收集的却是名人的头。
  幸好这种人只有一个。
  绝代的名花死了,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旷世的名侠死了,也一样是个死人。
  死人都是一样的。
  死人的头也一样!既无价值,也无情趣。可是对这个人来说却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乐趣,也是他一生中的最大目标。
  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割下多少人的头,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要去割一个人的头时,从来都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他。
  他出手时,就在一瞬间,人头已被他割下。
  只有这一次是例外。
  这一次他去割头之前,居然先做了另外一件事,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去做的事。
  任何人都想不到这个割头小鬼会认为这件事比割头更重要。
  长腿踢出,腿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跃动,别人看得见,她自己也看得见。
  她常常把这一类的事当作一种享受。
  面对着一面特地从波斯王宫里专船运来的穿衣镜,看着自己身上肌肉的跃动,这已经是她唯一享受。
  怎么又是波斯王官?为什么每个人每件事都好像和波斯王官有关系?
  一个这么高的女人,这么美,这么有魁力,大多数男人只要一看见她就已崩溃,连碰都不敢碰她,她除了自己给自己一点享受之外,还能要求什么?
  想不到这一次居然有例外的情况发生了。
  她从未想到会有一个比她矮一半的男人,居然会像爱死了她一样抱住她。
  更想不到的是,这个男人居然会是割头小鬼。
  割头小鬼居然没有先去割头。
  长腿踢出,小鬼飞起,凌空转折翻身妞曲,忽然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
  这个小鬼的动作简直就好像一个几天没奶的小鬼头忽然看到了他的娘一样。
  ——并不一定是娘,只要有奶就是。
  这个小鬼的动作简直就像三百年没见过女人,甚至连一只母羊都没见过。
  这个小鬼的动作简直就像是个花痴。
  长腿踢出,他忽然一下子就抱住了她的腰,在她的大腿上用力咬了一口。
  ——这个小鬼咬得真重。
  奇怪的是,她的脸上连一点痛苦的表情都没有,连叫都没有叫。
  她只觉得一阵晕眩,恍恍惚惚的晕眩,就好像在面对着那面镜子一样。
  等到这一阵晕眩过后,穿红衣的割头小鬼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只看见夜空中仿佛有一串血花在火光上一闪而没。
  一个穿黑衣的人重得跌在地上,这个人当然已经没有头。
  这个割头小鬼提着他的头藏到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仍然无人能够解答。
  毫无疑问的是,在他的收藏中无疑又多了一个武林名人的头。
  一个檀香木匣,一点石灰,十六种药物,一颗人头被放进去。木匣上刻着这个人的名字。
  在这个地方,像这样的檀香木匣,到今天为止,已经有一百三十三个。
  这个地方在哪里?当然也没有人知道*
  晕眩已过去,痛苦才来。
  有一头长发的这个女人,从她的绿袍中蜕出后,全身肤色如玉。
  白玉。只有一点没有变。她的眼睛依旧是碧绿色的。
  如猫眼、如翡翠。
  她在揉她的腿。对这个诡秘难测的割头小鬼,现在她总算有一点了解了。
  ——这个小鬼的牙齿很好,又整齐,又细密,连一颗至牙都没有。
  他咬在她腿上的牙印子,就像是一圈排得密密的金刚钻。
  她在摸它。
  她的中指极长,极软,极柔,极美。
  她用她中指的指尖轻轻抚摸这圈齿痕时,就宛如一个少女在午夜独睡未眠时,轻轻抚摸着她秘密情人送给她的一个宝钻手镯一样。
  苦行僧一直在看着她,带着一种非常欣赏的表情看着她。
  ——这种女孩子,这种表情,这么长的腿,如果有男人能够看见,谁不欣赏?
  只不过这个男人欣赏的眼色却是不一样的,和任何一个其他的男人都不一样。
  他看着她的时候,就好像一匹狼在看着它的羊,一条狐在看着它的兔,一只猫在看着它的鼠,虽然极欣赏,却又极残酷。
  远山外的明月升得更高了,月明,月圆,她向他走了过来。
  戴着一个诡秘而可怖的绿色面具,穿着一身毫无曲线的绿色袍时,她的每一个动作已经优美如花朵的开放。
  现在她却是完全赤裸的。
  她在走动时,她那双修长结实浑圆的腿在她柔细的腰肢摆动下所产生的那种“动”,如果你没有亲眼看见,那么你也许在最荒唐绮丽的梦中都梦不到。
  就是这想求这么一个梦,而且已经在你最信奉的神庙中求了无数次,你也梦不到。
  因为就连你的神也很可能没有见过这么样的一双腿。
  好长的一双腿,这么长,这么长。这么浑圆结实,线条这么柔美,这么有光泽,这么长。
  ——如果你没有亲眼看见过,你永远不能想象一双腿的长度为什么能在别人心目中造成这么大诱惑冲动和震撼。
  尤其这双腿是在一束细腰下。
  她的头发也很长。
  现在没有风,可是她的长发却好像飞扬在风中一样。
  因为她嗣体的摆动,就是一种风的韵津。
  风的韵律是自然的。
  她的摆动也完全没有丝毫做作。
  ——如果不是这么高的一个女孩子,如果她没有这么细的腰,这么长的腿,你就算杀了她,她也不会有这种自然摆动的韵律。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上天对人,并不完全绝对公平的。
  她的眼如翠猫石,虽然是碧绿色的,却时常都会因为某种光线的变幻而变为一种无法形容的神秘之色。
  她的脸色如自玉,脸上的轮廓深刻而明显,就好像某一位大师刀下雕像。
  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她的气质,一种冷得要命的气质。
  在刚才那一阵晕眩过后,她立刻恢复了这种气质,不但冷漠,而且冷酷,不但冷酷而且冷淡。
  ——最要命的就是这种冷淡,一种对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开心不在乎的冷淡、
  她戴着面具,穿着长袍,你看她,随便怎么样,她都不在乎。
  她完全赤裸了,你看她,她还是不在乎,随便你怎么样看,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把她全身上下都看个没完没了,她都一样不在乎。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把你当作人。除了她自己之外,谁看她都没有关系,你要看,你就看,我没感觉,也不在乎*
  你有感觉,你在乎,你就死了。
  这位苦行僧暂时当然还不会死的。
  这个世界上能够让他有感觉的人已经不太多了,能够让他在乎的人当然更少,就算还有一两个,也绝不是这个长腿细腰碧眼的女人。
  他带着一种非常欣赏的表情,用一种非常冷酷的眼神看着她走迸这间石屋。
  她又坐下。
  她又用和刚才同样优柔的姿态坐入刚才那长宽大的石椅里。
  唯一不同的是,刚才坐下的,是一个绿色的鬼魂,这次坐下的,却是一个没有任何男人能抗拒的女人。
  ——她并没有忘记她的腿有多么长,也不愿让别人忘记。
  她坐下时,她的腿已经盘曲成一种非常奇妙的弧度,刚好能让别人看到她的腿有多么长,也刚好能让人看出她这双腿从足踝到小腿和大腿间的曲线是多么实在,多么优美。
  刀有弧度,腿也有,名刀、美腿、弦月,皆如是。
  苦行僧没有看见。
  有时他心中有刀,腿中却无,有时他眼中有色,心中却无。
  所以他这个人莅大多数时候都是看不见的,什么人什么事都看不见。就真看见,也没看见。——应该看见的事,他看见了,却没看见,这种人是智者。
  ——连不应该看见的事他看见了也看不见,这种人就是枭雄了。
  因为后者更难。
  他忽然开始拍手。
  甚至在他拍手时候,也没有人能看见他的手,就算站在他对面的人,最多也只能看见他的手在动,听见他拍手的声音。
  他常常都会让你站在他对面看着他,他没有蒙面,也没有戴手套,可是在一种很奇怪的光线和阴影的变动间,你甚至连他身上的一寸皮肤部看不见。
  “你真行,”苦行僧鼓掌,“你真是一个值得我恭维的女人。”
  “谢谢。”
  “在我还没有见到过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听说过贵国有一位狼来格格。”
  “哦?”
  长腿的姑娘嫣然而笑:“难道你也知道狼来格格的意思。、
  “我大概知道一点,”苦行僧说,“狼来了,是一个流传在贵国附近诸国的寓言,是一个告诉人不要说谎的寓言。”
  他说:“可是这个寓言,多年前就已流入了中上。”
  “我知道。”
  “格格,在我们边疆一带,是一种尊称,它的意思,就是公主。”
  苦行僧说:“只不过狼来格格,还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意思。”
  “你说它是什么意思?”
  “在西方某一国的言语中,狼来格格,就是长腿的意思。”
  苦行僧说:“狼来格格,就是说一位很会说谎的漂亮长腿公主。”
  长腿的公主又笑了:“你知道的事好像真的不少。”
  “贵国的王宫里,有一箱贵重无比的乌金丝失踪了。多年无消息。”苦秆僧说:“波斯的孔雀王朝几乎也因此而颠覆。”
  “这已是许久以前的事。”
  “可是最近旧案又得提,所以新接任的王朝大君就派了一位最能干最聪明武功最高明的贵族高手到中土来追回这批失物。”
  “你说的这位高手,就是狼来格格。”
  “是的。”
  “你认为狼米格格就是我?”
  “是的。”
  这位漂亮的长腿姑娘笑了。
  她看起来的确很像是一位公主,一个女人赤裸着坐在一个男人的面前,还能够保持如此优雅的风度,绝不是件容易事。
  ——只有两种女人能做到这一点。
  ——一个真正的妓女和一位真正的公主。
  她换了一个更优雅的姿势,面对着这个好像真的无所不知的苦行僧。~
  她的身上虽然仍是完全赤裸的,但却好像已经穿上了一身看不见的公主晚眼。就好像西方寓言中那个骗子为皇帝织造的新衣一样,只有真正的智者和枭雄才能看得见。
  ———个人穿上一件新衣时,样子总是会改变的,就算他并没有穿上那件新衣,可是他的样子已经改变了,那么他的心情情绪和处理事情的态度和真的穿上了一件新衣又有什么分别。
  甚至连她说话的声调都改变了,变得冷淡而优雅,她问苦行憎。
  “你还知道什么?”
  “你从波斯来,带着巨万珠宝和你自己来。”昔行僧说,“你带来的那一批珍珠翡翠宝玉珊瑚玛瑙祖母绿猪儿眼金刚石虽然价值连城,可是最珍贵的当然还是你自己。”
  “真的吗?”
  “我知道在极西的西方,有一位大帝,甚至不惜用一个国家来换取你的身体。”苦行僧说:“你的大君却毫不考虑就拒绝了。”
  苦行憎说:“可是这一次,他却命令你,不惜牺牲你的身体)也要达到目的。”
  她静静的听着,直到此刻才问:“什么目的?”
  “他要你做到三件事。”
  “哪三件事?”
  “取回乌金丝,杀割红头小鬼,打听出楚留香生死下落的消息。”
  这位又美丽又会说谎又有一双长长的长腿姑娘又改变了一个姿势,虽然同样优雅高贵,但是已经可以看得出有一点不安了。
  “楚留香?”她问苦行僧,“你说的是哪一个楚留香?”
  “你说呢?”苦行僧反问:“普天之下,能有几个楚留香?”
  没有问题,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口答。
  ——有些人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因千古以来,人数虽不多,楚留香却无疑是其中之一。
  她又问苦行僧。
  “你怎么会认为我这次来和楚留香有关系?”
  “因为我知道波斯有一位大君,平生只有两样嗜好,一样是酒,一样是轻功,”苦行僧说:“尤其是对轻功,他简直迷得要死。”
  “轻功实在是件让人着迷的事。”她说:“我知道有很多人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某件事迷住了,甚至在做梦的时候都会梦到自己会轻功,可以像燕子和蝴蝶一样飞越过很多山巅河川和屋脊。”
  “燕子和蝴蝶都飞不过山巅的。”
  “可是在梦里它们就可以飞越过去了。”她幽幽的说,“梦里的世界,永远是另外一个世界,这一点恐怕是你永远不会明白的。”
  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一个人如果已经把自己完全投入于权力和仇恨中,你怎么能期望他有梦?
  梦想绝不是梦。两者之间的差别通常都有一段非常值得人们深思的距离。
  “一个对轻功这么着迷的人,最佩服的一个应该是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对轻功着迷的人,最佩服的人当然有天下第一的轻功。”
  练掌的人,并不一定会佩服天下第一名掌,练力的人,最佩服的绝不是天下第一力士。
  可是轻功却是不一样的。
  轻功是一种非常优雅而且非常有文化的力量,而且非常浪漫。
  甚至比“剑”更浪漫。
  ——“剑”比较古典,比较贵族,可是“轻功”一定比较浪漫。
  “当今天下,谁的轻功最高?”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只有一个,在这个时代,被天下武林人公认为“轻功天下第一”的人大概只有一个。
  这个人的轻功,几乎已经被渲染成一种神话,甚至有人说他曾经乘风飞越沙漠。
  这个人的名字,当然就是:“楚留香。”
  “在酒这方面,香帅当然也是专家。”
  “当然是的。”
  “他不但善于品酒,酒量之豪,海内外大概也没有什么人能比得上。”
  “那倒不见得。”长腿格格淡淡的说:“一个人的酒量有多大,用嘴说没有用的,一定要喝个明自才能见分晓。”
  “这是一定的!”苦行僧的声音里仿佛有了笑意:“我也早就听说过,狼来格格的酒量随时可以灌倒波斯的十来名武士。”
  “一个对十来个是假的。”她说:“一个对六个倒还没有败过。”
  “那么楚留香呢?”
  “没有喝过,怎么知道。”长腿格格说:“只不过如果有人说香帅能灌倒我,我也不信。”
  她忽然又改口:“可是我也相信他的酒量一定是很不错的。”
  “我也相信。”昔行僧说:“酒、轻功、女人,这三件事,如果楚留香自认第二,再也没有人敢认第一。”
  长腿格格虽然不承认,也不能否认,因为这是江湖中人人公认的。
  “所以你们现在的这位大君,这一生中最想结交的一个人,就是楚留香。”苦行僧说:“他不惜用尽一切方法,只为了要请香帅到波斯去作客几天。”
  “后来香帅确实去了,而且和大君结交成非常好的朋友。
  “就因为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所以才会互相关心。”昔行僧说:“所以江湖中传出楚留香的死讯后,大君才会派你来,探访香帅的生死之迷。”
  “确实是这样子的。”长腿格格说:“大君一直不相信香帅会死。”
  “非但你们的大君不信,我也不信。”
  “我知道。”长腿格格说:“就算在我们的国土里,都有很多人认为楚留香是永远都不会死的,就算他真的已经死掉了躺在棺村里,大家也认为棺材里死的这个人绝不是楚留香。”
  她还说:“大家甚至还强迫自己相信。”
  ——楚留香就算死了,也会复活的,随时都可能复活。
  苦行僧承认这一点。
  “只不过这个世界上还是没有一个人能证明楚留香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更没有人能证明他死后是不是真的能复活?”他说:“所以你们的大君才会要你来证实这件事。”
  长腿格格也承认这一点:“大君的确一直对他很关心。”
  “所以你才会来找我。”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我也对楚留香的生死很关心,和割头小鬼之间也有种很好玩的默契。”昔行僧说:“最重要的一点是,你知道只要你是我的朋友,只要到了我的地区,,我就绝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到你。”
  “我承认你说的对。”长腿格格说:“可是我刚从波斯来,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
  “因为你有一个关系人。”
  “关系人?”长腿格格好像完全不懂得这三个字的意思,“关系人是什么?”
  “关系人的意思,就是说他已经在中土有一种非常重要的人际关系,在江湖中的地位也已经非常重要,可是在暗中,他却和另一个国家另一个社会有另外一种神秘而暖昧的关系。”
  长腿格格眨眨眼,好像是没有听懂的样子。
  ——她的眼睛极清澈、极明媚,而且有一种接近翡翠般的颜色,显得特别珍奇而高贵。
  ——可是一个女人如果有了她那样的身材和她那样的一双长腿,还有谁会注意到她的眼睛?
  苦行僧又解释。
  ——他好像真的相信她不懂,所以又解释,一直等到她完全明白为止,又好像因为他根本不怕等,因为时间已经是他的。
  只有胜者才能拥有时间,对败者来说,时间永远是最致命的毒素。
  “你透过一个非常重要的关系人,知道了我这个人和你要做这三件事有多么重要的关系,”昔行僧说,“最重要的一点居然还不是我,而是我这个组织。”
  “组织?”
  “是的,组织。”
  “什么组织?”长腿格格问:“组织这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苦行僧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从桌下某一处秘密的地方拿出了一个卷宗。
  一个粉红色的卷宗。
  这个卷宗里有三个人的资料,三个女人,同样神秘、同样美、同样和这次行动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第一个人就是——
  姓名郎格丝
  代号狼来格格
  女,二十五岁,波斯混血,未婚。
  父:郎波,来往丝路经商之波斯胡贾,入关三年后即获暴利,成巨富,据说曾在一年中搜购黄金达两千七百斤之多。
  (注:此批黄金,至今干“落不明,亦未见其流出中上。)
  母:花凤来,苏州人,江南名妓,身材极高,长大自皙,精干内功,有“白布腰带”之称,一夕缠头,非千金不办。
  (注:自布腰带者,是说她全身柔若无骨,可以像腰带一样缠在你身上也。)
  ——写这份资料的人,对文学的运用技巧并不十分高明,却有一种很特别的趣味,可以让男人看了作会心的微笑。
  可是看在这位长腿姑娘的眼里,就完全是另外一口事了。
  她的脸色已发青,但是她还要看下去。
  郎格丝三岁时即被其父携回汉斯。
  郎波口国后,献中土珍宝玩物七十二件,为大君寿,得以出入官廷,郎格丝十一岁时,拜在波斯大君爱妃膝下为义女。
  同年,中土华山剑派因门户之争而有血战,三大高手中的“青姑”愤而叛门,携女徒四人赴波斯,亦为大君爱妃所礼聘,入宫为女官。
  同年,郎格丝拜青姑为师,习华山剑法,因其四肢长大,反应极敏,故学剑极快。
  (注:郎格丝发育之早,亦非中土少女们所能想象。)
  长腿姑娘的脸又红了。
  她不怕赤裸裸的面对任何一个男人,因为她根本不在乎。
  可是她发觉自己的隐私被知道得这么多的时候,她却在乎了。
  她甚至怀疑,她在镜子前面欣赏自己时所作的那种动作,这个男人是不是也知道得非常清楚,而她连这个男人的脸都没有看到过,甚至连手都没有看到。
  ——这个苦行僧的眼色,有时候就像是一面镜子。
  揭人隐私是个多么令人痛恨的事,大概是每个人都明白的。
  以揭人隐私为手段而求达到自己某种目的的人,是种多么令人厌恶憎恨的人,大家也应该明白。
  郎格丝心里虽然充满了痛苦愤恨与羞侮,但她却还是要看下去。
  虽然有关她的资料已到此结束,她还是要看下去。
  因为苦行僧告诉她:
  “下面这些资料,是另外两个人的,你大概不愿再看下去,因为你既不认得她们,也没有听过她们的名字。”他说:“你一定会觉得,你跟她们这两个人,根本完全没有一点关系。”
  事实也正是这样子的。
  “可是你一定要看下去,”苦行僧告诉她,“因为这两个你完全不认得的女人,其实是跟你有关系的。”他甚至还强调,“我可以保证,你永远都想不到她们和你的关系有多么密切。”
  所以郎格丝一定要看下去,她看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她从未看见过的。
  这个人姓苏,叫苏佩蓉。
  苦行僧的确没有骗她,固为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个叫做苏佩容的女人,竟然就是——
  姓名:苏佩容
  代号:苏苏,女,二十三岁。
  父:苏诚,又名苏成,又名永诚,又名无欺,又名不变,又名一信,江湖人称“吃亏就是占便宜”,苏吃亏。
  (注:又诚实,又守信,又肯吃亏,是不是一个好人呢?这个人,真是好极了。)
  ——这一点其实是不必注明的,因为这位苏先生平生根本没有吃过亏,“吃亏就是占便宜”的意思,只不过是说别人只要碰见他就一定会吃亏,别人吃了亏,占便宜的就是他。
  在苏先生这一生中,走遍南北,认得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能够不被他占上点便宜的,恐怕连一个都没有。
  像这么样一个人,被他骗到手的女人当然也不少,替他生下苏佩容这个女儿的,却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
  因为这位女士也和他一样,也是以骗为业的,被她骗过的男人,绝不会比他少。
  这位女士的名字,赫然竟是花凤来,下面记载资料,也和上一份资料完全相同。
  郎格丝终于明白苦行僧为什么一定要她看这份资料了。
  ——这个本来好像跟她完全没有关系的女人,居然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妹。
  另外一个女人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郎格丝不笨,她的四肢虽然发达,头脑并不迟钝,她的反应通常都要比别人炔一点,她当然已经可以想象得到,这份卷宗里的第三个女人和她有种什么样的关系了。
  她想的果然不错,第三个女人果然是:
  姓名:李蓝袖
  代号:袖袖,女,二十一岁。
  父:李蓝衫,十三岁成秀才,十六岁入举,“蓝衫才子”名动学林,却于进士无缘,可是十九刚过时就已成为武当后起俗家弟子中的第一名剑,“蓝衫剑客,剑如南山,采菊东篱,悠然而见。”以那种悠悠然的剑法,在一年中连胜一十九战。
  (注:可是这位文武双全的才子剑客死得大早,就在他声名到达巅峰的那一年,他就死了。”
  那一年也是他成亲生女的一年,他的女儿还在褪褓中,他就已死在中原一点红的剑下。
  那一年,他才二十岁
  那一年,也正是楚留香的名声刚刚开始被江湖中人注意的时候。
  那一年楚留香才十余岁,苏蓉蓉、宋甜儿、李红袖也才是少女。
  那一年的元宵夜,胡铁花和人拼酒时,已经可以一口气连喝黄酒二十八升。
  那一年楚留香的另一个好朋友姬冰雁,已经赚到了他这一生中的第一个一百万两。
  ——不是铜铁锡,而是银子,纯净的白银。
  ——那一年当然也就是李蓝袖出生的时候,她的母亲当然就是:
  母:花凤来,苏州人,江南名妓……
  郎格丝用不着再看下去,下面的资料,她用不着看也已经可以猜得出来。
  这个本来和她完全连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李蓝袖当然也是她异父同母的姊妹。
  ——她忽然觉得很好笑,而且真的笑了,笑得几乎要哭了出来。
  苦行僧一直在静静的看着她,直等她笑完了,才淡淡的说:“令堂是位很特殊的女人,结识的男人也很特殊,能让她为他生孩子的,当然更特殊。”苦秆僧说:“所以你三位姐妹,不但继承了令堂的聪明和美丽,多少也继承到一点你们的父亲的特性。”
  他说得很温和,听不出丝毫讥诮之意,但却可以让聪明的人难受得要命。
  郎格丝已经有了这种感觉,因为她知道他将要说出的都是事实。
  而事实通常都还比谎言伤人。
  “你当然知道苏苏就是我特地派去照顾慕容的两个人其中之一。”苦行僧说。
  “是的。”郎格丝承认,“我知道。”
  “那么,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她就是刺杀柳明秋的人。”
  “是的。”
  “柳明秋纵横江湖,艰辛百战,出生人死,经验是何等老到,怎么会栽在一个小孩子的手里?”苦行僧问。
  “因为他完全没有提防她。”
  苦行僧立刻又间:“她既然已有杀他的意思,像柳明秋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看不出来?”
  郎格丝沉默,因为她已知道苦行僧的答案。
  “苏苏能够让柳明秋完全没有提防她,只因为她有她父亲的特质。”
  ——一种可以让人在不知不党中吃亏上当的骗人特质。
  “你可以想象到,苏诚在外表上看来,一定是个又诚恳又老实又肯吃亏而且常常受人的气被人欺负的人。”苦行僧说:“苏苏当然也是这样子。”
  ——是的,苏苏看起来不但又乖又温柔,而且老实听话,你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只不过她心里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而且不管她心里在想什么,她都做得出。
  “有这种特质的人并不多。”苦行僧说,“这种人要杀人的时候,总不会迟疑片刻,杀人之后,立刻我可以为那个人心酸落泪”
  苦行僧悠悠道:“就因为我看出了这种特质,所以、柳先生才会死。”
  他说这句恬的态度,甚至已经露出了一种他从未露出过的得意之色。
  郎格丝明白这一点。
  要致柳明秋于死地,绝不是件容易事,要看出苏苏这种特质,更不容易。
  “袖袖的情况,差不多也是这样子的。”苦行憎、“她当然也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
  “她这种特质,当然也有被你利用的价值,所以你才会想到她。”
  “是的。”
  “苏苏的特质是‘骗’,袖袖的特质是什么呢?”郎格丝问,“在这次行动中,她有什么价值?”
  苦行僧先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袖袖的特质是‘死’,就像她的父亲一样,随时都准备死,随时都可以死。”
  “是不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怕死?”
  “是的。”苦行僧说。
  可是立刻他又重作解释:“不怕死也不是完全一定绝对的。”
  “我不懂你这旬话的意思。”
  “不怕死的意思,也有很多种不同的解释。”昔行僧说:“只不过我只要说出两种就已足够。”
  如果郎格丝问他:“哪两种?”
  这种问题是根本不需要问的,就算她对这件事很好奇,也不必问。
  因为她不问,对方也会自己口答:“这种世界上大多数事都只能分为两种,只不过分类的方法有所不同而已。”
  “哦?”
  “譬如说,人也有很多种。有些人甚至可以把人分成六八十种,”昔行僧说:
  “可是你如果把它真正严格的分类,人只有两种。”
  他再强调:“种类虽然只有两种,分类的方法却有很多。”
  “譬如说,你可以把人分为好人与坏人两种,也可以把人分死人与活人,男人与女人,聪明人和笨人。
  “不管你用的哪一种方法分类,都可以把所有的人都包括在其中。
  “有一种人平时是怕死的,可是真正到了生死关头,面临抉择时,却往往能舍生而取义,甚至会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
  苦行僧说,“这当然是‘不怕死’其中的一种。”
  “是的。”
  “还有一种人,根本就不怕,根本就没有把生死看在眼里,因为他本来就把生命看得很轻贱,人世间的事,全都不值他一顾!”
  “李蓝衫就是这种人?”
  “是的。”苦行僧说:“他的女儿也是。”
  “就因为她有这种特质,所以才敢陪着慕容像飞蛾一样去扑火。”
  “大致可以说是这样子的。”
  “可是我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她陪慕容去,为什么要耗费那么多人力物力去找她?”郎格丝间:“她在这次行动中,究竟有什么作用?”
  苦行僧沉默了很久,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她这次行动中所占的地位,甚至不在慕容之下。”
  郎格丝显得惊讶,她一直认为只有慕容才是这次行动的枢纽。
  苦行僧眼中那种带着三分妖异的得意之色又露了出来。
  “这一点当然是绝对机密的,所以我一直要等到现在才能告诉你。”
  郎格丝静静的等着他说下去,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最机密的一点是在什么地方呢?
  “你当然知道楚留香身边有三个非常亲近的女孩子,一个姓李,一个姓宋,一个姓苏。”
  “我当然知道,”郎格丝说:“不知道她们这三个女孩子的人,恐怕也不多。”
  这是真的。
  李红袖博闻强记,对天下各门各派高手和武功都了如指掌,对他们的事迹和经历也记得非常清楚,如果香帅问她:“华山派的第一高手是谁?第一次杀人是在哪一年?杀的是谁?用的是什么招式?”
  李红袖连想都不必想,就可以回答出来,甚至可以把那个人自己的出身家世、性格缺陷,在一瞬间就对答如流。甚至还可以口答出那个人在哪一天哪一个时辰在什么情况下出于的。
  她不但自己记得住,还要强迫楚留香也记住。
  ——在深夜,在灯下,为楚留香添一炉香,强迫他记住。
  在江湖中,群敌环伺,杀手四伏,如果你能多对其中的一个人多了解一分,那么这个人对你的威胁就可以减少一分了。
  ——如果你能完全透彻的了解一个人,这个人对你还有什么威胁?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句话能够从千古以来流传至今,总是有它的道理存在的。
  所以她一定要楚留香把一些极成功和在极成功中忽然失败的人物的事迹和战迹,完全记在心里。
  因为她对楚留香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如果只不过是兄妹之情,也是不一样的兄妹之情!如果只不过是朋友之情,也是不一样的朋友之情。
  所以她希望楚留香能永远不败。
  就算败,也要在败中求胜。永不妥协,永不退让一寸一分。
  能为楚留香做这么多事,李红袖当然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为楚留香所做的所有这些事之中,也有一点共同的特质。
  ——不败。
  可以死,不可以败。
  “每个人一生中都要死一次的,但是有些人却可以一生永远不败。”苦行僧说,“李红袖就要楚留香做一个这样的人。”
  永生已不可以得,不败却可以求。
  “所以她也是不怕死的,在她为香帅所做的这些事中,就有这种不怕死的特质。”
  郎格丝沉默良久才说:“我明白。”
  其实她并非真的十分明白。
  ——李红袖、李蓝袖,这两个人之间是不是也有某种神秘的关系?是什么关系?李蓝衫是李红袖的什么人?
  这些名字当然也许只不过是巧合,这个世界上姓名雷同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但是他们的性格之中,为什么也有一种如此相似的特质?
  “不管怎么样说,李红袖总是一个非常坚强勇敢的女人,如果楚留香要去赴死,她也一定跟着去。”苦行僧说:“就算明知必死也会去。”
  “是的。”郎格丝说:“我也相信她一定会这样做。”
  她的眼直视远方,她的眼中仿佛有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李红袖,而是一个孤单单站在一顶小轿旁的白衣女人。
  她很想直接切人问题的中心,很想直接问这个苦行僧!
  “蓝袖在这次行动中究竟有什么作用?和李红袖又有什么关系?”
  她还没有开口,苦行僧已经把话题转到宋甜儿身上。
  宋甜儿是个很绝的女孩子,看起来好像有点呆呆的;什么事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而且很容易满足,有时候她也许会希望有一个王于会在她生日那一天送她一座城堡。
  可是如果有人能在那一天送她一张上面画着城堡的国画,她就已经很开心了。知足常乐,所以她每天都在开开心心的过日子,甜甜的笑,甜甜的对你笑。只对你,不对别的人。
  ——如果你身边有一个这样的女孩子,你说开心不开心?
  而且她还会做菜。
  她是五羊城的人,羊城就是广州,“吃在广州”,人所皆知。
  所以她也喜欢吃,而且喜欢要别人吃她做的莱。
  ——好吃的人都是这样子的。
  所以她一定要会做菜,而且做的真好,连楚留香这么好吃这么挑剔的人,对她做的菜都从来没有抱怨过。
  他甚至告诉他的朋友,连无花和尚未死时,亲手做的素菜,部比不上宋甜儿的罗汉斋。天下的名厨,还有谁能比得上她?
  ——要抓住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条路就是经过肠胃。
  男人都是好吃的,如果身边有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只怕用鞭子也赶他不走。
  这个女孩子一直都在楚留香身边,天天都在,时时刻刻都在,可是我们这位楚大爷眼睛里却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这个人一样。
  只看得见她做的菜,却看不见她的人,甚至连那双修长结实经常都晒成古铜色的腿都看不见,真是气死人也。
  奇怪的是,我们这位宋大小姐却好像连一点都不在乎。每天还是过得开心无比。甚至远比李红袖和苏蓉蓉都开心快乐得多。
  这三个女孩子之中,不快乐的恐怕就是苏蓉蓉。
  有人说,她们三个人里面,最漂亮的是苏蓉蓉,有人说最温柔的是她,也有人说楚香帅最喜欢的一个是她。
  这些我都不敢确定。
  我只能确定,她们之中,最不快乐的一个是她。
  一是不是越聪明越美丽的女孩子越不快乐?
  苏蓉蓉无疑是非常聪明的。
  她负责策划,为楚留香建造了一问镜室,替楚香帅采购了很多张极精巧的人皮面具,和很多很难买到的易容化装用品。
  她自己也精修易容术,使得楚留香随时都可以用各种不同的面貌和身份在江湖中出现。
  “千变万化,倏忽来去,今在河西,明至江北”,楚香帅的浪漫与神秘,造成了他这一生的传奇。
  这种形象,就是由她一手建立的。
  苏蓉蓉不但温柔体贴,而且善解人意。
  楚留香的日常生活,饮食起居,大部分都是由她照料的。
  香帅可以说是个非常独立的人,但他却曾经向他的好友透露:
  “我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是如果没有蓉蓉,我就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由此可见他对她的依赖和感情,只不过她还是不开心。
  因为她知道他仍然不是完全属于她的。她要的是一个完全属于她的男人。
  她完全属于他,他也完全属于她。
  他当然不会是这种人。
  楚留香是属于大家的,是每位热情少年心目中崇拜的偶像,是每一个江湖好汉想要结交的朋友,是每一个深闺怨妇绮思中的情郎,每一个怀春少女梦中的王子,也是每一个有资格做丈母娘的妇人心目中最佳女婿。
  所以蓉蓉不开心。
  所以她时常会想出一些“巧计”来让楚留香着急,甚至不惜故意让楚留香的对头绑走。
  所以江湖中才会有些呆子认为她是个糊里糊涂,大而化之,很容易就会上当的女人。
  ———个爱得发晕的女人,对她喜欢的男人,本来就通常会用一点小小的阴谋和手段的,一点欺骗!一点狡猾,一点恐吓,和三点甜蜜。
  只不过她用得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女人都要更巧妙一点而已。
  可是她也不会把一个和她无冤无仇的人送到阴沟里去死。
  她做不出,她不忍。
  她狠不下心去做那些苏苏随时随地都可以在眨眼间做出的那些事。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她们之间是不是也有某种相同之处呢?
  ——她们是不是也有一种会在有意无意间去骗人的特质?
  这张椅子虽然非常宽大,可惜宽大的椅并不一定就会舒服。
  一张用很冷很硬的木头或石头做成的椅子,不管它多宽多大,一个赤棵的女人坐上去都不会舒服的。
  郎格丝现在的样子就连一点舒服的样子都没有了,甚至连一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了。
  她甚至已经把她那两条很长很长的长腿都蜡曲了起来。
  昔行僧一直在很仔细的观察着她,就好像一个顽童在观察着他刚抓到的一只稀有昆虫一样。
  一一他眼中所见的,应该是一个可以挑起任何男人情欲的女人嗣体,可是他的眼中却全无情欲。
  因为他此刻眼中所见的,并不是她的胴体,而是她的心魂。
  她的心当然已经被他看穿了,就好像她当然也已看穿苏蓉蓉和苏苏,李红袖于袖袖之间,一定有某种神秘而特殊的关系一样,因为她们之间的确有一种相同特质。
  苦行僧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就用一种最直接的方法告诉她。
  “李红袖和袖袖的性格是一样的,她们都有一种‘轻生重义’的性格。”
  他解释:“也许她们并不重义,因为女孩子通常都是没有大多义气的。”苦行僧说,“一个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如果太讲义气,这个女孩子就会失去她的爱情了。”
  ——这个苦行僧,居然这么了解女人,真是让人大吃一惊。
  一个人如果连“重义”这一点都做不到,要他“轻生”,当然更难。
  尤其是女孩子。
  除非她在天生的性格中,就有一种非常特别的“特质”,一种不怕死的特质。
  “在女人来说,这种特质是很少见的,可是她们两个人都有。”苦行僧说:“这当然固为她们两个人之间有一种非常亲密而特殊的关系。”
  他说:“就好像苏蓉蓉和苏苏之间也有某种很特别而神秘的关系一样。”
  “我明白,”郎格丝说:“我非常明白你说的这种关系。”
  这一次苦行僧的回答更直接。他说:“李蓝衫就是李红袖的早夭的哥哥,苏佩蓉就是苏蓉蓉的异母妹妹。”
  苦行僧故意用一种非常冷淡的声音问郎格丝。“你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非常密切。”
  这个秘密本来是应该让人非常吃惊的,可是郎格丝却好像完全没有反应。
  过了很久,她才用和昔行僧同样冷淡的声音说:“你找她们一定找了很久,而且一定找得很辛苦。”
  “是的。”
  “可是不管找得多辛苦你都要找。”郎格丝说:“因为有了她们两个人在慕容身边,楚留香便不会让她们死在这一次行动里。”
  “是的。”苦行僧说:“只要他还没有死,就一定会出手。”
  “柳明秋如果不死,这一次行动还未必能成功,苏苏杀了柳明秋,应该是这一次行动中最大的功臣。”郎格丝说。
  “应该是的。”
  “但你却说,袖袖在这次行动中所占的地位,远比任何人都重要。”
  郎格丝问:“为什么呢?”“
  苦行僧凝视着她。
  “我相信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他说:“我相信你一定明白的。”
  “是的,我明白。”
  郎格丝又沉默很久之后终于承认:“你们这次行动的最大目的,并不是要确定楚留香的生死,而是要他死。”
  “他一定要死。”苦行僧也承认,“我们既然还活着,他就非死不可。”
  “你会说,你们这次行动一开始,楚留香就等于已经死定了。”
  “是的。”
  “因为这次行动开始后,他如果还不出手,那么就表示他这个人已经必死无疑。”
  “是这样的。”
  “可是他这果还没有死呢?如果忽然又在那问不容发的一刹那间出现在那条长街上,你们凭什么能把他置之于死地?”
  郎格丝冷冷淡淡的问苦行僧:
  “就凭那位铁大老板?就凭那些像小蛇一样的可以妞曲变形的小鬼?还是凭那个半男半女不人不鬼的老鬼?”
  苦行僧叹了口气,因为他也不能不承认:“如果凭他们就能在一瞬间取楚留香的性命,那么楚留香也就不是楚留香了!”
  “那么你凭什么说只要他一出现,他也就已死定了?”
  郎格丝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你敢这么样说,只因为你布下了袖袖这一着棋。”郎格丝说:“她才是你们的最后一着杀手!”
  “不是她一个人,是她和慕容。”
  “是的。”郎格丝说:“只要楚留香一出现,他们立刻就会将楚留香置于死地,也只有他们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他永远不会想到这两个人才是他的杀星。”
  苦行僧忽然笑了,连那双恶眼中闪动的都是真正的笑意。
  “狼来格格,你真聪明,你实在比我想像中还要聪明得多。”
  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没有袖袖,楚留香就算会出现,也没有人能在一刹那间取他的性命,如果不能在刹那间取他的性命,他就走了。
  他要走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恐怕还没有一个人能追得上。
  所以一定要做到这一点,这次行动才能完成。

 

 

第三章、一张地图

  听到这个苦行僧把这一点解释清楚,这个世界上恐怕也没有人能否定这个计划的精密和这次行动的价值。
  郎格丝也不能否定这一点。但是她只问:
  “我呢?”她问苦行僧,“我在这次行动中有什么用?你为什么要找我。”
  “不是我要找你,”苦行僧微笑,“如果我没有记错,好像是你来找我的。”
  他笑得非常谦虚:“但是我当然也不能不承认,我对你多少也有一点兴趣。”
  郎格丝的目光从她自己赤裸的腿上移向苦行僧冷漠的眼。
  “什么兴趣?”她问,“你对我有兴趣的地方,当然,不是我的人。”
  “这次你错了,”苦行僧说:“狼来格格,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对你这么样一个人没有兴趣,那么这个人恐怕就不是人了。”
  “你是不是人?”
  “我是。”昔行僧说:“最少在大多数时候我却可以算是一个人。”
  他忽然又补充:“只不过我和别的人有一点不同而已。”
  “什么不同。”
  “别的人看到你,尤其是在你现在这种样子的时候看到,第一件想到的事是什么呢?”
  郎格丝毫不思虑回答:“是床。”
  苦行僧又笑:“狼来格格,这一次你恐怕又错了。”他说:“大多数男人看到你时,第一件想到的事并非一定是床。”
  他居然还解释:“因为这一类的事并不一定要在床上做的。”
  他说话的态度虽然温柔有礼,言词中却充满了锋锐,幸好这一点对郎格丝并没有什么影响。
  因为她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话,她只问他:“你说你和别的男人都不一样?”
  “是的。”
  “什么地方不一样?”
  “我看见你的时候,非但没有想到床,也没有想到有关床的任何事。”
  “你想我的是什么?”郎格丝问。
  苦行僧没有直接回答这旬话,他只站起来,从某一个隐密的地方拿出一张图。
  一张上面画满了山川河岳城堡树木的图。
  “我看见你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这一张图。”昔行僧说:“不管我看到你什么地方,不管我看到的是你的腿还是你的腰,我想到的就是这一张图。”
  郎格丝的脸色变了,甚至连全身都变了。
  表面看起来,她没有变,全身上下从发梢到足趾都没有变。
  可是她变了。
  她从头到脚每一个地方都变了。
  她光滑柔软的皮肤,已经在这一刹那间爆起,爆变为一张天空,上面有无数粒星星的天空。
  ——无数的星,无数的战。
  在某一种时刻来说,每一粒战都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刺激。
  这张图其实只不过是一张地图而已。
  一张地图怎么会让郎格丝改变得如此多,而且如此强烈。
  “你应该认得这张图的。”苦行僧对她说:“狼来格格,我想你一定认得这张图,但是我也可以保证,你一定想不到这张图怎么会到了我手里。”
  郎格丝不说话,因为她无话可说。
  她当然认得这张图,这是波斯王室埋藏在中土的宝藏分布图。
  波斯的王室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王族之一,而且是少数最富有的几个王族之一。
  在汉唐之前,就有波斯的胡贾来中土通商,波斯的王族也久慕中土的繁华和艳色,再加上王族权势的转移,所以有不少人委托这些商贾将财富运到中原来,藏匿在某一个神秘的地方!
  这些财富当然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这些财富的主人都享用不到了。
  ———个有财产需要秘密藏匿的人,通常都是活不长的。而且往往会很秘密的死。替他们埋藏这些财富的人,当然死得更早。
  ——如果这些人没有让替他们埋藏宝物的那些人死得更早的把握,怎么会把宝物交给他们。
  他们的人虽然死了,他们的财富也随之烟没,他们的死亡和财富本来都已经是个永远无法解开的结。
  如果有人能解开这个结,这个人无疑就是富甲天下的强人。
  这一类的人虽然很少,但是总会出现的。
  ——这一类的人,不但要特别聪明,特别细心,而且一定还要特别有运气。
  这一代的波斯大君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人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件事——他从一生下来,就已经拥有一切。
  所以他这一生的命运,已经被注定了。
  ——注定的并不是幸福,而是悲伤。
  一个已经拥有一切的人,还有什么乐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去奋斗争取的事?
  那么他活着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只不过是为了“活”而活?
  那么这个人和一个苟延残存的乞丐又有什么分别?
  一个人生命中一定要有一些值得他去奋斗争取的目标,这个人的生命才有意义。这位波斯大君从很小的时候就认清了这一点,所以他幼年时就已决定要做一些大家都认为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的事。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波斯王室所有烟没的宝藏都发掘出来。他做到了这件事。
  这张地图,就是他的成果。
  他设想过所有的资料,把王室中每笔流出的财富都调查得非常清楚。
  ——是什么人拥有这笔财富,是在什么时候从资料中消失的?在这段时期中,有些什么人可能把这笔财富带出国境?这些人到什么地方去了,曾经到达过什么地方?
  在这些人中,又有哪些人和哪些财富的拥有者有过来往?
  这件工作当然是非常困难的,可是对一个又有决心又有运气的聪明细心人来说,天下根本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这张地图就是证明。
  地图上每一个标明有“差”字标号的地方,就是一笔数目无法估计的财富埋藏处。
  所以这张地图本身就是件无价之宝。
  大君把这张图交给了郎格丝。
  “我知道你看到我手里的这张图一定会吃惊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本来已经没有这么样一张图存在了。”苦行僧说j
  “你们的大君已经把它交给了你,因为他已将它记在心里。”苦行僧又说:“你也将它毁了,因为你也把它记在心里。”
  郎格丝忍不住问:“那么现在你手里怎么会有这张图呢?”
  “因为我会偷。”
  昔行僧微笑:“我也像你们的大君一样,会有一些特别的方法偷别人久已埋藏在心里的东西。”他说:“这种方法当然不容易。”
  这种方法当然不容易。
  从郎格丝离开波斯的时候,这个苦行僧就已经在注意她了。
  ——她的饮食起居,日常生活,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每一个接触和反应。
  “你知不知道我动员了多少人去侦察你?”苦行僧问郎格丝。她当然不知道。
  他自己回答:“你一直想不到的。”苦行僧说:“为了侦察你的行为和思想,我一共出动了六千三百六十个人,而且都是一流的好手。”郎格丝这一次并没有被震惊。
  要侦察她的行为并不困难,要探测她的思想却绝不是件容易事。能捕捉到的人,对这一类事的判断,也不可能是完全一样的。所以要探测一个人的心里,所需要动员的人力,也许比出战一个军团还要多得多。
  因为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奥秘。
  去偷一个人心里的图,当然也要比偷一个柜子里的图困难得多。
  苦行僧虽然仍然故作严肃,笑得却很愉快。
  “在这一面,我相信就是天下共推的盗帅楚留香,也未必能高过我。”
  “那是一定的。”郎格丝冷冷的说:“因为天下人都知道,香帅从不偷任何人心里的秘密。”
  任何人都知道楚留香是个最尊重别人隐私的人。
  “如果他要偷,”郎格丝说:“他最多也只不过偷一点别人心里的感情。”
  “是的。”苦行僧承认。
  “我也是个江湖人,而且我精研古往今来所有江湖的历史,甚至远在百年前的名侠都不例外。”
  他说:“可见我也承认,在这一方面,楚香帅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
  楚留香从不杀人,他总认为——
  一个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中,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误,都应该先受到法律的制裁,才可以确定他的罪行。
  确定他的罪行后,才可以制定对他的惩罚。
  在楚留香那个时代,这种思想也许是不被多数人认同的,可是现代,这种思想却已经成为所有文明国家立法的准则。
  “既然你也认为楚留香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你为什么一定要他死?”郎格丝问。
  苦行僧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可是他的眼睛却已经替他回答了。
  在这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说不出的怨毒和仇恨。
  郎格丝在心里叹了口气,再问第二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大君已经把这张图交给了我?”
  这次苦行僧虽然回答了她的问题,却等于没有回答一样。
  “每个人做事都有他自己的方法,这种方法通常都是不能告诉别人的。”苦行僧说: “我也不例外。”
  他说:“不管我用的是什么方法,你还没有走出波斯的国境,我就已对你这个人非常了解了。”
  “所以你早就盯上了我。”
  苦行僧摇头:“不是我盯上了你,而是要你来盯上我。”
  “哦?”
  “我当然先要想法子让你知道,我现在正在进行的这个计划,可以和你要做的事完全配合。”
  “所以你相信我一到这里,就一定会来我你,不管要用什么手段,都在所不惜。”
  “是的。”苦行僧说:“我确信你一定会这么样做。”
  “因为你不惜用一切手段,也要得到我这张图。”
  “是的。”
  苦行僧说:“我不但要利用你的财富,来帮助我完成这个计划,我还要利用你这个人,来替我除掉那个蜘蛛和那个割头的小鬼。”他解释:“如果我亲自出手,别人也许就会认为我太过份了一点。”
  ——他们本来都是他这次密约中的盟友,如果他亲自出手杀了他们,非但不智,而且不吉。
  “这一次计划中,每一点我都算得很周密。”
  苦行僧说:“只有一件事是出我意料之外的。”
  “什么事?”
  苦行僧盯着这位长腿细腰的狼来格格:“你为什么不杀那小鬼?”他问,“刚才你本来有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在当时那一刹那间,的确随时都可以将那个割头小鬼绞杀于她那双长腿下。
  “那时我确实可以杀了那个小鬼。”郎格丝说:“我本来也想杀了他。”
  “你为什么不杀?”
  “因为我忽然下不了手。”
  “为什么?”
  “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郎格丝说。
  ——就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身体和脸上也出现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就好像一个怀春的少女在一个温暖的仲夏夜里,忽然触及了一双男人的手,一个她喜欢的男人的手。
  “我忽然觉得非常刺激。”郎格丝说。
  她的声音也变了,仿佛变成了一种春夜的梦呓。她就用这种声音接着说:
  “当那个小鬼爬到我身上来的时候,我就忽然觉得全身上下都好像被塞人了一个大毛筒子里一样,”郎格丝轻轻的说:“一个人有了那种感觉的时候,怎么能下手杀人?”
  苦行僧眼中第一次有了惊诧之色。
  “你说你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就是那个割头小鬼爬到你身上的时候?”
  “是的。”
  “那个小鬼能让你有这种感觉?”
  “只有他能让我有这种感觉/郎格丝说:“从我有情欲的时候开始,只有他一个人能让我有这种感觉。”
  苦行僧怔住。
  他早就知道这个狼来格格一定会对他说真话的,因为他已将她“推”入一个不能不说真话的极限。
  可是他想下到她说出来的话竟会让他如此震惊。
  ——一个如此高大修长的美女,将天下的男人都看做狗屎,一个只有在对着镜于时才能发泄的自恋狂,怎么会被一个丑陋的侏儒引发了情感?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这种事谁能解释?
  郎格丝能解释,所以她只有自己解释。
  “我相信,至少有一点你一定可以明了。”郎格丝对苦行僧说:“这个割头小鬼和其他任何一个男人都是完全不同的。”
  “我承认这一点。”苦行僧说:“这个小鬼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当然和别的男人都不同。”
  郎格丝淡淡的点了头““这个世界上不是人的男人本来就太多了,又岂非他一个。”
  苦行僧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就正如郎格丝也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是人的女人一样。
  “可是这个小鬼还是不一样的。”苦行僧说:“他就像是一条蛇,一只老鼠、一个蟑螂、一条壁虎、一只蜘蛛,看见他的女人能够不尖声大叫的恐怕很少。”
  “就因为这样,所以才刺激。”郎格丝说:“就因为他这么丑、这么猥琐、这么让人呕心,所以他抱住我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刺激。”
  她问苦行僧:“你想想,如果这个割头小鬼真的是个漂漂亮亮的小男孩子,是不是不好玩了。”
  苦行僧又怔住。
  ———个大女人,被一个正正常常的小男孩子抱住,的确是没有什么刺激的。这一点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
  ——“不正常”本来就是一种刺激,也正是人类天生的弱点之一。
  ——对一个本来就不正常的女人来说,这种刺激当然更难抗拒。
  “所以我受不了那个小鬼。”郎格丝说。
  ——那个小鬼抱住她的时候,她心里是什么感觉?肉体有什么感觉:这些话本来是她准备接着说下去的。
  可是她没有说下去。
  因为她忽然嗅到了一种她确信自己在此时此刻此地绝无可能嗅到的香气。
  她嗅到了一种兰花的香气。
  现在还是秋天,距离兰花开放的时候还早得很。在这么阴森的一问石屋里,怎么可能嗅到兰花的香气?
  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鼻子。
  可是她相信自己是个完全幢康的人,不但发育良好,而且从小就受过极严格的训练。
  她确信自己全身上下每一个组织都是绝对健全的,从未有过差错。
  “不可能”这种事,本来是不可能在她身上发生的。可是现在却偏偏发生了。所以她才特别震惊。
  一也许就固为她是个十分健全而且反应特别灵敏的人,所以才会特别震惊。
  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每个正常健康的人,忽然遇到一件自己认为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时,都是这样子的。
  苏苏也是这样子的。
  所以她在绞杀柳明秋之后,才会忽然晕厥,因为她忽然见到了一个她从未想到她会在那一时那一刻见到的人。
  这个人是谁?
  这时候是什么时候?这时候月正中天。这时候月正圆,这时候兰花的香气忽然像凌晨的浓雾一样散布了出来。
  ——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在月满中天的仲秋夜,怎么会有兰花开放?
  郎格丝忽然觉得自己在晕旋,整个人都在不停的旋转,就好像忽然被倾人一个转筒里。
  因为她真的看见了一朵花在开放。
  她真的看见了。她真的看见了一朵兰花开放在这个苦行僧的脸上。
  一张苍白的脸,她好白好白。除了白之外,她看不见别的颜色。
  ——这张脸上怎么会出现的?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怎么会忽然从那一层层充满无限神秘的阴影中出现?
  ——这张脸究竟长得什么样子?是什么样的鼻?是什么样的眉?什么样的嘴?什么样的脸?
  郎格丝没有看见。
  她没有看见,并不是因为这张脸只有一片白,凄凄惨惨白得耀眼。
  她并没有看见,只因为她只看见了一朵兰花。
  一朵鲜红的兰花,好红好红,忽然像血花在他那张惨白的脸上绽发。
  在火焰中,忽然又出现了一张脸,一张真正属于这个苦行僧的脸。
  这张脸为什么如此美?一个苦行僧的脸为什么会如此美如花。是不是因为这朵忽然在他脸上绽放的兰花,已与他的脸溶为一体。
  忽然间,这个苦行僧的脸,已经变成了一朵花。
  兰花。
  红色的兰花,红如血,红如火。
  这时正是午夜。
  这时正有一轮圆月高挂天上,高挂在仲秋午夜漆黑的天空上。
  这个午夜,居然有兰花。午夜的兰花。
  午夜兰花。
  兰花怎么有红的?
  ——兰花有许许多多的颜色,许许多多的形态,甚至有的黑如墨绿如翡翠,可是这种红色的兰花,红如鲜血的兰花、甚至比血还红。
  甚至红得像地狱中的火焰一样。
  ——这种兰花怎么会在人间出现,怎么会在一个人的脸上出现。
  一一张如此苍自的脸上,忽然洒满鲜红,一片苍白的雪地上,忽然迸出火焰。
  大地突然沉寂,一切的话语都终止了,郎格丝陷入一般莫名的疑俱之中。
  天下的每一事每一物,都不可能完全的永恒,但是事物的转换都要假借外力,受环境影响,而这一时、这一刻,谁能道出这个剧变的原因何在?是谁?什么事?什么缘故,使得它有了这个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