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古龙
第二十二章 儿须成名·酒须醉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阳光”说,“我本来还以为是你。”
  小方更吃惊。
  他自己当然知道这两个人绝不是死在他的手里的。
  “阳光”又问:“不是你?”
  “不是。”
  “如果不是你,也不是我,究竟是谁呢?”
  这问题就不是他们所能答复的了。
  死人的脸色已发黑,看来好像是中了毒——谁下的毒?什么时候下的毒?为什么要毒死他们?是不是为了帮小方和“阳光”解除这一次危机?这队伍里怎么会有他们的帮手?
  这些问题,当然也不是他们所能答复的。
  小方和“阳光”正在惊异,路旁的黑石后己出现了四五十个人。
  四五十个带着箭的人。
  各式各样的人,有汉人,有藏人,有苗人,带着各式各样的箭,有长弓大箭,有机簧硬弯,还有苗人猎兽用的吹箭。
  谁也没法子一眼就能将这些箭的种类分辨出来,但是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每种箭都能制人死命!
  这里是山路最险的一环,如果有人一声令下,乱箭齐发,纵然是卜鹰那样的绝顶高手,也很难闯得过去。
  小方的心往下沉。
  他看得出这一点,这一次他和“阳光”的机会实在不大。
  四山沉寂,黑石无声,箭无声,人也无声,他们好像也在等,等什么?
  这问题的答案小方很快就知道了。
  ——他们是在等花不拉。
  小方已经看见了花不拉。
  花不拉高踞在最高的一块岩石上,用那双充满讥消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们——就像是一只猫看着爪下的鼠。
  他也知道这次他们是绝对逃不了的。
  小方苦笑。
  他从未想到花不拉也是吕三属下的人,班察巴那做事一向精密谨慎,怎么会在还没有查出这个人的身份时,就把他们送到他的队伍去?
  花不拉忽然开口:“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了。”
  “那么你们就不如乖乖地跟我回家去吧。”
  “回家?”小方忍不住问,“回谁的家?”
  “当然是你们自己的家。”
  花不拉得意地笑:“现在你们总算知道,出外寸步难,还是回家的好。”
  小方更惊讶。
  他根本听不懂花不拉在说什么,他们现在根本已经没有家。
  小方不懂,“阳光”也不懂。两个人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有保持沉默。
  有时“沉默”就是“默认”,就是“答应”,所以花不拉笑得很愉快。
  “我知道你们一定不会不听话的,只不过我这人做事一向特别小心,对你们有一点不太放心。”
  花不拉故意想了想,才接着道:“如果你们肯先用绳子把自己的手脚绑起来,打上三个死结,那我就放心了。”
  他又强调:“一定要打死结。我的眼睛特别好,你们瞒不过我的。”
  “然后呢?”小方故意问。
  “然后我当然就会好好地送你们回家去。”
  花不拉忽然沉下脸:“如果我数到‘三’字你们还不动手,我就只好把你们的死尸送回去了。”
  花不拉真的立刻就开始在数。
  他虽然板着脸,眼里却充满了那种残酷而讥消的笑容。
  小方看得出他并不是真的想要他们自己动手,更不是真的想把他们好好地送走。
  ,他这么样说,只不过是要对某一个人作某种交代而已。
  其实他心里真正希望的是看着乱箭齐发、血肉横飞,看着一根根各式各样的弩箭打进他们的面目血肉骨节里,再把他们的死尸送回去。
  他数得很慢,因为他知道他们绝不肯自己把自己的手脚绑起来的。
  只数到“二”字,只听“格”的一声响,已经有一排弯箭射了出来。
  一排连环肾,三枝箭同时发出,打的竟不是“阳光”和小方。
  “叮”的一声,三枝箭同时打在对面的岩石上,火星四溅。
  一个人忽然从半空中落下,跌在山路上,头颅被摔得粉碎,却没有惨呼声发出,因为他跌下来之前就已经死了。
  怪呼声是在跌下之后发出来的,是别人发出来的。
  岩石上忽然闪起了一道雪亮的剑光。
  剑光飞动如闪电,怪呼声连绵不绝,埋伏在岩石上的箭手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阳光”失声而呼:“班察巴那!”
  来救他们的当然是班察巴那,除了班察巴那还有谁?
  花不拉脸色惨变,小方已如疾风般扑上去,花不拉大喝一声,用巨斧般的大手,抽出一条沉重的铁鞭,挟带劲风挥下。
  小方只有暂时后退闪避。花不拉掌中铁鞭连环飞舞后,不但占尽地利,也抢了先机。
  岩石上的箭手还没有死光,还有弩箭射出,。‘阳光”好像中了一箭。
  小方第四次往上扑时,花不拉手里飞舞的铁鞭忽然垂下,就像条死蛇般垂下。
  花不拉的脸色忽然扭曲,发亮的眼睛忽然变成死灰色,也像是条毒蛇忽然被人斩断了七寸。
  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胸膛,死灰色的眼睛里充满恐惧惊讶。
  小方也在看着他的胸膛,眼中也充满惊讶,因为他的胸膛里竟忽然有样东西穿了出来。
  一样发亮的东西,一截发亮的剑尖。
  一柄剑从他背后刺入,前胸穿出,一剑穿透了他的心脏。
  剑尖还在滴血时就已抽出。
  花不拉倒下。
  一个人站在花不拉身后,手里提着一柄剑,就是刚才在片刻间刺杀数十箭手的剑,也就是一剑穿透花不拉心脏的剑。
  这个人竟不是班察巴那!他手里提着剑,竟赫然是小方的“魔眼”。
  这个人是谁?
  除了班察巴那外,还有谁会来救小方和,“阳光”?
  他手里怎么会有小方的“魔眼”。
  卜鹰?
  是不是卜鹰终于出现了?
  还没有看清这个人的脸时,小方的确这么样想过,这想法使他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
  可惜他又想错了。
  这个人既不是班察巴那,也不是卜鹰,而是个他从未想到会来救他们的人。
  这个人赫然竟是赵群,那个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连付出二十五两银子时一双手都会紧张得发抖的人。
  现在他的手却比磐石还稳定。
  他的手里握着剑,握着的是小方的“魔眼”。
  “魔眼”在闪动着神秘而妖异的寒光,他的眼睛里也在闪着光。
  现在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规矩老实的人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杀气甚至比“魔眼”的剑气更可怕。
  “你究竟是谁?”小方问。
  “是个杀人的人,也是个救人的人。”
  赵群道:“杀的是别人,救的是你。”
  “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因为他们要杀的并不是你。”赵群道,“因为你本来就不该死的”
  小方又问:“他们要杀的是谁?”
  “是我。”
  赵群的回答令人不能不惊讶,“他们本来要杀的人就是我。”
  小方怔住。
  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赵群已转过身。
  “你跟我来。”
  他说,“我带你喝酒去,我知道附近有个地方的酒很不错。”
  小方虽然也觉得很需要喝一杯:“但是现在好像还不到应该喝酒的时候。”
  “现在已经到时候了。”
  “为什么?”
  “因为你有话要问我,我也有话要说。”
  赵群道:“但是我有很多话都要等到喝了酒之后才能说得出。”
  转过前面的山拗,谷地里有个小小的山村。山民淳朴温厚,可是他们用麦杆酿的酒喝到嘴里时却像是一团烈火。
  他们喝酒的地方并不是牧童可以遥指的杏花村,只不过是个贫苦的樵户人家而已,如果有过路的旅人来买酒喝,他们的孩子在过年时就可以穿上条新棉裤了。
  主人用一双生满老茧的手捧出个瓦罐,用小方听不懂的语言对赵群说了些话,就带着妻儿走了,将三间小小的石屋留给他们的贵客。
  小方忍不住问:“刚才,他在说些什么?”
  “他说这种酒叫‘斧头’,只有男子汉才能喝。”
  赵群微笑道:“他说他看得出我们是男子汉,所以才拿这种酒给我们喝。”
  他带着笑间小方:“你明白他的意思了吗?”
  小方明白:“他这么说,大概是希望我们付钱时也像个男子汉。”
  屋子的四壁都是用石块砌成的,一个很大很大的石头火炉上烧着一锅兔肉,一大块木柴正烧得劈拍发响,屋子里充满了肉香和松香。
  女人不在这间屋子里。
  “阳光”中了箭,中箭的地方是在男人不能看见的地方。
  赵胡氏带她到后面一间小屋里,用男人喝的烈酒替她洗涤伤口,疼得她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但是她并没有漏掉外面那问屋里的男人们说的每一句话。
  三碗“斧头”下肚,酒意已冲上了头顶。
  先开口的是小方,他问赵群:“你说他们本来要杀的是你?”
  “是。”
  “你知道他们是谁?”
  “有些是吕三的人。”
  赵群立刻回答,“花不拉也收了吕三的银子,所以今天一早就去报讯,带了吕三的人来。”
  “来杀你?”小方问,“为什么要来救我?”
  赵群回答得非常轻松,无论谁喝了这种酒之后说话都不会再有顾忌。
  “因为我本来也是他的人,而且是他非常信任的一个人。”
  赵群道:“但是我却带着他最宠爱的一个女人私奔了。”
  小方终于渐渐明白。
  “一个女人”,当然就是赵胡氏,她本来就是个少见的尤物,小方随时都可以想出很多吕三为什么舍不得放她走的理由来。
  赵群肯不顾一切冒险带她私奔,理由也同样充分,小方相信有很多男人都会为她这么做的。
  何况他们本来就比较相配,至少比她跟吕三相配得多。
  这一点小方可以原谅他们。
  赵群看着他,眼中却有歉意:“我本来并不想连累你们的。”
  他说得很诚恳:“但是我知道吕三已经买通花不拉,已经怀疑我们很可能混在这个商队里。”
  “所以你就故意将那只金手塞进我们的包袱里,让花不拉怀疑我们。”
  赵群道:“可是我并不是想害你。”
  “不是。”
  “我这么做,只不过想转移他们的目标,让他们集中力量对付你们。”
  赵群道:“这样我才有比较好的机会出手。”
  这一点小方也不能不承认,赵群这种做法的确很聪明。
  赵群又解释:“从一开始我就不想你们受害,所以我们才会替你杀了钱通和钱明。”
  “钱通?钱明?”
  小方问:“他们就是今天下午跟我们同车的那对父子?”
  “是的。”
  赵群又道:“他们都是三宝堂属下的人,父子两人都精通于暗器,而且是毒药暗器,所以,我们也用同样的方法对付他们。”
  “同样方法?”
  小方问,“下毒?”
  “以牙还牙,以毒攻毒。”
  赵群说道:“就因为他们是这种人,所以苏苏才出手。”
  “苏苏”当然就是赵胡氏,小方从未想到下毒的竟是她。
  能够让两个精于毒药暗器的老江湖,在不知不觉间中毒而死,那绝不是件容易事。”
  “她是什么时候下的毒?”
  小方又问:“用的是什么法子?”
  “就是在中午我们跟他们换车的时候。”
  赵群道:“我们也分了一点路菜给他们,看着他们吃了下去。”
  他微笑:“我们所准备的路菜有很多种。”
  毒就在路菜里,钱通父子在中午时就已吃了有毒的路菜,直到黄昏前毒性才发作。
  “她早已算好了他们一定要等到入山之后才出手,所以也早就算好毒性发作的时刻。”
  小方忍不住轻轻叹息道:“她算得真准。”
  “在这方面,她的确可以算是高手。”
  赵群的声音里充满骄做,“其实无论在哪一方面她都可以算是高手。”
  他在为他的女人骄做,她也的确是个值得别人为她骄做的女人。
  可是一个男人有了这么样一个女人,是不是真的幸福?
  小方希望他们能得到幸福。
  这世界上悲惨的事已够多,何况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仍不愿别人受到伤害。
  小方很想问他们知不知道他是谁?
  他没有间。
  他的“魔眼”就悬挂在赵群腰畔,他也没有问赵群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一眼。
  多年前他得到这柄剑时,他也像其他学剑的少年一样,将这柄剑看得比初恋的情人更珍贵,甚至还想在剑柄上刻字为铭: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可是现在他的心情已变了,已渐渐发现,生命中还有许许多多更重要的事,远比一柄剑更值得珍惜。
  他已不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也已不再有“相逢先问有仇无”的豪情。
  他只希望能找到卜鹰,只希望能做一个恩仇了了,问心无愧的平凡人。
  他的鬓边虽然还没有白发,可是心境已微迫中年了。
  赵群的眼中已有酒意,却还是一直都在眼光的的地盯着小方:“我知道你本来的名字一定不是苗昌,就好像你一定也知道我本来绝不叫赵群。”
  他说:“可是我一直没有问你是谁。”
  “我也没有问。”
  小方淡淡他说:“我们天涯沦落,萍水相逢,到明日就要各分东西,彼此又何必知道得大多。”
  “这是不是因为你心里也有很多不愿别人知道的隐痛和秘密?”
  小方拒绝回答这问题。
  赵群忽然叹了口气:“其实我也知道你说的不错,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叹息着道:“只可惜我已隐约有一点知道了。”
  “哦?”
  “他们在那山道上对你突袭、逼着要你回家去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想到他们是找错人了。”
  赵群问:“你为什么不对他们说?”
  他替小方回答了这问题:“你不说,只因为你也是他们要找的人。”
  小方沉默。
  杯中仍有酒,赵群喝干了杯中酒,慢慢地放下酒杯,忽然拔剑。
  剑光森寒,那一只“魔眼”仿佛不停地在眨动,仿佛已认出了它的旧主人。
  赵群轻抚剑锋。
  “你也练剑。”
  他凝视着掌中剑,“你应该看得出这是柄好剑。”
  “是好剑。”
  “不但是好剑,而且是名剑。”
  赵群道,“它的名字叫‘魔眼’。”
  “哦?”
  “这柄剑本来不是我的,五天前还不是。”
  赵群忽又抬头,盯着小方:“你为什么不问我,这柄剑是怎么得来的?”
  小方就问:“这柄剑是怎么得来的?”
  “是从一个死人身上得来的。”
  赵群道:“那个死人就是剑的旧主,姓方,是吕三的死敌,我也是吕三派去围捕他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他慢慢地接着道:“那时我已跟苏苏商议好,乘那次行动的机会,脱离吕三,所以我就带走了这柄剑。”
  小方静静地听着,完全没有反应,这件事好像跟他全无关系。
  赵群却还是盯着他,一双本来已有血丝的醉眼仿佛忽然变得很清醒,忽然问小方:“你想不想要我把这柄剑还给你?”
  “还给我?”
  小方反问:“为什么要还给我?”
  “因为我知道这柄剑的旧主人小方还没有死。”
  赵群道:“跌死在危崖下的那个人并不是小方。”
  “哦?”
  “因为那个人的手上并没有练过剑的痕迹。”
  赵群道:“不但我看出一这了点,别人也看出来了。”
  “哦?”
  赵群忽然挥剑,用剑锋逼住小方的咽喉,一字字道:“你就是小方,我知道你一定就是小方!”J
  剑锋就在喉结前一寸,剑气刺人毛孔如尖针。
  小方却还是没有反应。
  他脸上的肌肤已被“光阴”侵蚀,本来就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但是他连眼睛都没有眨。
  赵群忽然大笑:“果然是好汉!”
  他的手腕一翻,剑锋回转,“呛”的一声,剑已入鞘。
  然后他就从腰畔摘下了这柄利剑的鞘,用双手送到小方面前:“不管你是小方也好,不是小方也好,我都把这柄剑送给你。”
  “为什么?”小方终于问。
  “因为你是条好汉。”
  赵群道:“只有你这样的英雄好汉,才配用这把剑。”
  他的态度真诚坦率,他是真心要把这柄剑送给小方,小方却没有伸手去接。
  虽然他已经被这个人的义气所感动,却还是不肯伸手。
  “不管我是小方也好,不是小方也好,都不能要你这柄剑。”
  “为什么?”
  小方的理由很绝:
  “因为我若是小方,我一定会把这柄剑送给你的,就算你还给了我,我也一样会送给你。”
  他说:“我们又何必送来送去?”
  “你若不是小方呢?”
  小方笑了笑:“我若不是小方,我凭什么要你送我这么样一柄利器?”
  赵群也笑了:“你真是个怪人,怪得要命。”
  他放下掌中剑,举起杯中酒:“我敬你。”
  小方还没有举杯,脸色突然变了。
  刚才剑锋已在他咽喉,他连眼都没有眨。
  可是现在他连那张已被“光阴”侵蚀的脸都已扭曲变形,就好像有一柄虽然看不见,却比“魔眼”更锋利的利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刺入他的心脏里。
  因为他忽然听见了一阵歌声,一阵他已不知听过多少遍的歌声:
  ——儿须成名,
  酒须醉。
  酒后倾诉,
  是心言。
  歌声中充满了无可奈何的男子汉的悲怆,却又充满了令人血脉喷张的豪气,在这远离红尘的山村里,在这酒已微醉的寒夜中,听来是什么滋味?
  小方忽然抛下酒杯跃起,箭一般冲了出去。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管他在干什么,只要他听见这歌声,他都会抛开一切冲出去的。
  荒寒的山谷,寂寞的山村,用石块砌成的,形状古朴的屋子只有二三十户,灯火都已熄灭,远处的山坡上,却仿佛有火光在闪动。
  歌声就是从那边山坡上传来的。
  山坡上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上生着一堆火,干燥的松木在火焰中劈啪发响,配合着悲伦的歌声,就好像是一个人心碎时的声立曰。
  一个人独坐在火堆旁,手里的羊皮袋酒已将空,歌声也渐渐消沉。
  看见这堆火,看见这个人,小方的心也变得就像是火焰中的松木。
  人犹未醉,酒已将尽,漫漫长夜,如何度过?
  小方已有多年未曾流泪,在这一瞬间,他眼中的热泪却已几乎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阳光”也追上来,紧握住他的手。
  “是他?”她的声音在颤抖,“真的是他?”

 

 

第二十三章 找的不是你

  歌声忽然停顿。
  火堆旁的歌者忽然用与歌声同样悲枪的声音说:“不是他,是我。”
  歌者已回过头,闪动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尖削的脸,尖削的眼,脸上布满岁月风霜和痛苦经验留下的痕迹,眼中也充满痛苦:
  “你们要找的是他,不是我。”
  小方的心沉了下去。
  同样悲枪的歌声,却不是同样的人,不是卜鹰,不是。
  “你知道我们要找的是他不是你?”
  “阳光”大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
  “你也知道他是谁?”
  歌者慢慢地点了点头,喝干了羊皮袋的酒。
  “我知道。”他说,“我当然知道他是谁,我到这里来,就是他要我来的。”
  “阳光,,眼中又有了光,心里又有了希望:“他要你来干什么?”
  歌者没有回答这问题,却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个小小的锦囊。
  锦囊上绣的是一只鹰,用金色的丝绣在蓝色的缎子上。
  锦囊里装的是一粒明珠。
  歌者反间“阳光”:“你还记不记得这是什么?”
  “阳光”当然记得。
  纵然沧海已枯、大地已沉、日月无光,她也绝不会忘记。
  这锦囊就是她亲手缝成的,就是她和卜鹰订亲时的文定之礼,现在怎么会到了别人手里?”
  歌者告诉“阳光”
  “这是他交给我的。”他说:“亲手交给我的。”
  “他为什么要交给你?”
  “因为他要我替他把这样东西还给你。”
  歌者的声音中也带着痛苦,“他说他本来应该亲手还给你的,但是他已不愿再见你。”
  “阳光”慢慢地伸出手,接过锦囊和明珠。
  她的手在抖,抖的可怕,抖得连小小一个锦囊都拿不住了。
  锦囊掉下去,明珠也掉了下去,掉入火堆里。
  火堆里立刻闪起了一阵淡蓝色的火焰,锦囊和明珠都已化作了无情的火焰。
  “阳光”已倒了下去。
  小方扶起了她,厉声问歌者:“他说他不愿见她,真是他说的?”
  “他还说了另外一句话。”
  “什么话?”小方问。
  “他说他也不愿再见你,”
  歌者冷冷地回答,“你已经不是他的朋友,从此以后,他和你们之间已完全没有关系。”
  小方嘶声问:“为什么?”
  “你自己应该知道为什么?”
  歌者冷笑反问:“你自己愿不愿意跟一个天天抱住你妻子睡觉的人交朋友?”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针、一把刀、一条鞭子,就像是一柄密布狼牙的钢锯。
  “阳光”跳起来:
  “我不信,我死也不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跳过去,用力揪住歌者的衣襟:“一定是你杀了他,再用这种话来欺骗我。”
  歌者冷冷地看着她:
  “我为什么要骗你?如果不是他告诉我的,你们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阳光”虽然并不能辩,却还是不肯放过这个人。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听他自己亲口告诉我,我才相信。”
  她的声音也已嘶哑:“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一定要告诉我。”
  “好,我告诉你。”歌者说。
  他居然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小方和“阳光”反而很惊奇。
  但是他又接着说:“虽然不能告诉你他在什么地方,但我却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歌者的目光遥望远方,眼里带着种没有人能了解的表情。
  “十三年前,我就已经应该死了,死得很惨。”
  他说:“我还没有死,只因为卜鹰救了我,不但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的名声。”
  在某些人眼中看来,名声有时远比生命更可贵、更重要。
  这个神秘的歌者就是这种人。
  “所以我这条命已经是他的。”
  歌者说:“所以我随时都可以为他死。”
  他忽然笑了笑,现在绝对不是应该笑的时候,他却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你们一定会逼我说出他的下落,除了你们之外,一定还有很多人会逼我,幸好我也已经有法子让你们逼不出来。”
  小方忽然大喊:“我相信你的话,我绝不逼你!”
  歌者又对小方笑了笑,这个笑容就一直留在他脸上了,永远都留在他脸上了。
  因为他的脸已突然僵硬,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已僵硬。
  因为他的袖中藏着一把刀,一把又薄又利的短刀。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他已经把这柄刀刺入了他自己的心脏!
  天色已渐渐亮了,寒山在淡淡的曙色中看来、就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小方站在山坡上,遥望着曙色中的寒山,脸色也像是山色一样。
  是赵群约他到这里来的。
  歌者的尸体已埋葬,“阳光”的创口崩裂,苏苏就留在屋里陪她。
  不知名的歌者,没有碑的坟墓,却已足够令人永难忘怀。
  赵群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我知道卜鹰这个人,我见过他一次。”
  “哦?”
  “千古艰难唯一死,要一个人心甘情愿地为另一个人去死,绝不是件容易事。”
  赵群叹息:“卜鹰的确不愧为人杰。”
  他侧过脸,凝视小方:“但是不管多么了不起的人,也有做错事的时候。”
  “哦?”
  “我知道这次他一·定冤枉了你。”
  赵群道,“我看得出你跟那位姑娘都绝不是他说的那种人。”
  小方也沉默了很久:“他没有错,错的是你。”
  “是我?”
  赵群反问道:“我错在哪里?”
  “错在你根本不了解他。”
  小方黯然道,“这世界上本来就很少有人能了解他的。”
  “你好象一点都不恨他?”
  “我恨他?我为什么要恨他?…
  小方问:“难道你真的以为他是在怀疑我?”
  “难道他不是叶
  “当然不是。”
  小方道:“他这么样做,只不过因为不愿再连累我们,所以才故意刺伤我们,要我们永远不想再见他。”
  他遥望远方,眼中充满尊敬感激:“他这么做,只不过要我们自由自在地去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赵群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
  “你确实了解他,一个人能有你这么一个知已朋友,已经可以死而无憾了。”
  他忽然握住小方的手说:“有些事我本来不想对你说的,可是现在也不能不说了。”
  “什么事?”小方问。
  “是个秘密,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赵群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我也永远不会告诉你。”
  他的态度诚恳而严肃:“我保证你听到之后一定会大吃一惊。”
  这个秘密无疑是个很惊人的秘密。如果小方知道这个秘密跟他的关系有多么密切、对他的影响有多么大,就算要他用刀子去逼赵群说出来,他也会去做的。
  可惜他不知道。
  所以他只不过淡淡地问:“现在你是不是一定要说?我是不是一定要听?”
  “是。”
  “那么你说,我听。”
  他还没有听到这个秘密,就听见了一声惊呼,呼声中充满了惊怖与恐惧。
  也许是因为“斧头”这种酒,也许是因为山居的女人大多健康强壮美丽,也许是因为辛辣的食物总是使人性欲旺盛,也许是因为现在已到了冬季。
  也许是因为其他某种外人无法了解的原因——
  这山村中的居民起身并不早。
  所以现在居然天已亮了,这山村却还在沉睡中,每一栋灰石屋子里都是静悄悄的,所以这一声惊呼听来更刺耳。
  小方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可是赵群听出来了。
  他立刻也失声惊呼:“苏苏!”
  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像苏苏那样的尤物,无论在什么地方,都随时可能会遭遇到不幸和暴力。
  赵群的身子跃起,向山下扑了过去。
  小方紧随着他。
  现在他们已经是共过患难的朋友,现在“阳光”正和苏苏在一起。
  令人想不到的是,等到他们赶回那石屋时,“阳光”并没有跟苏苏在一起。
  “阳光”已经不见了。
  苏苏在哭,缩在一个角落里失声痛哭。
  她的衣裳已经撕裂,她那丰满的胸、纤细的腰、修长结实的腿缎子般光滑柔润的皮肤,从被撕裂的衣衫中露了出来。
  赵群看见她,第一句话问的是:“什么事?谁欺负了你?”
  小方第一句问的却是:“‘阳光’呢?”
  这两句话是同时问出来的,苏苏都没有回答。
  她全身都在颤抖,抖得就像是寒风中一片将落未落的叶子。
  直到赵群用一床被单包住她,将剩下的半碗‘斧头’灌她喝下去之后,她才能开口。
  她只说了两句话,同样的三个字。
  “五个人。”她说,“五个人。”
  小方明白她的意思——
  这里有五个人来过,对她做了一些可怕的事。
  ——是五个什么样的人?
  ——“阳光”呢?
  不管这五个人是什么样的人都已不重要,因为他们已经走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阳光,是不是被他们带走的?”
  苏苏点头,流着泪点头。
  “他们是往哪里走的?”
  苏苏摇头,流着泪摇头,她也不知道他们是往哪里走的。
  赵群低叱:“追!”
  当然要追,不管怎么样都要去追,就算要追下地狱、追上刀山迫入油锅,也一样要去追。
  可是往哪里去追呢?
  “我们分头去追。”
  赵群道:“你往东追,我往西。”
  他交给小方一支旗花火炮:“谁找到了,就可以此为讯。”
  这不能算是一个好法子,却是唯一的法子。
  没有痕迹,没有线索,没有目击者。
  天色又渐渐暗了,暗淡的天空中,没有出现过闪亮的旗花,甚至连赵群都没有消息了。
  小方没有找到“阳光”,也没有找到那五个人。
  他已经找了一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没有喝过一滴水。
  他的嘴唇已干裂,鞋底已被尖石刺穿,小腿肚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刺痛。
  可是他还在找。
  就好像月宫中的吴刚在砍那棵永远砍不倒的桂树一样,虽然明知找不到,也要找下去,直到倒下去为止。
  砍不倒的树,找不到的人,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山村中已亮起了灯火。
  从小方现在站着的地方看下去,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他们昨夜留宿的那樵夫的石屋,在他看得见的两扇窗户里,现在也已有灯光透出。
  ——赵群是不是已经回去了,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小方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距离石屋还有凡十丈时,就听见了石屋里传出的声音。
  一种无论谁只要听见过一次就永难忘记的声音。
  一种混合着哭、笑、喘息、呻吟的声音,充满了邪恶与激情。
  一种就算是最冷静的人听见也会忍不住要血脉喷张的声音。
  小方冲过去,一脚踢开了门。
  他的心立刻沉了下去,怒火却冲上了头顶——这简朴的石屋已经变成了地狱。
  苏苏正在地狱中受着煎熬。
  一条野兽般的壮汉,按住她的身子,骑在她的身上,扳开她的嘴,将满满一袋酒往她嘴里灌。
  鲜血般的酒汁流遍了她洁白无暇的嗣体。
  这野兽般的壮汉看见小方时,小方已肾箭般窜过去,挥掌猛切他的后颈。
  这是绝对致命的一击,愤怒使得小方使出了全力。
  直到这壮汉忽然像只空麻袋般倒下去时,他的愤怒犹未平息。
  直到他提起这壮汉的脚,用力抛出去,用力关上门,他才想起自己应该留下这个人一条命的。
  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那五个人其中之一,很可能就是他唯一能找到的线索。
  可是现在这条线索已和这个人的颈子一起被打断了。
  造成错误的原因有很多种,愤怒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种。
  现在错误已造成,已经永远无法换回了。
  窗子是开着的,屋子里充满了酒气。
  不是“斧头”那种辛辣的气味,却有点像是胭脂的味道。
  苏苏还躺在那张铺着兽皮的石床上。
  她是赤裸的。
  她的整个人都已完全虚脱,眼白上翻,嘴里流着白沫,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颤抖,缎子般光滑柔软的皮肤每一寸都起了战栗。
  她不是“阳光”,不是小方的女人,也不是小方的朋友。
  可是看见她这样子,小方的心也同样在刺痛。
  在这一瞬间,他忘了她是女人,忘了她是赤裸的。
  在这一瞬间,在小方心目中,她只不过是个受尽摧残折磨的可怜人。
  。
  屋里有一盆水,一条毛巾。
  小方用毛巾温水,轻拭她的脸,她脸上的皱纹与黑疤忽然奇迹般消褪了,露出了一张任何男人看见都无法不动心的脸。
  就在这时候,她喉咙里忽然发出种奇异而销魂的呻吟。
  她的身子也开始扭动,纤细的腰在扭动,修长结实的腿也开始扭动。
  能忍受这种扭动的男人绝对不多,幸好小方是少数几个人中的一个。
  他尽量不去看她。
  他准备找样东西盖住她的身子。
  但是就在这时候,她忽然伸出了手,将小方紧紧抱住。
  她抱得好紧好紧,就像是一个快要淹死的人抱住了一块浮木。
  小方不忍用力去推她,又不能不推开她。
  他伸手去推,又立刻缩回了手。
  ——如果你也曾在这种情况下去推过一个女人,你就会知道他为什么要缩回手了。
  因为女人身上不能被男人推的地方很多,在这种情况下,你去推的一定是这种地方。
  她的身子是滚烫的。
  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好快。
  她的呼吸中也带着那种像胭脂般的酒气,一口口呼吸都传入小方呼吸里。
  小方忽然明白了,明白那个野兽为什么要用这种酒来灌她了——那是催情的酒。
  可惜就在他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他也同样被迷醉。
  他的身体已经忽然起了种任何人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变化。
  他的理智已崩溃。
  她已经用她的扭动的身子缠住了他,绞住了他,将他的身体引导入罪恶。
  催情的酒,已经激发了他们身体里最古老、最不可抗拒的一种欲望。
  自从有人类以来,就有了这种欲望。
  造成错误的原因有很多种。这种欲望无疑也是其中的一种。
  现在错误已造成,已经永远无法挽回了。
  一个凡人,在一种无法抗拒的情况下、造成了一个错误。
  这种“错误”能不能算是错误,是不是可以原谅?
  错误已造成,激情已平静,欲望已死,漫漫长夜已将尽。
  这一刻正是痛苦与欢乐交替的时候。
  这一刻,也正是人类良知复苏、悔恨初生的时候。
  在这一刻,小方已完全清醒。
  烛泪已干,灯已灭,用松枝粗纸糊成的窗户已渐渐发白,苍白。
  小方的心也是苍白的。
  ——赵群是条好汉,甚至已经可以算是他的朋友。
  ——苏苏是赵群的女人,是赵群不惜牺牲一切都要得到的女人。
  现在苏苏却在他身畔,他仍可感觉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体温以及她激情平复后那种温柔满足的宁静。
  那种本来总是能令一个男人不惜牺牲一切去换取的愉快和宁静。
  现在小方却只希望能毁掉这一切。他不能。这是他自己造成的,他不能逃避,也不能推拒。
  是自己造成的,自己就得接受,不管自己造成的是什么都得接受。
  窗纸发白,四下仍然寂无人声。
  ——赵群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赵群回来了怎么办?
  这两个问题同样都是没有人能够解答的。
  ——如果赵群回来了,是应该瞒住他,还是应该向他但白?
  聪明人一定会说:
  ——瞒住他,如果他不知道这件事,大家的心里都会比较好受些,他仍然可以和苏苏在一起生活,也许还是能生活得很愉快。
  如果小方也是个聪明的人,那他就会这样说,但是他从来都不想做聪明人。有时他情愿笨一点,也不愿太聪明。
  苏苏也醒了,正在看着他,眼中的表情也不知是痛苦,是悔恨,是迷惆,还是歉疚?
  “这不能怪你。”
  她忽然说:“他逼我喝的是销魂胭脂酒,吕三也不知用这种酒毁掉了多少个女孩子的清白。”
  “吕三?”
  小方不能不问:“那个人也是吕三的属下叶
  苏苏点头,伸手入枕下,摸出样东西,紧紧抓在手里,过了很久才摊开手掌。
  她手里抓住的是一只金手,一只很小很小的金手,远比小方以前看过的小得多。吕三的属下,无疑是用金手的大小来分阶级的,金手越小,阶级越低。
  那个野兽般的大汉只不过是吕三属下一个小卒而已。
  “他也是那五个人其中之一?”
  小方立刻问:“‘阳光’就是被他们掳走的?”
  苏苏点头叹息:“我始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绑走她?却没有绑走我?”
  她自己解答了这问题:“也许他们又把她当做了我,也许他们要找的本是她。反正吕三所做的事,总是让人摸不透的。”
  小方沉默。
  苏苏忽然改变话题,忽然问小方:“现在你是不是要走了?”
  小方仍然沉默。
  “如果你真的要走,要去找吕三,你用不着顾忌我。”
  苏苏勉强笑了笑,笑得令人心碎:
  “我们本来就不算什么,你要走,随时都可以走。”
  小方是真的要走了,但是他又怎么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不管这件事是谁的错,不管他们之间以后怎么样,她都己变成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已无法推拒逃避。
  苏苏忽又叹息:“不管你能不能找到吕三,你都一定要走,非走不可。”
  “为什么?”
  “因为现在吕三手下已经有很多人都能认得出我了。”
  因为现在她脸上的药物已被酒洗掉,已经恢复了她本来的面目。
  “所以你一定要离开我。”
  苏苏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愿连累你。”
  在这种情况下,她顾虑的居然还不是她自己。小方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过了很久很久才能开口。“我们一起走。”
  他说:“你带我去找吕三,你一定能找得到他。”
  “能找到他又怎么样?”
  苏苏苦笑,“去送死?”
  她又间:“你知不知道吕三属下有多少高手?”
  小方知道。他不怕死,可是他无权要苏苏陪他去送死,谁都无权主宰别人的生死命运。
  但是苏苏却忽然捉住了他的手,忽然说:“我们走吧,现在就走。”
  “走?”小方茫然问道:“走到哪里去?”
  “随便到哪里去!”
  苏苏又开始激动他说道:“我们可以去找个没有人能找得到的地方躲起来,忘记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小方闭着嘴。
  苏苏忽又叹息:“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是不是也能忘记赵群。”
  她反问小方:“你以为我现在还有脸见赵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