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古龙
第三十章 试 剑

  “是的。”大年说,“这个人最近好像忽然变得特别喜欢干净,每天都要洗好几次冷水澡。”
  小燕忽然笑了笑,笑得仿佛有点神秘:“男人洗冷水澡不一定是为了爱干净。”
  大年瞪着眼问:“不是为了爱干净是为了什么?”
  “你还是个小孩子,你不会懂的。”小燕说,“大人的事,你最好不要多问。”
  她捏死了手里的小虫,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忽然问大年:“你看他最近有没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好像有一点。”大年又眨了眨眼,“最近他脾气好像变得特别暴躁,精神却好像比以前差了,眼睛总是红红的,就好像晚上从来都不睡觉一样。”
  “今天他有没有问起我?”
  “最近这一个月,他只要一见到我,第一句活就会问我见到你没有。”大年道,“今天他还说一定要你去见他,因为他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见你。”
  他忽然笑了笑:“看他的样子,就好像如果看不见你就马上会死掉。”
  小燕也笑了,笑得又神秘又愉快。大年忍不住问她:“你知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找你?”
  “我知道。”小燕微笑,“我当然知道。”
  “如果你不去,他是不是真的会死掉?”
  “就算不死,一定也很难过。”小燕笑得仿佛更愉快,“我想他最近的日子一定很难过,一天比一天难过,难过得要命。”
  她笑得的确很愉快,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就在她笑得最愉快时,她的脸却红了。
  ——一个女孩子通常都只有在心动时才会变得这么红。
  ——她既然从来不动心,她的脸为什么会红成这样子?
  大年又在问:“你要不要去见他?”
  “我要去。”
  “什么时候去?”
  “今天就去。”小燕嫣红的脸上血色忽然消褪,“现在就去!”
  她忽然掠上树梢,从一根横枝上摘下一柄剑。等她再跃下来时,她的脸色已苍白如纸,就好像件作们用来盖在死人脸上的那种桑皮纸。
  大年吃惊地看着她,因为他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一个人的脸在瞬息问有那么大的变化。
  他的胆子一向不小,可是现在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好像生怕他的老大会拔出剑来,一剑刺入他的胸膛咽喉。
  他害怕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只有要杀人的人,才会有他老大现在这样的脸色。
  他没有逃走,只因为他知道老大要杀的人不是他,但是他也想不到他的老大会杀小方。
  他一直认为他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小燕的手紧握剑柄,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问:“你的腿为什么在发抖?”
  “我害怕。”大年说,在他们的老大面前,他从来不敢说谎。
  “你怕什么?”小燕又问,“怕我?”
  大年点头。
  他不能否认,也不敢否认。
  小燕忽然笑了笑,笑容中仿佛也带着种杀气:
  “你几时变得这么怕我的?”
  “刚才。”
  “为什么?”
  “因为……”大年吃吃他说,“因为你刚才看起来就好像要杀人的样子。”
  小燕又笑了笑:“现在我看起来难道就不像要杀人的样子了?”
  大年不敢再开口。
  小燕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你走吧,最好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年已经跑了。
  他跑得并不快,因为他两条腿都已发软,连裤裆都已湿透。
  因为他忽然有了种又奇怪又可怕的感觉。
  他忽然发现他们的老大在刚才那一瞬间,很可能真的会拔出剑杀了他。
  直到大年跑出去很远之后,小燕才慢慢地放开她握剑的手。
  她的手心也湿了,湿淋淋的捏着满把冷汗。
  因为她自己也知道,在刚才那一瞬间,无论谁站在她面前,都可能被她刺杀在剑下。
  她练的本来就是杀人的剑法。
  最近这些日子来,她总是有种想要杀人的冲动,尤其在刚才那一瞬间,她心里的杀机和杀气已经直透剑锋。
  她知道她的剑法已经练成了,小方的剑法无疑也练成了。
  因为他们的情绪都同样焦躁,都有同样的冲动。
  正午。
  小燕没有去找小方。
  她的剑仍在鞘,她的人已到了山巅。
  这是座从来都没有人攀登过的荒山,根本没有路可以到达山巅。
  在一片原始密林后,一个幽静的山坡里,有一池清泉,正是小方屋后那道泉水的发源处。
  小燕常到这里来。
  只有这地方,才是完全属于她的。只有在这里,她才能自由自在地行动思想,随便她做什么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来打扰她。
  她确信除了她之外从来没有人到这里来过。
  已经是秋天了,阳光照射下的泉水虽然有点暖意,却不是很冷。她一只脚伸下去,全身都会冷得轻轻发抖,一直从脚底抖人心底,就好像被一个薄情的情人用手捏住。
  她喜欢这种感觉。
  密林里有块岩石,岩石下藏着个包袱,是她藏在那里的,已经藏了很久,现在才拿出来。
  包袱里是她的衣服,从贴身的内衣到外面的衣裤都完备无缺,每一件都是崭新的,都是用纯丝做成的,温软而轻柔,就好像少女的皮肤。
  就好像她自己的皮肤。
  她把包袱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在池旁一块已经用池水洗干净的石头上一件件展平摊开,再用她的剑压住。
  然后她就脱下身上的衣服,解开了紧束在她前胸的布中,赤裸裸地跃入那一池又温暖又寒冷的泉水里,就好像忽然被一个又多情又无情的情人紧紧拥抱住。
  她的胸立刻坚挺,她的腿立刻绷紧。
  她喜欢这种感觉。
  她闭起眼睛,轻抚自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已经是个多么成熟的女人。
  泉水从这里流下去,流到小方的木屋后。
  她忽然想到小方现在很可能也在用这道泉水冲洗自己。
  她心里忽然又有了种无法形容的感觉,从她的心底一直刺激到她的脚底。
  午后。
  小方湿淋淋地从他木屋后的泉水中跃起,让冷飕飕的秋风把他人身吹干。
  在他少年时他就常用这种法子来抑制自己的情感,而且通常都很有效。
  但是现在等到他全身都已于透冷透后,他的心仍是火热的。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经练成了独孤痴的剑法,所以变得也像独孤痴一样,每隔一段日子,如果不杀人,精气就无法发泄。
  他没有仔细想过这一点。
  他不敢去想。
  只穿上条犊鼻裤,他就提起他的剑奔入他练剑的枫林。
  这片枫林也像山前的那片枫林一样,叶子都红了,红如火。
  红如血。
  小方拔剑,剑上的“魔眼”仿佛正在瞪着他,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看出了久已隐藏在他心底却一直被抑制着的邪念。
  一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原始的罪恶,你可以控制它,却无法将它消灭。
  小方一剑刺了出去,刺的是一棵树。
  树上已将凋落的木叶连一片都没有落下来,可是他的剑锋已刺入了树干。
  如果树也有心,无疑已被这一剑刺穿。
  如果他刺的是人,这一剑无疑是致命的一剑!
  他的手仍然紧握剑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就像是一条条毒蛇。
  ——他心里是不是也有条毒蛇盘旋在心底?
  他的剑还没有拔出来,就听见有人在为他拍手,他回过头,就看见了齐小燕。
  小燕斜倚在她身后的一棵树下,从树梢漏下的阳光,刚照上她的脸。
  “恭喜你。”她说,“你的剑法已经练成了。”
  小方慢慢地转过身,看着她。
  她的脸明艳清爽,身上穿着的衣服就像是皮肤般紧贴在她坚挺的胸膛和柔软的腰肢上。
  他不想这么样看她,可是他已经看见了一些他本来不该看的地方。
  他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异样的表情,连呼吸都变粗了,过了很久才问:“你呢?你的剑法是不是也练成了?”
  小燕没有逃避他的目光,也没有逃避这问题。
  “是的。”她说,“我的剑法也可以算是练成了,因为你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我。”
  她的回答不但直接干脆,而且说得很绝。
  小方尽量不让自己再去看那些一个女人本来不该让男人看见的地方。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你明白?”她问他,“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你也没有什么可以教给我,所以我们的交易已结束。”
  交易结束,这种生活也已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已断绝。
  小方尽量控制自己:
  “我找你来,就为了要告诉你,我已经准备走了。”
  “你不能走。”小燕道,“至少现在还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还要去找独孤痴。”
  没有独孤痴,根本就没有这个交易,现在他们的交易虽然已结束,可是他们和独孤痴之间却仍然有笔帐要算清。
  “所以我们两个人之间最少要有一个人去找他。”小燕盯着小方,“也只能一个人去。”
  “为什么?”
  “因为我是我,你是你,我们要找他的原因本来就不一样。”小燕脸上的阳光已经照到别的地方去了,她的脸色苍白、声音冰冷。
  她冷冷地接着道:“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一点关系,我的事当然要我自己去解决,你不能代替我,我也不能代替你。”
  “是你去,还是我去?”
  “谁活着,谁就去。”
  “现在我们两个人好像还全都活着。”
  “可惜我们之间必定有个人活不长的。”小燕的瞳孔在收缩,“我看得出片刻后我们之间就有个人会死在这里。”
  “死的是谁?”
  “谁败了,谁就要死。”她盯着小方握剑的手:“你有剑,我也有。你已经练成了我的剑法,我也练成了你的剑法。”
  “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我们要比一比究竟是谁强谁弱的时候?”
  “是的。”
  “谁败了,谁就死?”
  “是的。”小燕道,“强者生,弱者死,这样是不是也很公平?”
  小方的回答也同样干脆:“是的,这样子的确公平极了。”
  剑光一闪,两柄剑都已拔出。
  他们练的虽然是同样的剑法,可是他们的性别不同、体质不同,智慧和想法也不同。
  他们使出的纵然是同样的招式,在他们出手的那一瞬间,也会有不同的变化。
  他们的生死胜负,就决定于那一瞬间。
  小燕忽然又问小方:“你有没有什么后事要交代给我?”
  “你呢?”小方反问。
  “我没有。”小燕居然笑了笑,“因为我不会死的。”
  “你有把握?”
  “我当然有。”小燕微笑,“否则我怎么会来?”
  小方想笑却笑不出,因为他自己实在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他的对手却对自己充满信心。
  在生死一瞬的决战中,信心无疑也是决定胜负的一大因素。
  小燕又在问他:“你自己知不知道你为什么必败无疑?”
  “不知道。”小方说
  “因为你是男人。”小燕的回答很奇怪。
  小方不懂,所以忍不住间:“就因为我是男人,所以我就必败?”
  “是的。”小燕说,“就是这样子的。”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练过独孤痴的剑法。”小燕道,“我说过,他的剑法很绝,也很邪,每隔一段日子,一定要将精气渲泄,身心才能保持平稳稳定。”
  她故意叹了口气:“可是你的精气根本就没有发泄的地方,所以你最近已经渐渐变了,变得焦躁不安,就算一天冲十次冷水也没有用。”
  她又笑了笑。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保持镇定,他能不能算是个可怕的对手?”小燕带着笑问,“他怎么能不败!”
  小方握剑的手又有青筋暴起,掌心已冒出了冷汗。
  他自己也已察觉到这一点。
  虽然他明知她这么说是为了要摧毁他的信心,却偏偏无法反驳。
  ——如果一个人的信心已被摧毁,又怎么在这种生死决战中击败他的对手?
  小燕盯着他。
  “所以我才问你,你还有什么后事要交代?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只有一句话。”
  小方沉思,后悔他说,“就算你能击败我,也必将死在独孤痴的剑下。”
  “为什么?”
  小方的回答也跟她刚才的说法同样奇怪。
  “因为你的女人!”他说,“就因为你是女人,所以你永远没有击败他的机会。”
  小燕也不懂,所以也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小方道:“因为他的剑法确实很绝,也很邪,我经过五个月后,就觉得有一股精气郁结。”
  他盯着他的对手。
  “可是你没有。”小方说,“因为你是女人,根本就无法得到他剑法中的精髓。”
  小燕的手圆润柔美,可是现在她握剑的手也有青筋暴起,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
  “不管怎么样,我好歹都要去试一试。”她掌中的剑尖斜斜挑起,“所以现在我就要先用你来试一试我的剑!”
  这时天光已渐渐暗了,暗林中忽然有一道剑光斜斜飞起。
  剑风破空一响,木叶萧萧落下,剑气逼人眉睫。
  高手间的决战,通常都是最能吸引人的。在决战的过程中,那种惊心动魄的变化,出人意料的招式,总能使人看得心动神驰,如醉如痴。
  昔年西门吹雪与“白云城主”叶孤城约战于重阳之日紫禁之巅,三个月前就已传遍江湖,轰动九城。
  想看到这一类决战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多数人都很难得到这种机会。其中招式间的变化,变化间的精妙处,可不是任何言语文字所能形容得出的。除非你能亲临其境,自己去体会,否则你就很难领略到其中的变化和刺激。
  所以对大多数人来说,真正关心的并不是决战的过程,而是结局。
  没有人能看见小方和小燕这一战,也没有人知道这一战过程的刺激与变化,当然也没有人能描述得出。
  可是这一战的结局却无疑是每个人都关心的。
  ——这一战究竟是谁胜谁负?
  ——如果是小方败了,他是不是立刻就会死在那里?
  ——如果是小方胜了:他会不会当时就将他的对手刺杀于剑下?
  小方的情绪很不稳定,出手当然也很难保持稳定。不但招式间的变化很难把握得恰到好处,运气换气也很难控制得自然流畅。
  可是这一战他胜了。
  因为他远比他的对手更有经验,也更有耐力和韧力。
  如果这一战能在数十招之内就决定出胜负,胜的无疑是齐小燕。
  但是他们之间强弱的距离并不大,谁也不能在数十招之间击败对方。
  所以这一点拖得很长,一百五十招之后,小方就知道自己胜了。
  一百五十招之后,小燕就知道自己要败了。
  她的气力已渐渐不继,招式运用变化间已渐渐力不从心。
  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心里已经有了个阴影。
  ——就算你能击败我,也必将死在独孤痴剑下。
  她不能不承认这是事实。
  她真正要击败的并不是小方,而是独孤痴,所以她对这一战的胜负已经没有抱太大的热望。
  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这种压力的阴影下,她甚至已忘记败就是死!
  所以她败了。
  “挫”的一声,双剑相击。
  剑花如火般的四散飞激,小燕掌中的剑已脱手飞了出去,小方的剑已到了她咽喉间。
  直到剑锋上的剑气和寒意已刺入她的毛孔时,她才想起他们之间的约定。
  ——谁败了,谁就死!
  就在这一瞬间,死亡的恐惧忽然像是只鬼手般攫住了她,扼住了她的咽喉,捏住了她的关节,占据了她的肉体和灵魂。
  她还年轻。
  她从来都不怕死。
  直到这一瞬间,她才真正了解到死亡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人类对死亡的恐惧,本来就是人类所有的恐惧中最大最深切的一种
  ——因为“死”就是所有一切事的终结,就是一无所有。
  这种心理上的恐惧竟使得齐小燕整个人的生理组织都起了种奇异的变化。
  她的舌,她的嘴腔,她的咽喉,忽然变得完全干燥。
  她的肌肉关节忽然变得僵硬麻木。
  她的瞳孔在收缩,毛孔也在收缩,所有控制分泌的组织都已失去控制。
  她的心跳与呼吸几乎已加快了一倍。
  更奇怪的是,就在这种变化发生时,她忽然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冲动。
  她的情欲忽然因为肌肉的收缩磨擦而火焰般燃烧起来。
  她身上穿的只不过是件皮肤般温软柔薄的衣服,连皮肤的战栗、肌肉的颤动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她很想间小方:
  “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
  她没有间,因为她已无法控制她喉头的肌肉和她的舌头。
  她没有间,也因为她忽然发现小方生理上也起了种又奇怪又可怕的变化。
  这种变化使得她的心跳得更快。
  她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她闭上眼睛时她的呼吸已变为呻吟,苍白的脸已红如桃花。
  这时候她已经知道小方不会杀她了,也知道小方要做什么。
  她已经感觉到小方炽热的呼吸和身子的压力。
  她无法推拒,也不想推拒。
  ——但这些只因为她本来就已想到结果一定会是这样子的。
  她忽然放松了自己,放松了她的身体四肢,放松了所有的一切。
  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子才能得到解脱,一种几乎和“死亡”同样彻底的解脱。
  这一天是八月十五日,是齐小燕的生日。
  她是在中秋节生的,可是直到她已完全解脱后再张开眼睛时,她才想起这一天是她的生日,才想起这一天是中秋。
  因为她一张开眼睛,就看见了一轮明月,一轮比她在往昔任何一天晚上所看见过的明月都更圆更亮的明月。
  然后她才看见小方。
  小方在月下。
  月光清澈柔和平静稳定,他的人也一样。
  他已完全恢复平静,完全放松了自己,他的人仿佛已和大地明月融为一体。
  大地明月是永恒不变的,他这个人仿佛也接近永恒,接近那种平和安定永恒不变的境界。
  小燕很想告诉他:
  “现在你的剑法已经真正练成了。”
  她没有说,因为她忽然觉得眼中有一股泪水几乎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因为她虽然败了,虽然已经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击败独孤痴,永远无法到达剑术的巅峰。
  可是她已帮助一个男人突破了困境,到达了这种境界。
  她的身体已经有了这个男人的生命,他们的生命已经融为一体。
  他的胜利,就等于是她的。
  天色渐渐亮了,月光渐渐淡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轻轻地告诉小方:“你已经可以去找独孤痴了。”
  小方完全没有反应。
  她也不知道小方有没有听见她的话,可是她已经听见了一声鸡啼。
  就像是上次一样,听见了这声鸡啼,她就忽然跃起,就像是个听不得鸡啼见不得阳光的幽灵鬼女般忽然逃走,消失在灰灰暗暗迷迷蒙蒙的晓雾里。
  这一次小方没有让她逃走。
  小方也追了出去。
  第一声鸡啼响起时,就是独孤痴起床的时候。
  睡眠是任何人都不能缺少的,他也是人,可是即使在睡眠中他也要随时保持清醒。
  他睡的是张石板床,窄小冰冷坚硬,吃的食物简单精沥。
  他绝不容许自己有片刻安逸。
  这就是一个剑客的生活,远比任何一个苦行僧过得更苦,他却久已习惯了。
  他总认为无论你要获得任何一种荣耀,都必须付出痛苦的代价,必须不断地鞭挞自己。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剑法是怎么样练成的,他自己也从来不愿提起。
  那无疑是段辛酸惨痛的经历,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血泪汗水。
  因为他既不是名门子弟,也没有显赫的家世,血泪和汗水就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他的剑法总算已练成。
  他一剑纵横,转战南北,从来也没有遇见过对手。
  直到他遇到了卜鹰。
  ——卜鹰你在哪里?
  他赤裸裸地从床上坐起,就像是个僵尸突然自棺中复活。
  他苍白的脸上从无任何表情,这些日子来,除了他掌中有剑的时候,他这个人就好像又真的变成了僵尸。
  这就是他多年禁欲的结果,绝对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一个人要使出多大的力量才能克制自己的情欲。
  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大多数人都还在沉睡中。
  可是他知道,等他走出这屋子时,“小虫”一定已经在等着服侍他。
  每天早上,他都要“小虫”把他的全身上下擦洗干净,替他穿好衣服。因为他知道这个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将他刺杀于剑下!他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可是他又需要这个孩子来鞭策激励他,他总认为就算最快的也需要一根鞭子才能跑得更快。
  这个孩子就是他的鞭子。
  所以他留下了他,却又不断地折磨他、羞侮他,让他在他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第三十一章 剑痴情绝

  ——如果你每天都像奴隶般去服侍一个人,那么就连你自己都会觉得你是永远都胜不过这个人的。
  这就是独孤痴的想法,也是他的战略。
  一直到今天为止,他都认为自己这种战略是成功的。
  今天他走出去时,他的奴隶居然没有像平日那样在门外等着他。
  远处又有鸡啼响起,大地仍然一片黑暗,风吹在赤裸的身子上,冷如刀刮。
  独孤痴掌中有剑。
  他已经握起他的剑,他的剑总是在他一伸手就可以握起的地方。
  冷风如刀。他站在冷风中,直等到曙色已如尖刀般割裂黑暗时,才看见一个人飞掠而来。
  他认得出这个人的轻功身法,可是他看见的却不是那个流鼻涕玩小虫的孩子。
  他看见的是个女人,一个他已经有很久未曾看见到过的美丽女人。
  “你是谁?”
  他问这句话之后,就看出这个女人是谁了。
  如果你发现一个每天都像奴隶般服侍你的“孩子”竟是个这样的女人,而你又还像以前那么样赤裸裸地站在她面前时,你心里是什么感觉?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独孤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只冷冷他说了句:“你来迟了。”
  “是的。”小燕的声音同样冷淡:“今天我是来迟了。”
  独孤痴没有再说话。
  每天他都用一种同样的姿势站在那里让“她”擦洗,今天他的姿势也没有变。
  小燕也和以前一样,提起了一桶水,慢慢地走过去,眼睛也还是和以前一样直视着他。
  唯一不同的是,今天他们之间多出了一个人。
  冰冷的手伸进冰冷的水桶,捞出了一块冷冷冰冰的布中。
  就在这时候,小方已经来了。
  她的手刚从水桶里拿出来,就被紧紧握住。
  小方的手快如毒蛇飞噬,眼神却是迟钝的,因愤怒而迟钝。
  他问小燕:“你赶回来就是为了做这种事?”
  “是。”小燕说:“我天天都在替他做这种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时候一天做两次。”
  “你为什么要替他做这种事?”
  “因为他要我替他做。”小燕说,“因为他故意要折磨我、侮辱我
  她没有说下去,她的声音已嘶哑,已渐渐无法控制自己。
  独孤痴看着他们,脸上忽然出现了几条怪异扭曲的皱纹。
  他已看出了他们的关系。
  他的脸忽然变得像是个破裂的白色面具。
  ——这是不是因为他自觉受了欺骗,所以将自己本该得到的让给了别人。
  小方慢慢地转过头,盯着他。
  他们之间本来完全没有恩怨仇恨,可是现在小方的眼中已有怒火在燃烧。
  “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我们两人之间必将有一个人要死在对方剑下。”小方说。
  独孤痴居然同意:“我也想到迟早总会有这一天的。”
  “你有没有想到过是什么时候?”
  “现在。”独孤痴道,“当然就是现在。”
  他淡淡地接着道,“现在你的掌中有剑,我也有。”
  就因为他掌中有剑,所以他的身子虽然完全赤裸,可是他的神态看来却像是个号角齐鸣时已披挂俱全准备上阵的将军。
  小方的瞳孔已经开始收缩。
  独孤疾忽然又问:“你有没有想到过死的是谁?”
  他不让小方开口,他自己回答了这问题:“死的是你!一定是你。”
  白色面具上的裂痕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的脸上又变得完全没有表情。
  “可是你不能死。”独孤痴接着道,“你还要去找“阳光”,去找卜鹰,去找吕三,你的恩怨纠缠都没有了断,你怎么死!”
  他的声音冰冷:“所以我断定你,今天一定不会出手,也不敢出手的。”
  阳光已穿破云层,小方的脸在阳光下看来,仿佛也变成了个白色的面具。
  现在已经到了他们必须决一生死胜负的时候,临阵脱逃这种事,是男子汉死也不肯做的。
  但是他却听见自己在说:“是的,我不能死。”他的声音连他自己听来都仿佛很遥远:“如果我没有把握杀死你,我就不能出手。”
  “你有没有把握杀死我?”独孤痴问。
  “没有。”小方道,“所以我今天的确不能出手。”
  说出了这句话,连小方自己都吃了一惊。
  在一年以前,这句活他是死也不肯说出来的,可是现在他已经变了。
  连他自己都发觉自己变了。
  小燕吃惊地看着他,脸色也变得苍白而愤怒。
  “你是不能出手,还是不敢?”
  “我不能,也不敢。”
  小燕忽然冲过去,把手里提着的一桶水从他的头上淋到脚下。
  小方没有动,就让自己这样湿淋淋地站着。
  小燕狠狠地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是不是人?”
  “我是人。”小方说,“就因为我是人,所以今天绝不能出手。”
  他的声音居然还能保持冷静:“因为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我也一样。”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小燕已经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但他却还是接着说下去。等他说完时,小燕已经走了,就像是只负了伤的燕子一样飞走了。
  小方还是没有动。
  独孤痴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问:“你为什么不去追?”
  “她反正要回来的,我为什么要追?”
  “你知道她会回来?”
  “我知道。”小方的声音仍;日同样冷静,“我当然知道。”
  “她为什么一定会回来?”
  “因为她绝不会放过你的,就好像你绝不会放过我和卜鹰一样。”小方说:
  每个字他都说得很慢,因为他一定要先想一想怎么样才能把的意思表达得更明白。
  “命运就像条锁链,有时往往会将一些本来完全没有关系的人锁在一起。”小方说,“现在我们已经全都被锁住了。”
  “我们?”独孤痴间,“我们是些什么人?”
  “你、我、她、卜鹰。”小方说,“从现在起,不管你要到哪里去,我都会在你附近。”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也跟我一样,也要去找卜鹰。”小方道,“所以我相信,不管我走到哪里,你一定也会在我附近。”
  他又补充说:“只要我们两个人不死,她一定会来找我们。”
  独孤痴忽然冷笑。
  “你不怕我杀了你?”
  “我不怕。”小方淡淡他说,“我知道你也不会出手。”
  “为什么?”
  “因为你也没有把握杀我!”
  太阳已升起,照亮了小方的眼睛,也照亮了他剑上的魔眼。
  独孤痴忽然叹了口气,叹息着道:“你变了。”
  “是的,我变了。”
  “从前我从未将你看成我的对手,可是现在……”独孤痴仿佛又在叹息,“现在或许有人会认为你已变成个懦夫,但是我却认为你已变成个剑客。”
  ——剑客无情,也无泪。
  ——小方是真的无情。
  独孤痴又道:。‘你说的不错,从现在开始我们也许真的已经被锁在一起,所以你一定要特别注意。”
  “我要特别注意?”小方问,“注意什么?”
  “注意我。”独孤痴冷冷他说,“从现在开始,我一有机会就会杀了你。”
  这不是恐吓,也不是威胁。
  在某方面来说,这几乎已经可以算是一种恭维、一种赞美。
  ——因为他已经把小方看成他的对手,真正的对手,能够被独孤痴视为对手并不容易。
  所以小方忽然说了句他们自己虽然了解、别人听了却一定会觉得很奇怪的话。
  他忽然说:“谢谢你。”
  如果有人要杀你,你会不会对他说“谢谢你?”
  你当然不会。
  因为你不是独孤痴,也不是小方。
  他们这些人做的事,本来就是别人无法理解的。
  阳光已照进窗子。
  独孤痴慢慢地、一件件穿上了他的衣服。
  小方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他,每一个动作都看得很仔细,就好像一个马师在观察他的种马。
  独孤痴却完全没有注意他。
  有些人无论在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会表现出一种专心一致,全神贯注的样子。
  独孤痴就是这种人。
  其实他的精神不是贯注在他正在做的事上,他在穿衣服时,也正在想着他的剑法。
  ——也许就在他穿衣服的某一个小动作上,会忽然领悟到他剑中某一处精微的变化。
  他的剑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穿好了衣服,独孤痴才转身面对小方:
  “这地方我已留下不去。”
  “我知道。”
  “现在我就要走。”
  “我跟着你。”
  “你错了。”独孤痴道,“不管你要到哪里去,我都跟着你。”
  小方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他转身走出了门,走到阳光下。
  这时阳光已照遍大地。
  ——“阳光”呢?卜鹰呢?
  一他们还能不能看到他们的阳光,还能不能在阳光下自由呼吸?
  “挖树应该从什么地方挖起?”
  “从它的根挖起。””
  “不管要挖什么,都要先挖它的根。”
  “是的。”
  “这件事的根在哪里?”
  “失劫的黄金在哪里,这件事的根就在哪里。”
  “那批黄金就是所有秘密的根?”
  “是的。”
  所以小方又回到了大漠,又回到了这一片无情的大地。
  烈日、风沙、苦寒、酷热,又开始像以前那样折磨他。
  他在这里流过汗,流过血,几乎将性命都葬送在这里。
  他痛恨这个地方,不但痛恨,而且畏惧,奇怪的是,他偏偏又对这地方有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浓烈感情。
  因为这地方虽然丑陋冷酷无情,却又偏偏留给他一些又辛酸又美丽的回忆,不但令他终身难以忘怀,而且改变了他的一生。
  独孤痴始终都在跟着他,两个人始终都保持着可以让对方看得见的距离。
  但是他们却很少说话。
  他们的饮食都非常的简单,睡眠都很少,有时两三天之内连一句话都不说。
  进入大漠之后的第一天,独孤痴才问小方:“你知道那批黄金在哪里?”
  “我知道。”小方回答。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小方才问独孤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我记得。”
  “黄金就在那里。”
  说完了这句话,两个人就不再开口,好像都觉得这一天的话已经大多了。
  可是第三天的天一亮,独孤痴就问小方:“你还找不找得到那地方?”
  这问题小方一点没有回答,一直等到第四天,等到他们走到一片高耸的风化山岩下,小方才开口。
  他指着一块尖塔般凸起的岩石问独孤痴:“你还记不记得这块石头?”
  “我记得。”
  于是小方就停下来,在山岩下找了个避风处,开始吃他这一天的第一顿饭。
  又过了很久独孤痴才问:“黄金就在下面?”
  “不在”
  “你为什么在这里停下来?”
  小方慢慢地吃完了一个青棵饼之后才说:“黄金是卜鹰和班察巴那埋藏的,知道这秘密的本来就有他们两个人。”
  “可是现在你也知道了。”
  ,“因为卜鹰也把我带到了埋藏黄金的地方。”小方说,“他带我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我们走的时候,天却已亮了。”
  他抬头仰望高耸入云的塔石:“那时太阳刚升起,刚好将这块石头的影子,照在埋藏黄金的地方。”
  独孤痴没有再开口。
  他已经知道小方在这里停下来是为了要等明天的日出。
  他已经用不着再问什么。
  小方却忍不住要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将这秘密告诉他?”
  这本来是个很难解答的问题,可是小方很快就替自己找到了解释。
  他将这秘密告诉独孤痴,不仅因为他深知独孤痴绝不是个为黄金动心的人。
  最大的原因是:他认为这批黄金已经不在卜鹰埋藏的地方了。
  谁也不知道他这种想法是怎么来的,可是他自己却确信不疑。
  夕阳西沉,寂寞漫长寒苦的长夜,又将笼罩这一片无情的大地。
  他们燃起了一堆火,各自静坐在火堆的一边,凝视着闪动的火光,等等着太阳升起。
  这一夜无疑要比他们以往在大漠中度过的任何一个晚上都更长更冷更难挨,他们都已经很疲倦。
  就在小方快要闭起眼睛时,他忽然听见一声尖锐而短促的风声划空而过。
  然后他就看见火焰中爆起了一道金黄色的阳光,由金黄变为暗赤,又由暗赤变为惨碧。
  惨碧色的火光中,仿佛有几条惨碧色的影子在飞腾跃动,忽然又化为轻烟四散。
  等到轻烟消失时,火焰也熄灭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就好像永远不会再有光明重现一样。
  小方没有动,独孤痴也没有。
  见才那种突然发生的惊人变化,在他们的眼中看来,就好像天天都会发生,时时刻刻都可以看得见,一点都不奇怪。
  又过了很久,本来已熄灭的火堆中,忽然又爆起了闪亮的火光。
  等到火光由金黄色变为惨碧时,火焰中仿佛又有一条人影升起,升到高处,化为轻烟。
  轻烟四散,火光熄灭,黑暗中忽然响起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缥缥缈缈的声音,若有若无,似人似鬼。
  “方伟,独孤痴,你们走吧!”这声音说,“最好快走,越快越好。”
  独孤痴还是没有反应,小方却有了。
  “你们是什么人?”他轻描淡写地问,“为什么要我们走?”
  他刚问完,立刻就听见有人回答:“我们不是人。”
  第一个回答的声音是从西面传来的——缥缥缈缈的声音,似人非人。
  然后东面又有同样的声音在说:“自从蚩尤战死,宝藏被掘后,世上每一宗巨大的宝藏,都有幽灵鬼魂在看守。”
  南面传来的声音仿佛更遥远。
  “我们就是替卜鹰看守这一批黄金宝藏的鬼魂。”
  北面的声音接着说:“我们都是为卜鹰战死的人。”他说,“我们活着时是战士,死了也是厉鬼,我们绝不容任何人侵犯他的黄金。”
  小方又淡淡地问:“如果我们不想走呢?”
  “那么你们就要死在这里了。”西面的声音说,“而且死得很惨。”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方说,“只可惜你们说的话我连一句都不信。”
  四面八方都没有人再说话了——不管说话的是人是鬼,都不再开口。
  本来已经熄灭的火堆中,却又闪起了火光。
  黄金般的火光刚闪亮,黑暗中忽然有十六八条人影飞来。
  等到火光变为暗赤,这些人影已落在地上,有的影子落在地上起发出“咯”的一响,有的响声却好像骨头碎裂的声音。
  因为落下来的这些人影本来虽然都是人,但是现在有些己完全冰冷僵硬,有些已变成了枯骨,一跌就碎的枯骨。
  西面那缥缈阴森的声音又在问:“我们说的话你不信?”
  “我不信!”小方依旧同样回答,“我连一句都不信!”
  “那么你不妨先看看这些人。”南面有人说,“因为你很快就会变得跟他们一样了,他们也是……”
  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一直没有反应的独孤痴有了反应。
  一种无论任何人看见都会大吃一惊的反应。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身子忽然蹿起,就像一根箭一样射了出去,射出声音传出的地方,射向南方。
  南方一片黑暗。
  独孤痴的人影消失在黑暗中时,南方就传出一声惨叫。
  这时小方的人也已蹿起,也像是一根箭一样射了出去。
  南方的惨呼声发出时,他的人已到了西方的一块岩石上。
  西方也同样是一片黑暗,黑暗中忽然有了刀光一闪,闪电般砍向小方的腿。
  小方不招架,不闪避,长剑急挥,剑锋贴着刀锋直划过去,削断了刀愕,削断了握刀的手。
  西方的黑暗中立刻也传出一声惨呼,呼声忽然又停止。
  剑锋已刺人心脏。
  呼声停止时,小方就听见独孤痴在冷冷地为他喝采:
  “好快的剑;好狠的出手。”
  小方回答得很妙:“彼此彼此。”
  “可是我不懂你为什么要下毒手?”独孤痴问,“你知道他不是卜鹰的属下?”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卜鹰的属下从来没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小方道,“大家都叫他鹰哥。”
  “想不到你居然还很细心。”
  独孤痴的声音里完全没有一点讥刺之意,“像我们这种人,一定要细心,才能活得长些。”
  他们都不是喜说话的人,这些话也不是应该在这种时候说的。
  天色如墨,强敌环伺,一开口说话就暴露了目标,各式各样不同的兵刃暗器就随时可能会从各种不同的方向攻击。
  每一次攻击都可能是致命的一击。
  在这种情况下,有经验的人都会紧紧地闭着嘴,等到对方沉不住气时才出手。
  小方和独孤痴都是有经验的人。
  他们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这种经验比谁都丰富。
  他们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说这些本来并不是一定要说的话?
  这本来也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可是答案却简单极了。
  ——他们向对方暴露了自己的目标,就因为他们希望对方出手。
  天色如墨,强敌环伺,可是对方如果不出手,他们也不知道对方隐藏在哪里?
  这也是一种战略,一种诱敌之计。
  这次他们的战略成功了。
  他们的话刚说完,对方的攻击已开始。
  第一次攻击来自北方。
  如果小方不是小方,他已经死在这一次攻击下!
  他是小方。
  他已经有过十九次濒临死亡的经验,如果他的反应慢一点,他已经死了十九次。
  他还没有死,所以他听见了那一道风声,一道极尖细极轻微的风声。
  一道极快的风声,从北方打来,打他的要害,致命的要害。
  小方挥剑,剑锋上立刻爆出七点寒星。
  就在他一剑击落这七枚暗器时,已经有一缕锐风刺向他的腰。
  刺来的不是暗器,是枪,最少有三四十斤重的梨花大枪,自黑暗中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刺来,直到距离小方腰间不及一尺时,才加快速度。
  小方感觉到枪锋上的锐风时,生死已在呼吸之间。
  他猛吸了一口气,身子突然拔起。
  枪锋刺破了他的衣服,他凌空翻身,长剑划起一道光弧。
  他看见了一个人的脸。
  森寒的剑光正照在这个人的脸上,一张方方正正长满了赤发虬髯的脸已因恐惧而扭曲,看来就像是张揉皱了的皱官图像。
  剑光再一闪,这张脸就看不见了,这个人也已从此消失。
  在枪间刀锋剑光下,一个人的生命就像脚底下手掌间的蚊蝇,在一刹那间就会被消灭。
  如果你没有经验过这种事,你永远不会想到人类的生命有时竟会变得如此轻贱。
  第一次攻击还未结束,第二次已开始,第二次攻击失败,还有第三次。
  攻击就像是海浪,一次接着一次,仿佛永无休止的时候。
  每一次攻击都可能致命,每一次攻击都可能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