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古龙
第三十二章 风 暴

  小方的眼角已经开始在刺痛,因为汗水已经流入了他的眼。
  他很想伸手去擦干。
  可是他不能。
  任何一个不必要的动作,都可能造成致命的疏忽和错误。
  除了攻击招架闪避外,任何动作都是不必要的。
  小方身上每一根肌肉都已经在开始抽痛,就像是一根根绷得太紧己将绷断的弓弦。
  他知道这种情况不好,他很想放松自己。
  可是他不能。
  一瞬间的松驰,就可能导致永恒的毁灭。
  黑暗中究竟隐藏有多少杀人的杀手?攻击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攻击忽然间就停止了。——虽然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停止的,就正如谁也没法于确定最后一滴雨是在什么时候落下的一样。
  空气中仍带着种令人惊栗作呕的血腥气,大地却已恢复静寂。
  令小方觉醒的是他自己的喘息声。
  他抬起头,才知道东方已现出曙色,人乳白色的晨雾中看过去,依稀可以看见扭曲倒卧在砂砾岩石中的尸体,看来就像是一个个破碎撕裂了的玩偶。
  ——攻击已结束,危险已过去,天已经快亮了。
  一种因完全松驰而产生的疲倦,忽然像只魔手般攫住了他。
  他整个人都已几乎虚脱。他没有倒下去,只因为东方的云堆中已有阳光照射出来,照上山岩,照上那高耸的塔石,将那尖塔般的影子照射在地上。
  小方奔出去,将掌中剑用力掷出,掷在塔影的尖端。
  剑锋没入砂石,剑柄不停摇晃。
  “就是这里。”小方的声音已因兴奋而嘶哑:“黄金就在这里。”
  ——黄金就在这里。
  ——这里就是所有秘密的根。
  到了这种时候,在这种情形下,谁都难免会兴奋激动的。
  他的肌肉忽然又抽紧,掌心忽然又冒出冷汗,他的瞳孔忽然又因恐惧而收缩。
  独孤痴正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掌中的剑锋正好在一出手就可以刺入他心脏的地方。
  太阳渐渐升起,小方的心却在往下沉。
  他没有忘记独孤痴的话。
  ——只要一有机会,我就杀了你。
  现在他的机会已经来了。
  独孤痴自己当然知道,小方也知道。
  。只要独孤痴一剑刺出,他几乎已完全不可能抵挡闪避招架!
  独孤痴掌中有剑,剑锋上的血迹仍未干,握剑的手已有青筋凸起。
  他这一剑会不会刺出来?
  小方的剑也在他伸手可及之处,他没有伸手。
  他知道只要一伸出手,就必将死在独孤痴剑下。
  但是他不伸手,结局也可能是这样子。
  “如果我是你,现在也一定会出手的。”小方忽然说:“所以你如果杀了我,我也死也无怨。”
  独孤痴没有开口,没有反应。
  ——要杀人的,通常都不会多说话的。
  随时都可能被杀的人情况就不同。
  如果能多说一句话,就一定要想法子说出来,哪怕只能多活片刻也是好的。
  “但是我希望你等一等再出手。”
  独孤痴没有问他:“为什么?”
  小方自己说了出来:“因为我还想知道一件事。”他说:“如果你能让我查出这件事之后再死,我就死而无憾了!”
  又沉默了很久之后独孤痴才开口。
  “一个人要死而无怨,已经很不容易,要死而无憾更不容易。”
  “我明白。”
  “只不过有资格做我对手的人也不多,”独孤痴道:“所以我答应你。”
  他忽然问小方:“你想知道的是什么事?”
  “我只想知道那批黄金是不是还在这里?”小方回答:“否则我实在死不瞑目。”
  “你能确定黄金本来真的是在这里?”
  “我能。”小方说:“我亲眼看见过,从这里挖下去,一定可以看到黄金。”
  独孤痴又盯着他看了很久。
  “好!你挖!”
  “我挖!”小方又问:“用什么挖?”
  “用你的剑!”独孤痴声音冰冷:“如果你不想用你的剑,就用你的手!”
  小方的心又在往下沉。
  黄金埋得很深,不管用手挖也好,用剑挖也好,要挖到黄金的埋藏处,都要消耗很多气力。
  现在他的气力已将尽,如果再多消耗一分,活命的机会就更少一分。
  可惜现在他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小方伸手拔剑。独孤痴就在他面前,在这一瞬间,如果他一剑刺出,说不定也可以刺入独孤痴的心脏。
  可是他没有这么做。
  这一剑他刺入了地下。
  地下没有黄金,连一两黄金都没有。小方居然也连一点惊讶的意思都没有,这件事好像本来就在他意料之中。
  独孤痴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问:“你会不会记错地方?”
  “不会。”小方的回答极肯定:“绝对不会。”
  “那批黄金本来确实在这里?”
  “绝对在这里。”
  “知道藏金处的人有几个?”
  “三个。”
  “除了你和卜鹰之外还有谁?”
  “还有班察巴那。”
  ——班察巴那,一个寂寞的隐士,一位最受欢迎的民族英雄,一个孤独的流浪客,一位满腔热血的爱国志士,一个冷血的杀人者,一个永远都没有人能够了解的人,除了他之外,谁也不会有他这种矛盾而复杂的性格。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会从哪里来?会往哪里去?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更没有人能预测他会做出什么事?
  听见他的名字,连独孤痴的脸都仿佛有点变了,过了很久才间小方:“你早就知道黄金藏在这里?”
  “我知道。”
  “黄金是不是你盗走的?”
  “不是。”
  “三十万两黄金会不会自己消失?”
  “不合”
  “那么这批黄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独孤痴忽然冷笑。
  “其实他应该知道。”
  “为什么?”
  “因为能盗走这批黄金的只有一个人。”
  “谁?”
  ,‘班察巴那。”独孤痴道:“只有班察巴那。”
  这推理本来很合理,小方却不同意。
  “你错了。”
  “哦?”
  “能运走这批黄金的,除了班察巴那外,还有一个人。”
  “谁?”
  “卜鹰!”小方道,“除了班察巴那外,还有卜鹰。”
  “你认为是卜鹰自己盗走了这批黄金?”
  “不是盗走,是运走。”
  “他为什么要运走?”独孤痴又问。
  “因为他不愿这批黄金落入别人手里。”小方说:“因为他自己要利用这批黄金来复仇。”
  “现在黄金已经被运走,是不是就表示他还没有死?”
  “是的。”
  小方的眼睛闪着光:“我早已想到黄金不会在这里,因为卜鹰绝不会死的,无论谁想要他的命都很不容易。”
  “要运走三十万两黄金好像也不太容易。”
  “当然不容易。”小方道:“幸好这世界上还有些人总是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你认为卜鹰就是这种人?”
  “他本来就是的。”
  小方道:“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能找到不惜牺牲一切为他效忠效死的人。”
  “你呢?”独孤痴问:“你是不是也肯为他死?”
  “我也一样。”
  独孤痴忽然冷笑。
  “那么我就不懂了?”
  “你不懂?”小方反问:“不懂什么?”
  “只有一点我不懂。”独孤痴声音中的讥俏之意就如尖针:“你既然也肯为他死,他为什么不来找你?”
  小方并没有被刺伤。
  “因为我已经离开他了。”小方说:“他不来找我,只因为他不愿再让我卷入这个漩涡。”
  “所以你一点都不怪他?”
  “我当然不怪他。”
  “如果他再来找你,你是不是一样肯为他死?”
  “是的。”小方毫不考虑就回答:“是的。”
  太阳已升起,越升越高,塔石的尖影却越缩越短了。
  没有阳光,就没有影子,可是日正中天时,影子反而看不见了。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独孤痴忽然长长叹息!叹息的声音就好像是自远山吹来的冷风吹过林梢。
  “卜鹰的确是人杰。”
  “他本来就是。”
  “要杀他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当然不容易。”
  独孤痴忽然问:“要杀你呢?”他问小方:“要杀你容不容易?”
  他盯着小方,小方也盯着他,过了很久才说:“那就要看了。”
  “看?”独孤痴间:“看什么?”
  “看是谁要杀我?什么时候要杀我?”
  “如果是我要杀你,现在就杀你。”独孤痴又间:“是不是很容易?”
  很少有人肯回答这种问题,可是小方却很快就回答:“是的。”小方说:“是很容易。”
  太阳越升越高,可是在这一片无情的大地上,在这一块地方,在小方和独孤痴之间,太阳的热力好像一点用都没有。
  小方觉得很冷,越来越冷,冷得连冷汗都流不出来。
  独孤痴的脸色也冷得像冰。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他忽然又问小方。
  “我知道你会杀我。”小方道:“你说过,只要一有机会,就要杀了我。”
  “这句话你没有忘记?”
  “这种话谁会忘记?”小方看着独孤痴握剑的手:“你是剑客,现在你的掌中有剑,剑无情,剑客也无情,现在你若杀了我,我非但死而无怨,也死而无憾了。”
  他的掌中也有剑,但是他握剑的手已完全放松。
  太阳从东方升起来,独孤痴是背对东方站着的,上个有经验的剑客,绝不会面对阳光站在他的对手前。
  现在他已经完全占尽优势,已经把小方逼在一个最坏的地位。
  小方却还是想尽方法不让自己正面对着太阳,所以他还是能看到独孤痴的脸。
  独孤痴的脸还是像花岗石一样,又冷又硬,但是他脸上已经有了表情。
  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
  他的眼神显得很兴奋。
  ——无论谁在杀人之前都难免变成这样子的,何况他要杀的人,又是他生平少见的对手。
  他的眼神虽然已因兴奋而炽热发光,眉梢眼角却又带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乘人之危,毕竟不是件光采愉快的事,可是他一定要强迫自己这么做。
  ——良机一失,永不再来,就算他本来不愿杀小方,也不能失去这次机会。
  小方明了他的心情。
  小方知道他已经准备出手了。
  就在这生死呼吸,问不容发的一瞬间,独孤痴脸上忽然又起了变化。
  他脸上忽然又变得完全没有表情了。
  也就在这一瞬间,小方的心忽然仿佛在收缩,因为他忽然感觉到有个人已经到了他身后。
  ——来的人是谁?
  小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他还是盯着独孤痴的脸,他忽然发觉眼睛里竟似已有了种说不出的痛苦和愤怒。
  然后他就感觉到有一只温柔光润的手轻轻握住了他冰冷流汗的手。
  ——这是谁的手?
  ——谁会在他最艰苦危险的时候站到他身边来,握住他的手?
  他想到了很多人。——“阳光”、波娃、苏苏。
  她们都已经跟他有了感情,都不会远远站在一边看他死在别人的剑下。
  但是他知道来的不是她们。
  因为他知道她们虽然都对他不错,但他却不是她们心目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阳光”心里还有卜鹰,波娃心里还有班察巴那,苏苏心里还有吕三。
  不管她们对他多好,不管她们曾经为他做过什么事,到了某一种特殊的情况下,她们还是会弃他而去。
  因为她们本来就不是属于他的。
  但是小燕就不同了。
  不管她是恨他也好,是爱他也好,至少在她心目中从未有过别的男人。
  他本来从不重视这一点,可是在这种生死一瞬、问不容发的时候,他才发觉这一点是这么重要。
  他轻轻地问:“是你来了?”。
  “当然是我来了!”
  说话的声音虽然也很冷,但却带着一种除了“他们”之外谁都无法相信也无法了解的感情。
  ——“他们”已不是两个人,是三个。
  独孤痴也了解这种感情,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你来干什么?”他间齐小燕:“是不是来陪他死?”
  “不早!”
  齐小燕冷冷他说:“他根本不会死,我为什么要陪他死!”
  “他不会死?”
  “绝不会。”齐小燕说:“因为我们现在已经有两个人了,你已经没有把握对付我们,所以你根本已不敢出手。”
  独孤痴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出手。
  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像他这种人,从来也不会与事实争辩,更不会轻举妄动。
  但是他没有放松自己。
  他仍然保持着攻击的姿势,随时都可以发出致命的一击。
  所以他不动,小方和小燕也不敢动。
  他们的手互相握紧,他们掌心的汗互相流入对方的掌心。互相交融,就好像是血一样。
  谁也不知道这种局面要僵持到什么时候。太阳升得更高,大色却忽然暗了,暗得不合情理,暗得可怕。
  小方掌心忽然又沁出了大量冷汗,因为他忽然发现风吹在身上竟已变得很冷。
  在白昼酷热的大沙漠上,本来不该有这么冷的风。
  对这一片无情的大地,他已经很熟悉,在一年多以前一个同样酷热的白昼,他也曾有过同样的经验——天色忽然变暗,风忽然变冷。
  然后就是一场可怕的大风暴,没有任何人能避免抗拒。
  现在无疑又将有一场同样可怕的风暴将要来临。
  他还是不敢动。
  只要动一动就可能造成致命的疏忽。
  独孤痴的剑,远比将要来临的风暴距离他更近,也更可怕。
  所以他只有站在那里等,等风暴到来,就算他明知风暴来临后大家都可能死在这里也一样。
  因为他既不能选择,也无法逃避。
  风暴果然来了。
  风越来越急,急风吹起满天黄砂,打在人身上,宛如箭链。
  第一阵急风带着黄砂吹过来时,小方就知道自己完了!
  因为他虽然把每一点都考虑到,却还是疏忽了一点。
  任何一点疏忽,都会造成致命的错误。
  他忘了自己是迎风站着的,风砂吹过来,正好迎面打在他的脸上。
  等他想到这一点时,大错已铸成,已无法弥补。
  独孤痴的剑已经像毒蛇般向他刺过来,他只看见剑光一闪,就已睁不开眼睛,甚至连这一剑刺在身上什么地方都已感觉不出。
  他倒下去时,还听见齐小燕在呼喝,然后他就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风在呼啸,黄砂飞舞。
  小方仿佛又听见了小燕的声音,声音中充满了痛苦,一正在向他哀呼求救。又仿佛看见独孤痴已经撕裂了她的衣服。
  其实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他自噩梦中惊醒时,冷汗已湿透衣服,眼前还是只有一片黄砂。
  ——他没有死。
  ——刚才他听见看见的,只不过是梦中的幻觉。
  但是齐小燕的人已不知道哪里去了,独孤痴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刚才在他梦中发生的事,在现实中也可能同样发生过。
  想到独孤痴赤裸裸地站在寒风中让小燕为他洗擦的情况,小方心里忽然有了种从来未有的刺痛。
  ——他一定要找到他们,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发生。
  他想挣扎着站起来。
  可是他一动腰下就痛如刀割。
  也不知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独孤痴那一剑居然没有刺中他的要害。
  现在他还活着,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风暴还未过去,他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他的嘴唇又开始干裂,肌肉还在酸痛。
  ——他的粮食和水都已被风吹走,与他生死相共的女人现在很可能在受别人的摧残侮辱。
  他的肉体和心灵都在受着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煎熬。
  他怎么能活得下去?
  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要在沙漠的风暴中活下去是件多么艰苦的事。
  小方有过这种经验。
  上一次他几乎死在这里,这一次他的情况远比上次更糟。
  如果他不是小方,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想再活下去。
  ——一个人如果丧失了为生存奋斗的意志和勇气,还有谁能让他活下去?
  他是小方。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
  ——他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天地问一片昏黄,谁也分不出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
  小方躺在冰冷的砂粒上,风砂几乎已将他整个人完全掩埋。
  他实在太疲倦,失去的血实在大多,实在想闭上眼睛先睡一下。
  ——温柔黑暗、甜蜜的梦乡,是个多么美丽的地方!
  小方忽然睁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身,以额角用力去磨擦粗糙的砂粒,让痛苦使他清醒。
  因为他知道,只要一睡着,就可能活活埋死在黄砂下!
  他没有睡着。
  他的额角在流血,腰上的伤口也在流血,但是他已完全清醒。
  ——只要有一点水,他就可以活下去。
  在这无情的大漠上,狂暴的风砂中,到哪里才能找得到水?
  小方忽然跃起,奋力向前走了几步,等他再倒下去时,他就像蜥蜴般往前爬。
  因为他又有了生存的希望。
  他忽然想起昨夜死在他和独孤痴剑下的那些人。
  ——他们守候在这里已经不止一天了,他们身上当然有水和食粮。
  这念头就像电击一样打过他的全身,使他忽然有了力量。
  他果然很快就摸到了一个人的尸体,摸到了这尸体腰带上系着革囊。
  革囊中有三锭份量很重的银锭,一些散碎的银子。
  革囊中还有只金手——吕三用来号令属下的金手。
  ——吕三!富贵神仙吕三!不共戴天的仇人,誓不两立的强敌。
  可是小方现在仿佛连这种仇恨都忘记了,因为他的心已经完全被一种更强烈的情感所占据。
  ——生存的欲望,永远是人类所有情感中最强烈的一种!
  革囊中没有水。
  另一个盛水的皮袋已经被刺破了,刺破这水袋的人,很可能就是小方自己。
  这是种多么悲哀沉痛的讽刺?
  可是小方也没有去想。
  他不敢去想。
  因为他知道,一个人如果想得大多,对生命的意义也许就会重新估价了。
  此时此刻对他来说,生命是无价的,永远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所以他又开始往前爬。
  他的心忽然狂跳,因为他不但又找到了另一个死人的尸体,而且还摸到了这个人腰上盛水的皮袋。
  水袋是满的,丰富饱满如处女的乳房。
  小方知道自己得救了。
  小方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想去解开这皮袋,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又听见了一个声音。
  他忽然听见了一阵心跳的声音卜
  这个人的心还在跳,这个人还没有死!
  小方的手停下来,就像是忽然被冻结。
  从一个死人身上拿一点水来救自己的命,绝不是件可耻的事。
  从一个垂死的完全没有抵抗力的活人身上,掠夺他的水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小方还是小方。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是他自己,因为他永远都不会失去他自己——不会失去自己的良心,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原则,更不会做出让自己觉得对不起自己的事。
  这个没有死的“死人”,忽然用一种奇怪而衰弱的声音问他:“我的皮袋里有水,你为什么不拿走?”
  “因为你还没有死。”小方说:“你也需要这些水。”
  “不错!我还没有死,但是你再给我一剑,我就死了。”
  他又问小方:“你既然想要我的水,为什么不杀了我?”
  小方叹了口气:“我不能杀你,我不能为了这种理由杀人!”
  “但是你本来就要杀我的。”这个人说,“我本来应该已经死在你手里。”

 

 

第三十三章 八角街上的奇案

  “那时你要杀我,我当然要杀你。”小方说,“现在……”
  “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我非但不能杀你,还要救你。”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是个快要死的人,已经完全没有反抗之力。”小方说:“如果我杀了你,就算能活下去,也活得不安心。”
  “现在你活得很安心?”
  “我一直都活得很安心。”小方说:“因为我问心无愧。”
  “你宁死也不肯做对不起别人的事?”
  “对不起自己的事,我也一样不肯做。”
  这个人喘息着,忽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呻吟,就好像一只野兽发现自己已经落下了陷饼。
  “我错了!”他呻吟着道:“我做错了。”
  “你做错了什么事?”
  这个人不再回答他的话,只是不停地低语:“你还没有变,你还是以前那个小方,我不该……不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衰弱。
  “你怎么知道我是小方?怎么知道我没变?”小方问:“你不该怎么样?”
  这个人已无法回答。
  他的呼吸更弱,喘息却更剧烈,而且开始不停地咳嗽。
  小方解下他的水袋,想喂一点水给他喝,喘息和咳嗽却得他连一口水都喝不进去。
  天色昏暗,小方摸索着,从自己身上拿出块布中,蘸了点水,滴在他嘴唇上。
  这个人终于又能开口说话了。
  “我对不起你。”他说:“我也对不起鹰哥。”
  他说的话让小方震惊得很久都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才能问:“你也认得卜鹰,你怎么会对不起他?”他问这个人:“你究竟是谁?”
  没有回答,没有反应。
  小方问他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已完全停顿。
  小方轻轻地把那块打湿了的布中,盖在这个人的脸上。
  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个人一定和他有很深的关系,和卜鹰也有很深的关系。
  但是他想不起这个人是谁?狂风呼啸,他已听不出这个人的声音。
  天色更暗。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天亮,风才会停?
  小方举起手里的水袋,喝了两口水。
  他并不是真的想喝这皮袋里的水,他喝水的时候,竟全没有想到自己是在做什么事。
  他喝这皮袋的水,只不过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因为他想活下去。
  ——这个人很可能是他的朋友,而且刚死在他手里。
  如果他想到这一点,如果他知道这个人是谁,那么他也许宁死也不肯喝这两口水了。
  天色虽然更暗,天亮之前岂非总是最黑暗的时候?
  天忽然亮了,风势也忽然小了。
  小方忽然看见了在他怀里的这个人的脸,盖在他脸上的布中已被吹走,露出了一张饱历风霜苦难,充满痛苦悔恨的脸。
  小方的心立刻沉了下去,全身的血都冷了。
  这个人赫然竟是加答。
  在他被人怀疑,几乎无路可走时,唯一把他当朋友的就是这个人。
  他用来盖住这张脸的布中,就是这个人跪下来双手献给他的“哈达”,象征着友谊和尊敬的“哈达”。
  现在这个人却已死在他的剑下,他居然还在这个人死后喝光了他皮袋中的水。
  ——加答怎么没有死?怎么会到这里来?怎么会和吕三的属下在一起?
  ——他为什么要说他错了?为什么要说他对不起小方和卜鹰?
  这些问题小方都没有想。
  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在那个窄小的帐篷,加答将自己唯一珍惜的皮靴送给他,要他快逃走时所流露出的那种真情。
  如果现在有人能看见小方的脸,一定会很惊异。
  因为他的脸几乎已变得和这死人一样了。
  因为他的脸上也同样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难道这就是命运?
  命运为什么总要将人逼入一种无可奈何的死角里,为什么总要拨弄人们去做一些他本来死也不肯去做的事?
  风暴已平息,尸体已掩埋。
  对小方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经验,他经历过风暴,也掩埋过尸体,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埋葬的是他的朋友。
  一个死在他剑下的朋友。
  小方以剑作仗,挣扎着往前走。
  他根本没有地方可去,也不知能到哪里,更不知道能支持到什么时候。
  没有水,没有粮食,没有体力,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那一股求生的意志都已因悔恨而消失,他随时都可能倒下去,一倒就可能永远站不起来。
  他为什么还要往前走?
  因为小燕。他仿佛又听见了小燕的声音,充满了痛苦悲伤的呻吟声。这一次他还是不能确定他听见的声音究竟是真是幻?所以他只要还有一分力气,还能再往前走一步,他就绝不肯停下来。
  他一定要找出解答来。
  他终于找到了。
  就在他几乎已经倒下永远无法再站起来,他看见了齐小燕。
  太阳又升起,大地又变得酷热则洪炉。
  小方忽然发现她正向他走过来,赤着脚走在滚烫的砂粒上,全身的衣服都已被撕裂。漆黑的头发披散,苍白美丽的脸已被打肿,眼睛里充满泪水。
  再往前看,就可以看见独孤痴。
  他全身赤裸着,躺在酷热的太阳下,他的剑仍摆在他伸手可及之处。
  他的人看来却似已虚脱,因满足而虚脱。
  无论谁看见这情况,一定都可以想像到刚才发生过什么事了。
  小方在噩梦中看见的那些事,在现实中无疑也同样发生过。很可能比他在噩梦中见到的更悲惨更可怕更令人心碎。
  ——有谁能说出一个人真正心碎时是什么感觉?
  小方也说不出,但是他已经感觉到。
  小燕已经走到他面前,痴痴地看着他,充满泪水的眼睛里,也带着种谁都无法描得出,但是无论谁看见都会心碎的表情。
  小方忽然扑了过去。
  她伸开双臂迎接他的拥抱,但是小方却已从她面前冲过,扑向独孤痴。
  他当然不会去拥抱独孤痴。
  他扑过去,因为他的掌中仍有剑,他只想一剑刺穿独孤痴赤裸的咽喉。
  痛苦和愤怒已激发出他每一份力量,所以他还有力量挥剑扑杀。
  可见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剩下的力量不多了。
  独孤痴的剑仍在伸手可及处。他这一剑还没有刺下去时,独孤痴的剑很可能已刺穿他的胸膛。
  他知道,但是他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小方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并不是因为独孤痴已伸手取剑先将他刺杀。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只因为他觉得很奇怪。
  他刺的是独孤痴胸膛,是一杀必死的要害。
  但是他一剑刺下时,独孤痴居然没有伸手取剑,甚至连动都没有动,脸色也完全没变。
  他的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不是怪事!
  独孤痴的脸上本来就没有表情,一直都没有表情。
  奇怪的是,现在他这张没有表情的脸,看起来和以前的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完全不一样。
  ——因为没有表情有时也是种表情,甚至可以给人非常强烈的感受。
  以前独孤痴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让人一看见就会有种冷酷阴森可怕的感情。
  现在他给人的感受却不同了。
  现在他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只会让人觉得痛苦,一种只有在人们已经觉得完全失败绝望时才会有的痛苦。
  他是强者,是胜者,占有者,掠夺者。
  他怎么会有这种痛苦?
  小方不懂,所以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虽然没有刺下去,却随时可以刺下去。
  他的剑锋已在独孤痴咽喉间,距离独孤痴的咽喉最多只有一寸。
  独孤痴脸上却还是带着那种没有表情的绝望痛苦的表情,甚至让人觉得他很希望小方这一剑能刺穿他的咽喉,将他刺杀于烈日下。
  ——难道他想死?
  ——只有失败的人才想死,他为什么想死?
  小燕也在看着独孤痴。
  她的衣裳已被撕裂,脸也被打肿,可是她在看着这个人时,眼中并没有愤怒仇恨,反而充满讥刺怜悯。
  她忽然走过来拉住小方握剑的手说:“我们走吧!”她说:“这个人已经没有用了,你已经用不着杀他。”
  “没有用?”小方不懂:“为什么没有用?”
  “因为他已经不是男人。”小燕的声音里也充满讥刺:“他想占有我,可惜他已经完全没有用。”
  独孤痴还躺在那里,躺在滚烫的砂粒上,酷热的太阳下。
  小方已经走了,就这样留下了他。
  ———个已经没有用的男人,一个已经不是男人的男人,根本已经不值得别人出手。
  他们虽然知道让他这样子躺在那里,日落前他就会像烤炉上的炙肉般被烤焦。
  他们却还是走了,因为除了他自己之外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别人能救得了他。
  齐小燕接过了一件小方默默递给她的衣服,披在她几乎已完全赤裸的身子上。
  她看来虽狼狈,神情却还比小方镇定。
  她问小方:“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小方沉默着,看看这一片赤热的大地,看看自己一双空手。
  过了很久他才反问她:“现在我们能到哪里去?”
  “你想到哪里去,我们就到哪里去。”小燕说得很轻松,就好像完全不知道现在他们已经一无所有,随时都可能倒下。
  又沉默了很久,小方才开口:“我想回拉萨。”
  “那么我们就回拉萨。”小燕还是说得很轻松:“现在我们就回去。”
  小方看着她,忽然笑了,苦笑。
  “我们怎么回去?”他问:“是爬回去?还是被人抬回去?”
  小燕居然也在笑,笑得仿佛很神秘。
  小方实在想不通她怎么还能笑得出,但是他很快就想通了。
  因为这时候她已经搬开了一块岩石,就好像变戏法一样从岩石下的一个洞穴里拿出了三个很大的皮袋,一袋粮食,一袋衣服,一袋水。
  小方吃惊地看着她,忽然长长叹息。
  “我忽然发现你很像一个人。”他说:“有很多地方都很像。”
  “你说我像谁?”
  “班察巴那。”小方说:“沙漠中的第一号英雄好汉,永远没有人能捉摸透的班察巴那。”
  “我怎么会像他?”
  “因为你也跟他一样,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先为自己留下退路。”
  小方道:“所以你们永远都不会被人逼得无路可走。”
  齐小燕又笑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忽然也变得像“阳光”一样,变成了个很爱笑的女孩子。
  她带着笑问小方:“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到拉萨去了?”
  “是的。”小方说:“现在我们已经可以去了。”
  拉萨依旧是拉萨。
  就好像其他那些历史辉煌悠久的古城一样,岁月的侵蚀,战乱的摧残,世事的迁移,都不能让这些古老的大城有丝毫改变。
  那条横亘于布达拉宫与恰克卜里山之间的石砌城垣,那些布满在山头上的楼阁、禅房、寺院、碑碣,那高耸在岩石上的巨大城堡,连绵的雉谍,发光的窗瞩,看来依;日是那么瑰丽,那么调和。
  市中的巷里依;日挤满了人,那些肮脏衰老的老乞丐依;日匍匐于尘土中,念着他们已不知念过多少遍的六字真言“唵吧呢叭嘧吽”,向路人和远方来的旅客乞讨,街道旁依旧堆满垃圾和粪便,却又偏偏不会影响这个城市的美丽。
  拉萨就是这样子的,又矛盾、又调和、又褴褛、又瑰丽;
  重到了这里,小方心里的感觉几乎就好像回到了他的故乡江南一样。
  小燕又在问他:“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去八角街。”
  那里是这古城的商业汇集区,附近的大商号几乎都聚集在这里,不管你想要买什么,在那里都可以找得到。
  小燕又问:“你要到那里去买什么?”
  “什么都不买。”
  “什么都不买去干什么?”
  “去一家商号。”小方说:“鹰记商号。”
  “鹰记?是不是卜鹰的?”
  “以前是。”
  “现在呢?”
  “现在已经不是他的了。”
  “现在既然已经不是他的,你去干什么?”小燕好像已决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去找一个人。”小方慢慢地回答:“问他一些事。”
  他盯着小燕:“如果你不去,不妨留在这里。”
  她当然不会不去的。
  于是他们穿过了繁荣的市集,从两旁已被油灯熏黑的铺子里传出的酸奶酪味,浓得几乎让人连气都透不过来,明亮的阳光和飒飒的风砂又几乎使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市场上货物充沛,从打箭炉来的茶砖堆积如山,从天竺来的桃李桑椹草莓令人垂涎欲滴,从藏东来的藏香,精制的金属鞍具,从尼泊尔来的香料、蓝靛、珊瑚、珍珠、铜器,从关内来的瓷器和丝缎,蒙古的皮货与唬珀,锡金的糖果、麝香和大米,……这些珍贵的货物又让人不能不把眼睛睁大些。
  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这条街上的人样子好像变了。
  这条街也跟别的街道一样,街上的人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住在这里的,一种是从别的地方来的。
  以前小方走过这条街时,总觉得每个人都带着健康愉快富足的样子,显得对自己的生活和事业都很满意,对未来也充满信心。
  可是今天这些人的样子都变了,变得有点畏缩,有点鬼祟,看人的时候眼睛里仿佛充满怀疑和戒心,而且每个人都显得很害怕的样子。
  这条街上都是殷实的商号,这些人的生活一向无忧无虑。
  他们为什么要害怕?怕的是什么?
  小方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小燕也同样感觉到了。
  她拉了拉小方的衣角,轻轻地告诉他:“这条街上一定出了事。”她说:“而且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
  她又间小方:“你有没有注意到别人看你的样子?”
  小方当然也注意到。
  别人看他时的样子,就好像把他当成随时都可能把瘟疫麻疯带来的瘟神。
  和气生财,做生意的人本来是不可以用这种眼光看人的。
  ——这地方又出了什么事?难道又跟小方有什么关系?
  小方的心在往下沉。
  他忽然想起上次卜鹰的山庄被焚,鹰记商号易主,他和“阳光”走过这条街时,别人也是用这种眼光看他们的。
  难道这次的变故又发生在鹰记?
  难道这些人还认得他,还记得他是卜鹰的朋友?
  难道卜鹰已回到这里,对他的仇敌作了公正而残酷的报复?
  这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卜鹰做的事,本来就是令人永远无法预料得到的。
  假如小方回到鹰记时,卜鹰已经坐在柜台里,小方也不会觉得太吃惊。
  他一向认为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卜鹰做不到的事。
  小方的脚步加快,心跳也加快了。恨不得一步就跨进鹰记的大门。
  如果他知道鹰记商号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就算用轿子抬他、用鞭子抽他,他也未必会进去的。
  鹰记的大门是开着的,远远就可以看得见店里的情况。
  店里有五个人,正在做一件事。
  鹰记一向是家信用卓著、生意鼎盛的商号,店里的人当然都有事做,非做事不可。
  这五个人在做事,绝不是件奇怪的事,他们没事可做才是奇怪的事。
  可是小方一眼看过去,居然看不出他们在做的是什么事,无论谁一眼看过去都看不出他们在做的是什么事。
  因为他们在做的事很奇怪,不但是在一般情况下任何人都不会做的事,而且可以说是任何人一辈子都很难看得到的事。
  所以你就真看见了他们正在做什么事,也不会相信他们正在做这种事。
  他们正在杀人!
  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一条人很多的街道上,一家开着大门的店铺里杀人。
  ——是谁在杀谁?
  有两个人在杀另外两个人。还有一个人在旁边看,看着他们人杀人。
  小方冲过去,还没有冲进门就怔住了。
  因为他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他自己。
  除了照镜子的时候外,真的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
  小方却看到了他自己,一个长得跟他完全一模一样的人。
  小方还在鹰记的大门外面,店里居然还有一个小方站在柜台前看着别人杀人。
  ——小方不是孪生子,也没有兄弟,另外这个小方是从哪里来的?
  齐小燕无疑也同样吃惊。
  小方怔住时,她也同样怔住,她用力拉住小方的手说:“我看见你了。”
  “哦?”
  “我看见你在前面那家商店里。”
  “哦?”
  “可是你明明在我旁边,怎么会又在那家店里?”小燕问小方:“难道你一个人会变成两个人?”
  小方苦笑,只有苦笑。
  无论谁听见别人间他这种问题都只有苦笑,这问题实在太绝,太荒谬。
  可是等到小方看清楚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时,他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被人砍了一刀,正砍在他感觉最灵敏的关节上。
  杀人的人有两个,一个男、一个女。
  被杀的也有两个,也是一个男、一个女。
  杀人的男人赫然竟是“卜鹰”。
  杀人的女人赫然竟是“阳光”。
  卜鹰杀的人赫然竟是班察巴那!”
  “阳光”杀的人赫然竟是波娃。
  另外一个小方居然正在看着卜鹰和“阳光”杀班察巴那和波娃,居然连一点劝阻的意思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件很简单的事。
  世界上有很多表面看来很复杂很神秘的事,其实都很简单。
  有时甚至简单得可笑。
  ——为什么会有两个小方?
  因为店里另外一个小方是蜡人,是用蜡做成的人。
  ——卜鹰为什么会杀班察巴那?“阳光”为什么会杀波娃?
  因为他们也是蜡人。
  店里的五个人都是用蜡做成的人,虽然做得惟妙椎肖,却是假的。
  所有无法解释的事都有了解答,答案很简单,可是并不可笑。
  因为小方立刻又想到了很多问题。
  ——这些蜡人是谁做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有什么用意?
  ——鹰记商号里的人一向很多,现在怎么会只剩下五个用蜡做的假人?别的人到哪里去了?
  小方继续往前走,又看见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站在比较远的一个角落里,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
  男人是吕三,女人是苏苏,苏苏手里还抱着个孩子。
  吕三风貌依旧,苏苏美丽如昔,她怀里抱着的孩子着花衣,戴红帽,虽然只有两三个月大,已经长得肥头大耳,可爱极了。
  这三个人当然也是蜡做的假人。
  就算他们不是蜡做的,就算吕三真的站在那里,小方也不敢冲过去。
  因为他并没有忘记山村石屋中那一段往事。
  苏苏怀里抱着的孩子,无疑就是他的孩子,是他亲生的骨肉,是他血中的血。
  他看见的虽然只不过是个蜡做的孩子,但是这孩子的容貌想必和他那孩子完全一模一样。
  一一多么可爱的孩子,小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去抱抱他。
  如果是在两年前,不管吕三是真是假,也不管这孩子是真是假,小方早已冲了进去。
  但是现在的小方已经不是两年前的小方了。
  他早已学会了忍耐。
  他一定要忍耐,要冷静,因为这几个蜡人不仅是几个蜡人而已,其中必定还隐藏着一些可怕的阴谋和秘密。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
  ——这些蜡人究竟是谁做的?为什么要做这么样几个蜡人摆在这里?
  小方尽量让自己冷静镇定下来,于是他又注意到几件事。
  鹰记本来也跟别的商号一样,门口也聚集着一些流动的小贩和行人乞丐,再加上店里又摆着这几个服饰鲜明行事诡秘的蜡人,本来应该能吸引更多的人在门口。
  现在门口方圆几丈之内却连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人一走到这附近就远远地避开了,仿佛只要一踏入这块不祥之地立刻就会有祸事降临。
  可是每个人都在远远地注意着这家商号,每个人都以一种充满惊疑恐惧的眼色偷偷地窥望着店里的蜡像,就好像把它们全都当做有血有肉的活人一样,随时都可以用它们手的蜡剑割断人的咽喉刺穿人的心脏,取人的性命。
  小方也悄悄拉了拉齐小燕的衣角,拉着她向后退,退入人群。
  人群又远远避开,不管他们走到哪里,人群都会远远避开。
  齐小燕忽然间小方:“你知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全都躲着你?”
  她自己回答了这问题:“因为那家店里也有一个你的蜡像。”
  她的椎论是:“做这些蜡像的人既然能把你的像做得这么逼真,一定是个跟你很熟的人。”
  她又问小方:“你猜不猜得出这个人是谁?”
  小方没有猜。
  他好像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
  一个面目黝黑,穿着件波斯长袍,卖香料的混种老人本来正在另一家商号门口兜生意,看见小方过来,也想远远地避开。
  小方忽然一把拉住了他,压低声音说:“我认得你,你认不认得我?”
  老人吃了一惊,拼命摇头,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不认得,完全不认得。”
  小方冷笑:“就算你不认得我也没关系,只要你能听懂我的话,不管你认不认得我都一样。”
  他用力握紧老人的臂:“你听着,我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肯说我有银子给你,你不肯说,我就捏断你这条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