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古龙
第三十四章 蜡 人

  他用来对付这老人的两种方法,自从远古以来,就是最有效的法子。
  老人的额角上已经痛出了冷汗,眼睛里已经看到了银光。
  在这种情况下,很少有人还能闭着嘴。
  小方将老人拉出了人群,拉到一个比较偏僻的角落里,才沉着声问:“鹰记商号里那些蜡人是怎么来的?”
  “不知道。”
  小方的手只加了一分力,老人就痛得眼泪都几乎流出来了。
  “我真的不知道。”老人说:“昨天早上鹰记商号一开门,那些蜡人就在那里了。”
  小方盯着他,直等到判断出他说的话是真话之后,手的力量才放松。
  “鹰记商号的伙计呢?”
  “不知道。”老人说:“从昨天早上我就没有看到他们。”
  “连一个都没有看见?”
  “一一个都没有。”
  “从昨天早上起,鹰记商号里就只有那几个蜡人在店里?”小方问:“连一个活人都没有?”
  “没有。”老人说得很肯定:“绝对没有。”
  “鹰记”的组织严密,规模庞大,除了那些实为卜鹰属下战士的伙计之外,经常留守在店里真正做规矩生意买卖的人,至少也有一百多个。
  一百多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当然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全部失踪。头刀。
  第四条大汉用的居然只不过是柄很普通的青钢剑,身材虽然高大,长得却很秀气。
  第五条大汉空着一双手,几乎垂到膝盖上,不但手臂奇长,手掌也比普通人大一倍。
  他的手虽然不带兵刃,腰带上却挂满了零件,零零碎碎的也看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究竟有多少种?脖子上还挂着一圈长绳,看来就像是个活动的杂货架子。
  第五条大汉用不着大吼大叫,也用不着出手,就这么样往那里一站,架势已经够唬人的了。
  他们一亮相,别的人立刻安静了下来。
  五个人彼此望了一眼,顾盼之间,睥睨自雄,挑戟提杵佩刀的招呼第一条大汉。
  “老大,就是这几个蜡人在捣鬼,青貂岭的兄弟就是死在他们手上的。”
  “蜡人也会杀人?”老大冷笑:“这倒真他妈的活见鬼。”
  “不管他们是什么变的,咱们不如先把他们毁了再说。”
  “好主意。”
  佩剑的大汉样子虽然长得最秀气,动作却最快,一反手拔出了青钢剑,就准备动了。
  用斧头的大汉却拦住了他。
  “等一等。”
  “既然已经来了,还等什么?”
  “等着看我的!”
  佩剑的大汉没有争先,因为他们的老大也同意“好,咱就先看老二的。”
  不但他们在看,别的人也在看,等着看他们老二出手。
  老二的动作并不快,先慢吞吞地往前走了两步,从腰带上抽出了一把连柄只有一尺多长的斧头,用大拇指舐了舐舌头上的口水,往斧锋上抹了抹,……突然一弯身、一挥手。
  只听“吧”的一声响,急风破空,他手里的斧头已经脱手飞出,往班察巴那的头上劈了过去。
  这是种江湖上很少有人练的功夫,一斧头的力量远比任何一种暗器都大得多。
  力量大,速度当然也快,就算是狮虎猛兽,也禁不起这么样一斧头。
  班察巴那没有动。
  这个班察巴那只不过是个蜡人,根本不会动,可是这一斧头也没有劈在他头上。
  这种功夫就像是飞刀一样,最难练的一点就是准头。要能在三十步以外以一斧头劈开一个核桃,功夫才算练成了。
  这条大汉无疑已经把功夫练到了这一步,出手不但快,而且准。
  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这一斧头劈出去,准可以把那蜡人脑袋一下子劈成两半。
  奇怪的是,这一斧头却偏偏劈空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那条大汉手上的力量用得不够,还是因为别的古怪缘故,这把去势如风的飞斧刚劈到“班察巴那”头上,就忽然失去了准头,忽然变得像是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轻飘飘地往旁边飞了出去,“夺”的一声,钉在柜台上。
  老二的脸色变了。
  他的兄弟们脸色也变了。
  老大眼珠子一转,故意破口大骂。
  “直娘贼:叫你多吃两斤肉,手上才有力气,你他妈的偏要去玩姑娘,玩得手发软,真他妈的丢人现眼。”
  老二的脸色发青,不等他们的老大骂完,已经又是一斧头劈了出去。
  这一次他的出手更快更准,用的力量也更大。
  斧头破空飞出,急风呼啸而过,忽然问,“卜”的一声响,斧头的木柄忽然凭空断成了两截,斧头失去平衡之力,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老大还在骂,骂得更凶。
  但是他的眼睛却一直在四下搜索,因为他跟他的兄弟一样明白两件事。
  ——一把以上好橡木为柄的斧头,是绝不会无缘无故从中折断的。
  ——他们的老二手上有什么样的力量,他们心里当然更清楚,如果说他会将一把斧头劈歪,那简直就好像说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一样荒谬。
  斧柄既然不可能无故折断,斧头也绝不可能劈歪,这是怎么回事呢?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有一一个人。
  ——有一个人,在一个很不容易被人看到的角落里,以一种不容易被人看见的手法,发出一种很不容易被人看出来的暗器,打歪了他们老二第一次劈出的斧头,打断了他第二次劈出的斧柄;
  这个人无疑是高手,高手中的高手。
  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把蜡像摆在这里的人。
  他们五兄弟虽然想到了这一点,却完全不动声色,因为他们没有看见这个人,也没有看出来他用的是什么暗器?
  他们只看见了小方。
  小方也在找,找这个打歪斧头折断斧柄的人。
  他还没有找到这个人,别人已经找上他了。
  第一个找上来的就是那身材最高大,长得高秀气的佩剑少年。
  他盯着小方,忽然笑了笑:“你好。”他说:“我好像见过你。”
  “哦?”
  “我好像刚才遇见过你,在另外一个地方见过你。”
  “哦。”小方问:“在哪里见过我?”
  “就在那家商号里。”佩剑的少年道:“你好像跟那个长得完全一一模一。样。”
  小方笑了,摸着自己的脸笑了。
  “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像。”他间这少年:“你贵姓?”
  “我叫老四。”
  “老四?”小方又问:“谁的老四?”
  “是我们老大的老四。”
  “你们的老大是谁?”
  “是个从来都不会杀人的人。”老四说:“他只会打人,常常一下子就把别人打成肉泥。”
  小方叹了口气。
  “那么他一定很累。”
  “很累?”
  “无论谁要把别人打成肉泥都是件很费力气的事,他怎么会不累?”
  老四冷笑,忽然又问小方:“你的暗器呢?”
  “什么暗器叶小方反问。
  “打斧头的暗器。”
  “我没有这种暗器。”小方在笑:“如果我有暗器,也不打斧头。”
  “不打斧头打什么?”
  “打入。”小方好像笑得很愉快:“打人绝对比打斧头好玩得多。”
  老四也笑了。
  他们两个人都在笑,可是无论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是真的觉得很可笑。
  他们笑的时候,眼睛都在盯着对方的手。
  握剑的那只手。
  老四笑得比小方远不像是在笑,他忽然问小方:“你也会使剑?”
  “会一点。”小方说:“一点点。”
  “那好极了。”老四说:“碰巧我也会使剑,也只会一点点。”
  这句话说出来,每个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老四已经认定了小方和鹰记商号里这几个蜡人有关系,就算他不是打落斧头的高手,也一定可以从他身上逼出那位高手来。
  小方并没有否认,因为他知道否认也没有用。
  老四的掌中有剑。
  小方也有。
  老四打算要用他的剑来逼小方说出这秘密。
  小方也没有拒绝逃避。
  老四身高八尺一寸,手脚长大,动作灵活,全身的肌肉都充满弹性。
  小方看来不但苍白樵粹,而且显得很虚弱。
  他们的强弱之势看来已经很明显,每个人都认定小方必败无疑。
  只有齐小燕是例外。
  只有她算准了老四绝对避不开小方三招。
  一声轻叱,剑光闪动,转瞬间老四就已攻出八剑,招中套招绵延不绝的连环八剑,被这么样一条大汉使出来当然更具威力。
  可是他连小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小方只刺出一剑。
  他转身、拔剑,一剑刺出,到了老四的咽喉。
  老四用尽全力才避开这一剑。
  他凌空后跃,凌空翻身,虽然避开了这一剑,却已无法顾及退路。
  他的身子落下时,已经到了鹰记商号里。
  鹰记商号里只有几个没有生命没有知觉连动都不会动的蜡人。
  可是他的身子一落下时,眼睛里就露出种惊讶恐惧之极的表情,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因恐惧而收缩,忽然就失去了弹性,变得痉挛僵硬。
  他的兄弟们同时大喝:“老四,快退!退出来!”
  他自己当然也想退出来,却已太迟了。
  他挣扎着,还想扑过去,用他手里的剑去搏杀那几个本来就没有生命的蜡人。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全身的关节肌肉组织都已失去控制,眼泪鼻涕大小便忽然全部流了出来,身子也已渐渐缩成了一团。
  只不过他还没有死,还剩下最后一口气,忽然大喝一声,用尽全力,将掌中剑脱手飞掷出去。
  剑光一闪间,“卜”的一声响,一剑刺人了卜鹰的胸膛,从前胸刺人,后背穿出。
  因为这个卜鹰只不过是个蜡人而已。
  这时老四已经倒在地上,全身都已收缩僵硬,一条八尺一寸的大汉,竟在转瞬间变得好像是个已经被抽干血肉的标本。
  所以他已经看不见他这一剑掷出后的结果了。
  可是他的兄弟还没有死。
  他们脸上忽然也露出种惊讶恐惧之极的表情,因为他们还看得见。
  每个眼睛都还看得见的人,脸上都露出了跟他们完全一样的表情,甚至连小方都不例外。
  因为他也跟他们一样,看见了一件虽然亲眼目睹也无法相信的怪事。
  他们看见卜鹰在流血!
  这个卜鹰只不过是个没有知觉没有生命的蜡人而已,怎么会流血?
  “卜鹰”的确在流血。
  一滴滴鲜血沿着剑锋流过,从剑尖上滴下来。
  他没有动,也没有表情。
  因为他毕竟只不过是个蜡人而已,——至少从外表看来绝对是个蜡人。
  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去,无论谁都知道一个蜡人是不会流血的。
  绝对不会。
  ——那么血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这个蜡人只有从外表看去才是蜡人,其实却不是。
  ——如果这个蜡人其实并不是蜡人,为什么看过去又偏偏是个蜡人。
  这是个很荒谬的问题,也是种很荒谬的想法,荒谬而可怕。
  小方的全身忽然都被冷汗浸透,因为他心里忽然有了个荒谬的想法。
  他忽然冲了出去。
  他想冲进鹰记商号去找这问题的答案。
  他只想找出这问题的答案,却忘了那老人对他说过的活。
  ——只要一走进鹰记的大门就必死,不管什么人都一样。
  这句话听起来很荒谬,很少有人会相信,可是亲眼看见老四暴毙后,还有谁能不信,谁敢不信?
  老四临死前眼神中那种恐惧之极的表情,更令人难以忘记。
  小方却忘了。
  在这一瞬间,什么事他全都忘了,所有那些令人悲痛伤感愤怒恐惧的事,都已不能影响他。
  在这一瞬间,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卜鹰!
  寂寞寒冷漫长的大漠之夜,比寒风更浓烈的酒,比酒更浓烈的友情,这才是真正令人永难忘怀的。
  ——儿需成名,
  酒需醉,
  酒后倾诉,
  吐心言。
  卜鹰,你究竟是死是活?你究竟在哪里?
  你为什么会流血?
  小方不是英雄。
  很少会有人把他当作英雄,他自己也不想做英雄。
  他只想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做平平凡凡的事,过平平凡凡的日子。
  可是他有一股冲动。
  每当他看见一些不公平的事,看见一些对人不公平的人,他就会冲动,就会不顾一切,去让那些事做得公平一点,去让那些人受到合理的制裁。
  小方还有一股劲,一股永远不肯屈服的劲。
  如果别人不逼他,他绝对是个很平和的人,不想跟别人去争,也不想为任何事去争。
  如果有人逼他,他这股劲就来了。
  他这股劲来的时候,不管别人是用利诱还是用威胁,他都不在乎,就算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在乎。
  小方最近已冷静多了,每个认得他的人都认为他已经冷静多了。
  他自己也认为自己冷静多了,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
  有很多次他都替自己证实了这一点,可是现在他忽然又冲动起来了。把自己以前曾经再三告诫过自己的话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如果是为了他自己的事,他绝不会这样子的。
  可是为了他的朋友,为了卜鹰,他随时都可以放开一切。随时都时以把自己的脑袋往墙上撞过去,就是墙上有三百八十根钉子,他也会撞过去。
  因为他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天生就是这种脾气,你说这种脾气要命不要命?——蜡人怎么会流血?
  合理的答案只有一个。
  ——蜡人里面是有一个人,一个会流血的人,是不是只有活人才会流血?
  小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到过一个故事,一个可怕极了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神秘遥远的国度里,有一位专做蜡人的大师,他做出的蜡人每一个都像活的一样,尤其是他用蜡做出来的女孩子,每一个都让男人着迷。
  ——就在这段时候,在那个国度中一些偏僻的乡村里,时常会有一些女孩子神秘失踪,连最有经验的捕快也查不出她们的下落。
  ——这件奇案是被一个悲伤的母亲在无意间揭穿的。
  ——这位母亲因为女儿的失踪悲伤得几乎发了疯,他的丈夫就带她到城里去散心。
  ——他们在城里有一位有钱的亲戚,刚巧认得那位妙夺天工的蜡像大师,就带他们去看那些活色生香的蜡像。
  ——那位母亲看见其中一个蜡像后,忽然晕了过去。
  ——因为他们看见的那个蜡人,实在太像她的女儿了,在黄昏后淡淡的灯光里,看来简直就像她的女儿完全一模一样。
  ——她醒过来之后,就要求那位大师将这个蜡像卖给她,不管多少钱她都愿意买,就算要她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可是大师拒绝了。
  ——大师的杰作,是绝不可能转让给别人的。
  ——悲伤的母亲又难受又失望,正准备走的时候。
  ——可怕的事就在那一瞬间出现了。
  ——那个女孩子的蜡像,眼中忽然流出了泪来,红色的眼泪,血泪。
  ——悲伤的母亲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不顾一切冲了过去,抱住了那个蜡像。
  蜡像忽然碎裂,外面一层忽然裂开,里面赫然有一个人,虽然不是活人,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一一蜡像里的这个人,赫然就是那位母亲失踪了的女儿。
  ——于是大师的秘密被揭穿了,他所有的杰作都是用活人浇蜡做成的。
  在小方很小很小的时候,还听到了一种传说,一种又可怕又神秘的传说。
  ——古老相传,如果一个人死在异乡,含冤而死后,再见到他的亲人时,他的尸体还会有血流出来,七窍中都会有血流出来。
  ——所以死人也未必是一定不会再流血的。
  这个故事和这种传说,都在小方心里生了根,就在他看见卜鹰的蜡像里有血流出来的时候,他忽然又想了起来。
  ——卜鹰的这个蜡像是不是也用这种方法做成的?
  ——这个蜡像里的人是不是卜鹰?
  想到了这一点,小方就冲了出去。
  他一定要找出这问题的答案,不管怎么样都要找出来。
  至于他自己的安危死活,他根本就不在乎。
  因为这一瞬间他已经把所有别的问题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站在鹰记商号外的人,谁也想不到小方会在亲眼看见老四暴毙后还会冲进去,连齐小燕都想不到。
  可是他已经冲进去了。
  他的身法极快,比大多数人想像中都快得多,可是他一冲进去之后,就忽然停了下来,就像是忽然被魔法定住一样停了下来。
  他的目标是那个会流血的卜鹰蜡像。
  可是在他身子停下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是看着另外一个蜡人的。
  就在他眼睛看到这个蜡人的那一瞬间,他的身子才忽然停顿。
  然后他脸上就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就好像老四临死前露出的那种表情。
  他的眼睛里也忽然充满恐惧,他脸上的肌肉仿佛也在收缩痉挛扭曲。
  ——他看见了什么?
  小方看见的事,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会相信,甚至连他自己都很难相信。
  他忽然看见了他自己的眼睛。
  他也看见了他自己眼睛里露出的那种绝对没有任何人能想像的表情。
  一种充满了讥嘲和怨毒的表情。
  有谁能想象到一个人会用这样的眼光来看自己。
  小方看见的当然不是他自己,只不过是个看来几乎跟他完全一样的蜡人而已。
  可是在那一瞬间,他却真的有了这种感觉,觉得真的是他自己在看着他自己,他一个人好像已忽然裂成两个。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第三十五章 不是你的儿子

  ——就算是在照镜子的时候,你也应该知道镜子里看着他的那个人并不是你自己,只不过是个虚幻的影子而已。
  ——这种事只有在梦中才会发生,而且通常是噩梦。
  现在小方不是在做梦。
  他不想看他自己。
  可是他的身子已经停下来,目光已经被他另外一个自己所吸引。
  他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恨不得赶快逃走,赶快离开这里。
  可是他的身子已经不能动了,目光也移不开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眼睛忽然觉得一阵刺痛,就好像有一根针从他眼睛里刺了进去,把他整个人都钉死在地上。
  他全身的肌肉仿佛都已经痛苦而麻痹僵木扭曲,他自己也能感觉到。
  但是他已经完全无能为力了。
  ——老四临死前的感觉,是不是也像这样子?
  他仿佛听见齐小燕在呼唤,声音中充满了惊惶焦急与关切。
  但是他已经听不清楚了。
  他的掌中虽仍紧握着他的魔眼,却已无力刺出去。
  因为他已经完全被他另外一个自己的眼睛所控制,他已经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地狱。
  火焰在燃烧,四面八方都在燃烧。
  天崩地裂,砂石飞扬。
  没有生命的蜡人忽然全部都在火的洗礼中获得了生命,忽然间全都飞跃而起,鬼魅般扑向人群。
  人群在动乱中,随时都可以听到一声声凄厉的惨呼。
  火焰中有了血光!
  这不是地狱,也不是地狱中的幻象。
  小方知道不是的,绝对不是。
  这是他亲眼看见的。
  他看到这些可怕的景象发生后,就晕了过去,还没有弄清楚这些事是怎么发生的就已经晕了过去。
  蓝色的海。
  蓝色的波浪。
  阳光灿烂,海水湛蓝,蓝色的波浪在阳光下看来温柔如情人的眼波。
  情人的眼波也温柔如蓝色的波浪。
  这也不是幻象,也是小方亲眼看见的。
  他醒来时就看见一片蓝,那么蓝,蓝得那么美,那么温柔。
  可是这里并没有海,他看见的也不是波浪。
  他看见的是阳光。
  蓝色的阳光。
  小方醒来时,“阳光”正在看着他,眼波温柔如海浪。
  ——这是真的?真的不是幻象?
  “阳光”,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方不信。
  ——难道这就是地狱?难道我已经到了地狱?
  ——地狱中有时岂非也会出现美景?就正如地狱般的沙漠中有时也会出现令人着迷的海市蜃楼一样。
  小方想伸手揉揉眼睛。
  他的手是软的,软绵绵的完全没有一点力气。
  他的手能够抬起来,只因为“阳光”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冰冷的手,冰冷的泪。
  眼泪已经流下了“阳光”的面颊。
  在这一瞬间,她看来就好像永远再也不会把小方的手放开。
  但是她偏偏很快就放下来了。
  因为除了他们之外,这间小而温暖的屋子里还有三个人。
  小方终于也看见了这三个人。
  二个大人,一个小孩。
  站在小方床头的是齐小燕。
  她一直都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小方和“阳光”,看着他们的举动和表情。
  她自己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好像已经完全麻木。
  ——她能怎么样?她能说什么?
  另外还有一个人,远远地站在一个角落里,手里抱着个孩子。
  她穿着一身淡灰色的衣裳,白生生的一张脸上未施脂粉,漆黑的头发蓬蓬松松地挽了个髻,美丽的眼睛里带着一抹淡淡的、无可奈何的伤感。
  她手里抱着个穿红衣的婴儿。
  ——苏苏。
  ——苏苏居然也在这里。
  她手里抱着的婴儿无疑就是小方的孩子。
  小方的心在刺痛。
  ——苏苏怎么会在这里?
  ——“阳光”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
  ——在“鹰记”他所看到的那些景象是真是幻?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些又神秘又可怕的蜡人呢?
  小方最忘不了的当然还是那双眼睛,那双毒眼。
  可是这些问题他都没有问,因为他跟本不知道应该问谁。
  柔软的床铺,干净的被单,他很想就这样躺在这里,躺一辈子。
  可是他不能不起来。
  他终于挣扎着站起来,伸出双臂,仿佛要去拥抱一个人。
  这里有三个女人。
  这三个女人都曾经影响过他的生命,都是他这一生永难忘怀的。
  这三个女人都曾经跟他有过一段又奇怪又复杂又深厚的感情。
  他要去拥抱的是谁?
  小燕期待着小方的拥抱。
  苏苏也期待着小方的拥抱。
  但是小方扑向了苏苏。
  他拥抱的却不是苏苏,而是苏苏怀里抱着的孩子。
  他紧紧地抱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孩子。
  眼泪,忽然自小方眼中流下。
  英雄有泪不轻弹。
  小方流泪,是因为他不是英雄?
  小方爱苏苏,但是他们分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小方爱小燕,但是他心底有另一种感觉,他们必将分手。
  一脉相承,维系着小方的血和肉的,只有他自己的孩子。
  他和苏苏的孩子。
  怀中的孩子。
  他忽然发现,对怀中小孩的感情,复杂而深厚。
  爱情并不是历久不衰的,历久不衰的爱情少之又少。
  爱情是很容易消失的。
  山高水长,河川阻隔,会使爱情慢慢褪色,消失于无情之中。
  小方的眼光,温柔的眼光,现在落在小孩子的脸上。
  小孩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无邪地看着他。
  小方的内心忽然感到一阵刺痛。
  因为孩子忽然向他裂嘴一笑,那笑容,就和苏苏的笑容一样。
  小方又紧紧地将小孩拥在怀中。
  小方看看小燕,又看看苏苏。
  他脑海中,浮现出和这两个女人共渡时的欢乐。
  这些欢乐,他将终生难忘。
  他对这两个女人的感情,是又复杂又深厚的。
  齐小燕用诧异的目光注视着小方。
  苏苏的目光却不诧异。
  因为她了解小方的感情。
  因为她是孩子的母亲,小方是孩子的父亲。母子情深,父子情也深。
  在危难中,在历劫后,突然发现自己有了小孩,突然见到了这个小孩,那一份心灵的震撼,是绝对连接到泪腺上的。
  苏苏深情地看着小方和他怀中的小孩、她忽然感到一股暖流充盈在心口。
  她从来没有想到,父爱,也是这么深刻,这么动人的。
  她只知道母爱。
  母爱是自然的,从怀孕那天开始,从婴儿在母体成形那天开始,母亲就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很快就变成爱。
  婴儿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有了他母亲爱的关注。
  父爱就不一样。
  父亲一定要看到小孩脱离母体,降临人间,才会去爱他。
  从第一眼看到小孩起,父爱才开始。
  母爱是天生的,父子之爱却是后天慢慢培养的。
  父子之爱,是一种学习的爱。
  令苏苏感动的,就是她发现小方竟然爱她的小孩那么深厚。
  她忽然冲上去,将小方和小孩抱紧。
  小方温柔地将视线投落在苏苏的脸上,目光显出一份很深沉的感激。
  感激她为他留了后代。
  有了后代,他就死而无憾了。
  有了后代,他心情豁然开朗。
  他不再恐惧死亡,他不再恐惧面对危难。
  他随时随地可以死去,为卜鹰,为苏苏,为“阳光”,为齐小燕。
  小方刚醒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身陷地狱之内,现在,他知道他并没有入地狱。
  入地狱的人绝对不是他。
  就算是入了地狱,他入的也只不过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地狱。
  因为他忽然有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
  他决心去查明这件事情的真相。
  不惜代价,不惜死亡的牺牲,他都要去查出背后的阴谋者到底是谁?
  他知道他必然查得出来。
  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
  他的思路,也将不会受死亡阴影的威胁而大打折扣。
  一个无畏的人,他的剑术必将百分之百发挥尽致。
  他知道,这是他开始发问的时候了。
  但是他没有问。
  他先去抱起了他的孩子。
  小方不是圣人,既不能做圣人,也不想做圣人。
  在他心底某一个秘密的角落里,也许他是想先去拥抱齐小燕的。
  因为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她已将一个女人一生中所值得珍惜的给了他。
  这种事不但是女人所难忘怀的,男人也同样很难忘记。
  在小方心底深处另外一个秘密的角落里,他想去拥抱的也许是“阳光”。
  “阳光”是个明朗美丽但却非常痴情的女孩子,他知道他这一生中是永远得不到她的。
  但是他喜欢她,不但喜欢,而且尊敬。
  他对“阳光”的感情已经跟他对卜鹰的友谊混为一体。
  小方是个男人。
  苏苏是个女人,一个绝对女性化的女人,甚至可以说她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小方不能忘记她。
  她的激情,她的温柔,她的缠绵,无论任何男人都难以忘记。
  在小方心底更深处,他想去拥抱的也许是她。
  但是他却先去抱起了他的孩子。
  那不止是因为父爱,父与子之间的感情是后天的,是需要培养的。
  他先去抱起他的孩子,也许只不过因为他要求平衡,一种爱的平衡,一种唯一可以使他憎绪稳定的平衡。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这么做了。
  齐小燕悄悄地退了出去,“阳光”慢慢地坐了下去,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
  苏苏却忽然笑了,笑得非常奇怪。
  她的笑中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俏恶毒之意,她的眼神也一样。
  她看着小方微笑,忽然问道:“你真的以为这孩子是你的孩子?”
  “他难道不是?”
  “不是。”苏苏说:“不然不是。”
  她冷冷地接着说:“你为什么不想想,吕三怎么会把你的孩子还给你?”
  小方怔住了。
  他知道苏苏不是在说谎,但是他也没有放下手里的孩子,就好像一个溺水者明知自己抓住的并不是一根可以载他浮起来的木头,却还是不肯放过一样。
  苏苏的笑容看来就像忽然又变成了一个面具。
  “吕三要我带这个孩子来见你,只不过要我告诉你,你的孩子已经长得有这么大了。就好像这个孩子一样活泼可爱。”
  小方的手冰冷。
  苏苏忽然又冷笑。
  “你以前有没有想过你的孩子?”
  “没有。”小方说。
  他是个诚实的人,也许不能算是好人,却绝对诚实。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孩子,只因为他还没有见过他的孩子。
  他们父子之间还没有爱。
  “你知道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苏苏又问:“但是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他。”
  小方承认。
  但是现在他已经开始在想他了,因为他对他的孩子已经有了一个具体的形象。
  ——这就是人性。
  无论人的本性是善还是恶,人性中总是有弱点的。
  吕三无疑是最能把握这种弱点的人。
  “吕三要我告诉你,”苏苏说,“如果你要见你的孩子,就得先替他做一件事。”
  “什么事?”小方不能不问!“他要我替他去做什么事?”
  苏苏还没有开口,外面已经有人替她回答:“他要你先替他杀了我。”
  这是班察巴那的声音。
  一种非常冷静,又非常热情的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很不容易忘记。
  ——永远没有人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出现的班察巴那又出现了。
  班察巴那看来永远是年轻的。
  ——“年轻”,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并不是年纪,而是一种形象。
  他看来年轻,因为他看来永远都是那么坚强,那么挺拔,那么有生气。
  无论他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出现都一样。
  就算他刚从泥沼里走出来,他看来还是像一把刚出炉的剑,干净、明亮、锋利。
  就算他刚从敌人的尸骨鲜血中走出来,他看来还是没有一点血腥气。
  这次和以往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这次他手里居然提着一袋酒。
  满满的一羊皮袋酒。
  他走过来,坐在一张小桌旁的一把椅子上,他看着小方说:“坐。”
  小方也坐下。先把孩子交给苏苏才坐下,坐在对面。
  班察巴那将满满的一袋酒放在小桌上。
  “这种酒叫古城烧。”他问小方:“你喝过没有?”
  “我喝过。”小方说。
  他当然喝过,卜鹰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酒。
  这种酒喝起来就像是男儿的热血。
  用一根手指勾起羊皮袋上的柄,把羊皮酒袋甩在脖子后,班察巴那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才把酒袋递给小方。
  “你喝!”
  小方也喝了一大口,好大的一大口,然后又轮到班察巴那。
  他们都没有去看苏苏和“阳光”,就好像这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别人存在。
  “你喝过这种酒,”班察巴那说:“你当然也记得一首歌。”
  “我记得。”
  “那么你先唱,我来和。”
  小方就唱。
  “——儿须成名,
  酒须醉,
  醉后倾诉,
  是心言。
  他们唱了一遍又一遍,喝了一口又一口,他们唱的歌浓烈如酒,他们喝的酒比血还浓。
  歌可以唱不停,酒却可以喝得光。
  班察巴那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我知道,”他看着小方,“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作朋友。”
  “哦!”
  “你一直都认为只有卜鹰才是好朋友?”
  “他本来就是个好朋友,”小方说:“不但是我的好朋友,也是你的好朋友。”
  “那么他为什么一直都不来找你?也不来找我?”班察巴那盯着小方问:“你知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小方举杯一饮而尽。
  他无法回答这问题,除了卜鹰自己外,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这问题。
  同样的问题他也不知道问过自己多少次,最近他已不再问了,因为这问题总是会刺伤他自己。
  班察巴那也没有再问下去。
  他也在喝酒,喝得并不比小方少。
  小方从未想到一向冷酷坚定如岩石的班察巴那也会喝这么多酒。
  他握紧羊皮酒袋,没有再递给班察巴那,有很多事一定要在他们还没有喝醉时同清楚。
  可是班察巴那又在问他:“你有没有看清楚鹰记商号里那几个蜡像?”
  小方看得很清楚。
  “以前你有没有看见过铸造得那么精美生动的蜡像?”
  “没有。”小方说。
  “你当然没有看见过!”班察巴那说:“那样的蜡像,以前根本还没有在中土出现过。”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铸造出那样的蜡像来,”班察巴那说:“绝对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
  “朗佛烈金。”
  这是个非常奇特的名字,无论谁只要听过一次就会牢记在心。
  “朗佛烈金。”班察巴那将这名字又重复一次:“我相信你从未听过这名字。”
  小方的确从未听过。
  “他是不是汉人?”
  “他不是!”班察巴那道:“他是波斯人,但是一直住在一个叫英吉利的海岛。”
  “英吉利?”小方也从未听过这海岛的名字:“英吉利在什么地方?”
  “在天之涯,海之角。”班察巴那道:“在一个我们都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那么他铸造的蜡像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因为朗佛烈金这个人已经到这里来了。”班察巴那说。
  “他怎么会来的?”
  “被人请来的,”班察巴那说:“他是个奇人,他铸出的蜡像天下无人能及,可是他也要生存也要吃饭,只要有人肯出重价,什么地方他都会去。”
  “他是被谁请来的?”
  “普天之下,好像也只有一个人能请得起他。”班察巴那说:“你应该能想到我说的这个人是谁。”
  小方已经想到了。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付得出这么大的代价,也只有一个人能做得出这样的事。
  “你说的是吕三?”
  “除了他还有谁?”
  “吕三为什么要特地请朗佛烈金到这里来严小方又间:“难道就是为了要他来做那几个蜡人?”
  “是的。”
  “吕三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很多种原因。”班察巴那道:“最主要的一种,就是他要用那些蜡像来杀人。”
  “杀谁?”
  这问题其实不该问也不必问的,可是班察巴那还是回答:“杀你,杀我,杀卜鹰!”
  几个没有生命,没有血肉,连动都不能动的蜡像,怎么能杀人?
  班察巴那解释:“那些蜡像都是空的,每个蜡像里都藏着一个人,其中有使毒的高手,也有暗器名家。”
  他们使出来的毒,当然都是无色无味让人完全觉察不出的剧毒。
  他们的暗器,当然都是从机簧针筒发出来的让人看不见的暗器。
  小方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不管什么人只要一走进鹰记商号的大门,就会突然暴死。”
  “是的。”班察巴那道:“不管什么人只要一走进去都必死无疑。”
  他又说:“人死的多了,我们当然就会知道,不管我们在什么地方都会听到这消息。”
  小方替他接着说下去:人如果我们知道了这消息,当然忍不住要去看看。”
  “如果我们还没有看出那些蜡像中的秘密,一进去当然也必死无疑。”
  小方承认。
  他几乎已经死过一次。
  “幸好你已经看出来了。”
  “是的,我已经看出来了。”班察巴那道:“所以我还没有死,你也没有死。”
  小方长长吐出一口气,又忍不住问:“有一点我还是不懂。”
  “哪一点?”
  “那对眼睛。”
  小方可想起了那条毒蛇:“我只不过看了它一眼,好像就已经中毒了。”
  “你想不通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不通。”
  “其实那并不是很难解释的事,”班察巴那忽然又问小方:“你有没有遇到过石眼病的人?”
  “我遇到过。”
  “你有没有去看过那些人的眼睛?”
  “有时我难免也会去看两眼。”
  “看过了之后你有什么感觉?”
  “我会觉得我自己的眼睛也很不舒服。”
  “如果你看得久些,说不定你自己也会被染上同样的眼病。”班察巴那说:“如果你仔细想想,你一定有过这种经验。”
  小方的确有过这种经验:“可是我不懂那是因为什么?”
  “那是因为你中了毒。”
  “中毒?”小方奇怪:“怎么会中毒?”
  “因为那个人的病眼中有一种会传给别人的病毒。”班察巴那说:“至少有两三种眼病都有这种病毒。”
  “可是我只不过看了他两眼而已。”
  “看两眼就已经够了。”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