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古龙
第三十六章 该下地狱的时候

  “因为这种病毒本来就是从眼睛传染的,你只要看一眼就可能被染上。”班察巴那说:“世界上有很多种病毒都是这样子的,你只要跟病患者同时待在一间屋子里,就可能被染上。”
  他解释得详细而清楚:“如果有人能利用这些病毒的特性炼成毒药,你只要看他一眼也同样会中毒的。”
  班察巴那又说:“这当然不是容易的事,可是我知道的确有人已经炼成了这种毒药。”
  小方终于明白。
  他看见过那些跪着死的人,死了之后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中毒的。
  在没有听到班察巴那这番话之前,他也同样从未梦想到世上竟会有这么可怕的毒药。
  班察巴那忽然又问他:“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总是喜欢抱着条小白狗的小女孩?”
  小方当然记得。
  “藏在你那个蜡像里的人就是她,”班察巴那道:“所以你虽然只不过看了她一眼,就已经中了她的毒,防不胜防,无色无味的无影之毒。”
  “所以无论什么人只要一走进鹰记的大门都会突然暴毙。”
  “是的。”
  班察巴那的神色凝重:“那不是魔法,也不是巫术,那是经过苦心研究、精心提炼出来的剧毒,要避免中毒已经很难,要破解更不容易。”
  “只不过你还是想出了破解它的法子。”
  “我也想了很久,计划了很久。”
  “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用火攻!”班察巴那道:“只有用火攻,才能把他们全部消灭。”他又解释:“我击落庞老二的飞斧,就因为我深怕他们影响我的计划,可是我想不到你居然会不顾一切冲进去?”他看着小方:“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是个很冷静、很沉得住气的人。”
  小方苦笑。
  他本来也以为自已是这样子的。
  现在小方当然已明白,地狱中的火焰并不是幻想。
  火焰融化了蜡像,烧毁了房屋,藏在蜡像中的人只有逃出来。
  只要一逃出来,有谁能躲得开“五花箭神”的五花神箭。小方忽然又说:“我还是有件事想不通。”
  “什么事?”
  “你既然已经知道蜡像中有人,为什么不直接用你的箭射杀?”
  班察巴那盯着小方,眼神中又充满讥消,冷冷地问:“你知不知道蜡像中藏的是些什么人?”
  “我不知道。”小方说。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不敢那么做,”班察已那道:“如果我做了,不但我必将后悔终生,你也会恨我一辈子。”
  “为什么?”
  班察不回答却反间:“苏苏的蜡像中也藏着一个人,你知不知道是谁?”
  “不知道。”“就是她自己,”班察巴那道,“吕三将她和那个孩子都藏在他们自己的蜡像里,为的就是要我们去击杀他们。”
  他又问小方:“那时你还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你的孩子,如果我将他们母子射杀在我的箭下,你会怎么样?”
  小方怔住,手脚冰冷。
  他本来一直认为自己已经学会了很多,现在才知道自己还应该去学的地方更多。
  他看着坐在他对面这个又温柔又粗旷又冷酷又热情的人,忽然对这个人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佩服与尊敬。
  班察巴那又说:“吕三不远千里将朗佛烈金请来铸作那些蜡像,不仅是为了要诱杀我们,”他冷笑:“吕三也知道我们都不是很容易就会上当的人。”
  “他还另有目的?”
  “当然有,”班察巴那道:“他还要制造我们之间的误会与仇恨。”
  小方闭着嘴,等着他说下去。
  “卜鹰是人杰,”班察巴那说:“他的武功、机智和统御属下的能力都是前所未有的,他突然被袭惨败,别人是不是会想到他是被人出卖的?”
  “是。”小方承认。
  “别人一定也会想到,能出卖他这种人的,一定是他最亲近的朋友。”
  班察巴那又举杯一饮而尽:“近十年来,他最亲近的朋友就是我。”
  小方又闭上了嘴。
  “也许连你都会怀疑是我出卖了他的,”班察巴那道:“有很多迹象都会让你这么想,最重要的当然还是那批黄金。”
  小方沉默。
  他确实这么想过,知道藏金处的只有三个人,现在黄金已失踪,他自己没有动过那批黄金,卜鹰也不会盗自己的藏金,嫌疑最大的当然是班察巴那。
  “如果卜鹰还活着,说不定他自己都会这么想。”班察巴那道:“如果有机会,说不定他也会将我刺杀在他的剑下。”
  他再次举杯向小方:“就算他相信我,你也会这么想的,在你看到那些蜡像时,你也许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小方不能否认。
  看到卜鹰的蜡像刺杀班察巴那的蜡像时,他不但想到了这一点,甚至还怀疑那些蜡像是卜鹰的计划,用来诱杀班察巴那的计划。
  同样他也曾怀疑这是班察巴那用来诱杀卜鹰的。
  一个安静幽美的黄昏,一间安静幽雅的小房,两个安静美丽的女人,一个刚刚睡着的孩子,两盏刚刚点燃的灯,一袋刚刚喝完的酒,一件诡秘惊人的秘密,形成了一种局外人绝对无法了解的气氛。
  在这种气氛下,小方也不知道自己是醒是醉?是醉是醒?
  班察巴那又问他:“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完全明白了?”
  “是。”
  “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到了什么时候?”
  小方摇头,他不知道,因为他根本不明白班察巴那的意思。
  班察巴那告诉他:“现在已经到了应该下地狱的时候。”
  “下地狱?”小方问:“谁下去?”
  “你!”班察巴那将最后几滴酒滴入咽喉,一个字一个字说:“你下去!”
  夜色深了,灯光亮了;夜色越深,灯光越亮。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班察巴那取出一张图铺在桌上,一张用薄羊皮纸描出的地图。
  “这是玉门关内外包括戈壁拉萨圣峰都在内的一张地图。”班察巴那说:“这地区之大,广及五万五千里。”
  他又说:“可是在这广大的地域中,有人烟的地方并不大多。”
  地图画得并不详细,并没有画出山川河岳的地形,只用朱砂笔点出了一些重要的市乡山村。
  班察巴那再问小方:“你数一数,这张图上用朱砂笔点过的地方一共有多少?”
  小方已经数过,所以立刻就回答:“一共有一百九十一处。”
  班察巴那点头,表示赞许。然后告诉小方:“这一百九十一个地方,都是吕三的秘密巢穴所在地。”
  他又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虽然只查出这么多,可是我相信他就算还有其他分舵、秘穴、暗卡,也不会大多了!”
  “我也相信。”
  现在他已经完全信任班察巴那的才能。
  “现在我们一定要找到吕三。”班察巴那说:“无论什么事都一定要找到他才能解决。”
  “不错!”
  “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在这些地方找到他。”
  小方也相信,只可惜他们应要去找的地方实在大多了。
  “你知不知道他究竟在哪一个分舵秘穴里?”小方问。
  “不知道。”班察巴那道:“没有人知道。”
  小方苦笑。
  ——一百九十一个市镇乡村,分布在如此广大的一个区域里,叫他们如何去找?
  “我们虽然早就查出了吕三的窝在些什么地方,可是我们一直都没有动手去找。”班察巴那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知道找不到他的!”
  班察巴那解释:“我们没有这么多的人力,可以分成一百九十一队人,分头去找,就算我们能分出来,力量必定也己很薄弱。”
  小方同意这一点。
  “吕三的行踪所在之地,警卫戒备一定极森严,就算我们有人能找到他,也不是他们的对手。”班察巴那分析得很清楚:“如果我们一击不中,再想找他就更难了。”
  “完全正确!”
  “所以我们绝不可轻举妄动,绝不能打草惊蛇,”班察巴那道:“我们绝不能做没有把握的事。”
  小方忍不住问:“现在你已经有把握?”
  “现在我至少已经想出了一“个对付他的法子。”
  “什么法子?”
  “现在我们虽然还是一佯找不到他,但却可以要他自己把自己的行踪暴露出来。”
  小方又忍不住间:“你真的有把握能做到?”
  班察巴那点头,眼中又露出鹰隼狡狐般的锐光,沉着问小方:“你想不想听听我的计划?”
  “我想。”小方说:“非常想!”
  班察巴那的计划是这样子的——
  “第一,我们一定要先放出消息,让吕三知道我们已经查出了他一百九十一个秘密藏身处。”班察巴那道:“我们甚至不妨将这张秘图公开,让他确信我们已经有了这种实力。”
  “第二呢?”
  “经过了这次挫败之后,他对我们绝不会再存轻敌之心了。”
  “我相信他从来都没有轻视过你。”小方说:“谁也不敢轻视你!”
  “所以他知道我们已经开始准备有所行动之后,一定会严加戒备。”班察巴那说:“不管他在哪里一定会立刻调集他属下的高手到那里去。”
  小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只要他一开始调协他属下的高手,我们就可以查出他在什么地方了。”
  “是的!”班察巴那微笑点头:“我的计划就是这样子的。”
  他凝视小方:“只不过这项行动仍然很凶险,吕三财雄势大,属下高手如林,我们还是没有必胜的把握。”
  “我明白。”
  “但是这次机会我们绝不可惜过。”班察巴那道:“也许这已经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
  “我明白。”小方说:“所以我们就算明知要下地狱,也非去不可!”
  “是的。”
  “可是你不能去。”小方说:“你还有别的事要做,你不能冒这种险!”
  “是的。”班察巴那说得很但白:“所以我只有让你去。”
  他盯着小方:“如果我们两个人之间一定有一个人要死,我也只是让你去死。”
  小方的反应很奇怪。
  他既没有愤怒激动,也没有反对抗议,只淡淡他说:“好!我去。”
  黄金色的屋子,黄金色的墙,黄金色的地,黄金色的屋顶。
  屋子里每样东西都是黄金色的。
  绝对是黄金色的,和纯金完全一样的颜色。绝对完全一样。
  因为这屋子的四壁和顶都镀上了一层纯金,地上铺的是金砖。屋子里每一样东西都是黄金所铸,甚至连桌椅都是,连窗慢都是用金丝编成的。
  因为这间屋子的主人喜欢黄金。
  每个人都喜欢黄金。可是住在一问这么样的屋子里,就很少有人能受得了。
  黄金虽然可爱,但是太冷、太硬,也大无情。
  大多数人都宁愿坐在一张挂着丝绒窗馒的屋子里,坐在一张有丝绒垫子的软榻上,用水晶杯喝酒。
  这间屋子的主人却喜欢黄金。
  他拥有的黄金也比这世界任何一个人都多得多。
  这问屋子的主人就是吕三。
  用纯金铸成的椅子虽然冰冷坚硬,吕三坐在上面却显得很舒服。
  一个人坐在这间屋子里,面对着这些用纯金铸成的东西,看着闪动的金光,通常就是他最愉快的时候。
  他喜欢一个人待在这屋子里,因为他不愿别人来分享他的愉快,就正如他也不愿别人来分享他的黄金一样。
  所以很少有人敢闯进他这屋子里来,连他最亲近的人都不例外。
  今天却有了例外。
  黄金的纯度绝对比金杯中的醇酒更纯。
  吕三浅浅地吸了一口酒,把一双保养得很好的指甲,修剪得极干净整齐的赤足,摆在对面一张用纯金铸成的桌子上,整个人都似已放松了。
  只有在这里他才会喝酒,因为只有他最亲信的人才知道这个地方,尤其是在他喝酒的时候,更没有人敢来打扰他。
  可是今天就在他正准备喝第二杯的时候,外面居然有人在敲门,而且不等他允许,就已经推开门闯了进来。
  吕三很不愉快,但是他表面上连一点点都没有表露出来。
  这并非因为敲门闯进来的人是他最亲信的属下苗宣。
  他表面上完全不动声色,只不过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喜怒不形刁色的人,就连他听到他独生子死在小方手里的时候,他脸上都没有露出一点悲惨愤怒的神色。
  他不像班察巴那。
  班察巴那的脸就像花岗石,从来都没有表情。
  吕三的脸上有表情,只不过他脸上的表情通常都跟他心里的感觉不一样而已。现在他心里虽然很不愉快,脸上却带着很愉快的微笑。
  他微笑着问苗宣。
  “你是不是也想喝杯酒?要不要坐下来陪我喝一杯?”
  “不想。”苗宣说:“不要。”
  他不像他的主人,他心里有了事脸上立刻就会露出来。
  现在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好像家里刚刚失了火。
  “我不想喝酒,也不要喝。”他说:“我不是为了喝酒而来的。”
  吕三笑了。
  他喜欢直肠直肚直性子的人,虽然他自己不是这种人,可是他喜欢这种人,因为他一向认为这种人最好驾驭。
  就因为他自己不是这种人,所以才会将苗宣当作亲信。
  他间苗宣:“你是为了什么事来的?”
  “为了一件大事。”苗宣说:“为了那个班察巴那。”
  吕三仍然在微笑。
  “有关班察巴那的事,当然都是大事。”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坐下来慢慢说。”
  苗宣这次没有听他的话,没有坐下去。
  “班察巴那已经把我们一百九十一个分舵都查出来了,而且已经下令调集人手,发动攻击。”
  吕三非但脸色没有变,连坐的姿势都没有变,只是淡淡地间:“他准备在什么时候发动攻击?”
  “班察已那一向令出如风。”苗宣说:“现在他既然已下令,不出十天,就会见分晓了。”
  吕三也承认这一点:“这个人不但令出如风,而且令出如山。”
  他又浅浅辍了一口酒,然后才间苗宣。
  “你看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苗宣毫不考虑就回答:“我们现在应该立刻把好手都调集到这里来。”
  “哦?”
  “班察巴那属下的好手,虽然也有不少,但却要分到一百九十一个地方去。”苗宣说:“我们如果能将好手都调集到这里来,以逸待劳,以众击寡,这一次他就死定了。”
  说话的时候,他脸上已经忍不住露出了得意之色,因为他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而且相信这是个好主意。
  大多数的想法都会跟他一样,都会热烈赞成他这个主意。
  吕三却没有反应。
  金光在闪动,杯中的酒也有金光在闪动,他看着杯中酒上的闪动金光,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忽然问出句很奇怪的话。
  他忽然问苗宣:“你跟我做事已经有多久了?”
  “十年。”苗宣虽然不懂吕三为什么会忽然问他这件事,仍然照实回答:“整整十年了!”
  吕三忽然抬起头来看他,看着他丑陋诚实而富于表情的脸。
  吕三看了很久之后才说:“不对。”
  “不对?什么地方不对?”
  “不是十年。”吕三说:“是九年十一个月,要到下个月的十三才满十年。”
  苗宣吸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佩服之色。
  他知道吕三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可是却想不到竟然好得如此惊人。
  吕三轻轻摇荡着杯中的酒,让闪动的金光看来更耀眼。
  “不管怎么样,你跟着我的时候已经不算太短了。”吕三说:“已经应该看得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我多少总能看得出一点。”
  “你知不知道我最大的长处是哪一点?”吕三又问。
  苗宣还在考虑,吕三已经先说了出来:“我最大的长处就是公正。”
  他说:“我不能不公正,跟我做事的人最少时也有八、九千个如果我不公正,怎么能服得住人?”
  苗宣承认这一点,吕三确实是个处事公正的人。而且绝对赏罚分明。
  吕三忽然又问他:“你还记不记得刚才我进来时说过什么话?”
  苗宣记得:‘你说,任何人都不准走进这屋子的门,不管什么人都一样。”
  “你是不是人?”
  “我是。”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进来了!”
  “我不一样。”苗宣已经有点发急:“我有要紧的事。”
  吕三沉下脸。
  他的脸在闪动的金光中看来也像是黄金铸成的:“我只问你,现在你是不是已经进来了?”
  “是。”苗宣心里虽然不服,可是再也不敢反辨。
  吕三又反间他:“刚才我有没有叫你坐下来陪我喝杯酒。”
  “有。”
  “你有没有坐下来?”
  “没有!”
  “你有没有陪我喝酒?”
  “没有!”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的,我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
  “我记得。”
  “那么你当然也应该记得,违背我命令的人应该怎么办?”
  说过了这句话,吕三就再也不去看那张诚实而丑陋的脸了,就好像这屋子里已经不再有苗宣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苗宣的脸色已经变成像是张白纸,紧握的双拳上青筋一根根凸起,看起来好像恨不得一拳往吕三的鼻子上打过去。
  他没有这么做,他不敢。
  他不敢并不是因为他怕死。
  他不敢只因为三年前已经娶了妻,他的妻子已经为他生了个儿子。
  一个又白又胖又可爱的儿子,今天早上刚刚学会叫他“爸爸”。
  一粒粒比黄豆还大的冷汗已经从苗宣脸上流下来。
  他用他那双青筋凸起的手,从身上拔出一把刀,刀锋薄而利,轻轻一刺就可以刺入人的心脏。
  如果是在三年前,他一定会用这把刀往吕三的心口上刺过去,不管成败他都会试一试。
  可是现在他不敢,连试都不敢试。
  ——可爱的儿子,可爱的笑脸,叫起“爸爸”来笑得多么可爱。
  苗宣忽然一刀刺出,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苗宣倒下去,眼前仿佛忽然出现了一幅美丽的图画。
  他仿佛看见他的儿子在成长,长成为一个幢康强壮的少年。
  他仿佛看见他那虽然不太美丽,但却非常温柔的妻子正在为他们的儿子逃选新娘。
  虽然他也知道这只不过是他临死前的幻象,可是他偏偏又相信这是一定会实现的。
  因为他相信“公正的吕三”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
  他相信他的死已经有了代价。
  吕三还是没有抬头,还是连看都没有去看他这个忠心的属下。
  直到苗宣刀口上的鲜血开始凝结时,他才轻轻地叫了声:“沙平。”
  过了半晌门外才有人回应:“沙平在。”
  他回应得虽然不快,也不算太慢,门虽然开着,可是他的人并没有进来。
  因为他不是苗宣。
  他和苗宣是绝对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吕三说过的话,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一句,也没有忘记过一次。
  吕三还没有下令要他进去,他就绝不会走进这屋子的门。
  每个人都认为他的武功不及苗宣,看来也没有苗宣聪明,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苗宣那么忠诚热心。
  可是他自己一直相信他一定会比苗宣活得长些。
  沙平今年四十八岁,身材瘦小,容貌平凡,在江湖中连一点名气都没有。
  因为他根本不想要江湖中的虚名,他一直认为“名气”能带给人的只有困扰和麻烦。
  他不喝酒,不赌钱,吃得非常简单,穿得非常简朴。
  可是他在山西四大钱庄中都已经存了五十万两以上的存款。
  虽然大家都认为他的武功不及苗宣,可是吕三却知道他的劲气内力暗器掌法都不在武林中任何一位名家之下。
  他至今还是独身。
  因为他一直认为就算一个人每天都要吃鸡蛋,也不必在家里盖个鸡棚。
  直等到吕三下令之后,沙平才走进这屋子,走得并不太快,可是也绝对不能算太慢。
  吕三看到他的时候,眼中总是会忍不住露出满意的表情。
  无论谁有了这么样一个部下都不能不满意了。
  他们却没有提起苗宣的死,就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么样一个人生存过。
  吕三又问沙平:
  “你知不知道班察巴那已下令要来攻击我们?”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应该怎样做?”
  “不知道。”
  应该知道的事,沙平绝不会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他绝不会知道。
  ——在吕三面前,既不能显是太笨,也不能表现得太聪明。
  “现在我们是不是应该将人手都调集到这里来?”吕三又间。
  “不应该。”沙平回答。
  “为什么?”
  “因为班察巴那现在还不知道你在哪里。”沙平说:“如果我们不告诉他,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他又说:“如果我们这么样做,就等于已经告诉他了。”
  吕三微笑。
  “你既然明白这一点,就应该知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样做了。”
  “我不知道,”沙平说,“我想过,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样做才是对的。”

 

 

第三十七章 制造陷阶

  吕三笑得真愉快!
  “看来你虽然比苗宣聪明得多,却还是不能算太聪明。”
  沙平完全同意。
  他这一生中从来就不想做一个聪明人——至少在十三岁以后就没有再想过。
  “班察巴那故意公开宣布要发动攻击,为的就是要我自己暴露出自己的行迹。”吕三说:“所以我们绝不能这么样做,绝不能让他如愿。”
  “是的。”
  “可是我们也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吕三说:“班察巴那是头老狐狸,我们要抓这条老狐狸,就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是的。”
  “所以我们一一定要另外制造个陷饼,让他自己往下掉。”
  “是的。”
  杯中的酒已空了,吕三自己又斟满一杯。
  他从来不要任何人为他斟酒,别人为他斟的酒他从来没有喝过一口。
  “班察巴那的属下,虽然全都是久经训练的战士,但是其中并没有真正的高手,”吕三沉吟着道,“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谁?”
  “小方。”吕三道:“方伟!”
  他说:“我本来一直低估了他,现在我才知道,这个人就象是个橡皮球一样,你不去动他,他好象连一点用都没有,如果你去打他一下,他说不定就会突然跳起来,你打得越用力,他就跳得越高,说不定一下子就会跳到你的头上来,要了你的命。”
  “是的。”沙平说:“看起来他的确像个这么样的人,所以别人才会称他为要命的小方。”
  “你知不知道他的行踪?”
  “我知道。”
  “这两天他在哪里?”
  “在拉萨。”沙闰说:“在拉萨的飞鹰楼,也就是以前鹰记商号接待客户的地方。”
  吕三凝视着杯中闪动的金光,过了很久又问沙平:“你知不知道‘三号,、‘十三号,和‘二十三号’这几天在哪里?”
  “我知道。”
  “你能不能找得到他们?”
  “能!”沙平道:“六个时辰之内我就可以找到。”
  “那就好极了。”
  吕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一找到他们,就带他们到燕子楼去。”
  “是。”
  “你知不知道我要他们去干什么?”
  “不知道。”
  “去杀小方。”吕三道:“我要他们去杀小方。”
  他慢慢地接着说:“可是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你绝不能让他们三个人同时出手。”
  吕三要杀人是从来不择手段的,小方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三个人同时出手,力量无疑要比一个人大得多,成功的机会也大得多。
  可是吕三却不要这么做。
  ——他为什么不要这么做?
  沙平没有问。
  他从来不问为什么,不管吕三发出多么奇怪的命令,他都只有服从接受。
  “三号”、“十三号”、“二十三号”,当然不是三个数字,是三个人
  三个杀人的人,随时都在等待着吕三的命令去杀人的人。
  他们活着,就是为了要替吕三去杀人。
  从另外一种观点去看;
  ——他们能活着,就因为他们能替吕三去杀人。
  在某一个非常非常秘密的地方,在一个用花岗石筑成的地室中,在一个只有吕三一个人可以开启的铁柜里,有一本记录簿。
  那本记录是绝不公开的。
  在那本记录上,有关这三个人的资料是这样子的——。
  二十三号。
  姓名:胡大磷。
  性别:男。
  年龄:二十一。
  籍贯:浙江,杭州。
  家世:父:胡祖昌。母:孙永
  兄弟姐妹:无。
  妻子儿女:无。
  在那份资料里,有关于“二十三号”胡大磷的记录就是这样子的。
  替吕三做事的人,永远只有这么样一份简单的资料。
  可是在另外一份只有吕三一个人可以看得到的记录里,有关“二十二号”胡大磷的资料又不同了。
  在这份记录里,才把“胡大鳞”这个人是什么样子的人挖出来。
  每个人都有另外一面,胡大鳞的另外一面是这样子的。
  胡大磷,男,二十三岁,父为“永利镖局”之厨师,母为“永利镖局”之奶妈——即胡大鳞之妈。
  有关胡大磷的资料就是这么多,虽然不大多,可是已经够了。
  够多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够聪明也够经验,就不难从这些资料里挖出很多事!
  ——吕三的组织庞大而严密,要加入组织并不容易,能够列入这份秘密资料编号的,更全都是一流高手中的高手。
  一一胡大磷在十六岁的时候,已经是高手中的高手。掌中一柄剑已经击败过很多别人认为他绝无可能击败的人。
  ——一个厨师和奶妈的儿子,能够在十六岁的时候,竟成为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他当然吃过很多苦,:做过很多别人不会做也做不到的事,而且有一份百折不回的决心。
  ——可是一加入吕三的组织后,他就变成一个只有编号没有名姓的人了。
  ——谁也不愿将自己用血泪换来的名声地位放弃,胡大磷这么做,当然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他杀了大多不该杀的人,做了大多不该做的事,因为他始终不能忘记自己是个厨师和奶妈的儿子。
  ——就因为他始终不能忘记自己出身的卑贱,所以才会做出很多不该做的事,所以才会加入吕三的组织。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有前因才有后果,有后果必有前因。
  就因为他的身世如此,所以才会拼命想出人头地,无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充满了反叛性,在别人眼光中,他当然是个叛徒。
  他的剑法也跟他的人一样,冲动、偏激,充满了反叛性。
  杜永的家世就和胡大鳞完全不同了。
  不管根据哪一份资料的记载中,杜永都应该是个非常正常的人,家世和教育都非常良好。
  十三号。
  姓名:杜永。
  性别:男。
  年纪:三十。
  籍贯:江苏徐州。
  父:杜安。
  母:陈素贞。早殁。
  妻:朱贵芬。
  有子女各一人。
  杜永的父亲杜安是江北最成功的镖师和生意人,白手起家,二十七岁时就已积资千万。
  杜永的母亲早逝,他的父亲从未续弦,而且从未放松过对儿子的教养,在杜永七岁的时候,就已请了三位饱学通儒和两位有名的武师来和一位武当名宿教导他,希望他成为一个文武全才的年轻人。
  杜永并没有让他的父亲失望,早年就已文采斐然,剑法也得到了武当的精粹,被江湖中公认为武当后起一辈中的佼佼者。
  杜永的妻子也是世家女,温柔贤慧美丽,十五岁的时候就嫁给他,所有认得他的人都在羡慕他的福气。
  杜永的儿子聪明孝顺,诚实规矩,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让父母伤心讨厌的事。
  像杜永这么样一个人,怎么会放弃所有的一切加入吕三的组织?
  这问题当然有人问过他,有一次他在大醉之后才回答:“因为我受不了。”
  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家庭,这么样的环境,他还有什么受不了的。
  如果你更深入了解他的一切,你就会明白他受不了的是什么了。
  他的父亲太强,太能干,大有钱,也大有名,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把他一生都安排好了,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他操心的事。
  他从小就被训练成一个规规矩矩的孩子,也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让他父亲操心的事。
  他这一生好像已经注定是个成功幸福的人,有幸福的家庭,有成功的事业,有地位,有名气。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靠他自己奋斗得来的,而是依靠他的父亲。
  江湖中有很多人妒嫉他,有很多人羡慕,可是真正尊敬他的人却不多。
  所以他才想做几件令人注目的事,让大家改变对他的看法。
  ——如果你急着想去做这种事,你一定会做错的。
  杜永也不例外。
  也许他并不是真的想去做那些事,但他却还是去做出来了。
  所以他只有加入吕三的组织。
  他的剑法也跟他的人一样,出身名门,很少犯错,可是一错就不可收拾!
  三年前他才加入吕三的组织,经过这三年的磨练后,他犯错的时候更少了。
  胡大鳞和杜永无疑是两种典型完全不同的人,为什么他们现在会加入同一组织,做一种同样性质的事?
  这问题谁也没法子答复。
  也许这就是命运。
  命运常常会使人遭遇到一些奇奇怪怪、谁也无法预料到的事。
  命运也常常会使人落入某种又可悲又可笑的境遇中,使人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只不过真正有勇气的人,是永远不会向命运屈服的。
  他们早已在困境中学会忍耐,在逆境中学会忍受,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挺起胸膛,继续挣扎奋斗。
  只要他们还没有死,他们就有抬头的时候。
  林正雄无疑又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典型的人。
  他是闽人。
  在闽,林姓是大族,林正雄也是个非常普通非常普通的名字,每一个城,每一个乡,每一镇,每一村都有姓林叫林正雄的人。
  他生长在闽境沿海一带倭寇出没最多的地方,据说在他十六岁时候,就曾以一柄长刀刺杀倭寇的首级一百三十余级。
  在倭语中,他的名字被称为“马沙”,提起“马沙”来,倭寇莫不心惊胆战,望风而逃。
  后来倭寇渐被歼灭,他也远离了家乡,浪迹天涯,去闯天下。
  在江湖中他混得很不得意。
  因为他既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也不是出身于名门正派的子弟,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他做什么,都会受到排挤。
  所以几年之后“马沙”这个人就从江湖中消失了,林正雄这个人也消失了。
  然后江湖中就出现了一个冷酷无情的职业杀手,虽然以杀人为业,并不以杀人为乐。
  在吕三的记录中,是以加入组织的先后为顺序的:“三号”的历史无疑已非常悠久,记录却最短。
  三号。
  姓名:林正雄(混号马沙)。
  性别:男。
  年纪:四十三。
  籍贯:闽。
  家世不详。
  二十五岁之后,林正雄就开始用剑了。
  当时他已非少年,已经没有学剑少年们的热情和冲动。
  他当然也没有杜永那么好的师资和教养,剑法中的精养他很可能完全一窍不通。
  可是他有经验。
  他的经验也许比胡大鳞和杜永两个人加起来都多得多,他身上的刀疤,也比他们加起来多得多。
  他以他少年时与倭寇贴身肉搏的经验,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剑法,一种混合了东流武士刀法的剑法。
  他的剑法虽然并不花俏,变化也不多,但却绝对有效。
  三号、十三号、二十三号,无疑都是吕三属下中的高手。
  三个人代表了三种绝对不同的人格和典型,三个人的武功和剑法也完全不同。
  吕三下令派他们三个人去刺杀小方,这命令绝对下得很正确。
  ——吕三下的命令一向不会不正确的。
  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不让他们三个同时出手?三个人同时出手的机会远比一个人大得多?
  他的用意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计划。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间。
  非但沙平不问,胡大麟、杜永、林正雄也不问。
  沙平找到了他们三个人,用最简单的字句将吕三的命令下达。
  “老板要你们去杀方伟!”沙平说:“要你们三个人单独分别去杀他。”
  他们三个人的回答同样只有一个字。
  “是。”
  然后他们就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了小方。
  虽然还是没有人知道吕三的计划,可是行动已展开。
  班察巴那的属下无疑也已开始行动。
  于是计划的时期已结束,行动的时期已开始——当然是全面行动。
  晴夜、无星、无月、无雨、有风。
  暗室、昏灯。
  室暗,是因为灯昏。
  灯昏,是因为小方特意将灯芯拧到最小处。
  他一向是个明朗的人,可是现在他却宁愿在黑暗中独处。
  这不仅是因为他有很多事要去想,也不仅是因为现在他有一件决定性的计划即将开始行动。
  有些很开朗很不甘寂寞的人,在某种时候也会忽然变得宁愿寂寞孤独自处。
  小方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样子的,这几天他都是这样子的。
  他有很多话要告诉“阳光”,也有很多事要问苏苏。
  可是他没有问,也没有说,他根本没有和她们单独相处过。
  ——也许他是在逃避。
  ——逃避并不能解决任何事。
  ——可是无论任何人一生中总难免有逃避的时候。
  在某一方面说,逃避就是休息。
  无论谁都需要休息,尤其是在一次决定性的计划即将展开行动的时候。
  就在这个无星无月无雨的暗夜里,风中忽然传来一阵呼吸声,在往这里移动。
  一种只有小方这种人才能听到的呼吸声一一当然是人的呼吸po。
  绝不是一个人的呼吸声,小方可以断定来的最少有三个人,最多也只有四个。
  只有呼吸声,没有脚步声。
  这至少证明了两件事。
  ——不管小方的心情怎么样,他的耳朵还是很灵。
  ——来的不管是三个人还是四个人,都是身手极矫健的武林高手!因为他们脚步声比呼吸声还轻。
  小方住的是家客栈。
  自从班察巴那已经将计划决定之后,他就住进了这家客栈。
  一家很僻静的客栈,他住的是这家客栈中一个很僻静的后院。
  客栈中的掌柜伙计客人小厮都随时可以到这个后院里来。
  在附近一带山野田郊里闲逛的人,也随时可以逛到这里来。
  只不过现在夜已深,大多数人都已经睡着了,没有睡着的人,一定有特别的原因才没有睡。
  如果不是因为某种特别的原因,一个人走路的脚步声,一定不会比呼吸声还轻。
  这至少又证明了一件事。
  ——来的这几个人,一定是自为某种特别目的才会来的。
  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谁也不会来找小方喝酒下棋,聊天谈情。
  就算有人会来找他谈情,也不会找三四个人一起来。
  他们是找小方干什么?
  最正确的答案只有一种——他们都是来杀小方的,在这个无星无月无雨有风的暗夜中,将小方刺杀在一个昏黯的斗室里。
  小方想到了这一点。
  他应该立刻跳起来,握紧他的“魔眼”。
  可是他没有动。
  呼吸声渐渐近了,他已经可以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一种只有他这种人才能听到的脚步声。
  一种只有曾经苦练过轻功或剑术的人特有的脚步声。
  小方也可以听出来的有多少人了。
  来的是四个人,绝对只四个人,四个曾经苦练过轻功和剑术的高手。
  他的掌心沁出了冷汗。
  因为他没有把握对付这四个人,如果他们同时攻击他,他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令人想不到的是,脚步并没有一直往这里走过来,远在二十丈外就已停顿。
  等到脚步声再响起时,来的已经只剩下一个人了。
  这个人的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都比刚才重得多,显见他的心情也很紧张,甚至比小方还紧张。
  ——如果他是来杀小方的,为什么要一个人来?
  ——他的同伴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出手?
  小方想不通——。
  他也没有时候去想了,这个人脚步声已经来到他的窗口。
  从高原那边吹来的风吹过这一片富饶而肥沃的土地,窗纸被吹得籁籁的响,却不是被这阵风吹动的,而是被这个人的呼吸吸动的。
  他站得距离窗户太近。
  小方立刻判断出一件事——这个人无疑是个很容易冲动的人,身手虽然不弱,做这种事也绝不是第一次,却还是很容易冲动。
  以逸待劳,以静制动。
  经过了无数次的出生入死的经验后,小方已经非常明白这八字的要领。
  所以他仍然保持安静,绝对安静。
  安静不是冷静。
  小方也不能保持绝对冷静,因为他本来也是个很容易冲动的人。
  他的心跳也已加快,呼吸也变得比较急促。
  窗外的人忽然叫他的名字:“小方,方伟!”
  他虽然在冷笑,声音却已因紧张而沙哑:“我知道你没有睡着,而且知道我来了。”
  小方保持安静。
  “我是来杀你的!”这个人说:“你也应该知道我是来杀你的!”
  他问小方:“你为什么还不出来?”
  小方仍然保持安静。
  不仅安静,而且冷静,他已经发现这个人远比他以前更冲动。
  苍白的窗纸已经被打湿了一块,而且动得更厉害,因为这个人的呼吸更急促。
  ——你要杀我,我当然也不能不杀你。
  ——在这种时候还这么冲动,实在不是件很好玩的事。
  “砰”的一声,窗户终于被打开,露出了一张铁青色的脸:非常英俊,非常年轻。
  “我叫胡大磷!”他说:“我要杀你!”
  他用一双明亮锐利却已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小方:“你为什么还不出来?”
  小方笑了。
  “是你要来杀我,又不是我要杀你。”他反问这个年轻人:“我为什么要出去?”
  胡大鳞说不出话了。
  他已经准备拔剑,已经准备冲进去。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看见剑光一闪,他从未看见过如此明亮耀眼迅疾的剑光。
  他得后退、闪避,同时也拔剑反击。
  他的动作绝不能算太慢,只不过慢了一点而已。
  剑光一闪,刺的是他的咽喉,可是忽然一变,就刺入了他的心脏。
  这才是真正的要害,必死无救的要害。
  你要杀我,我就不能不杀你!
  胡大鳞心跳停止前,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做一个平凡的人,并不可悲也不可耻。
  他本来就不该来杀人,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个杀人的人。
  因为他太冲动。
  ——一个本来很平凡的人一定要去做他不该做的事,才是值得悲哀。
  风还在吹。
  远方的黑暗中,还有三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们是和胡大鳞一起来的。可是胡大鳞的死,却好像跟他们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们眼盯着小方。
  刚才小方一剑刺杀胡大磷,每一个动作他们都没有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