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古龙
第六章 一剑穿心

  等到一切都过去后,他心里仍然充满了甜蜜与温柔。
  他有过女人,可是他从未到达过这么美的境界。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轻轻他说:“她是我的姐姐。”
  波娃居然开口说话了,可是这句话却说得很奇怪。
  “谁是你的姐姐?”小方忍不住问,“难道那个恶毒的女人就是你姐姐?”
  波娃轻轻点头:“我从小就是跟着她的,她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从来不反抗?”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她非但不敢反抗,甚至连想不敢想,所以她才会对他做那种事,她终于向他说出了她的苦衷。
  什么事都用不着解释,什么话都不必再说。
  小方忽然觉得心里的沮丧和苦闷都已像轻烟般散去了,世上已不再有什么能值得他烦恼的事了。
  他紧紧拥抱着她。
  “从今以后,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让你再被人欺负。”
  “你现在虽然是这么说,可是,将来呢?”
  太长久的苦难,已使她对人失去信心:“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说不定你也会变的。”
  “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变,你一定要相信。”
  “我不信。”她的脸贴着他的脸,脸上己有冰凉的泪珠,“我相信。”
  长夜仍未过去。
  最大的一个帐篷里灯火通明,唐麟已将他这一组所有的人都召集到这里来,小方也不例外。
  这时距离冯浩的暴死已有四个多时辰。小方已睡过一觉,别的人却显得没有他幸运,每个人看来都很劳累疲倦。
  唐麟的眼中布满血丝,神情却还是很镇静。
  “我们已分批出去搜索过,附近三十里之内,绝无人迹。”
  他说得极有自信,他派出去的每个人,在这方面都是专家,如果他们说这附近三十里中没有人迹,谁也不会找出一个人来。
  “所以杀死冯浩他们的凶手,必定就是我们这队伍的人,现在一定还留在队伍里。”
  唐麟的声音冰冷:“这队伍中能杀死他们五个人的并不多。”
  “五个人?”小方脱口问。
  “是五个人。”唐麟冷冷道:“你睡觉的时候,又死了两个,你一定睡得很熟,所以连他们死前的惨叫都没有听见。”
  小方不再说话,也无话可说。
  唐麟道:“他们五个人的来历不同,武功门户也不同,更没有同时与人结仇,所以他们的死,绝对不是仇杀。”
  可是杀人一定有原因,有动机。
  杀人的动机,通常只有两种——财、色。
  唐麟道:“他们被杀,一定是因为有人想动我们这批货。”
  驼子直到这时才开口:“货物已经被人动过,而且有十几包货都已被人割开,想必是因为那个人先要看看这些货是不是值得他动手。”
  “如果是你,你认为是否值得?”
  “绝对值得。”
  “这批货一个人虽然搬不走,但是他如果能将我们一个个全部暗杀,货就是他的了。”
  唐麟的目光始终没有正视小方:“现在我们虽然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我们一定能查出来,因为这队伍中每个人的来历我们都已调查得清楚。”
  其实并不是每个人,还有人是例外。
  小方就是唯一的例外。
  唐麟道:“在凶手还未查出之前,我们暂时留在此处,谁也不许离开队伍。”
  他忽然转过头,用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小方:“尤其是你,你暂时最好不要离开你的帐篷一步。”
  小方还是无话可说。
  这些事都是在他到后才发生的,无论谁都难免要对他怀疑。
  唐麟也已不再掩饰这一点:“你最好现在就回到你的帐篷里去。”
  小方刚准备走,想不到居然有人替他说话了。
  加答一直想说的,想说,又不敢说,现在才壮起胆子。
  “不是他,他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你们说那个人,我不是瞎子,他杀了人,我看得见。”
  “你看得见。”
  “我跟他,他跟我,就好象一个人跟一个人的影子,一直在一起。”
  唐麟冷笑:“你抱着马沙的尸体痛哭流涕时,你也看见他在哪里?”
  加答不说了。
  他只有一根肠子,一很从嘴巴通到底的肠子,看见了就是看见了,没看见就是没看见。
  唐麟用一只青筋已暴出的手揉了揉他那双发红的眼睛:“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我的意思你们一定全都明白。”他挥了挥手:“你们走吧!”
  每个人都走了。
  小方走得最快,因为他知道有人在等他,可以给他安慰。
  他刚走入他的帐篷,刚看见蜷伏在毛毡中的波娃,就听见一声惨呼。
  这次他没有睡着,这次他听得很清楚,惨呼声就是从他刚才离开的那帐篷中传出来的,而且就是唐麟的声音。
  唐麟已经死了,等他们赶回那帐篷时,唐麟已经死了。
  一柄雪亮的剑,从他的前胸刺入,背后穿出。
  一剑穿心而过。
  帐篷里依旧灯火通明。
  一击致命、一刺穿心的那柄剑,依旧留在唐麟的尸体上。
  雪亮的剑,亮得就像是眼睛。
  ——初恋时少女的梦眼,黑夜中等着捕鼠的猫眼,饥饿时等着择人而噬的虎眼,准备攫鸡时的鹰眼,噩梦中的鬼眼。
  如果你能想象到这几种眼光混合在一起时是种什么样的光芒,你才能想象到这柄剑的光芒。
  地上也闪着光。
  不是这柄剑的亮光,而是一种暖昧的、阴森的、捉摸不定、闪动不停的寒光。
  发出这种闪光的,是十三枚暗黑光的铁器。刚才被召集的人现在大半都已回来,其中有很多人的眼睛却很利。
  可是他们虽然能看得出发光的是什么,却看不出它的形状。
  其中难免有人想捡起一枚来看看,看清楚些。
  驼子忽大喝:“不能碰,碰不得!”
  只可惜他说得已经慢了些,已经有人捡起了一枚。
  他刚捡起来,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就已突然涣散。他的脸就已开始变色,变成一种暧昧的、阴森的死灰色,嘴角同时露出一种诡秘而奇异的笑容。
  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这种变化,他自己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
  他还在问:“你们看我干什么?”
  这句话只有七个字,说出了这七个字,他的脸就已完全扭曲变形,他的人就好像一个忽然被抽空了气的皮球,忽然萎缩、倒下。
  他倒下时脸已发黑,死黑,可是那种诡异的笑容却还留在他脸上。
  他已经死了,可是他自己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他好像还觉得很愉快。
  别的人却已全身发冷,从鼻尖一直冷到心里,从心里一直冷到足底。
  有些见闻比较广的人已经看出来他是中了毒,却还是想不到他只不过用手捡起一样东西来就会中毒,毒性竟发作得这么快。
  只有几个人知道他捡起的这样东西,就是蜀中唐门威震天下、令天下英雄豪杰闻名丧胆的毒药暗器。
  小方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
  他不但知道这种暗器的可怕,也知道这柄剑的来历。
  “这是魔眼。”
  驼子拔出了尸体上的剑,剑锋上没有留下一滴血,明亮如秋水般的剑锋上,只有一点暇疵,看来就像是一只眼睛。
  “魔眼!”有人忍不住问:“什么是魔眼?”
  “这柄剑的名字就叫做魔眼,是当今天下最锋利的七柄剑之一。”
  名剑就像是宝玉,本来是不应该有暇疵的。
  这柄剑却是例外,这一点暇疵反而增加了这柄剑的可怕与神秘。
  驼子轻抚剑锋;眼中也有光芒闪动。
  “唐麟虽然是蜀中唐门的旁支子弟,却是唐家可以数得出的几位高手之一,他的出手不但快而准,而且还练过峨嵋的仙猿剑。”
  唐麟用的是柄软剑,平时皮带般围在腰上,他拔剑速度也和他的暗器同样快。
  他的手经常垂在腰畔,只要手一动,腰上的软剑就会毒蛇般刺出。
  可是这一次他连剑都没有拔出来,对方的剑就已穿心而过。
  这剑实在太狠、太快。
  他们彼此了解,都知道这队伍中的人谁也使不出如此犀利迅速的剑法来。
  他们以前也从未见过这柄剑。
  凶手是谁?剑是谁的?
  驼子忽然转过头,盯着小方。
  “我想,你一定也听说过这柄剑的来历。”
  “我听说过。”小方承认。
  “这柄剑是不是已经落入一个姓方的年青剑客手里?”
  “是。”
  “这个姓方的人是不是方伟?”
  “是。”
  驼子独眼的光芒忽然收缩,变得像是一根针、一根刺,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间:“你就是方伟?”
  小方道:“我就是。”
  这句话说出,每个人的瞳孔都已收缩,心跳都已加快,掌心都已沁出冷汗。
  帐篷里立刻充满杀气。
  小方仍然保持镇静。
  “这柄剑是我的,我的出手一向不慢,要杀唐麟也不难。”
  心跳得更快,有几只带着冷汗的手,已经悄悄地握起兵刃。
  小方却像是没看见,淡淡地接着道:“只不过这次如果真是我杀了唐麟,我为什么将这柄剑留下来?难道我是个疯子?难道我生怕别人不知道是我杀了他?”
  他叹了口气:“这柄剑我得来并不容易,我绝不会把它留给别人的,不管那个人是死是活都一样。”
  驼子忽然大声道:“有理。”
  他的目光已从小方脸上移开,从他属下的脸上慢慢地扫视过去。
  “如果你们有这么样一把剑,你们杀人后会不会把它留下来?”
  没有人会做这种事,就算是第一次杀人的凶手,也不会如此疏忽愚蠢大意。
  本来已握紧兵刃的手又放松了。
  小方也不禁松了口气,他忽然发觉这驼子不但明理,而且好像一直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一直都在暗暗保护他。
  驼子又道:“但是凶手也绝不会是我们这队伍中的人,这里没有人能一剑杀死唐麟,也没人能从你手中夺走这柄剑。”
  小方苦笑道:“我已经有两三天没有看到过这柄剑了,你应该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这柄剑并不在我手里。”
  驼子立刻问:“怎么会不在你手里?在谁的手里?”
  小方没有回答。
  他想到卫天鹏,想到了水银,想到了那可怕的无名剑客。
  他甚至想到了卜鹰。
  他们每个人都可能是杀死唐麟的凶手,却又不太可能。
  在这片几乎完全没有掩护物的空旷沙漠上,无论谁想要偷偷地侵入这帐篷,杀了人后再偷偷地溜走,是不可能的。
  他也相信这一组人的能力,如果附近有人走动,他们绝不会查不出来。
  除非凶手已混入了这队伍,而且完全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可是这队伍中每个人彼此都很熟悉,别的人要混进来,好像也绝无可能。
  这些事小方都不能解释,所以他只有闭着嘴。
  驼子居然也没有追问,只告诉他:“在凶手查出来之前,你还是不能离开,这柄剑你也不能带走。”
  小方又叹了口气:“在凶手查出来之前,就算有人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
  他说的是真心活。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人的暴死,跟他多少总有点关系。
  他也想查出凶手是谁。
  驼子又在吩咐:“明天我们不走,谁也不能离开队伍。三十五岁以下的男人,不管有没有练过武,都要加入警卫。”
  他忽然也叹了口气:“幸好班察巴那明天一定会回来了。”
  长夜将尽。帐篷里已经有了朦胧的曙光。
  波娃还是像刚才一样蛤伏在那里,用毛毡盖住了头。
  这次她是真的睡着了,睡得很熟。
  一个男人无论在经历过多么可怕的事件之后,回来时能够看见一个这么样的女人在等着他,心里总会充满柔情与安慰。
  小方坐下来,想掀起毛毡看看她,又怕将她惊醒,却又偏偏忍不住伸出了手。
  就在这时候,加答忽然像一只地鼠般溜进了他的帐篷,手里提着一双式样奇特、手工精致的小皮靴。
  他的神色看来紧张而慎重,他忽然跪下来,用双手将这双皮靴献给小方。
  “这是喀巴沙。”他说:“我只有这一双喀巴沙,就好像你只有一把‘魔眼,。”
  小方虽然听不懂“喀巴沙”三个字,却猜得出加答说的就是这双靴于。
  他虽然不太了解藏人的民俗,却知道藏人最看重自己的一双脚。
  如果你想从藏人的装束上看出他们的贫富,最容易的方法就是看他们脚上穿的靴子,其贵贱的悬殊,绝不是外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小方虽然不知道“喀巴沙”就是藏人们穿的靴子里最华贵的一种,甚至在波斯都引以为贵,但却看得出加答对这双靴子的重视,甚至已将这双靴子与那柄威慑江湖的名剑相提并论。
  加答又接着说:“我没有穿过这双喀巴沙,我的脚有脚汗,我不配穿,可是我本来也绝不会把它留给别人,可是我现在献给你。”
  “为什么?”小方当然要问:“我不会把‘魔眼,献给你,你为什么要把这双喀巴沙献给我?”
  “因为你要走了,要走很远很远的路,要走得很快很快,你需要一双好靴于保护你的脚。”
  “我为什么要走?”
  “因为班察巴那就要回来了。”加答说:“别人怀疑你,可是别人不敢动你,别人都怕你,怕你怕得要命。”
  加答用衣袖在擦汗:“可是班察巴那不怕,班察巴那谁都不怕,什么人都不怕。班察巴那一回来,你就会像马沙一样死掉。”
  他的声音已因恐惧而发抖,像他这样的战士,为什么会对一个人如此害怕?
  小方又忍不住要问道:“班察巴那他……”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波娃忽然惊醒,忽然从毛毡里钻出来,吃惊地看着他:“你刚才说了四个字,你在说什么?”
  “班察巴那。”小方道:“我正想问我的朋友,班察巴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波娃的身子忽然也开始发抖,看来甚至比加答更害怕。
  她忽然紧紧抱住小方:“班察巴那要来了,你一定要快走,快走。”
  “为什么?”
  “你知道不知道圣母峰下第一位勇士是谁?你有没有听说过五花箭神?”波娃连声音都已嘶哑,“班察巴那就是五花箭神。”
  在酷热如烘炉的沙漠中,在热得令人连气都透不出的屋子里,你依然可以看到远处高山上的皑皑白雪。
  在你已经快热死的时候,远处的雪峰依然在望。
  只有在这里,你才能看见这样的奇景,那么就算你不是藏人,你也应该了解,藏人的思想为什么会如此浪漫?如此神秘?如此空幻?
  这种思想绝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形成的,经过了千百代浪漫、神秘而美丽的生活后,其中当然会产生许多神话。
  其中最浪漫、最神秘、最美丽的一种神话,就是五花箭神。
  五花箭神,用藏语来说,就是班察巴那。
  在藏人最原始古老的经典文字中记载,班察巴那的箭,是——
  “百发百中的,锋利无比的,箭羽上有痛苦的心,箭簇上有相思的心,直射人心。”
  班察巴那掌管着人世间最不可抗拒的力量:情与欲。
  他的剑上饰满鲜花,他的弓弦是蜜的丝。
  他是永远年轻的。
  他是天上地下,诸神中最美的一个少年郎。
  他有五枝锐箭,一枝坚强如金,一枝温柔如春,一技娇媚如花,一枝热烈如火,一根尖锐如锥。
  他的力量没有人能抗拒。
  波娃和加答说的这个班察巴那不是神,是人,是他们心目中的第一位战士、第一位勇士,他的力量就像神一样不可抗拒。
  只可惜小方就算会听从他们的劝告要走时,也已太迟了。
  帐篷外已传来热烈的欢呼声:“班察巴那回来了,班察巴那回来了!”
  班察巴那牵着他那匹高大神骏的白马静静地站在那里,接受他的族人们欢呼。
  他已离开他们三天,在这块无情的大地上,过了三天绝对孤寂艰苦的生活,可是烈日、风沙、劳累都不能让他有丝毫改变。
  他的衣着依旧鲜明华丽,看来依;日像天神般英俊威武。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击倒班察巴那,也没有任何危险困难是他不能克服的。
  永远都没有。
  帐篷里黑暗而安静,外面的欢呼声已停止,甚至连驼马都不再嘶呜。
  因为班察巴那需要休息,需要安静。
  虽然他经常都在接受别人的欢呼,但是他却宁愿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黑暗里。
  他天生就是个孤独的人,他喜爱孤独,就好像别人喜爱荣耀和财富。
  他静静地在黑暗中躺下来,现在已经没有别人能看见了。
  他英俊发光的脸忽然变得说不出的苍白疲倦。
  可是只要有一个陌生人,他的光彩立刻就会像火焰般燃烧起来。
  他绝不能让他的族人对他失望。
  他是藏人。
  虽然他曾经入关无数次,在中原,在淮阴,都曾经生活了很久,甚至连大江南北都曾有过他的足迹。
  但他仍是藏人,穿藏人传统的服装,吃藏人传统的饮食,喜爱外地人不能进口的“葱泥”,喝颜色漆黑如墨汁的酥油茶和青棵酒。
  他生而为藏人,他以此为荣。
  他的族人也以他为荣。
  他在等小方。
  这两天发生的事他已知道了,驼子已经简单扼要地向他报告。
  他的判断也跟别人一样,唯一可疑的人就是小方。
  “魔眼”就在他手边,他拔出来,轻抚剑锋,忽然间:“这是你的剑,你就是那个要命的小方?”
  他还没有看见小方,可是他知道已经有人到了他的帐篷外,来的一定是小方。
  经年生活在危险中的人,虽然通常都有种野兽般的奇异反应,可是他这种反应无疑比别人更灵敏。
  “这是我的剑。”小方已进来,“我就是那个要命的小方。”
  本来静卧着的班察巴那,忽然已标枪般站在他面前,冷眼在黑暗中发光。
  “我听说过你,别人还在流鼻涕时,你已在流血。”
  “流的通常都不是我的血。”
  “能让别人流血的人,自己就得先流血。”班察巴那的声音听来居然异常温柔,“现在唐麟的血已冷了,你呢?”
  “我的血仍在,随时随地都在准备流出来。”
  “很好。”班察巴那的声音更温柔。“杀人者死,以血还血。”
  他的声音温柔如春水,小方的声音也很平静。
  “只可惜没有杀人的人有时也会死,”小方道:“我若死了,真正的杀人者就将永远逍遥法外。”
  “杀人的不是你?”
  “不是。”小方道:“这次不是。”
  班察巴那静静地看了他很久,“你还没有逃走,也不想逃走,你的态度很镇定,呼吸也很均匀,的确不像是个犯了罪的人。”
  他仿佛在叹息:“只可惜就凭这一点,还是不能证明你无罪。”
  小方立刻问:“要怎样才能证明?”

 

 

第七章 箭神的神箭

  班察巴那沉思着,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我是藏人,藏人们都很迷信,我们都相信,没有罪的人,是绝不会被冤杀的。”
  现在已是黎明,帐篷中已有了光,已经可以看见他的一张弓和一壶箭。
  他忽然提起了弓箭,走出去:“你也出来。”
  小方走出帐篷时,才发现外面已聚了很多人。
  每个人都像石像般静静地站着,等着他们的英雄来裁决这件事。
  班察巴那将弓弦指着五丈外一个帐篷。
  “你先站到那里去,我再开始数,数到‘五’字,我才会出手,我数得绝不会太快,以你的轻功,等我数到‘五’时,你已可走出很远。”
  他轻拍腰畔的箭壶:“我只有五根箭,如果你真是无辜的,我的箭一定射不中你。”
  小方忽然笑了。
  “百发百中的五花箭神,要用这种法子来证明一个人是不是无辜,这真是个好主意。”
  班察巴那没有笑。“如果你认为这法子不好,另外还有个法子。”
  小方问:“什么法子?”
  班察巴那另一只手上,还提着小方的“魔眼”,他忽然把这柄剑插在小方面前的沙地上。
  “用这柄剑杀了我。”他淡淡他说,“只要你能杀了我,就不必再证明你是否无辜了。只要你能杀我,不管你做过什么事,都绝对没有人再问。”
  凌晨,阳光初露。
  剑锋在旭日下闪着光,班察巴那的眼睛里也在闪着光。
  他是人,不是青春永驻的神,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
  但是在这初升的阳光下,他看来还是神。
  小方相信他说的活。
  他的族人和属下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管他说什么,他们都会服从的。
  拔剑杀人并不难。
  小方对自己的剑法一向有自信,应该拔剑的时候,他从不退缩逃避。
  班察巴那又在问:“两种法于,你选哪一种?”
  小方没有回答,默默地开始往前走,走到五丈外的帐篷前停下。
  他已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他转过身,面对班察巴那:“你已经可以开始数了,最好数得快一点,我最怕久等。”
  班察巴那只说了一个字:“好!”
  所有的人都已散开,在他们之间留下块空地。
  “一、一、二、四……”
  五花箭神慢慢地抽出了他的第一枝神箭,黄金色的箭杆,黄金色的箭镞。
  百发百中、直射人心的神箭,温柔如春、娇媚如花、热烈如火、尖利如锥、坚强如金。
  他数得并不炔,可是终于已数到“五”字。
  小方居然站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以他的轻功,不管班察巴那数得多快,数全“五”字时,他至少已在数丈外。
  可是他连一寸都没有动。
  “五!”
  这个字说出口,每个人都听见了一阵尖锐的风声响起,尖锐得就像是群魔的呼啸。
  每个人都看见班察巴那抽出他的第一根箭,可是箭壶忽然已空了。
  他的五枝箭几乎是在同一刹那间发出去的。
  小方还是没有动。
  急箭破空的风声已停止,五枝黄金般的箭,并排插在他的脚下。
  他根本没有闪避。
  也不知是因为他算准班察巴那只不过是在试探他,所以根本不必闪避,还是因为他知道如果闪避,反而避不开了。
  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这次他又是在用他的命做赌注。
  这一注他又押对了。
  可是一个人如果没有钢铁般的意志力,怎么敢像他这样下注?
  人群中忽然爆起吹呼,加答忽然冲出来,跪下去吻他的脚。
  班察巴那那孤独的冷眼里也露出笑意。
  “现在你总该相信了,一个无辜的人,是绝不会被杀的。只要你无辜,这五枝箭就绝对射不到你身上,不管我是不是五花箭神都一样。”
  这不是迷信,这是种睿智的试探,只有无罪的人,才敢接受这种考验。
  只有小方自己知道,他全身衣服几乎都已湿透了。
  他一直不停地在冒冷汗。
  班察巴那走过去拍他的肩,手上立刻沾到他的冷汗。
  “原来你也有点害怕。”
  “不是有一点害怕。”小方叹了口气,“我怕得要命。”
  班察巴那笑了,他的族人和属下也笑了,大家都已有很久未曾看过他的笑容。
  就在他们笑得最愉快时,忽然又听见一声惨呼,每个人都听得出惨呼声赫然竟是那驼子发出来的。
  本来堆得很整齐的货物包裹,现在已变得很凌乱,有很多包裹都已被割开,露出了各种货物和珍贵的药材。
  ——只有货物和药材,没有黄金。
  小方已经注意到这一点,割开这些包裹的人,是不是也为了要查明这一点?
  卫天鹏他们是不是已经来了?
  驼于就倒在一包麝香旁,衣服已被鲜血染红,他自己的血,他同伴的血。
  致命的一击是刺在他胸膛上的,用的是剑。
  小方立刻想到那无情又无名的剑客。
  驼子不但武功极高,从他身上的无数伤痕,也可看出他必定身经百战,能够一剑刺入他致命要害的人,除了那无名的剑客还有谁?
  这一剑虽然必定致命,驼于却还没有死。
  有种人不但生命力比别人强,求生的意志也比别人强。
  驼子就是这种人。
  他还在喘息、挣扎,为生命而挣扎,他的脸已因痛苦恐惧而扭曲。
  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是另外一种表情,一种混合了惊讶和怀疑的表情。
  一个人只有在看见自己认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发生了的时候,眼睛里才会有种表情。
  ——他看见了什么?
  班察巴那俯下身,将一块藏人认为可治百病的臭酥油塞入他嘴里。
  “我知道你有话要告诉我。”班察巴那轻拍他的脸,想振起他的生命力:“你一定要说出来。”
  驼子的眼角跳动,终于,说出了几个字。
  “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班察巴那又问。
  “想不到杀人的竟是他。”
  “他是什么人?到哪里去了?”
  驼子的呼吸已急促,已经没法子再发出声音,没法再说话。
  可是他还有一只眼睛,有时眼睛也可以说话的。
  他的眼睛在看着最远的一个帐篷。
  一个顶上挂着黑色鹰羽的帐篷——黑色的鹰羽,象征的是疾病。灾难和死亡。
  这个帐篷里的人,都是伤病已极重、已经快死了的人。
  除了负责救治他们的那位夫子先生外,谁也不愿进入那帐篷。
  ——凶手是不是已逃人那帐篷去了?
  班察巴那没有再问,也不必再问,他的人已像他的箭一般窜了过去。
  小方也跟了过去。
  他们几乎是同时窜入这帐篷的,所以同时看见了两个人。
  小方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帐篷里,看见这两个人。
  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第一个看见的人竟是波娃,本来应该在他的帐篷里等候他的波娃。
  他第二个看见的赫然竟是卜鹰!
  卜鹰静静地站在那里,依然冷酷镇定,依然白衣如雪。
  波娃蜷伏在他面前,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他们都不该在这帐篷里的,可是他们都在。
  凶手已逃入这帐篷,帐篷里别无退路,他们之间,必定有个人是凶手。
  这两个人之间,谁会杀人?
  小方冷冷地看着卜鹰,沉重叹息:“我也想不到是你,我一直都认为你真的从不杀人。”
  卜鹰的脸上全无表情:“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令人想不到的事,金子可以让人做出很多很多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来。”
  小方道:“我知道你也在找那批金子,可是你……”
  他没有说下去。
  波娃已投入他的怀抱,眼睛里已有泪水涌出:“带我走,求求你带我走吧!”
  小方轻抚她的柔发:“我一定会带你走,你本就不该来的。”
  可是她已经来了。
  小方不能不问:“你怎么会来的?”
  波娃含着泪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想赶快走。”
  班察巴那忽然开口。
  “她不能走。”他的声音不再温柔,“谁也不能带她走。”
  “为什么?”小方问。
  “因为要别人流血的人,自己也得流血。”班察巴那又将他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杀人者死,以血还血。”
  这是江湖的真理,无论在中原、在江南、在沙漠都同样适用。
  小方紧紧握住波娃的手:“你应该看得出杀人的不是她。”
  班察巴那道:“你看得出?你看出了什么?”
  他忽然改变话题:“我们这些人,这些货物,都是属于一个商家的。”
  “哪一个商家?”
  “鹰记。”
  “鹰记?”小方的手已发冷,“飞鹰的鹰?”
  飞鹰的鹰,就是卜鹰的鹰,他吃惊地看着卜鹰:“你就是他们的东主?”
  “他就是。”班察巴那道:“我们收容你,就因为他是我们的东主;我们信任你,也是因为他,否则,你刚才很可能已死在我的箭下。”
  小方全身都已冰冷。
  班察巴那道:“就算他要搜索那批黄金,也不会搜到他自己的队伍中来,就算他要搜查这批货,也用不着杀人。”
  他冷冷地问:“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应该知道杀人的是谁了?”
  波娃的手比小方更冷,泪比手更冷。
  她紧紧拥抱住小方,她全身都在颤抖,像她这么样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是个冷血的凶手?
  小方不信。
  小方宁死也不愿相信。
  “我只知道杀人的绝不是她。”他把她抱得更紧:“谁也没有看见杀人的是谁。”
  “你一定要亲眼看见才相信?”班察巴那问。
  卜鹰忽然叹了口气:“就算他真的亲眼看见了,也不会相信的。”
  如果小方是个很理智、很有分析力的人,现在已经应该明白了。
  事实已经很明显。
  卫天鹏他们早已知道卜鹰是这队商旅的东主,一直都在怀疑卜鹰用这队商旅做掩护,来运送那三十万两失劫的黄金。
  可是他们不敢动这个队伍。
  卜鹰的武功深不可测,江湖中人都知道他从未败过。
  “五花箭神”班察巴那名震关外,是藏人中的第一位勇士、第一高手。
  卫天鹏不但对这两个人心存畏惧,对这队伍中的每个人都不能不提防。
  因为这队伍中每个人都可能是猫盗,如果真的火并起来,他们绝对没有致胜的把握。
  他们只有在暗中来侦察,黄金是不是在这队伍的货物包裹里。
  他们本来想利用小方来做这件事。
  想不到这个要命的小方偏偏是个不要命的人,他们只有想别的法子。
  要查出黄金是否在这些货物包裹里,一定要先派个人混入这队伍中来。
  这个人一定要是个绝对不引人注意、绝不会被怀疑的人。
  这个人一定要像尺蠖虫般善于伪装,一定要有猫一般灵巧轻巧的动作、蛇一般准确毒辣的攻击、巨象般的镇定沉着,还要有蜜一般的甜美、水一般的温柔,才能先征服小方。
  因为小方是唯一能让这个人混入这队伍来的桥梁。
  他们居然找到了一个这样的人。
  波娃。
  如果小方还有一点理智,现在就应该看出这件事的真相。
  可惜小方不是这种人。
  他并不是没有理智,只不过他的理智时常都会被情感淹没。
  他并不是想不到这些事,只不过他根本拒绝去想。
  他根本拒绝承认波娃是凶手。
  班察巴那当然也看出了这一点。
  “没有人看见她杀人,没有人能证明她杀过人。”班察巴那说,“可是你也同样不能证明她是无辜的。”
  小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你是不是又想用刚才那法子证明?”
  “是的。”班察巴那说:“五花神的箭,绝不会伤及无辜的人。”
  小方冷笑。
  “只可惜你并不是真的五花箭神,你只不过是人,你心里已认定了她有罪。”
  班察巴那道:“这次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更好的法于?”
  小方没有更好的法子。
  世上已没有任何人,能想出任何方法来证明她是无辜的。
  波娃忽然挣脱小方的怀抱,流着泪道:“你虽然说过,只要你活着,就不让别人欺负我,可是我早就知道这是做不到的,每件事都会改变,每个人都会改变。”
  她的泪珠晶莹:“所以现在你已经可以忘记这些话,就让他们杀了我,就让我死吧!”
  她还是那柔弱,这么温顺,她还是完全依赖着小方的。
  她已将她的生命、她的整个人都交给了小方,她宁愿死,只因为她不愿连累小方。谁也没有看见她杀人,可是这一点每个人都看得清楚。
  卜鹰忽然叹了口气:“让她走。”
  班察巴那很惊讶道:“就这么样放她走?”
  “不是这么样放她走。”卜鹰冷声道:“你还得给她一袋水、一袋粮食、一匹马。”
  他淡淡地接着又道:“最快的一匹马,我要让她走得越快越好。”
  班察巴那没有再说话。
  他对卜鹰的服从,就好像别人对他一样。小方也没有再说什么,卜鹰做的事,每次都让他无话可说。
  他默默地拉着波娃的手,转过身。
  卜鹰忽然又说:“她走,你留下。”
  “我留下?”小方回头:“你要我留下?”
  “你要我放她走,你就得留下。”
  “这是条件?”
  “是!”卜鹰的回答简短而坚决,这已是他最后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能改变的决定。
  小方明了这一点。
  他放开了波娃的手。
  “只要我不死,我一定会去找你,一定能找到你。”
  这就是他对波娃最后说的话,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
  波娃默默地走了。
  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小方目送她走出去,看着她柔弱纤秀的背影。
  他希望她再回头看他,又怕她回头。
  如果她再回头,他说不定会就不顾一切,跟着她闯出去。
  她没有回头。
  班察巴那也走了,临走的时候,忽然对小方说了句很有深意的话。“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像你一样这么做的。”他的声音中绝没有讥笑之意,“像她这样的女人实在不多。”
  快走到帐篷外时,他又回过头:“可是如果我是你,以后我绝不会再见她。”
  小方紧握双拳,又慢慢松开,然后再慢慢地转过身,面对卜鹰。
  他想问卜鹰:“你既然肯放她走,为什么要我留下?”
  他没有问出来。
  波娃和班察巴那一走出去,卜鹰的样子就变了。小方面对他时,他已经倒了下去,倒在用兽皮堆成的软垫上。小方从未见过他如此疲倦衰弱。
  他苍白的脸上全无血色,可是他雪白的衣服已有鲜血渗出。血迹就在他胸膛上,距离他的心口很近。“你受了伤?”小方失声间:“你怎么会受伤?”
  卜鹰苦笑:“只要是人,就会受伤,利剑刺人胸膛,无论谁都会受伤的。”
  小方更吃惊。
  “江湖中人都说你是从来不败的,我也知道你身经数十战,从未败过一次。”
  “每件事都有第一次。”
  “是谁刺伤了你?”
  卜鹰还没有回答,小方已经想到了一个人,如果有人能刺伤卜鹰,一定就是这个人。
  ——无名的剑客,无情的剑。
  小方立刻问道:“你已经跟他交过手了?”
  卜鹰沉默了很久,才慢慢他说:“当代的七大剑客,我都见过,虽然我并没有跟他交手,但是他们的剑法我都见过。”
  他在叹息:“他们之中,有的人已老,有的人生命太奢华,有的人剑法大拘谨,当年被江湖公认的当代七大剑客,如今都已过去,所以我没有跟他们交手,因为我知道我一定能胜过他们。”
  这不是回答,所以小方又问:“他呢?”
  卜鹰当然也知道小方说的“他”是什么人。
  “我已经跟他交过手。”卜鹰终于回答,“我敢保证,七大剑客中,绝没有一个人能接得住他这一剑的……”
  “这一剑。”无疑就是刺伤卜鹰的这一剑……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剑法,我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卜鹰慢慢地接着道:“我只能用六个字来形容这一剑。,,
  “哪六个字?”
  “必杀!必胜!必死!”
  “可是你还没有死。”小方仿佛在安慰他,又仿佛在安慰自己,“我看得出你绝不会死的。”
  卜鹰忽然笑了笑:“你怎的看得出我不会死?”
  他的笑容中带讥俏:“我留下你,说不定就是为了要你在这里等我死,因为我也曾留在你身边,等着你死。”
  讥消有时也是种悲伤,悲伤有时往往会用讥消的方式表达。
  小方也了解。
  除了对自己的感情外,对别的事他通常都能了解。
  他慢慢地坐下来,坐在卜鹰身旁。“我等你。”他说,“不是等你死,是等你站起来。”
  烈日又升起,帐篷里却显得分外阴暗寒冷。
  卜鹰已闭着眼睛躺了许久,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这时忽然又张开眼,看着小方:“有两件事,一定要告诉你。”
  “你说。”
  “那个无名的剑客并不是真的没有名字,他姓独孤,叫独孤痴,不是痴于情,是痴于剑。”
  卜鹰叹息着:“所以你千万不能与他交手。痴于情的人,一定会死在痴于剑的人之剑下,这一点你绝对不能不信。”
  小方只间:“第二件事呢?”
  卜鹰又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你是个浪子。”他说:“有的浪子多金,有的浪子多情,有的浪子爱笑,有的浪子爱哭,不过所有的浪子都有一点相同。”
  “哪一点?”
  “空虚。”卜鹰强调:“孤独、寂寞、空虚。”
  他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浪子们如果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觉得不再孤独的人,就会像一个溺水者抓到一根木头,死也不肯放手了。至于这根木头是不是能载他到岸,他并不在乎,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种安全的感觉,对浪子们来说,这已足够。”
  小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的正是小方一直隐藏在心底,连碰都不敢去碰的痛苦。
  一个人,一柄剑,纵横江湖,快意思仇,浪子的豪情,也不知有多少人羡慕。
  因为别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心底的空虚和痛苦。
  卜鹰道:“可是你抓到的那根木头,有时非但不能载你到岸,反而会让你沉得更快,所以你应该放手时,就一定要放手。”
  小方握紧双拳,又慢慢松开:“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卜鹰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
  听到这两个字从卜鹰嘴里说出来,小方真的吃了一惊,甚至比看见他白衣上的血迹时更吃惊,只觉得心里忽然有一股热血上涌,塞住了咽喉。
  卜鹰坐起,从身旁拿起一个羊皮袋,袋里不是那种淡而微酸的青棵酒。
  “这是天山北路的古城烧。”
  他说:“这种酒比大麦还烈得多。”
  他自己先喝了一口,将羊皮袋交给小方。
  辛辣的烈酒,喝下去就像是热血一样。
  “你怕不怕醉?”
  “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要怕醉?”
  卜鹰锐眼中又有了笑意,忽然漫声而歌。
  ——儿须有名。
  酒须醉,
  醉后畅谈,
  见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