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古龙
第十章 惨 败

  这一拳既没有花俏的招式,也没有复杂的变化,只有速度。
  惊人的速度,快得令人无法思议,快得可怕。
  搜魂手倒下去时,嘴里很可能已没有一颗完整的牙齿,碎裂的鼻梁已移动了位置,鲜血从破裂的嘴唇中涌出,就像是被屠刀割开的一样。
  速度就是力量。
  每个人脸上都变了颜色。直到此刻,大家才看出班察巴那的力量。
  他冷冷地看着搜魂手倒下去后才开口:“我不是名家弟子,也没有学过你们那些高妙的武功,我只不过是个粗野无知的藏人,在你们眼中,很可能跟野兽差不多。”
  班察巴那道:“可是我说出来的话一向算数。”
  谁都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让搜魂手说出那顶轿子里的秘密。
  只有卜鹰知道。
  “他要说的,就是我要说的。”卜鹰道:“他说的话跟我同样有效。”
  他们互相凝望一眼,两个人的眼色已说出他们彼此间的信任与尊敬。
  班察巴那说出的话让每个人都很惊讶。
  “我们不想知道那顶轿子里有什么,不想听,也不想看!”他的声音冰冷,“如果有人说出了那顶轿子里是什么,如果有人让我看见了那顶轿子里是什么,不管他是谁,我都会杀了他!”
  小方吃惊地看着他,想开口,又忍住,任何人都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班察巴那转身面对卫天鹏:“现在我们之间的战争已结束,你们已惨败。我们的条件,你都得接受。”
  卫天鹏已不再稳如盘石。
  他的手已经在发抖,嘴唇也在发抖,过了很久才能间出一句话:“你们有什么条件?”
  班察巴那却已闭上嘴,退到卜鹰身后。
  他有力量,但却从不轻露,他有权力,但却绝不滥用。
  到了应该闭上嘴时,他绝不会开口。
  无论在任何地方、任何组织里,发号施令的只有一个人。
  现在他己说出了他要说的,他也像别人一样等着卜鹰下令
  卜鹰终于开口:“你们可以把那顶轿子带走,但是你们不能这么样走。…
  他说出了他的条件:“你们每个人都得留下点东西来才能走。”
  “你要我们留下什么?”卫天鹏间出这句话时,声音已嘶哑。
  “留下一样能让你们永远记住这次教训的东西。”卜鹰忽然转向柳分分:“你说你们应该留下什么?”
  他是发令的人。
  他说出的话就是命令,绝没有任何人敢违抗。
  他为什么要间柳分分?为什么不问别人?只问柳分分?
  柳分分也很惊讶,可是忽然间她的眼睛里就发出了光。
  她忽然明白了卜鹰的意思。
  她看着卜鹰时,就像是一条狡狐看着一只捕狐的鹰,虽然恐惧敬畏,却又带着一种除了他们自己外,别人绝对无法了解的感情。
  他们竟似己互相了解。
  卜鹰也知道她已完全了解他的用意,才放过了她的目光,淡淡他说道:“只要你说出来,我就答应。”
  柳分分仿佛带在犹疑,眼中却闪出了狡黠恶毒的笑意:“我们是一起来的,我留下了什么,他们也该留下什么。”
  她慢慢地接着道:“我已经留下了一只手。”
  小方也有手,他的手冰冷。
  现在他也明白了卜鹰的意思。
  卜鹰早已算准她会这么说的,所以才间她。
  他相信她为了保护自己时,绝对不惜出卖任何人。
  卜鹰脸上全无表情。
  “这是你说的。”他冷冷地问:“你是不是认为这样做很公平?”
  “是。”柳分分立刻回答:“绝对公平,”
  卜鹰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她。
  用两根手指捏住刀锋,将刚才从卫天鹏手里夺过来的,慢慢地送到卫天鹏面前。
  他不必再说什么。
  卫天鹏还能说什么?
  他已惨败。
  一个惨败了的人,除了流泪外,只有流血。
  流不完的血!
  刀锋冰冷,刀柄也同样冷。
  手更冷。
  卫天鹏用冰冷的手接过冰冷的刀,凝视着寒光闪动的刀锋。
  这是他的刀。
  他用这把刀砍下过别人的头颅,割断过别人的咽喉,他也用这把刀砍断过别人的手。
  忽然间,他的神情又恢复镇定,已准备接受这件事,因为他已不能逃避。
  事实本就是残酷的,绝不容人逃避。
  卫天鹏忽然问:“你要我哪只手?”
  他也知道这问题卜鹰必定拒绝回答,他用左手握刀,将右手伸出。
  “这是我握刀杀人的手,我把这只手给你,今生我绝不再用刀。”
  是不再用刀,不是不再杀人。
  卫天鹏一字字接着道:“但是只要我不死,我一定要杀了你,不管用什么法了,都要杀了你。就算你砍断我两只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也要用嘴咬断你的咽喉,尝尝你的血是什么滋味!”
  他的声音极平静,可是每句话,每个字里,都带着种令人冷入骨髓的寒意,就像是来自地狱群鬼的毒咒。
  卜鹰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很好。”他淡淡他说:“我会给你最好的伤药,让你好好地活下去。”
  卫天鹏握刀的手上青筋暴起,已准备握刀砍下去。
  卜鹰忽然又喝止:“等一等!”
  “还要等什么?”
  “我还要让你看一件事。”卜鹰道:“你看过之后,才会知道你自己这一次来得多么愚蠢!”
  卜鹰挥手下令,所有的货物立刻全都堆积到帐篷前,每一包货物都打开了。
  没有黄金。
  “黄金根本不在这里。”卜鹰道:“你根本不该来的。这件事你做得不但愚蠢,而且无知,你自己也必将后悔终生!”
  卫天鹏静静地听着,全无反应,等他说完了,才冷冷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了。”
  “很好。”卫天鹏忽然冷笑,“其实连这些话你都不必说的。”
  他挥刀。
  刀锋落下时,外面马背上的七十战士忽然同声惨呼。
  七十个人,七十条手臂,都已被他们背后的人拧断。
  用最有效的手法拧断,一拧就断。
  他们本来的确都是久经训练。百战不死的健儿,可是这一次他们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战马惊嘶,奔出营地,轿子也已被抬走,三顶轿子都被抬走。
  蹄声渐远、渐无,欢饮高歌也不复再有,连燃烧的营火都已将熄灭。
  天已快亮了。
  黎明前总有段最黑暗的时候,帐篷里的羊角灯仍然点得很亮。
  宋老夫子“醉了”,严老先生“累了”,该走的人都已走了。
  小方还没有走。
  但是他也没有坐下来,他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别人的来去,也没有注意到卜鹰和班察巴那的存在。
  他的人明明在这里,却又仿佛到了远方,到了远方一个和平宁静、无恩无怨、无情无爱的地方。
  卜鹰凝视着他,忽然问:“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该做得这么绝?”
  没有回答。
  “我不管你怎么想,只要你明白一点。”卜鹰道:“敌我之间,就像是刀锋一样,既无余情,也无余地,我若败了,我的下场一定更惨。”
  他慢慢地接着道:“何况这一次本来就是他们来找我的,我们既然不能不战,要战,就一定要胜,对敌人就绝不能留情。”
  这是不变的真理,没有人能反驳。
  卜鹰道:“这道理你一定也明白。”
  小方忽然大声道:“我不懂!”
  他看来就像是忽然自噩梦中惊醒:“你们做的事,我全都不懂!”
  班察巴那苍白英俊的脸上已有很久未见的笑容:“你不懂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他们将那第三顶轿子抬走?”
  “你们为什么?”小方早已想问这句话。
  班察巴那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
  “你不懂,只因为有很多事你都听不见,有很多事你都看不见。”
  他不让小方开口,因为他一定要先将自己应该说的话说出来。
  “你不懂,只因为你年轻,还没有经过我们这么多惨痛的经验。”
  班察巴那的态度严肃而诚恳:“如果你也跟我们一样,也曾在这块大地上生活了十年,几乎死过二十次,那么你也会听见一些别人听不见的事,也会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事了。”他的态度使小方不能不冷静下来。
  “我听不见什么?”小方问:“你们又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那顶轿子比其他两顶都重一点。”班察巴那道:“而且轿子里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卜鹰替他接下去说:“是两个女人的呼吸声,其中有一个的呼吸已经很微弱。”
  小方已经发现自己应该学习的事还有很多,远比他自己本来的想象中多得多。
  不过他还是要问:“你们怎么知道轿子里是两个女人?女人的呼吸难道也跟男人有什么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卜鹰回答。
  “我们知道轿子里是两个女人,只因为那顶轿子只比搜魂手坐的那顶重一点。”
  卜鹰又道:“我们是从抬轿子的人脚下带起的尘沙上看出来的。”
  这次是班察巴那替他接着说了下去:“轿子的质料和重量都是一样的。”班察巴那道:“搜魂手练的是外功,人虽然瘦,骨头却重,而且很高,大概有一百二十斤左右。”
  “那两个人加起来最多只比他一个人重二三十斤。”
  班察巴那下了个很奇怪的结论:“这个重量刚好是她们两个人加起来的重量。”
  小方当然立刻就问:“她们两个人,哪两个人?你知道是哪两个?”
  “我知道。”
  “娇雅?”班察巴那道:“其中一定有一个是娇雅。”
  小方从未听过这名字:“娇雅是什么人?”
  班察巴那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悲伤!
  “如果你要了解娇雅这个人,就一定要先听一个故事。”
  他说的是个悲伤的故事!
  娇雅是个女人,是千百年前生长在圣母之水峰北麓、古代的廓尔喀族中一个伟大而圣洁的女人,为了她的族人,而牺牲了自己。
  在凶恶歹毒强悍无耻的尼克族人围攻廓尔喀部落时,她的族人被击败了。
  尼克族的标志是“红”,带着血腥的“红”,他们喜欢腥红和血污。
  他们的酋长活捉了娇雅,玷污了她。
  她忍受,因为她要复仇。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她终于等到机会,救了同族那个被俘的酋长,救了她的族人。
  她自己也不得不牺牲。
  等到她的民族复仇大军攻入尼克族酋长的大帐下时,她已化作芳魂。
  是芳魂,也是忠魂。
  她手里还紧握着她在临死前写给她情人“果顿”的一首情曲。
  是情曲,也是史诗。
  请拾得这支歌曲的人。
  妥交给我那住在枯溪下的果顿。
  我爱的果顿,你一定要活下去。
  你要生存,就该警惕。
  时刻警惕,永远记住,记住那些喜欢污腥血红的人。
  他们是好杀的。
  你遇到他们,也不必留情。
  你要将他们赶入穷海,赶入荒塞,重建你美丽的故国田园。
  故国虽已沉沦,
  田园虽已荒芜,
  可是只要你勤勉努力,我们的故国必将复兴,田园必将重建。
  她的情人没有辜负她,她的族人也没有辜负她。
  她的故国己复兴,故国已重建。
  她的白骨和她的诗,都已被葬在为她而建的娇雅寺白塔下,永远受人尊敬崇拜。
  这是个悲惨的故事,不是个壮烈的故事,永远值得后人记忆警惕。
  千千万万年之后的人,都应该为此警惕。
  因为真理虽然常在,正义虽然永存,人世间却还是难免有些血腥的人,每个人都应该像娇雅一样,不惜牺牲自己去消灭他们。
  现在班察巴那已说完了这个故事。
  小方没有流泪。
  上个人如果胸中已有热血沸腾,怎么会流泪?
  不过他还是不能不问:“她的白骨既然已埋在白塔下,你们说的这个娇雅是谁?”
  班察巴那的回答又让他惊讶。
  “我们说的这个娇雅,就是你一直认为她就是水银的那个女人,”
  小方怔住。
  班察巴那显得更悲伤:“她是我们的族人,她知道吕三一直在压榨我们,就像是那些血腥的恶汉一直在压榨娇雅的族人一样,所以她不惜牺牲自己。”
  卜鹰忽然插口:“因为她不但是他的族人也是他的情人,她牺牲了自己到她的敌人那里去卧底,去刺探他们的消息。”
  班察巴那握住了小方的手:“我也知道她对你做过的那些事,可是我保证,她一定是被逼出来的,为了我,为了我们的族人,她不能不这么做。”
  小方了解。
  他也紧握住班察巴那的手:“我不怪她,如果我是她,我也会这样做。”
  班察巴那的手冰冷:“但是现在她的秘密已经被揭穿了,对方已经知道她是我们派去的人。”
  卜鹰又接着说下去:“所以他们派了一个人把她押到这里来,跟她坐在一顶轿子里,到了最后关头,就可以用她来要挟我们。”
  “但是他们也想不到他们居然会败得这么快、那么惨,所有的变化完全让他们措手不及。”
  班察巴那沉痛而激动:“只不过她还是他们最后的一件武器,所以我还是不能看见她,不能让他们利用她来要挟我。”
  所以他只有先发制人!
  ——如果有人让他看见她,他就一定会杀了那个人!这一点也已令他们确信不疑。
  “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们以后说不定还能利用她,所以他们一定会让她活下去。”班察巴那道:“所以我也只有让他们把那顶轿子原封不动抬走。”
  “轿子里另外还有一个人,就是唯一能揭穿这秘密的人。”卜鹰道:“她也坐在轿子里,她知道自己绝对安全,所以她更不会妄动。”
  “我早就认得她。”班察巴那道,“但是我也从未想到她是个这么样可怕的女人。”
  他们都没有说出“她”是谁。
  小方也没有问。
  他不愿问,不敢问,也不必问。
  他知道他们不说,只因为他们不能说,不忍说,也不必说。
  他们都不愿伤小方的心。
  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死颈”,一个很难穿过去的死颈。
  如果你一定要穿过去,就一“定会伤到这个人的心。
  波娃,你真是个这样的人?
  娇雅为什么要如此牺牲?
  她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换回来的是什么?
  她刺探到什么秘密?是不是和那批失劫的黄金有什么关系?
  这个队伍中本来都是平凡的商旅,从来没有人显露出一点武功,怎么能在片刻间制住七十个久经训练的战士?
  宋老夫子和严正刚更是身怀绝技的绝顶高手,为什么要如此隐藏自己的武功?
  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历?有什么秘密?
  这些问题小方都没有再间,他觉得自己知道的已够多。
  黄金不是在他们的货物包裹里。
  卜鹰是他的朋友。
  黄金的下落小方根本就不关心,他只要知道有人把他当作朋友就已足够。
  对一个像他这样的浪子来说,一个真正朋友的价值绝不是任何事能比得上的。
  黎明。
  旭日升起,大地一望无际,砂砾闪耀如金。
  大地无情、荒芜、冷酷,酷寒、酷热,可是这一片无情的大地,也有它的可爱之处,就像是人生一样。
  人生中虽然有许许多多不如意的事、许许多多不能解释的问题,但是人生毕竟还是可爱的。
  小方和卜鹰并肩站在帐篷前,眺望着阳光照耀的大地。
  卜鹰忽然间:“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要去?”
  “没有。”小方回答,“什么地方我都可以不去,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去。”
  “你有没有去朝拜过藏人的圣地?”
  “没有。”
  “你想不想去?”
  小方的回答使卜鹰的锐眼中又有了笑意。“我想去的地方也可以不去。”小方说:“我不想去的地方也可以去。”
  卜鹰又问:“如果我要你去,你去不去?”
  “我去。”
  队伍又开始前行,能在片刻制伏战士的人,又变成了平凡的商旅。
  双峰骆驼的驼峰间,摆着个小牛皮的鞍椅,卜鹰坐在椅上,看着另一匹骆驼上的小方:“再走一个时辰,我们就可以到那个地方了。”
  “什么地方?”
  “死颈。”
  群山环插,壁立千仞,青天如一线,道路如羊肠。
  一线青天在危岩怪石的狼牙般锐角间,羊肠曲路也崎岖险恶如狼牙。
  他们已到了死颈。
  队伍走得更慢,无法不慢下来,插天而立的山岩危石,也像是群狼在等着择人而噬。无论谁走到这里,都难免会惊心动魄、心跳加快。
  小方的心跳得也仿佛比平常加快了很多。
  卜鹰仿佛已听见他的心跳声。
  “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做得那么绝了。”卜鹰道:“如果我不能留下他们一只手,如果他们又回到这里来等着我,这条路就是我们的死路,这地方就是我们的死地!”
  死颈,死地,死路。
  小方忽然觉得手心里冒出冷汗:“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别的人埋伏在这里?”
  卜鹰道:“他们不可能还有别的人手。在沙漠调集人手并不容易,班察巴那已将他们人马调动的情况查得很清楚,何况……”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他的掌心里忽然也冒出了冷汗。
  因为他已发觉这个死颈、这条死路、这块死地上有人埋伏。
  不可能的事,有时也可能会发生的。
  心中有死颈,人伤心。
  人在死颈中,就不会伤心了。
  伤心的人有时会想死,可是人死了就不会再伤心,只有死人才不会伤心。
  如果这里有人埋伏,他们这队伍就像是一个人的颈子已被一条打了死结的绳索套住。只要埋伏的人一出击,他们就要被吊起。
  颈断,气绝,人死,死颈。
  死颈中绝对有人埋伏,他们无疑已走上死路,走入死地。
  卜鹰确信自己不会听错。
  班察巴那也同样听见了他所听见的声音。
  ——人的呼吸声。心跳声、喘息声,马的呼吸声、心跳声、轻嘶声。
  声音还在远处。
  别人还听不见,可是他们听得见。
  因为他们已在这一片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水、没有生命,却随时可以夺去一切生命的大沙漠上为了自己的生存奋斗了二十年。
  如果他们也听不见别人无法听见的声音,他们最少已死了二十次。
  没有人能死二十次,绝对没有。
  一个人连一次都不能死。
  如果有人说,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没有第二次,那么他说的就算是句名言,也不是真理。
  因为爱情是会变质的,变为友情,变为亲情,变为依赖,甚至会变为仇恨。
  会变的,就会忘记。
  等到一次爱情变质淡忘后,往往就会有第二次,第二次往往也会变得和第一次同样真,同样深,同样甜蜜,同样痛苦。
  可是死只有一次,绝不会有第二次。
  人生中所有的事,只有死,才是真正绝对不会有第二次的。
  人、马、骆驼,本来都是成单线行走的,一个接着一个,婉蜒如长蛇。
  班察巴那在这个队伍中行走的位置,就正如在一条蛇的七寸上。
  卜鹰与小方殿后。

 

 

第十一章 蓝色的阳光

  他们已经看见班察巴那打马驰来,马急蹄轻,他英俊镇静的脸上,已经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惶之色。
  “有人。”他压低了声音,“前面的出口、两边山岩上都有人。”
  那里是死结上的喉结,一击就可以致命。
  下决定的人还是卜鹰,所以班察巴那又问:“我们是退走,还是冲上去?”
  卜鹰额角上忽然迸起一根青筋,青筋在不停地跳动。
  每到真正紧张时,他这根筋才会跳。
  他还没有下决定,前面的山岩上一块危石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身上穿的衣服,比蓝大更蓝,比海水更蓝。
  她燕子般跃起,站在危石上,站在阳光下,向他们挥手:“卜鹰,我想你,班察巴那,我想你,宋老头,我也想你。”
  她的声音明朗愉快,她高呼:“我好想你们。”
  看见她,卜鹰的眼里,仿佛也有了阳光。
  小方从未见到他眼睛这么亮,也从未见到他这么愉快。
  这个女孩子本身就像是阳光,总是能带给人温暖幸福愉快。
  小方忍不住问:“她是谁?”
  卜鹰微笑,班察巴那也在笑,刚才的惊虑都已变为欢悦。
  “她姓蓝。”卜鹰说,“她的名字就叫做阳光。”过了死颈,就是一片沃野平原,距离圣地拉萨已不远了。
  队伍已停下来,扎起了营帐。
  每个人都显得很愉快,是阳光为他们带来的愉快,他们都用藏语在为她欢呼,他们都称她为“蓝色的阳光”。
  她是来接应他们的。
  “可是我又想吓唬你们。”她的声音也如阳光般明朗,“可是我又不想把你们吓死。”
  她抱住了卜鹰:“像你这样的人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万一把你吓死了怎么办?”
  小方微笑。
  他也从未见过如此明朗,如此令人愉快的女孩子。
  她并不能算是个完美无缺的绝色美人,她的鼻子有一点弯曲,跟卜鹰的鼻子有一点相像。
  但是她的眼波明媚,雪白的皮肤光滑柔软如丝缎。
  她笑起来的时候,微微弯曲的鼻子微微皱起,这一点小小的缺陷,反而变成了她特殊的美。
  小方忽然发现卜鹰很喜欢捏她的鼻子,现在他就正在捏她的鼻子:“你答应过我,这一次绝不出来乱跑,为什么又跑出来了?”
  阳光轻巧地避开了这问题:“你为什么总是喜欢捏我的鼻子?”她又问:“是不是想把我的鼻子捏成像你一样。”
  小方笑了。
  阳光回过头,眨了他一眼道:“他是谁?”
  “他叫小方。”卜鹰说:“要命的小方。”
  “为什么要叫他要命的小方?”
  “因为有时候他也跟你一样要命,有时候要把人气死,有时候想把人吓死。”
  卜鹰眼中充满笑意:“他自己却又偏偏是个不要命的人。”
  阳光又盯着小方看了半天:“我最喜欢不要命的男人。”.她又开始笑了,“现在,我已经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她忽然也像刚才抱住卜鹰那样抱住了小方,在小方的额上亲了亲:“我大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她说,“他喜欢的人我都喜欢。”
  小方的脸居然没有红,因为她的脸也没有红。
  她抱住他时,就像是阳光普照在大地一样,明朗而自然。
  小方绝不是个扭扭捏捏的男人,很少能把心里想说的话忍住不说。“我也喜欢你。”他说,“真的很喜欢。”
  天色已暗了。
  营地中又响起了欢饮高歌,歌声比往昔更欢愉嘹亮。
  因为其中又增加了十多个少女清亮的歌声。
  她们都是阳光带来的,都是像阳光一样明朗活泼的女孩子。
  她们也像她们的兄弟、情人一样,骑着马,喝烈酒,用快刀。
  喝醉了,喝累了,她们就跟他们的情人兄弟躺在一起,数天上的星星。
  对一个心中本无邪念的人来说,世上有什么邪恶的事?
  平常很少喝酒的班察巴那,今天也喝得不少。
  他配合着卜鹰,拍手低唱:——儿须有名,酒须醉。
  醉后畅谈,是心言。
  他们的歌声中,竟似带着种淡淡的悲伤、淡淡的离愁。
  班察巴那忽然推杯而起,“你已经快到家了。”他说,“我也该走了。”
  卜鹰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的神色黯然,“我回去,你走。”
  班察巴那什么都没有再说,只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帐外已备好两匹马,一匹马是他的白马,另一匹马上已装配好他们需要的一切行装。
  他一跃上马,便打马而去。
  他一直没有再回头。
  天还没有亮,只露出了一点曙光。
  大地依然寒冷寂寞。
  他迎风走向远方那无边无际的无情大地,那里仍然有无限无止的寒冷寂寞苦难在等着他。
  小方忽然觉得胸中也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萧索凄凉,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跟你回去?为什么要一个人走?”
  过了很久卜鹰才回答:“因为他天生就是个孤独的人,天生就喜欢孤独。”卜鹰慢慢他说:“他这一生中,大部分岁月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
  “你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卜鹰回答,“没有人知道。”
  这时天终于亮了,旭日终于升起,第一线阳光正照在蓝色的阳光身上。
  “我不喜欢孤独。”她拉紧卜鹰的手,“我们回家去。”
  小方从未想到卜鹰也有家。
  卜鹰有家。
  卜鹰的家就在藏人心目中的圣地“拉萨”,他的家也是他的伙伴产弟心目中的圣地。
  他不但有家,而且远比大多数的家都宽大幽美华丽。
  过了达赖活佛的布面达拉宫,有一座青色的山岗、一片绿色的湖泊。
  他的家就在山脚下,青山在抱,绿水在怀,远处的宫殿和城堞隐约在望,晴空如洗,万里无云,白色的布达拉宫在骄阳下看来亮如纯银,到了夕阳西下时,又变得灿烂如黄金。
  小方也从未想到,在塞外的边陲之地,竟有如此美妙的地方,美得辉煌而神秘,美得令入迷惑,美得令人都醉了。
  货物需要清点,盈利必须算清,尽快分给每一个应得的人,让他们去享受应得的欢乐。
  似乎卜鹰将小方交给了阳光。
  他们都年轻,他们彼此相悦,卜鹰希望阳光能够照亮小方心里的阴影。
  波娃的阴影。
  日出的时候,他们漫步在山岗上,卜鹰的宅第园林湖泊在他们的脚下,远处的宫殿仿佛近在眼前。
  阳光问小方说:“你喜不喜欢这个地方?”
  小方点头,他只能点头”没有人能够不喜欢这个地方。
  阳光又问道:“恢以前来过这个地方没有?”
  小方摇头。
  他以前没有来过,如果他来过,很可能就不会走了。
  阳光拉起小方的手,就好象她拉着卜鹰的手时一样。
  “我带你出去玩。”她说,“他们在做生意,我们去玩。”
  “到哪里去玩?”
  “我们先到布达拉宫去。”
  石砌的城垣横亘在布达拉宫和恰克卜里山之间,城门在一座舍利塔下,塔里藏着古代高僧的佛骨和无数神秘美丽的传说与神话。
  通过圆形的拱门,气势迫人的宫殿赫然出现在他们的右方。
  宫殿高四十丈,宽一百二十丈,连绵婉蜒的雉垛,高耸在山岩上的城堡,古老的寺院,禅房,碑碣、楼阁,算不清的窗牖帷帘,看来瑰丽而调和,就像是梦境,就像是神话。
  小方仿佛已看得痴了。
  ——波娃呢?
  ——如果他身边的人是波娃?
  为什么一个人在被“美”所感动时,反而更不能忘记他一心想忘记的人?
  为什么人们总是很难忘记一些自己应该忘记的事?
  太阳照在他身上,阳光在看着他,阳光美丽而明朗。
  ——一波娃呢?
  ——波娃并不像雪,波娃就像是雨,绵绵的春雨,剪不断的离愁,剪不断的雨丝,小方忽然说:“我们到大招寺去。、
  他知道大招寺外,围绕着寺院的八角街,是城里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所有最大的商有行号,都在那条街上。
  卜鹰的“鹰记”商号也在那条街上。
  小方希望“热闹”能够让他“忘记”,哪怕只不过是暂时忘记也好。
  大招寺是唐代的文成公主所建。
  在那个时候,西藏还是“吐蕃”,拉萨还是“暹娑城”。大唐贞观十四年,吐蕃的宰相“东赞”带着珍宝无数、黄金五千两到了长安,把天可汗的侄女,面貌慧秀、妙相具足、端庄美丽、体净无暇、口吐‘哈里称檀香粒’,而且虔诚事佛的文成公主带回了暹娑城,嫁给了他们的第七世“赞普”,雄姿英发、惊才绝艳的“弃宗弄赞”。
  为了她的虔诚,为了她的美丽,他为她建造了这座雄壮宏丽的寺院。
  但是寺院外的街市,却是这城市的另一面。
  城市赤如皮革,有光滑美丽的一面,也有粗糙丑陋的一面。
  有些街头上垃圾粪便狼藉,成群结队的年老乞丐,穿着破;日褴楼的衣服,剃光头打赤足,匍匐在尘土中,嘴里喃喃不停地念着他们的六字真言“唵吧呢叭米吽”,等待着行人香客的施舍。
  在沙漠中,在那场大风暴里,小方失去他的食水粮食,却没有失去他的银钱。
  他将身上所有的全都施舍给他们,不仅是因为同情和怜悯,还像是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所唆使的感召。
  “我不应到大招寺去了。”小方自己也不知道心里为什么会有这种奇异的变化,“我们能不能到你们的商号去看看?”
  “你能去。”阳光说,“你是大哥的朋友,你想到哪里去,我都带你去。”
  她脸上又露出阳光般美丽明朗的笑:“到了那里,我还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你一定也会把他当作朋友的。”
  她说的这个人叫朱云。
  朱云就是“鹰记”的大掌柜。大掌柜的意思,就是总管。
  朱云今年二十八岁,三年前卜鹰就已将“鹰记”的商务交给了他。
  一个二十五岁的人就能升起如此高位,并不是容易事,也并非侥幸。
  他年轻,诚实,生活简朴,做人本份,说话中肯扼要,虽然至今仍是独身,却从来不近酒色。
  卜鹰信任他,他的伙计尊重他,他也从未让别人失望过。
  他也没有让小方失望。
  他用诚恳的态度和滚烫的酥油茶招待小方,他经营的商号简朴规矩干净大方。
  他告诉小方:“我就住在后面,只要你没事,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朱云说,“我每天都在,日夜都在。”
  阳光拉着他的手,就好像她拉着卜鹰、小方的手一样。
  “他平时不喝酒,可是如果你一定要他喝,他不会比你先醉。”她的笑容如阳光,“只不过你要找女人,他就没法子了。”
  她并没有把“找女人”当作一件丢人的事,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指着她那个虽然有点弯曲,看起来还是很漂亮的鼻子说:“你要找女人,就来求我,我替你找的女孩子保证比你以前见过的都温柔好看。”
  她不是女人,不是属于某一个人的女人。
  她是阳光。
  阳光是属于大家的,谁也不能独占。
  ——波娃呢?
  小方忽然站起来:“你能不能现在就带我去找?”
  “现在?”阳光显得有点惊讶,“现在你就要去找女人?”
  “不但要找女人,还要喝酒。”
  这里是圣地,圣地也像别的地方一样,也有禁地,也有黑暗的地方,有酒,也有女人。
  小方忽然发现了个女孩子很像波娃,一个瘦瘦的、弱弱的、静静的女孩子。
  这时候他已经醉了。
  一个人醉在圣地,跟醉在别的地方没有什么两样。
  凌晨。
  小方从那条没有柳的柳巷中走出来,只觉得头痛、干渴、沮丧。这种感觉也跟他在别的地方醉后醒来时没什么两样。
  阳光正照上一块斜墙,是金黄色的阳光,不是蓝色的。
  一个衣着褴楼、蓬头垢面的小孩,手里捧着个铁罐子,蹲在斜墙下,低头看着他的罐子,看得聚精会神,就好像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这罐子里的东西更有趣了。
  世界上本来就充满了许许多多很无聊的事,现在的小方心里也觉得很无聊。
  一个无聊的人,做了一夜无聊的事,心情总是这样子。
  他忽然想去看看这小孩罐子里装的是什么。
  罐子里装的是虫,装满了各种扭曲蠕动的小虫。
  小方居然问他:“这些是什么虫?”
  “不是虫。”
  小方有点惊奇:“不是虫是什么?”
  “在你眼中看来,看来虽然是虫,可是在我朋友眼中却是顿丰富的大餐。”
  他抬起头来,看着小方,脸上虽然脏得要命,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显得非常机伶巧黠:“因为我的朋友不是人,是鸟。”
  小方笑了,他忽然觉得这小孩很有意思,说的话也很有意思,他故意问:“你明明是个人,为什么要跟鸟交朋友叶
  “因为没有人肯跟我交朋友,只有乌肯跟我交朋友。”小孩说:“有朋友总比没有朋友好。”
  他明明是个小孩,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不像是小孩说的。
  他的话竟引起了小方很多感触。
  “不错,有朋友的确比没有朋友好。”小方轻轻叹息,“鸟朋友有时候也比人朋友好。”
  “为什么?”
  “因为人会骗人、害人,鸟不会。”
  小方已经准备走了,他不想让这天真的小孩知道大多人心的诡计。
  小孩却又问他:“你呢?你对朋友好不好?”他问的话很奇怪:“如果你有个朋友需要你帮助,想要你去看看他,你肯不肯去?”
  小方回过头,看看他:“如果我肯去,又怎么样?”
  “你肯去,现在就跟我走。”
  “跟你走?”小方问,“为什么要跟你走?”
  “因为我是你那个朋友叫我来找你的。”小孩说,“我已经在这等你一夜。”
  小方更惊讶:“你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小孩道:“你姓方,别人都叫你要命的小方。”
  “我那个朋友是谁?”
  “我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他要我替他保守秘密。我已经答应了他。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出来的。”
  小方的好奇心无疑被引起。
  一罐小虫,一个小孩,一个需要他帮助的朋友,一件宁死也不能说出的秘密。
  他从未想到这些事居然能联在一起,他想不通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好。”小方忽然下了决心,“我跟你去,现在就去。”
  小孩却又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
  “我能替你的朋友守秘密,你呢?”
  他问小方:“你能不能替朋友保守秘密?”
  小方点头。
  小孩忽然爬起来,用一只脏得出奇的小手,拉起小方的手:“你跟我来。”
  远处钟声齐呜,一声声梵唱随风飘来,宝塔的尖顶在太阳下闪着金光。
  太阳澄蓝,阳光艳丽,充满了神圣庄严肃穆的景象。
  肮脏的小巷里,却挤满了各式各样卑贱平凡穷困龌龊的人,他们的神佛好像并没有听到他们的祈求祷告,并没有好好地照顾他们。
  但是他们从不埋怨。
  小孩拉着小方的手,穿着人群,穿过小巷,来到一座宏大壮丽的寺院。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大招寺。”
  到大招寺来干什么?那个神秘的朋友是不是在大招寺等他?
  小孩子像故意不让小方再问,很快地拉着他,从无数虔诚的香客中挤了过去。
  他明明是个孩子,可是做出来的事也不像小孩做的。
  壮丽的寺院,光线却十分阴森幽暗,数千支巨烛和用牛油做燃料的青铜灯,在风中闪动着神秘的火焰。
  高耸的寺墙上,有无数神像,供奉着面目狰狞的巨大七色神像,在闪动的烛火中,更显得诡秘可怖。
  也许就是这种力量,才能使人的心神完全被拘摄,完全忘记自我,有的香客脚上甚至拖着沉重的铁镣,在佛堂里爬行。
  小方了解他们这种行为,世上有很多人都希望能借肉体上的苦痛,消除心上的愧疚罪愆。
  他自己也仿佛沉浸入这种似真似幻、虚无玄秘的感觉中。
  他忽然了解到宗教力量的神奇伟大。
  空气中氤氲着酸奶和香烛的气味,风中回荡着钟鼓铜钹声,沉郁的阴影中灯火摇曳,低沉快速的经咒声随着佛前的祈祷声响动。
  小孩忽然停下来,停在右壁上一个穹形的石窟前。
  石窟里有一幅色彩鲜艳,但却恐怖之极的壁画,画的是一个狰狞娇异的罗刹鬼女,正在吮吸着一个凡人的脑髓。
  精密细致的画上,看来要栩栩如生,小方虽然知道这只不过是幅画,心里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小孩忽又间他:“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个罗刹鬼女为什么要吸他的脑髓?”
  小方不知道。
  “因他是个不守信的人。”小孩说,“他答应为他朋友保守秘密却没做到。”
  小方苦笑:“你好像不大信任我?”
  “我们还不是朋友,我不能信任你。”
  小孩的大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你要我带你去,一定要在这里先立个誓,如果你违背了誓言,终生都要像这个人一样,受罗刹鬼女恶毒的折磨。”
  那个朋友究竟是谁,行踪为什么要如此诡秘?
  小方立下了这个毒誓。
  他不怕神鬼的报应,他从未出卖过别人,他这一生中,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自己。
  小孩笑了,真心的笑了。
  “你果然是个好人。”他又拉起小方:“现在我真的带你去了。”
  “到哪里去?”
  “到鸟屋去。”
  小孩说:“你的朋友和我朋友都在那里。”
  鸟屋是栋奇怪的木屋,建造在一片凸起的山岩上,几棵巨大的树木问。
  木屋的四周都有栏杆,屋檐鸟翅般向外伸出,檐下挂满了鸟笼。
  手工精细的鸟笼里,鸟语啁啾,有的鸟小方非但不知名,连看都没看见过。
  “这些鸟笼都是我做的。”
  小孩的眼中闪着光,显然在为自己而骄做:“你看不看得出它们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小方已经看出来,这些鸟笼虽然也有“门”,却都是开着的。
  “我不愿把它们当囚犯般关在笼子里,只要他们高兴,随时都可以飞出去。”小孩说:“可是飞走的往往又会飞回来。”
  他肮脏的脸上露出光辉的笑容:“因为它们也知道我是它们的朋友。”
  小方忍不住问:“我那个朋友呢?”
  小孩指着一扇很窄很窄的木门:“你的朋友就在里面。”
  木屋里宽大空阔,中壁的木板都已很陈旧,有的甚至已干裂,无疑已是栋多年的老屋,远在这小孩出世前就己建起。
  宽大的木屋里,只有一张低矮的木桌、一个巨大的火盆和一个人。
  火盆上支着烧烤食物的铁架,人就坐在地上,背对着门。
  小方进来时,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反应。
  他的背景很瘦,双肩斜斜下削,带着种说不出的落寞萧索,世上仿佛已很少有人能惊动他,引起他的注意。
  如果你也是个经验丰富的江湖人,你从一个人的背影,也能看出很多事。
  小方经验虽然并不十分多,可是他一。看见这个人的背就立刻确定了一件事——
  他从未见过这个人,更不认得这个人。只要是他认得的人,他只要看见背影,就一定能认得这个人。
  所以这个人绝对不是他的朋友。
  准也不会跟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交上朋友。
  这个人究竟是准?为什么要冒称小方的朋友?为什么要个小孩带小方来见他?
  小方站住。
  他走动时轻捷灵敏,一站住就得很稳,就像是一根石桩钉入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