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古龙
第十二章 鸟屋疑云

  他已经有了准备,准备应付任何一种突发的危机。
  他没有先发动,只因为这个人看来并不是个危险的人,他只说:“我就是小方,我已经来了。”
  这个人还是没有回头,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抬起他的右手,指着桌子对面,轻轻他说了一一个字:“坐。”
  他的声音显然很衰弱,他的手上缠着白布,隐隐有血渍渗出。
  这个人无疑受了伤,伤得不轻。
  小方更确信自己绝不认得这个人,但他却还是走了过去。
  这个人绝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戒备警惕都已放松。
  他绕过低矮的木桌走到这个人面前。
  就在他看见这个人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沉到冰冷的脚底。
  小方见过这个人,也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虽然是小方的仇敌,但他如果要将小方当作朋友,小方也绝不会拒绝。
  有种人本来就是介于朋友与仇敌之间的,一个值得尊敬的仇敌,有时甚至比真心的朋友更难求。
  小方一直尊重这个人。
  他刚才没有认出这个人,只因为这个人已经完全变了,变得悲惨而可怕。
  绝代的佳人忽然变为膜母,绝世的利器忽然变为顽铁。
  虽然天意难测,世事多变,可是这种变化仍然令人难免伤悲。
  小方从未想到一位绝代的剑客竟会变成这样子。
  这个人竟是独孤痴。
  小方也痴。
  非痴于剑。乃痴于情。
  剑痴永远不能了解一个痴情人的消沉与悲伤,但是真正痴情的人,却绝对可以了解一个剑痴的孤独、寂寞和痛苦。
  剑客无名,因为他已痴于剑,如果他失去了他的剑,心中是什么感受?
  如果他已失去了他握剑的手,心中又是什么感受?
  小方终于坐下。
  “是你。”
  “是我。”独孤痴的声音平静而衰弱,“你一定想不到是我找你来的。”
  “我想不到。”
  “我找你来,只因为我没有朋友,你虽然也不是我的朋友,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小方没有再说什么。
  有很多事情都可以忍住不问,却忍不住要去看那只手。
  那只握剑的手,那只现在已被自布包缠着的手。
  独孤痴也没有再说什么,忽然解开了手上包缠着的白布。
  他的手已碎裂变形,每一根骨头都几乎已碎裂。
  剑就是他的生命,现在他已失去了他握剑的手——才人已无佳句,红粉已化骷髅,百战功成的英雄已去温柔乡住,良驹已伏板,金剑已沉埋。
  小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酸楚,一种尖针刺入骨髓般的酸楚。
  独摄孤痴已经变了,变得衰弱惟粹,变得光芒尽失,变得令人心碎。
  他只有一点没有变。
  他还是很静,平静、安静、冷静,静如磐石,静如大地。
  剑客无情,剑客无名,剑客也无泪。
  独孤痴的眼晴里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只碎裂的手。
  “你该看得出我这只手是被捏碎的。”他说,“只有一个人能捏碎我的手。”
  只有一个人,绝对只有一个人,小方相信,小方也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
  独孤痴知道他知道。
  “卜鹰不是剑客,不是侠客,也不是英雄,绝对不是。”
  “他是什么?”小方间。
  “卜鹰是人杰!”独孤痴仍然很平静,“他的心中只有胜,没有败,只许胜,不许败。为了求胜,他不惜牺牲一切。”
  小方承认这一点,不能不承认。
  “他知道自己不是我的敌手。”独孤痴道,“他来找我求战时,我也知道他必败。”
  “但是他没有败。”
  “他没有败,虽然没有胜,也没有败,他这种人是永远不会败的。”独孤痴又重复一遍,“因为他不惜牺牲一切。”
  “他牺牲了什么?”小方不能不间,“他怎么牺牲的?”
  “他故意让我一剑刺入他胸膛。”独孤痴道:“就在我剑锋刺入他胸膛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捏住我的手,捏碎了我的这只手。”
  他的声音居然还是很平静:“那时我自知必胜,而且确实已经胜了。那时我的精神、剑锋都已与他的血肉交会,我的剑气已衰,我的剑已被他的血肉所阻,正是我最弱的时候。”
  小方静静地听着,不能不听,也不想不听。
  独孤痴一向很少说话,可是听他说的话,就像是听名妓谈情、高僧说禅。
  “那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独孤痴忽然问,“你知不知道一刹那是多久?”
  小方知道。
  他只知道“一刹那”非常短暂,比“白驹过隙”那一瞬还短暂。
  “一刹那是佛家话。”独孤痴道,“一弹指间,就已是六十刹那。”
  他慢慢地接着道:“当时生死胜负之间,的确只有‘一刹那’三字所能形容,卜鹰抓住了那一刹那,所以他能不败。”
  一刹那间就已决定生死胜负,一“刹那间就已改变一个人终生的命运。
  这一刹那,是多么动魄惊心!
  但是独孤痴在谈及这一刹那时,声音态度都仍然保持冷静。
  小方不能不佩服他。
  独孤痴不是名妓,不是高僧,说的不是情,也不是禅。
  他说的是剑,是剑理。
  小方佩服的不是这一点,独孤痴应该能说剑,他已痴于剑。小方佩服的,是他的冷静。
  很少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小方自己就不能。
  独孤痴仿佛已看穿他的心意。
  “我已将我的一生献于剑,现在我说不定已终生不能再握剑,但是我并没有发疯,也没有崩溃。”他问小方,“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小方承认。
  独孤痴又问:“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还没有倒下去?”
  他自己说出了答案。
  “因为卜鹰虽然捏碎了握剑的手,却捏不碎我心中的剑意。”独孤痴道,“我的手纵然已不能再握剑,可是我心中还有一柄剑。”
  “心剑?”
  “是。”独孤痴道:‘“心剑并不是空无虚幻的。”
  他的态度真诚而严肃:“你掌中纵然握有吹毛断发的利器,但你心中若是无剑,你掌中的剑也只不过是块废铁而已,你这个人也终生不能成为真正的剑客。”
  “以心动剑,以意伤敌。”
  这种剑术中至高至深的境界,小方虽然还不能完全了解,但是他也知道,一个真正的剑客,心与剑必定已溶为一诽濉*
  人剑合一,驭气御剑,也许只个过是虚无的神话而已。
  心剑合一,却是剑客们必须达到的境界,否则他根本不能成力剑客。
  独孤痴又道:“卜鹰虽然没有败,但是他也没有胜,就在我这只手被他捏碎的那一刹那,我还是可以把他刺杀“于我的剑下。”
  “你为什么没有刺杀他?”
  “因为我的心中仍有剑。”独孤痴道,“我也跟他一样,我们的心中并没有生死,只有胜负。我们求的不是生,而是胜,找并不想要他死,只想击败他,真正击败他,彻底击败他。”
  小方看看他的手:“你还有机会能击败他?”
  独孤痴的回答充满决心与自信。
  “我一定要击败他。”
  小方终于明白,就因为他还有这种决心与自信,所以还能保持冷静。
  独孤痴又道:“就因为我一定要击败他,所以才找你来。我没有别入可找,只有找你。”
  他凝视着小方:“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你绝不能泄露我的秘密,占则我必死。”
  “你必死?”小方道,“你认为卜鹰会来杀你?”
  “不是卜鹰,是卫大鹏他们。”
  独孤痴看看自己的手:“他们都认为我是个无用的废人,只要知道我的下落,就绝不会放过我的,因为我知道的秘密大多了,而且从未将他们看在眼里。”
  “所以他们恨你。”小方道,“我看得出他们每个人都恨你,又恨又怕,现在你已经没有让他们害怕的地方,他们当然要杀了你。”
  “所以我找你来。”独孤痴道,“我希望你能替我做两件事,”
  “你说。”
  “我需要用钱,我要你每隔十天替我送二百两银子来,来的时候绝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独孤痴并没有说出他为什么用这么多银子,小方也没有问。
  “我还要你去替我杀一个人。”
  他居然要小方去替他杀人!
  “我们不是朋友。身为剑客,不但无情无名无泪,也没有朋友。”独孤痴道,“我们天生就是仇敌,因为你也学剑,我也想击败你,不管你替我做过什么事。我还是要击败你。”
  他慢慢地接着道:“你也应该知道,在我的剑下,败就是死。”
  小方知道。
  “所以你可以拒绝我,我绝不恨你。”独孤痴道,“我要你做的事并不易。”
  这两件事的确不容易。
  每隔十天送三百两银子,这数目并不小,小方并不是有钱人,事实上,现在他根本已囊空如洗。
  小方也不是个愿意杀人的人。
  他应该拒绝独孤痴的,他们根本不是朋友,是仇敌。
  他很可能会死在独孤痴的剑下。他们初见时他就已有过这种不详的预感。
  但是他无法拒绝他。
  他无法拒绝一个在真正危难时还能完全信任他的仇敌。
  “我可以答应你。”小方道,“只不过有两件事我一定要先问清楚。”
  他要问的第一件事是:“你确信别人不会找到这里来?”
  这地方虽然隐秘,并不是人迹难至的地方。
  独孤痴的回答却很肯定:“这地方以前的主人是位隐士,也是位剑客,他的族人们都十分尊敬他,从来没有人来打扰过他。”独孤痴道:“更没有人想得到我会找到这里来。”
  “为什么?”
  “因为那位隐士剑客就是死在我剑下的。”独孤痴道,“两个月前,我到这里来,将他刺杀于外面的古树下。”
  小方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然后才问:“那个孩子是不是他的儿子?”
  “是。”
  “你杀了他父亲,却躲到这里来,要他收容你,为你保守秘密。”
  “我知道他一定会为我保守秘密。”独孤痴道,“因为他要复仇,就绝不能让我死在别人的手里,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能传授他可以击败我的剑法。”
  “你肯将这种剑法传授他?”
  “我已经答应了他。”独孤痴淡淡他说,“我希望他能为他的父亲复仇,也将我同样刺杀于他的剑下。”
  小方的指尖冰冷。
  他并不是不能了解这种情感,人性中本来就充满了很多种尖锐痛苦的矛盾,就因为他了解,所以才觉得可怕。
  独孤痴一定会遵守诺言,那个孩子将来很可能变成比他更无情的剑客,迟早总有一天会杀了独孤痴,然后再等着另一个无情的剑客来刺杀他。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生命绝不是最重要的,无论是别人的生命还是他们自己的都一样。
  他们活过,只不过是为了完成一件事,达到一个目地,除此之外,任何事他们都绝不会放在心上。
  门外阳光遍地,屋檐下鸟语啁啾。生命本来如此美好,为什么偏偏有人要对它如此轻贱?
  小方慢慢地站起来,现在他只有最后一件事要问了:一件事,两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我替你去杀人?”他问,“你要我去杀谁?”
  “因为他若不先死,我就永远无法做到我想做到的事。”独孤痴先回答前面一个问题,“只有卜鹰能捏碎我握剑的手,这个人却能折断我心中的剑。”
  心中本无剑,如果剑已在心中,还有谁能折断?
  要折断人的心剑,必定先要让那个人心碎,无情无名无泪的剑客心怎么会心碎?
  独孤痴冷漠的双眼中,忽然起了种极奇异的变化,就像是一柄已杀人无算的利器,忽然又被投入铸造它的洪炉中。
  谁也想不到他眼中会现出如此强烈痛苦炽烈的表情。
  “她是个女人,是个魔女,我只要一见到她就完全无法控制自己。虽然我明知她是这样的女人,却还是无法摆脱她。她若不死,我终生部要受她的折磨奴役。”
  小方没有问这个女人是谁。
  他不敢问。他内心深处忽然有了种令他自己都怕得要命的想法。
  他忽然想起了古寺幽火闪动照耀下的那幅壁画上,那个吮吸人脑的罗刹鬼女,那张狰狞丑恶的脸,仿佛忽然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的脸。
  一张纯洁美丽的脸。
  独孤痴又开始接着说了下去:“我知道她一定也又到了拉萨,因为她绝不会放过卜鹰,也绝不会放过我。”
  小方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在问:“为什么?”
  “因为卜鹰就是猫盗,绝对是。”独孤痴道:“她一定会跟着卜鹰到拉萨来,她在拉萨也有个秘密的地方藏身。”
  “在哪里。”
  “就在布达拉宫的中心,达赖活佛避寒的‘红宫’旁,一间小小的禅房里。”
  独孤痴道:“只有她能深入布达拉宫的中心,因为喇嘛们也是男人,绝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她的要求。”
  小方已经走出去。
  他不想再听,不想听独孤痴说出这个女人的名字。
  可是独孤痴已经说了出来。
  “她的名字叫波娃。”他的声音中充满痛苦,“你既然己答应了我,现在就得去替我杀了她。”
  门外依旧有阳光遍地,屋檐下依旧有鸟语啁啾,可是生命呢?
  生命是否真的如此美好?生命中为什么总是要有这么多谁部无法避免的痛苦与矛盾?
  小方慢慢地走出来。那孩子仍然站在屋檐下,痴痴地看育一个鸟笼、一只鸟,也不知是山雀,还是画眉?
  “它是我的朋友。”孩子没有回头看小方,这句话却无疑是对小方说的。
  “我知道。”小方说,“我知道它们都是你的朋友。”
  小孩忽然叹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忽然充满成人的忧郁。
  “可是我对不起它们。”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它们迟早总有一天会全都死在独孤痴的剑下。”小孩轻轻他说:“只要等到他的手可以握剑时,就一定会用它们来试剑的”
  “你怎么知道?”小方问。
  “我父亲要我养这些鸟,也是为了要用它们来试剑的。”小孩道,“有一次他曾经一剑斩杀了十三只飞鸟。那一一天的晚上,他就死在独孤痴的剑下。”
  他虽然是个孩子,可是他的声音里却已有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了解,死,本来就是所有一切事的终结?
  巅峰往往就是终点,一个剑客到了他的巅峰时,他的生命往往也到了终结。
  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风在树梢,人在树下。
  小方沉默了很久,才慢慢他说:“它们虽然是你的朋友,可是你说不定也有一天会用它们来试剑的。”
  小孩也沉默了很久,居然慢慢地点了点头:“不错,说不定我也会用它们来试剑的。”
  小方道:“你亲眼看见他杀了你父亲,明知他要杀你的朋友,你却还是收容了他。”
  小孩道:“因为我也想做他们那样的剑客。、
  小方道:“总有一天,你一定也会成为他们那样的剑客。”
  小孩忽然回过头,盯着小方道:“你呢?”
  小方没有回答。
  他已走出了古树的浓荫,走到阳光下,他一一直往前走,一直没有回头,因为他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大招寺外的八角街上,有各式各样的店铺。
  久已被油烟熏黑的阴黑的店铺里,有来自四方、各式各样的货物。
  豹皮、虎皮、黑貂皮、山猫皮,各种颜色的“卡契”和丝缎,高挂在货架上,来自波斯、天竺的布匹和地毯,铺满柜台。
  从打箭炉来的茶砖堆积如山,从藏东来的麝香,从尼泊尔来的香料、蓝靛、珊瑚、珍珠、铜器,从中上来的瓷器、珊瑚、玛盾、刺绣、大米,从蒙古来的皮货和鞍货,换走了各种此地的名产,换来了藏人的富足。
  “鹰记”无疑是所有商号中最大的一家。
  ——卜鹰就是猫盗?绝对是。
  波娃是个魔女!从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她!
  ——你既然已答应我,现在应该去替我杀了她!
  小方什么都没有想。
  他既不能去问卜鹰,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方法才能接近布达拉宫的中心,达赖活佛那所避寒的红宫。
  他只有先回到“鹰记”,他想问朱云借三百两银子。
  他相信朱云一定不会拒绝。
  但是朱云还没有等到他开口,就先告诉他:“有人在等你,已经等了很久。”
  “什么人?”小方问,“在哪里?”
  “就在这里。
  小方立刻就看见了这个人。
  一个很年轻的人,脸色看来虽然有些憔淬,可是服饰华丽尊贵,态度庄重沉着,在他的族人中,他的地位无疑要比大多数人都高得多。
  他是藏人,说的汉语艰涩而生硬,小方说一句,他才说一句。
  “我姓方,我就是小方。”小方问,“你是不是来找我的?”
  “是。”
  “可是我不认得你。”
  “我也不认得你。”这人盯着小方,“你也不认得我。”
  小方又间:“你来找我干什么?”
  这人忽然站起,走出了“鹰记”,走出后门才回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你就跟我来。”
  他站起来之后,小方才发觉他的身材很高大,比一般人都高得多。
  外面就是拉萨最繁荣的街道,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行人。
  他走到街道人,就像是一只仙鹤走入了鸡群。有很多人看见了他,脸上都立刻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向他恭敬行礼。
  有些人甚至立刻就跪下去吻他的脚。
  他完全没有反应,显然久已习惯接受别人对他的崇拜尊敬。
  ——这个人究竟是谁?
  小方跟着他走了出来,刚走到一家贩卖“酥油”和“葱泥”的食物店铺外,刚嗅到那种也不知是香是臭,却绝对能引起人们食欲的异味时,就已经有二三十件致命的暗器打向他的要害!
  是二十六件暗器,听起来却只有一道风声,看起来也只有三道光芒。
  二十六件暗器,分别打向小方三处要害——咽喉,心口,肾囊。
  暗器歹毒,出手更歹毒。
  二十七件暗器,绝对是从同一个方向打过来的,就是从走在小方面前,那个装饰华贵而且非常受人尊敬的年轻人手里打出来的。
  这么样高尚尊贵的人,为什么要用如此阴狠歹毒的方法暗算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小方没有问,也没有被打倒。
  他经历过的凶险、暗器已够多,他随时都在保持着警觉。
  暗器打来时,他已扯下刚才走过的一家店铺门外挂着的一条波斯毛毡。
  二十六件暗器,全都打在这条手工精细、织法紧密的毛毡上,没有一件暗器能穿透毛毡。
  走在小方前面的这个年轻人,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

 

 

第十三章 高僧的赌约

  小方也仍然不动声色,回身将毛毡挂在原来的地方,又跟着这个人往前走。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小方心里并没有他外表看来那么平静,因为他已看出这个人是高手,很可能就是他入藏以来遇见的最可怕的一个对手,甚至比卫天鹏更可怕。
  卫天鹏的刀虽然可怕,拔刀的动作虽然迅速正确,可是他在拔刀前,右肩总是难免要先耸起。
  他的箭虽然可怕,可是他在发箭以前,一定要先挽弓。
  纵然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在他们发出致命的一击前,通常都难免会有些被人看出来的准备动作。
  这个人却没有。
  他发出那二十六件致命的暗器时,他的头没有回过来,肩也没有动,甚至连手都没有扬起。
  他手臂上的骨节、手腕止的关节,好像都能够随意弯曲扭动,从任何人都很难想到的部位,运用任何人都很难运用力量,发出致命的一击,令人防不胜防。
  天空澄蓝,远处积雪的山巅在蓝天下隐约可见,他们已走过繁荣的街市,走入了荒郊。
  从小方现在站着的地方看过去,看不见别的人,也听不见一点声音。
  小方唯一能看见的人,就是现在已停下来,转过身,面对着他的人。
  这个人正在用一双充满仇恨怨毒的眼睛盯着他,对一个互相都不认得的陌生人,本来绝对不应该有这种眼色。
  “我叫普松。”这个人忽然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小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普松说出的第二句话更惊人。
  “我来找你。”他说,“因为我要你死!”
  他说的汉语生硬冷涩,可是这个“死”字用这种口音说出来,却显得更有决心,更有力量,更令人惊心,也更可怕。
  小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要我死,刚才我差一点就死在你千里。”
  “你就是剑客,你应该明白。”普松道,“剑客要杀人,只要能手死那个人就好,随便用什么手段都没有关系。”
  他的词句语调都很奇怪:“你是剑客,随时都可以杀人,随时都可以被人杀。你杀了人,你不会怪你自己,你被人杀,也不应该怪别人。”
  小方苦笑。
  “你怎么知道我是剑客?”
  “我不认得你,但是我听人说过你,你是中土有名的剑客。”普松的态度严肃庄重,绝没有丝毫轻蔑讥俏之意。
  他慢慢地接着说:“你是剑客,剑客的剑,就像是人的手。每个人的手都应该在手上,每个剑客的剑部应该在身上,可是你没有。”
  剑客的剑,就像是人的手。
  普松的话虽然艰涩难懂,但是谁也个能不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
  “你练的是剑,你杀人用剑。”普松道,“我不练剑,我杀人不用剑,我用手就能杀人。”
  他伸出了他的手。
  他的手伸出来时,还是一只很普通的手,忽然间他的手心就已变为赤红,红如夕阳,红如鲜血,红如火焰。
  普松慢慢地接着说:“我还有手,你却没有剑,所以我不会死,我要你死!”
  小方从未听过任何人能将这个“死”字说得如此尖酷沉郁。
  这是不是因他自己心里已感觉到死的阴影?
  他为什么要杀小方?
  是他自己要杀小方,还是别人派来的。
  以他的武功和气质,绝不可能做卫天鹏那些人的属下。
  他自己根本未见过小方,也不可能和小方有什么势必要用“死”来解决的恩怨仇恨。
  这些问题小方都想不通,小方只看出了一点。
  这个人的掌力雄厚邪异,如果不是传说中“密宗大手印”那一类功夫,想必也很接近。
  这种掌力绝不是小方能够用肉掌抵抗的。
  他的剑不在他身边,因为他从未想到在这陌生的地方也有必须用剑的时候。
  他能用什么对付普松这一双血掌?
  阳光普照的大地,忽然充满杀机。在死亡阴影下,连阳光都变得阴森黯淡了。
  普松向小方进逼。
  他的脚步缓慢而沉稳。
  有种人只要一下定决心开始行动,就没有人能让他停下来。
  普松无疑是这种人。
  他已下定决心,决心要小方死在他掌下,他心中的阴影只有“死”才能驱散。
  小方一步步向后退。
  他无法对付普松的这一双手掌,他只有退,退到无路可退时为上。
  现在他已无路可退。
  他已退到一株枯树下,枯树阻断了他的退路。树已枯死,人也将死。
  就在这一刹那问,他心里忽然闪出了一丝灵机——在生死将分的这一刹那间,本就是人类思想最敏锐的时候。
  心剑。
  他忽然想起了独孤痴的话。
  ——你掌中纵然握有吹毛断发的利器,但是你的心中若是无剑,你掌中的利剑也只不过是块废铁而已。
  这是剑术中至高至深的道理,这道理如果用另一种方法解释,也同样可存在。
  ——你掌中虽然无剑,但是你的心中如果有剑,纵然是一块废铁,也可以变成杀人的利器。
  人已逼近。
  普松忽然发出低吼如狮,全身的衣衫忽然无风而动,震荡而起。
  他已振起了全力,作致命的一击。
  他的血掌已击出。
  就在这一刹那问,小方忽然反手拗断了一根枯枝,斜斜地刺了出去。
  在这一刹那间,这根枯枝已不是枯枝,已经变成了一柄剑。
  无坚不摧的杀人利剑。
  因为他心里也没有将这根枯枝当作枯枝,也已将它当作了一柄剑,全心全意地将它当作了一柄剑,他的全身精气都已注在这柄“剑”上。
  这“剑”看来虽然空灵缥缈虚无,可是他一“剑”刺出,普松的血掌竟己被洞穿。
  他的手乘势往前一逆,他的“剑”又刺入了普松的眼。
  普松的血掌竟被这一根枯枝钉在自己的眼睛上!
  鲜血飞溅,人已倒下,一倒下就不再动。
  等到有风吹过的时候,小方才发觉自己的衣衫都已湿透。
  他自己也想不到他这一柄“剑”有这样的威力,因为这一“剑”并不是用他的手刺出的,而是用心刺出的。
  在这一“剑”刺出的那一刹那问,他的心,他的手,他的人,已完全和他的“剑”融为一体。
  在这一刹那间,他的精气贯通,人神交会,他把握住这一刹那,刺出了必杀必胜的一一“剑”。
  这就是“心剑”的精义。
  但是普松并没有死。
  小方忽然听见他在哺哺自语,仿佛在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波娃……波娃……”
  小方的心抽紧,立刻俯下身来,用力抓起了普松的衣襟,问道:“是不是波娃要你来杀我的?”他的声音嘶哑,“是不是?”
  普松眼睛里一片虚空,喃喃地说:“她要我带你去见她。我不能带你去见她,我宁可死。”
  他用的词句本来就很艰涩难解:“我不能要你死,我自己死。等我死了,你才能去见她。我活着的时候,谁也不能把她抢走。”
  小方的手放松了。
  他忽然了解普松心里的阴影是怎么会存在的。
  只有最强烈痛苦的爱,才能带来如此沉郁的阴影。
  同样的痛苦,同样的爱,同样的强烈,使得小方忽然对这个人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怜伤。
  普松忽然从心的最深处吐出口气:“我已将死,你可以去了!”
  他挣扎着,拉开刚才已经被小方抓松了的衣襟,露出了里面的黄色袈裟。
  直到此刻,小方才看出他是个僧人。
  看他的气度和别人对他的尊敬,他无疑是个权位极重的喇嘛。
  但是他也像其他凡俗的人一样,也宁愿为一个女人而死。
  一一她不是女人,她是个魔女,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她。
  小方的心在刺痛。
  “你要我到哪里去?”
  普松从贴身的袈裟里,拿出个金佛:“你到布达拉宫去,带着我的护身佛去,去求见‘噶伦喇嘛’就说我……我已经解脱了。”
  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心中的阴影只有死才能驱散,他心中的痛苦只有死才能解脱。
  ——他是不是真的已解脱了?他死时心中是否已真的恢复了昔日的宁静?
  这问题有谁能回答?
  他把这问题留给了小方。
  “噶伦喇嘛”是在雄奇瑰丽的布达拉宫中,一个阴暗的禅房中接见小方的。
  在这占老而神秘的宗教传统中,噶伦喇嘛不仅是位深通佛理的高僧,也是治理万民的大吏,他的地位仅次于他们的活佛达赖。
  但是他的入却像是这间禅房一样,显得说不出的阴暗衰老、暮气沉沉。
  小方想不到这么容易就能见到他,更想不到他居然是个这么样的人。
  他盘膝坐在一张古老破旧的禅床上,默默地接过了小方交给他的金佛,默默地听小方说出了来意,满布皱纹的瘦脸上,始终带着种正在深思的表情,却又仿佛全无表情,因为他的思想已不能打动他的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等小方说完后,噶伦喇嘛才开口,“我也知道普松的痛苦只有死才能解脱。”
  他的声音衰弱缓慢迟钝,说出的汉语却极流利准确:“我只问你,是不是你杀了他的?”
  “是。”小方道,“我不能不杀他,当时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不死,我就要死。”
  “我相信你,我看得出你是个诚实的人。”噶沦喇嘛道,“你还年轻,你当然不想死/
  他用一双暗淡的眼睛凝视着小方,“所以你也不该来的。”
  小方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普松为什么要你来?”
  “他要我来见波娃。”
  “你错了。”噶伦喇嘛淡淡他说:“我们的教义和中土不同,我们不戒杀生,因为不杀生就不能降魔。我们对付妖魔罪人叛徒仇敌的方法就只有一种,同样的一种。”
  “哪一种?”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噶伦喇嘛的态度还是很平静,“我们相信这是唯一有效的一种方法,自古以来就只有这一种。”
  他慢慢地接着道:“所以现在你已经应该明白,普松要你来,只不过因为他知道我一定会杀了你替他复仇的。”
  小方沉默。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普松无论是死是活,都不愿让他见到波娃。
  噶伦喇嘛仍在凝视着他,眼色还是那么温和,但却忽然说出了一句比刀锋更尖锐的话。
  他忽然间小方:“你信不信我在举手间就能杀了你?”
  小方拒绝回答。
  他不信,但是他已经历过大多令人无法置信的事。
  在这神秘而陌生的国土上,在这神秘而庄严的宫殿里,面对着这样一位神秘的高僧,有很多他本来绝不相信的事现在他已不能不信。
  噶伦喇嘛又道:“墙上有剑,你不妨解下来。”
  小方回过头,就看到墙上悬挂着一柄尘封已久的古剑。
  他解下了这柄剑。
  形式奇古的长剑,份量极沉重,青铜剑锷和剑鞘吞口上已生绿锈,看来并不像是柄利器。
  噶伦喇嘛道:“你为什么不拔出来看看?”
  小方拔剑。
  剑身仿佛也已锈住,第一次他竟没有拔出来。第二次他再用力,忽然间,“呛卿”一声龙吟,长剑脱鞘而出,阴暗的禅房里立刻布满森森剑气,连噶伦喇嘛的须眉都被映绿。
  小方忍不住脱口而呼:“好剑。”
  “的确是柄好剑。”噶伦喇嘛道,“你能杀普松,练剑至少已有十年,应该能看出这是什么剑。”
  这是柄很奇怪的剑,份量本来极重,可是剑锋出鞘后,握在手里,又仿佛忽然变得极轻,剑锋本来色如古松的树干,剑光却是碧绿色的,就像是青翠的松针。
  小方试探着道:“这是不是春秋战国时第一高人赤松子的佩剑?”
  “是的。这柄剑就是‘赤松,。”噶伦喇嘛道,“虽然没有列入当世七柄名剑中,只因为世人多半以为它已被沉埋。”
  “可是古老相传,‘赤松’的光芒本该红如夕阳,现在为什么是碧绿色的?”
  “因为他已有十九年未饮人血了。”
  噶伦喇嘛道:“杀人无算的利器神兵,若是多年来未饮人血,不但光芒会变色,而且会渐渐失去它的锋芒,甚至会渐渐变为凡铁。”
  “现在它是不是已经到了要喝饮人血的时候?”小方问。
  “是的。”
  “饮谁的血?”小方握紧剑柄。
  “我的血。”噶伦喇嘛道,“佛祖能舍身喂鹰,为了这种神兵利器,我为何不能舍弃这副臭皮囊?”
  他的声音和态度都完全没有变化,看来还是那么衰弱温和平静。
  小方握剑的手放松了:“你要我用这柄剑杀了你?”
  “是的。”
  “你本来要杀我的。”小方问:“现在为什么要我杀你?”
  噶伦喇嘛淡淡他说:“我已是个老人,久已将生死看得很淡。我若杀了你,绝不会为你悲伤。你若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
  他说的话中仿佛另有深意:“所以我不妨杀了你,你也不妨杀了我。”
  小方又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能杀你,就不妨杀了你,杀不了你,就得死在你的手里?”
  噶伦喇嘛不再回答,这问题根本不必回答。
  小方握剑的手又握紧。
  噶伦喇嘛忽然叹了口气,哺哺道:“良机一失,永不再来,再想回头,就已万劫不复了。”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闭上了眼睛,连看都不再看小方一眼。
  小方却不能不看他。
  他的确已是个老人,的确已不再将生死放在心上。对他来说,死已不再是个悲剧,因为世上已没有任何事伤害他,连死都不能。
  小方轻轻吐出口气,一剑刺了出去!
  这一剑刺的是心脏。
  小方确信自己的出手绝对准确,刺的绝对是在一刹那间就可以制人于死的部分,他不想让这位高僧临死前再受痛苦。
  想不到他这一剑竟刺空了。
  他明明看见噶伦喇嘛一直都静静地坐在那里,明明已避不开他这一一剑。
  可是他这一剑偏偏刺空了!
  噶伦喇嘛确实没有动,绝对没有动。
  他的身子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两条腿还是盘着膝,他的脸还是在那一片阴影里,眼睛还是闭着的。
  可是就在剑锋刺来的这一刹那间,他的心脏的部位忽然移开了九寸。
  他全身都没有动,就只这一个部位忽然移开了九寸。
  在这一刹那间,他身上这一部份就像是忽然跟他的身于脱离了。
  剑锋只差半寸就可以刺入他的心脏,可是这半寸就已远隔人天,远隔生死,虽然只差半寸,却已远如千千万万里之外,可望而不可即的花树云山。
  一剑刺空,小方的心也好像忽然一脚踏空,落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噶伦喇嘛已伸出手,以拇指扣中指,以中指轻弹剑锋。
  “挣”的、声,火星四溅。
  小方只觉得虎口一阵剧震,长剑已脱手飞出,“夺”的一声,钉入了屋顶。
  屋顶上有尘埃落下,落在他身上,一粒粒微尘,就像是一柄柄铁锤。
  他已被打得不能动。
  噶伦喇嘛终于又张开眼,看着他,眼色还是同样温和阴暗。
  他又问小方:“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相信我在举手间就能杀了你?”
  小方已经不能不信。
  他已发现这衰老的僧人,才是他这一生中所遇见的第一高手,不但能随意控制自己的精气力量,连每一寸肌肉、每一处关节都能随意变化控制。
  小方竟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被一种什么样的武功所击败的。
  神秘的民族、神秘的宗教、神秘的武功,小方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间:“你为什么不杀我?”
  噶伦喇嘛的回答也和他的武功同样玄秘。
  “因为我已经知道你的来意。”噶伦喇嘛道,“你不是来看那个女人的,你是来杀她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有杀气。”噶伦喇嘛道,“只有已决心要杀人的人,才有这种杀气,你自己虽然看不见,可是你一走入此门,我就已感觉到。”
  小方不能再开口。
  他整个人都已被震惊。
  噶伦喇嘛又接着说下去:“我不杀你,只因为我要你去杀了她。”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沉重,“只有她死,你才能生。只有她死,普松的死才有代价。”
  他衰老的双眼中忽然射出精光,忽然厉声作狮子吼:“拔下这柄剑,用这柄剑去杀了她!用那魔女的血来饮饱此剑!”
  噶伦喇嘛厉声道:“你一定要切切牢记,这次良机再失,就真的要永沦苦狱、万劫不复了。”
  这不是要求,也不是命令。这是个赌约。
  高僧的赌约。
  ——你能杀她,你才能生,否则你纵然活着,也与死无异。
  这位神秘的高僧非但看出了小方的杀气,也看透了小方的心。
  所以他与小方订下这个赌约,只有高僧才能订的赌约。
  这也是一位高僧的苦心。
  小方是不是真的有决心去杀波娃?能不能忍心下得了手?
  小方是真的已下了决心要来杀波娃。
  独孤痴和普松都绝对不是会说谎的人,说出来的话绝不会丝毫虚假。
  他们已经证实了波娃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小方不能不信,所以也不能再让她活下去,否则又不知有多少男人毁在她手里!
  现在他已经面对波娃。
  他的掌中有剑,剑锋距离她的心脏并不远,只要他一剑刺出,所有的爱憎恩怨烦恼痛苦就会全都结束了。就算他还是忘不了她,日子久了,也必将渐渐变得淡如烟云,无迹可寻。
  但是这一剑他偏偏刺不下去。
  日色已渐渐西沉。
  波娃也像那神秘的高僧一样,静静地坐在一片惨淡的阴影里。
  她看见小方进来,看见他手里提着剑,她当然也能看得出他的来意。
  杀气虽然无声无影无形,却是绝对没法子可以隐藏的。
  如果她还想分辨解说,还想用那种娇楚柔弱的态度来挑起小方的旧情,小方这一剑必定早已刺了出去。
  如果她一见小方就投怀送抱,宛转承欢,小方也必定已经杀了她。
  可是她没有这么做。
  她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小方,过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想不到你居然还没有死。”
  她第一句说的就是真话,“我要普松去找你,并不是为了要你来看我,而是为了要你的命。”
  小方踱着,等着她说下去。
  真话虽然伤人,却没有被人欺骗时的那种痛苦。
  “我知道普松一定不会让你来见我,一定会杀你。”波娃道:“如果他不能杀你,就必将死在你手里。”
  她淡淡地接着道:“他死了之后,你一定会来,噶伦喇嘛一定会杀了你替他报仇的,他们的关系,就像是父子一般的亲密。”
  这也是真话。
  她已将每一种可能都计算过,她的计划本来是会成功的。
  波娃又咽了口气:“现在我才知道,我还是算错了一点。”波娃说:“噶伦喇嘛远比我想像中更精明,更厉害,居然能看穿我的用心。”
  她又解释:“他平时从来没有理会我和普松的事,所以我才会低估他,现在我才知道,他一直都痛恨在心,宁对放过你,也绝不会让我称心如愿的。”
  小方又沉默了很久才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
  “因为我不想再骗你了。”
  她声音忽然露出了一点淡淡的哀伤:“你也不必再问我对你究竟是真是假,因为你是我的仇敌,我只有杀了你。”
  小方也记得她说过同样的话。
  敌友之间,绝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朋友,就是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彼娃又道:“所以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我绝不怪你。”
  小方下不了手。
  不是不忍下手,是根本不能下手!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对谁错,谁是谁非。
  如果卜鹰真的是猫盗,如果波娃是为了捕盗而做这些事的,有谁能说她错?
  为了达到目的,卜鹰岂非也同样做过一些不择手段的事?
  独孤痴是剑客,剑客本无情,普松已出家为僧,更不应该惹上了情孽,就算他们是被她欺骗了,也只能说他们是咎由自取。
  小方没有想到他自己。
  每到这种生与死、是与非的重要分际,他常常都会忘记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