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师传奇
   —黄易
第十一章 大漠之行

  林上丘,又或采柔丘,可能是雨林内最奇怪的一个地方,在茂密纠线交结的雨林里,孤零零地耸起了一个小山丘,从山丘的沙石里,疏落地点缀着些许草本植物,周围却是广阔的雨林。
  它就像供雨林呼吸的唯一空间,也是通往大沙漠的水路旁一个天然中途站。我们绑扎好木排后,往丘顶走上去,在什么也可挤压出水来的密林里度过了一整天后,这处的乾爽使人精神一展,睽违了的连云峰,重新出现在左方远处,雨林由丘下扩展,直攀上连云峰的半山腰处,想道桥梁般把采柔丘和连云峰连接起来。
  年加等趁还未天黑,忙碌地扎营生火,采柔则负贲起指挥弄晚膳的要职,大黑肚子早饿得咕咕发响,缠在采柔身旁,连我这正主人也忘了。
  我走到丘顶一块平滑的巨岩处,坐了下来,呆望着被云盖着顶尖的连云峰。
  华茜现在正干什么呢?丽清郡主会否在我走后,立即毁掉和约,攻打魔女国?
  娇美的公主究竟到了那里去?大元首雄霸大地时,她已丝毫享受不到亲情的温暖,最后连我这未婚夫也离她而去,苍天为何对她如此不公平?
  采柔的声音在我背后温柔地响起,道:“大剑师!你的晚餐来了。”坐到我身旁,递上用木碗盛载的烤羊肉,另一只手还提着一篮水果。
  我接过来,默默吃着。
  采柔犹豫片晌,忍不住道:“大剑师,为什么你整天呆望着连云峰?”
  连云峰顶的横云逐渐散去,露出了雪白的顶峰,在星夜的衬托下,更是极壮观止,我摇了摇头,不知怎样回答采柔的问题。
  采柔垂下了头,害怕自己说错了话。
  我道:“不要多心,我只是不知怎样答你的问题,这高峰似乎和我有着某一种神秘的连系,有一天,我会攀上峰顶,试试从那里看下来,大地会是怎么一个样子。”
  这时大黑吃饱了肚子,走了过来,在我另一旁的岩石下找了块软草地,伏了下来,像是永远也不肯再爬起来的懒惰样子。
  我忽地记起自己在独吃晚餐,不好意思地将食物递给采柔,道:“你还未吃吧!”
  采柔笑着摇头,道:“我不饿,看着你吃我弄的食物,我感到很快乐。”
  我拿起一片羊肉,送进她诱人的嘴唇里,微笑道:“我看到你吃东西,也很快乐。”
  采柔的腮鼓着那片肉,努力地咀嚼,神情欣悦。
  年加捧着自己的食物走了过来,表情出奇地严肃,大异于平时的优优悠悠。
  我道:“朋友!你有什么心事?”说的是刚学晓了皮毛的净土语。
  年加坐在我和采柔前另一块大石上,向采柔道:“净土的确是这世上最美鹿的地方,我们净土人常用‘九山十河恩宠的土地’来形容她。”
  采柔美目闪着向往的采芒,但其中亦含着担忧,因为早先年加曾说过,厄运已降临在这片人间净土之上。
  年加脸容露出回忆的神情,道:“当我父亲带着我们抵达净土时,我的父亲,大地上最伟大的旅行家年怜山,跪了下来,亲吻着净土独有的‘七色土’,第一句说的话就是!‘到今天我才相信有神的存在,只有神才能创造出美至如斯的乐土。’。”
  我望往耸在星空里的连云峰,心中想道!假设真有神在的话,这连云峰亦必是出于它的妙手,让人们可攀上峰尖,远眺大漠另一边的净土。
  年加续道:“九山是‘观星’,‘奔月’、‘捕火’、‘捉彗’、‘金云’、‘骄阳’、‘晨光’,‘夕阳’和‘逐天’。而‘逐天’便是净土里最高的山,不过恐怕仍未能高过这里的连云峰,据父亲说,连云峰恐怕是宇宙内最高的山峰了。”我好奇问道:“为何每个山的名字,都是与天上的东西有关似的?”年加傲然道:“我们净土人都爱以‘天空文明’来形容自己的文化,因为我们没有一个人不爱看天,所以在净土最发达的便是天文学。”采柔道:“年加先生,你先吃两口羊肉吧!冷了就韧得多了。”年加感动地点头,匆匆吃了两口,续道:“我们净土并没有统治者,当发生了什么纠纷时,事件会由祭司会的八个大祭司作主裁决,一旦决定了下来,从没有人有任何异议,净土依着九山十河分作十个区郡,每郡由一名大公爵管治,但靠的并非军队,而是个人的德望。”我沉声道:“这样一处地方,又会遇上什么麻烦?”年加道:“净土三面环海,背后是茫茫大漠,使她数千年来几乎完全受不到外敌的侵扰。可是这种形势在十二年前全改变了,黑叉人乘着以百计的巨船,在净土北岸登陆,占领了一大片土地,建立城堡,并开始侵略其他地方,现在有四分一的土地,已落进他们手里。”采柔道:“黑叉人?”年加道:“这些人不知从那里来,他们血内流着侵略和杀戮的天性,无论男女均强壮凶悍,所用手段之凶残,未经历过的人确是难以想像。”我道:“你今次万水千山到这里来求珍乌石,目的就是铸造利刀,以用来对付黑叉人吧!”年加点点头,道:“七百多年前,我们伟大的玛祖祭师曾预言了这次灾难,他在‘预言书’里写道!‘在千年期之末三百年内,灾难会像瘟疫般滋长,半人半兽的恶物会将九山十河染成红色,使星空也不忍卒睹……’。”
  采柔讶道:“真是七百年前已说了的?”
  年加道:“当然错不了,这预言书自七百年前玛祖祭司升天后,一直流传至今。”
  我道:“你好想还未念完玛祖的预言?”
  年加眼中射出惊奇之极的光芒,盯着我道:“预言接着是‘人将活在悲伤和屈辱里,直至持着圣剑的伟大骑士,在千里驼的引领下,越过连云峰,踏入净土,以他伟大的心胸.高超的智慧、不世的剑术,无尽的哀伤,使果实重新在泥土中茁长出来,河流回复清澈,生命回复快乐,他会订立大地的新制度,确立和平幸福。’。”
  他停了下来,一时我们三人间静至极点,连各人的心跳声也隐约可闻。
  我的心“霍霍”狂跳着。
  尤其是“无尽的哀伤”那一句,使我知道自已正是玛租祭司预言中的战士,为何会是这样?他凭什么可透视七百年后的今日,口中却道:“不要望着我!”
  采柔低下了头,但仍忍不住偷偷看我的神色。
  年加道:“那个伟大的战士当然就是你,大剑师特,兰陵的儿子。”
  我叹道:“年加!这只是巧合,不要捕风捉影了。”
  年加道:“有谁可一人击退五百夜狼族战士,还使他们口服心服,有谁拥有一把能预先示警的灵剑,只有你,只有预言中的伟大骑士才能做得到。”
  我倏地立起,低喝道:“夜了!我要睡觉。”
  采柔随着我有点手足无措地站起来。
  我向好梦正酣的大黑喝道:“懒鬼!起来。”当先往睡帐走过去。
  采柔向呆坐着的年加道了晚安,鼓励大黑爬起身来后,追在我后面。
  走进帐内,采柔默默我脱下战甲,又为我抹身。
  我默立不语。
  采柔服侍我躺在柔软的羊皮毯上,这时才发觉大黑早霸了最好的位置。
  采柔笑道:“大黑累了,它可能因第一次坐船,所以很紧张,两岸又多猿猴,使它不能安静过来。”
  悉悉卒卒,采柔脱下她的衣服,露出使任何男人也会停止呼吸的胴体,吹灭油灯后,钻入了我怀里。
  就想怀裹多了一团火。
  帐外隐约传来净土人的呼叫和动物奔走的声音。
  采柔解释道:“他们今晚是不会睡了,年加说他们要尽量争取时间,在雨林里捕捉动物,以作沙漠旅程中的食粮。”
  我默默搂着她,将头埋在她幽香的秀发里,只有在那里,我才可以找到渡过惊涛骇浪的“心海”里的“宝筏”。
  采柔在耳边低声道:“大剑师,你可否答应采柔一个请求?”
  心中无由一颤,我感到她语气里流露出来的哀伤和失落。
  她对净土的美梦已片片碎裂,残酷的现实,使她终于醒觉只要有人在的地方,便会有杀戮、争夺、仇恨和战争,即使净土也不能幸免。
  我柔声道:“你说吧,无论什么事,我也会为你做到。”
  采柔沉默了片刻,才轻轻道:“假设我将来死了,你可否将我葬在这采柔丘之上。”
  我蓦地呆了起来,手足发冷。
  不祥的感觉再次从我心中狂涌而起。
  西琪和魔女已死了,下一个难道是采柔,又或是华茜,不!我一定不能让那种厄运发生在她们任何一人身上。
  我第一眼看到采柔丘时,心中已极不舒服,这圆圆拱起的小丘,就像一个坟墓。
  “不!”
  采柔像受惊的小鸟般呼叫!“大剑师!”
  我沉声道:“我以后再不许你提起‘死’这个字。”
  采柔沉默下来,隔了好一会,在我耳边低唤道:“大剑师!占有我,粗暴地占有我,不要有任何怜惜,将你的悲痛全发泄在采柔的身上吧!”
  第二天我们天未光便开始河程,到了正午时分在雨林另一边弃木排登岸,再经过一段披莉斩棘的艰苦路程,终于穿过雨林,成功踏足另一边草原之上。
  由此而前,草原的草逐渐稀薄,到了地平的远处,隐若可见一道道黄线,那是沙漠的影子。
  炎风吹来,使人感到连云山脉这一边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采柔情绪非常低落,因为她知道沙漠那一边等待着她的只是另一个残忍的噩梦。
  年加下令扎营,事实上我们的体力也不容许我们踏上征途,据年加这十多天来所说有关沙漠的故事,在大漠旅行绝非闹着玩的事。
  采柔不知从那里摘来了一些山草药,研成粉末和在水里,硬迫着大黑洗澡,据她说,这种特制的山草药汁,对杀死大黑身上的跳蚤有神奇的功效。
  我有点担心大黑这可爱的家伙,不知它能否抵抗沙漠的奇热。
  我习惯地拣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背着我是高入云端的连云峰,前方远处则是沙丘万顷、千里空寂,终年热浪滚滚,既可怕又充满神秘感的沙漠。
  有关异物存身之处的废墟地图掠过我的脑海,我原本以为按图索骥,要找到异物并非难事,但现在我才知道这沙漠实在是太大了,没有三个月的时间,又在一切顺利下,任何人也不能穿越她。
  看来除非上天帮助,否则我休想找到废墟,找到那秘异莫测的异物。
  我将魔女刃从背上解下来,放入怀里。
  这时湿淋淋的大黑吐着大舌头,摇头摆尾来到我身边,用它的头撞我,显是兴致极高,要逗我和它玩耍。
  我一时兴起,取出一条粗布,逗着大黑,让它嘶咬,就在这沙漠边缘的草原上追逐起来,看得一旁的采柔笑弯了腰,不断鼓掌。
  由今早开始,一直不敢和我说话的年加趁机走了过来,战战兢兢地叫道:“大剑师!”
  我让自以为取得胜利的大黑衔着粗布远遁而去,低喝道:“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那鬼预言。”
  年加怎能明白我的心情,西琪和魔女死后,我已万念俱灰,只待杀了大元首,便全心全意找寻废墟里的异物,向他求教生命的真义,人类存在的目的,无论有没有答案,我也会带着所爱的人,在这大地里找个宁静的地方,就此终老。
  对于人世间的仇恨争杀,我兰特已感到无比的厌倦,我并不想当救世的大英雄。
  但命运是否早安排了我所有要走的道路,假设真有命运的话,我们算是什么可怜的东酉?
  年加嗫嚅道:“不……噢!不……”
  大黑又跑了回来,衔着粗布,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我笑着向大黑追过去。
  太阳在大漠的地平下散射出万道红霞,将微茫的草原沐浴在凄美的艳红里。
  采柔的笑声从后方传来,更远处是千里驼单调的叫声和净土人扎营生火的响声。
  蹄声忽起。
  原来在一角优悠吃草的飞雪,赶过了我,向大黑追去,赶得那得意忘形的家伙狼奔鼠窜,但仍不肯放弃口里的黑布。
  看着它那狼狈模样,和飞雪飘飘飞扬,不杂一丝他色的纯白雪毛,我跪了来。
  世界是如此地美好。但踏入沙漠后,这一切将不再复见,忽尔间我感到无比的哀伤,当我有幸活着从净土回来时,采柔.飞雪和大黑,是否仍能伴在我身旁呢?
  对茫不可测的将来,我感到颤栗和恐惧,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采柔,大黑和飞雪。
  她们已成为了我生命里不可缺少的部分。
  就像西琪,魔女,或是华茜。
  若我再不敢承认,就不是真正的男子汉,就不配被称作大剑师兰特。
  我站了起来,向软倒地上,仍带看微笑的采柔大步走去,视年加没有存在般大声道:“采柔!让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就是在那闪灵谷之晚,第一眼看见你时,我便爱上了你。”
  采柔全身一震,眼中射出怀疑的神色,从草地撑起娇美无限的上身,颤声道:“你是否认真的?”
  我来到她身旁,谦卑地单膝跪下,微笑道:“当然是真的,比那袋内的珍乌石更真,而且我又那有本事骗你,在爱情上我只是个刚入行的小学徒,而你却是资历最深的长老,所以希望自今以后,采柔长老好好地指点我一下,多说些甜言蜜语,多供给些闪电的力量。”
  年加在旁抗议道:“这样究竟算不算是情话。”
  采柔的俏脸挥散着动人心魄的晕红和喜悦,轻轻地道:“你才是长老会里的头号长老,说起甜言蜜语来,比我的要好听得多了!”
  年加大叫道:“不要这么易被他骗了。”
  我向年加举起了拳头,吓得他立时挟尾而逃,这家伙可能是天生的情圣,又或是净土人都是那样的,见到采柔时便不顾一切,连对本人的畏敬与感恩也可撇开在一旁。
  采柔想完全不觉察到有别人存在般,凝视着我,仰起丰润的红唇,道:“吻我!直至我断气为止!”
  长长的队伍像一条蜿蜓的长蛇般,缓缓越过草原,往大沙漠进发。
  在草原和大漠之间,横亘着星星点点地散布着一条宽约三至四里的烁石带,大的烁石比千里驼还要高,在石中穿插,便像走进了一个天然的迷宫里。
  采柔和大黑转乘上了一只千里驼,让采柔的坐骑可以走得轻松点,它的脚上包上了软革,以免被滚热的沙子灼伤。
  我依然坐在飞雪上,它的脚亦没有任何保护,因为它大发脾气,拒绝任何东西包到它的脚上,这只来自魔女的奇怪骏马,有着其他同类远不能及的异力,据马原说,自有魔女以来,飞雪便在她身旁,这样说来,飞雪、魔女和大元首一样,已活了很长的一段岁月。
  所有人都穿上了厚厚的白袍,连头也给罩着,脸上覆上透明的轻纱,以抵挡天上的艳阳,和沙粒反射的阳光,大黑罩上采柔为它特制的护衣那一副样子才好笑,难得这家伙善体人意,并没有不满的表示,坐在采柔身后驼峰的竹箩上,一派悠然自得。
  烁石忽尽,滚滚黄沙展现眼前。

 

 

第十二章 黄沙浴血

  我们出发的时间是午夜时分,这也是自称伟大旅行家后代的年加的策划,尽量避开正午时沙漠可怕的酷热。
  日夜由踏进沙漠的一刻颠倒了过来。
  当破晓前朦胧的光线洒在大地上时,我们穿过砾土带,踏上幼细得像花粉的沙粒。
  一轮红日从我们的右方冉冉冒出头来,曙光照在眼前无尽无穷的沙海里。
  使人颤抖的漠夜寒凉由迅速提升的温度所取代,不一会我们已像在蒸笼里的可怜动物,大黑将大舌吐出来,死命地呼吸着,只有千里驼和飞雪仍是那样悠悠闲闲,想回到了熟悉的故乡那般。
  爱聊天的年加和其他净土人沉默起来,眼神呆滞地望往前方。
  时间愈走愈慢,最后似乎完全静止了下来,天地也像没有任何改变,所有眼前不断出现的景象,只是刚才景象的一个重覆。
  采柔的俏脸发着光,因为昨天黄昏时,她终于得到了她一直想得到的东酉,我对她没有保留的爱。
  我感到有种解除束缚的快乐和轻松,一直以来,我用尽种种方法,压制自己对她的热恋,但忽然间,在沙漠和绿野的交界处,在夕照的余晖下,在飞雪和大黑的戏逐声中,我悟通了时间和命运的无情,我若不能掌握眼前的一刻,将来当这一切失去时,我只能在悔恨里渡过。
  于是我像面对大敌般一往无前,向采柔说出了心底的真话。
  在太阳升上中天前,我们安营休息,在年加特制的帐蓬里,苦抗沙漠的炎热,人畜喝水进食,午后再继续行程,黄昏后又停下来休息,午夜后再继续行程,如此停停行行,十多天后挺进沙漠的腹地里。
  眼前景物又变。
  纯朴单调的沙漠终于起了变化,平坦的细沙变成了沙石和砾石组成的大平原,光秃秃空旷平坦,强风一阵阵地刮过,咆哮怒叫,我们跳下千里驼和马,拉着它们以长头巾护面,匍匐地弯着身子,一寸一寸地前进。
  永无休止的旅程,使人想想也感到气馁。
  唯一令人安慰的,就是君临大地的太阳,会偶而暂时躲进了乌云背后,使我们稍减炎热的凄苦。
  四个小时后我们到了秃原的尽处,外面再不是平坦的沙原,而是像女人乳房般起伏着的沙丘,沙丘的尖峰是阴阳分明的沙峰,造成一望无际起伏有致的一道道弯线,壮观非常。转头回望,连云峰像一座小石柱般,在地平的另一边冒起头来,遥望着我们这沙漠里微不足道的小虫般的旅队,风势逐渐平息。
  “噼啪”!
  采柔的空坐骑前蹄一软,无力地仆倒地上。
  我心中一震,停了下来,叫道:“在这里扎营吧!”
  我蹲下来,看着采柔的马口吐白沫,心中升起一股令自己痛恨的有心无力感,抬起头时,见到采柔苍白的脸。
  采柔咬着嘴唇,没有作声。
  年加带着另一个净土人过来,由这叫巴刚达的净土人检视采柔的马,他口中咕哝着,好一会后,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我沉声以净土语道:“怎样了?”
  年加道:“巴刚达是驼畜的专家,他说这马过度劳累下受暑气所侵,活不成了。”
  采柔软弱地坐了下来,伸手搂着马头,将俏脸贴在马颈的鬃毛里。闭上眼睛,轮廓分明的俏丽侧面,今人觉得有种凄然之美。
  我们沉默下来。
  大黑走了过来,将头钻进采柔怀里。
  我背转了身,不忍再看。
  那晚我们围坐在篝火前,烧着狼粪和由雨林取来仅余的柴枝,大家均情绪低落。
  年加道:“由明天开始的三十天内,是最危险的一段路程,不但因为变幻无常的天气,来无踪去无迹的沙暴,还有是我们会经过沙盗众居的‘漠中湖’绿州附近,我们必需在那里补充食水和休息。”
  我道:“你们并不是第一次经过那一处,沙盗若要动你们,不是早动了手吗?”
  年加道:“没有人敢直接到漠中湖去,幸好绿州的地底藏着丰富的水源,所以在漠中湖外方回百多里的地方,有无数较少的绿州,我父亲曾在其中一些小绿州打了几口井,就是靠那些井,我们才有可能在中途得到补给,这些井均掩藏得很好,连沙盗也不知道,又或无暇理会。”
  年加顿了顿又道:“就是在其中一口水井附近,我们遇上了大元首……”
  众人面上均露出惊怵悲痛的神色。
  采柔搂着大黑,同缩在一张羊毛皮毡裹,对抗着宿夜的冰寒,轻声道:“沙盗是否真的那样可怕?”
  年加道:“沙盗最可怕的地方是像沙漠里的风暴般,每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跟着是疯狂的杀戮,抢掠,奸淫,住在沙漠边缘的净土人都被迫迁往内陆去,沙漠之王杜变的名字,能使净土人的婴孩止哭。”
  我的心却在想,大元首虽是如魔女所言,半人半机械的怪物,但观其起居饮食,他仍要像人般进食饮水和休息,甚至有性的欲望,所以他未必能贸然穿过这沙漠,否则为何要到水井去寻水。如此看来,他留在大沙漠中这唯一的水源附近养伤的机会仍是相常大,假设事实确是如此,那我们两人间的恩怨便可在进入净土前解决了。
  可是我却恐惧事情不是那样。
  说到底,年加口中的玛祖祭司在七百年前写下的预言,鬼魂般在我脑海深处作祟,因为若果问题可以在进入净土前解决,那我便可不须进入战事连绵的净土,玛祖祭司的预言亦会落空。
  所以倘若真无一物能逃过宿命之手,我便注定了要进入净土,去体验这经历了数千年春暖花开后进入了嫩冬的人间乐土,只有神才能创造出来的美丽邦国。
  唯有大元首才能引我进入净土。
  所以应该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在到达净土前杀死大元首。
  这个想法,使我痛恨起那预言来。
  人是不应该知道命运的存在的,我现在正是那受害者。
  尤其是带着“无尽的哀伤”那一句,更使我心神战栗,什么会使我无尽哀伤?
  脑海里升起了“采柔丘”,采柔指定了用来埋骨的香冢,心中抹过一道强烈至使我呻吟的恐惧。
  采柔道:“大剑师!你的脸色很难看!”
  我勉强一笑道:“可能是累了点。”转向年加道:“相信我,沙盗来时我保证他们不会觉得好受。”
  年加拚命点头道:“这我绝对同意,有你在,我倒想会一会那群神出鬼没的沙盗,但想起危在旦夕的净土,又不敢节外生枝,让那些坏蛋多走一会运吧!”
  这年加已完全拜服在我的剑术下,因为在他心中我就是净土先辈顶言的圣剑骑士。
  我恨那预言,恨玛祖为何要泄漏天机。
  二十天后,我们在筋疲力尽,缺水缺粮下,抵达了离漠中湖北四十里的第一口水井,在滚滚黄沙里,今人不能置信地有一块方圆达四里的小草原,疏落地长着树木。
  到了这里地势开始有起伏,使无物不掩盖的沙粒难以尽情肆虐。
  绿州四边是一些沙岩,小甭丘和一座由巨岩堆成耸上着像顶帽子的小山,教人印象深刻。
  年加等齐声欢叫,策着千里驼急走过去,飞雪不待我吩咐,抢头而出,不片刻已踏足柔软的草上,在被黄沙闷得发慌的三十多天后,植物的油绿色实是天下无双的视觉享受。
  众人不待吩咐,扎营生火,取水于井。
  采柔脸色惴惴走到我身边,低声道:“他们准备宰一头千里驼来吃。”
  我耸耸肩膊,表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忽地发觉不见了大黑,奇道:“大黑到那里去了?”
  采柔皱眉道:“我正想告诉你,大黑很是反常,喝完水后,不但不缠着我要东西吃,还四处狂嗅,对着山那边喉咙咕咕作响,像那里有什么可怕的事物般。”
  我心中一震,像捕捉到某一模糊的概念,但总不能具体地描述出来。
  采柔呆望着我。
  “汪汪汪”!大黑叫着走了过来,直到我面前,前脚扑上我的胸膛,向着我狂吠几声,又往那座帽子山走去,转过头来,再向我狂吹。
  蓦地心中模糊的影子清晰起来。
  我知道大黑发现了谁?
  是大元首。
  他就在那帽子山处。
  事实上我以前也隐隐想到这个可能性,因为大黑当日既能带着采柔追踪上我,自然也可以带我追上大元首,因为大黑是大元首血腥手下的唯一幸存者,对大元首的气味可说是熟悉之致,深刻之极。
  这些念头闪电般掠过我的心头。
  我狂叫道:“飞雪!”
  飞雪放弃了地上的嫩草,向我奔来。
  翻身上马。
  采柔扑了上来,扯着我的腰革惶恐叫道:“大剑师你到那里去?”
  我淡淡道:“去杀死大元首。”
  采柔浑身一震,叫道:“带我一道去!”
  我微微一笑,俯身低头吻了她脸蛋一下道:“采柔我爱你,你是照耀着我冰冷心田唯一的太阳,我不能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答应你,兰特一定会活着回到你的身边来,每晚最少和你造爱一次。”
  采柔放开了手,茫然望着我,泪珠不受控制地流下脸颊。
  整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了,使她不知应怎样去适应和反应。
  忽然间我便要和她分开,独自赴生死未必之约。
  其他人走了过来。
  年加叫道:“大剑师,无论你要到那里去,现在都不是时候,你看!”
  指向帽子山后的天际。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这时尚未过午,但那边天际原本清澈澄蓝的天空竟变得昏黄污浊,尘土像静止了似的,我一呆道:“沙暴?”
  年加道:“没有人能在沙暴中找另一个人,照我估计,不出两个小时,沙暴便会来到这襄,你若循那方向走,会更快遇上。”
  我望着三里许外的帽子山,冷冷道:“有一个小时已足够了。”接着向那些净土人喝道:“给我拉着大黑!”
  当下有两人抱紧大黑,想用绳索套上它的颈,岂知大黑露出两排森森白牙,吓得两人连忙松手。
  我沉喝道:“采柔!”
  采柔悲叫一声,往大黑跑去。
  当采柔搂着大黑粗壮的肩颈时,大黑停止了挣扎,向着我呜呜哀鸣,眼中射出期待我带它一起去的神情。
  一夹马腹。
  飞雪仰天狂嘶,放开四蹄,全速往帽子山的方向奔去。
  那是这附近唯一可以藏身养伤的地点。
  飞雪足有三十多天未试过这样尽情飞驰,马股后带起一卷尘烟,旋风般穿过绿州,踏足黄沙之上。
  长空愈来愈阴沉,在逐渐加强的风势和漫天而起的黄尘里,太阳失去了她灼热的力量,显得那样地无能为力。
  视野愈来愈模糊。
  在踏上帽子山旁的石岩地层上时,我看到了沙堆上露出了几只死去千里驼的小半尸骨,使人自然地联想到死亡和不祥。
  飞雪愈跑愈快,帽子山近在眼前,整座山几乎是由沙岩组成,寸草不生,只在几处太阳不能整天直射的地方,长出了一些板针状的沙漠植物。
  “叮”!
  背后魔女刃响叫示警。
  我心中狂喜,大元首果在此处。
  冒着愈来愈强的风势,飞雪速度略减,但仍是非常疾速。
  我回头望往绿州,采柔等早消失在漫天的尘土里,我收慑心神,回过头来,绕着帽子山脚,往她背对着绿州的一边奔过去。
  我直觉到大元首正在那里等待着我。
  一绕过山角,我几乎是立即看到大元首。
  他站在山上一块突出的大石上,手上拿着一把怕是从闪灵人手上抢来的重剑,黑盔黑甲,就像地狱里偷跑出来的可怕魔鬼。
  狂风中,铠甲飞扬。
  我跃下马背,抽出魔女刃,厉叫道:“大元首!”
  大元首狂笑道:“好!兰特,你比你父亲更有种。”
  我拍拍飞雪的头,示意它走到一边,我却往大元首站立处奔过去。
  大元首冷冷道:“何用你上来!”离石一跃,跳往离他站处最少低了一十□的另一块石上,落地时轻仆前少许,才再站定。
  这动作虽轻微,但怎能瞒得过我,大笑道:“想不到你的伤道今天仍未好!”
  大元首眼中抹过森厉的光芒,沉声道:“即管未好,仍能宰了你这小子。”
  抬头望向十多尺上的大元首,这个距离使我们在任何一方采取主动下,便可短兵相接。
  我停了下来,逆着风大叫道:“你不是不想逃,而是知道逃不过飞雪的四条腿,所以才不惜背城一战,是吗?大元首。你早看到我来了。”
  大元首道:“是的!我看到了飞雪,看到了你,但我却没有丝毫畏惧你,魔女已死,天下再没有人能制止我,你也不行。”
  风势愈来愈急劲,挟着风沙打过来,使人眼也难以睁开来,但大元首屹立风中,却是全不受影响。
  不能再拖延了,我狂喝一声,往上跃去。
  大元首一声长啸,重剑迎头向我劈下。
  我举剑迎格,心中大奇,这一剑乃有去无回之势,难道他不怕我的魔女刃。
  念头还未转完,一块巨石当胸激射而至,当我醒悟到是大元首用脚踢起巨石时,已来不及避开,急忙间扭身以肩头迎往巨石,再一沉气往下堕去,同时收刃以剑柄撞向巨石。
  “啪”!
  巨石被剑柄撞了一下,稍减速度,才批上我的肩头,闷哼声中,我往后翻跌。
  左边身几乎痛得麻木过去。
  “蓬”一声我掉在先前的岩石上,再翻落下面的沙丘,跌个结实。
  大元首长笑跃下,重剑发出“嗤嗤”响声,无孔不入地向我刺来。
  我忍痛在地上翻滚,连避他十多剑,幸好他的步履有点迟滞,显示他仍未曾从我那一剑完全回复过来,饶是这样,我也给他杀得险象横生,若非他对我的魔女刃忌讳甚深,早要了我的命。
  “叮”!
  我使出了一下精妙绝伦的手法,终于点上了他的重剑。
  重剑荡了开去。
  沙暴愈吹愈急,刮得沙粒漫天飞扬,身边的沙子像激滑般旋转着,人便像在惊涛骇浪的中心点。
  大元首暴喝一声,再次扑过来,两目凶光毕露。
  我不敢张口叫嚷,因为一张口,沙子便会往里灌,默默从沙上弹起,闪身避过大元首横扫过来的一剑,“叮”一声,刃尖再次挑在大元首的重剑上。
  大元首对魔女刃确是深存顾忌,收剑猛退,隐入了漫天风沙里,只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时四周全隐没在茫茫的沙海里。
  我竭力站稳身子,顶着不断袭来的狂风。
  以万亿计的沙粒不停在飞旋狂舞,钻入我的衣服里,刺痛着露在战甲外的每一寸肌肤,侵进鼻耳里,更迷住了我的眼睛。
  忽然间我发觉大元首不见了。
  一阵风沙打过来,我不由闭上了眼睛。
  “叮”!
  魔女刃发出警号。
  剑手的直觉使我回剑后劈。
  “锵!”
  虎口剧痛。
  大元首往后急退,手中只剩下半截剑。
  我将魔女刃交往左手,冒着风沙往前迫去,“铿铿锵锵”,大元首连挡我十多剑,直至只剩下一个剑柄。
  我待要再补他一剑,一道沙柱应大元首脚踢而起,冲面迫来,无奈下我俯身避过,大元首已退入茫茫风沙里。
  他想逃走。
  蹄声响起,通灵的飞雪奔至身后。
  我连忙翻身上马,心想任你大元首如何快,也快不过飞雪,就在这时微弱的吠声从左侧传来。
  心中一震,这不是大黑的叫声。
  扭头往声音传来处去,风沙中一团黑影向我冲来。
  大黑出现在马下,头顶有一道伤痕,正流着鲜血,向着我狂吠。
  我忘了大元首,一把搂起大黑,抱在怀里,策着飞雪往绿州奔回去。
  保护采柔比杀死大元首更重要。
  风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当飞雪踏上绿州时,空气中虽仍充塞着沙屑,但景物已清晰可见,亦让我见到目呲欲裂的悲惨场面。
  绿州已被鲜血染红。
  所有和我同甘共苦的净土兄弟全倒在血泊里,千里驼却一只也不见。
  我搂着大黑跳下马来,逐个尸体去翻看,心中的怒火悲愤冲天地狂烧着。
  最后我找到了年加,他身上最少有十个伤口,一条手臂被活生生斩断了,但奇迹地有轻微的呼吸。
  我狂叫道:“年加!”
  年加无力地睁开眼来,见到我精神一振,喘道:“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知道……”
  我悲叫道:“谁干的!”
  年加道:“是沙盗,他们掳了采柔□去,你快追!”
  我断然道:“让我先救你……”
  年加摇头道:“我不行了,他们抢走了珍乌石,求你给我取回来,送去给拉撒大公爵……”猛烈咳嗽起来,眼耳口鼻全渗出血。
  年加口唇颤震,我连忙凑下去,听到他微弱的声音道:“我很……快乐,我是为采柔而战死的……”声音中断。
  我悲痛地将年加搂入怀里,但却搂不住他失去了的生命。他的血染红了我的征袍。
  沙盗!
  我兰特若让你有一人再活在世上,我便不再称为大剑师。
  这仇恨只能以血来冲洗。
  飞雪永不疲累地驮着我和大黑在大漠上飞驰。
  我追了足有三个小时,茫茫黄沙仍是渺无人迹,但我却知离敌人愈来愈近,我不敢想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在采柔身上,只是强迫自己脑内保持空白,除了一个愿望,就是追上沙盗,尽杀至一个不留。
  太阳像铅球般沉往平地之下,天气明显地转凉。
  我向着横亘前面,从沙里冒起的一列沙岩形成的长丘奔过去,炊烟正从丘后袅袅升散。
  血在沸腾着。
  采柔!假设你仍在生,我会救你出来,,假设你已死了,我将为你报仇雪耻,以他们的鲜血洗刷你所受的侮辱,再将你的尸骨带回去,葬在采柔丘上。
  两枝大笨矛到了我左右手里,往丘顶冲上去,再下去时,便是浴血决战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