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英雄传
   —古龙
第七章、惊变

晴朗的天气,金黄的朝阳。
但在阳光映照下的李府大厅中,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沉重而紧张的气氛,甚至连人们的呼吸也是沉重的。
桌位上已参差的将近坐满了人,一个个俱是面色凝重,心头忐忑,百十条目光,一起都注目着李洛阳。
李洛阳背着双手,深皱双眉,在人丛中往来蹀踱,不时望向厅门:“人都来齐了么?”
他们身与其事,更是心事重重,潘乘风与海大少对面而坐,只要有谁抬头,便会接触到对方怨毒的目光。
突见一个满面悲愤、衣衫不整的白衣少年,手里紧握着一柄长剑,踉跄大步奔来,目光四扫,重重坐到自己座上,与他前几日谦让从容的神情,简直判如两人。
司徒笑双眉紧皱:“这厮怎么了?”目光四转,看不到温黛黛与他同来,不禁更是奇怪。
忽然“砰”的一声,云铮将宝剑重重放在桌上,大声道:“主人可有酒,我想大醉一场。”
李剑白走了过来,沉声道:“兄台稍后。”
话声方落,突见云铮面色大变,目中似要喷出火来。
李剑臼呆了一呆,才发觉这白衣少年怒火并非对己而发,似要喷火的眼神,乃是望着自己身后的。
他回身望去,那奇怪的老头,竟携着这白衣少年的伴侣,蹒跚着走入了大厅。
司徒笑更是大惊失色,霍然站了起来,温黛黛却望也不望他,更不望云铮,携着老人的手,含笑坐到位上。
这其中的微妙关系,大厅中少有人知,只是众人见了司徒笑和云铮的失态,免不得有些惊异。
立在厅门的李府家丁,对了对手中的名册,回首躬身道:“各院中的客人,此刻都已来齐了。”
李洛阳霍然顿住了脚步,沉声道:“如此清晨,便惊动各位前来,在下心中实在不安得很。”
众人知道他必有下文,俱都凝神倾听,没有插言。
他长叹一声,接道:“各位远道而来,在下本应尽心款待,使各位尽兴而归,但此刻在下却不得不劝各位回去了。”
江南世家欧阳兄弟中,有人忍不住站了起来,道:“十日会期尚未过去,主人怎么就要逐客?”
这些公子哥儿,穷追横江一窝女王蜂尚未追出眉目,听说要散局,不禁都情急起来。
李洛阳沉声叹道:“十日会期,虽然尚未满,但数日之间,此地必有风波,在下不忍令各位卷入漩涡。”
那欧阳少年双眉一挑,大声道:“此地若是将有风波,我兄弟更不能走,临危不苟,乃是我兄弟的本色。”
他自觉这几句话说得极为侠义,得意之下,忍不住偷偷瞧了坐在那边的横江一窝女王蜂一眼。
李洛阳沉声道:“各位年纪轻轻,怎知道江湖仇杀的凶险,若是一旦卷入漩涡,便休想再置身事外了。”
他微微一叹,接口道:“何况我那对头的厉害,也举世无匹,这里眼见就要扬起一片腥风血雨,各位此刻若是不走,等那人发动之后,在下自顾不暇,也无力再保护各位,那人心狠手辣,手下从来不留活口,战端一起,玉石俱焚,各位再要走时,只怕便万万来不及了。”
他神情凝重,言语中更充满了恐惧之意,众人俱都听得心惊色变,那欧阳少年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乖乖的坐了下去,再也不敢多口。
李洛阳抱拳道:“各位马车俱已齐备,随时皆可束装就道,事值非常,在下情非得已,但望各位鉴谅。”
众人俱都知道李洛阳言重如山,他说出的话,绝不会是危言耸听,是以谁也没有出口再问。
那些规矩的商贾拍客,安份的小户人家,怕事的高官大户,早已匆匆离座而起,赶忙去整理行装。
有的人还和李洛阳寒暄道别,有的人连招呼都不再打,片刻之间,大厅中已走得零零落落。
还有些江湖豪士,与李洛阳交情较深,碍看义气,还不肯走,但经不住李洛阳再三相劝,终于还是走了。
于是大厅中顿时呈现一片凄清,只剩下黑、白诸人和扶剑而坐的云铮,仍死盯着温黛黛与铁中棠。
李剑白一直站在云铮身旁:“兄弟还不走么?”
“不走!”
“为什么?家父已说得清清楚楚。”
云铮随手一指黑、白等人,大声道:“他们不走,我为何要走?”
他口中说话,眼睛仍在瞪视着温黛黛。
司徒笑与黑、白两人目光相视,交换了个眼色。
白星武微笑道:“这位兄台居然有与我等同生死、共患难之心,当真不愧是条英雄好汉,在下先谢了!”
云铮大声道:“生死之事,本来就算不了什么!”
白星武道:“真的?”
云铮大怒道:“自是真的,你可知道我是谁?”
铁中棠心头一阵紧张,生怕云铮冲动之下,当真喝出自己的来历,那么黑、白等人,也无法再假痴假呆下去了。
要知此刻情况最是微妙,双方俱有顾忌,双方俱有图谋,只有云铮自己,还不知道他行藏早已被别人看破。
幸好白星武仅是含笑摇了摇头。
云铮大声道:“只要你们不走,我也绝不会离开此地,总有一日,你们会知道我是谁的!”手持剑匣,大步而出。
白星武、司徒笑又交换了个眼色。白星武抱拳向铁中棠道:“事值非常,老先生怎么还不走呢?”
铁中棠大笑道:“老夫夺了那少年的情人,若是走出这里,只怕那少年便要来寻找老夫拼命了。”
这时李洛阳已在纷纷传令家丁,四下布置,只听得院外一阵呼喝传令之声夹杂在紧张的脚步奔腾声中。
这平时看来毫无戒备的庄院,一经变乱,立即显现出无比坚强的实力,平日谦恭有礼的家丁,也立刻都变成了精兵铁汉。
大门前,车声马嘶不绝子耳,有的人早已走了。
铁中棠负手走到厅门前,仿佛观望外面的动静,其实他身后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司徒笑却只道他绝未留意身后,一步掠到温黛黛面前,狠狠望着她,咬牙道:“你疯了么!”
温黛黛咯咯一笑,故意大声道:“司徒大侠,有什么事呀?”
司徒笑不禁一惊,只见铁中棠果然回过身来。
他只得干笑数声,道:“没什么,没什么!”逡巡着走了回去,心中却恨不得将温黛黛立刻毙于掌下。
温黛黛牵起铁中棠的衣袖,轻笑道:“我们还是回去吧,免得耽在这里,被别人调戏。”
李剑白应声道:“对了,老先生还是回去吧!”
铁中棠面色一沉,道:“老夫暂时回到院落中去,却绝非离开此地,你们要赶也赶不走的。”
李剑白呆了一呆,铁中棠已走了出去。
潘乘风望着他们的背影摇头叹道:“这些人真是奇怪,不去逃生,反而要在这里等死。”
海大少冷笑道:“幸好世上像你这样的贪生惜命之辈还不大多。”
潘乘风拍案而起,大怒道:“你说什么?”
海大少厉喝道:“你要怎样?”
李洛阳面色一沉,厉声道:“两位都请坐下,此刻你我俱在这风雨危舟之中,若不同心协力,便要舟覆人亡了!”
海大少忽然大笑起来,道:“李兄请放心,咱们只是跟他闹着玩的。”啪的一声,坐回椅上,再也不望潘乘风。
一个黑衣家丁大步奔了进来,面带惊惶,气喘吁吁,右耳鲜血淋漓,竟已被人齐根割去。
李洛阳变色问道:“怎么样了?”
这家丁抱着左耳,喘息着道:“小的遵命跟着离去的马车,但还未走到街头,便有人将马车拦住检查。”
白星武沉声叹道:“我所料果然不差,他们早已在四下布置好了,绝对不会容我们混在里面逃出去的。”
李洛阳道:“后来又怎样了?”
那家丁忍住痛苦,接口道:“他们仿佛对所有的人来历都极清楚,无关的人,一律放行,小的见了这情况便不敢再向前行,正想回来报告老爷,哪知其中却有一个本来仿佛是又聋又哑的人,突然跃来抓住了小人,话也不问,便一手扯下了小人的耳朵。”
潘乘风惊呼道:“又聋又哑的人?想不到他也赶来了!”
黑星天亦自变色道:“闻得那九子鬼母门下的九个弟子,个个俱是残废,这聋哑之人也是其中之一么?”
潘乘风叹道:“此人在九子鬼母门下弟子中,算得上最是心狠手辣,而且与小弟最是难过,他此番来了……,,
突然打了个寒噤,住口不语。
黑星天摇首道:“九子鬼母已有多年未出江湖,你怎么会和她结下了梁子,这岂非有如一拳打在马蜂窝上么?”
潘乘风道:“这个……唉,当真是一言难尽。”
海大少“哼”了一声,摇头道:“什么一言难尽,若不是与女人有关,俺姓海的宁愿割下脑袋。”
众人只当潘乘风必定义要与他斗起门来,哪知潘乘风却只足垂首不语,众人不禁对望一眼,知道海大少的话必定不会错。
突听人门外一阵骚乱,本在阶前等候马车搬运行李的人,纷纷四下走避,让出了一条道路。
李洛阳叫道:“什么事?”当先窜出。
一个满身红癣的秃獭子,身上穿着件奇形怪状的麻衣,牵着条小小的毛驴,蹒跚的走了过来。
此人个但神情痴痴呆呆,像是个白痴的模样,就连他牵着的毛驴,也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驴背上却又偏偏驮着又大又沉的麻袋,更将这条像是几个月未吃粮食的小毛驴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一人一驴,俱是猥琐不堪,但此时此刻,却令人看来有一神奇诡神秘的恐怖之意。
李洛阳当门而立,厉声道:“朋友是什么人?来此何为?”
那白痴咧嘴一笑,道:“李财主满面富贵,福寿双全,小的特地来请你打发几个赏钱。”
李洛阳双眉微皱,突然仰天笑道:“好朋友远道而来,李某绝对不教你失望,拿去吧!”
喝声之中,扬手掷出一锭银锭,去势如矢,风声强劲。
那白痴咯咯笑道:“谢老爷。”
直等银光到了面前,手掌突然一翻,那银锭便似突然消失了力道,平平的落到他掌中。
李洛阳变色道:“朋友好俊的手上功夫,在下还待领教领教。”
那白痴仍然痴笑道:“财主给了赏银,还想要回去么?好,我就还给你一些东西。”
他扬手一掌,击在驴股上,那毛驴一声痛嘶,低头向李洛阳直撞了过来,痛极之,来势竟也十分猛烈。
李洛阳袍袖一拂,闪身避过,举目一望,那白痴却已在刹那之间走得无影无踪了。毛驴却直奔到院中厅前,两条家丁壮汉箭步窜来,勒住了牲口的辔头,两人俱是身强力壮,那毛驴哪里经受得起,扑地倒了下去。
李剑白翻身赶了过来,沉声道:“莫要虐待牲口,解开包袱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众人俱都围了过来,凝目望去,紧紧捆住的那麻袋之中,骇然竟包着三具赤裸裸的尸身。
这三具尸身肌肤俱已变色,死状狰狞,肌肉痉挛,显见死时必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但全身却又看不出伤痕。
众人只觉一股中人欲呕的臭气扑鼻而来,情不自禁都后退了几步。
李洛阳问道:“这是什么人的尸身?”
众人面面相觑,俱都摇了摇头。
李洛阳沉吟半晌,大声道:“无论如何,先将这三具尸身运到后院,捡三口棺木,好生葬了。”
他父子两人,一个不肯虐待畜牲,一个不肯亏待死人,当真可称是仁心侠肠,令人可敬!
众人惊喟着回到大厅,一直垂首沉思的潘乘风,忽然颜色大变,抬起头来,惊呼道: “不好!”
黑星天、司徒笑齐声脱口问道:“什么事?”
播乘风目中满露惊怖之色,遥指窗外,颤声道:“快!快将那三具尸身烧去,要烧得干干净净。”
李洛阳大奇问道:“为什么?”
潘乘风顿足道:“你我都看走了眼,那白痴模样的汉子,便是九子鬼母中的瘟煞鬼子。”
李洛阳身子一震,大惊道:“瘟煞鬼子,闻得只要此人一到,那地方立刻便有瘟疫流行……”
潘乘风叹道:“十多年以前,声势浩大的武汉十八罗汉帮,便是被他散布了一场瘟疫,死得干干净净,此人的厉害,可想而知。”
李剑白忍不住插口道:“瘟疫流行,乃是天灾,这瘟煞鬼子又有什么力量散布瘟疫?”
霹雳火闷到此刻,才大声道:“那三具尸身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将它烧得干干净净?”
潘乘风道:“瘟煞鬼子善用各种毒物,他散布瘟疫,除了在水中下毒,食物中下毒外,便是利用死人的尸身。”
霹雳火道:“老夫越听越奇怪。”
潘乘风道:“用三具尸身,俱是得了极厉害的病毒而死之人,只要触及了那尸身,立刻便会染上同样的病,一传十,十传百,不到数日,这里的人只怕都要染上重病!”
他话未说完,众人已群相色变。
李洛阳一步跨到厅口,扬声道:“快将那尸身拿去烧了,将骨灰深深埋在地下。”
潘乘风道:“不但要将那三具尸身火化,而且还要将方才触过尸身的人全部逐出此间。”
李洛阳霍然转过身来,厉声道:“赶出去?难道你要将我的门下家了赶出去送死么?”
潘乘风道:“倘不将他们赶出去,你我便也只有等着染病而死,根本用不着九子鬼母再动手了!”
李洛阳怔了半晌,额上汗珠涔涔而落。
众人听得此事如此厉害,都眼睁睁的望着他。
要知那时医学尚未发达至今日地步,这些江湖豪士,并不知道疾病传染的原理,是以便将此事看得更为神秘恐怖。
而那时若有人得了霍乱、鼠疫等症,更是无法可救。
那瘟煞鬼子便利用因此等病症而死之人,来散布病菌,他对这件事的先知,便使得他在江湖中造成了极大的声名。
李洛阳默然良久,突然双眉轩起,厉声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将我门了赶出去送死。”
众人更是勃然变色。
司徒笑冷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是要我们也跟着一起染病而死厂!”李洛阳道:“生死有命,你我即使是死了,也不能留个不仁不义的名声,好歹也要死得像个侠义男子。”
司徒笑冷冷道:“好死不如歹活,李兄如若要死,在下等却不愿奉涪,黑兄、白兄、潘兄,认为小弟的话说得对么?”
黑星天、白星武、潘乘风面色铁青,齐声道:“正是如此。”
李洛阳大声道:“如此说来,你要怎样?”
司徒笑厉声道:“你若不立时传令,在下等只有取而代之了!”目光转处,已和黑、白等人将李洛阳围在中间。
李洛阳大声道:“取而代之?你们莫非是想要将我杀死不成?”
司徒笑道:“情势如此,在下等也不得不如此了。”
四人齐移脚步,向李洛阳逼了过去。
忽然“呛啷”一声,李剑白长剑又已出鞘,天杀星海大少也突然拍案而起,厉声喝道: “谁若要动李家父子一根毫毛,俺就将他撕成两半。”
潘乘风缓缓转身,忽然出手一招,直击海大少胸膛。
海大少狂笑道:“好小子,俺早就想宰了你了。”
笑声之中,他已急疾攻出五拳,拳势刚烈,石破天惊,潘乘风身法轻灵巧快,游走在他拳势之间,霎眼间也已还了五招:
玉潘安潘乘风虽然声名狼藉,但武功身法却不弱,脚步移动之迅速奇诡,端的罕闻罕睹。
那边李剑白也已和白星武动起手来,但闻剑风丝丝,匹练的剑光,有如乱雨狂风,满天洒落。
白星武动手几招,心中已大是骇异,他虽未低估李家子弟的武功,却也未想到这少年剑上造诣有如此之深。
李洛阳的双臂垂膝,安然而立,神色之间,仍是安静从容,丝毫没有异常冲动之态,但全身早已贯注真力。
黑星天、司徒笑几次要待出手而击,但见了李洛阳如此神情,一时之间,竟不敢猝然出手。
只因此刻局势突然又呈尖锐,胜负之争,万万不能有毫厘之差。
突听一阵脚步奔腾之声自远而来,十一条黑衣大汉面容凝重,鱼贯走上了厅铮的石阶。
李洛阳双眉微扬,沉声道:“你们来做什么?”
当先一条大汉垂首道:“小人们己将那具尸体火化埋葬,但不幸小人们都已触过了那三具尸身。”
第二条大汉大声接口道:“各位暂请住手,听小人一言。”
活声方了,剑影拳风顿息。
李洛阳沉声道:“你们在说什么话,还不快快退下去。”
当先一条大汉垂首道:“老爷你毋庸再为小人们之事动手相打了,小人们跟随老爷多年,绝不敢令老爷为难。”
李洛阳面色微变,厉声道:“你们要怎么样?”
那大汉抬起头来,黯然道:“小人们此刻已都变成了害群之马,怎敢再活在世上为害大家。”
李洛阳面色更是激动,大声道:“你们只管退下去;无论如何,我也要拼死保护着你们。”
那大汉嘶声道:“老爷和公子待小人们恩重如山,小人们……”语音突然一阵硬咽,双目之中,泪珠滚滚而落。
第三条大汉接着道:“小人们只恨身不由己,不能再追随老爷和公子,为老爷和公子效劳了。”
潘乘风道:“对极对极,你们若是对李大哥忠心,便不该令他为难,还是快快离开这里吧!”
李剑白厉喝一声:“不用你多口!”
第四条大汉突然振臂而起,嘶声喝道:“老爷和公子在上,请受小人们最后一拜。”
喝声之中,十一条大汉已然一起跪了下去。
李洛阳惨呼道:“你们要怎么样,没有我的命令,你们谁也不能死,知道么?”
当先一条大汉悲嘶道:“老爷请恕小人抗命之罪,小人纵然身死为鬼,也要在老爷身侧保护。”
李洛阳顿足道:“你们快站起来。”
突见这大汉面容一阵扭曲,飞激的鲜血,自他的胸腹间暴射而出,他身子摇了两摇,狂笑道:“弟兄们,我先走一步了。”
另十条大汉惨然一笑,齐声叹道:“老爷,小人也去了。”手掌各自在胸间一按,鲜血随手而出。
他们早已在袖口中暗藏着百炼精钢所制的双锋匕首,刀锋过处,直没至柄。李洛阳纵有回天之力,也救不了他们了。
李剑白忍不住抚尸痛哭,李洛阳木立如死,只有点点泪珠顺腮流动。
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也不禁都被这批汉子的忠烈之气所惊,立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但闻风吹堂户,四下无声,院中却已挤满了人群,有的是将要离去还未离去的珠宝客户,有的是李府的家丁。
这些人有的目泛泪光,有的已是满面泪流。
铁中棠远远立在一角,他虽未流泪,目中却含蕴着更深的痛苦,本来是甚为简单的恩怨,此刻已由他造成,口此复杂,许多条无辜的生命,已在这复杂的恩怨仇杀中丧生,他虽然已对师门尽力效忠,但却对良心甚为歉疚,于是,他忽然发现,江湖仇杀,竟是件如此痛苦和残酷的事!
直到人群渐渐散去,他仍然木立在那里,望着一具具流血的尸体,自他眼前被抬了过去。
忽然间,远处有钟声一响,尖锐的划破死般的静寂。
接着,一个清亮高亢的童子口音遥遥唱道:“丧钟一呼,鸡犬遭殃,李洛阳啊,心头发慌!”
李剑白厉喝一声:“我和你们拼了!”
手挥长剑,便待冲出,但脚步方自出门,便又被人拉了回去。
铁中棠遥遥望去,又见潘乘风走出厅前的石阶,背负双手,在向他注目含笑为礼。
他心头又是一阵痛苦,转身走回后面的院落。
云铮正立在他院前的槐树下,痴痴的望着院中的帷幕,他见到铁中棠来,面上立刻露出悲愤之色,忽然一拳击在槐树上,木叶纷飞,他已狂奔而去。
铁中棠呆了半晌,突然帷幕中也有歌声传出:“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是水灵光近日才学会的一首词,此刻她以幽怨而动人的歌唱来,歌声中竟真的含蕴着幽幽的别离滋味。
铁中棠微微一惊,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心中升起。
他大步冲入帷幕,看见温黛黛正倚在锦榻上剥橘子,水灵光与茜人却远远立在角落中。
她们足下,有两只小小的包袱,她们身上,已换了身简朴的衣衫,甚至连水灵光头上的珠翠都已不见。
铁中棠变色道:“你们要做什么?”
茜人垂首道:“姑娘要走,我也陪着姑娘走。”
铁中棠冲了过去,颤声道:“你真的要走?”
水灵光点了点头,茜人却道:“这是姑娘留下的话。”
铁中棠夺过她递来的纸柬,上面写道:“你已不再寂寞,我要走了,我不愿作你的妹妹,但又不能不作你的妹妹,还是走了的好。”
铁中棠大声道:“你为什么不愿作我的妹妹?你为什么要走?”
水灵光缓缓抬起头来,目中珠泪盈盈。
她犹未说话,但铁中棠却已自泪光中看到她的心声,看到她心中对自己那一份浓浓的情意。
他心弦突然颤动了起来,倒退几步,坐到椅上。
是的,她不愿作她的妹妹,因为她所需要的是一种更强烈的爱。
但是,他却不能付出,她也不应接受。
于是她要走了。
她缓缓移动脚步,走过温黛黛旁边时,轻轻道:“你……你要好好照顾着……他!”语声和泪,最是辛酸。
温黛黛轻轻笑道:“好妹子,你放心,嫂子会照顾着他的。”
水灵光垂下了头,走出帘外。
只听帘外哽咽着道:“这些……本……本来就都是你……你的,你……你……”说到后来,声音已在远处。
铁中棠仿佛突然像自战场上败退下来的将军,全身都虚弱下来,那种难以描述的空虚,任何人都无法忍受。
良久良久,突然温黛黛笑道:“人已走了,铁中棠,你还难受什么?”
这“铁中棠”三字,宛如霹雳般的震入耳鼓。
铁中棠只觉耳畔“嗡”然一声,震地飞身而起,一步跨到锦榻前,厉声喝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温黛黛剥了瓣橘子放入口中,悠然笑道:“铁中棠,你力斗紫心剑客,巧计脱出重围,这名字已在江湖中响亮得很,你还不知道么?”
铁中棠疾伸双掌,捏住了她的双肩,厉声道:“你说不说?”双掌一紧,温黛黛的双肩欲碎,橘子也落到地上。
但她仍然轻笑着道:“你先放开手,我就说。”
铁中棠大怒:“你敢要胁,我却不是能被人要胁的人,你若不说,我就活生生宰了你。”
温黛黛呆了一呆,只觉双肩痛彻心腑,她一生惯以各种事来要胁别人,却不想今日竟遇着了不受要胁的铁汉。
她面上的笑容终于不见,颤声道:“这是你那妹妹说的。”
铁中棠怒道:“她怎么说?”
温黛黛道:“方才你走的时候,她一直在里面念你的名字。我听见后,一猜就猜到你是铁中棠假扮的了。”
铁中棠暗叹一声,缓缓松开手掌。
温黛黛媚笑着接道:“而且……我早该想到你不可能是个老头子,你全身的肌肉,完全没有一丝松的……”
这女了当真是天生来迷惑男人的尤物,此刻竟又向铁中棠依偎了过去,媚笑道:“你本来生的是什么样子,让我看看……”
活未说完,铁中棠已反手掴了她一掌。
温黛黛失色道:“你做什么?”
铁中棠顺手又是一掌,厉声道:“没有人是铁中棠,知道么?”
温黛黛突然展颜笑了起来,道:“好人,你真傻,此后我一生都要跟着你,真会让别人害你?”
铁中棠冷冷“哼”了一声,只听帘外有人道:“老先生在里面么?在下李剑自有事请教。”
铁中棠推开温黛黛,道:“请进来。”
李剑白应声掀帘而入,抱拳道:“客人们都已离去了,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来催老先生上道。”
铁中棠冷冷道:“这就算做是逐客令么?”
李剑白长叹道:“这是家父的一番好意,怎能算是逐客令,少时战端便起,老先生若是……”
铁中棠大怒道:“什么好意,你看清楚些,老夫岂是容得你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物!”
李剑白双眉微轩,冷笑道:“老先生未免言重了罢!”
温黛黛牵了铁中棠的衣袖,道:“你为什么不走,这里……”
铁中棠一甩手腕,厉声道:“不用你管,老夫偏偏要留在这里。”
李剑白道:“走不走部由你。”
突听远处又是一声钟声响起。
接着,那童子声音便又扬声歌道:“钟声二响,绝路断粮,出门半步,包管命丧!”
李剑白变色道:“现在你要走也走不出了。”
温黛黛亦是花容失色,道:“这怎么办呢,我们在你李家作客,你总该想法子保护我们。”
李剑白叹息一声,转身而出,那两个童子却在后面奔了进来,惶声道:“他们都走了!”
温黛黛道:“谁都走了?”
那童子眨了眨眼睛,道:“马夫和厨子都卷了包裹跑了,茜人姐也走了,老爷你还不走?”
另一个童了惶声接道:“你看几重院落里,现在都已无人迹,死气沉沉,教人看了害怕。”
温黛黛轻轻顿足道:“你明明是个聪明人,怎么也做出这样的傻事未,你只要脱身一走,岂非什么事都没有了,大可以袖手旁观,看你的仇人一个个死在这座宅子里,那时你仇也报了,人也有了,该是多么得意。”
她轻叹一声,接道:“哪知你却偏偏要留在这里,难道你喜欢陪着你的那些仇人一起死?”
铁中棠冷冷道:“这里留下的若都是我的仇人,我早已去得远远的了,便是拉也拉不住。”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道:“你难道是为了李洛阳、海大少这些人留下来的么?这更奇怪了,他们和你有什么交情?”
铁中棠道:“虽无交情,但他们却都是正直的人,对那些好狡凶恶之徒,我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但对正直之士,我却只有一个方法。”
温黛黛道:“什么方法?”
铁中棠道:“也以忠诚正直对他!”
温黛黛呆了个晌,轻轻叹息一声,口中喃喃道:“傻子,真傻!”虽在嘴里咕哝,却不敢说出来。
那两个童子瞪大了眼睛瞧她,仿佛瞧得呆了。
外面好容易安静片刻,突然又有三卢惨厉的呼叫传来,接着,又是人声叱咤,脚步奔腾,还隐隐夹杂有弩箭破空之声。
一个嘶哑的声音,奔跑着喊了过来:“不好了,不好了,栏里的牲口都倒地死了!”
喊声中充满震惧,由后面奔向前厅。
两个童子对望一眼,他两人虽然聪慧过人,终是年龄幼小,此刻闻得这样的惨呼惊唤,已吓得抖了起来。
温黛黛失色道:“这怎么办呢,喂,你们怎么还不将珠宝都收起来,大乱之后,便来不及了。”
铁中棠冷冷道:“人若死了,要那些珠宝何用?”
温黛黛怔了一怔,突然轻轻哭了起来,流着泪扑向铁中棠,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你一定不能让我死……”
铁中棠“哼”了声,重重推开了她。
钟声又响,童声再唱:“钟声三响,死神到场,收拾棺木,准备送葬!”
两个童子机伶伶打了个寒噤,紧紧靠到一起。
这时,满身劲装的李剑白,突然闪身而入,沉声道:“大乱将起,所有的人都要集合到厅中,集中力量。”
温黛黛止住哭声,道:“我们人若去了,这里的东西怎么办?”她纵是死到临头,对这些珍宝还是忘不了的。”
李剑白冷冷道:“此间所有的东西,本宅自会派人料理,只要人不死,所有的东西,分毫也少不了的。”
铁中棠微一沉吟,道:“这就去吧!”
当下众人便出了帷幕,走向前厅,此时一队队手持长矛快刀的黑衣大汉,已将前厅的院落四下都围住了。
李洛阳已将所有的力量俱都集中在这里,夕阳未落,照着箭链刀锋,映辉起阵阵寒光。
人人面上俱是凝重无比,将近百人巡大在一个院落里,但闻步履移动,听不到别的声音。
前厅中已燃起灯光,夕阳未落,灯光甚是昏黄,更衬得这空阔的大厅显得阴森,令人可怖。
厅中桌椅,已撤去多半,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正围在一个角落中,绵绵密谈,也不知在谈些什么。
霹雳火与天杀星,弄了盅酒,正在把盏痛饮,不时发出一两声洪亮的笑声,划破死寂。
潘乘风孤寂的坐在李洛阳旁边的桌上,出神的在擦拭掌中长剑的剑锋,也不知擦了多少遍了,剑锋早已雪亮。
云铮立在厅前,见到铁中棠等人来了,突然拧身而入,拔出长剑,坐到潘乘风对面,也擦起剑来。
李洛阳突然沉声道:“我已准备苦守此间,虽不知能守多久,更不知能不能守得住,但我已准备与他们周旋到底。”
他锐利的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了一遍,接道:“各位身在此间,不但与我同甘苦,而且要与我同生死!”
海大少拍案道:“正该如此!”
李洛阳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接道:“是以在危难未曾度过之前,各位都不免要受到些委屈。”
霹雳火拍案道:“委屈算得了什么!”
李洛阳大笑道:“好,你我若真能同心合力,胜负尚未可知,兄弟们,先摆上饭来,待大家饱餐过后,静待肃杀!”
院外轰应一声,便有几条黑衣大汉抬上酒菜和一锅热气腾腾的白饭,摆在大厅中央。
众人一旦焦虑恐惧,大多忘了饮食,此刻闻得酒饭的香气,始觉饥肠辘辘,迫不及待了。
铁中棠目光转处,突然冷冷道:“后院牲口都己暴毙,这酒菜中若下了毒,你我少不得也要和那些牲口一样了。”
李剑白道:“这些酒菜都是在严密的监视下赶制而成的,除非那九子鬼母有通天本领,否则怎会有毒?”
潘乘风道:“九子鬼母下毒之方法不知有多少种,端的令人防不胜防,你我还是小心些的好。”
说话之间,李洛阳已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小小的银色如意,在菜肴中轻轻一点,刹那间,那亮银如意己变作黑色。
众人不禁俱都色变,李洛阳呆了半晌,望了望李剑白。
李剑白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潘乘风叹道:“只怕他们早已在天井中下了剧毒。”
李剑白大喝道:“待我去查看查看。”转身飞奔而出。
众人面面相觑,在厅中默候,过了半晌,见李剑白飞步而入,满面惶急,道:“果真不错,四口井中,已被他们下了毒了!”
潘乘风道:“如此说来,连饭中都有毒了。”
黑星天道:“好狠的人,难道她真要将我们全部活活饿死在这里,李兄,你不知弄些鸡鸭,不用水煮,用火烤来吃如何?”
李剑白叹道:“厨房里的鸡鸭猪羊,也已都暴毙了。”
黑星天身子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
众人望着眼前香气扑鼻的酒菜,却不能人口,更觉饥肠难忍,要知人是铁,饭是钢,虽是英雄,也挨不得饥饿。
李洛阳面寒如水,沉思半晌,突然大声道:“剑白,传令将所有鸡鸭之蛋,全都搜集来,再去地窖中取出藏酒。”
季剑白应声而出,海大少拍案笑道:“妙极妙极,白煮鸡蛋,密封陈酒,神仙也下不了毒,你我饿不死了!”
李洛阳望着厅外的家丁壮汉,面色却更是沉重。
片刻之间,李剑自己然将酒坛鸡蛋全都搬来。
李府世代豪富,藏酒自然极多,几乎摆满了半间大厅,但鸡蛋却仅有两篓,还带有大篓风干的鸡鱼咸肉。
李洛阳黯然叹道:“只有这么多?”
李剑白道:“厨房中所用的菜蔬,大半是当日采买新鲜的……”
李洛阳长叹接口道:“鸡蛋共有多少?”
李剑白道:“孩儿方才已同人数过,共有五百七十二枚!”
潘乘风展颜笑道:“五百七十二枚,也尽够吃上几天了!”
李洛阳冷冷道:“兄台莫非忘了,院外还有一百二十多个弟兄,他们也要赖这些鸡蛋的。”
潘乘风呆了一呆,颓然坐在椅上,全身仿佛都软了。
李洛阳叹道:“幸好每年的会期,兄弟的内眷丫环都由家母带去朝山进香了,否则,唉!情况更是不敢想象。”
司徒笑突然接口道:“在下方才计算过了,里外有一百四十人,每人恰好可分到四个鸡蛋,此外还多十二枚。”
李洛阳展颜一笑,道:“兄台好精明的计算……”
潘乘风霍然长身而起,大声道:“我们乃是李家的客人,难道也要和那些家丁壮汉同样待遇么?”
李洛阳面色一沉,道:“他们也都是自爹娘肚中生出来的人,为什么不该和兄台你同样待遇?”
潘乘风大声道:“虽都是人,等级却终是有些不同。”
海大少怒喝道:“有什么不同,只怕李大哥的这些兄弟比阁下还要多些人情味,若论忠义侠气,这些兄弟更比你高得多了。”
潘乘风冷笑道:“你明知此时此刻,别人绝不能眼看我和你动手,便故意以言语激恼于我……”
海大少道:“纵非此时此刻,这些话俺也要说的。”
李洛阳长叹道:“两位莫再相争,多出的十二枚鸡蛋,这里每人可再多分一枚就是了。”
海大少大笑道:“俺岂是为鸡蛋而争,只是听不惯这厮的屁话。”
当下李洛阳便传令在院中燃起四堆柴火,架起四只巨釜,水煮鸡蛋,四井有毒,就利用了昨天剩下的洗脸水。
鸡蛋煮熟,先送上大厅,每人果然分得五枚。
海大少取了鸡蛋,打开酒坛,一口酒一口蛋,眨眼之间,便将五个鸡蛋全都吃得干干净净。
霹雳火吃到第四个蛋时,迟疑了半晌,痛饮了几口酒后,终于也将五个鸡蛋全都吃光,架起两张桌子,倒头便睡。
潘乘风剥开一枚鸡蛋,叹了口气,仔仔细细,分成八块吃完,然后将另四枚鸡蛋谨慎的藏入怀里。
别的人有的吃了两枚,有的吃了三枚,这些平日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豪士,今日却对这淡而无味的白煮鸡蛋吃得津津有味,海大少环顾一眼,大笑道:“直到今日,俺才知道白煮鸡蛋原来有如此美味。”
只有云铮,垂首吃了枚鸡蛋,目光无意的触及倚坐在铁中棠身边的温黛黛,第二枚蛋,便再也吃不下去。
他独自喝下了小半坛酒,玉面渐渐变为赤红,终于抬起头来,瞪起眼睛,毫无顾忌的望向温黛黛;
夜色渐深,大厅中已无人语,院外的火堆也已熄灭,死寂的黑夜中,充满了令人室息的沉重。
大厅中人看来似乎都已沉睡着,其实却无一人真的能睡着;潘乘风不时伸手到怀中去摸摸那四枚鸡蛋,取出看看,又收回去。
午夜过后,云铮终于醉倒了,伏在桌上,口中顺喃的发着呓语,仔细听来,却显然是在呼唤着温黛黛。
铁中棠闭目坐在椅上,心中不禁更是怜悯痛苦。
李洛阳轻微的脚步声,在四下轻轻移动。突听李剑白轻轻问道:“爹爹,你不睡一会儿么?”
“你睡吧,爹爹哪里睡得着!”
“孩儿也睡不着,不知道他们今夜会不会来?”
李洛阳叹息着摇了摇头,缓步走下厅前石阶,院中巡大的大汉一个个都瞪大着眼睛望着墙头。
突听司徒笑在身后轻轻说道:“但望他们今夜进攻,弟兄们还有些斗志,否则,这样再困两日,只怕……唉!”
李洛阳黯然道:“再过两日,他若不来,我们便冲出去。”
司徒笑道:“敌暗我明,冲出去也是凶多吉少,何况……李兄你还有偌大的一份家业在这里。”
李洛阳垂下了头,久久说不出话来。
众人提心吊胆过了一夜,黎明终于冉冉而来。
大家不约而同的长身站起,在厅中四面的窗户前往来蹀踱起来,只是人人心头沉重,谁也不愿多说话。
云铮宿酒未醒,更是头痛如袭,打开酒坛,又自痛饮。
一夜过后,他仿佛又憔悴了许多。
铁中棠突然走到潘乘风身旁,拍拍他肩头,道:“潘兄,可愿陪老夫到院中去散散步么?”
潘乘风目光一转,道:“自然奉陪。”
温黛黛缓缓站了起来,铁中棠冷冷道:“你留在这里!”温黛黛委屈的点点头,终于又坐了下去。
李洛阳道:“在院中散步虽无妨,但各位还是要小心些!”
出了大厅,潘乘风便诡笑起来,轻轻道:“老爷子你唤我出来,可是有什么巧计要施展么?”
铁中棠道:“你猜对了!”
潘乘风精神一振,道:“这里人多,到后面去说。”
铁中棠目光闪动,道:“你若能将海大少、李家父子以及那云铮诱出大厅,我便再教你一条脱身妙计。”
潘乘风大喜道:“真的么?”
铁中棠冷冷道:“你若不信,那就算了!”
潘乘风笑道:“这又有何难!”转过身去,海大少正拉着李家父子走下了大厅的石阶,和院中壮汉攀谈着。
接着,云铮脚步踉跄,也走了出来,口中喃喃道:“我永远不要再看到你了,永远不要……”
铁中棠沉声道:“你快将他们引至厅后,寻个隐密的地方看大厅中的动静,其余的事,自有我来处理。”
潘乘风道:“好!”
果然悄悄走了过去,拉起云铮的臂膀。云铮醉态可掬,甩脱了臂膀,道:“你要作甚?”
潘乘风嗅到他扑鼻的酒气,口中道:“你醉了,我扶你去溜溜。”暗中却已疾点了他软麻哑穴。
云铮身不由主,口里也说不出话来,一直被他半拉半跑的拉到厅后,潘乘风目光转处,却已寻不到铁中棠。
他只得寻了个隐密的窗户,在窗纸上点了个月牙小孔,压低声音道:“快从这里往里面看!”
云铮口里虽不能说话,但心中却大怒道:“你这样对我,我偏偏不看!”当下竟紧紧闭起了眼睛。
潘乘风皱眉忖道:“这少年看来如此倔强,我纵然用强,他也未必肯乖乖睁开眼睛来看……”
心中正在为难问,铁中棠突自旁面悄悄掩来,沉声道:“你看他醉得眼睛都张不开了,还教他看什么?”
云铮大怒忖道:“谁说我醉了,我偏偏要睁开眼睛看。”
当下果然睁大了眼睛,凑在孔中向里望去。
潘乘风见铁中棠只一句话便教云铮睁开了眼睛,心里不禁又是钦佩,又是好笑:“这老人当真猜透了酒鬼的心理。”
要知越是酒醉的人,越更不肯承认自己酒醉。
铁中棠拍了拍潘乘风肩头,道:“你责任已了,快去吧!”
潘乘风虽然也动了好奇之心,想着大厅中究竟有什么可看之事,但见到铁中棠的眼色,终于还是走了。
铁中棠与云铮并立在窗前,偷愉向内望去——
只见温黛黛已站起身来,要向外走,却被黑星天、白星武二人挡住了去路,温黛黛道: “你们要做什么?”
白星武冷冷道:“司徒兄要找你谈谈。”
温黛黛变色道:“谈什么,我不认得他。”
司徒笑突然扣住了她的脉门,冷笑道:“贱人,敢说不认得我,我养了你十年,便是养条狗也该知道报恩才是。”
温黛黛半身被他捏得又麻又酸,面上却突又绽开了媚笑,轻笑道:“我跟你说着玩的,你又何必如此认真!”
窗外的铁中棠冷笑着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只要我们一出大厅,司徒笑便忍不住要逼问这贱人了!”
转目望去,云铮睁大了眼睛,满面俱是惊骇诧异之色,显然他见了厅中的情况,酒意已被骇醒了一半。
突听司徒笑冷冷道:“我教你跟踪那少年,探出他的巢穴,你为何却要半路抛了他,去跟个半死的老人?”
听到这里,云铮已不禁骇出一头冷汗。
铁中棠瞧了瞧他,心中暗忖道:“这也够了,若是让司徒笑再逼问下去,那贱人说不定连我也出卖了。”
一念至此,突然举掌震开了窗门,环腰抱起了云铮,闪电般的傍着一排房屋掠了过去。
大厅中果然响起一串惊叱之声,司徒笑、黑星天等人,惊叱着自厅中疾掠而去。
铁中棠也不理它,抱着云铮,藏起身形,随手拍开了云铮的穴道,沉声道:“你听清了么?”
云铮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切齿道:“贱人!”
铁中棠和声道:“你既然已知道她是个贱人,便不该再为她痛苦,你若再为她痛苦,便不是男子汉了!”
云铮垂首呆了半晌,长长叹息了一声。
铁中棠道:“此刻情况非常,他们纵然明知你是大旗门人,也绝不会伸手动你,但你也切切不可随意妄动。
云铮点了点头,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笔直望向铁中棠,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切事都瞒不过你?”
他目光充满了惊奇敬畏之情,铁中棠不敢接触他的目光,转首道:“我是什么人,你日后自会知道的。”
云铮道:“你现在为何不说?”
铁中棠道:“此刻说了,事情便有大变。”
他语气中充满了森严沉重,教任何人听了,都不敢再问。
突听一声厉叱:“什么人在这里?”
厉叱声中,已有一阵衣袂带风之声划空而来。
铁中棠沉声道:“你乘隙溜走,我去应付。”当先大步行出。
黑星天、白星武一先一后的凌空飞掠而下,见到铁中棠缓步而来,两人不禁齐声脱口道:“原来是你。”
铁中棠冷冷道:“正是老夫,有何见教?”
黑星天沉声道:“大乱已起,你在这里做什么?”
铁中棠冷笑道:“逛逛。”再也不看他们,负手走了。
黑星天皱眉道:“这老头子我越瞧越是古怪。”
白星武道:“我也总觉得此人甚是神秘,本来甚至疑心他乃大旗门人改扮,但见到他与云铮之间的情况,又觉不似了。”
黑星天沉吟道:“这难道不会是他们演的双簧么?”
白星武摇了摇头,道:“那姓云的激烈冲动,看他的痛苦神情,绝不会是假的,这点小弟倒可以担保。”
这两人虽都心计深沉,但却也猜不透这其中的曲折。
黑星大道:“这老人纵有秘密,只要与我们无关,又何必管它!”
此刻那十二队家丁壮汉神情也大是激动,弓上弦,刀出鞘,紧张的在四下搜索方才那击窗之人。
李剑白如飞奔来,沉声道:“家父请各位还是回到大厅中,弟兄们也速即各守岗位,不要妄动。”
众人在四下查不出异状,便一起回到大厅。
李洛阳本在厅前往来碟踱,见到众人回来,立刻顿住脚步,沉声道:“此刻你我力量必须集中,精神必须镇定,切切不可为了些许警兆,便分散了力量,慌乱了精神,而为对方所乘!”
霹雳火大声道:“这样守株待兔,也不是办法。”
李洛阳道:“兄台难道另有什么高见么?”
霹雳火呆了呆,闭紧嘴巴,再也不开口;
日色渐高,众人心情更是烦躁,还剩有蛋的,都取出蛋来吃了,虽是兄弟之交,也再没有人互相客气。
海大少望着别人吃蛋,肚子里忽然咕噜咕噜响了起来,在死寂中听来分外触耳。众人不禁都瞧了瞧他。
他却抚肚大笑道:“俺虽是英雄,怎奈肚皮却恁不争气。”
霹雳火手里捧着酒坛,笑骂道:“直娘贼,这饿的滋味真不好受,不瞒你说,老夫的肚皮也要不听话了。”
话未说完,肚中果已叫了起来。
潘乘风手里拿了个剥好的鸡蛋,故意在海大少面前走来走去,仔细咀嚼,吃口蛋,叹口气。
海大少瞪着眼睛,眼珠子随着他的蛋移来移去,终于忍不住在地上吐了口唾沫,大骂道:“直娘贼,白煮蛋有什么好吃?”
潘乘风大笑道:“不好吃,不好吃。”吃得更是有味。
海大少涨红了面孔,霍然站了起来,潘乘风情不自禁退了一步,海大少大笑道:“小子放心,俺不会抢你的蛋的。”
众人都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大厅中阴森死寂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云铮面上更早有了笑容。
但院中的大汉精神却已大是颓萎,这些人武功怎及厅中群豪,饿了一天,早已饿得头晕脚软。
李洛阳目注院外,双眉紧皱,喃喃道:“黄昏,最多只能拖到黄昏了。”
突然钟声又是一响,那童声愉快的唱道:“钟声四响,饿得发慌,送些猪肉,给你尝尝。”
歌声中,墙外突然挑起十余根高出墙头甚多的竹竿,竿头缚着只烤透了的烧猪,随风摇晃。
那金黄的猪皮,在日色下闪闪生光,扑鼻的香气,阵阵随风传来,众人虽想不闻不看,哪里忍受得住。
院中的大汉脚步更乱了,眼睛却瞪得更直。
突听一条大汉大声骂道:“妈的,大鸡大鸭老子们都吃惯了,猪肉又有什么稀罕,弟兄们,看它作甚!”
张弓搭箭,飕的一箭射去。
哪知箭到墙外,突然一斜,竟平空直落了下来,众人见到墙外竟有如此严密的戒备,心里不禁更是沉重。
铁中棠望着墙外金黄的烧猪,心里突然忆起了那活到成年仍未吃过猪肉的水灵光,也忆起了她的歌声:“……那淌着油的猪皮哟,已烧得金金黄,我割下了一块大猪肉哟,请你尝一尝,尝一尝……”
他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但心头却更是凄凉。
海大少在厅铮走来走去,忽然停步,“呸”的吐了口口水、大骂道:“这猪肉保险是酸的,不吃也罢。”
李洛阳失笑道:“虽未必酸,却必定有毒……”
话犹未了,突然十余条人影刷的窜上竹竿。

 

 

第八章、明珠索魂

这十人有男有女,有的是独臂的大汉,有的是秃头的癫子,却还有的是身穿各色彩衣的明眸少女。
他们手中都各拿了柄雪亮的匕首,身法俱皆轻灵无比,轻飘飘的立在竹竿头,仿佛随时都可乘风而去。
潘乘风变色道:“这些人便是鬼母门下的九鬼子、七魔女了,他们突然亮相,不知又是在弄什么玄虚?”
只见这些人方自立上竿头,突然头下脚上,直栽了下来,仿佛立足不稳而跌倒了的模佯。
但却在这刹那之间,他们的足尖,又巧妙的勾住了竹竿,掌中匕首一挥,各各割下块猪肉,放人口中大吃起来。
一个独臂汉子大笑道:“看到么,猪肉全都是没有毒的,只要你们有种,尽管来拿好了!”
李洛阳厉叱道:“放箭!”
叱声方了,弓弦骤响,乱箭如雨飞出。
竿头上的男女轻轻一笑,突然飞身迎了上来。
但见漫天人影在箭雨中飞舞了一阵,乱箭竟俱都被他们接了过去,没有一根落到地上。
刹那之间,箭雨与人影俱沓,只剩下那十余只金黄的烧猪,和那些男女讥嘲声犹在风中飘荡。
司徒笑变色道:“好轻功,好手法,只怕这些人其中任何一人的武功,都不在你我之下。”
李洛阳长叹道:“他们此举不但要证明猪肉无毒,诱人去抢,也在炫耀武功,借以示威!”
海大少目光一转,突然跃出院外,自怀中取出一段长索,随手打了个活结,震腕抛出。
潘乘风冷笑道:“到底是做贼的,随身都带着做贼的家伙。”话声未了,活结已套上了烧猪。
海大少大喝一声,挫腕收索,烧猪便离竿飞起。
突见墙外一条人影直窜而上,挥刀去斩长索。
海大少怒吼道:“你敢!”身子箭一般窜起,左掌急扬,凌空扑向那挥刀的人影,掌法有如雷霆。
那人影身材枯瘦,挥刀斜划海大少脉门,此人身法亦是惊人,凌空变招之迅,有如水中游鱼。
海大少右手却已接住了烧猪,左手一翻,原式夺刀。
只听又有人冷笑道:“你出了墙还想回去么?”一个独眼大汉,苍鹰般扑上,左手一托那枯瘦汉子足底,右手直击海大少胸膛,枯瘦汉子将要落下的身形被他手掌一托,立刻上升数尺,飞足踢向海大少面门。
海大少左右被袭,真气又已不继,纵然躲开了这两招,身子眼看也已落到墙外,便当真是凶多吉少了。
厅中群豪变色,抢出院外,黑星天、白星武左右齐出,手掌齐飞,十数点寒星暴射而出,分打墙外两人。
海大少暴喝一声,挺起胸膛,迎了那独眼大汉一掌,身子却借势飞回,凌空翻了个跟斗,飘飘落到院中。
霹雳火大声道:“你受了伤么?”
海大少狂笑道:“俺这种身子,挨个一拳两拳又算得了什么?一拳换条肥猪,这买卖却是不错!”
霹雳火挑起大拇指,大声笑道:“好汉子,墙外的鬼子鬼孙你们听到了么,你们一拳,人家只当搔痒。”
但此刻墙外人影又已落下,更无人答他的话。
海大少抱着烧猪回到大厅,抽出尖刀,大笑道:“一人一块肥猪肉,就是方才在俺面前吃鸡蛋的朋友没有!”
刀锋展处,“唰”的划下块猪肉,海大少接口笑道:“反正是做贼的抢来的猪肉,人家也不要吃的。”
潘乘风冷冷道:“他们划的地方无毒,别处也无毒么?”
海大少呆了一呆,口中大骂道:“你吃不到猪肉眼红,就拿话来骇人么?”手中尖刀却已垂落了下来。
白星武自怀中取出银针,在肉中一刺,银针立刻变为乌黑。海大少面色大变,竟呆住了。
众人见了,心里不禁叹息,司徒笑推开潘乘风,道:“幸好那厮的拳不重,否则倒真不划算。”
海大少木然点了点头,嘴角突然沁出了鲜血,原来那独眼大汉方才一拳虽是凌空击出,力道仍是不轻。
海大少早已觉出了不对,只是不愿扫兴,勉强忍住,最少也等别人吃过肉再说,哪知肉却是吃不得的。
只有云铮一言不发,大步走了出去,自大汉们手中要过了一张弓,一壶箭,张弓搭箭,劲射而出。
箭如流星,去势奇快,飕的射落了竿头烧猪。
他手不停的挥,箭去如电,刹那之间,但听弓弦一连串轻响,那十只烧猪,竟都被他射落。
院中大汉,不禁轰然发出了彩声。司徒笑等人见了,更是暗自心惊,只有温黛黛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
彩声过后,墙外突然有人冷冷道:“好准头!好手劲!好箭法!是什么人射的,敢站到墙头让咱们瞧瞧么?”
铁中棠情不自禁,脱口道:“不要去!”
却听云铮扬声大呼道:“少爷我就站在院中,你们只管来瞧便是!”左手持弓,右手已备好三支长箭。
墙外人轻笑道:“我来瞧瞧!”。
一条身着粉衣的少女人影轻飘飘的直跃而起,姿势优美,宛如仙子。
云铮厉叱道:“瞧清楚了!”右手微挥,弓弦连响,三支长箭,带着尖锐的风声,成 “品”字形飞出。
那粉衣少女娇笑道:“果然不差!”双手高扬,接住了左右两支长箭,飞起一足将当中一箭踢回。
她举手投足,有如仙女凌空而舞。
哪知云铮又已换箭在手,大喝道:“还有!”又是三箭划空飞出,三箭发时虽有先后,去势却快慢不差。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听那少女一声惊呀,翻身落了下去。
霹雳火一持须,大笑道:“他们伤了我们一人,咱们也立刻还了颜色,这场仗打得当真是有意思得很!”
但众人心神只不过振奋了片刻,便又消沉了下来;难堪的饥饿,像梦魔般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到了黄昏,院中的大汉多已不支,斜倚在墙角,在夕阳黯淡的光线下,令人见了更是颓废心伤。
大厅众人的嘴,也都被饥饿封住,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再敢多去饮酒,他们甚至连饮酒的兴趣都已失去。
李洛阳环顾着厅内厅外的萧条景象,突然沉声说道:“老夫已决定要冲出去一战,有多少人愿意跟随老夫的?”
这句话立刻像鞭子一样抽到他们身上,黑星天、白星武、云铮、霹雳火,俱都像挨了鞭子似的自椅上跳了起来。
司徒笑笑道:“生死成败,在此一举,李大哥你在未作决定之前,还是再多加考虑的好!”
李洛阳道:“我一生行事最是谨慎,但此时此刻,却逼得我不得不作此孤注之一掷!”
语声顿处,他目中突然射出逼人的光芒,沉声接道:“与其被困在此间,还不如出去战死的好!”
司徒笑道:“再等两日,或许有救星前来……”
李洛阳道:“吾意已决,兄台就不必多说了,倘若有人不愿出去一战,只管留守此间,在下绝不相强!”
他平日言语平和,此刻说话,却有如斩钉截铁,目光四处一望,又自接道:“谁愿出战,请举起手来。”
解雳火、云铮立刻应声举手,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了一眼,也缓缓举起了手,口中说道:“司徒兄你……”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自也去的。”
李洛阳道:“有这些人也已够了,海大少受伤难行,这位老先生不懂武功,自然该留在这里。”
李剑白道:“海大侠恰巧睡着了,否则他听到……”
海大少突然一跳而起,大声道:“谁说俺受伤难行?谁说俺睡着了?你们冲出去,俺来开路。”
李剑白一挥长剑,道:“自应由我来开路!”
霹雳火大笑道:“开路之责,你们谁也抢不过老夫的。”
海大少、云铮齐声问道:“为什么?”
霹雳火拍了拍腰间的革囊,道:“就凭老夫这囊中数十粒霹雳子,纵在千军万马中,也能杀出条血路。”
李洛阳截然道:“如此说来,开路之责就有烦兄台了,这位少侠与小儿左右为辅。”
他目光望向黑、白两人,道:“黑白天武双星断后,我和司徒兄居中策应,无论怎样厮杀,要前后呼应,不可失去联络!”
海大少怒道:“还有俺哩,难道你忘了么?”
李洛阳缓缓走到他身前,道:“兄台么……”突然伸手轻拍在他肩头穴道上,接口道: “兄台伤势未愈,不可妄动的。”
海大少又气又恼,却已无法争辩了。
李洛阳回转头来,沉声道:“外面的兄弟,张弓搭箭守着此厅,无论如何,也莫要被人冲进来!”
潘乘风应声道:“这里有在下照应!”
李剑白冷笑望了他一眼,道:“本来就没有人要你出去!”
说话之间,众人已都扎紧了衣衫,亮出了兵刃,云铮挥动着剑光, 突然长叹道:"此刻若有他在这里就好了!"
李剑白道:"谁?"
云铮叹道:"此人乃是我的师兄,他机警胜我百倍,虽在大乱之中,仍可从容策划,只可惜……"
他瞧了司徒笑一眼,恨声接道:"只可惜他已背叛了师门,认贼作父,我若见着了他,定要和他拼个死活!"
铁中棠顿觉一股冷气自心底升起,悄悄闭起了眼睛。
李洛阳甩下长衫,握起长剑,厉声道:"此刻日象将落未落;正是血战的大好时分,你我就此冲出去吧!"
大厅之中,顿时长剑挥展,森森的剑气,凛冽的杀机,弥漫在这珠宝世家之中,掩得四下一切俱都为之失色。
铁中棠突然抬起了头,沉声道:"事值如此,各位无论如何自应出去一战,老夫在此为各位击鼓助威,但……"
他目光缓缓自众人面前扫过,接道:"半个时辰之内,各位若仍无法取胜,就应即速回来,免得无谓牺牲。"
司徒笑应声道:"正该如此,半个时辰之内,事若不成,你我便请即速回来,徐图大计。"
李洛阳沉吟半晌,慨然道:"好!"
铁中棠道:"老夫以击鼓为号,鼓声一停,便是半个时辰到了!"
李洛阳微微颔首,李剑白立刻传令取鼓。
院中壮汉精神也突然振奋了起来,死气沉沉的庭院,刹那间便被战斗的火焰燃烧了起来。
霹雳火大喝一声,飞奔出院,云铮、李剑白挥动长剑,紧随在他身后,两人俱是年少英俊,身手矫健。
只见霹雳火劈手夺过了一柄长弓,厉声啸着掠上墙头。
在这瞬息间,他已探手摸出一把深碧色的霹雳子,施展出武林霹雳掌弹打金弓,连珠霹雳的手法。
但闻一连串弓弦轻响,那十余粒霹雳子已应弦而出,落地之后,声如霹雳,炸开了一条火龙!
墙外地甚空阔,远处林木葱郁,那青石铺成的道路,本是穿林而入,再穿林而出,几条在路上巡弋的人影,骤惊此变,四散分开,那跛足童子锐声呼道:"送死的出来了,让他们莫要再回去呀!"
林中人影移动,一人狂笑道:"他们回不去的!"
霹雳火厉叱道:"小鬼,着!"又是一串霹雳子飞出。
跛足童子大笑道:"老鬼,你打不着的……"身子一转,的溜溜飞上竹竿,道:"老鬼,你敢上来么?"
话声未了,院中已有一簇箭雨飞来,跛足童子凌空一个"死人提"笔直的倒翻了下去。
但见眼前剑光一闪,云铮己迎面扑来,长剑挥动,化作匹练,接连三剑,已将跛足童子团团围住。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道:"好小子,剑法不坏!"
身形在剑光中转了几圈,出手还了三招。
云铮面色深沉,剑势更是剽悍沉重。
这跛足童子又走了三招,面上已收敛去调皮的笑容,突然大喊道:"这小子厉害得很,快来帮帮忙呀!"
喊声未了,己有两条人影左右夹击而来,一个是粉衣少女,一个身穿碧衫,明眸流波,身影却快如闪电。
跛足童子翻身抽出剑来,嘻嘻笑道:"我受不了啦,还是你们陪他玩玩吧!"接连几个翻身,远远掠到一旁。
粉衣少女笑啐道:"小鬼,临阵脱逃,还要多话。"
笑语声中,长袖飞舞,轻飘飘攻出几招。
那碧衫少女抖出了一条长达五尺的银练,笑道:"五妹,你攻近,我打远,看这小子能接几招!"
云铮虽然素来不喜与女子相斗,怎奈身形却已被她两人奇诡轻灵的招式困住,再也脱身不开。
那边李剑白早已挥剑迎上了一条独目虬髯、手持一长一短两柄钢刀、长得宛如半截铁塔般的大汉!
鼓声已起,雄浑急遽。
他两人招式,亦是刚猛迅急,只听刀剑相击之声叮当作响,只见长短三道寒光,纵横开阖。
这眇目大汉身形虽高大,但身手却绝不呆笨,长刀短刀,相辅相生,走的是刁辣招式,怪异已极。
李剑白家学渊源,剑势沉稳,气度更是不凡,和这经验老到的大汉交手,两百招内绝分不出胜负。
但他们的攻势,却已被阻,霹雳火大喝道:"不要缠战,冲呀!"喝声之中,又击出一串霹雳子。
突听树林中狂笑一声,一条人影急飞而出,宽袍大袖,衣袂飘飘,兜起一股劲风,竟将漫天飞来的霹雳子全都震了回来,势道强劲,落回了李宅院中,院中立刻响起一串大震,一阵惊呼。
李洛阳变色道:"霹雳子发不得了。"挥剑迎上。
只见林中掠出的人影,飘飘落在地上,两只长袖随风飘舞,宛如蝙蝠的翅膀一般,落地后竟长垂及地。
他颀长的身形却是瘦骨嶙峋,面上双颧高耸,眼眶深陷,仔细一瞧,竟是个瞎子。
那跛足童子见他来了,拍手笑道:"妙极妙极,大哥也赶来了,看你们还有多少暗器,只管放出来吧!"
霹雳火心头一震,大声道:"你便是艾天蝠么?"
普天之下,施用暗器之人,一听无目煞星艾天蝠的名字,人人都头皮发炸,心头发慌。
因他虽是个瞎子,却专破天下各门暗器,其听觉之灵敏,有如浑身上下都生满了眼睛。
只见他阴沉的面色毫无表情,道:"不错,谁来陪我这瞎子走几招?"声音亦是冰冰冷冷,毫无情感。
李洛阳"飕"的掠过霹雳火,掠到面前,目光上下扫动,沉声道:"阁下想来便是九子鬼母门下的首座弟子了。"
那跛足童子远远立在艾天蝠身后,飞扬跳跃,大声道:"不错,他便是我们的大师哥!"
李洛阳道:"令师兄如此以阁下为荣,倒是很难得。"
艾天蝠冷冷道:"李先生过奖了。"
李洛阳呆了一呆,道:"阁下怎会知道在下便是李洛阳?"
艾天蝠大笑道:"艾某双目虽盲,心却不盲,此时此刻,除了谦谦君子李洛阳外,谁还会如此客气的对艾某说话。"
李洛阳扬眉道:"人道无目煞星心思灵敏,过于他人,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艾天蝠笑声突顿,道:"李先生如此的夸奖艾某,莫非是要艾天蝠做什么事么?"他即使在狂笑之时,面上亦无表情。此时笑声一顿,面容更是冷得可怕,仿佛他心肠俱是寒冰所铸,世上再无任何事能打动于他。
李洛阳纵声狂笑道:"不错,在下正要照原文与阁下打个赌。"
艾天蝠冷冷道:"艾某占了优势之时,从来不与别人打赌,李先生这番心思看来是白费的了。"
李洛阳又自呆了一呆,他本想孤注一掷,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作注,和艾天蝠师兄弟们的性命赌上一赌。
那跛足童子大笑道:"赌不赌你都已输了,还赌什么?你骗别人可以,却骗不到我大哥!"
艾大蝠道:"李先生若要动手,在下当可奉陪,但也请李先生先取下鞋底的蛋壳,免得动手时行动不便。"
李洛阳情不自禁,举起脚底一望,只见鞋底之上,果然嵌着几片碎了的蛋壳,这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但双目全盲的艾天蝠,却犹如目见,抬眼四望,艾天蝠深陷的眼眶,骇然竟是一片肌肉,根本连眼珠都没有,绝不是伪装的瞎子--何况纵然是目光敏锐之人,也万万不会瞧见别人鞋底的蛋壳。
刹那之间,李洛阳心头不禁大为惊骇。
只听艾天蝠冷冷道:"阁下心里不必奇怪艾某怎会知道,艾某只是自阁下方才脚步移动时所发的声音听出来的。"
李洛阳道:"你怎知必是蛋壳?"
艾天蝠狂笑道:"食物俱已有毒,想来你们只得吃鸡蛋了,惶乱之下,自然难免将蛋壳剥得狼藉遍地,在下姑且猜了一猜,却不想正猜对了。"
李洛阳暗叹一声:"这艾天蝠当真是个绝世的人材。"
要知此刻刀剑叮当,人声叱咤,鼓声更是响如雷霆,能在这许多声音中听出别人脚步轻微的移动,这耳力是何等惊人,再加上他分析事理之精确,更是令人心惊。
霹雳火忍住性子站在李洛阳身后,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了,厉声喝道:"艾天蝠,你果然心巧口巧,老夫却要看看你的手巧不巧?"长弓一展,箭步窜前,弓梢直点艾天蝠胸腹间的将台大穴。
那跛足童子一个筋斗翻了过来,大喝道:"我大哥只想和李洛阳动手,你多事什么!还是让少爷我陪你玩玩吧!"
喝声之中,双足如飞,踢向霹雳火面门。
霹雳火只得暂求自保,闪身避过,大怒道:"你明明知道老夫生平不与妇人孺子动手,此番又来做什么?"
跛足童子嘻嘻笑道:"你不愿和我动手,可知我还不愿和你动手哩,你既未接到换命明珠,还是乖乖站到一边去吧!"
霹雳火大怒道:"混帐!"呼的一拳,却是击向正与黑星天动手的一人身上,他纵在盛怒之下,还是不愿与妇人孺子动手,这老人脾气虽然蛮横,倒也蛮横得可爱。
这时白星武、司徒笑等人,都已各自寻着了对手,在这一片辽阔的空地上,动手厮杀起来。
但四面树林之中,仍不时有人影闪动,他们的攻势虽然凌厉,也无法在这四面杀机之中冲开一条血路。
李洛阳与艾天蝠身子缓缓逼近,却始终未曾出手接过一招。
那跛足童子满面嘻笑,东打一招,西踢一足,忽然又是一个筋斗翻回树林,笑道:"师父来了。"
九子鬼母果然已扶着两个明眸少女的肩头,缓步走了出来。
她脚步仍然蹒跚,衣裳也仍然有如贫妇。伴在她身畔的两位少女,却是满身华服,艳光照人!
李洛阳心头一凛--此刻依依站在九子鬼母身畔的,赫然竟是那奇异老人的艳姬。
他自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心头不觉疑窦丛生。
哪知就在他这疑愣的刹那间,艾天蝠硕长的身躯已冲天而起,两只长袖迎风飘展,有如飞天的蝙蝠一般。
他双袖又长又宽,柔中带韧,正是两件最最奇异的外门兵器,双袖舞起,敌人武功纵强,一时之间也休想近身。
战鼓频催,战况却胶着在当地,没有丝毫进展。
院中的家丁壮汉,听得外面的交战之声,越等越是心焦,有的已忍不住翻身到墙头,去观看外面的战况。
铁中棠面色凝重,挽起双袖,将皮鼓敲得咚咚作响,温黛黛愁眉苦脸的坐直在他身侧,也说不出话来。
十余条大汉本来凑在院中喝喝密谈,此刻突然狂呼上声,蜂涌着冲到紧闭着的大门前。
一人手提长刀,奋力挑起了门闩,刀风过处,大门洞开。
潘乘风变色呼道:"你们要干什么?"
家丁们齐声呼道:"冲出去!"
呼声未了,鼓声突然停顿。
鼓声停顿未久,黑星天便当先掠回院来,身上血迹斑斑,胸口不住起伏,手中的兵刃也失落了。
潘乘风变色道:"兄台可是受了伤了?"
黑星天点了点头;道:"在……左肩……"突然仆地坐倒。只听墙外一声狂呼,白星武、司徒笑狂呼着飞掠而入,两人神情亦是疲惫不堪,额上汗珠涔涔而落。
铁中棠虽未见到外面的战况,但见到这几人的神色,已显然可以想见外面战况的惨烈。
他手持鼓槌,奔出院外,惶声道:"还有人呢?"
白星武手挥汗珠,指向院外,只听李洛阳在院外大声呼道:"各位快退回去,在下断后。"
另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冷笑道:"前路虽然不通,要退后却绝对无人阻挡,阁下只管放心好了!"
语声落处,李家父子、霹雳火、云铮,果然连袂跃入墙来,这四人更是神情狼狈,重衣俱为汗水浸透。
李洛阳喘息了半晌,方自黯然长叹一声,垂首走回大厅,那黯然的叹息声,正显示了事情的急迫。
众人回到厅中,心情更是沉重。
李洛阳在厅中踱了几圈,突然走到厅前的石阶上,沉声道:"弟兄们请过来听我说话。"
院中的家丁壮汉们,缓缓围了过来。
李洛阳见到这些平日生龙活虎般的汉子,此刻纵然打起精神,也掩不住憔悴失望之态,心头不觉更是黯然。
"你们快快放下兵刃,高举双手去吧,只要你们不作抵抗,那九子鬼母纵然狠毒,也不致要了你门的性命,各位跟随李某多年,李某今日却不能保护各位,但望各位莫要怪我。"
他话未说完,这些家丁们已骚动起来,等到他说完了话,这些粗豪的汉子已齐呼道: "咱们死也不走。"
李洛阳黯然道:"各位留在这里,也是在送性命!"
一个家丁振臂而出,嘶声道:"老爷待小人们天高地厚,小的们死也要和老爷死在一起。"
另一个人接口呼道:"小人们虽然无知,却还不是贪生怕死的人,老爷若定要小的们走,小的们只有先死在这里。"
李洛阳静静的凝注了他们半晌,突然狠狠一顿足,转身走了回去,目中似乎已可看到闪动的泪珠。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轻轻道:"咱们难道真的没有冲出去的希望了么?"她一直跟随着铁中棠,片刻也不肯离开。
李洛阳无言的点了点头。
温黛黛呆了半晌,突然转身奔了出去,司徒笑、云铮的脚步都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谁也没有追出去。
李洛阳缓缓走过去解开海大少的穴道:"兄台莫怪!"
海大少挺胸而起,大声道:"俺为何不怪你,听你说那些泄气的话,真几乎将俺气死了。"
李洛阳苦笑一声,道:"不是在下说话泄气,只是以此刻情况看来,我们是凶多吉少了。"
海大少瞪起眼睛,别的人却仿佛都默认李洛阳方才的言语。
海大少厉声道:"你们说话呀,咱们究竟拼不拼得过?"
李洛阳仰首望天,缓缓道:"海兄此刻莫要问了,到了黄昏之后,你我再一起冲出去试试。"
海大少道:"这才像话。"
李洛阳道:"你我这次冲出去,谁也莫要再存有回来之心,冲得出去就冲出去,冲不出去就死在这里。"
海大少拍案道:"这更像话了。"
李洛阳移过目光望向铁中棠,缓缓道:"无论咱们冲不冲得出去,阁下都不会死的。"
铁中棠道:"此话怎讲?"
李洛阳冷冷道:"此刻跟在九子鬼母身畔最最亲近之人,便是阁下的那位温柔美艳的夫人!"
铁中棠脸色也变了。
李洛阳却已拂袖走了开去,众人本觉铁中棠来历不明,此刻更不禁暗暗猜疑:"难道此人便是九子鬼母的内应?"
李洛阳负手立在厅前,只见院子的角落,几个家丁正悄悄的以长刀在挖着草根,剥着树皮。
他只觉心头一阵黯然,转过头去,不忍再看:"苍天,我李洛阳待人不薄,为何今日却落到这般下场?"他满心怆痛,心中所思,口中竟不知不觉的说了出来,当真是言词沉痛,凄凉欲绝。
海大少突然拍案大骂道:"李大哥待人忠诚,有目共睹,怎么这里许多人中却有个内奸。"
李剑白道:"谁是内奸?"
海大少手指笔直指向铁中棠,道:"他!"
众人心里都在想着此事,此刻被他揭破,立刻骚动起来,霹雳火大声道:"不错,这厮行踪鬼祟,必定是个内奸。"
李洛阳望着铁中棠,只当他会辩驳两句,哪知铁中棠却只是茫然立在那里,也不开口。
海大少厉声道:"今日一战,无论是生是死,也不能留着这内奸活在世上,先得宰了他再说。"
众人齐都轰然应道:"正该如此。"脚步移动,便向铁中棠围了过来,众人心中俱是满腹冤气,此刻自然一触即发。
那两个童子骇得面青唇白,牵着铁中棠的衣袂,瑟瑟发抖,李洛阳长叹道:"众意如此,阁下还有何话说?"
铁中棠暗叹:"我施下连环之计,将情势造成如此局面,纵然称了心愿,弄得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霹雳火没有一人能逃得活命,却也害得许多条无辜的生命陪着一起送死,我做得对么?我做得对么?"心念至此,只觉心灰意冷,也不想反抗,长叹道:"不错,我害了你们,你们杀了我吧!"
众人反而呆了一呆,突听一人道:"你们若要杀他,便将我一起杀死!"夕阳余晖下,温黛黛缓缓走了进来。
她身上此刻竟佩满了珠宝,在夕阳下更是光彩夺目,她轻轻笑道:"我能戴着我最爱的珠宝,死在我最爱的人身畔,总比你们这些还要苦战一场才能死的人好,你们要动手,就快动手吧!"原来她方才狂奔而出,竟是去戴珠宝去了。、
海大少厉声道:"动手就动手!"
温黛黛走到铁中棠身畔,道:"谁来动手?',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在将死之前,动手杀两个丝毫不愿抵抗之人,脚下都不禁向后退了两步。
天色不知在何时黯了下来,再也无人去燃起烛火,苍茫的夜色,凄凄冷冷,惨惨切切。
潘乘风刚才掩起的大门,也不知何时吹开了。
夜色之中,门外忽然缓缓走来一条淡淡的白色人影,像是黑夜中的幽灵一般,走过近前,便可看到她美丽的轮廓,骇然竟是水灵光。
李洛阳变色道:"姑娘是来为九子鬼母传话的么?"
水灵光瞧也不瞧他一眼,笔直走到铁中棠前面。
铁中棠惨笑道:"你出去,还回来作什么?"
水灵光缓缓道:"你活着我可以走,你若真的要死了,我却不能活了,自然要来陪着你。"
这几句话虽然有关生死,但她却说的是那么平静,那种奇异的平静心情,使得她言语也变得十分流利。
海大少轩眉道:"你两人不是九子鬼母门下?"
水灵光道:"她虽然要将我收为弟子,我却情愿死!"
海大少呆了一呆,汗如雨下,道:"俺险些错杀了好人。"反手掴了自己两掌:"老先生,俺这里陪罪了!"
铁中棠淡淡一笑,道:"反正大家都要死的,早死晚死,又有何不同,时候已到,李兄还是冲出去吧!"
他缓缓回首瞧着水灵光,叹道:"只是你却死得太冤枉了。"
水灵光一笑,道:"你可愿意让我活下去么?"
铁中棠惨笑道:"我宁愿牺牲一切让你活下去!"
水灵光轻轻道:"你愿意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么?"
铁中棠大惊道:"你说什么?"
水灵光道:"你若真的肯牺牲一切,忘记所有的恩怨,我就有法子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你愿意么?"
黑暗中,虽然看不清众人的面色,但大厅中瞬即起了一阵惊诧之声,显见人人都已被她言语所动。
铁中棠全身都紧张起来,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水灵光轻轻点了点头,缓缓转过身子,道:"随我来!"
她轻飘飘的走出大厅,铁中棠不由自主的跟了出去。
这奇妙的女孩子,言语神态中,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使得谁也不会对她说的话有半分怀疑。
众人眼睁睁的望着他们走入院外苍茫的夜色中,没有一个人出声询问,更没有一个人出口阻拦。
门外的夜色,像铅一般沉重,死寂而黑暗的大地,仿佛已被它压得发不出半点声息。
铁中棠无言的跟在水灵光身后,走入了黑沉沉的树林,甚至连树林中都没有丝毫声音,风声和虫鸣都已被夜色压死了。
铁中棠只觉自心底泛起了一阵寒意,脚步更轻更急,而暗林中终于渐渐露出了微弱的光亮。
惨碧色的光亮,鬼火似的映着碧绿的林木,林木间人影幢幢,仿佛是幽灵在林中聚会。
突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来了么?"
水灵光道:"来了!"
一丛林木间,有片空地,摇曳的悬挂着十数点惨碧的珠光,又仿佛是幽灵的眼睛。
惨碧的珠光下,人影绰绰,围坐着一团人,映着惨碧的珠光,人面都也变成了惨碧的颜色。
当中坐的,正是那名震天下的九子鬼母。
她此刻已换了一身碧绿的长衫,碧管高髻,盘膝而坐。
铁中棠却昂然走到她面前。
九子鬼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阴森森笑道:"大旗门下的弟子,胆气总是比常人高了一等!"
铁中棠变色道:"你怎知道我是大旗门下?"
水灵光轻轻道:"我说的。"
九子鬼母道:"他说你身怀大旗门血旗,可是真的?"
铁中棠道:"她从未说过一句假话。"
九子鬼母道:"拿出来瞧瞧!"
铁中棠瞧了水灵光一眼,突然伸手入怀,取出了他随身珍藏的血旗,随手一抖,迎风招展。
九子鬼母霍然长身而起,目光如炬,紧紧盯在这面血旗之上,足足有半盏茶功夫之久,都未曾眨眼一下。
铁中棠道:"你看清了么?"
九子鬼母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坐了下去,缓缓道:"果然是昔年号令天下的血旗!"
水灵光轻轻道:"她老人家说天下只有这个血旗能解今日之围,我听见了才将你唤到这里。"
铁中棠精神一振,大声道:"真的?"
九子鬼母道:"不错,本门昔日曾受此旗大恩,也曾立下重誓,只要这面血旗所至,持旗人所发之令,老身无不听从。"
铁中棠大喜道:"那么……"
九子鬼母突又大喝一声,截口道:"且慢,你既然手持此旗,可知道持旗发令的规矩么?"
铁中棠呆了一呆,他脑海中似乎依稀有些印象,但此血旗已有多年未现,大旗门后代弟子早已将此事淡忘了。
九子鬼母缓缓道:"昔年云、铁两位前辈,虽然挟此血旗,君临天下,但唯恐多扰江湖同道,是以才立下了这规矩!"
铁中棠根本不知有何规矩,也不敢插口。
九子鬼母冷冷道:"血旗已有多年未见于江湖,这规矩,你是要回去问他,还是此刻就听老身说出来?"
铁中棠道:"前辈名重武林,想来不会骗人的。"
九子鬼母沉声道:"持旗人先道名来!"
铁中棠道:"铁中棠!"
九子鬼母大喝道:"铁中棠,你此刻应双手持旗闭目而立,从此刻起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血旗所发之令,是以万万不可再随意说话了,知道么?"
接着又道:"还有一事,你应切记,持旗人所发之令,必须有关人命生死,而且不得超过十字!"
铁中棠心头一震,大惊忖道:"不得超过十字,叫我如何发令?"放眼望去,四座一片寂然,都在凝神倾听。
九子鬼母更是面色凝重,再也不肯开口。
要知昔年大旗门开山宗师,傲骨峥嵘,他们虽以恶徒的鲜血汇集成了这面血旗,却根本没有挟恩自重,要以此血旗来号令江湖同道之意,只是江湖中人为了感恩图报,才立下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血旗所至,凡事一律听命,而云、铁两人深恐因此养成后人的狂傲之气乱施号令,是以才自己约束自己,定下这苛刻的规矩,不是人命关天之事,不可以旗发令,所发之令,更不得超过十个字,这规矩本应世代相传,只是大旗门近来屡遭惨变,声威大不如前,纵有血旗,也未见有人听令于他,是以掌门便未将这规矩传给后人。
铁中棠双手举起血旗,缓缓阖上眼睑,心头却是万念奔涌,不住的暗问自己:"这十个字叫我如何说法?"
他若是说:"请尔等放行让路!"岂非连大旗的仇人也一起放了,他怎能以本门血旗来救本门的仇敌。
他若是说:"只放本门兄弟!"那么便要将李宅父子也一起困死,他怎么忍心害这两个意气干云的侠士?
他若要说:"放本门兄弟及李家人。"那海大少,以及那些不是姓李的家丁,便要死在那里。
他更不忍害死那些无辜的人。
一时之间,他只有木立当地,当真是难以开口。
九子鬼母突然冷冷的道:"再若不说,便无效了。"
语声微顿,她又补充道:"这规矩本有限时,以十数为限,老身虽然未数,但想来时间已到了!"
铁中棠情急之下,大喝道:"让路放行,退出这里。"
铁中棠缓缓放下手来犹自木立当地,额上冷汗,涔涔而落,雨点般落在他那已被汗水湿透了的衣衫上。
水灵光忽然轻轻长叹一声,道:"我本当你要说那句话的。"
铁中棠变色道:"什么话?"
水灵光道:"放我要放的人!"
铁中棠身子砰然一震,双目圆睁,目毗尽裂,突然狂吼一声,张口喷出一股鲜血,俱都溅在他掌中血旗上。
水灵光大惊道:"你……你怎么?"
铁中棠血泪俱流,道:"我先前怎么想不起这句话?"话声未落,又是一股鲜血随口而出,他身子也仆倒地上。
水灵光扑抱了上去,流泪道:"这不怪你,不怪你,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紧张的。"
她平静的心情一失,说话便又口吃起来。
坐在九子鬼母身畔的艾天蝠突然冷笑道:"男儿汉若要复仇,便该凭自己的本事,仰仗他人之力,算得了什么!"
冰冷的言语,有如鞭子。
铁中棠心头又是一震,有如被人当头浇了壶冷水,呆了半晌,霍然而起,道:"多承指教,敢不从命!"
艾天蝠厉声道:"以好计对付好人,固是理所应当,但大丈夫胸怀自应磊落,为了这等事痛心,岂非令人齿冷!"
铁中棠肃然道:"金石之言,永铭在心。"
艾天蝠缓缓站了起来,沉声道:"我敬你是条汉子,才对你说出此话,师父,我们走吧!"
铁中棠大声道:"请问阁下大名?"
艾天蝠冷冷道:"本门只听命血旗一次,以尽昔日誓言,今日之后,说不定你我仍是仇人相见,多问作甚?"
长袖微拂,当先而立,那跛足童子凌空翻了两个跟斗,落在他身侧,道:"师兄,我跟着你。"
艾天蝠微微笑道:"调皮的孩子,你不翻跟斗难道就不会轻功了么!"拉起那童子的手,大步出林而去。
四下的碧衣人影也都纷纷站了起来,一个接着一个自铁中棠身侧走过,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跟在跛足童子身后的,是个身躯颀长的独臂汉子,面色阴沉,脚步轻如无物。
独臂汉子身后,便是那貌如白痴的癫子,望着铁中棠嘻嘻一笑,抱拳道:"害你饿了两日,恕罪恕罪。"
他身后跟着个面目狰狞的眇目大汉,咯咯狞笑道:"铁兄,你少让他靠近你,只要沾着他,少不得要染些毛病。"
惨碧的珠光下,他面容当真比鬼怪还要可怖。
铁中棠脚步情不自禁退了一步,这两人已大笑着出林而去。
再后面便是个形容猥琐的侏儒,鼠目猪唇,暴牙掀嘴,目光闪闪缩缩的直望着铁中棠,宛如毒蛇一般。
铁中棠一见此人,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阵厌恶的悚栗,脚下不禁又退了一步。
只听身后有人嘻嘻笑道:"兄台莫皱眉头,咱们这些人长得虽然难看,但心地却比那些俊小子好得多。"
此人鸡胸驼背,说起活来,声如裂帛。
再往后看,是个身长八尺铁培般一条大汉,脸上重重叠叠的生满了一脸金钱麻子。
这六人加上瞎眼的艾天蝠以及跛足童子,正是八人,一个个自惨碧珠光下走过,令人看来,当真是如鬼如狐。
铁中棠心中暗叹忖道:"九子鬼母真有本事,这些徒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还有一人,不知又是何等模样?"
转目望去,只见一个身长玉立,剑眉星目的白衣少年,抱拳走了过来,望着铁中棠微微一笑。
这少年不但英俊,神情潇洒,笑容更是令人可亲。
铁中棠大出意料,不禁抱拳还礼道:"兄台好走。"
却见这位少年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耳朵和嘴,原来他虽然四肢五官俱全,却是又聋又哑。
这八人不问可知,便是江湖中行踪最是诡异的神秘人物、九子鬼母门下的九鬼子了。
他九人接连走出了树林,后面便是六个身穿各色彩衣的明媚少女,那九鬼子虽然人人残废,个个丑怪,但这七魔女却是人人美艳绝伦,云雾般的鬓发,水一般的眼波,低颦浅笑之间,看来有如仙子。
当先一个紫衣女子袅袅走到铁中棠身侧,娇笑道:"我们七妹对你那般倾心,想来你必定是个美男子,你肯不肯让咱们姐妹看看你的真面目?"另五个彩衣少女也轻笑着围了上来。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谁是姑娘的七妹?"
紫衣少女伸手一指水灵光,笑道:"就是她。"
铁中棠心头一震,呆呆的看向水灵光。
紫衣少女咯咯笑道:"她也要跟着我们走了,你要看就多看两眼吧!"
铁中棠失惊道:"灵光……你……你?"
九子鬼母冷冷道:"水灵光已投入老身门上,位列七仙子之未,从今而后,只怕你将极少能见着她了。"
铁中棠道:"七仙子?"
九子鬼母道:"不错,老身这七个女徒,俱是仙子降谪凡尘,沾不得人间烟火气的。"
铁中棠大声道:"你本己有了七位女徒,恰合七魔女之数,为何还要加上她?"
九子鬼母道:"我那老七已被潘乘风所污,身子己非完壁,水灵光来了,恰巧补她的空位。"
铁中棠道:"你徒儿被人所污,你难道就不认她为徒了?"
九子鬼母厉声叱道:"仙子蒙尘,自不能再居仙子之位,老身虽要代她复仇,却早已将她逐出门墙了。"
铁中棠冷笑道:"我就不信令高足倒真的全能守身如玉。"
九子鬼母大笑道:"我就要教你相信。"
大笑声中,轻轻挥了挥手,道:"徒儿们,让他开开眼界。"
那红衣少女咯咯笑道:"铁相公,你眼睛可要睁大些了。"
缓缓卷起衣袖,露出一段莹白如玉手腕。
另五个少女,也一起跟着她的动作,卷起了衣袖。
铁中棠凝目望去,只见五段手臂,虽在惨碧的珠光下,仍是莹白得粉嫩,有如新生的嫩藕。
就在这六段手臂的肩下,俱有一粒鲜红的守宫之砂,红艳欲滴,衬着雪白的皮肤,颜色更是鲜明。
铁中棠忍不住暗暗叹息着道:"七魔女恶名遍布江湖,人人都知道她们必定是妖冶淫荡的魔女,又有谁想得到她们竟会是守身如玉的处女,潘乘风污辱了这样一个玉洁冰清的女孩子,也难怪别人要寻他复仇了。"
忽然间一条人影急急冲入树林,白衣素服,身手矫健,骇然正是大旗门下的云铮。
他目光四下一转,立刻护身在铁中棠身前,铁中棠忍不住问:"云公子,你来作什么?"
云铮道:"我担心你的安危,忍不往来看看你。"
铁中棠心头一阵热血上涌,脱口道:"在下与云公子素昧平生,云公子为何要如此关心我?"
云铮道:"你将我救出了那脂粉陷阶,否则我便要永为大旗门的罪人,如此大恩,我焉能不报?"
九子鬼母面色一沉,厉声道:"你也是大旗门下弟子?"
云铮挺起胸膛,朗声道:"不错,我便是大旗门当代掌门人之于云挣,你要怎样?"
九子鬼母厉声道:"你两人既然都是大旗弟子,为何要说素昧平生,在老身面前,你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铁中棠身子一震,云铮亦是大惊失色,骇然转首,望向铁中棠,厉声道:"你也是大旗门弟子?谁说你是大旗门弟子?"
铁中棠哪里说得出话来。
九子鬼母道:"此人身怀大旗门血旗,怎会不是大旗弟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
铁中棠黯然叹道:"在下自有不得已的苦衷……"
水灵光幽幽接口道:"师父,你老人家也不要再问了吧!"
九子鬼母冷冷瞧了铁中棠几眼,道:"十日之后,老身再召你来解释此事,今日且放过了你。"
水灵光轻轻拜了下去,道:"多谢师父。"
九子鬼母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嘴角泛起一丝慈祥的笑容,缓缓道:"好孩子,咱们走吧!"
水灵光点了点头,无言的回身望向铁中棠,铁中棠也正目光相对,似乎都有许多话要说,可是谁也说不出来。
片刻的眼波交流,无限的情意相通。终于,水灵光去了,带去了些许香气,却留下了一片惆怅。
云铮的目光,始终狠狠盯着铁中棠,此刻突然一把抓着了铁中棠肩头,厉声道:"他们去了,你如何向我解释?"
铁中棠讷讷道:"在下此刻还不能解释。"
云铮厉声道:"你不能解释,便是冒充我大旗弟子,你若是冒充大旗弟子,今日你就休想生出此地了。"
铁中棠苦笑道:"纵然在下乃是伪充大旗弟子,但也以此救了你们的生命,你此刻反要杀我,岂非恩将仇报?"
云铮又厉声道:"你以大旗门血旗救了我大旗门那许多仇人,我焉能感激于你?"
铁中棠缓缓道:"我虽然救了他们,但李宅里的那许多义气汉子,亦是我救出来的,这点你岂能忘了?"
云铮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先问你,你那血旗是自哪里来的?"
铁中棠道:"这一点阁下也不必知道。"
云铮大怒道:"血旗乃本门之宝,为何我无权知道?"
铁中棠道:"你虽不必知道,但却有权取回。"
云铮大喝道:"血旗在哪里?"
铁中棠自衣袖中缓缓取出那面血旗,沉声道:"此旗乃大旗门中重宝,持旗之人,其位不在掌门之下,你得旗后行事更要谨慎小心些。"
云铮刚要去接血旗,忽然向后退了一步,沉声道:"你若不是大旗弟子,必定不会将这血旗交还给我,也绝不会对本门事情如此清楚:你若是大旗弟子,为什么要自认乃是伪充,这些问题我本来实在想不通,但此刻我却想通了。"
铁中棠脱口问道:"为了什么?"
云铮一字字缓缓道:"因为大旗门中,有一个不敢见我的叛徒,他做贼心虚,是以愧对于我。"
铁中棠心头一震,口中道:"他做了什么事?"
云铮目中已爆出愤怒的火焰,冷笑道,"他在我临危重伤时,抛却了我,而厚颜认贼作父。"
铁中棠道:"若是如此,你怎能活到现在?"
云铮恨声道:"幸好那时我已伤重垂危,是以未被严密监视,只等着我醒转之后,便以私刑拷问于我。"
铁中棠变色道:"你这话可是真的?"
云铮大怒道:"怎么不是真的?这些都是我亲身经历之事,这些用鲜血换来的教训,难道还会假得了!"
铁中棠长叹道:"你误会了!"
云铮仰天狂笑道:"误会?若是误会,你为何不敢见我?"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我……"
云铮嘶声狂呼道:"铁中棠!事到如今,你还要在我面前狡赖么?若不是老天有眼,让我亲耳听到你与那司徒笑的言语,又让我侥幸逃了出来,你这些叛师背友的无耻行为,世上便当真无人知道了,此刻老天既然让我能活着见到你,你还有什么话说?铁中棠,你就拿命来吧!"
铁中棠身子一转,退后三步,黯然长叹道:"三弟,你纵要下手杀我,也该先听我解释解释。"
云铮冷冷笑道:"你纵说得舌绽莲花,也难教我相信。"
铁中棠道:"那时我只是为了要逃出性命,才不惜以那种方法骗得司徒笑的信任,然后再乘隙夺路而逃。"
他曾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云铮的性命,而今却被云铮误会如此之深。
云铮冷笑道:"你是夺路逃出来的么?"
铁中棠黯然点了点头,道:"我那时的艰苦行程,说来你也不信。"
云铮厉色笑道:"我自然不信,别的不说,你身受重伤,又落在司徒笑那厮手里,还能逃得了?"
铁中棠黯然笑道:"事实如此,你要如何才肯相信?"
云铮大喝道:"杀了我,我也不信!"
语声未了,突听林外传来一阵笑声。
随着笑声,司徒笑轻轻掠入树林,扬声笑道:"中棠,他既然不信,也就算了,你还和他争论个什么!"
铁中棠神色突然惨变:"好阴毒的人!"他知道司徒笑这样一来,这误会便更难解释了。
云铮果然纵声狂笑道:"好呀!铁中棠你纵想狡辩,怎奈司徒笑却已替你承认了,你还要怎样?"
铁中棠一步窜到司徒笑面前。
司徒笑微笑道:"事到如今,你还骗他作甚?"
他微笑一招手,白星武、黑星天、潘乘风,立刻便又四下现身,司徒笑接口笑道:"反正这里都是咱们的人,你怕他作甚?"
白星武接口笑道:"只要将他杀了灭口,世上便无人知道你的行径了,你还是一样能到大旗门卧底的。"
铁中棠盛怒之下,满腹冤气。他自知此刻自己已是百口难辩,是以咬紧牙关,绝不开口。
云铮双拳紧握,目光四下流转,突然嘶声狂喊:"铁中棠,告诉你,我纵然拼了性命,也要逃出这里!"
黑星天冷冷笑道:"大旗弟子也会逃么?"
云铮目毗尽裂,望着铁中棠,嘶声道:"我要逃出,只因为我要将他叛师的丑行宣扬给天下武林中人知道。"
语声未了,身形急起,向白星武扑了过去。
司徒笑立刻遥遥向白星武打个了眼色,白星武也微微以目示意--就在这刹那之间,云铮已挥拳扑来。
他一心突围,拳势自是凌厉无俦,左拳当胸护身,右拳直捣白星武胸胁,拳还未到,刚劲的拳风已震起对方衣袂。
白星武掌势斜引,急划腕脉。
哪知云铮右掌竟是虚招,招式到了半途,左拳突然自右肘之下翻转,"石破天惊",猛撞白星武下颚。
白星武似乎未料及他变招如此之奇诡迅急,神色微乱之间,云铮双足已接连飞起,上下三招,宛如一式。
足风拳影间,白星武身子斜斜冲出数步,似乎着了云铮一掌,立足不稳,只得让开了云铮的去路。
两人动招,不过是霎眼间事,云铮志在突围,也不愿恋战,身子凌空急转,闪电般飞掠而去。
司徒笑、黑星天齐声喝道:"追!哪里逃!"但身子却仍紧挟着铁中棠,脚下更未移动半步。
白星武哈哈一笑道:"小弟这诈败卖招,不知装得可还像么?"
司徒笑抚掌道:"当真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白星武道:"不过那厮招式也委实凌厉!"
司徒笑截口笑道:"无论他怎么凌厉的招式,难道还真的能在三招之中,便冲出白兄的拳网么?"
三人相对大笑,笑声充满了得意之情。
司徒笑回过头来,望着铁中棠道:"你可知道在下等为何不杀死云铮而故意放他逃走?"
铁中棠道:"你存心挑拨我弟兄两人。"
司徒笑仰天狂笑道:"对了,我此番放了他出去,便犹如为你制造了个最大的仇人,他一生一世都不会放过你。"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口中却厉喝道:"我与他谊属同门情如手足,纵有误会,也解释得开的。"
司徒笑阴侧侧笑道:"真的么?他连你说话都不愿听,一心只想杀了你这个叛徒,这误会是再也解释不开的了。"
铁中棠胸中怨气淤积,忍不住大喝道:"恶徒,你……"
司徒笑截口笑道:"不错,我是个恶徒,但若论今后狂江湖中的名声,只怕我要比你好得多了。"
司徒笑道:"铁兄,你此刻已成了大旗门的叛徒,不但云铮要杀你,你们中师长要将你明正门规,便是那些自命侠义的江湖中人,只怕也不肯放过你,你此刻已四面楚歌,在武林中已无法混了,铁兄你想必也知道的。"
铁中棠道:"纵然如此,也与你无关!"
司徒笑冷冷笑道:"兄台须得放明白点,以兄台目前所处的情况,只有与我等同盟还可有生存之机会,否则……"
铁中棠道:"否则怎样?"
司徒笑哈哈笑道:"否则怎样,兄台自己还不知道?"
黑星天接口笑道:"兄台还是将自死神宝窟得来的珠宝取来,与我兄弟共创一番事业,远比在大旗门下受气好得多了!"
白星武道:"你我此刻最好还是让铁兄多考虑考虑!"
潘乘风大笑道:"极是极是,你我此刻最好还是先回李府大厅用些酒菜,什么事再从长计议。"
他四人你一句,我一言,当真使尽了威逼利诱之能事。但铁中棠目光反而变得冰冰冷冷,没有丝毫表情。谁也猜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司徒笑手臂轻轻搭上铁中棠肩头,含笑道:"兄台走吧!"
铁中棠不置可否,茫然随着他四人走出了树林,走向静卧在那沉沉夜色中的古老庄院。
庄门前有条窈窕的人影轻轻一闪,仿佛是温黛黛正倚立在门前,观望着外面的动静。
司徒笑手指着那条人影,微微笑道:"你我自己人了,什么事小弟都不愿再隐瞒兄台,兄台可知道这位温黛黛是谁么?"
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温黛黛本是小妾,但兄台若是真的属意于她,小弟立时便可与她一刀两断!"
说话间,温黛黛已自门前的阴影冲了出来,见到铁中棠与司徒笑并肩而来,而且仿佛谈笑甚欢,她便立刻顿住脚步,呆在铁中棠面前,连已说到嘴边的一句话都噎在喉间说不出来了。
司徒笑哈哈笑道:"温黛黛,今后铁兄已与我是一家人了,你尽管当着我面与他亲热也无关系。"
温黛黛抬头呆望着铁中棠。
铁中棠目光仍是毫无表情,温黛黛突然双手掩面,痛哭着狂奔而入,她身上的衣衫,在夜色中看来有如水波一般。
司徒笑仰天大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她居然真的对铁兄生出了情感,这当真是可喜可贺之事啊。"
笑声虽豪放,但其中却已充满了嫉妒之意。
要知他并非对温黛黛仍是喜爱,只是不愿被温黛黛抛弃,更不能忍受眼看温黛黛爱上别人。
只是他主动的抛弃了温黛黛,他便不会有任何痛苦--这便是男人的自私,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被女子抛弃的痛苦,却甚是喜欢将这种痛苦让女人去接受--欣赏别人的痛苦,在某些人眼中,是一种享受。
笑声中,庄院里已燃起了灯火。李洛阳、李剑白父子两人抢步而出。
霹雳火、海大少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人人俱是神情紧张,手持利刃,显然还不知道外面的围困已经解除了。
李洛阳目光转处,见到司徒笑等人的悠闲神情,不觉呆了一呆,道:"兄台们都没有事么?"
司徒笑朗声笑道:"有了我们这位铁兄,自然无事了。"
李洛阳道:"九子鬼母呢?"
司徒笑道:"此刻只怕已在半里之外了。"
李洛阳紧张的神色立刻松弛下来,但目光却更是明锐,带着明显的询问之意,在司徒笑与铁中棠面上扫动,显然期望能听到事情的经过--司徒笑却故意闪烁其词,铁中棠更仿佛突然哑了似的,不肯说出半个字来。
只有白星武微微笑道:"九子鬼母她肯放这个交情,其中自有原因,反正人已走了,李兄又何苦追问。"
李洛阳果然不再追问,但对铁中棠的身份来历,不禁更加深了几分怀疑,双眉暗皱,揖客人厅。
死寂的李宅,瞬息间便恢复了生气--所有被死亡阴影压制着的感情,此刻都奔放流露出来。
悲哀与怜悯,在这许多种流露的情感中最是明显--在死亡与恐惧中时,人们的情感大都会变为麻木,而此刻大家却都不禁开始为死去的同伴者悲哀,也开始对自己的生命与财产珍惜起来。
这种世家巨宅的活动之力,是异常惊人的,不到半晌,尸身便都已收殓,所需的食物也都购来,甚至连那扇满溅鲜血的大门,此刻也都恢复了原有的光泽--只有逝去的生命是永远回不来的了。
司徒笑、黑星天、自星武,寸步不离的跟着铁中棠。
天杀星海大少,目光如鹰,紧盯着潘乘风。
霹雳火背负双手,忽而站起,忽而坐下,李洛阳父子虽在四下奔走忙碌,但眉宇间也显然仍是心事重重。
海大少突然冷笑一声,道:"有些人看来虽然聪明,其实却最是愚蠢,本来该悄悄走了,此刻却偏偏还要留在这里。"
潘乘风故意转过头去,生像没有听到。
霹雳火却忍不住问道:"兄台说的是谁?"
海大少厉声道:"战事虽已过去,但惹起这场祸事的罪魁祸首,俺还是不能让他逍遥自在的。"
潘乘风面上仅是微微变色,霹雳火却已作色而起。
他目光大怒的望向黑、白双星,厉声道:"不错,战事过了,咱们问的纠纷也要解决了!"
黑星天微微笑道:"你我自己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
霹雳火大喝道:"先还我徒儿命来再说话!"
黑星天道:"此时此刻,兄台与我争吵是要吃亏的。"含笑瞧了司徒笑一眼,接道: "司徒兄,你说是么?"
司徒笑含笑道:"好像不错。"
霹雳火变色道:"司徒兄,你还帮着他?"
司徒笑微笑不答,他面上几乎终日都带着那丝淡淡的笑容,让人永远无法猜出他笑容中的含意。
霹雳火目光四扫,仿佛是在求助,但他的部下早已离去,别的人更无心思来管这份闲事。
他暗中叹息一声,既是失望,又是愤怒,忽见李洛阳大步行入,道:"各位无论有何问题,都请饱餐后再说。"
语声微顿,沉声接道:"到那时在下也有几句话要对各位说的。"
不多时厅中桌上便已摆上虽不丰美,却可饱餐的饭菜。此时此刻,纵是好酒之徒,也再无暇饮酒,纵然心事再多,也俱都放到一边,菜饭到了眼前,暂且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亘古以来,饥饿便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再大的英雄,也不能抵抗。
大厅中一片咀嚼之声,过了半晌,黑星天突然放下碗筷,脱口叫道:"不好!"面上也变了颜色。
司徒笑侧身,让开了被他碗筷溅出的汤汁,道:"什么事?"
黑星天道:"这桌上少了一人吃饭!"
李洛阳皱眉道:"是么……哦,"望了铁中棠一眼,回首道:"剑白,你怎么不请那位……那位夫人前来……"
话未说完,黑星天已飞奔而出。
海大少眉尖微剔,嘎声道:"这倒怪了,人家的妻儿不来吃饭,他倒先着急起来,这岂非是皇帝不急,倒急死了太监。"
哪知他言犹未了,白星武也跟着飞身而出。
司徒笑虽较沉稳,仍然端坐未动,但面上亦己动容。
他三人自是生怕温黛黛席卷珠宝而逃,而霹雳火、海大少等人始终被蒙在鼓里,见了他三人惊慌之色,俱不禁大奇。
司徒笑干咳一声,附耳向铁中棠道:"铁兄,那笔宝藏,兄台可是全都带在身边?"
铁中棠默然良久,才冷冷的说道:"如果是你,你会放在哪里?天下可有任何比自己身侧更安全之处?"
司徒笑怔了怔,轻轻顿足道:"这可真是大事不好了!"匆匆回身,似乎也要赶去,但身子转了一半,又缩足而回。
铁中棠道:"我已无处可去,你根本不必守住我。"
司徒笑与潘乘风打了个眼色,终于扭转身子一掠而出,要知他三人全心都贯注在那批珠宝上,别的事就都觉得不太重要了。
李洛阳、海大少等人面面相觑,霹雳火拍案大骂道:"他三人到底在弄什么玄虚,真把老夫给闷死了!"
铁中棠道:"闷死了,你不追去看看?"
霹雳火道:"正是,老夫正该追去看看!"
海大少也情不自禁跟了出去。
铁中棠忽然长叹一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那些珠宝,眼见就要惹几条人命了!"
李洛阳面色微变,霍然长身而起,沉声道:"老夫这里死人已葬得够多了,绝不容再有凶杀之事发生,剑白,随我去看看!"
语声未了,他身子已步出厅外。
李剑白瞧了铁中棠、潘乘风两眼,匆匆随之而出,在门外低低嘱咐了几句,大约是教院中的人留意着他两人的动静。
于是厅中就只剩下铁中棠与潘乘风两人。
铁中棠道:"他们可是命你来监视我的?"
潘乘风道:"在下只是在此陪伴兄台而已。"
铁中棠道:"你此刻只管为他们卖力,等到别人定要除去你这罪魁祸首时,便无人为你卖力了。"
潘乘风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见得。"他显然已与黑、白等人有了默契,是以神色颇为安定。
铁中棠沉声道:"还有,你莫忘了,九子鬼母还在时时刻刻的等着你,你也莫忘了我还有令九子鬼母撒手而退的力量。"
潘乘风垂首沉吟不语,但面上却已耸然动容,过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来,道:"你要我怎么样?先说来听听。"
铁中棠缓缓道:"你若肯与我合作,不但此后永无生命之虞,还可乘机名利双收。"
潘乘风道:"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事么,要我如何去做?"
铁中棠道:"你只要戴起我重金买来几可乱真的人皮面具,穿起我这身衣服,别的事都可以随机应变了。"
潘乘风瞠目:"这算做什么?"
铁中棠道:"你身材与我九分相似,只要说出理由,不愿脱下面具,他们万万认不出你。"
潘乘风道:"身材纵相似但口音……"
铁中棠微笑道:"我此刻说话的口音,也是伪装出来的,人人俱可伪装,何况我素来不喜多语,你也该尽量闭紧嘴。"
潘乘风冷笑道:"我假扮你的模样,瞒过了他们的耳目,你好处多了,我却未见有何好处。"
铁中棠道:"如何没有好处,你若扮成我,潘乘风便不见了,要寻仇的人,到哪里找潘乘风去?"
潘乘风沉吟道:"可还有什么好处?"
铁中棠道:"你扮成了铁中棠,他们要利用铁中棠,你自可乘机混水摸鱼,这一类的事,相信你一定熟悉得很。"
潘乘风嘴角终于绽开了笑容。
铁中棠道:"在这一段时间中,你还可探出许多秘密,不但你可威胁他们,而且还可以向我要些好处。"
潘乘风虽未言语,但瞧他的笑容,显已更是心动。
铁中棠道:"此事原则如此,但运用之妙,却是千变万化,阁下心智灵巧,想来也不必我再多加解释了。"
潘乘风道:"此事这样下去,何时才是结局?"
铁中棠道:"只要你不泄露我的机密、事情告一段落时,我自会出来收手,你便可脱身了。"
潘乘风想来想去,只觉此事对自己实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对别人有多少害处,他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院落中虽有大汉在巡逻,但多日惊恐饿渴倦累后,已经饱餐了一顿,自然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
铁中棠一眼扫过,立刻拉着潘乘风转到屏风背后。
一阵衣履悉索之声,恢复了本来面目的铁中棠便和个"奇异的老人"潘乘风走出了屏风。
潘乘风嘶哑着喉咙道:"学得像吗?"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声音再低沉些,别人就更无法分辨了。"经过许多天易容之后,他黝黑光润的肤色,已显得有些苍白干枯。
潘乘风整了整衣衫,悄声道:"此后你我如何联络?"
铁中棠道:"以'化身'两字为信,以七角星为暗记,随时随地都可以互传声息。"
潘乘风道:"好!你可以走了。"
铁中棠笑了笑,摇了摇头,潘乘风第一次真正见到他的笑容,心头不觉一震,在这线条明朗、塑像般的英俊面容上,实在有种不可抗拒的魅力:"我是个男子,见了这笑容尚不禁心弦为之震动,若是换了女子,更不知要怎样了。"
铁中棠取了块碎骨,飕的弹出窗外,口中道:"我暂时还要留在这里!"身子已轻轻的向屋顶承梁窜了上去。
这珠宝世家的房舍,建筑是古老而巨大的,承梁上足够十个人隐藏起身形,而绝不会被人发现。
潘乘风心里正在奇怪,为何他还不离去,但他却已被这少年迅速奇诡的举动,机智灵敏的头脑所慑服,只是静静的坐了下来,眼见院中的家丁壮汉被那碎骨所带起的风声所惊动四下搜寻起来。
刹那之间,但闻衣袂带风之声,飕然微响。
黑星天、白星武,面带惶急如飞跃了进来,两人一起掠到潘乘风面前,厉叱道:"温黛黛到哪里去了?"
承梁上的铁中棠,偷眼下望,见到黑、白两人已毫无疑问的将潘乘风当做自己,心头不觉暗喜。
但是他听到温黛黛果然己走了,心里却也不禁有些惊奇。
潘乘风木然摇了摇头,道:"他走了么?"
黑星天厉声道:"你难道没有和她约好?"
潘乘风冷冷道:"为何我要和她约好?"他哑起喉咙,压低声音,说话的口音,果然与铁中棠假冒的声音极似。
这道理正如所有戏台上饰演同一角色戏于的道白听来都有几分相似。
黑星天跺足恨声道:"你可知道你所有值钱的珍宝,都已被那贱人卷逃了么?你为何不着急?"
潘乘风道:"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我为何要着急。"
黑星天面上杀机突现,大怒道:"你可知道那些珍宝本已属于我的,都是你这厮坏我的大事!"
他急怒之下,便待骤下杀手,司徒笑却已赶来,他搜寻得较为仔细,是以回来得迟些,此刻见了黑星天的神色,知道黑星天失财心痛,连忙悄悄将他拉到一边,悄然道:"温黛黛纵然带珍宝走了,这姓铁的若是投效了你我,却是个无价之宝,黑兄怎么可伤他!"
黑星天呆了半晌,哈哈一笑,道:"小弟只不过在为铁兄心疼而已,好生生的珍宝都被那贱人拐走了!"
司徒笑冷冷道:"她走不了的,小弟担保为铁兄寻回。"目光转处,忽然变色道:"潘乘风哪里去了?"
"潘乘风"道:"走了!"
海大少恰巧回来,厉喝道:"他到哪里去了?"
"潘乘风"道:"各位未曾要我看守着他,他到哪里去了,我怎会知道?"
司徒笑皱眉强笑道:"在下只觉这厮有些奇怪,为何……"
黑星天变色接口道:"闻道这厮最善勾引妇人女子,温黛黛那贱人莫非就是被他勾引了,是以两人双双逃走。"
司徒笑冷笑道:"温黛黛虽然淫荡,却还看不上潘乘风那种卑贱无耻之徒,黑兄自管放心好了。"
"潘乘风"听得他当着自己的面辱骂自己,自己却还开口不得,心中憋着满腹怨气,面上却还只得颔首同意,咯咯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天杀星海大少怒骂道:"这厮想必知道俺饶不了他,是以偷偷溜了,好小子,俺上天入地,也要寻你回来!"
此人当真是烈火般的脾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话未说完,双拳一揖,竟真的飞身而去。
司徒笑道:"黑夜之中,那贱人必定走不甚远,你我此刻追去,八成是追得上的。"
黑星天道:"正该如此!"
司徒笑注目着"潘乘风"道:"不知铁兄意下如何?"
"潘乘风"缓缓站了起来,道:"合则两利,不合两败……"
司徒笑大喜道:"铁兄果然是人间奇才,明辨事理,黑兄、白兄,事不宜迟,你我此刻便该向主人告辞了!"
三人本未携带行装,果然立刻便向主人告辞。李洛阳口中虽在挽留,但挽留显然并不热切。
承梁上的铁中棠,俯首下望,只见李洛阳走进来,呆立了半晌,拖起沉重的脚步,吹熄了四下的灯火。
于是空广的厅堂,只剩了一盏孤灯,昏黄黯淡的灯光,映着他颀长寂寞的身形,风吹灯摇,倍觉凄凉。
然后,他举起灯,走下了厅前的石阶,孤灯在夜色中渐渐退去,本来昏黯的灯火,变得只剩下一点昏影。
于是,所有的争吵、哄笑、叽嘲、交易……暂时都被黑暗所吞,而大厅中终于只剩下空白的黑暗,暗黑的寂寞。
全身浸没在黑暗中的铁中棠,望着这孤独的老人远去,心里也不觉感到些许迟暮的惆怅。
在黑暗中静候了半晌,听得所有的声息都已消寂,然后,他便悄悄跃下承梁,掠出窗户。
他在深深夜色下的屋脊上狸猫般的移动着身形,目光却像兀鹰一般,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中搜索。
夜,更深了,他仍在等待,仍在搜索,但谁也不知道他搜索与等待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终于,远处一个阴暗的角落中,树丛里,有了轻微的响动,响动虽轻,但铁中棠却绝不肯放过。
一条人影,悄悄自阴暗的树丛中探出头来,机警的四下观望着。
四下绝无警兆,铁中棠更不曾发出任何声音。
这人望了半晌,终于现出了身子,满身黑布、黑绢包头,只有眼波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铁中棠屏息而望,终于辨清了这人影便是温黛黛。
她左手提个箱子,右手挽着只麻袋,沿着墙根走了几步又停下身子,留意倾听。
铁中棠暗中冷笑:"温黛黛,你果然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逃不了的,便索性等在这里。"
温黛黛身形一长,轻烟般向铁中棠存身的屋脊窜了上来,伏在屋瓦上,轻轻喘息着。
铁中棠早已选了个最最隐秘的地势,是以他能瞧得见温黛黛的每一个举动,温黛黛却瞧不见他。
她喘息渐渐平静,仰面将麻袋缚在背上,又紧了紧包头的黑布,束腰的绢带,以及足下的绑腿。
铁中棠悄悄移动下身子,双臂已贯满真气,准备随时出手一击,便可将温黛黛擒在掌下。
温黛黛收拾好了,竟四肢松懈的躺在瓦上,凝目望着苍穹,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心事。
她目光忽而幽怨,忽而愤怒,忽然喃喃自语道:"司徒笑,你破坏了我和他,我绝对饶不了你!"
这句话本未说完,说到大半时,她便忽然警觉住口,但铁中棠是何等人物,自然中已听出她言下之意。
他算准温黛黛绝不敢即时逃走,是以也等在这里,将她捉住,甚至将她杀死,取回自己的珠宝。
但在这刹那间,他却突然改变了心意。
"这里只是全部宝藏十份中的一份,本属我名下,我何不将这些珍宝就暂时给她,让她以这份珍宝来与司徒笑等人作对,以她的聪明与泼辣,再加以她的美色,岂非又是个司徒笑的大敌。"
原来他早已将宝藏分作十份,其中三份,他已作了神秘的用途--这是他深藏的秘密,除了他谁也不知道。
另两份他给云铮,让云铮支配作复仇之用,水灵光也有两份;她守护着宝藏,陪伴着那残废而寂寞的老人,这是她应得的。
腹中怀有云家骨血的冷青萍,铁中棠也为她留下一份,还有一份,他要留给救了自己与云铮性命的赵奇刚。
剩下的一份,才是他自己留给自己的,但此刻他为了复仇的大局,又毫无留恋的交给了温黛黛。
刹那之间,他便由富可强国变为赤贫,但是他心中却但坦荡荡,丝毫不觉难受与惋惜。
温黛黛终于翻身掠起,女子永远都比男子有更大的忍耐与抵抗之力,她此刻虽觉饥疲虚弱,但身法仍极轻巧。一忽儿,她已掠出庄院,掠入丛林。
铁中棠遥遥跟在她身后,他虽然毫无吝惜的将那一份巨大的财宝交给了她,同时也交给她一份重大的任务。
此时他便要看看她是否有所作为?是否担得起这份担子?
入林已深,温黛黛才放缓脚步,歇了口气,她方待倚着树干歇息一阵,哪知树上突然坠下了一条人影,直挺挺的落到她面前,嘻嘻一笑。
温黛黛大惊之下,面上立刻变了颜色。
这条人影,左手提着包袱,包内碧光闪闪,满面嘻皮笑脸的神情,望着她不住痴笑。
温黛黛定了定神,才看清这人影竟是九子鬼母门下的那跛足童子,不禁脱口道:"你们不是都走了么?你为何还在这里?"
跛足童子嘻嘻一笑,指了指手中包袱,道:"他们都走了,我是回来收取挂在树上的碧磷珠的。"
温黛黛深深呼了口气,道:"收了碧磷珠,就该回去了,还耽在这里,不怕你师父找你么?"
跛足童子眼睛盯着她丰满的胸膛,只管痴痴的笑。
温黛黛笑"啐"了一口,道:"小鬼,你今年多大了?"
跛足童子道:"十四。"
温黛黛咯咯笑道:"十四岁就会看女人,是谁教你的?"
跛足童子伸出袖子,擦了擦鼻子,嘻嘻笑道:"好看的女孩子人人都要看的,还用得着教么?"
温黛黛笑道:"听说你有许多漂亮的师姐,你应该回去看她们呀,为什么还在这里挡路?"
跛足童子一本正经的轻叹道:"我的师姐虽多,她们却还都是小孩子,还不是真正的女人。"
温黛黛笑道:"我是真正的女人吗?"
跛足童子乘机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拍掌道:"货真价实,半分不假,是个标标准准、地地道道的女人!"
温黛黛已笑得弯下腰去,道:"看不出你年纪虽小,倒还有几分眼光,只可惜实在大小了些。"
跛足童子瞪起眼睛,大声道:"谁说我小,我年纪虽然只有十四,可是和二十四的人绝没有什么两样?"
温黛黛娇笑着伸手摸了摸他面颊,道:"等你二十四的时候,我就老了,还是现在多看看吧!"
跛足童子道:"正是要多看看。"
果然歪起了头,上上下下看个不停。
后面暗林中的铁中棠见了,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跛足童子固然是刁钻古怪,人小鬼大,温黛黛这种半吊子的脾气,更是令人啼笑皆非。
跛足童子瞧了半晌,忽然轻叹道:"可惜你嫌我大小了,否则我一定要你嫁给我。"
温黛黛忍住笑道:"正是因为你大小了,否则我一定嫁给你。"
跛足童子大声道:"真的么?"
温黛黛道:"真的!"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然长长的叹了一声,摇头道:"恨不相逢长大时,唉,我还有什么话说!"
温黛黛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花枝乱颤的笑了许久,道:"你看够了么,让我走吧!"
跛足童子叹息着点了点头,缓缓转身,又回过头来,道:"我方才看到了你那位云公子了。"
温黛黛面色微变,脱口道:"他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你要我带你去看他?"
温黛黛道:"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自然知道!"
温黛黛眼波转动,道:"你要带我去?"
跛足童子却又皱起眉头,道:"这个……但是……"
温黛黛笑骂道:"但是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要带我去的,难道你此刻又不敢了?真丢人!"
跛足童子挺起胸膛,道:"我为什么不敢带你去,只要你肯让我亲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温黛黛不禁又笑得弯下腰去,指着他咯咯笑道:"小鬼……小鬼你……"她笑得直喘气,话也说不出了。
跛足童子板起面孔,道:"笑什么?不肯就算了。"
温黛黛娇笑道:"好吧,姐姐我就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大喜道:"真的么?"
温黛黛半合起眼睛,将面颊凑了过去,笑道:"来呀!"
跛足童子突然敛去笑容,放下包袱,深深呼出口气,张开双臂,狠狠的一把抱住了温黛黛。
温黛黛边笑边喘着气,道:"小鬼!轻些……轻些……哎哟,你……"突然一把推开了他,面上已变得红红的。
暗林中的铁中棠不禁叹息忖道:"这温黛黛当真是个绝代尤物,连童子都被她打动了心。"
他不知越是初解情窦的童子,便越是渴慕温黛黛这种浑身都散发着热力的成熟妇人。
跛足童子踉跄后退了几步,呆立在地上,两眼空空阔阔的望着远天,仿佛突然痴呆了一样。
温黛黛却在轻轻整理着散乱的鬓发。
突听那跛足童子大笑一声,飞跃而起,凌空翻了几个筋斗,大喊道:"我亲了她,她好香哟!""
温黛黛笑骂道:"小鬼,你疯了么!"
跛足童子又笑又跳,道:"疯了疯了,完全疯了!"
温黛黛道:"你若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再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突又呆住,讷讷道:"真的?"
温黛黛柔声笑道:"小弟弟,姐姐怎会骗你?"
跛足童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喊道:"决说快说,你肯让我再亲一下,我什么事都答应你!"
温黛黛道:"你要答应带我去到那里后,你自己却不能进去,此后也永远不许告诉别人。"
跛足童子道:"比这再难十倍的事,我也答应。"
温黛黛娇笑道:"乖孩子……"走了过去,轻轻抱起了他,在他生着雀斑的脸上接连亲了好几下。
等到温黛黛松开了手,跛足童子突然"卜通"一声,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温黛黛惊呼道:"你怎样了?"
哪知她话未说完,那跛足童子已又直挺挺跳了起来,翻着筋斗笑道:"三个月里我若是洗了脸,我就是王八蛋。"
温黛黛咯咯笑道:"三个月不洗脸,要臭死了。"
跛足童子大声道:"说不洗,就不洗。"提起包袱,带起温黛黛的臂膀,道:"走吧!"
铁中棠暗中旁观,心中又惊又怒:"这贱人还要去寻二弟作什?莫非她还想害他。她既已与司徒笑分手,想来不致再害二弟,但二弟对她一往情深,此番她若是去了,以二弟的性情,说不定又会旧情复发,她纵不再加害二弟,但以她这种祸水般的性情,迟早都要伤二弟的心,何况……"
这时,跛足童子已拉着温黛黛走了。
铁中棠断然决定:"此事我绝不能袖手。"立刻追踪而出。
那跛足童子拉着温黛黛飞掠在林间,走的并非入城的方向,道路越来越见荒僻。
走了约莫半里之遥,跛足童子才停住脚步。
温黛黛道:"已经到了?"
跛足童子呆呆的点了点头,道:"决到了。"
温黛黛转目四望,此处一片荒野,远远只有几丛树林,却望不见人家,不禁皱眉道: "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前面。"
温黛黛道:"还在前面,为何不走了?"
跛足童子怔了半晌,忽然长叹道:"你此番走了,我就不知能不能再见得着你了?"
温黛黛笑道:"傻孩子,不要说呆话,我又不会死的,你自然能够再见得着我。"
跛足童子摇了摇头,道:"纵然能够再见着你,却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了。"
温黛黛轻轻道:"你若要见我,随时都可以来找我的。"
跛足童子大喜道:"你无论住到哪里,都肯告诉我么?"
温黛黛轻笑着点了点头,道:"乖弟弟,姐姐无论住到哪里都会告诉你,来,笑一下给姐姐看。"
跛足童子果然嘻嘻一笑,振起精神,道:"走吧!"
哪知温黛黛却摇了摇头,道:"再等一会。"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奇道:"你真奇怪……"
温黛黛轻叹道:"你奇怪么?告诉你,姐姐本就是个奇怪的人,又奇怪,又寂寞,又痛苦……"
她抬起头,幽幽的望着天上。
跛足童子叹道:"你那么漂亮,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喜欢你,你怎么还会寂寞呢?我真不懂。"
温黛黛道:"喜欢我的人我都讨厌,我喜欢的人都不喜欢我,我怎么会不寂寞呢?所以我就要想尽各种办法来解除寂寞。"
跛足童子道:"云公子他很喜欢你呀!"
温黛黛摇头道:"不是他。"
跛足童子奇道:"是谁?"
温黛黛默然半晌,勉强笑道:"不要再提了,我此刻非但再也不喜欢他,而且还恨得他要死。"
跛足童子大声道:"不要紧,还有我喜欢你。"
温黛黛笑道:"我也喜欢你,所以我现在才要多陪你一会儿,你是我平生第二个喜欢的男人。
跛足童子眼睛一亮,道:"真的?"
温黛黛又轻轻摸了摸他的面颊,柔声道:"但你只是个孩子,我却已快老了,我只能像弟弟一样的喜欢你,知道么?"
跛足童子痴痴的点了点头,突然大声道:"不管怎样,等我长大了,你若还没有嫁人,就一定要你嫁给我。"
他不再与温黛黛说话,拉起她的袖子,放足狂奔而去。
铁中棠在暗影中木立半晌,暗问自己:"她真的是这么奇怪么?"抬眼望去,他两人已窜入丛林。
铁中棠不再迟疑,飞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