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洗剑录
   —古龙
第二十一章、忍所不能忍

这些年来,珠儿自然又有段辛酸的遭遇,但宝玉的遭遇却更不寻常,两人相见,自又有一番悲喜叙说。
尤其是宝玉,见了她,那想念胡不愁、水天姬、小公主之心,便再也难以遏止,心头当真是百感交集,纷至杏来。公孙不智虽不愿池在大战前夕,心情太过激动,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又有谁能劝阻于他?
欧阳珠面上泪痕未干,口中却娇笑道:
“我一听说江湖中出了个了不起的少年英雄,便猜到除了宝儿外再无别人……我……我猜的果然不错,但我却末猜到,昔日那调皮的孩子,今日竟变成如此英俊的少年!难怪…… 难怪江湖中那些少年女子,都要为你疯狂了。”
宝玉脸又不禁红了。欧阳珠目光四顾,道:
“多日以来,宝儿承各位如此照顾,贱妄光敬各位一杯。”
金祖林喉咙里早已痒痒的,闻言立即应声道:
“正当如此。”欧阳珠首先干杯,金祖林跟着一饮而尽,别人也不得不跟着喝了。
酒一入喉,众人但觉一般暖意直下肠胃。
金祖林更是不住大声称赞:…好酒!好酒!在下饮酒多年,这般醇厚的女儿红,还是第一次喝到。”
欧阳珠道:
“这是贱妄自江南重金购来的,各位不妨多喝几杯,宝儿,你说咱们该如何喝法?”
方宝儿骤遇故人,心头那欢喜之情,自非言语所能形容,当下连喝三杯,公孙不智却不禁瞧得暗暗皱眉。
但酒席之上,除了公孙不智外,人人都在为宝儿欢喜,人人惧是兴高果烈,就连莫不屈、石不为,都不免多喝了几杯。
欧阳珠道:“你可记得昔日小公主故意折磨你的模样,忽而要你爬两圈,忽而要你翻跟头……”
宝玉笑道:
“怎会不记得,最缺德是她定要我哭给她看,只可惜那时我哪里哭得出来,只有弄些水徐在脸上。”
说着说着,他眼前似乎已记起自己昔日愁眉苦脸,被小公主捉弄时的光景,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两人一面痛饮,一面大笑,都不觉笑出了眼泪。
欧阳珠格格笑道:
“但小公主见了那位水姑娘,却有如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啦!”
宝玉大笑道:“但那水姑娘却就是怕老鼠,你可记得……”
他两人谈论着昔日的趣事,别人也插不进口去,但见到他两人笑碍如此开心,大家也不禁都觉高兴得很。
欧阳珠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
“只可惜逝去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再来了,水姑娘、小公主她……她们也不知去了哪里?”说着说着,面上欢乐的笑容,早巳消失不见,面上已流满了眼泪。
方宝玉几杯酒下肚,本已对水天姬、小公主、胡不愁等人思念不巴,此刻听了她的话,更是心如刀割。
只听他口中喃喃道:
“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神情固是黯然欲绝,目中更是热泪盈眶、
这时他心情忽而一阵欢喜,忽而一阵悲痛,大悲大喜,交相起伏。那心绪之激动,自是可想而知。
而无论是谁,若在心情激动之下,喝起酒来,定要比喝水容易得多,只见他酒到杯干,别人也难以劝阻。
公孙不智喝的虽少,但此刻已发觉这酒入口虽温和,但后劲之大,却大出他意料之外。
转目四望,连莫不屈等人,面上都已有了酒意。
公孙不智心头一凛,暗暗付道:“莫非这欧阳夫人今夜乃是要来灌醉宝儿,好教宝儿明日无法与她夫婿交手。”
此念一生,他不禁立时有了警戒之心。
哪知就在这时,欧阳珠却已盈盈站起,笑道:
“我虽想再陪你喝,但明晨你还要与人交手,我可不能让你喝醉了,你还是好生安歇吧,明天将我那宝贝老公打得服服帖帖的,也算给我出了口气。”
她带着那银铃般笑声而来,此刻又带着那银铃般笑声而去,众人目送着她身影消失,心头都似乎觉得有些惘然。
公孙不智更在暗中惭愧:“看来我倒是错怪她了,以她与宝儿的渊源,她又怎会在暗中来陷害宝儿?”
第二日清晨,公孙不智被一阵嘈声惊醒,但见曙色早已染白窗纸,他原该在半个时辰以前便已起来的。
哪知别人却比他更迟,他居然还是第一个醒来,然后莫不顾等人方自惊醒,金祖林口中独自喃喃道:
“好酒……好酒……”
公孙不智心头一动,脱口道:
“你酒还未醒么?”
金祖林笑道:
“这么好的酒,我委实从未喝过,从昨夜到此刻,我酒非但未醒,酒意反似更浓了,你说……”
他突然顿住语声,只因此刻人人面上俱是一片惨白,而他也自这些人惨白的面容上,发现一件可怕的事:
“宝儿酒意若也更重了,便如何与人交手?”
众人面面相觑,都已发觉酒中必有古怪,不约而同,一齐冲进宝玉房里,只见宝玉扶墙而立,竟似站不稳身子。这时,墙外嘈声已越来越大,突然,一群人拥入了院中,接着,又有人掠上墙头,掠上屋顶。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晃眼间,便挤得水泄不通,人人面上都带着兴奋激动之色,显见都是要来瞧瞧这百年来武林第一位少年英雄方宝玉的——而方宝玉此刻却是四肢无力,头疼欲裂。
一人劲装疾服,卓立庭院中央,身形虽不高大,但神气却十分威猛,双目更是顾盼自雄,炯炯发光。
只听他抱拳沉声道:
“在下在场中久候方少侠不至,闻得方少侠借宿此间,是以赶来候教。”
语声沉着,中气充足,正是皖北武林大豪欧阳天矫。
万子良等人俱是面色大变,公孙不智匆匆掩起了窗门,杨不怒咬牙怒骂道:
“好狠毒的妇人!”
公孙不智冷冷道:
“这只能怪我等太过疏忽,怎能怪得别人,你我若是说出去,只有自取其辱。”
莫不顾皱眉道:
“但……但若不将这理由说出来……瞧宝儿如此模样,又怎能与人交手?”
金不畏连连顿足,杨不怒咬牙切齿,自捶胸膛。
宝玉笑道:
“我实未想到她竟……”想到自己曾经舍命救了她们,换来的却是这般结果,心头一阵惨然,话也无法继续。
只听欧阳天矫沉声又道:
“方少侠怎地还不现身?莫非方少侠竞改变了主意,但战书乃方少侠所下……”
他话末说完,话声已被一阵宏大的吼声掩没,四下成千成百武林豪杰,口中不约而同齐声吼道:
“方宝玉……战!方宝玉……战……”
吼声越来越响,当真是声震天地,但反来覆去,吼的只是这四个宇:“方宝玉,战!” 也不知吼了多少次。
此情此景,方宝玉除了一战之外,实已别无选择,但此刻他若出战,也实是必败无疑。
宝玉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站直身子,大步走向门外。
金不畏突然道:
“宝儿,这一仗二叔代你打。”
宝玉道:
“多谢二叔好意,但此战实非他人所能代替。”
金不畏着急道:
“你这样岂非去送死么?”
宝玉道:
“明知送死,也要去的。”
众豪知他实别无选择,是以谁也无法拦阻于他,一时之间,人人惧是热血奔腾,热泪盈眶。
宝玉伸手推开了门户,大步走了出去。
他身形还未全部迈出,四下已响起一片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呼声只有三个字:“方宝玉……方宝玉……”
宝玉目光四转,瞧着这成千成百为他欢呼的武林豪杰,那满眶热拍,委实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赶紧咬牙忍住,抱拳强笑道:
“方宝五在此候教。”
欧阳天矫一双鹰隼般的目光,早已瞬出不瞬地凝注在他身上——方宝玉已一步步走下石阶,走入院中。
莫不屈等人明知他每走一步,便距离失败与死亡更近一步——他们纵是铁石心肠,此刻也不忍去看。
突听四下一阵惊呼,一阵骚动,其中还夹杂有少女的尖叫声,原来宝玉脚下一个跟舱,竞几乎跌倒。
欧阳天矫面色似也微微一变,道:
“方少侠怎地了?”宝玉强笑道:没有什么。”
欧阳天矫上下瞧了宝玉几眼,忍不住又道:
“照方少侠今天的模样,莫非有什么事?”
宝玉还未说话,铁娃己忍不住大骂道:
“几那娘,这你明明知道,还在这里装什么蒜?”
欧阳天矫变色道:
“此话怎讲?”
铁娃大叫道:
“你们莫拦我,纵然丢人,我也要说了……昨夜你老婆将我大哥灌醉了,今日你再和他动手……”这话说将起来,委实有些不堪入耳,是以公孙不智等人上当后也不肯说出,只因其中详情一时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众豪听了这话,果然不等铁娃说出,便己哗然大乱,少女们的大叫声更响,有的惊呼,有的笑骂:
“欧阳夫人怎会跑去灌方宝玉的酒方宝玉为何要喝?”
欧阳天矫更是面色惨变,应声道:“此话当真?”
他问这话时,目光刀一般凝注万子良,只因江湖中人人知道:“云梦大侠”一生中从无半字虚言。
只听万子良一宇宇道:
“当真!而且酒中还有迷药。”
欧阳天矫突然顿一顿足,便待转身奔去。
莫不屈等人见他如此模样,竟似对昨夜之事毫不知情,心头方自奇怪,哪知就在这刹那间……
人丛中突然走出个黑衣妇人,面色苍白如死。
欧际天矫见了这黑衣妇人,目眺尽裂,恨声道:
“贱人,我欧阳天矫一世英名,全被你这贱人断送了!”
黑衣妇人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双目直视着万子良,目光中充满怨毒之意,嘶声道:
“血口喷人,卑鄙无耻……我便是欧阳天矫的妻子,有谁敢说我昨夜灌过方宝玉一滴酒来?”
莫不屈、万子良、方宝玉等人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有如一道霹雳自天而降,震得他们人人目定口呆,动弹不得。
原来昨夜来的那“欧阳珠”竟非欧阳天矫的妻子,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欧阳妇人,他们一生中从未见过。
金不畏讷讷道:
“你……你只有这一个妻子么?”
欧阳天矫怒道:“自然只有一个。”
金不畏大喝一声。扑倒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那珠儿若真是欧阳天矫之妻,还可说她夫妻情深,生怕自家夫婿威名扫地,是以才狠心暗害宝儿。
但珠儿竞非欧阳天矫之妻,而且宝儿还有恩于她,她来陷害宝儿,却又为的是什么?宝儿若是失败了,于她又有何好处?
方宝玉、公孙心思,却也不得其解,何况此时此刻,也根本不容他们多加思索。
四下群豪,早已再次骚动起来,有的怒喝,有的笑骂,
“我只当方宝玉如何英雄了得,原来却是个骗子。”
“方宝玉,你若不敢与欧阳场主交手,夹着尾巴逃了便是,又何苦污秽了欧阳夫人声誉。”
有的人亲眼见过宝玉,纵想为他分辩,但“方宝玉是个骗子”这吼声已怒潮般响了起来,早已将他们语声淹没。
何况,今日之事,的确令人无法原谅,而群情激动之下,方宝玉等人纵有百口,也无法解释。
欧阳天矫须发皆张,目光尽赤,一步掠到宝玉面前,怒喝道:
“你……你还有什么话说,动手!快动手!”
宝玉有如石像般木立当地,动也不动,欧阳天矫暴喝一声,反手一掌掴出,但手掌却被欧阳妇人拉住。她目光中交织着悲愤与轻蔑,大声道:
“这样的人,你与他动手,岂非失了你的身份,走,咱们走。”
欧阳天矫倔惧瞧了宝玉两眼,突然“呸”的吐了口唾沫,吐在宝玉面前,狠狠顿了顿足,掉头不顾而去。
这比“死”还要难堪的羞侮与轻蔑,实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但宝玉却咬牙忍耐了下来。“
海潮级的侮骂汕笑声中,杨不怒、金不畏突然大喝一声,双双抢出,但却被宝玉苦苦披饺。
杨不怒嘶声道:
“放手!今日之羞侮,唯有以血方能洗清!你……你我今日只有战死这里!你还等什么?”
宝玉惨然道:
“纵然战死!误会还是不能解释,侮辱还是不能洗清,只不过落得个千秋骂名。”
杨不怒身子一震,呆在当地,只听四下骂声不绝:
“既是武力不佳,就莫要学人装英雄。”
“方宝玉,俺瞧你还是回去抱孩子吧!”也不知是谁,笑骂著抛了块瓦片下来,瞬息间帽子、烟袋、荷包、碎银、馒头、锅魁、破瓦、树枝甚至靴子、布袜……几十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俱都暴雨般掷了下来。
宝玉仍是木然呆立,动也不动,任凭这些东西打在他身上,脑上……此时此刻,他目光中竞露出种钢铁般坚强的神色。
铁娃雷震般大喝一声,飞奔而出,挡在宝儿身前,怒吼道:
“你们谁敢再抛,我就……我就……”回手一拳击出!
只听“轰”的一声,石阶前一株巨树,竟被他一拳打为两段,上半段枝时横飞,下半段连根拔起。
群豪一来被他神力所惊,二来也骂得够了,这才笑骂着纷纷散去,只剩下几个痴情的少女,独自孤零零的站在四下角落里,痴痴地瞧着宝玉,瞧了几眼——突然一齐掩面痛哭着飞奔而去——她们心目中的偶像已破灭,她们心里正是充满了浮沉的悲哀,无助的失望。…?四面虚空,满地狼藉。
宝玉动也不动地站在这令人心碎的残局中央,久久未曾动弹,他四侧的万子良、金祖林、莫不屈、金不畏、公孙不智、石不为、西门不弱、杨不忽、甚至牛铁娃,也都是呆果的站着,不能动弹。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祖林突然大喝一声,道:
“酒;酒;人生不如意,一醉解千愁。”
呼声未了,他已奔入厅房,那呼声中实是充满着愤怒之意,西门不弱听在耳里,目中突然流下泪来。
公孙不智突然走到万子良面前,恭去。
万于良一面还礼,一面相扶,骇然道:
“兄台何故如此大礼?”
公孙不智面上有如木石般绝无丝毫表情,口中一字宇道:
“今日之事,连累万大侠声名受累,我弟兄实是百死难赎其罪。”
万子良黯然道:
“今日之事,又怎能怪得了各位,又有谁想到好人之毒计,竟一毒至斯!”
他长长叹息一声,接道:
“我今日才知道群情激动时,竟是如此可怕,竟丝毫不与人解释机会……那人使出此计时,想必早已将这一步算了进去,但……但她如此深谋远虑,来加害宝玉,却又为的是什么?”
莫不顾沉声道:
“这些事纵然推敲出来,却也无益,今日之后,我等何去何从,才是你我应谋之计。”
他目光霍然凝注到宝儿身上,语声出变得更是沉重,缓缓道:
“前途日渐艰险,不知你要如何走法?”
这句话正是每个人都想向宝儿问出来的,只因这突来的打击,委实太过巨大,委实令人不能忍受。
他本是江湖中人人艳羡的少年英侠,顷刻之间,竟变成了人人唾弃的骗子,在明星日渐凋落的武林中,他本是一粒初生的新星,他所放射的光芒,曾有如闪电般熔亮天下人的眼目。
然而在片刻之间,这新星的光芒便已为阴云掩没。
年纪轻轻,初入江湖的宝儿,在遭受了这无情的打击后,精神是否会颓废?意志是否会消沉?他是否会从此沉没?
群众总是十分无情,他们虽能令人迅速的成功,但毁灭却有时来得更快,万子良等人久历世情,已见过不知多少有为的少年,被毁灭在这种无情的波折中,方宝玉,他是否能例外?
只见宝玉目光坚定地凝注着远方灿烂的朝阳,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
“道路纵艰险,但却阻止不了决心的脚步。”
万子良、金祖林等人目光齐地一闪,莫不屈大声道:
“如此说来,这条路你还要走下去?”宝玉道:
“有去无回,义无反顾。”
他面容虽有些憔悴,喉音虽有些嘶哑,但这八个字说将出来,却当真有如金钟玉鼓,足可声震天地。
万子良等人精神不觉齐地为之一振,就连那冷如冰雪,坚如铁石的石不为,都已喜动颜色。
万子良喃喃道:
“好!……好!不想这足以令人灰心的打击,竞未能将你击倒,若换了我,只怕…… 唉!”
杨不怒满面赤红,动容道:
“若换了我被人如此误解,我……我只怕早已要发疯了。”
公孙不智微微的叹息道:
“被人误会,被人污辱,委实是最最不能忍受之事,宝儿,你……你委实是个超人,你武功纵能冠绝天下,三叔还未见服你,但你身经此变还能不倒,三叔却真真服了你了。。
宝玉垂首道:
“多谢三叔夸奖,但……但此事小侄既已决心要做,除非小侄真的被人击倒,否则任何人也休想令小侄退缩。”
金不畏突然大声道:
“好!咱们这就去找欧阳天矫。”
宝玉道:
“此刻不能去的。”
金不畏道:
“那……那该等到何时?”
宝玉道:
“乌云终会散去,误会终必消失,到了那一日,小侄自当再与欧阳天矫作一决战。”
他语声中,充满了坚强的意志,也充满了不变的信心,这份坚定与信心,便造成了他那对任何事都无所畏惧的勇气。
金不畏仰天大呼道:
“好!好孩子,看在者天的份上,好好的干吧!到了那一日,也好数我出一出今日这口闷气。”
金陵,六朝金粉所在,长江钟山,龙蟠虎踞,自古以来,便是文采风流,英雄辈出之地。
金陵城,“风雨神鹰”英铁翎,独据钟山,名震天下,掌中一双“风青无双混元牌”,乃天下英雄闻名色变的一十三种外门兵刃之一。英铁绷“飞鹰一百三十式”,走南闯北,所向无故。
英铁绷长身玉立,身手矫健如鹰,慷慨好友,“飞鹰堂”上,座上豪客常满,杯中美酒不空。
清晨,英铁翎已卓立堂前,一身褐衣,干净利落,二十余条江湖好汉,相随在旁,突有一人道:
“英兄真的要去?”
英铁翎微微笑道:
“我若不去,岂非怕了他?”
那人面上满带不屑轻蔑之色,摇头笑道:
“此刻谁不知道,姓方的那厮不过是个骗子而已,怎配与英兄动手?”
英铁翎微笑道:
“要那骗子尝尝我风雨双牌的滋味,又有何不好!”群豪哄然大笑,一行人蜂拥而出。
他们还远在数十文外,卓立在玄武溯的万子良、金祖林,七大弟子与方宝玉,便已见到他们来了。
宝玉面色仍苍白得可怕。
万子良双眉微皱,关切地凝注着他,终于忍不住轻轻问道:
“宝儿,今日你真的能战么?”
宝儿微微一笑,代替了回答。
微风中,已传来人们的讥讽与汕笑之声。
万子良等人心头的忧虑与沉重,都已不可掩饰的在面上显露出来,人人心中都在暗问: “宝儿今日真的能战么?”
朝阳之下,已可看见英铁翎健步而来。
他面上容光焕发,脚步轻灵而矫健,看来浑身都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斗志,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相形之下,宝玉面色更显得苍白,这时就连万子良等人,都已对他失去了信心,何况别人?
他扶正身后木剑,缓步迎了过去,阳光,将他的身影长长的拖在地上,看来是那么消沉,那么孤独……
所有精神的支援,此刻都已离他而去,所有的欢呼与爱戴,此刻都已变作了轻蔑与汕笑。
四面虽然人头拥挤,但宝玉却实是完全孤独的,朝阳虽然照耀满天,他看来却是说不出的寒冷。
英铁翎只向万子良微一抱拳,只因其余的他根本末看在眼里,他甚至瞧也末瞧宝玉一眼,便朗声道:“方宝玉就是你么?”宝玉忍受了他的无札,沉声道:
“正是。”
英铁翎一笑,道:
“好!”微一拍手,转身道:
“看牌。”
一条劲装大汉,捧来了他威震江湖的“风雨双牌”,沉重的铁脾,在阳光下闪烁着慑人的光采。
英铁翎反身提牌,双臂一震,但闻“呛”的一声龙吟,响彻雷汉,湖上金彼闪动,似乎连湖底的游鱼都已被惊起。
群豪哄然为他赐起彩来。
英铣细微微一笑,目光脾腕,轻欧道:
“方宝玉,放马过来。”
宝玉深深吸了口气,脚步还未抬起,四下已响起一片汕笑讥嘲之声,也不知是谁大声嚷道:
“方宝玉,今日你可喝醉酒了么?”
于是,四下笑声更响,方宝玉便在此等难堪的笑声中,跨出了脚步,面对着意气飞扬的英铁翎。
公孙不智悄悄拉过万子良,低语道:
“今日之战,英铁绷绝不会点到为止,宝玉若是现出败象,但望万大侠拦住英铁翎的杀手。”
万子良黯然点了点头,却又轻叹道
“但宝儿的武功,其实用不着……”
公孙不智截口道:
“不错,宝儿的武功,本用不着你我担心,但在今日此等情况之下……唉!他心神怎能不受影响?”
万子良听着四下的汕笑声,神色更是黯然,喃喃道:
“不错,我若被人如此汕笑,武功只怕连五成都无法施展得出,又何况是他……何况是他……”
要知宝儿武功本以“心”为主,心神一乱,他又怎么还能自对方招式中窥出破绽?他又怎么还能施展出妙参天机的一剑?
何况精神、斗志、信心,更都是高手相争时致胜的要素,在这方面,宝玉无疑早己大落下风。
只见宝玉面上毫无表情,既无颓伤之态,亦无悲愤之容,他只是缓缓反腕拔出木剑,沉声道:
“请。”
英铁翎大喝道:
“好,来吧!”双牌又是一震,左右反击而去。
他这一双“风雨铁牌”不但招式诡异,功用奇巧,而且威猛霸道已极,重量绝不在天下任何兵刃之下。
只见他双牌乍出,已有一般强劲的风声激荡而来,一招未了,后着已绵绵而至,如急风,如骤雨,摄人魂魄。
四下彩声如雷,漫天牌影续纷,方宝玉平剑当胸,澄心静志,脚下飘飘移动,已避过十余招之多。
“风雨神鹰’’英铁翎战意方生,斗志正浓,口中轻叹一声,“飞鹰一百三十式”源源施出。
顾名思义,他这“风雨双牌”招式,自是以威猛迅速见长,此番招式施展开来,那一股风雨雷霆之威,确是令人难当。
宝玉仍是以守为攻,并末反击,只是他那一双澄明如湖水的眼睛,从末放过英铁细任何一招的变化。
但见英铣翎左牌属风,忽而如狂风过地,威可拔树,忽而如微风拂柳,轻柔曼妙,变幻无穷。
他右牌自是属雨,忽而如暴雨倾盆,招式奇密奇急,忽而又如微雨浙沥,风牌攻出三招,这雨牌还未施出一式。
天下武林豪杰,使用此等“双兵刃”,俱有一子一母,一雄一雌,或是以左手兵刃为主,右手兵刃为辅,或是以右手兵刃为主,左手兵刃为辅,王大娘、鱼传甲等人,俱是如此。
但此刻英铁绷这“风雨双牌”,却一反常规,他有时虽以风牌为主,雨牌为辅,有时却又以雨牌为主,风牌为辅。招式之变化,固是令I人不可捉摸,轻重的分别,更是令人无法拿捏。
四下彩声更响,群豪纷纷笑喝道:
“方宝玉,你既然不敢还手,还是乖乖的认输吧!莫非你那日酒醉,到此刻还未醒么?”
这喧嚷与嘲骂,竞已使宝玉澄明的眼神,露出了一丝紊乱之色,万子良等人瞧在眼里,心情更是沉重。
莫不屈黯然道:
“这风雨双牌,招式果然不同凡响,若要自他此等招式之中寻出空隙破绽,只怕……” 苦四一声,住口不语。
万子良道:
“江湖中早有传言,这‘风雨神鹰’英铁翎,乃是泰山之会,四十高手中夺标呼声最高之一人。”
金祖林道:
“闻得此人这一双‘风雨铁牌”不但招式霸道,其中还男藏有几种令人防不胜防的变化。”
万子良沉声道:
“虽也不知他这些变化究竟如何,但‘风雨双牌’能在天下最具威名之一十三种外门兵刃中列名第四,牌中所藏之变化,自是非同小可。”他双手俱都藏在袖中,显然正在随时准备出手阻止英铁翎的杀
此刻人人心中,对宝玉战胜的把握,已更觉渺茫。
石不为面沉如水,杨不怒目光赤红,金不畏牙齿咬得喀喀作响,魏不贪额角之上,巳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铁娃以拳击掌,打得“吧吧”作响,他心情正如石不为等人一样,只等着方宝玉一剑刺穿英铁翎的双牌。
但,宝玉仍末出手。
他井非不愿出手,实是不能出手。
他澄明的心智,突然有了空前未有的紊乱与不安,在这种武林高手,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的激烈搏斗中,紊乱与不安,正是不可补救的致命伤!方宝玉只觉眼前这狂风骤雨般的牌影,已与四下的讥嘲汕笑交织成一面绝无疏漏的巨网,将他灵魂与智慧都束缚了起来!一重重束缚了起来。
他怎能出手?怎能出手7
但四下的喧嚷更响,人人都在逼他出手。
“风雨神鹰”英铁翎战志更是高昂,招式更是凌厉。
莫不屈等人额角之上,已沁出汗珠——大家都已隐隐觉出,方宝玉今日这一战实已凶多吉少。
朝阳渐升渐高,四面人声波涛般骂道:
“不敢出手的是脓包……脓包……”
突然间,方宝玉平平一剑削出。
在这一瞬间,莫不屈等人固然似乎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别的人嘴角也不禁起了一阵抽缩。喝嚷笑骂顿住。
只见这一剑剑式轻盈,游走自如,眼见已将穿过英铁翎翔那狂风骤雨般的满天滨纷牌影。
但,“勃”的一声轻响,木剑却刺着了铁牌。
方宝玉终于还是把握不住那稍纵即逝的空隙,他剑尖有了一丝偏差,这一丝偏差,便成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英铁翎轻叱一声,铁牌一挥,本剑“喀”的折为两段。
方宝玉速退七步,手中木剑已只剩下半截。
四下轰然大喝起来:
“方宝玉,你输了,还不认输。”
方宝玉手掌一垂,铁娃突然大喝道:
“大哥,你还未输,谁说你输了,再打!”
霹雷般的呼声,顿时将四面呼声都压了下来。
方宝玉精神一震,英铁翎纵声狂笑,道:
“原来你这一剑也不过如此。”挥牌再攻,这一次他精神更是振奋,招式更是猛烈。
群豪大嚷道:
“方宝玉,你明明输了,竟敢还不认输么?简直是个无耻之徒。”这其中有两人叫得最响。
铁娃突然踏开大步,三脚两步,便已冲到那叫得最晌的两人面前,那两人见到这铁塔般的大汉冲来,不禁也有些慌了,口中却仍抗声道:
“你要作什么?”
牛铁娃忽道:
“要你闭住这张鸟嘴!”
怒喝声中,突然伸出手来,向这两人抓了过去。
那两人大惊之下,挥拳反击,哪知铁娃手脚看来虽笨,但不知怎地一来,竟已将这两人提起。
群豪都知道这两人武功不弱,哪知在这大汉面前却有如吃奶的孩子遇着大人似的,被人凌空提起,竟连挣扎都无法挣扎。
铁娃将两人高举过顶,在众人面前走了一圈,大声道:
“闭住嘴乖乖的瞧着,我大哥真的败了,你们再鬼叫也不迟。”群豪又惊又骇,哪里还敢多口。
莫不屈等人实也末想到这蠢汉竟也能施出那般巧妙的招式,虽有些奇怪,自然更是欢喜。
静寂之中,只剩下英铁翎双脾风声,呼啸作响,方宝玉滞涩的身形,却已渐渐流动自如。
万子良等百战老手,已发觉英铁翎招式虽更凌厉,但神情间却已显得不耐,似乎急着要将宝玉制服。
公孙不智沉声道:
“英铁翎只怕已将施出杀手!”
话犹未了,英铁领突然长啸一声,冲天而起I
只见他身形有如神鹰翱翔,双牌有如神鹰巨翅,突然,两面铁腕裂成四面,四面铁牌脱手飞出!
原来他这风雨铁牌,柄中竟有机簧,可随意伸缩,此刻四个方向,凌空击下!
方宝玉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周围五丈方圆之中,俱已被他铁牌笼罩,英铁翎这一声之威,竟较昆仑飞龙式犹胜几分。
莫不屈等人失色惊呼,群豪再也忍不住放声喝起彩来,风雨神鹰这一招杀手,果然足以威镇天下!
但宝玉此刻心神却是出奇的平静,他掌中半截木剑轻描淡写的划了个半圆,那有如泰山压顶而来的四面铁牌竞被他一一随手点中,英铁翎方自大惊,但双足足踝也已被木剑扫中,半空中落了下来,扑地跌倒在地,他到死也弄不懂方宝玉如此平易轻淡的一剑,怎会有如此威力?
若非在场亲眼目睹之人,谁也无法想像这变化发生之快,群豪为英铁翎喝彩之声方自发出,英铁翎已跌下地来。

第二十二章、为所不敢为

采声发出一半,使被哽住,四下突然静寂如死。
铁娃欢呼一声,抛下掌中两人,手舞足蹈起来。
金不畏揉了揉眼睛,突然仰天狂呼:
“胜了!胜了,宝儿胜了。”
万子良、莫不屈、石不为、杨不怒……这些镇定而冷静的武林高手,不知怎地,目中竞突然涌出了泪珠。
他们只觉自己一生之中,心情从未有如此刻般激动,四下群豪却是一个个果如木鸡,也不知怎生是好?
英铁翎果望着方宝玉,良久良久,终于长叹道:
“佩服。”
方宝玉长长吐了口气,道:
“承让。”
两人对答,虽只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但在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宇里,却不知包含着多少艰难,多少委曲,多少血泪,多少辛酸……失败者的心中自是酸楚,成功者的……唉I这成功得来又是何等艰苦!
骄阳满天。
满天的骄阳都似已照耀在方宝玉一个人脸上,但宝玉目中却是泪光莹然,为了什么?他自己也分不出。
黄昏后,有微雨。
窗外雨冷,窗内灯暗,但昏灯冷雨中的万子良、莫不屈等人,却是神采飞扬,心热如火。
金不畏大声笑道:
“好孩子,今日这一战,你打得真是漂亮,纵是紫衣侯复生,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万子良道:
“我平日也曾听过不少武林前辈隐炙人口的战迹,但能在那般艰难的环境下反败为胜的,千百年来,又有几人?”
金祖林笑道:
“若换了我,在别人那般羞侮讥嘲之下,早已气得疯了……还有铁娃出手那一招,也端的漂亮已极!”
铁娃噶嘻笑道:
“我跟随大哥多年,学会的也不过只有三招而已,若连这三招都学不好,那我可真是呆子了。”
万子良正色道:
“武学之道,贵精而不贵多,你学的虽只有三招,但却无一不是妙绝人家的招式,放眼天下武林,能挡得住你那三招的,只怕已寥寥无几。”这话自“云梦大侠”口中说将出来,分量自是非同小可。
铁娃又是欢喜,又是得意,喃喃道:
“这话但愿她也能听到就好了。”别人虽不知铁娃口中的‘她’是谁,宝玉却是知道的,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之中。
公孙不智道:
“败而不馁,忍辱负重,这八个字说来虽易,做来却难如登天,宝儿你今日能做到这八个字,实非常人能及。今晨一战之后,江湖中人对你的印象,必定又将大为改现,从此那胜而不骄四宇,你更该牢记在心。”
宝玉肃然道:
“三叔教训,小侄永远不敢忘记。”
公孙不智道:
“但此时此刻,只不过是黑暗中微现曙光,你若想将羞侮误会完全洗清,还有待于你再接再励,不断之努力,尤其明晨对‘天刀’梅谦之一战,于你今后之声名,更有决定性之影响。”
他目光环顾,但见人人俱在凝神倾听,便又接道:
“只因江湖消息传播最是迅速,你今日一战,不出黄昏时便已将远传四方,武林中人对你这一战之成果,必定半信半疑,明日少不得都要赶来高邮湖畔,一瞧究竟,是以明日观战之人,必定更胜往昔”万子良额首道:
“想来定必如此。”
公孙不智道:
“是以你明日与‘天刀’梅谦这一战若股了,那许多观战豪杰,便都是你的证人,证明你并非不学无术的骗子,但你若败了,那污名便再也休想洗脱,甚至今日曾亲眼见到你战股英铁翎之人,也要当你是侥幸胜的。”
万子良沉声道:
“公孙二侠说的实是中肯已极,江湖中人多易混淆黑白,到时众口砾金,你再想洗脱,更是难上加难了。”
莫不屈皱眉道:
“闻说那‘天刀’梅谦,乃海内锁镰刀第一名手,却不知这锁镰刀的招式,究竟与别”
万子良道:
“我也只知这锁镰刀在天下一十三种外门兵刃中,虽仅名列第五,但厉害并不在‘风雨双牌’之下。”
西门不弱忽然道:
“小弟曾听家师言及,锁镰刀乃近三十年来方自传人中土的兵刃,源出东濒伊势之云林武院,招式诡秘,自成一派,那‘天刀’梅谦成名更是近七年来的事,他本是一个海容,飘流海上多年,不知自哪里学得这锁镰秘法,返回中原后,便自卓然而成一家。
莫不屈道:
“却不知这锁镰刀究竟是何模样2”
宝玉缓缓道:
“小侄却也曾听师傅他老人家说过……”
莫不屈面露喜色,道:
“不错,他老人家武学之渊博,天下无双,锁镰刀纵是海外异兵,但他老人家想必也该知道。”
宝玉道:
“那锁镰刀乃是根一尺四寸长的砂金铁棒,棒头铁环上,连着根长达两文的手链,链上又接着重约十斤的五芒铁球。”莫不屈奇道:
“那刀却在哪里?”
宝玉微微一笑,道:
“原来那棒子里内藏机簧,轻轻一按,便有柄月牙形的弯刀飞出,若是伊势名匠宾户打造的原刀,便有削铁如泥之威,但直到如今,宾户刀不过只剩下了一柄而已,想来还不致落入梅谦之手。”
莫不屈、万子良等人齐地恍然道:
“原来如此。”
宝玉接道:
“最厉害的是,这锁镰刀虽只一件,却可当两件兵刃使,伊势名家,俱是左子握着开棒,右手握着接球的锁镰,左手刀法,专走偏锋,右手链球招法,却有些与中土北派流星锤相似,可长可远,是以这一件兵刃却兼具软硬氏短兵刃之长,既可远攻,又可近取,端的厉害已极!只是这种兵刃在中土流传不广,‘天刀’梅谦成名更晚,是以仅在十三外门兵刃中名列第五。”
这番话只听得万子良等武林高手,俱不禁为之耸然动容,各各面面相觑,良久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万子良唱然叹道:
“令师他老人家,确是人杰,他老人家退隐已有如许多年,竟对天下武林名家所学的武功兵刃,还是如此熟悉,而我辈终日混迹江湖,反而一无所知……唉!说来当真是惭愧得很!”
铁娃揉了揉眼睛,道:
“只可惜他老人家又无缘无故的抛下我们,走得不知去向了,只留下张纸条,说……说什么:他日有缘,必再相会,但……但什么时候才算有缘呢?”说着说着,他眼眶已红,众人心头亦不觉黯然.
公孙不智道:
“无论如何,这‘天刀’梅谦,必是宝儿一大劲敌,明日之战,只怕比今日还要艰苦。”
石不为突然截口道:
“宝儿,睡。”
万子良道:
“不错,今日我等已急驰数百里,为了应付明日之恶战,宝儿你正是该早早歇息才是。”
公孙不智肃然道:
“今晚无论有任何事故,宝儿你却不可答理,只因明晨便是你成败关头,你必须养精蓄锐,全力以赴!”
宝儿恭声应了,便待告退。
哪知他方自站起身子,忽然“飕”的一声,一道寒光夹带锐风,破窗而入,自宝玉眼前掠过,“夺”的一声,钉入对面木校上,入木竟有三、四寸深,竟是一只亮银枪头,带着半尺多长,光芒闪闪的银链。
众人俱都吃了一惊,再听窗外已有惨呼叱咤之声传来,一个嘶哑而狞厉的话声正狂笑着道:
“铁温侯、李英虹,你两人还想跑么?”
宝玉候然变色,失声道:
“不好,是李大叔,铁大叔遇难,我万万不能坐视。”
公孙不智沉声道:
“有我等在这里,还需你动手么?铁娃,守着你大哥,咱们出去瞧瞧。”话声未了,人已穿窗而出。
宝儿大呼道:
“千万要救他两人回来!”
万子良、金祖林、莫不屈等人是何等身手?他一句呼喝未完,九条人影已全都消失在夜色中。
夜雨凄迷,秋思般的细雨中,四条身穿自衣,白巾蒙面,看来宛如雨夜幽魂般的人影,正围着一人恶斗I
那人显已力竭,身后还负着一人,只是仗着最后一般气力,在作困兽之斗,掌中链子枪,虽已只剩下半截,犹自舞得风雨不透,他武功虽非绝佳,但那一股彪悍勇猛之气,却端的令人感动。
那四条四衣人身法俱是奇诡无比,手中虽无兵刃,但掌法施展开来,抓、劈、点、削,却兼各家兵刃之妙。
万子良生怕援救不及,人还未到,便已赐道:
“李英虹莫怕,救兵已来了!”
这十个字凭着一口真气说将出去,当真是中气充足,声震耳鼓,四条白衣人都不免吃了一惊!
莫不屈、石不为、金不畏、杨不怒已赶了过去,也不说话,便接住了那四条白衣人的招式。
万予良与李英虹本是素识,轻轻一拍他肩头,道:
“这边咱们为你接着,你去屋里歇着。”李英虹喘息不定,道:“多……多谢。”
他实已不支,也实已无法客气,当下喘息着奔向那燃着灯火的房屋,那一点灯火虽暗,在他眼中却有说不出的温暖。
在如此情况下,万子良等人仍不愿以多为胜,只是站在四旁,一面为莫不屈等人掠阵,一面断去白衣人的逃路。
莫不屈果然不傀为少林名徒,此刻虽只施出寥寥十数招,但掌法之威猛沉凝,却已将少林武功精华表露无遗。
他还未摸清对手武功家数之前,绝不作无谓之进击,只是以沉重的招式,使自已先立于不败之地。
只见他每一掌,每一拳发将出去,惧似有千斤之重,神情之庄重镇定,更已卓然而具武林大家之风范。
金不畏使的却无一不是大攻大击之式。
轻妙高华的蛾眉武功,在他手中施展出来,气韵立时变了,本该是草木清华的音韵,此刻却充满金鼓杀伐之声。
他招式虽稍嫌灵妙不足,但那一股无畏之气,却端的可令对手心惊,只见他招招式式,惧有如巨斧开山,神兵伐木,风声之劲厉,远近可闻,至于对方使的是何招式,他全不放在心上。
淮阳杨不怒,更是怒火满腔,杀气盈胸,名震天下的大鹰爪力施展开来,好似一抓便要抓来对方的魂魄!
两人一搭上,他用的便是情急拼命时的招式,完全不顾自己之安危性命,只求能将对方击例。
对方那自衣人身法虽是诡异绝伦,但似也为他这种傈悍凌厉之气所慑,十余招拆过,他已后退数丈之多。
四大弟子中,看来似以石不为出手最少,但每一出手,却无一不是令对方心惊胆战的杀手!
点苍招式,虽以变化奇速见长,但石不为招式变化却极少,只因若非取人性命的杀着,他便绝不出手。
万子良一生之中,遇见的武林高手自然不少,但出手如此狠、忍的人,却是从来也末见过。
他凝目瞧了两眼,不禁唱然叹道:
“看来一人武功之成就,委实与他性格大有关系,以在下看来,莫大兄来日必属领袖江湖的人物……”言下之意,已是将莫不屈视为将来取代他自己地位之唯一人物。
要知他无论性格气度,招式武功,俱与莫不屈走的同一条路,是以瞧见莫不屈的出手,自是分外赞赏。
金祖林却道:
“若换了小弟,却宁可与莫大兄对敌,也不愿与石老四交手,他那股杀气,实在叫人受不了。”万子良道:
“石四侠之狠、忍,固是令人难挡,但莫大侠之沉凝,金二侠之勇猛,杨七侠之漂悍,又岂是好对付的。
金祖林笑道:
“幸好我是他们朋友,不用和他们动手。”
但莫不屈等四大弟子武功虽可怕,对方那四个白衣人身法诡异,却更使万子良见了惊心。
以万子良交手经验之丰,目光判断之准,但直到此刻为止,还是瞧不出这四个人的武功家数。
莫不屈等四大弟子武功虽强,但这四个白衣人却仍未落下风,只是攻势不免稍弱而已。
魏不贪耸然动容道:
“这四人是哪里钻出来的?瞧他们身法之滑溜,武功之古怪,我简直连听也没有听过。”
公孙不智皱眉沉声道:
“瞧这四人身法,绝非中土流传之武功,幸好他们武功家数虽诡异绝伦,但功力却不深。”
万子良道:
“最奇怪的是,这四人动手间实未使出全力,攻势亦不猛烈,公孙兄,以你看来,这是何缘故?”
公孙不智摇头叹道:
“在下也正自不解,莫非……”
听犹未了,与杨不怒动手之白衣人,口中突然发出一阵怪异的啸声,啸声未了,四个白衣人手掌齐地往下一掷。
刹那之间,便有一般乳白色的烟雾,自地上升起,飘飘荡荡随风四散,霎眼便弥漫在雨中。
万子良变色道:
“不好,烟中莫非有毒?”
公孙不智扬声呼道:“大哥,四弟,快退!”
他不喝杨不怒、金不畏两人,只因深知这两人必定不会退的,呼喝中与万子良使了一个眼色,两人齐地掠上前去,一人拉佐金不畏,一人拉住杨不怒,莫不屈与石不为两人已倒掠而出。
烟雾越来越浓,众人屏住呼吸,金不畏也不能说话,只因万子良已掏出块手帕挡住了他的嘴。
众人退出两文开外,一阵风欧过,烟雾突又消散,但那四个白衣人,却早已走得踪影不见了。
公孙不智面色凝重,喃喃道:
“胜负末分,他们为何突然逃走……”他深谋远虑,对每一个可疑之处,都不肯轻易放过,见到这四个形踪奇诡,来历不明的白衣人突然而去,便生怕这其中又有什么阴谋。
金祖林却笑道:
“若换了是我,与诸兄交手,也只得逃走了,明知打不过还要打,岂非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果子。”
万子良含首笑道:
“这话也有道理,但真若换了你这拼命的小将军,只伯纵然被人打死了,也是万万不肯逃走的。”
众人展颜一笑,回返客栈,谁也不愿再去胡思乱想,金不畏见自己竞能救了江湖名侠李英虹,更是兴高采烈,十分欢喜。
宝玉见他们去后,虽明知必能救回李英虹,但心中仍不免十分担忧,只因李英虹与铁温候对他的恩惠,他永难忘记。
他焦急地站在窗口眺望,忽见一条人影自风雨中奔来,背后似还背负着一人,当下一跃而出,呼道:
“是李英虹李大叔么?”
那人似乎一惊,顿住脚步,迟疑着说:
“在下正是李英虹,阁下是谁?”
宝玉道:
“小侄方宝玉……就是宝儿……”
李英虹“呀”的一声,大步奔来,一把抓住方宝玉的肩头,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颤声道:
“宝儿,果然是你,你……你竟已长得如此英俊了,不想我……我竟还能见得到你,这些年来……”语声硬咽,已难继续。
窗内灯光照出,只见这江湖名侠容貌憔悴,满身透湿,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里,已再也瞧不见昔日的英气。
他毋庸再说这些年来的遭遇,就只这狼狈的神情,就只那满额的皱纹,已足够叙出他遭遇的坎坷、苦难……
宝玉更是热泪盈眶,他几乎难以相信此刻站在他面前,这有如负伤之兽被人追逐的汉子,便是昔日名满天’下的“踏雪无痕”李英虹,在他这疲惫而憔悴的容额上,竟已找不出一丝昔日的光采。
李英虹面上流着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无言地凝注着宝玉,宝五也无言的凝注着他,在这无言的静寂中,正有着无限的悲痛,也有着无限的欢喜。
突见铁娃亦自跃窗而出,果呆地木立在雨中。
宝玉瞧见了他,忍不住道:
“你这是作什么?”
铣娃咧嘴笑道,
“没有什么,大哥喜欢淋雨,我也只好陪着。”
他的确不会说话,但这简简单单两句话,却已不知给了宝玉多少温暖,他不必再说什么话,宝玉已知道今后无论自己遭遇到什么苦难,至少有一人是始终站在自己身旁的,就像此刻站任这断肠的雨丝中一样。
他无言地拍了拍铣娃的坚实的手臂,强笑道:
“你瞧找都忘了请李大叔进去”
他也忘了李英虹背上还有个身负重伤的铁温侯。
等到李英虹将铁温侯放到床上,方宝玉心中更似被刀割般痛苦——这昔日本是铣打般的汉子,如今已是形销骨立。
他左臂虽已接上,但右臂却已齐根断去,他胸膛虽仍在微徽起伏,但却已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李英虹惨然流泪道:
“自天风塘一败之盾,我等新旧仇家,惧都乘机而来,七年来我等实无一日稍能安生!”
若非悲惨已极,英雄怎会落泪?
李英虹垂首接道:
“兵败如山倒,我辈武人,委实败不得的,那一场大败,实已销尽了我等豪气,何况……何况……”
他沉痛地瞧了铁温侯一眼,道:
“何况他已形如废人……七年来我等十战九败,你战大叔一去无踪,只剩下我与他…… 直到今日……直到今后他也身中仇家三掌,在这阴毒的掌力下,他眼见也……也是活不成了。”
宝玉突然大喝道:
“铁大叔绝不会死的!”
李英虹变色道:
“莫非你的内功已能疗治他的掌伤?”
宝玉领首道:“正是。”李英虹骇笑道:
“但……但他身中如此阴毒的掌力,气脉已将断,你若出手救他,自己说不定会受到极大的损害,你……”
宝玉惨然一笑,道:
“这个大叔不说,我也知道,但昔日铁大叔拼了性命救我,我今日纵然拼了性命救他,也是应当的,何况只是区区内力损伤而已。”
说到这里,他突然抱起铁温侯的身子,掠向门外。
铁娃大惊道:
“大哥,你……你要干什么?”
宝玉头也不回,口中道:
“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已为铁大叔疗伤去了,明日清晨便可回来……”等到铁娃追将出去,哪里还追得上他?
莫不屈、万子良等人回到客栈,已瞧不见宝儿,只见铁娃愁眉苦脸地站着发楞,李英虹黯然垂首无语。
公孙不智大骇道:
“宝儿哪里去了?”
铁娃结结巴巴将经过说了,莫不屈顿足道,
“叫你看着他,你……你……”
牛铁娃苦着脸道:
“大哥要走,铁娃既拦不住,也追不上.。
金不畏霍然站起,道:
“咱们去找他!”
公孙不智长叹着摇了摇头,道:
“不必找了。”
金不畏着急道:
“为何不必找,要救伤,也不必他出手,咱们也能救的,但是他……他今夜怎能为别人救伤?”
公孙不智满面沉痛,缓缓道:
“他必是知道铁大叔伤势沉重,别人无法救得,才自己出手,他必也知道我等必将拦阻于他,是以便悄悄去了……这一切他必定早巳下了决心,才如此做法,我等纵然寻着他,也是无用的。”
金不畏“扑”地跌坐在床上,再也无法站起,金祖林顿足,杨不怒捶墙,魏不贪仰首发呆,西门不弱绕室而走。
李英虹动容道:
“瞧各位如此,莫非……”
莫不屈沉声道:
“宝儿明晨便有大战当前,这一战实是关系他一生成败,他今日若是损耗内力,只怕……”
他话未说完,李英虹早已面色惨变,颤声道:
“如此说来,我……我岂非害了他?”
莫不屈惨然道:
“这又怎能怪得了你。”
李英虹垂首道:
“原来他明知如此,还是出手救人,原来他宁可牺牲自己,还是……还是……”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他满面惧是自责自疚之色,莫不屈等人心头的沉痛,更是言语难叙,有几人热泪盈眶,已忍不住夺眶而出。
石不为突然道:
“好!”
金不畏怒道:
“事已至此,还好什么?”
石不为不再说话,万子良却沉声叹道:
“石四侠说的‘好’字,想必是夸奖方宝玉这为了别人牺牲自己之大仁大义,慷慨精神!”
莫不屈道…
“不错,宝儿有了此等仁义之心,明晨之战纵然败了,也败得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人,我等正该为有这样的子侄高兴才是。”
他口中虽说高兴,目中却已流下泪来。
鸡声报晓,窗纸渐白,宝儿却仍末回来。
在众人心目中,本觉这一夜过得分外漫长,但直到此刻,宝儿仍未回来,众人却又不禁埋怨黎明来得太早。
夜雨初歇,大地仍披着层水晶般的外衣,在朝阳光芒映照下,更显得分外灿烂,分外辉煌。
莫不屈等人推窗外望,但见远山朦胧含笑,近树青葱如洗,但这美景纵如图画,却又怎能消得去他们心中的焦虑。
金不畏顿足道:
“该死该死,怎地还不回来?”
魏不贪道:
“莫要着急,他这就会回来的。”
金不畏大声道:
“你要我莫着急,怎地你自已头上却急出了汗珠?”
魏不贪于笑道:“这是胖子头上的油水,哪是什么汗珠?”
众人也想大笑几声,但张开嘴来,哪有一人笑得出口。
金不畏眼巴巴地望着窗外,但见朝阳渐渐升高,渐渐照上了他的头,他突然大喝一声,一头往墙上撞了过去。
杨不怒早已将胸前衣衫撕得片片碎落,此刻金不畏又将头撞出血来,莫不屈手掌一紧,掌中茶盏立时粉碎。
李英虹煌然道:
“宝儿之战,不知约在什么时候?”
公孙不智笑笑道:一
“就在此刻,只怕时间已过了。”
李英虹身子一震,还未说话,万子良已沉声道:…“宝儿纵末回来,咱们也不能失信于人,无论如何,也得去湖畔通知那‘天刀’梅谦一声。”莫不屈道一
“正该如此。”
但是他方自站起身子,已有一阵喧嚷之声,随风传来,众人闻声便已色变,公孙不智叹道:
“只伯已用不着你我去了。”
莫不屈轻耽道:
“出去瞧瞧。”声犹未了,人已掠出,众人相继随去,但见一片人潮,已自湖岸那边蜂拥而来。☆人潮如涌,喧嚷如涛,但闻纷纷人语道:
“就征那边那客栈,”“你怎知道?只怕……m‘你瞧,客栈中已有人出来了。”呀! “那个似是万大侠。“谁是方宝玉?方宝玉在哪里?”
当先一人,身材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全身筋骨强健,古铜色的面容上,满刻着久经风霜的痕迹,目光湛蓝如海水,闪烁如明星,脚步也带着那种长久飘流水上之海窖所独有的矫健与稳重。只要他远远站在你身边,你仿佛便可从他身上嗅出一股新鲜海水咸昧。
万子良源源吸了一口气,道:“天刀梅谦已来了!”
“天刀”梅谦已笔直的站在万子良等人面前,他眉宇间虽满含漂悍的粗犷的水手气质,嘴角的笑容却甚是潇洒。
他抱拳笑道:
“万大侠请了,在下久候方宝玉方少侠不至,闻得方少侠昨夜落足在此,是以便着急地赶来了。”
万子良立即施札道:
“有劳梅大侠久候,多谢恕罪。”
梅谦笑道:
“在下久已渴望一睹方少侠风采,是以才会如此沉不住气,不知此刻可否便请方少侠出来相见?”
万子良干咳一声,油油道:
“这……这……”
他说不出话来,只得回头去瞧莫不屈等人,莫不屈等人亦是面面相减,万子良又只得强笑着道:
“他不在这里。”
梅谦诧异道:
“到哪里去了?”
万子良突然弯腰咳嗽起来,咳个不停。
金不畏忍不住大声道:
“他到哪里去了,咱们也不知道。”
梅谦征了一怔,变色道:
“此战乃方少侠与各位所约,在下遵命准时前来,方少侠却走得踪影不见,这……这难道是在有意戏弄于我?”
他话末说完,后面人声喧腾起来:
“方宝玉溜!”“这真是笑话,自已约了别人,却害怕得溜了!”“原来方宝玉真是个脓包!”“要方宝玉出来……要方宝玉出……要方宝玉……”
莫不屈、金不畏等人心胸都要炸裂,却又发作不得.
金祖林张臂大呼道:
“各位且听我一言解释。”
他呼声虽高亢,但瞬即被四下怒喝声掩没,
“滚!谁要你解释,我们只要方宝玉出来与梅大侠一战,你快滚吧……滚!滚!快滚……”
金祖林手足都颤抖起来。双拳紧握,还是抖个不住,万子良一把将他拉了回来,沉声叹道:
“宝儿此刻不在这里,受伤的铁温侯也不在这里,你此刻纵然说破了嘴,却又有谁会相信?”
公孙不智突然定到梅谦面前,抱拳道:
“方宝玉此刻虽不在这里,但正午之前必定回来,阁下此刻苦肯放过一步,公孙不智必定令他正午时趋府候教。”
梅谦动容道:
“原来阁下便是江湖传言中之智者公孙……好,在下此刻告退,正午之时,必定在寒舍恭候大驾。”
这本在海上的男儿,做事果然痛快的很,一句话说完,当即抱拳一揖,转过身子,扬声大呼道:
“各位若是瞧得起梅谦,此刻便请各位随梅谦回去,等到正午之时再说,梅谦虽穷,但烧饼油炸烩,大碗热豆浆还是请得起各位的,各位若是还要留在这里,便是嫌梅谦豆浆酸了,但梅谦却不妨告诉各位一个秘密,我家婆娟煮的豆浆里,是搀了火辣辣的烧刀子的。
四下群豪,已有人随声大笑起来,有人呼道:
“像梅大侠这样的男儿,就是教咱们喝尿,咱们也要喝的,但方宝玉的金汤银水,咱们也不屑碰一碰。”
笑呼声中,果然纷纷随梅谦走了,有的人口中却还在不住讥嘲谩骂,只因他们自觉上了方宝玉的当了。

 

 

第二十三章、杯酒论英雄

武林中人宁可杀头,也不肯上当的。
莫不屈等人目送着人潮远去,都已不觉热泪盈眶。
金不畏与中铁娃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突然抱头大哭起来,这满腔冤校气,当真是教人难以忍受。
万子良哺随道:
“幸好这梅谦还是个豪爽男儿。”
杨不怒嘶声道:
“我倒宁愿他是个不讲理的家伙,我也好与他厮杀一场,这说也说不清,打也打不得的闷气,唉!”一拳打在自己胸膛上,突然张嘴吐出了一口鲜血,他那日火伤初愈,连日来积郁在胸,这性如烈火的汉子,哪里还忍受得住,吐出来的鲜血,竟已是乌紫颜色!
众人大惊之下,立即将他扶回房去,忙乱之中,突听脚步声响,一个人推门而人,却不是宝玉是谁?
一夜之间,他红润的面容色变得苍白而憔悴,但他怀中横抱着的铁温侯,苍白憔悴的面容却已红润起来。
众人本想要对他埋怨几旬,但见了他如此神情,如此模样,那埋怨的话,怎么还能说的出口?
李英虹一步赶上前去,颤声道:
“宝……宝儿,你……”
宝玉憔悴的面容上,满带着疲惫而欣慰的笑容,道:
“幸不辱命。”
这“幸不辱命”四个宇,他说得这么平淡、这么轻松,所有的辛酸、所有的艰苦,都被他隐藏在这四个字中。
但又有谁不知道这四个宇中包含的辛酸与血泪?
众人想到他为了此刻能说这四个字来历化费的代价,心中更是热血如涌,目中更是热泪如珠。
到最后还是万子良展颜强笑道
“好了,好了,宝儿已回来了,各位还难受什么?”
他心里却也不禁暗叹:“只可惜回来迟了一步!”
李英虹含泪接过铁温侯,宝玉道:
“铁大叔此刻已睡着了,等他醒来,伤势便已痊愈了七分……”
突然回首道:“那天刀梅谦……”
公孙不智不许别人答话,抢先笑道:
“他此刻虽已走了,但你只管放心,我等已安排好将时间改为今日正午,梅谦也已答应了。”宝玉欣然笑道:
“好!”
哪知他这一个宇方自出口,身子突然软软地例了下去。
众人齐地大骇,抢过去将他扶到椅上,只见他面容苍白得全无一丝血色,伸手一握,四肢竟是冰冰冷冷。
莫不屈嘶声道:
“宝儿,宝儿,你怎地了?”
宝玉张开眼来,微微一笑,似乎想说什么,但话末说完,人又晕厥过去,他竟已心力交瘁,竟已无力再起。
众人身子一震,有如巨雷轰顶,亦是摇摇欲倒。
公孙不智面色铁青,伸手搭住了宝儿的腕脉,只见他面色越来越是青得可怕,手指竟也颤抖起来。
二十余年来,莫不屈等人从未见过镇定冷静的公孙不智,有如此失常之态,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他们本都想问问宝儿的情况如何?但见了公孙不智如此神态,这句话竟无一人敢问出口来。
只见公孙不智抱起宝儿,千言不发,缓缓转身而出,众人不由自主,一齐随他走出去。
公孙不智将宝儿放到另一间屋中床上,轻轻的为他盖起棉被,仿佛生怕这柔软的棉被会压坏宝儿的身子。
然后,他又将众人一齐推出门外,带起了房门。
金不畏再也忍不住问道:
“宝儿……宝儿还……还好么?”
公孙不智转过头,不让别人瞧见他面色,轻声道:
‘还好。”
金不畏一把抓佐他肩头,嘶声道:
“说真话!”
公孙不智身子突然抖了起来,抬起头,目光凝注着金不畏,良久良久,方自一字宇缓缀道:
“你要听真话么?好I我告诉你,宝儿连遭大变,虽仍末丧失斗志,却难免积郁在心,再加以昨夜精力用竭,晨受风寒,此刻……此刻已是内外交侵,纵是铁打的身子,也……也受不住了。”
众人身子一震,情不自禁,惧都往后退了几步。
金不畏道:
“如……如此说来,那……那正午之战……”
公孙不智沉声道:
“宝儿气脉已弱如游丝,纵是让他安心静养,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复原,谁若在他面前提起正午之战,以他的性子,必将奋不顾身,奋身而起,那时他热血反激,虚火上涌,气脉一断,便是神仙也无救了!”
他目光有如刀子般在众人面上一一掠过,缓缓接道:
“谁若在他面前提起正午之战,便无异要他的命!”
众人不由自主,又后退了几步,那惨白的面色,在日色下看来,正有如一群刑期已决的死囚似的。
莫不屈张开双臂,扑地跪了下去,仰天流泪道:
“苍天呀!苍天!你难道忍心让这孩子从此指不起头来?你难道忍心要将这孩子从此毁了不成?”
金不畏突然拾起一坟碗大的石头,用尽平生之力,向天上笔直掷了出去,嘶声大呼道:
“这天下哪里还有什么公理?老天爷根中就瞎了眼睛。”
万于良黯然垂首,终于缓缓道:
“此时此刻,还有一条路走。”召孙不智道:
“晚辈方寸已乱,但闻万大侠高见。”
万子良道:
“唯有请李英虹将铁温侯带至悔谦处,向天下武林豪杰叙出此中原委,以他两人声名,再加上有铁温侯伤势为证,必可令人相信。”这确是众人在无可奈何中唯一可行得通的路。众人立刻附和,莫不屈精神—振,翻身掠起,向屋内奔掠而出,口中不住沉声呼喝着道:
“李英虹……李大侠…,?李老前辈……”
但屋中竟一无应声,两间房子里,只有两个伤重晕睡之人——杨不怒与方宝玉,却哪里有李英虹与铁温侯的人影?再看,雪白的墙壁上,已多了七个潦草的宇迹。
“宝儿,我对不起你!”
宇迹鲜红,竟是以血写出来的。
李英虹与铁温侯竞走了,这两人被困、伤重、求救……所有的一切,竞都是陷害宝儿的毒计。
莫不屈、万子良、公孙不智……所有的人,几乎再也难以相信这是真的,但这却偏偏是铁一般的事实。
万子良那千锤百炼,锻炼成钢的身子,竞也已站不稳了,虚软的倒在木椅上,颤声道:
“想不到……想不到……李英虹与铁温侯竟是这样的人,万某一生闯荡江湖,不想此次竞看走眼了。”
金不畏破口大骂,莫不屈失魂落魄,石不沉牙关紧唆,魏不贪连连擦汗,西门不弱敬哭无泪。金祖林身心俱已冰凉,喃喃道:
“天理何存?良心何在?”突然转身奔出,他只觉自己若再不痛醉一场,那真是一时中刻也活不下去了。
莫不屈流泪道:
“上次那欧阳珠与这次的李英虹,都与宝儿关系非谈人他们却为什么要如此陷害宝儿? 这为的是什么?”
公孙不智缓缓道:
“只因此刻暗中已有个我等看不见、听不出、捉摸不透的恶魔要陷害宝儿,只因这恶魔知道喉有欧阳珠与李英虹这样的人,才能使宝儿上当。”低沉的语声中,已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之意。
众人心头一阵惊栗,但觉那看不见,听不到的恶魔,似乎记在自己身后,正狞笑着注视别人在他魔掌中受苦。
公孙不智梦呓般缓缓接道:
“这恶魔不但要取宝儿性命,还要宝儿在他折磨中慢漫丧失声名、勇气,信心,到最后才不得不死,这恶魔用心之狠,计谋之毒,手段之辣,普天之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他。”
众人想到这恶魔两次使用的毒计,非但惧是天衣无缝,令人再也无法不上他的当,而且还要人上当后永远无法将污名洗脱。
以万子良经验之丰,以公孙不智机智之灵,已可称得上天下无双,但两人还是不免堕入这恶魔毒计之中,这恶魔的可怕,岂非令人难以想象?众人心念数转,俱已不觉汗湿重衣。
金不畏突然嘶声大呼道:
“这恶魔究竟是谁?他究竟与宝儿有何仇恨?欧阳珠与李英虹与宝几关系那般深厚,为何也会呀他的话来陷害宝儿?苍天呀!苍天!你可知世上有谁知道这秘密?有谁能回答我的话?”
惨厉的呼声,激荡在四下每一个角落里,但呼声消失后,四下又复变得一片死般的静寂。
只因直到此刻为止,除了那恶魔自身之外,世上还无一人知道其中的秘密,还无一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正午。
乌云消敬,阳光满地。
“天刀”梅谦宽大而简朴的宅院中,静寂无人,方才那许多等着要瞧热闹的武林豪杰,竞都已走了。
两个青衣少年,正在打扫着庭园。
大地无风,庭园深寂,在这闷煞人的午日中,唯有廊下鸟笼中云雀的瞩瞅,为这深沉的庭院带来一些生趣。
“天刀”梅谦独坐在树荫下,手中虽在单调地擦着他那威震天下的锁镰刀,神思却早已游于物外。
锁镰刀闪动着夺目的光芒,他面容却是异常萧索而落寞,也不知是在叹息自己的寂寞? 还是在叹息这锁镰刀的寂寞?
突然,一人奔来,躬身道
“门外此刻有‘云梦大侠’万子良、‘少林’莫不屈、‘武当’公孙不智三位要求见大爷。”
梅谦“哦”了一声,双眉微皱,匆匆奔出。
万子良、莫不屈、公孙不智三人果然已卓立厅前。他三人似乎正为这宅院中的静寂而惊诧奇怪。
梅谦揖客,莫不屈三人却不肯入座。
万子良沉吟道:
“各方宾朋友难道都走了么?”
梅谦长叹了口气,道:
“都已走了!”
万子良等三人对望了一眼,既是惊奇,又是欢喜,三人惧都不禁大大松了口气,暗暗付道:“那些人走了,此事想来便容易解释得多。”
梅谦目光四转,道:
“三位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公孙不智说道
“在下今日曾与梅大侠相约,午间定必前来候教。”
梅谦道:
“不错,但方宝玉方少侠……”
万子良长叹截曰道:
“在下此来,便是要向兄台解说,宝玉他……他突患重疾,卧床难起,今日已无法前来了。”梅谦双眉轩动,道:“真的?”万子良沉声道:
“在下一生之中,从不虚言,对兄台更是万万不敢相欺,但瞧在万某薄面,将战期再延数日。”
梅谦竟末答话,目光却不住在三人面上转来转去。
莫不屈忍不住沉声道:
“兄台今日若定然要战,莫不屈虽自知不政,但也只得以平生所学,来领教领教梅大侠霸绝天下的锁镰秘技。”
梅谦还是未答话,默然良久,突然冷笑一声,道:
“但方少侠方才已来过了。”
莫不屈、万子良、公孙不智三人齐地大惊失色。
公孙不智道:
“梅大侠只伯……只怕是看错了?”
梅谦冷冷道:
“在下虽不认得方少侠,但方才还在此间那许多位朋友中,却有不少是认得方少侠的,那许多双眼睛,难道也会瞧错?”
万子良等三人面面相觑,莫不屈道:
“但……但宝儿明明一直在沉睡之中。”
梅谦道:
“方少侠不但来了,还送来一封书信,三位可要瞧瞧?”果然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三人连忙接过。
只见书信之上,写的竟是:
“侠以武犯禁,干戈本属不祥,宝玉前此数战,非好战也,实不得已耳,今幡然有省,誓不愿再以武与天下人相见,梅君武中达人,谅不致以此见责,则宝玉幸甚,今后绿水青山,宝玉求以诗书逍遥,不亦乐乎?
专此上达梅君足下。
方宝玉拜上。”
精雅的短简,清楚的文笔,但莫不屈等三人看完了这封书信,却不禁为之目定口呆,作声不得。
莫不屈、万于良俱是满面焦急之色,便待抢口分说,但公孙不智却沉住了气,暗中将他两人拦阻。
梅谦缓缓道:“方少侠留下这封书信,便不发一言,掉首而去,此乃人所共见之事,三位只怕也唯有相信了。”
他的言语中,已露出逼人的锋锐。
公孙不智干咳一声,道:
“武林群豪见他不成而去,不知有何举动?”
梅谦冷冷道:
“言语中自有些不堪入耳之处,三位不听也罢。”
语声微顿,突然仰天长叹一声,接口道:
“但在下见了方少侠这封书信,颇有深感于心,我辈碌碌江湖,终日舔血刀头,那及他待书追遥来得自在。”
公孙不智也故意讽刺,还是真的有感于心,默然沉吟半晌,突然抱拳道:
“多蒙相告,就此别过。”竞拉着万、莫两人匆匆走了。
梅谦目送他三人身影退去,久久都未动弹。
万子良与莫不屈两人虽是满腹闷气,满心疑惑,但见到公孙不智神情若有所思,也只有不发一言,随他狂奔。
片刻间,三人俱已回到客栈,也不答话,悄悄推开宝玉房屋的窗于一看——宝玉鼻息沉沉,仍然睡得甚是安详。
金不畏、金祖林、魏不贪等人见到他们神情如此异样,自要询问,万于良当下匆匆将经过说了。
魏不贪动容道:
“但我敢与他打赌,宝玉绝未出门一步。”若非千真万确的事,魏不贪是万万不会与人打赌的。金不畏怒瞩道:
“原来那姓梅的也是个卑鄙的小人,竞造出这等事来污蔑宝儿,石老四,走!咱们去找梅谦决一死战。”
众人是满心激愤,公孙不智却一把拉佐了他,沉声道:
“此事怪不得梅谦。”
金不畏大怒道:
“怪不得他怪谁?莫非是宝几梦中出去了不成?”
公孙不智叹道:
“你难道看不出这又是那恶魔所施的绝户之计?他如此做法,只是教天下豪杰都对宝儿存下轻视之心,他明知今日之事,瞬时即将传遍武林,到那时宝儿也必要被天下人骂为反复无常之辈……唉!千夫所指,无痰而死,那时宝几纵有百口,亦不能辩了!”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想到这恶魔此举,已无异将宝儿前途一举断绝,人人心里宛如被压上一块巨石。
金不畏咬牙切齿,恨声道:
“好狠毒的恶魔!好狠毒的恶计I他究竟与宝儿有何深仇大恨?竞定要见宝儿身败名裂才甘心?”
公孙不智沉声道:
“那恶魔必定是个与宝儿颇为熟悉的人,是以才不但能令人改扮成宝儿的模样,还能将宝儿的神情步法都模仿得唯妙喉肖,在那许多人的注视之下,都末露出破绽,只因此刻武林中人见过宝儿的虽有不少,但都不过是在激动之中匆匆一瞥而已,绝不会将宝儿瞧得如此清楚,更不会学得如此逼真。”这话说将出来,众人更是耸然失色。
众人心里都在暗问自己:“与宝儿颇为熟悉的人,那会是谁?”众人此刻自已知道那四个身法奇诡的白衣人,只不过是与李英虹串通好了,来做此圈套的,目的已达,自然不败亦退,这恶魔竞能使武功如此诡异的白衣人听命于他,身份自然非同小可,宝儿的熟人中,又哪有这般人物?
金不畏突然道:
“这恶魔究竟是谁?只怕唯有宝儿还能多少猜出一些,我得去问问他。”转过身子,便待捆门。
公孙不智却又拉佳了他,沉声道:
“无论如何,你我此刻都万万不能惊动宝儿,纵要问他,待他复原醒来了再问也不迟。”
日色渐渐西下,暮蔼中炊烟四起,农夫荷锄而归,童子嘻笑而回,沉重的工作已了,这正是一日中生气最最活跃的时候。
但在这客栈中的小小院落里,却仍是一片死寂。
夕阳的光辉渐渐黯淡,黑色渐渐溶人了天地,屋中人影也渐渐模糊,几乎对面也难辨出面目。
但却无一人燃起灯来,只因此时此刻,谁也没有接受光明的心情,只因唯有这无边的黑暗,还可以隐藏他们的焦急。
宝儿的卧房,也仍无动静。
万子良、莫不屈、公孙不智、石不沉……甚至连金不畏与铁娃,俱都是石像般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突然间,小院外传来一阵骚动之声,其中竟还似夹杂着金祖林的大笑,呼喊,众人一惊,齐地奔出。
暮蔼苍茫中,只见远远两条人影,一面高歌,一面大笑,互相携抱,互相搀扶着而来。
左面的一条人影,手里提着根长达八尺开外,仿佛白蜡大竿般的长兵刃,右面一条人影,身上却似接着条亮晶晶的长链。
万子良凝目瞧了两眼,面色突变,失声道:
“与金祖林同来的,莫非是‘天刀’梅谦?”他看得不错,右面的那人果然是“天刀” 梅谦。
众人抢步迎去,但见金祖林衣衫已破烂,满身血迹斑斑,面色虽是疲惫不堪,但目中却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那修洁整齐的“天刀”梅谦,此刻模样竞也十分狼狈,衣襟已撕下一块,披散的头发使用这块衣襟紧紧扎佐。
两人胸膛犹在不住起伏,满身酒气醺然,两入神情极是亲密,却又似方才经过一场激战一般。
众人瞧得又惊、又奇,反而问不出话来。
金祖林却已大笑道:
“你们可知我方才哪里去了?哈哈I你们再也猜不到的……我方才原是找梅谦拼命去了。”
梅谦笑道:
“金兄方才喝了已有几分酒意,话也不说,便要与我拼命,在下本还不敢随意动手,但见金兄四招之间,竞在这自蜡大竿子上,接连使出枪、棍、朝、铲四路招式,我也不觉动了敌忾之心,有些手痒了。”
金祖林道:
“闻得江湖传言,‘天刀’梅谦锁镰刀秘技,乃是天下武林中最难对付的武功之一,我本还不信,方才这一交上手……嘿!我才真的领教了,但见他右手锤似流星,锤上五芒刺,抓、撕、锁、打,既可伤人,还可撕锁对方兵刃,右手月牙刀招式专走偏锋,奇诡迅急,当真比天下各门各派的刀法,都要令人头疼。”
他喘了口气,摇头笑道
“这本已够令人难对付的了,最妙的是,他双手之间那一段链子,居然还具有抵挡进击,锁人兵刃,套人脖子三种妙用,他不但一件兵刃可当作三件兵刃,而且简直就好像生着三只手似的,这一战之下,嘿嘿I金祖林今生今世,可再也不愿与使锁镰刀的人交手了。”
众人瞧他身上斑斑血痕,自是知道他这一战之下,必定吃了不少苗头,却不知两人又怎会化敌为友?
但闻梅谦大笑道:
“锁镰刀纵难对付,可也比不上金兄与人交手时那一般漂悍之气,我与他由正午直战至日落,他身上挂彩已有七处,无论换了是谁,也该斗志金失,哪知他却越战越勇,那等大开大阖的招式使将出来,端的是令人惊心动魄,我乎生与人交手,从未有手软之感,但此次却当真手软了。”
金祖林笑道:
“你也莫给高帽子给我套了,若非你屡次手下留情,我早躺下……金祖林虽非好人,但总也知道好歹,见你住手,我怎能再打?”
梅谦道,
“我敬他是条好汉,自然要问他为何与我动手,金兄这才将有关方少侠之种种情事,惧都说了出来。”金不畏忍不住插口问道:“你可相信了?”
梅谦道:
“金兄这样的汉子,说出来的怎会是假话?我自然相信了,是以与金兄痛饮一场后,特来探问方少侠病势。”
众人听得又惊、又喜,喜动颜色。
万子良唱然笑道:
“常言道惺惺相惜,英雄果然是重英维的,只可惜我等眼福不佳,竞未能瞧到方才那一场百年难遇,精采之极的大战。”
金不畏道:
“我这就去唤宝儿出来与梅兄相见。”
梅谦笑道:
“如此着急作什?闻得方少侠正在安歇之中,我等又何苦惊动于他,反正梅谦已知各位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待梅谦先敬各位三杯,略表歉意,等方少侠醒来,梅谦再与他相见也不迟。”
万子良道:
“这也有理。”
金祖林拍手大笑道:
“有理无理,也得痛饮三百杯。”就在这时,宝玉卧室的后窗,悄悄开了一线。一条人影,自窗隙中滑了进来,有如游鱼一般,身法当真是说不出的轻盈,说不出的灵便。
只见这人柳腰盈盈一握,眼眸亮如明星,黑暗中虽然瞧不见她的面目,但显见必定是个绝美的女子。
她静静的站在床头,痴痴的望着沉睡中的宝玉,她明眸中光芒虽然炯炯照人,但眼彼却又温柔如水。一片朦胧的星光,照入窗户,照着她如梦般凝视着的星眸照着她如波浪般低垂的柔发,照着她如白玉般晶莹的面颜,也将她神情间所带着的那种高华与智慧,映照得更焕发出逼人的光辉。
她是谁?是谁?
她身子久久未曾动弹,她目光久久未曾移动,窗外风似也停了,于是,便没有风能撩动这静静的轻愁,也没有风能欧动她轻愁般的发丝,所有的神秘,便都静静地溶化在这大地无边的沉默之中。
终于,她轻轻伸出春葱般的纤手,轻轻覆上了宝玉的眼帘,这双纤纤玉手,似乎有些颤抖。她口中不住低问:
“猜猜我是谁?猜猜我是谁?”
宝玉也终于自黑暗的甜梦中醒来。
首先,他只觉鼻端飘入一般飘飘渺渺,朦朦胧胧的谈淡幽香,就仿佛是情人梦中的花香似的。
然后,他便觉耳瞬飘来一阵飘飘渺渺,朦朦胧胧的轻轻人语,又仿佛情人梦中的相思那么销魂而温柔。
“猜猜我是谁?”
虽是轻轻的低语,虽是短短五个字,但却已使得宝玉自肉体至灵魂,俱都颤抖了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所有失去了的欢乐,所有失落了的旧梦,所有几乎已被遗忘了的往事— —往事中的甜蜜与温馨,都似已回到他心头——他虽已醒来,但身子却更僵木,更不能动弹。
低语犹在耳畔轻回:
“猜猜我是谁?”
宝玉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晶莹的泪水,沾满了那晶莹的玉手,宝玉双目虽然被泪水覆盖,但他却似自泪水中望见一幅图画——梦中的图画。
三间小小的房子,房中一张青玉案,案上一只白玉瓶,瓶里插着几校正飘散着朦胧香气的茶花,
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穿着件雪白的衣裳,正坐在青玉案旁,手托着香腮,瞧着瓶中茶花呆果的出神。
这图画虽已在他眼前,却又似是那么遥远。
只因这图画一直埋藏在他灵魂深处,他从来不敢触动,而此刻,一刹那,却又自遥远的灵魂深处来到他眼前。
“猜猜我是谁?”
宝玉眼前的图画,电光般闪动起来。
瓶里的茶花……插花人的玉手……玉手拧着他的脸……脸旁温柔的呼吸……呼吸中的欢乐……欢乐中的辛酸……许多个不同的日子……笑……眼泪……一道剑光划破黑暗……一代巨人在黑暗中例下……海浪……暴风雨……狂呼……挣扎……晕迷……掀开的帘帷……帘帷中的泪眼与笑脸……温柔的疯狂……疯狂的痴迷……痴迷的欢呼、拥抱……争杀……恶斗……流血……
突然,一只魔手攫去了瓶中的茶花,攫去了插花人。
宝玉面上已流满冷汗,突然嘶声呼道:
“你是她!你是她!”…
手掌开始轻轻移动,拭去了宝玉面上的冷汗,
人语更是温柔:
“好孩子,你做恶梦了么?不要伯,我已回到你身边,你什么都不要怕了,永远都不要怕了。”
手掌移开,宝儿张开了眼,膝陇的星光,洒满小室,浸浴着一条朦胧的人影,却不是小公主是谁!
两人眼波相对,呼吸相通。
这一刹那间,似真似梦,如梦如纫——这究竟是真?是幻?是甜?是苦?他两人自己也分不出。
但世上又有什么事比昔日情人的重逢更甜?又有什么事比梦境成真更令人狂欢激动?
情感,本是世上最最奇妙之物,它遭遇着的波折与困难越多,它的果实便也就越是芬芳永久。
宝玉没有说话——?他说不出话,只觉小公主温香软玉的身子,已不知不觉依侵入他的怀中。
漫长的别离,在这一刹那间,已被遗忘,别离中所受的痛苦与辛酸,也已在这温柔的拥抱中消失。
宝玉想说话,突然,小公主重重的推开了他,站起身子,凝注着他,轻咬着嘴唇,轻骂道:
“小贼,小坏蛋,这些日子里,你可还在想着我?”
宝玉笑了,忍不住笑了。
小公主轻跺着脚道:
“小贼,你笑!你笑什么?”
宝玉眨了眨眼睛,道:“多少年,你的脾气还是没有变。”
小公主道:
“我当然没有变,变的是你。”
宝玉又笑了,道:
“我当然变了,我已变成大人,你却还是个孩子。”
小公主道:
“是嘛,你现在已是个大人物了,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个女子为你疯狂,你……你怎么还会记得我?”
说着说着,她眼圈似已红了,目中也泛起了泪光,突然转过身,就要冲出去,宝玉赶紧拉住了她,
小公主瞪起眼睛,道:
“大英雄,大人物,你拉我这小孩子干什么?”
宝玉柔声笑道:
“我不拉你,你也莫要走。”
小公主咬了咬牙,回过头,一双大大的眼睛,动也不动的望着他,望了半晌,轻轻道:
“好,你说你这些年来,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我,做梦都在想着我,我就不走,说,说呀!”
宝玉道:
“我……我当然在想着你。”
小公主拼命的摇头,跺着脚道:
“不行,这样说不行,我要你像我方才那样说,说得一个宇不错,否则……否则我就走了,永远不理你。”
宝玉明知她不会走的,但不知怎的,在她面前,这倔强的少年,竞似已变成个听话的孩子。
他的刚强,他的智慧,自这些年来的磨练中所学的一切,在她面前,全部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脸都有些红了,眨了眨眼睛,低着头,道:
“这些年来,你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我:“…?做梦都在想着我,你……”
小公主跺脚道:
“不对,不对,不对,一千个不对……是说你想我,呆子,不是我想你。”
宝玉道一
“但我是照你方才说的,说得一个字也不错呀!”
小公主咬牙道:
“讨厌,你,你……你装傻……”突然扑进宝玉怀里,勾住了他的脖子,又是一口咬了下去、
许多年前,她已不知咬过宝玉多少次了,但在宝玉心底的感觉中,却只觉这次她咬的已和昔日都大不相同。
在这一刹那,他只觉心神俱醉,当真是意乱情迷,即使在那“讨厌”两个宇里,也似乎有着他永远咀嚼不完的情意。
星光更亮,多情地照着两条依偎的人影。
谁都没有说话,因为谁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无言的沉默,在这时,当真胜过千万旬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宝玉终于道:
“这些年来,你究竟遭遇到一些什么事?告诉我……我多么想分组你一些忧苦,也分享你一些欢乐。”
小公主悠悠道:
“欢乐?哪有什么欢乐,这些年来,我……你遭遇的欢乐总比我多些,还是先说欢喜的,好么?”
宝玉道:
“但……但我先问你的。”
小公主仰起头,软语央求道:
“求求你,好么?”
宝玉只有叹气,道:
“这些年来,我……唉!当真没有什么好说的,无论是清晨、黄昏,还是深夜,无论在山巅、谷底,还是水边,我都是一心一意在学武,苦思着自然与武道之间,那息息相关,也颠扑不破的道理,我要将自己一天的日子,当作别人三天、五天,甚至,我。…’”
小公主突然又推开他,冷笑道:
“我知道你一心一意只是在学武,哪里会想我。”
在她面前,是一句话也说错不得的。
宝儿苦笑,低语道:
“你说,我怎会不想你?”
小公主道:
“我不信,除非你……”
宝儿着急道:
“我若骗你,就是……”
小公主嫣然一笑,挡住了他的嘴,仰首道:
“我信的,你说的什么话,我都信的……告诉我,这些日于时刻在纠缠着的那些女孩子,可是比我……比我……的吗?”

第二十四章、梦中会情

在“比我”和“的吗”中间,她轻轻说了两个字
宝玉听不清,问道:
“什么?”
小公主轻咬樱唇,道:
“呆子,讨厌,听不见就算了。”
宝玉却已突然猜到,失声道:
“漂亮,你说的是漂亮……唉!江湖中的女子,哪有一人会比你还漂亮,你问都不该问的。”
小公主“嘤咛”一声,扑入他怀中,过了半晌,突又轻轻道:
“我就走了。”
宝玉道:
“你……你又要走了?你……你跟我见面,说了还不到几句话,但其中却不知道有多少个走字。”
小公主道:
“我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谁管得着我?”
宝玉呆了一呆,又说不出话来,而小公主口中虽说走,身子却末动弹,头也还埋在宝玉胸膛,柔发波浪般洒下。
宝玉转抚着她的柔发,目光痴痴地瞧着窗外星光,轻轻叹息道
“你本不该来的,你若是不来,我的心虽然寂寞,却一直平静得很,此刻你来了便要走,我……我怎生是好?”
小公主突然站起,背转身。
宝玉道:“你……你真的要走!”
小公主道:
“你说我不该来的,我还不走,等什么?”
宝玉征了半晌,喃喃道:
“你难道真要我勉强你……你难道真要我求你?”抬起头,却看到小公主双肩已袖动起来。
晚风中,她身子正也有如风中柳丝般颤抖着。
宝玉道:
“你……你哭了?”’☆
小公主道:
“谁哭了!我为什么要哭?我从来不会哭助。”突然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而且哭得甚是伤心。
宝玉有些慌了,道:
“可是我说错了话,你……你……”
小公主啜泣着道:
“你没有说错,我本是不该来的,我若不来,你本可平静一些,我又何苦来见你这最后一面?”
宝玉的心,一刹那就变得有如铅锤般沉重。
他大骇道:
“最后一面?为何是最后一面?”
小公主似乎发觉这话自己本不该说的,伸手掩住了嘴,轻飘飘飞身而起,燕子般掠出窗外。
宝玉念头还未想到“追”宇,但身予卸已追出窗外,只因多年的训练,已将他训练出一种本能的反应。
小公主自也末想到他身法竞有如此迅快,她衣袖已被宝玉拉着,但脚下仍未停步,宝玉也只有跟随着她。
只见她娇因上两行泪珠,犹在不停地往下流落。
宝玉更是着急,不停地问:
“为什么?为什么是最后一面?”
小公主咬住牙,道:
“放手……放手。…”
宝玉怎肯放手,两人身形流星般往前飞掠,掠过虫声瞅凋的草地,掠过可望丰收的田野,掠入一片树林。
小公主终于停住,恨声道:
“讨厌,谁叫你跟来的?”
她语声说的虽凶,但宝玉听得这一声“讨厌”,沉重的心情已为之轻了几分,轻轻道:
“你若不说为什么?我永远都要跟着你。”
小公主嘶声道:
“求求你,莫要逼我说,好么?”
她甩脱衣袖,再往前奔,但宝玉纵不抓着她衣袖,也是一样可以跟着她的,小公主道:
“好,你定要问我,我就说吧,但这是你要我说的,可莫要后悔!”
夜已深,客栈中小院寂无人声。
魏不贪与西门不弱在院中徘徊踯躅,魏不贪不时仰视星辰,道:
“大哥他们出去,只怕已有两个时辰了。”
西门不弱微笑道:
“两个时辰是决计没有的,要知道等人的时候总要觉得长些,而他们喝酒时,便觉时间过得极快。”
魏不贪苦笑道:
“就因为咱们不喜喝酒,才会被派上这份苦差使,留守在这里,唉!无论如何,喝酒总比等人好受些。”
西门不弱笑道:
“你总是不肯吃亏的。”
笑容渐渐敛去,终于长长叹息一声,以足尖拨动着地上小石,道:
“这些日子来,大哥心情委实太过沉重了,咱们做兄弟的,让他有机会喝喝酒,解解闷,总是应当的。”
魏不贪惭愧的笑了,他还未说话,院外已传来人声笑语,接着,莫不屈、万子良、梅谦等人一拥而人。
莫不屈道:
“两位资弟辛苦了。”
指了指宝玉的门道:
“他还在睡?”
魏不贪笑道:
“到此刻还无动静,只怕睡的极沉。’
金祖林大喊道:
“他已睡了许久,梅太哥也在这里等了许久,无论如何,咱们也得叫他起来了,不能再让梅大哥久等。”众人齐望向公孙不智。
公孙不智微微一笑,大步走了过去,拍手晚道:
“宝儿醒来……宝儿醒来……”晚了两声,不见回应,当下推门面入,室内已空无人影,
众人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石不沉、魏不贪,齐地晃开火摺子,燃起了室中灯火,只见灯台之下,压着张纸笺,显然是宝儿留下的。
只见这信笺之上赫然写的是:
“各位伯叔大人膝下:侠以武犯禁,干戈本属不样,侄天性本非好武之人,既不得已而战之,数战之下,实已身心交瘁,实不堪再经一战,此点侄虽隐瞒至今,唯迟早终有一日败露天下耳目之前。
故此,侄实以不敢再以武与天下人相见,亦不敢再与各位伯叔大人相见,从此当寻一山林隐僻之处,了此无用之生,江湖争雄之事,唯有留待他人,下笔至此,实不胜煌恐惭愧之至。
专此奉达敬请福体康健
侄方宝玉拜上”
这封信除了称呼不同,宇句稍异之外,其余纸张、笔迹、语气,竟都与“天刀”梅谦所接得那封完全一模一样,无论是谁,只要将那两封情都曾看过一遍,便已可断定这两封债必是出自一人手笔。
众人轮流瞧过,俱都不禁为之面色大变。
“天刀”梅谦酒意全消,面沉如水,瞧着金祖林,沉声道:
“原来那封信真是方宝玉写的。”
金祖林酒也早已化做冷汗流出,顿足道:
“宝玉他……他,唉!他怎会如此?他本不是这样的人,梅兄,梅大侠,他……他…… 他……”
梅谦冷冷截口道:
“他只怕将你们也一齐骗了。”
莫不屈等人面如死获,公孙不智沉吟半晌,将这封信送到一直站在那里发怔的铁娃面前,沉声道:
“这可是你大哥的字迹?”
要知众人与宝玉相会以来,井无一人见过他握笔作书,是以自然无人能辨出此信真伪,只有就教铁娃。
哪知铁娃竟也垂首道:
“我分不出。”
公孙不智仰天长叹一声,梅谦道:
“字迹辨不辨得出,都已无妨……”
冷笑一声,接口道:
“这封信难道还会是别人写的么?”
他话中虽充满轻蔑冷锐之意,但别人也只有垂头听着。
莫不屈顿足道:
“只恨咱们方才竟无一人进来瞧瞧宝儿是否还睡在这里……唉!此事若真是他做的,他怎对得住人?”
听他口气,便可知道他心意已动摇,已不能完全相信宝玉,其实此时此刻,又有谁还能完全相信宝玉呢?
梅谦叹了口气,拍着金祖林肩头,道:
“不是我对宝玉有所偏见,试问以方宝玉那样的武功,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强迫他做他中不愿做的事,还有谁能将他掳走……即使有人武功还强胜于他,但两人必有一番挣扎响动,外面的人便必可听到。”
这番话说的更是人情人理,众人更是无言可答。
西门不弱垂首道:
“这只怕真是宝儿写的,但……”
铁娃忽然大声道:
“那封信上可是未曾提到我?”
万子良叹道:
“未曾提到。”
铁娃大呼道:
“这封信若未提到我,便必定不会是我大哥写的,我大哥若是真的要走,好歹也会问我一句。”
呼声未了,他已忍不住泪流满面。
金不畏亦是热泪盈眶,亦自放声大呼道:
“对,无论如何,我也不信这会是宝儿自己做出来的事,这必定又是那恶魔所使的毒计!”
小公主如海般深沉的眼泪,犹在向宝玉凝睇。
她再说一遍:
“这可是你自己要我说的,你听了莫要后悔。”
宝玉道:
“只要是我自己情愿做的事,无论什么事,我绝不会后悔。”
小公主道:
“好!”她身形并末停留,口中轻轻道:
“你知道,我是被那些恶人掳去,在他们这些人身边,我受的是怎样的折磨,我不说你也该知道。”
提起往事,她似乎连灵魂都起了战栗,身子更早已颤抖。
宝玉忍不佳搂着她肩头,道:
“轻轻的说,慢慢的说,不要怕,我已在你身旁,从今以后,无论遭遇到什么,都有我与你共同承担。”
小公主含情脉脉地瞧了他一眼,这一眼中,的确有叙不尽的温柔,叙不尽的情意,就只这一眼,的确已足够令人蚀骨销魂。
宝玉突然发现,她在原有的那种绝俗的美丽之中,又添加了一份说不出的媚态,这媚态看来虽有些做作,但却使她的美丽更令人无法抗拒,使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令人见了要为之心族摇荡,不能自主。
小公主轻轻道:
“五六年的经过,在一时间也无法细说,总之这些年来,我从未有一天自由,也从未有一天快乐,直到我听到你的消息,便不顾一切,想尽了千方百计,出来见你一面,然后……”宝玉动容道:“然后怎样?”
小公主凄然一笑,道:
“那些恶人知道我出来,怎会放过我。”
宝玉道:
“你!你为何还要回去?”
小公主道:
“我若不回去,他们更不会放过我,他们必定要想尽法子来害我,我不愿说出这些事,只因……只因我伯连累了你,你还有你远大的前途,我……我怎能害你?我怎能害你?”
她满面泪珠如雨,宝玉却是满腔热血如火,手掌紧握着小公主肩头,指尖都已几乎嵌入小公主肉里。
他嘶声道:
“我的前途,便是你的前途,你若终日受苦,我纵成帝王,也无快乐,只耍能将你自那些恶人魔掌中救出,我死了都不算什么。”
小公主脚步骤顿,反身扑入他怀抱里,通:
“只要能听到你说这些话,我就算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罪,都是值得的了,你……快抱紧我,莫要放我走……”
宝玉道:
“我永远也不会放你走的,我要……”
突听一个森冷诡异的语声道一:
“你要怎样?”
水叶挡住星光,凄迷的荒林中,已幽灵般出现了十余条身穿白布袍,头蒙白布袋的人影,四面将宝玉与小公主围住。
宝玉与小公主霍地分开,小公主颤声道:
“这……这都是他们门下。”其实她根本不必说出,宝玉也早已猜出这些白衣人必定是五行魔宫门下的魔徒。
方宝玉又复静如止水。
所有的痴迷,所有的欢喜,所有的紊乱,在他骤遇敌踪后的一刹那间,惧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心头又复晶莹如白玉,他双目又复清澈如明珠,他以身子维护着小公主,身形四转,目光也随着身形转动。
十余个白衣人手中,兵刃无一相同,亦无一不是江湖中罕闻罕睹的外门兵刃,有的形如链子枪,但链子粗短,枪头却如火焰,有的形如方便铲,但铲头尖锐,却又如枪似朝,有的仿佛金花,有的宛如枯枝,有的骤看似是判官笔,细看却又如节筒……总之奇形怪状,不一而足。
十个条白衣人目中,都闪动着一种妖异的光芒,既贪婪,又残醋,更疯狂,似是一群要择人而噬的野兽!
一个白衣人独立树下,道:
“放下她,便饶了你I”
宝玉一眼瞧过,便知这些白衣人之神智无一正常,也根本不愿答话,拉佐小公主的手,沉声道:
“跟着我,往外闯!”
小公主颤声道:
“放下我,你快走吧,咱们闯不出去的,莫要管我,也莫要再想我,就只当我……我早已死了!”
白衣人森森笑道:
“对,放下她走吧,你闯不出的。”
话犹未了,宝玉身形突施,拉着小公主冲向左方。
左面三件兵刃,一件如金瓣莲花,一件如落时枯枝,一件但见银光闪动,也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宝玉身形方动,这三件兵刃已飞迎而来,黝黑的荒林中,立刻闪耀起三种颜色不同的熔目光华。
三件兵刃形状固已怪异,招式更是奇诡怪异无涛,而且彼此之间,配合佳妙,仿佛天生就该在一起施出似的。
金瓣莲花看来虽最沉,招式却最轻,一招“怒击飞龙”,看来虽似中原锤路,但却有锤法中绝不会有的撕、抓、锁、缠四种妙用,那十数瓣黄金莲花瓣,每一瓣都可锁拿对方之兵刃,撕开对方的血肉。
落叶枯枝看来虽最轻,招式却最沉重I光秃秃一根枯枝上,似乎带着千钩重物,于笨拙中另有一种威力。
这两件兵刃拙灵相生,轻重相辅,已是令人难当,再加上那银光闪闪的兵刃,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金莲与枯枝两件兵刃使不到的空隙,全部被银光补满,漫天光华熔目,让人根本无法分辨这三件兵刃自何方向攻来?
宝玉身形骤顿,漫天金光银芒,虽已齐地当头压下,他目光却只凝注着金银光华中的一道黑影。
突然间,他手掌伸出,竟笔直穿入了金光银芒,眼见他这只手掌,已将被这金花银雨剁成粉碎。
小公主惊呼失声!
哪知就在她呼声方响的这一刹那之间,宝玉已抓住了金银光芒中的那根黑影——他竞自这看来密不漏风的招式里,仅有的一点空隙中穿出,抓住了那枯枝,这空隙有如火爆星花, —闪即没,但宝玉手掌已在这更快过电光石火百倍的一刹那间缩回,金花银雨竟伤不了他一根毫发!
那手持枯枝的白衣人,但觉一股大力传人掌心,这股力道虽然乎柔,但却与天地自然之威同理——虽平柔却不可抗拒1
他手腕一震,身子一震,心头跟着一阵震栗,体内气血翻涌,跟跪后退数步,枯枝已到了宝玉手中。
金花银雨骤见空疏,宝玉掌中枯枝轻轻一引,轻轻左右挥出,两条白衣人便觉有一道锐风,一道黑影直击而来。
这两人虽摸不清这锐风黑彤是自何方击来?但却深信这必是击向自已要害之处,不可抗拒之处,两人亦惧都深信自己若不撤招后退,唯有死亡一途——金拖银雨顿收,两条自衣人各各退出七步。
这情况笔下写来自慢,其实每一个动作的施出,每一个变化的发生,纵然用尽词汇,也不足形容其迅念。
在旁人眼中看来,宝玉仿佛只是挥了挥手,对面三个人便都已被击退,小公主神色亦不知是惊?是喜?脱口道:
“好!”
然而她这一个宇方出口,已另有三件兵刃夹击而来!
这三件兵刃如枪似铲,如盾牌,如火焰!
枪铲戳魂穿穴,盾牌拍魂碎骨,那火焰更挟带着燎原的威势——这三件兵刃光芒虽不熔目,但风声却更是慑人!
宝玉脚下只轻轻踏出了一步,然而他与小公主立足的方向却已完全变更,竟已完全脱出了这三件兵刃夹击的威力之外。
三个白衣人但觉眼前骤失敌踪,招式立时无从发挥。一拳若是击在空处,那力道如泥中人海,消失无踪。
这时宝玉掌中枯枝,却突然划起一个极大的圆圈,将三件兵刃一齐围住,三个自衣人顿觉兵刃再也无法施展。
等到宝玉第二个圆圈划出,三个白衣人但觉自己所有的精神、气力、斗志,都已被这圈子紧紧缚束。
但闻“叮当、噗落、哗啦”三响,三个白衣人手中的三件兵刃,竞都不由自主,落在地上。
这三个圈子划出也不过是刹那间事。
除了这三个兵刃被他逼得脱手的自袍人外,别人谁也看不出他划出的这三个圆圈有何威力?
在别人眼中看来,这三个自袍人直似自己将兵刃抛出手似的。
然而兵刃落地,圆圈划完,对面树上突有一蓬树叶离校飞出,仿佛群蜂归巢一般,投入宝玉所划的圆圈之中,显见宝玉圆圈虽已划完,但那绵长的内力尚未消竭,连两丈外树上的叶子都被他吸了过来。
白袍人们疯狂的目光中,这才露出惊骇之色。
但这时又早已有另三人填补了前三人的空缺,还是将宝玉与小公主围住,也就在这时,宝玉掌中枯枝凌空一拍,那一窝蜂般投来的树叶,突又四下飞激而出,暴雨般飞打十余条自袍人的胸膛面目。
虽是普通树叶,但带出的风声,却有如利刃破空一般、尖锐、迅急!前面的白抱人竟不敢挡其锋锐,身形闪动,两旁避开,前面的道路让出,宝玉也正想以这树叶作开路先锋,随时闯出。
但他身形方展,突听“蓬”的一响,一蓬青红色的火焰,迎面飞出,飞射的树叶只要沾着这蓬火焰,立时化为飞灰,无影无踪。
小公主轻呼道:
“不好,魔火……”
她呼声方自发出,那奇异的热力已至,使他们两人有如置身洪炉之中,她短短四个字蝎完,魔火已几乎烧着他们衣衫。
宝玉似乎还在考虑对策,但身子已被小公主拉得每箭般后退而出,这蓬火焰反而替他们打通了一条退路。
小公主身形不停,技着宝玉直退出数十文外,白袍人竟无一人追来。小公主长长透了口气,道:
“谢谢天,总算未被魔火烧着。”
宝玉道:
“此火怎能伤我?”
小公主瞪眼道:
“如此说来,例是我不该拉你走的了?”
宝玉笑道:
“我岂有此意,只是……只是我本想擒住一人,盘问盘问,如今他们既不敢追来,想必已逃了。”
小公主冷笑道:
“你放心,你纵然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你的……”冷笑渐渐消敛,面上渐渐泛起忧郁恐惧之色,仰视着苍弯,缓缓接道:
“从今而后,你只怕永远也无法安定了,随时随地都可能潜伏着足能制你于死的危机,连我爹爹的师兄那样的人物,昔日与金河王结仇之后,也觉棘手,只因他深知五行魔宫中人若要向人报复,向来是如蛆附骨,不死不休的。”
她突然一把抓住宝玉的衣襟,嘶声道:
“你还是让我走吧……你还是让我走吧,你要我留在你身边,你所要牺牲的委实太大了。”
宝玉缓缓道:
“我早已准备牺牲一切了。”
方才那一战,交手虽只仅有数招,但所经的惊险,所费的精力,却委实不少,宝玉体力显然还未恢复,此刻目中已有劳瘁之意。
他长叹一声,道:
“魔宫门下弟子,果然无一庸手,方才那十余人,无论任何一人都已可与今日江湖中诸雄争锋,尤其那些奇形怪状的外门兵刃,看来必定惧都另有妙用,只是被我先发制人逼住了,仓猝中未及使出。”
小公主瞧着他,眼波中似有无限深情,轻轻道:
“无论是谁,也比不上你。”宝玉微微一笑,突又皱眉道:
“闻得五行魔宫,彼此间本势如水火,互不相容,多年来虽宋明争,却不断暗斗,然而今日这十余人却显然包括了金、木、水、火、土五官弟子,难道今日之五行魔宫竟已互相联手了么?”
小公主眨了眨眼睛,突然轻呼道:
“又有人来了!”拉着方宝玉,狂奔而出。
两人又奔出数十丈开外,宝玉道:
“方才哪有什么人来了?”
小公主轻轻喘息,道:
“我……我明明瞧见的。”
宝玉怜借地瞧着她,轻轻叹道:
“可怜的孩子,你已被他们吓怕了,就像是一只受惊的鸟儿,听见琴弦,也当是猎人的弓响。”
小公主垂着头,不声不响的走着,两旁松柏夹道,树影下不时可瞧见残破而阴沉的石翁仲。
中原地带,本是英雄辈出没之地,在这一片平原上,不知曾经经过了多少朝代的变幻,经过了多少砍血流成河的大战,也不知曾经埋葬了多少显赫一时的英雄、帝王与名将的白骨。
小公主与方宝玉,竟在不知不觉问走入一片陵墓之中,这地下埋葬的人物,昔日想必也有过盖代的威风。
然而,如今威风已随人俱逝,风声凄切,松柏摇动,喉有那些无知的石翁仲,犹在凄风里陪伴着陵墓的凄凉与寂寞。
小公主眼狡四转,娇怯的身子,又侵入宝玉的怀抱中,道:“我—。我怕!”
宝玉道:
“咱们走吧!”
小公主抬起头,道:
“走……哪里走?”
宝玉道:
“这里怎能停些叔父、伯父一同商量如何应付魔宫弟子的对策,有他们相助,咱们还怕什么?”
小公主突然推开了他,道:
“你难道不愿和我单独在一起,你难道一定要别人插入我们之中,他们与我素不相识,我为何要求他们相助?你……你……你还说愿意为我牺牲一切,原来你只是个懦夫!无用的懦夫。”
她轻顿着足,眼中又泛出了泪光,突然嘶声呼道:
“你回到你那些叔伯面前去摇尾乞怜吧,我不要他们相助,我也不要你相助!”呼声之中,竟又狂奔而出。
宝玉苦笑叹息着追去,只见小公主轻灵的身子,已奔上石阶,奔向残破的墓碑,奔向满生育蔷与荒草的坟墓。
她似乎要一头撞向墓碑,宝玉失声惊呼!
突然,墓碑后转出一条人影。
这条人影身法之迅速、灵活、诡异、滑溜,惧都已接近人类难以想象的地步,他虽是自墓碑后转出,看来却有如自墓碑里涌出来的一般,宝玉眼看着小公主收势不及,竞往这人身上撞了过去。
这时宝玉与小公主之间,距离最少也有两丈,这短短的两丈,此刻竟变成段不可攀越的距离。
但闻小公主一声惊呼,那人影一声厉叱:
“站住!”
宝玉仿佛被人一锤自头顶击下,钉在地上,果然再也不敢动弹,只因小公主此刻竞已落人那人手中。
朦胧的夜色中,犹可辨出这人影从头到脚,都被一种灰黄的颜色紧紧包住,他自然是穿着紧身衣衫,罩着面具,但看来却生像被人以灰黄的颜料,直接涂在他赤裸的身上似的,小公主便倒在他面前,只有一只纤手被他悬空拉住,她显然已被点了穴道,已连挣扎都无法挣扎。
宝玉手足冰冷,道:“你是谁?放开她!”
那黄色人影哈哈笑道:
“你若还耍她的性命退后两丈,听我吩咐!”
宝玉盯着小公主被他拉住的那只纤纤玉手,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但脚下却不得不向后退去。
他方囱退了四步,便赫然发现方才那十余白袍人又自四下阴森、凄黯的树影中,幽魂般无声拥出。
这一瞥之下,宝玉更是大慷失色!
他吃惊的倒不是这些白袍人武功之高,而是他们行踪之奇诡,竟似宝玉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能追着,又似他们本有着种幽魂般不可思议的能力,根本早巳算定宝玉要走到这里,他们早已在这里等着,
夜色凄黯,风声凄寒,在这凄凉阴森的基地里,幽魂摇曳的树影中,被这么幽魂般的人物团团围佳。
宝玉不觉自心底泛起一阵惊栗——他此刻若要逃走,犹可脱身,但小公主……他怎能舍下小公主?
他不能舍下小公主,又怎能救得小公主?
那黄色人影突然将小公主抛在墓碑后,向宝玉一步步走了过来,他身材已有些臃肿,脚下却轻如无物,甚至踏在满地落叶上,都末发出任何声息,宝玉不用去想,便已知道此人必是自己生平未遇的高
他为何还要向宝玉走来?他是否要与宝玉交手?他明明已可将宝玉完全制佐,为何还要过来与宝玉交手?
黄衣人目中,正散发着疯狂而炽热的光芒I宝玉突然发觉了这种光芒的含意:他必定要亲自与我动手,他必定要亲手将我撕裂,才能满足。”这种心理虽是疯狂的变态,但在武林中却并非绝无仅有,宝玉一念至此,不禁狂喜,他要救小公主,唯一的希望,便着落在此人身上——他若能制佐此人,以他为质,何愁别人不放小公主?
黄衣人已狂吼一声,扑了上来!
宝玉轻退三步,心头负担,却突然沉重。
这一战他是万万不能败的——他昔日之战,胜负只不过关系他自己一人,然而此刻之战,胜负不但关系着他自己生命,还关系着小公主的,而此时此刻,他实将小公主看得比什么都重。
黄衣人一招出手,猛烈的攻势,瞬即施出。
他招式与其说是迅急狠毒,倒不如说是无情残酷,他出手并不攻向对方那一击便可毙命的要害之处,他似乎觉得一招便将对方毙于掌下,犹不能令自己满足,必须将对方百般凌辱,而后置于死地,他心头那一股残忍的火焰,才能消泄。
四下白衣人俱都木立不动,绝无丝毫出手之意,这也自是因为黄衣人与人动手,只是为了发泄心头的火焰,自是万万容不得别人插手,来破坏他这一份借虐待别人而获得的满足。
夜色中,但见他黄色脑人影,如豺豹、如山猫,扑、剪、掀、搏。他不但神情有如野兽一般,却又与七禽掌、虎豹拳、猴拳,这些以模仿野兽为主的武功绝不相同。
只因七禽掌这些招式,虽是模仿禽兽的动作,但其中却已有了技巧,有了变化,有了人性。
而这黄衣人的招式,却全部是最最残暴的野兽们最最原始的动作,他身体里流着的,仿佛根本就是野性的血液,这些招式、动作,似乎本就是他与生俱来的,这些招式虽缺乏技巧,但那一般野兽的原始残暴之气,却弥补了技巧之不足,当真可令任河一个与他动手的人,自心底泛起惊栗!
阴森、凄凉的气氛中,又混合入一般杀机,一般血腥气,死一般的静寂,已为之沸腾1
宝玉骤然遇着此等非人类应有的招式,沉重的心情中,又多少加了些慌乱,更是不敢随意出手,而他越不出手,那黄衣人之招式便越是残忍疯狂,那咻咻的鼻息,更是与豺狼一般无二。
宝玉瞧他的神情,瞧他的招式,突然发觉他实与那土龙子几乎完全相似,但土龙子天生聋哑,这黄衣人方才却明明说过话——那么此人是谁?难道五行魔宫中还有许多天性与士龙子同样残忍,武功与士龙子同样狠毒的角色?他以一身之力与五行魔宫对抗,能胜得了么?
他心情一寒,黄衣人突然整个人扑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