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争雄记
   —黄易
第九章 巧得兵书

  桓度在山野间疾走。两日前他在松阳告别了巫臣,弃舟登陆,为了避开囊瓦的追兵,专拣荒山小路奔驰,一心直赴鲁、宋等地。
  鲁国和宋国在当时国小力弱,但文化的发展,却是诸国之冠。
  桓度的内伤还未痊愈,尤其中了襄老一脚,这一阵急行,胸口发闷,隐隐作痛。
  下山途中,远处升起炊烟,看来是个村庄。就在这时天上乌云疾走,不一会哗啦啦山雨劈面打来。
  桓度冒雨向着附近山村的方向走去,全身湿透,忽地一阵寒意直袭全身,机零零打了个冷颤。
  度大叫不好,知道内伤被寒气引发,这对练武的人最是大忌,重则全身瘫痪,轻亦功力大减。但这时四周全无避雨的地方,又模糊糊走了一阵,脑筋愈来愈昏沈,到後来连雨水也感觉不到,只知全身乍寒乍热,终於一头栽倒。
  度回复知觉的时候,已在一个农舍的当中,眼中看到两个人影,一高一矮。
  眼皮有若千斤重担,连忙闭上。
  一个老人的声音道:“墨先生!我和内子今早在离这里两里外的白石岗发现他时,他已昏迷不醒了。”
  另一个低沈但悦耳的声音道:“这人先受内伤,後被寒气入侵经脉,我尽力而为巴!”
  两人似乎再说了一些话,但桓度又沈沈睡去。
  此後桓度迷糊中服药敷药,有时在黄昏醒来,有时在深夜醒来,每次都见到一对好心的祝姓老夫妇殷勤安慰着他。早先那个墨先生,再没有出现。
  终於在一个清晨时分,桓度神智完全清醒过来,但身体仍是非常虚弱。
  那对老夫妇大喜,好像比他们自己康复更为开心。
  度一边吃着祝老太为他顸备的稀粥,一边忍不住好奇问道:“祝老丈!我记得最初有位墨先生来给我治病,不知他现在为何不来了?”祝老丈咧嘴一笑,露出乡间纯的农民本质,答道:“难为你还记得他。也是你走运,这墨先生什麽也晓得。”说到这里竖起只大拇指,续道:“他是新近才在望风坡处亲手搭了间茅寮居住。”又数了一数手指才说:“到现在住了两个月,他偶尔来村里,有人生病他便会热心治疗,真是药到病除,却从不收费,真是天大的好人。”
  桓度把粥缓缓喝下,心中一片温暖,只觉这以往不屑一顾的组粥,实在是天下极品。
  两日後他巳可起床行走,全身气脉畅顺,功力无损,只要操练上一段时间,应可回复平日的水平。
  他心下诧异,他这种寒气交侵引起的内伤,最是难医,这墨先生不知是何人,竟有这样的回天妙手,所以山泽间每多奇人异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翌日清晨,桓度问明了路途,向墨先生的茅舍走去。
  一路行来,山峦起伏,景色秀丽,山路迂回,美景层出不穷,各有胜场,一股宁静清逸,充溢在桓度的心头。若非身负血仇,定必在此小住一年半载。想起若能偕夏姬退隐此地,什麽剑术功名,也弃不足惜,想到这里,心下隐隐作痛。
  茅寮在一处山坡之上,可远眺附近广阔的河山,桓度见只是这寮屋的地点选择,大有学问,足见其人胸襟广阔。
  来到茅寮前,桓度感到屋内无人,他循例呼唤了两声,见无人回应,轻轻推门,木门应手而开,里面除了树干做成的一几一榻,和挂在墙上的一些野葛,再无他物。
  却桓度暗忖这人生活的清苦淡泊,非是一般人所能想像。
  他不敢冒昧入屋,反身走出,脑海中却清楚浮现出屋内的一桌一椅,造型简单实用,而不华,但却给人匠心独运的感觉。
  定是非常奇怪的感觉,因为一般情形下,只有精巧华丽的东面,才可以给人巧夺天上的印象。但偏是刚才室内似乎粗糙之极的一几一榻,甚至整间外表毫不起眼的茅寮,细看下都给人一种“巧”的感觉,一种大巧若拙的境界。
  度心下震骇,他精擅剑术。大凡宇宙间任何东西,到了某一层次都有共通的境界。剑术最难是以拙胜巧,看了这墨先生做出来的茅屋和几榻,令他有悟於心。
  一个宽大平和的声音在他左侧飨起道:“小兄复元得非常快。”
  度全身一震,转首侧望,一个粗衣赤脚的高大男子,立在两丈之外。这人来到这样近的距离,桓度仍不察觉,心下自然惊骇。
  这人年约四十,面容厚古拙,天庭广阔,一对眼睛深如大海,露出智慧的光芒。双手特别厚大,有如惯於苦行的模样。
  桓度躬身为礼道:“某蒙难受伤,得墨先生仗义施以妙手,特来致谢。”
  那墨先生淡淡一笑道:“我墨翟一生奔波各地,这些日子来正思想着一两个问题,所以在此结庐而居,凑巧碰上你之事,也算有缘。”
  度道:“先生世外高人,某有幸遇上。”
  墨翟道:“非也非也!本来我见你身负宝剑,剑身血痕隐现,本不想救你,但见你一脸正义,正值盛年,又感可惜,所以异日你若持剑为恶,我必亲手取你性命。”
  这几句话毫不客气,但这墨翟说出来自然有一种威严气度,令人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桓度心内升起一股怒人,但旋又压下。他出身富贵,心高气傲,忍不住道:“某自问每一次出手杀人,都是为了自保,这世上弱肉强食,如不能持剑卫道,怎对得起天下苍生。”
  墨翟淡淡一笑,度觉得这人浑身上下都给人有拙无华的感觉,甚至一言一笑,都宽大平和,没有过激的神态。
  墨翟深深地望着桓度,桓度也毫不示弱地回望,只见他的眼光若如两盏明灯,照见桓度内心一切的忧伤喜乐。
  墨翟道:“兄你若能真的持剑卫道,确是可喜可贺。可是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标准和道理,所以大国的道,便成为他们侵略小国的藉口,大家族的道,便成为欺凌小家族的理由。
  强者智者之压迫愚者,人与人的冲突,实在於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有不同的标准和道理。”
  顿了一顿,墨翟续道:“现今诸国高举的所谓礼仪,其实充满了矛盾、愚昧和自寻烦恼,礼义与野人蛮族……其实只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分别。”
  桓度自幼生长於贵族世家,一向以来都信奉礼义的重要。所谓君臣父子伦常之道,不禁出言反驳道:“礼义乃现今社会一切秩序的来源,若无礼义,我们不是返回禽兽的境界。”
  墨翟正容道:“所谓礼义是什麽东西,为什麽残杀一个人是死罪,而在侵略的战争中残杀成千上万的人却被奖赏?甚至歌颂?为什麽掠夺别人的宝物鸡犬叫做盗贼,而攫夺别人的城邑国家者,却叫做名将元勋?”桓度陷入沈思中,这都是确确实实自有历史以来,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但却像呼吸那样自然,从无人提出来质疑。
  墨翟继续说:“为什麽大多数的民众,要节衣缩食,甚至死於饥寒,以供统治者穷奢极欲?为什麽不管其子孙如何凶残,统治的权柄要由一个家族世代延续下去?为什麽一个贵人死了,要把活人杀了来陪葬?为什麽一条死的打发,要使贵室匮乏,庶人倾家?为什麽一个人死了,他的子孙在叁年内,要装成哀毁骨立的样子,叫做守丧?这一切道德礼俗,为的是什麽?”桓度沈吟不语,良久才道:“先生所言,发人深省。”心想这些问题使人头昏脑胀,非是一时间能理解分析,话题一转问道:“先生初见某时,如何知道某姓氏?”原来他一直没有告诉祝姓夫妇他的真实姓名,所以忍不住出言询问。
  墨翟仰天一笑,第一次表现了豪雄之气,道:“要管天下事,必须先知天下事,公子现下名动荆楚,在楚国令尹的魔爪下,仍能纵横无忌,我怎可不知?”顿了一顿又道:“囊瓦现在边界布下天罗地网,公子若要潜离楚境,还需一番转折。”
  桓度觉得这墨翟一方面充满哲人的智慧,兼又神通广大,行事出人意表,莫测高深,不由生出敬服之心。
  墨翟道:“囊瓦为祸天下,我理应助你一臂之力,从这里往西行直抵黄宁山,再折向北行,步行叁日可到东陵,那处山峦重叠,尽管囊瓦叁头六臂,势力也不能处处保持同样强大,可保公子安全逸去。”
  桓度一听便知可行,连忙称谢。两人又谈了一会,桓度才告辞而去。
  第二天,桓度来访时,墨翟已人去屋空,桓度不禁心下惘然,这等独立特行之士,的确令人景仰,桓度又在该地住了十多日,直到完全复元,这本依墨翟之言,离开楚地。
  桓度这一病,恰好让他避过一劫。原来囊瓦尽遣高手,誓要将桓度擒杀,但桓度延迟了出境的时间,让囊瓦的人空等一场,白白进行了十多日的大搜索,却徒劳无功。
  可见世事塞翁失马,祸福难料。
  经过了十多日不停奔驰,桓度终於远离楚国,抵达宋国的大邑睢阳。
  睢阳在睢水之北,交通便利,因地向河谷,土壤肥沃,是宋国的首府。国君的宫殿、台榭、苑囿、府库、诸神庙、祀土神的社、祀谷神的稷、卿大夫的邸第和外国使臣居住的的客馆,这些建都集中在城中央,外面环着民家和墟市。睢阳城的墟市在廓门的大道旁。廓门外是护城河,依赖一条吊桥以供出入,入口处是一道可以升降的悬门,日间有人把守,夜间关闭。
  桓度来至关门,纳了入城的税钱,才可以进入城内。这等过门课税的惯例,是当时国君的一大笔收入。
  进城後,车水马龙,非常繁盛热闹,行人“金玉其实,文错其服”。这处地近鲁国,鲁国以巧匠着名当世,所以这里的刺绣车制,多由鲁输入,极为文明,桓度眼界大开,心情较为舒畅。灭家毁族之恨,让爱给巫臣之苦,舟车之劳,无处容身之痛,都暂且抛於脑後。
  桓度置身这等文明城邑,心下反而一片茫然,身边尽管人来人往,桓度却是斯人独憔悴!天地好像只是孤独地剩下他一个人。以往身在楚境,脑中所想到的是便是逃往国外,眼前有一明确目标。如今一旦身在宋境,前路茫茫,真不知何去何从。
  如果不是身负血仇,早痛苦得一剑自了。
  忽地一阵嘈吵声音从前面传来,街角处转出一队约二十人的宋兵,由一队长带领,在人群中搜索,似乎在追捕着某一些人。
  其中一个小兵蓦地看到牵马而行的桓度,神情一变,立即贴近那队长耳边说话。桓度心中大感不妥,那队长霍地回过身来,大喝道:“停步!”
  霎时间桓度陷在重围之内,桓度立在当中,虽然大惑不解,依然是夷然不惧。
  要知首先是这里远离楚境,囊瓦势力难及,况且宋国目下依附晋国,没有为楚国作爪牙的理由。那队长说:“孙武!今日你插翼难飞了。”
  桓度神情一愕道:“阁下可是错认某为另一人。”
  这次轮到那队长一愕,急忙从怀中探手取出了一张绘有人像的图画,比对着看了一会,才道:“细看又不太像,而且你话带楚音,我们要找的却是陈国人。得罪之处,还请恕罪。”
  桓度见此人谦恭有礼,心有好感,况且自己乃逃亡之身,略一施礼,牵马离开。不远处有间旅店,桓度交代了照管马儿,进房大睡起来。
  这一睡,足有六个时辰,醒来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昨天的劳累,一扫而空。桓度忽然游兴大动,想起宋国供宋王祭稷神的宗庙,规模庞大,附近名胜林立,闻名已久,今天得此机缘,不应放过。
  桓度向旅店的人问明方向位置,步行前往。当时宋国与鲁国为邻,鲁国虽是一个弱国,受制於齐,但它是列国中文化最高的。宗周的毁灭,和成同在春秋时所经几度内乱的破坏,更增加鲁在文化上的地位。所谓“周礼尽在鲁矣”。说到物质文明,鲁国也是首屈一指,木工、绣工和织工,在鲁国都特别发达,当时的建巧器大师公输班,便是鲁国人。宋国近水楼台,文化自然有一定的水平,桓度细察其建规模和气象,眼界大开。
  桓度信步而行,眼前出现一座王陵,内外有两层长方形的陵寝,外层是中宫垣,内层是内宫垣。在内宫垣内有一座高台,台上一排有五座方形的二层建物,严谨对称。桓度暗忖此等在坟丘上建造楼阁宫室,并围以内外城垣之举,自然是要死者在死後,也能享受到生前的富贵荣华。
  忽然一阵马蹄声进耳内,桓度霍地回头,远处一大群宋兵,乘马而至。这批宋兵全副武装,下马後扼守着各处要道,搜查来往人等。
  这处是游人聚集的胜地,一时间产生起一阵混乱恐慌。有很多人游兴立时大减,便欲离去,宋兵一个不漏,向每一个要离开的游人搜身。
  桓度心下奇怪,不知宋兵要找何人何物。不觉大感不安,自己怀内珠宝无数,又带着印有族名的铜龙,一旦给搜了出来,实在很难预测会有什麽後果。
  就在这时,心中警兆忽现,度身形一闪,避进一所庙宇门後。
  几个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个带有浓重齐国口音的人道:“那孙武已中了我的剑,性命不保,我看他今曰插翼难飞了。”
  另一个人答道:“吕振老师的绝艺谁人不知,齐国要的兵书我们必可找到。”
  众人一齐得意狂笑,转眼远去。
  桓度心内念头电转,喑忖又是那个孙武,昨天宋兵已在街上搜索他,可能自己和他有点相像,所以误把自己错认。只不知道孙武是何许人,还牵涉到一部兵书。
  他自己的身分也是见不得人,只想速速离去。刚想审度形势,一队宋兵向这宗庙走来。
  这些宗庙是平民的禁地,桓度怎能让人发现,闪身躲入祭台之後。
  宋兵在门口徘徊了一会,转身离去。桓度正欲离开,一阵血腥,传进鼻内。
  血腥味从一堆杂物後传出,走近一看,有个人俯伏地上,桓度伸手一探鼻息,这人已经死去,但胸口微温,应是刚刚断气。
  这人形貌确有几分酷肖自己,心中想起那齐人高手说的兵书,心中一动,在体上搜索起来,果然从体怀内找到一份帛书,写着“孙武着兵法十叁篇”。
  桓度打开第一篇,上面写着“计篇第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一曰天,叁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桓度心中狂跳,书中字字珠玑,发前人之所未发,还想再看下去,庙门外一阵马蹄声传来。
  度想到当务之急,应是先谋脱身之计,便想即时离去,刚要起步,忽又转回身来,原来他突然想到一个大胆的计划。心下略作盘算,一把抄起身,又把帛书纳入怀中,出庙而去。
  好在这宗庙靠山而,所占范围非常广阔,一时间难以完全封锁。
  桓度展开身形,迅如鬼魅,不一会窜进山边的密林里。
  他带着体,掠上山头。拣了个丛林,挖了一个深洞,将孙武的体放了进去。
  他又沈吟了一会,缓缓解下铜龙,将它和孙武的体放在一起。这铜龙随他出生入死,又是父亲宛亲手赐与,这刻放弃,便似硬将一条手臂切下。
  桓度心中一阵难过,但形势所逼,若是还以桓度的身分四出招摇,恐怕随时丧命,这是不得已之着。
  决定了後,反而安心下来,动作加快了很多,迅捷地把穴口填平,又在旁边拔了一株树,种在其上,以作辨认。
  一切弄妥,桓度喃喃道:“孙兄你死应瞑目,我桓度必定以你之名,将兵法发扬光大,留下千古不灭的威名。”
  桓度从小丘的另一端急驰下山,这一回他身怀瑰宝,更不可给宋兵拦截。
  来到山脚,一看之下,叫苦连天。
  原来所有通路都给宋兵严密封闭,飞鸟难渡,心下急谋对策。
  桓度暗暗心焦时,左方驰来一辆大马车,前後都由宋兵护持,显然是大人物的座驾。

 

 

第十章 美人恩重

  桓度心中一动,想起那次躲进夏姬的车底潜入夏浦,又想重施故技。一看之下,废然若失,原来车底的形制不同,离地只有数寸,除非他变成一片布帛,否则全无挤进去的可能。
  这种形制的马车,显然不适合长途旅程,美观而不实用,应是皇宫的座驾,想到这里,决定冒一次险。
  马车在两旁植满松树的长道,缓缓驰向桓度。
  桓度提气跃上树顶,虎视着逐渐接近的马车。
  马车来到树底下,桓度随意折了根树枝,运劲向道旁另一方向射去。
  树枝“啪”的一声撞上另一边的树丛,发出清脆的声响。
  马车前後各八名的侍卫,被声音所惊,一齐转头望向另一边。
  机不可失,轻盈得像只小鸟的桓度从茂密的树叶枝交错处倒翻而下,叶声轻响,像一阵微风拂过,一下打开门关,闪入了马车内。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瞬息间,完成了这一连串复杂的动作,错非桓度身手,拿捏的时间这样精确,如何能在宋兵眼前,偷天换日。
  其实更重要是桓度大胆的冒险精神,在多次的逃生中,他都显示了这种胆色气度,令他转危为安。
  闪入车内,桓度和车内的人同时一惊。
  车内的人惊的是无端有人在这等不可能的情况下闯入。
  桓度惊的是料不到车内坐的是名女子。而且这样娇柔纤美,楚楚动人。
  不知是否命运的安排,两次车上的都是美女。
  上次是夏姬,这次从这女子华丽的服装,看来是宋王妃嫔一类的身分。
  那女子还未来得及惊呼,桓度粗壮的大手已把她的小口掩个结实。
  女子的相貌极美,她又不同於夏姬的艳丽,清秀脱俗,有一种出尘的美态。
  桓度心下大感不安,自己这个俗子冒犯了佳人。不过现在已骑上了虎背。
  她俏脸的下半部被桓度的手掌遮掩,剩下最明显是一对明亮的眼睛。
  这对美眸变化万千,桓度突然惊觉它们竟能清楚传达出不同的感情,早先的惊惶,已被好奇所代替,然後又变成一种很复杂的感情。似乎混集着怜悯、同情和些许倾慕。
  这种反应大大出乎却桓度意料之外,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车子缓缓而行,外面护着马车而行的宋兵懵然不知,车内竟然发生这种惊人的变化。
  车内的桓度面对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在他的手掌下,他清楚感到她纤巧温润的红轻软湿润。柔柔的颤动触动着他的心弦。
  他本来打算一上来便点对方的穴道,但现在却完全下不了手。这等以硬手法封闭经穴,对体质纤弱的女子,可能会造成长期性的後遗症,他怎能不怜香惜玉?
  车子忽然停了下来。
  桓度眼中威迸射,背脊微微弓起,处在高度的戒备状态下,以应付任何突变。
  那女子望着他的威武形相,眼中露出深感兴趣的神情。
  这微弱的外表下,有一颗勇敢的心。
  一个声音在车外响起道:“左卫范杰生,向夫人问好!”
  桓度大叫不好,刚要拼死冲出,忽地发现事有转机。原来那女子正点头示意,眼中同时射出愿意合作的神情。
  一来刻不容缓,二来尽管大叫大嚷,也不能造成太大分别。桓度决定押上一注,迅速收回大手。
  女子轻轻喘气。
  外面又道:“夫人!你没事吗?”语气比以前紧张。
  女子娇声应道:“什麽事?”“已到宫门了。”范杰生道。
  “嗯!”
  女子示意桓度在车厢内躲藏起来,她已为桓度的俊美容貌、潇风度所动,敬慕之心也不由暗中生起,却又不敢和他开声说话。此刻,她直视桓度,面上透着兴奋的神情。
  马车缓缓驶进宫门。
  两人默默无语。女子会说话的眼睛射出难分难舍的神色。两人萍水相逢,乍聚又分。
  马车停下。
  女子俯身在桓度的耳边飞快道:“我知你是孙先生,我国这样待你,是慑於齐国之威,幸好我已做了点补赎。珍重了,记着,我姓郑,闺字柔然。”说完推开车门下车而去。
  车外传来郑柔然的声音道:“马儿可以牵走,但马车却留在原地,我或者还要外出。”
  随从连忙应诺。
  这郑柔然身分奇怪,至於事实如何,看来没有机会知道的了。
  人声远去。
  马儿亦被牵走。
  桓度正要探察外面的形势,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车门被打了开来。
  一个声音在外边轻轻道:“孙武!你可以瞒过宋国那班饭桶,却怎能过我吕振。况且你已中了我的剑,能残喘至如今,相当不错。若你能立即献上兵书,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桓度心念电转,这吕振正是刚才在宋王陵前夸耀自己击伤孙武的齐国高手。心中一动,忙把声音装作受了重伤後那种柔弱道:“你如何知道我藏身车内。”
  吕振一阵低笑道:“我一看车轮痕迹,便知载重量大增,再比对以前轮痕的深浅,当然知道是你躲进车内。我也是低估了你,居然受我一剑之後,仍能神不知鬼不觉,避入车内。”
  桓度见他一路低声说话,知道他怕人知晓他在此,不觉心下奇怪,而且自己车行甚缓,他大可在任何一处截停自己,为何却要在此处动手。
  桓度道:“这交易可以接受,但却有一个条件,如果你能告诉我,你为何要待至如今才出现。”
  吕振显然心情极佳,道:“告诉你也无碍,我之所以待到此刻,就是根本不怕你飞走,其次就想证实郑妃是否包庇了你。久闻郑妃美艳无双,我或可藉此事一亲香泽。”跟着嘿嘿淫笑起来。
  桓度怒气填膺,心中杀机顿起。
  吕振已在车门出现,手中提着一把长剑,喝道:“还不拿来。”
  桓度运功迫出一额汗珠,看来像重伤垂危,在怀里取出兵书,向吕振递去。
  吕振面现喜色,却不接书,手中长剑电闪,直向桓度胸口刺去,辣之极。
  桓度一侧一窜,已把吕振的长剑挟在胁下,一拳击在吕振胸口,跟着听到他胸前骨折之声,吕振倒飞叁尺外桓度这一拳极有分寸,力量虽然强大,吕振的身却不远跌。他武功逊於桓度,又误以为对手受了重伤,那能不立毙当场。
  桓度心想终於为孙武报了这一剑之恨。他跟着跃出车外,四周静悄无人,连忙挟起他的身,越过宫墙而去。这吕振是齐国派来的人,一个不小心处理,每每是灭国之由。
  公元前五一二年,周敬王八年。
  纵观当时天下形势,周室逐渐式微,诸国势力日趋庞大,扩展军力。列强之中,又以楚国和晋国实力雄厚,在其他诸国之上。
  晋国地处中原之地,雄霸黄河流域,楚国以长江两岸肥沃的土地为根基,虽偏处南方,却有进窥中原之心。一时两雄互相牵制。楚受晋阻,未能主宰中原;晋有楚扰,也不能独霸天下。
  再说晋国和楚国两强的情形,晋国自从着名的崤山之战後,与秦国成为死敌,又与齐国不和,故虽有霸主之名,却是处处窘迫。加上晋国公室王族日渐衰弱,权力逐渐转移到公卿和国内的小封臣手上,形成六卿对峙,剑拔弩张,各怀异志,内乱迫於眉睫。当日桓度拒绝巫臣之邀,不和他一起投靠晋国,其理在此。所以这时晋国实在无力外顾。
  至於南方霸主的楚国,楚昭王年幼继位,即起用令尹囊瓦,此人一旦得权,排斥异己,致桓度灭族毁家,弄得天怒人怨,伏下祸根。
  在这等形势下,僻处东方长江下游的吴国,在立志图强的雄主阖闾的领导下,乘时而与。阖闾更重用深知楚国政情的伍子胥,此人家族尽为楚王所杀,矢志扶助吴国,以报大恨。乃“修法制,下贤良,选练士,习战斗”,为吴国进行富国强兵之道,卓有成效。
  当然,这时吴国的实力仍然远远落在晋、楚两国之後,但已形成一股新兴的势力,在东方蠢蠢欲动。
  这一天,在吴王阖闾的带领下,最主要的将领在议事厅聚集。
  吴王阖闾首先发言道:“若我吴国欲争霸天下,应从何处先行做起?”说完精芒闪耀的双目,环顾手下群将。阖闾高大雄壮,方面大耳,面色明润,不怒自威,决断而且有慑人的气魄。
  众将一齐沈吟,这问题极为难答,若没有充分的理由去支持,必遭吴王轻视。
  公卿子山首先打破沈默,扬声道:“我国偏处东方,与越国为邻,西北两方强敌环伺,理应先与外修好,转而专心内政,待国势富强,拉近与晋、楚、齐、秦等大国的差距,始可从容定计,切忌时机未熟,便轻举妄动。”子山为人稳重,一向主张渐进式的国策,故有此议。
  阖闾淡淡一笑,也不置评,转眼望向其他各人。
  以勇力着称吴国,贵为阖闾之弟的夫概王朗声笑道:“子山此言,未免不合时宜。耍知道在今日这弱肉强食的时代,我虽无害虎之心,虎却有伤人之意,兼且我国版图不大,如若龟缩不出,凭这数百里之地,终是难成大事。所以目下当务之急,应着眼於辟地拓展,这样国势日强,始有争势之望。”这夫概王形态威猛如雄狮,双目藏神不露,既有谋略又具野心,是吴国最着名的猛将,手上一支长矛从未遇上十合之将,被誉为吴越第一高手。生性凶残好战,手下血腥无数,人人惊惧。
  阖闾神色不动地道:“夫概王心雄志高,只不知争霸之道,应以何着为先?”这一问便问在节骨眼上,每一个国策,都是一种理想和目标,但如何取舍和施行,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夫概王胸有成竹地道:“致胜之道,当避强取弱,例如郯、徐、陈、蔡等小国,可逐渐蚕食,如此累积而进,我吴国必有一日可与晋、楚争长短。”
  另一大将白喜附和道:“夫概王果然高瞻远瞩,本将甚愿追随旗下,为国争利。”
  这白喜与夫概王一向站在同一阵线,共同进退。
  阖闾见一直没有作声的伍子胥面带冷笑,心下一动,便问:“伍将军你的意见如何?”
  伍子胥道:“夫概王指出吴国之兴,在乎能否扩大幅员,本将完全同意。但对实行的方法,却觉得仍有商榷馀地。”
  夫概王面色阴沈,不露半点喜怒变化,他一向与伍子胥不和,这刻心下更是充满杀机。
  白喜连连冷笑,嘿然不语。
  伍子胥也不理会,续道:“我国若要蚕吞邻近小国,足有馀力。但郯、徐等国虽小,却与其他大国关系密切,为此一来,我们必犯众怒,引致列强群起来攻,徒取其辱。”
  大夫斗辛道:“伍将军所言甚是。”
  夫概王和白喜连连冷笑,摇头表示极不同意。
  这时形势非常明显,这五位吴国最重要的大臣,除子山一人主张缓进外,其他都是主战派,而主战派又分为夫概王与白喜一个阵营,伍子胥和斗辛则是另一种意见。
  只有吴王阖闾还未表态。
  阖闾一声长笑道:“伍将军究竟有什麽计画,何碍说出来让大家研究。”
  伍子胥淡然一笑,露出极强的自信道:“若要争霸中原,淮河流域便是我等之踏脚石。”
  阖闾皱眉道:“这一带乃在楚国控制之下,我等如若染指,岂不是会引起与楚国的正面冲突。”
  夫概王哈哈一笑道:“那伍将军就正中下怀了。”
  原来伍子胥原为楚人,因父兄族人均被楚王所杀,故志切复仇,夫概王这就是在暗讽他别有私心。
  伍子胥并不理会,他为人城府很深,等闲不会流露心内的感情,这时他满面风霜,因过度思虑而略带苍老的面容,不见丝毫波动地道:“我若强大,必不容於楚国,况且我国东面是大海,没有扩张馀地,南方是落後地区,取之无用,向北,齐、晋、秦列强岂容我势北伸,所以我等如谋跻身上国,必须先击败楚国。若要击败楚国,就要先取淮夷。这淮夷之地,士地肥沃富裕,又盛产铜矿,必可助我国霸业。”
  这一番话极有见地,吴王阖闾点头不已。连夫、白两人也一时语塞。他们两人均是有谋有略的名将,自然知道伍子胥所说确属高见。
  子山道:“伍将军之言道尽敌我形势,但楚国军力十倍於我,兼且我国地处长江下游,而楚国则居江之上,敌人顺江攻我则易,我逆江而上则难;何况楚国水师名震天下,大将如白素功皆是水上名将,我等何能与之抗衡?”子山始终主和而不主战,但他的见解,正指出了吴国一向屈处下风的因由。
  伍子胥道:“我就是针对这点,定下了几个对付之法。第一,我们要努力学习陆上攻守之道,特别是精研车战之术。大王如若批准,我有一故人现在晋国,此人既精於此道,尤熟楚军战术,得他来助,当能如虎添翼。”
  阖闾点头道:“伍将军心目中的人选必是叛离楚国的巫臣,此人离楚後,亲族尽为子反、囊瓦等所杀,血海深仇,果然是理想人选,伍将军可放手而为。”他对伍子胥这避重就轻、不与敌人在江上交锋的策略,显然极为欣赏,要知吴本江湖之国,习水战而不习陆战,但从水道与楚争,实无法胜楚,故这一着实是对症下药。
  伍子胥道:“其次於我方另一个有利因素,就是利用敌人鞭长莫及的形势。要知楚国势力虽能远达淮河中下游,但因距本土太远,难以驾驭,故也是其薄弱环节。因此淮夷之地,是我所必争的,也是能争的。”顿了一顿,他接着道:“楚国设在此地的叁邑州来、锺离及巢,是我们的首要目标,只要夺此叁镇,便能控制淮域,大利西进。我们可分叁师进扰,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使楚师疲於奔命。”
  阖闾拍案叫绝,连与他一向不和的夫概王和白喜,也不得不点头同意。但亦更生嫉忌之心。
  斗辛这时插嘴道:“在这之前,我们先要经略後方,断越之援楚。”
  伍子胥道:“这个必然。”
  阖闾心内欢喜,正要赞赏。那知伍子胥道:“下将还有一个提议。”
  众人心下大奇,不知他尚能提出什麽奇谋妙计。
  伍子胥也不说话,从怀内取出一卷帛书,呈上阖闾。
  阖闾接过开卷一看,不一刻露出惊诧之色,霍地抬起头来问道:“此人何在?”伍子胥道:“这人十日前由齐国到来臣下之居所求见,献上所着兵书,真是天纵之才,发尽前人所未发,臣与他论道十日,心想如得此人为我吴国尽力,那怕大事不成。”
  阖闾仰天长笑:“伍将军请尽速为本王引见此人,果真天助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