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箭
   —古龙
第十一章、变生意外

少时酒饭送来,那数十骑大汉却仍都占留在对面的道路边,有的虽已下马,但眼睛却仍瞬也不瞬地瞧着这边。
展梦白却已旁若无人,吃喝起来,彷佛直将这数十骑生龙活虎的汉子,都当作了死人似的。
黄虎呐呐道:“大哥,小弟并非害怕,但在这数十双眼睛盯着下叫我吃酒,小弟却实在吃不下去。”
展梦白笑道:“你若将他们当作猫狗,就吃得下了!”
黄虎呆了半晌,突然大笑道:“不错不错……”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口中却又梢声道:“大哥如此英雄,小弟实也不能丢人!”
展梦白朗声笑道:“好兄弟!”
黄虎道:“以小弟此刻的身手,对付这样的汉子,十来个还不成问题,但他们的主脑之人,却非这些汉子可比。”
展梦白笑道:“若是不敌,就将这颗头用来酬贺大哥的义气又有何妨,此刻还是喝酒,愁眉不展作甚?”
黄虎大笑道:“不错不错……”举起杯来,又喝了一杯。
那店家几曾见过,这样谈笑风生的人物,早已骇得呆了,再瞧瞧对面那数十条剽悍的大汉,只觉双膝发软,噗地坐到椅上,再也站下起来。
此刻正值盛夏,两杯酒下肚,展梦白但觉酒气上涌,披襟走到店门外,目光笔直瞪向对面。
对面的数十条大汉,却齐地将头转了过去。
展梦白朗声大笑道:“这样的角色,也不值展某动手,兄弟,走吧,前面正有好戏连台,你我还等在这里作甚?”
大笑声中,展梦白兴黄虎已纵身上马,反掌挥鞭,纵骑前行,两匹马俱是千里良驹,霎眼间便奔出了一箭之地!
那二十余条大汉,果然亦自匆匆跃上马鞍,口中轻哨,掌中挥鞭,打马急奔,追了过去。
只见展梦白马行如龙,越奔越急,半个时辰后,后面二十余骑,人已累得满头大汗,马口中也喷出白沫。
展梦白却仍是神态从容,嘴角挂着微笑,直等后面骑士都已将追不上了,他却缓缓勒住了□绳。
马行顿缓,但眼前面江水滔滔,已到了黔江东岸。
岸边,停泊着一艘江船,正有几条大汉聚坐在船头,听得那清悦的金铃声,神色齐地一变,翻身跃起,翘首东望。
这时展梦白与黄虎两骑已到了岸边,船头的大汉放聋呼道:“两位请上船,弟兄们在此恭候已久了!”
黄虎沉声道:“这艘胎上想必有些花样,大哥要小心了。”
展梦白朗声大笑道:“怕什么?纵是刀山火海,也要走上一遭,难道这区区一条黔江,还能淹得死你我?”
闪身下马,牵马上了船头。
那数条大汉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人一马,展梦白面色一沉,厉声道:“看什么?还不快些开船?”
大汉们彷佛都吃了一惊,四下走了开去,黄虎方自上得船来,江船已缓缓离岸,后面那二十余骑也到了岸边!
只听那为首的骑士大呼道:“船上的哥子们,我们将贵客送到这里,下面的事就是你们的了?”
船上一条虬须大汉扬手呼道:“哥子们只管放心,事情错不了的,对面岸上,还有人在等着接待贵客哩!”
为首的骑士点头一笑,忽然自怀中取出了个大筒,旋开盖子,筒中便飞出只信鸽,振翼向对岸飞去。
黄虎变色怒道:“好猖狂的贼子,居然也不避避你我耳目,当着我两人面前,便大声吆喝起来!”
展梦白面带冷笑,右手扶剑,左手扶鞍,船上的大汉们不住偷眼来瞧这一人一马,悄悄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黄虎生长北国,完全不知水性,眼望着滔滔江水,耳听着这些悄悄暗语,只觉头晕目眩,心头不禁大是紧张!
他忍不住安慰自己,喃喃道:“幸好大哥会水,否则……”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你怎知我会水?”
黄虎强笑道:“大哥若不会水,怎会如此镇定?”
展梦白笑道:“你猜错了!”
黄虎呆了一呆,暗地更是吃惊,掌心也不禁偷偷流汗,暗暗咕嚷着道:“大哥你好大的胆子,早知如此,我真不敢上船了!你我若是被人推落在江心,岂非连个收□报讯的人都没有?”
展梦白微微一笑,沉声道:“你看看这几条大汉,谁有那么大胆子在你我面前动手?
”黄虎仍不禁有些提心吊胆,放眼四望,却见这艘江船竟真的已渡过了江心,驶近对岸。
只见对岸上,红绸飘扬,果然又有二十余劲装佩刃的骑士,目光灼灼,鹄候在岸边。
江船泊岸,船上两条大汉,逡巡着走过来,似乎要为展梦白牵马!
展梦白目光一凛,厉叱道:“这匹马也是你动得的么?退下去!”
那两人对望一眼,果然乖乖退了下去!
黄虎得意地大笑道:“你们这才见着我大哥的威风了么?”反掌一拍那汉子肩头,大笑着踏上了江岸,脚踏实地,他心伫立刻放心的多。
岸上的骑士,见到江船停泊,又自放出一只自鸽!
一条大汉抢步来到展梦白身前,躬身道:“贵客请上马,在下在此恭候,为两位带路。”
展梦白冷笑道:“你家主人倒客气的很!”
那大汉低垂着头,不敢开口,黄虎暗奇忖道:“想不到这些人竟对我等如此恭敬,这其中又不知藏着什么奸计?”
只听展梦白低叱一声:“走!”身子已跃上马鞍。
江风劲急,这二十余骑竟始终不前不后地围在展、黄两人四侧而行。
走了段路途,黄虎忍不住挥鞭怒叱道:“走开些,爷们莫非还会逃了不成?”马鞭飞扬,向身畔一人直抽下去!
那大汉肩头着了一鞭,却仅是咧开嘴苦笑一声,拉开□绳,走远了些,这时道上已有一骑如飞奔来!
烟尘滚滚中,只见此马遍体乌黑,不带丝毫杂色,马上人亦是满身黑衣,目光动处,突地伸手一按马鞍,纵身飞起,口中厉叱道:“是什么人敢对我家弟兄这般无礼?”双臂箕张,向黄虎直扑下来!
黄虎狂笑道:“此刻才来么?爷们等了你许久啦!”双腿一缩,竟纵身站到马鞍上,反掌向那黑衣人挥去!
双掌相交,两人俱都落到地上!
黄虎轩眉道:“好小子,手劲不小!”
那黑衣人燕颔虬须,浓眉环目,瞪了黄虎一眼,厉声道:“你再试试这一掌!”纵身探掌,直击黄虎胸膛!
此刻数十骑俱已停了下来,展梦白面色已变!
那肩头着了一鞭的大汉却张臂狂呼道:“大爷千万莫要动手,这两位是二公子兴三枯娘的贵客!”
黑衣人呆了一呆,硬生生收回掌势,身形刷地后退,上下瞧了展、黄两眼,沉声道:
“就是这两人么?”
那大汉点了点头,还未说话,黑衣人已‘哼’了一声,再次纵身而起。冷冷道:“看在妹子面上,饶你这一次!”
黄虎怒骂道:“你说什么?谁认得你妹子?”
他虽待反击,但那黑衣人却已追上了那匹乌椎健马,口中大声吆喝,反掌连打马股,绝麈而去!
黄虎大骂道:“这算什么?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那大汉道:“两位莫非还不知道么,我家主人便是……”
忽然间,只听前途蹄声大作,麈头大起。
那大汉展颜笑道:“只怕这就是我家主人来了!”
展梦白、黄虎心头不禁齐地微微一震,反手握住了刀柄,那二十余骑立刻两旁闪开,让出中间一条通路。
放眼望去,但见两旁飞舞着的刀柄红绸夹道,前面尘头滚滚,后面亦有数十骑飞奔而来。
展梦白与黄虎正已被这百十骑夹在中间,展梦白只觉胸中热血上涌,正待拔出铁剑,与杀死贺家兄弟的仇人决一死战!
只见前面烟尘中,一个□亮高亢的声音放声呼道:“二公子驾到……”前后左右数十骑十,立刻翻身掠下马鞍!
□亮的呼声中,仅有一骑,迎面直奔而来。
马上人满身锦衣,骑术精绝,远远便立到马鞍上,张臂大呼道:“是展兄弟来了么?
要小弟等得好苦!”
展梦白不禁一呆,黄虎诧声道:“怎地是大哥的朋友?”
那锦衣骑士已飞身扑了过来,含笑落在展梦白马首之前,展梦白目光动处,不禁脱口道:“原来是唐兄?”
这锦衣骑士竟会是‘蜀中唐门’的黑燕子!倒当真大大出了展梦白意料之外,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见黑燕子张开双臂,朗声大笑道:“草原一别,至今已有三两个月啦,展兄你确是来得太迟了些。”
展梦白还未说话,黄虎已箭步窜到黑燕子身前,大喝道:“先莫和我大哥拉交情,‘唠山三雁’可是伤在你门下的手中?”
黑燕子道:“不错,但……”
黄虎大喝一声,挥拳直击过去,厉叱道:“好小子,你纵是我大哥的朋友,此番也饶不得你!”
黑燕子闪身避过了这一拳,摇手喝道:“兄台且慢动手,贺家三兄弟此刻都好生生在寒舍将息……”
黄虎骤然住手,喝道:“什么了你说他们没有死?”
黑燕子笑道:“兄弟自从知道这匹‘紫麒麟’乃是被展兄所得后,便将贺兄与金大哥待如上宾,怎敢有丝毫无礼!”
黄虎呆了呆,道:“我大哥这匹马,本是你家的么?”
黑燕子笑道:“若早知是展兄取去,也就无事了。”
黄虎大声道:“马是你家的,你家来要回,本是光明正大之事,你等却又为何要那般鬼鬼祟祟,藏头露尾。”
黑燕子苦笑道:“此马身上,本有些不能被外人所知的秘密,是以本门中人才会蒙住面目,想必是得罪兄台了?”
黄虎冷笑道:“难怪那些人武功招式,自成一家,原来竟俱都是名满天下的‘唐门’中人,若不是逃得快,只怕我……”
展梦白也已下马,不愿他再说下去,截口笑道:“小弟一时情急,竟在无意中夺了唐兄门中的马匹,当真是该死的很。”
他含笑将马□递了过去,接口笑道:“此刻物归原主,但望唐兄能恕小弟不知之罪…… 黑燕子哈哈笑道:“你我自己兄弟,还要分得如此清楚么?寒舍马厩中尽多胜过这‘紫麒麟’的良驹,展兄只管骑去就是。”
忽然顿住笑声,低语道:“但展兄确是来得太迟了些,不但贺家兄弟们等得着急,小弟更是等得望眼欲穿了。”
展梦白道:“唐兄莫非有事要吩咐小弟么?”
黑燕子目光一转,道:“此地不便说话,到了寒舍,小弟自当奉告。”有意无意间,伸手接过了展梦白掌中的马□,接口笑道:“小弟那匹坐骑,也未见在这‘紫麒麟’之下,展兄不必嫌弃,便请收下。”
他挥了挥手,便有条大汉将他坐骑牵来,他自己却已跃在展梦白骑来的‘紫麒麟’鞍上!
展梦白心念转处,暗暗忖道:“这马身上,若无极大的隐密,黑燕子绝不会如此急着收回……”
转念又忖道:“他与我本是萍水之交,但看他此刻神情,却似乎有什么重大之事要托咐于我,这岂非又是奇事?”
思忖之间,只听黄虎一叠声催着道:“怏走快走,若是我那三位贺大哥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莫想安稳。”
黑燕子微微一笑,道:“寒舍就在前面不远,兄台即刻便可见到贺家兄弟了!”
黄虎早已挥鞭向前奔去。
那数十条劲装大汉,亦自上马前行,这数十骑同时落马,同时上马,竟不闻丝毫嘈乱之声,显见得蜀中唐门弟子,果然是名下无虚。
黑燕子并肩驰行在展梦白身畔,面上始终带着笑容,黄虎虽然再三激怒于他,他却似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展梦白心头更是暗暗诧异:“这黑燕子昔日那般狂傲,今日变得如此客气,却不知到底为了何事要有求于我?”
群马前行,烟尘滚滚,蹄声如雨,展梦白心头,虽然充满了疑窦,一时间却又不便问出口来。
奔行了约摸一个时辰,但见道路上行人骤然多了起来,人人俱是满面精悍之色,竟全都似乎是武林中的豪士。
这些人见了黑燕子,远远便含笑抱拳招呼,有的人更不住横眼打量着展梦白,一面窃窃私语。
他们口音各别,三五成群,显然乃是自四方而来,展梦白忍不住沉吟道:“小弟初来此地,想不到蜀中道上竟如此热闹。”
黑燕子道:“这些朋友都是为了贺喜而来的。”
展梦白侧目道:“谁的喜事?”
黑燕子长叹了一声,道:“小弟近日便要成婚了。”
展梦白抱拳笑道:“恭喜兄台!”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道:“兄台大喜之期在即,本该欢喜才是,为何如此长叹?”
黑燕子又自长长叹息了一声,忽然探过身子,在展梦白耳畔低语道:“小弟只望展兄能助我一臂。”
展梦白道:“什么事?”
黑燕子道:“小弟订下这亲事,实是有苦难言,其实小弟另有意中之人,展兄若是同情小弟,便该为小弟美言一二。”
展梦白大奇道:“兄台的家事,小弟怎能多口?”
黑燕子展颜一笑,道:“展兄莫非忘了,不出半月,展兄也是……”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迎面奔来。
一个□亮的口音遥遥大呼道:“老祖宗急着要跟展相公,问二公子为何还不将展相公带回去。”
黑燕子变色呼道:“回禀老祖宗,展相公这就到了。”侧身笑道:“你我快走吧,若是迟了,小弟却担当不起。”
展梦白双眉微皱,心中更是惊诧,只见四下马群奔驰,俱已加快了速度,前面云层下,已隐约可见青山峰影。
又奔行了半个时辰,道路上突然矗现一座扎采牌楼,金碧辉煌,挂红结采,高达三丈有余。
此刻时已黄昏,牌楼四面,红灯高挑,辉煌的磴光,映着牌楼上四个金粉写成的劈巢大字:“唐秦联婚!”
过了墙楼,道路两旁便不时可见到置放茶水面巾的木桌,以及一些接待宾客的长衫汉子!
这些人见到黑燕子与展梦白飞骑而过,亦在不住窃窃私语,嘴角也同时泛起了一种神秘的笑容。
展梦白知道名闻天下的蜀中唐门,已在眼前。
他虽然久已听到有关‘蜀中唐门’的种种传说,但却从未听见江湖中有人指述过这享名已有百年的暗器世家,究竟是何模样。
到了这里,他心里也不禁微微有些紧张。
只见一道溪流,自山坡上蜿蜒而来,尽头处一道横流,水色浑黄,流动间竟隐隐冒出一阵阵热气。
展梦白方自奇怪,黑燕子已指点着笑道:“这便是传言中的温泉流水了,展兄想必是初见吧?”
他随着一指远处一座极大的山窟,接口又道:“那边便是本门练制暗器之地,以温泉之水来淬炼暗器,便是本门不传之秘。”
展梦白听得江湖人人闻名丧胆的‘唐门’毒药暗器,便是在此淬制,面上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黑燕子接着说道:“除了本门嫡传弟子,而且立下重誓,谁也进不得那炼制暗器之地,展兄有暇时,不妨去观看颧看。”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忖道:“他口口声声说那炼制暗器之地外人难见,怎地却又要带我前去观看?”
黄虎东张西望,口中却在不住催促着道:“贺家兄弟究竟在那里?怎地到此刻仍见不着他们?”
黑燕子挥鞭一指前方,笑道:“到了那里,兄台不但可见着‘唠山三雁’,只怕还可见到许多久已闻名的英雄豪杰哩。”
展梦白、黄虎,随着他鞭梢所指之处望去!
只见一座巨大的石屋,品立在西天夕阳之中,四面林木围绕,气象果然十分宏大开阔!
林木中也悬满着红磴,一个满身红衣的女子,正立在林前,凝睇而望,见到展梦白三骑前来,却又转身走了!
黑燕子微微一笑,翻身下马,向身侧一个长衫汉子再三叮咛,那汉子便牵着那匹‘紫麒麟’绕林而出!
这时,石屋中的欢笑之声,已隐约可闻。
黑燕子伸手拉起展梦白手腕,微微笑道:“此刻寒舍大厅中,已是宾客满堂,都在等着一睹展兄之风采。”
说话间已拉着展梦白大步向石屋走去黄虎‘哼’了一声,道:“你不让我,我也是要去的。”
只见那石屋并无院墙,仅有一曲长廊,围绕四侧,巨大的石柱,支撑着屋檐,更显得这石屋的古老庄严。
此时不但廊前张灯给采,屋中更是灯火辉煌。
八个长衫人并排立在门口,含笑迎宾见到黑燕子大步而来,齐地放声大呼道:“二公子驾到。”
厅中的喧腾之声,立刻低弱了下来。
展梦白身不由主,被黑燕子拉了进去,但觉千百道目光,都在望着自己,心头不禁一阵惶然,垂下了头去。
足下乃是一条奇长的红毡,笔直通入这间宽阔异常的大厅尽头,两旁人头拥挤,也不知倒底有多少武林豪杰。
黑燕子拉着展梦白走过红毡,方才那燕颔环目的黑衣人已伴着个五旬左右的长衫老人大步迎了过来。
只见这长衫老人目光灼灼,闪电般瞧了展梦白两眼,缓缓点了点头,负手而立,也不说话。
他举止虽然文质彬彬,十分儒雅,但神情间却带着种高不可攀的倨傲之气,目光更是明锐如刀!
展梦白挺起胸膛,直视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心中却在暗暗忖道:“此人想必就是这暗器世家的当代掌门人了?”
只觉黑燕子悄悄拉了拉他衣襟,悄悄陪笑道:“这位便是家父。”
展梦白微一抱拳,朗声道:“在下展梦白,率同师弟黄虎前来,一则告盗马之罪,二则探问‘唠山三雁’贺氏兄弟。”
长衫老人面色微微一沉,拂袖转过身子,那环目黑衣少年眼睛一瞪,面上也泛起惊怒之色。
黑燕子惶声道:“展兄怎地不向家父跪求?”
展梦白变色怒道:“跪求?跪求什么?”
黑燕子顿足道:“唉,展兄你……你莫非……”
突听黄虎大笑一声,道:“贺兄、金大哥,你们真的没有死,真的在这里,可想死小弟了!”
展梦白霍然转身,只见‘捞山三雁’与金鹰已自人丛中挤了出来,黄虎更早已大笑着扑抱了上去!
这四人虽然满面惊喜,但神色却甚是憔悴,显然是重伤方愈,尤其是‘银雁’贺君侠,更是面色腊黄。
展梦白一把握住贺君侠手掌,心中亦不知是惊是喜,亦或是感激,只觉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贺君侠反而哈哈笑道:“展兄请放心,我兄弟沾了展兄的光,在这里吃得好,睡得好,倒过了段舒服日子。”
展梦白黯然道:“但……但……”
贺君侠拍了拍他肩头,笑道:“什么话展兄都莫要再说了,小弟倒有件惊奇之事,要相告展兄!”
他不等展梦白说话,便又自悄悄笑道:“展兄,你可知这位唐兄的新婚,是谁家之女儿?”
展梦白摇了摇头,道:“唐兄婚事,小弟今日才知道。”
贺君侠笑道:“展兄再也想不到的,唐府的新娘子,便是那位‘神医’秦瘦翁的独生女秦琪。”
展梦白不禁又自愕了一愕,那黑燕子却又过来拉了拉他衣襟,低声道:“家父已动怒了,展兄你怎地……”
展梦白佛然道:“令尊若要动怒,小弟有何办法?”
黑燕子呆了呆,瞠目娈色道:“展兄你真的忘了么?”
展梦白道:“忘了什么?在下……”
话声未了,突听石屋后传过来一阵阵低沉的呼声,道:“老祖宗驾到……老祖宗驾到……”
一声连着一声,自远而近。
大厅中立刻寂然,黑燕子父子兄弟一齐垂下头去。
只听一个苍老的语音锐声道:“在那里,在那里……”
接着,满身红衣如火的火凤凰,推着辆建造得极为精致的轮车自厅后悄然走了出来。
轮车上锦褥高堆,斜坐着一个锦衣华服,骨瘦如柴的白发老人,瘦如鸟爪般的手掌,不住拍打着轮车的扶手,震得扶手上堆放着的酥麻软糖,落下了一半老人口中却仍在锐声问道:“在那里……在那里……”
火凤凤俯下身子,在老人耳畔低低说了两句话,抬起头来,瞧着展梦白抿嘴一笑,又垂下头去。
那长衫老人躬身陪笑道:“老祖宗怎地出来了?”
自发老人却瞧也不瞧他一眼,沾了块软糖,放到口里连连咀嚼,目光却早已盯到展梦白身上。
他全身虽然毫无生气,但两道目光却令人不可逼视,展梦白虽被他看得面红耳赤,但始终不肯垂下头去!
只听自发老人忽然锐声道:“紫麒麟是被你夺去的么?”
展梦白朗然道:“不错!”
自发老人道:“你偷了我家的马,准备怎样?”
展梦白微一沉吟,黑燕子已伏地道:“老祖宗,不知者不罪,他……”
白发老人拍着扶手,怒道:“滚,滚,不要你多口,滚得越远越好。”
黑燕子面色如土,果然倒退着走了开去。
展梦白挺胸朗声道:“夺马之罪,展某全部承当,但却与贺氏昆仲毫无干系,贵府伤了他们,又当如何?”
白发老人又自盯了他半晌,突然格格大笑了起来,又沾了块软糖,放到嘴里,不住点头道:“好……好……”
忽然轻叱一声:“着!”也不见他手掌有任何动作,却已有五道风声,直击展梦白上下五处大穴!
风声尖锐,迅急无俦,几乎令人目力难见。
展梦白大惊之下,甩肩旋身,避开了两点,踢飞了下面一点,双掌布满真力,又接住了最后两点暗器!
身形之急,反应之快,也令人目力难见。
身形之急,反应之快,也令人目力难贝。
众人只觉跟前一花,两道风声,已自展梦自身侧堪堪擦过,去势犹急,笔直穿过大厅,远远落在门外。
展梦白掌心布满六阳真力,加劲一捏,只觉掌心黏湿湿,甜腻腻的,那暗器竟是五块软糖。
他心头不禁微凛:“这老人好厉害的暗器手法!”
满厅之人更是耸然色变,暗道若将展梦白换作自己,只怕再也难以避过这五块软糖!
那白发老人却已格格笑道:“好,不错,有你这样的武功,我孙女便不会做寡妇了…… 好,好!”
展梦白呆了一呆,大惊道:“前辈,这……这……”
他这才想到火凤凰要他来提亲之事,却呐呐地不知该如何分辨。
那长衫老人俯下身子,陪笑道:“这少年虽然不错,但脾气太狂,太无礼,老祖宗不要太快就下决定了!”
白发老人面色突地一沉,不住拍打着扶手,大怒道:“唐家的事,什么时候换了你来作主了!”
长衫老人垂首道:“孩儿不敢……”
白发老人锐声道:“我说好就是好,谁要你来多口,只要我不死,这唐家的事,还是由我来作主,你要作主,只有咒我快死。”
长衫老人连连退步,垂首道:“孩儿不敢……”他虽然偌大年龄,但在这老人面前,还是有如顽童见到严父一般。
白发老人转过头来,望着展梦白格格一笑,忽然招手道:“小伙子,你很好,过来吃块糖。”
展梦白茫然呆在地上。
白发老人招手道:“来,来呀……”
展梦白还未答话,黑燕子已在他身后悄悄一推,展梦白身不由主,冲到前面,只得接过酥糖,放在嘴里。
白发老人格格笑道:“凤丫头,还是你老祖宗疼你吧,他吃了这块酥糖,你就不用再着急了。”
火凤凰娇笑道:“老祖宗,你老人家……”忽然又向展梦白抿嘴一笑,道:“你看你这个人,还不快向老祖宗叩头。”
她似乎想要作出娇羞不胜的模样,怎奈心里太过欢喜,委实不知要如何才能作得出来。
展梦白面红耳赤,又急又怒,呐呐道:“这……这……”他心里越急越怒,口里也就越发说不出话来。
满厅宾客,已哄然大笑,纷纷喝采,黄虎摸不清究竟,自然走过来笑道:“恭喜大哥……”
展梦白正自满腹冤气,此刻正好大声道:“走开些!”
黄虎摸了摸脑袋,实是满头雾水,暗暗忖道:“我道喜还道错了么?”
只听白发老人格格笑道:“小孩怕臊,叩什么头!”
向四下挥了挥手,锐声笑道:“各位两天后吃了我孙子喜酒,切莫忘了等着吃过我孙女喜酒再走呀!”
拈了块酥糖在口里,接口笑道:“凤丫头,还不走,只管眼睁睁地留在这里,也不怕难为情么?”
火凤凤‘璎咛’一声,推着轮车,碎步跑了进去。
满堂宾客,齐地起身相送,纷纷大声道:“恭喜老祖宗!”
展梦白这才如梦初醒,着急地大呼道:“前辈暂请留步。”肩头微晃,便待大步追上前去。
那知眼前人影一花,那长衫老人已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亲事已定,你还要追上去作甚?”
展梦白急得满头汗珠,滚滚而下,呐呐道:“在……在下根本还未曾求亲,几时定下了亲事?”
长衫老人冷笑道:“算你鸿运高照,被老祖宗看上了你,此刻你得了便宜,还想卖乖么?”
展梦白怒道:“这是什么话?”
长衫老人面色一沉,道:“你莫要忘了,唐凤乃是老夫女儿,在岳丈面前,你怎敢如此说话?”
展梦白又自一愕,满堂宾客,已自围了上来,纷纷笑嚷道:“娇客还不决些叩见泰山大人?”
又有人大声呼道:“那一位去将唐夫人快请出来,也好让丈母娘瞧瞧这未过门的女婿,生得多么英俊漂亮。”
展梦白急也不是,怒也不是,心头当真是哭笑不得,大厅中一片喧笑之声,根本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
那环目燕颔的黑衣少年,伸手一拍他肩头,忽然大笑道:“我就是铁豹子唐豹,此后咱们便是亲戚了!”
宾客又是一阵哄笑,黑燕子却悄悄走到他爹爹身旁,道:“何不将孩儿婚期延后几天和姝子一齐来办不好么?”
长衫老人怒道:“你大哥去杭州迎亲方回,新娘子已在途中,这婚期也是可以随意更改的么?哼,好糊涂!”
黑燕子叹息一声,垂下头去,满面俱是忧郁沉痛之色。
突见一个长衫汉子,手捧着一封全红拜帖,飞步奔了过来,躬身道:“外面有杜老英雄送来贺仪十两,前来贺喜。”
长衫老人接过拜帖一看,冷漠的面容上,立刻泛起惊喜之色,道:“他也来了?快请快请。”
话声未了,厅门口也响起一阵□亮的呼声,大呼道:“武林‘七大名人’,‘离弦箭’ 杜老英雄到——”众人心头不禁为之齐地一震:“杜云天也到了!”
那长衫老人更已飞步迎了出去,含笑抱拳道:“不知杜老前辈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清瞿老人,身穿一袭蓝布长衫,有如众星拱月一般,被众人送了进来。
他嘴角虽也带着丝微笑,但神情间却显得萧索而忧郁,竟已比年前消瘦苍老了不知许多。
展梦白见到他孤身一人,他爱女杜鹃竟未陪着他前来,心头不觉有些奇怪,大步迎去,躬身道:“老前辈!”
杜云天见着他,沉郁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喜色,匆匆迎上去,笑道:“展老弟,你在这里,鹃儿可是和你在一齐么?”
展梦白呆了一呆,道:“在下一直未曾见过杜姑娘。”
杜云天面上笑容突□,口中茫然‘哦’了一声,茫然随着那长衫老人走了过去,再也不瞧展梦白一眼。
展梦白见到他失魂落魄般的模样,心里更是惊奇,突听身后轻‘咳’一声,那黑燕子已悄悄走了过来。
杜云天一到,黑燕子面上立刻紧张惊惶起来,此刻悄悄一扯展梦白衣袖,低语道:“展兄请随我来。”
展梦白正好要和他说话,立刻随他走了出去。
满堂宾客,已被‘离弦箭’声名所动,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有黄虎苦笑道:“大哥怎地似乎突然呆了?”
贺君杰笑道:“人逢大喜,自然神情有异,咱们喝酒,莫去去理他,且让他们郎舅两人去说说私话。”
这时厅中已摆上酒筵,‘唠山三雁’与金鹰黄虎,俱是久走江湖,旧友不少,早已被人拉去喝酒了。
杜云天被让在上席,神情仍是茫然而萧索,目光不住四下移动,彷佛在寻找什么似的。
展梦白被黑燕子拉入后院中,夜色已临,满天星斗,但见这唐府的后院,果然是林木葱笼,庭院深沉。
黑燕子一直将展梦白拉入一座假山的阴影中,惶声道:“小弟此刻已是性命交关,但望展兄救我一救。”
展梦白奇道:“小弟如何救你?”
黑燕子长叹道:“小弟是万万不能和秦琪成婚的……”
展梦白心头一动,脱口问道:“你两家间隔千里,本来似乎素无来往,如今怎会忽然结下了这头亲事?”
黑燕子叹道:“那秦瘦翁似乎有求于我家,是以再三央人前来求亲,家父知道他乃是天下唯一能解救‘情人箭’毒性之人,也颇想利用于他,便答应了这头婚事,却教小弟做不得人了!”
展梦白苦笑道:“小弟此刻又何尝不是做不得人,令妹那日要我前来提亲,小弟本当是玩笑之语,那知……”
黑燕子惶声道:“兄台的婚事,已成定局,老祖宗说出的话,从无更改的,兄台只管放心好了!”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忖苦笑道:“此人竟连我的话也听不清!反而要我放心,这岂非要人气死?”
心念一转,突又忖道:“这亲事反正只是他们一厢情愿,又未真□文定,事情不了时,我最多一走了之,日后再作解释好了。”
一念至此,不禁略略放下了些心事。
只听黑燕子惶声接道:“但小弟却早已另有心上人,而且早已……唉,早已私定下了终身……”
展梦白道:“这位姑娘是谁?令尊可知道么?”
黑燕子叹道:“这位姑娘与小弟偶然相逢,便一见锺情,我家里至今还没有一个知道……”
展梦白道:“既是如此,小弟又有何力量相助兄台。”
黑燕子道:“这位姑娘,展兄本是认识的!”
展梦白心头一惊,脱口问道:“谁?”
黑燕子长叹道:“她便是‘离弦箭’的女儿……”
展梦白大惊道:“杜鹃?”
黑燕子长叹着点了点头,垂首无语。
展梦白顿足道:“这……怎生是好?此刻她在那里?”
他想到杜鹃对他之情,又为他变得神智痴迷,此刻当真是又惊又急,立时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这件事是定必要管到底的。
黑燕子哭丧着脸道:“小弟唯恐他人知道此事,一直将她藏在书房的密室之中,至今已将三个月了!”
展梦白顿足道:“快!快带我去。”
黑燕子道:“后日已是婚期,新娘子已在途中,展兄,你……你无论如何要想个办法才是!”
说话之间,他已领着展梦白悄悄转过假山。
展梦白口中连连答应,心中却也是紊乱如麻,遇着这样的事,又叫他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深沉的夜院中,四下点缀着红灯。
端菜上酒的仆人,奔行在花间小路上,川流不息。
展梦白随着黑燕子,借着花木阴影,隐藏身影,屏息狂奔,只觉这依山而建的庭院,确是辽阔无边,也不知究竟有多大?
黑燕子悄悄叹道:“幸好前面正在热闹,否则你我此刻在庭院中行走,便无这般如意了!”
展梦白暗惊忖道:“想不到蜀中唐门竟有这般基业,这般声势,他能享名垂百余年,当真非是侥幸!”
思忖之间,两人已奔行了两三盏茶时分。
只见前面一片池塘,塘边柳林掩映中,现出三五精舍。点缀着塘中绿荷白鹅,当真是美如图画。
黑燕子道:“这就是了!”当先飞掠而去。
精舍中无灯无火,只有两盏红灯,悬在门外,迎风摇曳,黑燕子推开房门,解下灯笼,提灯而入。
房中陈设,果然十分精致,左面一间书房,更是小巧精致,黑燕子燃起灯火,展梦白已侧身而入?
但见房中翰墨充陈,却渺无人迹。
展梦白惶然道:“她在那里?”
黑燕子微微一笑,道:“此房还有间密室……”伸手推开墙边一排书架,里面便豁然现出一重门户。
门里灯光柔和,柔和的灯光,映照着密室中的锦帐翠衾,弥漫着阵阵香气,宛如女子绣阁一般。
展梦白双眉皱处,心头已大是气恼,黑燕子竟将杜鹃藏在这样的所在,他两人之间情况已不问可知。
忽然间,只听黑燕子一声惊呼,身形跄跟后退!
展梦白大惊失色,惶声道:“她……她怎么样了?”
黑燕子回过头来,面容已无一丝血色,颤声道:“今……今晨小弟出去时,她还在这里,怎地此刻却不见了?”
展梦白探头望去,只见房中被褥零乱,四面凌乱地堆放着糖果吃食,那里有杜鹃的影子。
他目光动处,更是大惊,回手抓住了黑燕子肩头,失色道:“她……会不会是因太过气闷,出去走动了?”
黑燕子道:“她在这里两个多月,从未出去一步,每日只是在房中……”语声顿处,目中已流下泪来。
展梦白见他如此神情,不禁长叹着松了手掌。
只听黑燕子怆然接道:“小弟只怕她已被家父发现,那……那么,只……只怕她……
她……”
展梦白变色道:“她若被令尊发觉,又会如何?”
黑燕子流泪道:“小弟成婚在即,家父若是发现了她,自不会容她来阻碍小弟的婚事……”
展梦白大惊道:“不错,令尊心狠手辣,天下闻名,你……你此刻只有快去求求你爹爹,只怕还来得及?”
黑燕子垂首道:“家父的性情,展兄还不知道,小弟不去求他还好,若去求他,只怕他手段更辣了!”
展梦白大声道:“你不敢去,我去问他。”
黑燕子道:“家父若是扳起脸来,不加承认,展兄又当如何?”
展梦白满心惊惶,连连顿足,仰天长叹道:“她若是有了三长两短,我展梦白何以面对杜云天?”
黑燕子流泪道:“她……她此刻神智还是痴迷……”
展梦白听她神智犹未清醒,心中更是其痛如绞,反掌抓住黑燕子肩头,厉声道:“你难道毫无办法么?”
黑燕子忽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道:“小弟在这家族中,管束重重,实是身不由主,行动更不能自由!”
他抹了抹面上泪痕,接道:“此刻离婚期还有两日,但求展兄在这两日间,能设法寻找于她!”
展梦白顿足道:“要我到何处找去?”
黑燕子道:“以展兄此刻在我家的地位,又被老祖宗所喜,行动想必不致受到束□,若是苍天相佑,或者能将她寻到亦未可知!”
展梦白长长叹息一声,心中更是紊乱如麻。
他本想早些脱离这令人哭笑不得的婚事,但此刻黑燕子却要他以‘娇客’的身份来寻找杜鹃。
他虽然有心拒绝,但想到杜鹃神智痴迷,本是为他,杜鹃若是清清醒醒,又怎会发生这般情事?
一时之间,他心中当真是左右为难,但事已至此,却已令他别无选择,他只有暂时承认这令人哭笑不得的婚事,继续维持‘娇客’的身份,否则他又怎能在这其深知海的夜院中随意行动,寻找杜鹃?

 

 

第十二章、武林大豪的婚事

良久长久,展梦白力自仰天长叹了一声道:“我寻着她后,你若再对她薄情,又当如何?”
黑燕子大喜道:“展兄,你……你答应了么?”
展梦白厉声道:“答应了,但你日后若是辜负了她,展某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你诛于剑下!”
黑燕子道:“小弟若有薄情之事,定叫天打雷劈!”
展梦白道:“好!”
黑燕子长身而起,道:“这院中本来处处埋伏,但近两日想必已大为疏懈,唯有一处,展兄是万万去不得的。”
展梦白道:“在那里?”
黑燕子转身而出,指着最高处几点灯火,道:“那里有数闲精舍,乃是老祖宗的静居之地,他老人家近年来虽然半身瘫痪,寸步难行,但耳目之灵敏,仍是异于常人,昔年威镇天下的‘一手五暗器’的绝世手法,也仍未搁下,展兄到了那里左近三五丈处,便要小心了。”
展梦白悚然道:“他老人家便是五十年前,重振唐门,独斗‘江南四剑’的‘金臂佛、唐松唐无影么?’黑燕子道:“正是他老人家,近年来他老人家脾气更是古怪,便是家父见了他老人家,也……”
突听柳林外传来一声娇笑,道:“你两人鬼鬼祟祟地在这里,究竟在说些什么不能教人听到的事呀?”
展梦白、黑燕子齐地一惊,只见满身红衣的火凤凰,手里握着条鲜红的丝巾,娇笑着穿林而来。
黑燕子梢悄擦乾了面上泪痕,强笑道:“好个新娘子,此刻便将丈夫跟得这样紧了,将来展兄如何是好?”
火凤凰笑啤道:“是又怎样,你瞧着眼红么?”
展梦白呆了一呆,苦笑暗忖道:“想不到这女子倒也皮厚的很,居然当之无愧地承认了!”
只见火凤凰眼波正向他瞟了过来,他赶紧扭过头去!
火凤凰咯咯娇笑,妞动着腰肢走到黑燕子面前,道:“你莫眼红,告诉你,你的新娘子也快到了!”
黑燕子微一皱眉,道:“你喝了酒。”
火凤凰掩口笑道:“好尖的鼻子……”忽然摇头笑道:“说着说着,我倒把正事忘记了!”
黑燕子道:“什么正事?”
火凤凰道:“爹爹正在到处找你,要给你引见那位‘离弦箭’杜老前辈,你再不去,小心吃板子!”
黑燕子面色微变,转身抱拳道:“家父相召,小弟这就要去了!”向展梦白打了个眼色,匆匆振衣而去。
展梦白急道:“兄台等我一等。”
他方自迈步,却被火凤凰伸手拉住了衣角。
展梦白面色一沉,道:“姑娘如此拉拉扯扯,难道不避一避瓜田李下之嫌么?若是被外人见了,又当如何?”
火凤凰咯咯笑道:“若有外人,我才不会理你哩?”
她眼波四下一转,娇笑着接道:“此刻四下无人,我们又定了名份,我……我狠不下心来不理你。”
展梦白立刻接道:“姑娘尽管狠心些好了。”
火凤凰‘噗哧’一笑,道:“我知道你想我,所以才给你个机会,免得你心痒痒地难受……”
展梦白道:“在下舒服的很,一点也不难受。”
火凤凰娇笑道:“你呀,你就是嘴硬,你的那颗小心眼里在想什么?还怕我不知道么?”
展梦白呆了一呆,更是哭笑不得,暗暗忖道:“这么自作多情,自我陶醉的女子,世上只怕再也找不到了!”
火凤凰左掌紧紧抓着他衣衫,右手又已拉起了他手腕,娇笑着道:“来呀!”脚下已走入那精舍的门户。
展梦白愕然道:“姑娘要作什么?”
火凤凰笑道:“你我未婚夫妻,寻个背人处说几句体己话儿,就算被人见到,也没有关系,你怕什么?”
展梦白身不由主,被她拉了进去,既不能翻脸动怒,更不能在这里对这女子动手,心中只有不迭叫苦。
灯光下,只见火凤凰满面红霞,倒给她平凡庸俗的面目,平添了几分妩媚动人之处。
她带着七分酒意,将展梦白笔直拉入房里,忽然瞧见那书架后的密室,脱口娇笑道:
“哎呀,想不到二哥还有这么个好地方,你我正好进去坐坐。”
反腕勾起展梦白的脖子,踉跄着走了进去。
展梦白满头大汗,急道:“你放手,我不走便是。”
火凤凰瞧了他几眼,‘噗哧’又是一笑,道:“我才不怕你走哩,你舍得走么?”缓缓放松了手掌。
展梦白松了口气,只见火凤凰走到一面铜镜前,左顾右盼,忽而露齿一笑,忽又轻轻皱起了眉头,竟顾影自怜起来。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正待溜走。
只听火凤凰轻叹了一声,回眸道:“你能娶到我这样的女孩子,当真是福气不错,你说是么?”
展梦白道:“是极是极,福气简直太不错了!”
火凤凰歪起脖子,眯起眼睛,道:“你瞧我生得怎样?”
展梦白道:“美极了,简直和凤凰一模一样。”
心头却暗气忖道:“若是嘴再尖些,就更像了。”
火凤凰嫣然一笑,在镜旁拿起个梳子,拢了拢头发,忽然娇呼道:“哎呀,二哥这里本来莫非藏着个女子么?”
展梦白心中一动,道:“不错,是有个女子。”
火凤凰咯咯娇笑道:“想不到二哥表面规矩,暗地却不老实,那女子那里去了,我真想瞧瞧长得比我如何?”
展梦白道:“比你差远了!”
火凤凰睁圆了眼睛,笑道:“真的么?你怎知道?”
展梦白道:“她不但生得平庸,而且还有些痴迷。”
火凤凰眼睛睁得更圆,大声道:“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莫非你认得她?老实告诉我,她到底是谁,到那里去了?”
展梦白故意长叹了一声,道:“这女子本是我的族姐,但此刻我也不知她到那里去了?”
火凤凰道:“她年纪比你大?”
展梦白道:“自然。”
火凤凰笑道:“那我就放心了,你绝不会喜欢老太婆的。”
展梦白叹道:“我父母双亡,世上只有这么个亲人,婚事若是有她来作主,就好得多了。”
火凤凰笑道:“那还不容易,寻她来就是。”
展梦白道:“到那里寻她?”
火凤凰笑道:“只要她还在这园子里,我就找得到她。”
展梦白大喜道:“真的么?只是……只是她兴令兄的事,若是被老祖宗知道,只怕就麻烦了。”
火凤凰笑道:“那有什么关系,我寻到她,悄悄将她带来就是,你放心,这园子除了老祖宗,我谁都不怕。”
展梦白忍不住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英雄,除了老祖宗外,谁也管不了你的。”
火凤凰痴痴地瞧着他,忽又轻叹道:“可是……我却有些怕你这双眼睛,看我时彷佛一直看到我心里去了。”
展梦白乾‘咳’一声,赶紧扭转了头。
火凤凰忽然伸手扯开了衣襟,娇笑道:“好热……”向展梦白招了招手,媚笑道:“我的腰,有点酸,你帮我揉揉好么?”缓缓向锦褥上躺了下去。
灯光下只见她衣襟半解,露出了莹白的肌肤,水淋淋的眼皮,斜瞟着展梦白,双颊比涂了胭脂还红。
展梦白转过身子,道:“这……”
火凤凰轻轻笑道:“咱们反正总有一天的,是么?”
又解下一粒衣钮,喘息着道:“妈常说我身子比玉还白,应叫‘玉凤凰’才是,你看像不像?”
展梦白那敢回过头去,沉声道:“姑娘,这里……”
突听远处传来一阵呼声,道:“展相公,你在那里?有许多位客人,要寻你敬酒……
”呼声自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展梦白如蒙大赦,拭汗道:“姑娘听到了么,在下只得去了!”
火凤凰翻身而起,狠狠一跺足,娇嗔道:“催命鬼,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时来,叫你又要等好久。”
展梦白道:“无妨无妨,在下相托之事,姑娘切莫忘了。”话声之中,夺门而出,再也不敢回头。
只留下火凤凰立在铜镜前,呆呆地照着镜子,喃喃道:“他看到我这样的身子,难道还不动心么……”
忽然举起铜镜,重重摔到地上,踉跄走出门外,迎风一吹,酒气上涌,咯咯娇笑着,倒了下去。
晚风吹处,吹开了她本已解开的衣襟,露出了莹白胸膛,那积压已久的舂情,关也关不住了。
这时,林荫中却有轻微的脚步声移动。
一个年青的口音恨声道:“展梦白这小子真是走运,只恨我到那里都撞得上他,还要躲躲藏藏,不敢被他瞧见。”
另一个苍老的口音道:“你着急什么!爹爹迟早定要给你找个好媳妇,让你扬眉吐气。”
那年青人道:“我只当唐家这姑娘又娇横,又不漂亮,定是没人要的了,我看在她这份身家面上,才巴巴地赶来,那知又被姓展的抢了去,爹爹,为什么咱们求也求不到的,他不费吹灰之力,都能到手呢?”
他爹爹叹道:“忍耐些,莫着急……”
语声中,林荫里走出一老一少,两条人影,两人俱是锦衣华服,赫然正是那方辛。方逸父子!
他父子两人被萧曼风赶走后,到处游汤,到处寻找机会,此番本是为了要向火凤凰求亲而来,正等着机会开口,那知展梦白一来,他们便又落了空了。
这两人不敢被展梦白发现行踪,到处躲躲藏藏,听到展梦白要去前面敬酒,两人便又躲来后院。
此刻方辛目光动处,突然发现灯光下的火凤凰,看到那白生生的胸瞠时,方逸的眼睛都直了!
方辛四顾一眼,看不到人踪,方自箭步窜了过去,垂首一望,又惊又喜,脱口道:“是唐姑娘!”
方逸嘻嘻笑道:“这小妞儿看来是醉了,想不到她面孔虽不敢恭维,身子倒端的生得有模有样。”
方辛心念一转,仰天笑道:“苍天保佑,逸儿,你的机会来到,看来唐家的娇客,已轮不到展梦白了。”
目光又一转,沉声道:“快将她抬到那边林荫中去。”
方逸正自蹲在地上,手掌也已伸出,此刻抬首道:“抬去作什么?”
方辛笑骂道:“作什么?这种事莫非还要爹爹教你?”
方逸‘嘻’地一笑,大喜道:“哦,我知道了。”
方辛道:“知道就好,还不快些!”
方逸道:“但……以后……”
方辛道:“以后的事,爹爹自会安排,你快去吧,爹爹给你望风!”这老人为了儿子,真什么事都做得出!
方逸伸手抱了火凤凰,转身就走。
火凤凰睁开一丝眼睛,媚笑道:“呀……你回来了?”缓缓阖起眼□,伸手勾住方逸的脖子!
方辛望着他两人身形走入了林荫里,长长吐了口气,摇头笑道:“逸儿这孩子,看来要走运了。”
过了半晌,只听林荫中传出了喘息之声,火凤凰娇喘着道:“梦白,你真好……哎哟!你好狠……”
忽然娇呼一声,道:“你……你不是展……哎哟!”
又听得方逸喘息着笑道:“你我生米已成熟饭,你还要他作什么?”接着,是火凤凰的呻吟之声,她不再说话了。
方辛苍老阴险的面容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长江,江水滔滔,舟楫往来不绝。
黄昏后,一艘特号江船,顺流而下,夜泊巴县渡头。
巴县渡头,船桅林立,但这艘江船,却是全新木料所制,油漆得光亮夺目,又远远泊在一边,显得分外不同。
船舱中,陈设得更是华丽异常,锦幔珠□,翠瓶玉几,便是富贵世家的厅堂,也无知此光采。
此刻,十盏晶亮的铜灯,照耀得舱内明亮如昼。
一个面容奇特,有如野兽的白发老人,身穿着一件宽大而舒适的锦袍,正坐在张檀木方桌边,开怀大嚼。
桌上堆满了山珍海味,高瓶美酒,便是十条大汉,也未见能将之吃完,而这老人却在独自享受。
他左手拿条鸡腿,右手持杯,忽然大笑道:“南燕,雨儿只顾练功,饭也不想吃,你难道也陪着她不吃饭么?”
笑声方了,珠□内便响起了一阵娇脆的笑声,道:“雨儿虽急着练功,但饭还是要吃的。”
只见珠□微启,香气涌然,□内已携手走出一个中年白袍美妇,和一个身穿锦袍,彷佛男子打扮的绝色少女。
只见这少女手持卷书,双袖高高挽起,皓腕如藕,十指纤纤,舂葱般的无名指上,戴着个龙眼般大小的碧玉斑指,正是萧飞雨,而那白发老人与自袍美妇,自然也就是金非与南燕夫妇了!
他三人离开了昆仑山,久历非人所能忍受之痛苦的金非,心事已了,便一心要享受享受红尘中的繁华。
他取出了‘中条七恶’昔年的藏宝,买棹东下——久别红尘的金非,怎能不怀念江南的山明水秀,文采风华。
此刻南燕眼波转处,不禁‘噗哧’笑道:“瞧你这付吃像。”
金非哈哈大笑道:“我饿了二十年,此刻若还不痛痛快快地享受享受,当真是天下第一呆鸟了。”
南燕在他身侧坐下,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你用的是‘中条七恶’昔年藏起的财宝,我心里总是觉得难受。”
金非双目一张,正色道:“这批财物我若不用,难道任凭它湮没在荒山中么?何况‘中条七恶’昔年名声虽恶,但劫的却都是不义之财,更何况此刻我除了自己享受之外,又何尝没有用它济贫行善?”
南燕摇头轻叹道:“你总是有理的……”
萧飞雨双掌一拍,笑道:“舅舅说的话,再对也没有了。我若换作是舅舅,也是要这样做的。”
南燕展颜笑道:“你呀,再像这样狂下去,像个大男人似的,只怕那位展相公真的不敢要你了。”
萧飞雨双颊飞红,鼓着嘴娇嗔道:“他不要我,我还不要他呢,阿姨你要再提起他,我就不理你了。”
金非仰天大笑道:“阿姨不提,只怕你就要提了。”
突听门外一阵脚步之声,金非沉声道:“是王三买酒回来了么?怎地去了如此长久,快,快快进来!”
话声未了,已有青衣汉子掀□而入。
他掌中提着□酒,躬身笑道:“不是小人不赶紧回来,只是这地方的酒,实在难买……”
金非怒道:“偌大个县城,买□酒都难买,你骗鬼么?”
青衣汉子陪笑道:“本是好买的,只因近日南温泉唐家有人办喜事,将县城的酒,都搜罗光了。”
金非道:“蜀中唐门有喜事?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青衣汉子笑道:“他们本是儿子成婚,但昨日又来了个姓……姓展的,于是他们连女儿也嫁出去了。”
萧飞雨心中一动,脱口道:“展什么?”
青衣汉子笑道:“听说是位大大有名的少年英雄,人长的英俊漂亮,叫展展什么梦……”
萧飞雨变色道:“展梦白?”
青衣汉子笑道:“不错,展梦白……”
萧飞雨身子一震,手里的画卷也落到地上,呆呆地愕了半晌,突然狂笑道:“好呀!
展梦白,你居然成亲了?”
突又顿住笑声,恶狠狠地瞪住王三,大声道:“你笑什么?”
王三骇得一呆,放下酒□,悄悄转身而去。
南燕轻叹一声,正要去劝慰于她,却被金非拉住。
只见萧飞雨双目圆睁,在舱里走来走去。
金非故作不见,也不去理她,只顾喝酒。
萧飞雨忽而冷笑,忽而低语,喃喃道:“好,好,你成了亲最好……”忽然扑到南燕身上,放声大哭道:“不行,不行,他不能和别人成亲的呀!”紧紧抱住南燕身子,泪珠涌泉般流出。
南燕轻抚着她头发,黯然叹道:“雨儿,你……”
一句说没有说出,自己也流下泪来。
突听金非哈哈大笑道:“可笑呀可笑!”
南燕怒道:“人家这付样子,你还可笑?”
金非笑道:“自己的心上人跑了,便该设法追回,哭死也哭不回来的,你们却只知流泪,岂非可笑的很?”
南燕道:“纵不流泪,又有何办法?”
金非道:“自有办法,只可惜我们的雨儿根本不愿人提起展梦白,想必是不喜欢他,我也不必麻烦去想了!”
萧飞雨突然抬起头来,道:“谁说我不喜欢他?”
金非哈哈大笑道:“哦哦,原来你是喜欢他的。”
萧飞雨破涕一笑,道:“我喜欢他,非常喜欢他,舅舅想听我说这句话,我就说出来,我才不害臊哩!”
南燕也不禁展颜笑道:“傻丫头,他要听你说,你也不该说的呀,喂,你有什么办法,还不快说。”
金非道:“雨儿,抬起头来,我问你,我写下的那本武功秘笈,若是被人抢去了,又当如何?”
萧飞雨道:“再抢回来。”
金非哈哈笑道:“不错,凭本事再去抢回来!书既如此,人也一样,莫说展梦白还未拜堂,便是已拜堂,也要抢回来,想当年你阿姨还不是险些被人抢去了,若不是我抢得快,嘿嘿,只怕……”
南燕惊笑道:“哎呀,你……你这疯子,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但雨儿是个女孩子,可不能和你一样赖皮。”
金非两眼一瞪,大声道:“要爱个人,便堂堂地去爱他,这本是正大光明的事,男女有什么两样?”
萧飞雨呆了半晌,突也大声道:“对!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眼看他和别人成亲,抢也要抢回来!”
金非敲掌大笑道:“对了,这才是女中大丈夫的说话,若只会哭哭啼啼,就不是我家萧飞雨了!”
南燕又是摇头,又是欢喜,忍不住笑道:“只有你这样的坏人,才会想出这主意,喂,你们什么时候去呀!”
萧飞雨道:“现在就走!”
南燕‘噗哧’一笑,道:“你好急呀!”
金非大笑道:“自然该现在就走,这才痛快,雨儿这样的女孩子,我瞧着都爱,那展梦白若不是呆子,瞧见雨儿,便该飞跑着过来了!”仰首痛饮了三杯美酒,拍案道:“他若是呆子,老夫便将他脑袋摔下来。”
南燕摇头笑道:“雨儿和你在一起,看来要变得越发狂了。”
她含笑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子,道:“看来我也只好陪着你们老少两个狂人,去走上一遭。”
萧飞雨笑道:“谁叫你是我阿姨,又是他妻子!”
南燕笑骂道:“疯丫头,现在高兴了么?”
金非大步走到船头,仰天伸了个懒腰。
夜风扑面,他只觉胸中豪气顿发,暗自笑道:“懒了多日,再不动一动身手,只怕骨头都要硬了!”
忽然间,只听远处一阵衣袂带风之声,划空而过,风声轻摇,但万籁俱寂,在金非耳中听来,却极清晰。
要知他困在泥淖中二十年,岁月是何等凄清寂寞,静寂的岁月,却使他练成了非凡的耳力。
便是数十丈的蚊鸣蚁动,他也可听得清清楚楚,何况这夜行人行动虽小心,轻功却不甚高明。
只听那夜行人到了远处江边,便停下脚步,口中似乎在喃喃低语:“姑娘,我只是奉命而行,你死了也莫怨我。”
金非双眉微皱,暗忖道:“这是什么把戏/?”
他本已静极思动,何况此刻胸中充满豪气,正想管一管人间闲事。
当下他肩头微动,便待飞身掠去。
只听见萧飞雨轻呼道:“舅舅,你……”
金非沉声道:“噤声,来,随我去看热闹!”
语声中他已纵身而起,萧飞雨满心好奇,自然立刻跟了过去。
这两人身法是何等轻灵迅急,霎眼间使已掠至数丈开外,只见江岸荒凉处,果然影绰绰站着条人影。
金非与萧飞雨悄然藏了身形,屏息而望。
那人影肩头本自背着个极大的包袱,此刻他解开包袱,里面竟是个用绳子困得给给实实的锦衣女子。
他望着这女子轻叹了一声,摇头笑道:“叫我将你这样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活活淹死,我心里实在有些不忍。”
说话问他已找了几个大石头,放在包袱里,喃喃接着道:“但大爷定要除去你,我也没法了。”
那女子也不开口,一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茫然望着群星,似乎根本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金非大奇道:“这女子倒奇怪的很……”
萧飞雨立刻怂恿着道:“去么,去看看。”
金非笑道:“看来你比我还喜欢多事。”
笑语间,身形已轻烟般窜了出去。
那人影乃是个三十左右的黑衣汉子,此刻正待将那女子再塞进包袱,突听一股急风,自天而降!
他大惊之下,还未及转身,却已被只钢铁般的手掌紧紧扣住了脉门,浑身立刻失去了力气。
他做梦也未想到世上竟会有人出手如此迅快,大惊转身,只见两道野兽般冷森森的目光,正狠狠地瞪着他!
他心头一寒,垂下目光,却又见到那只把住他腕门的手掌上,满生着灰茸茸的长毛,更宛如鬼魅野兽一般!
金非见了他惊恐之态,心里暗暗好笑,口中却沉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害这女子?”
那黑衣汉子早已骇得满身冷汗,牙关颤抖,道:“这……这不是小人的事,小人只是奉大爷之命来的。”
金非道:“谁是你家大爷?”
黑衣汉子道:“唐……唐……迪……搜魂手唐迪。”
金非双眉一皱,道:“他可是蜀中唐门中人?”要知他久已脱离江湖,否则绝不会不知道此人声名。
黑衣汉子道:“他便是当今唐门的掌门人!”
金非暗奇道:“这女子是谁?唐迪为何要害她?”
黑衣汉子道:“这女子和我家少爷有了私情,被老爷发现,而我家少爷已要成亲了,所以老爷才令小人将她带到远处,毁□灭迹,免得阻碍少爷的婚事。”他本也有些胆量,平时绝不会如此容易地便将一切事招出来,否则‘搜魂手’唐迪,又怎会将此等隐密之事交托于他?
但在如此暗夜凄风中,他骤然见到金非这般鬼魅的身形,野兽般的面目,实不禁丧失了所有的勇气。
是以金非问他一句,他便不敢少答半句。
萧飞雨却站在金非身后,凝望着那女子。
夜色中见她神情仍是茫然一片,眼睛望着天上,谁也不看,彷佛这一切事的发生,却与她无关系的。
萧飞雨心中一动,突然失声惊呼道:“呀,是她!”
金非回首道:“你认得她?”
萧飞雨道:“这女孩子便是那杜云天的女儿,那日我在柳淡烟的花林中见过她一面,为何她爹爹不在了,她本是爱着展梦白的,怎地又与那唐门中的后人有了私情?……”
她心中充满着惊诧,只顾喃喃自语,却见见到金非面上已变了颜色,野兽的目光,更变得异常狰狞。
那黑衣人见到他神情,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被困得结结实实的杜鹃,却垂下了目光,瞧了萧飞雨一眼,突然泛起一丝茫然的笑容,道:“展梦白,你也认得他?”
萧飞雨幽幽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忘了么,那日在……”
杜鹃突也轻轻长叹了一声,目中突然流下泪来,低垂着头道:“展梦白……我再也不能见你了……”
萧飞雨见她目中充满了幽怨的泪光,心中不禁大起怜惜的心,黯然笑道:“我们救了你,你还是可见到他的。”
杜鹃凄然一笑,流泪道:“我知道,我……我已再不配见到他了,我……我已有了丈夫!可惜我丈夫要娶别人了。”
萧飞雨呆了一呆,心头更是黯然。
想到杜鹃的苦命身世,她心中突然大生义愤之心,大声道:“不要紧!我替你去将你丈夫抢回来。”
突听南燕在身后笑道:“好呀,你不但自己要抢丈夫,还要替别人抢。”她看不到两人,也已赶来。
萧飞雨面颊微微一红,目光转处,突见金非呆了似的站在那里,面色可怖已极,不禁骇然道:“舅舅?”
金非身子一震,忽然仰天狂笑道:“杜云天,杜云天,你害得我不生不死,过了二十年,不想今日苍天却教你女儿落在我手中!”双臂一振,骨节山响,张开十指,向杜鹃头顶抓了下去!
萧飞雨扑过去挡住了她,大骇道:“舅舅,你不能……”
金非双足跳起,须发皆张,厉声道:“为什么我不能?她爹爹害了我,为何我不能害她?”
萧飞雨颤声道:“但……但……”
南燕厉声道:“她爹爹和你有仇,兴这小女孩子有何关系,你若敢动她一指,我就死在你面前。”
金非怔了一怔,突然野兽般暴跳起来,双手扯着头发,像疯了似的,嘶声道:“二十年,二十年,我好恨!”
他脾气虽然凶暴,却丝毫不敢违背南燕的话,普天之下,也只有南燕一个人劝得住他!
南燕大声道:“你若恨,也只该去找杜云天!”
那黑衣汉子见这三人男的丑如野兽,女的却美如仙子,武功却又都是那么惊人,早已看得呆了。
他手腕虽已被放,但呆在地上,竟不知逃走,此刻情不自禁地脱口道:“杜云天,他也在唐家。”
金非身子一震,停住了疯狂的跳动,又自呆了半晌,突又仰天狂笑道:“好极了,好极了……”
他指着杜鹃接道:“我要将他女儿带到他面前,要他知道自己女儿的丑事,哈哈,这老儿一生自鸣清高,听到他女儿居然如此,心里不知要怎么想了……”突又抓住那黑衣汉子的手掌,厉声道:“你想不想死?”
黑衣汉子苦着脸道:“小……小人家里还有老母……”
金非狂笑道:“你若不想死,回去就莫说遇到了老夫,这于你也有好处,否则唐迪也未见能放过你。”
黑衣汉子道:“小人回去,只说杜姑娘已死了……”
金非道:“这才是聪明人,去吧!”
手腕挥处,黑衣汉子便被抛到三丈开外,在地上滚了两滚,挣扎着翻身爬起,不要命地飞奔而去!
此刻穹苍繁星渐疏,夜色已更深了!
竹竿高挑,一串长达三丈的‘万子南鞭’,自竹竿梢头,笔直垂落到地下,不住随风摇曳!
然后,火信燃起。
一连串轻雷般的‘劈拍’声响中,采纸四下飞扬!
这已是黑燕子唐燕的婚期前夕了。
傍晚,这以百毒药暗器名震天下的武林世家,更是热闹,石屋外已搭起了十座连云长棚,为的是接待来自四方的宾客!
一里外,见有车水马龙流动,显见这垂名百年的暗器世家,在武林中的声势,至今未衰。
古老的石屋四周,深邃的庭院中……到处俱可见到把臂谈笑的武林豪士,空气中充满了酒香。
夜色越深,酒香越浓,谈笑声也更热闹。
然而,在这充满了笑声的武林世家中,却有两处地方,始终是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喧嚷。
一处是山坡侧的一个宽阔深邃的石窟,虽然没有人能看到这石窟中情况,但谁都知道这便是唐门炼制暗器的重地!
石窟前往来交叉走动着十六个长衫弟子,人人神情肃然,他们身上虽无带着兵刃,但隔着长衫也可看到他们腰畔凸起的镖囊。
镖囊中,不问便可知是唐门名震天下的毒药暗器了,谁敢轻捋虎须,妄入这石窟一步?
另一处是山坡高处的数间精舍,此地虽然无巡逻,但所有的嘈杂之声,到了这里,便突然寂绝!
只因大家也早被嘱咐过,知道此地便是‘老祖宗’的静居之处,‘金臂佛’昔日威名犹在,有谁敢来打扰?
深夜,精舍静静地浸浴在星光里,窗户中透出舒适的灯光,红麈中的纷扰,都已被隔在窗外!
然而,此刻唐门中禁地里,却突有一条人影移动!
他穿行在林木阴影间,脚下不带丝毫声息,夜色中只见他目光比星光还要光亮,正是展梦白。
林木那边,也有个人影穿掠而来,轻轻弹了弹指甲。
展梦白沉声问道:“是唐兄么?”
语声未了,黑燕子已窜到他面前,紧紧握着他手掌,惶声道:“展兄,你还没有探出她的消息么?”
展梦白叹道:“我本已说动令妹,要她代我探寻,那知道这一日一夜间,竟未见到她人影。”
黑燕子悄声道:“只怕她也知道害臊了,整日都躲在屋里,展兄,别的地方,你都探寻过了么?”
展梦白颔首道:“小弟已都尽力找过了,只有这里!”
黑燕子变色道:“这里是万万去不得的。”
展梦白沉声道:“你听着,再过片刻,外面又要燃放鞭炮,小弟方才已暗中试过,鞭炮的响声颇长,直到我数到二十一时方才停止,而且响已可传到这里,这段时间,已足够我在这五问精舍四侧查看一周,有炮声扰乱老祖宗的耳目,我若再小心些,想必不致被他发现行踪。”
黑燕子额上已流下汗珠,道:“这……这还是太冒险了。”
话声见落,远处已有鞭炮之声,拍地乍响!
展梦白道:“我去了……”身形随着语声窜出,轻烟般掠向那精舍的屋檐下,鞭炮之声已连环响起。
黑燕子满头大汗,眼睛睁望着那浸浴在星光下的精舍屋影,口中暗暗数到:“一、二、展梦白身形移动,心中亦在默数:“一、二、三……”
数到‘二十一’时,鞭炮之声,便将停止,那时他的行动,便难保不被屋中的老人发现。
但精舍四面的窗户,俱都紧紧关闭着,他暗中已默数到‘十三’,却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他心里正自焦急,突听窗户中传出了那老人的厉呼之声:“胡说……拿酥糖来这事万万不可行的。”
接着,便是那长衫老人‘搜魂手’唐迪的声音,低低道:“但这件亲事,与我们有利,他定要催梦草陪嫁,孩子也无办法。”
此刻鞭炮之声已止,但展梦白听到‘催梦草’三字,便再也舍不得离开,纵冒危险,也要听下去。
只听老人厉声又道:“催梦草是万万不能给他,别的事都可以,你知道么……再拿块酥糖来。”
唐迪的声音道:“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