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箭
   —古龙
第九章、飞莺剑气乱桃花

漫天落花中,柳淡烟变色此道:“谁?”
只听那强猛的喊声道:“是谁在哭……是谁在哭……”说到最后一字,已有一条高大的人影穿林而来,人还未到,风声已至,风声未到,呼声已至,呼道:“丝丝,是你在哭么?”
众人抬眼望处,只见此人板肋虬髯,广颊深目,满面惶急之色,目光四扫,一把扳过杜鹃的肩头,看了一眼,怒道:“你不是丝丝……”随手将杜鹃推倒在地。杜鹃大哭道:“爹爹,他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翻身跃起,悲嘶着奔出林去!
展梦白大惊道:“杜姑娘!”放足追去,萧飞雨亦自展动身形,道:“不要走……”
那知那虬髯老人都横手一掠,双臂箕张,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厉声道:“我的丝丝在那里,你们看到了么?”
萧飞而大怒道:“谁看到你的丝丝,你疯了么?”她不知是否今日时辰不好,来的人竟全都像是疯子。
虬髯老人目光一扫,望到展梦白,暴喝一声,道:“好小子,你也在这里,丝丝必定是被你骗走了!”
展梦白厉声道:“出鞘刀,我虽然尊你一声前辈,但你若是含血喷人,却莫怪展某也要出口恶言了!”
萧飞雨双目一张,道:“你便是“出鞘刀”吴七么?”
“出鞘刀”吴七大声道:“不错,老夫便是吴七,这便是展梦白,你们可认得他,“金面天王”李冠英的妻子,便是被这骗了!”
展梦白怒道:“你……你……”他当真气得语不成声!
吴七道:“你还想赖么?老夫若不是寻找丝丝,也不会知道此事,快说,你将丝丝骗到那里去了?”
展梦白满身颤抖,目光尽赤,萧飞雨见了展梦白的神态,心下不觉微微狐疑,道:“他那里骗了你的丝丝?”
“出鞘刀”吴七道:“不是他骗的是谁骗的,即使没有此事,老夫今日也要代李冠英将这淫贼除去!”他若知道那“金面天王”正与“他的丝丝”共枕而眠,真该跪下对展梦白磕头才是。
展梦白仰天长嘶一声,似乎要将心中的悲愤冤屈之气向天控诉,嘶声未了,狂笑道:
“不错,世上的淫娃荡妇全是被我展梦白骗的,出鞘刀,你只管过来动手便是!“笑声凄厉,有如猿啼。
“出鞘刀”吴七道:“你先将怀里的孩子放下来!”
展梦白霍然转身,将官伶伶放在桃花树下,他看到宫伶伶那毫无血色的面容,暗暗道:
“孩子,你虽然命苦,但叔叔也是个苦命的人,与其活着受尽世人冤屈,倒不如死了乾净,叔叔只恨不能看你长大成人……”思念未完,泪珠已忍不住夺眶而出,簌然落下。
清冷的泪珠,恰巧滴在宫伶伶面上,展梦白一抹泪痕,方待转身,宫伶伶却已悠然醒来,低唤道:“叔叔……你不要走!”
展梦白惨然一笑,道:“孩子,你好生躺着,叔叔……叔叔就要去找……去找你的爷爷了。”
宫伶伶张开双手,道:“伶伶也要去……”
展梦白道:“那地方很远,又很冷,小孩子……小孩子不能去的!”强忍着泪珠,不让它流下。
宫伶伶道:“伶伶不怕,伶伶也要……叔叔,你……你怎么哭了,伶伶地想哭……
”一把抱住展梦白的膝盖,放声痛哭起来,四面的粉衣小鬟,一齐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柳淡烟嘴角却带着冷笑,道:“你放心去死吧,这孩子我会照顾她。”
萧飞雨双目圆睁,木然不动。
“出鞘刀”吴七道:“装模作样,你当我就会可怜你么?”
展梦白悲嘶一声,转身一拳击出,吴七道:“来得好!”五指齐张,直抓展梦白手腕。
宫伶伶惨呼道:“叔叔是好人,你们为什么都要害他?”伶仃的身子,挣扎站起,同吴七扑了过来。
吴七闪身一让,怒叱道:“小鬼,你找死么?”
宫伶伶大声道:“你要杀叔叔,就先把我杀死!”她虽然重伤,但此刻竟挣扎着站起,挡在展梦白身前,这苦命的可怜女孩子,竟以她残存的生命,伶仃的弱质,拚命来保护展梦白。
展梦白双拳紧握,颤声道:“伶……伶……”
吴七道:“快叫这小鬼闪开,否则……”
突听萧飞两大喝一声:“滚!”一步掠到吴七面前,道:不管姓展的是否是淫贼,不管他有没有骗你的丝丝,你今日先给我滚出去,滚……出……去……”话说一半,泪珠已流下面颊。
吴七怔了一怔,怒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对待老夫。”
他实未想到世上居然会有人如此对他,一时之间,竟忘了出手,柳淡烟轻轻一拉萧飞雨衣袂,道:“萧姐姐,你何必管那种人的事?”
萧飞雨叹道:“但是那孩子……”
柳淡烟微微一笑,走到宫伶伶面前,道:“好孩子,不要管别人的事,快跟姑姑一齐走。”
宫伶伶又惊又怒,抬起头来,那知柳淡烟的手掌在她面上轻轻一摸后,她面上的惊怒之色,立刻变成一片痴迷,乖乖地跟在柳淡烟身后走了开去,再也不看展梦白一眼,展梦白道:“伶伶?”她也似没有听到。
展梦白茫然一愣,宫伶伶竟也背叛了他,那么这世上他岂非再无亲人,遭人冤屈的愤怒,再加上被人遗弃的悲哀,他此刻当真是有说不出的寂寞、孤独、悲愤、愁苦,仰天狂笑道:“好!好!”出手一拳,向吴七击去。
“出鞘刀”浓眉一挑,道:“你要先来送死,老夫只得成全了你!”反腕一掌,横切展梦白脉门。
萧飞雨面色倏青倏白,心中暗问自己:“是救他不救?”
柳淡烟见了她的面色,冷冷道:“这种人早些死了,世上的良家妇女当真要不知平安多少。”
萧飞雨一脚方自踏出,听到这句话,便不禁立刻顿住脚步,心念微转间,展梦白已更是不支。
突听桃花林外大喝一声:“住手!”
“出鞘刀”厉声道:“谁敢叫老夫住手,老夫偏要打杀此人!”突地一掌自拳风中破出,刁住展梦白手腕。
展梦白右臂一麻,左拳全力击出,吴七掌势一引,立刻又将他左腕刁住,厉声笑道:
“姓展的,你还有……”
语声未了,只听身后一个娇柔的声音颤声道:“哥哥,你……你快些……住手好吗?”
“出鞘刀”吴七身子一震,倏地甩下展梦白的双掌,转身大呼道:“丝丝,可是你么?”
只见一个面如淡金的颀长大汉,一手反拧着一个绝色碧衣少女的手腕,一手反拿着一柄尖刀,抵住她的后心,自桃林外缓步而入,赫然竟是那“金面大王”李冠英及吴七的爱妾孟如丝。
吴七见了爱妾如此模样,真是心痛如割,狂呼一声:“丝丝……”双臂一振,便待扑上。
李冠英面沉如冰,冷冷道:“你若是还想要孟如丝性命,就快生站在那里,莫要动上一动!”
吴七大怒道:“你竟敢命令老夫!”但身子却仍然停了下来,接口道:“李冠英,快放下丝丝……”
李冠英道:“你要我放她不难,却先要发誓答应自今而后,永不伤害展公子,还要向展公子陪礼!”
众人齐都一愣,展梦白更是大奇:“数日前他还定要杀我才能甘心,今日却又怎地变成如此?”
“出鞘刀”吴七怒骂道:“姓李的,你莫非疯了么?展梦白奸了你的妻子,你还要替他……”
李冠英厉声道:“放屁!展公子是何等人物,我那贱人便是要为他执疆牵蹬,展公子也不会要,我李冠英有眼无珠,交友不慎,日前误会了展公子,实在该死,是以今日我便是要向展公子陪罪来了。”
吴七呆了一呆,呐呐道:“真的么?”
李冠英道:“自是真的,快向展公子磕头陪礼!”
“出鞘刀”面色一变,狂笑道:“你竟敢要老夫磕头陪礼?”
李冠英道:“不错!”
刀尖一送,直刺进去,孟如丝哀呼一声,道:“哥哥,你就答应了吧!难道你忍心看我死吗?”语声娇柔凄惨,直听得“出鞘刀”肝肠寸断,连声道:“丝丝,丝丝……”突地抬起头来,大声道:“我若依你,你便立即放开她么?”
李冠英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吴七面如死灰,大声道:“好!”霍然转过头去,道:“展……展公子,我……
向……你……陪礼了。”.展梦白见了他这般情况,心中又是不忍,连忙出手相扶,吴七自也乘势站起身子,未曾真个跪下。
李冠英道:“你今日虽已向展公子陪礼,日后却难保不寻展公子出气,所以么,你还要……”
吴七咬一咬牙,道:“吴七日后若有伤害展公子之心,定必不得好死!”语声一顿,便要向孟如丝走去。
李冠英道:“且慢!”
吴七变色道:“你还不放她?”
李冠英冷笑一声,道:“你对我早已恨之入骨此刻我若是将她放了,只怕再也逃不出你的手掌!”
吴七道:“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李冠英道:“你站在此地莫动,等我远离此间,自然会将她放来见你,你若妄想追来,她便没命了。”
吴七长叹一声,目光凝注着孟如丝,黯然点了点头,他一世英雄,几曾受过别人如此挟制,但如今为了他心爱的女子,这老人竟然威风尽失,有几个粉衣丫鬟不禁在偷偷地思忖:
“若是有人对我像他对这女子一样,就是老些丑些,我也会觉得很高兴很满足了。”
只见李冠英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吴七颤声道:“丝丝,等到他一放开你,你就赶快到这里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绝对不会离开的。”
孟如丝满脸泪珠,不住颔首道:“知道了……知道了……”突地身子一挺,挣脱了李冠英的掌握。
李冠英大惊,吴七大喜,狂呼一声,迎了上去一把抱起孟如丝的身子,展梦白心中却是又惊又喜,喜的是他两人会相逢,惊的是生怕李冠英为了救自己,到此刻无法逃脱“出鞘刀”的毒手。
那知孟如丝方自扑入“出鞘刀”吴七怀里,突地双手齐出,连点了吴七身上十数处穴道。
“出鞘刀”吴七变色惨呼道:“丝丝,你……”呼声方了,身子摇了两摇,“噗”地倒了下去。
这一下当真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出鞘刀”吴七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孟如丝会对他骤下毒手,是以全身一无戒备,上下空门大露,否则像他这样的绝世武功高手,又怎会被人点中穴道。
孟如丝柳腰一挺,眼波四扫,咯咯娇笑道:“各位,妹子这出戏演得还不错吧?”脚尖一踢吴七的身子,接道:“姓吴的,你总是要我叫你哥哥,是么?只因为你想年轻些呢,是么?那么我就让你索性再年轻些,以后我就叫你孙子好了。”一面说话,一面笑的有如花枝乱颤。
众人见了吴七方才对她那般真情,那般爱护,为了她可说已受尽千般屈辱,万种委曲,而她此刻却对吴七如此,都不觉暗暗为之心寒,只觉这女子虽然貌美如花,心肠却有如蛇一般狠毒。
李冠英就咳一声,走到展梦白身前,长揖到地,道:“李冠英以前一时糊涂,但望展公子恕罪。”
展梦白道:“那本也怪不得李兄,何况……”黯然一笑,接口道:“反正展某早已被人冤枉惯了。”
李冠英长叹一声,萧飞雨愧然一笑,道:“方才我也错怪了你……你也不要怪我好么?”
展梦白冷冷道:“我那里敢怪姑娘。”
孟加丝一手挽起李冠英的臂膀,呢声道:“冠英,你说应该将那姓吴的老头子如何打发才好?”
李冠英手掌一周,道:“走开些,你想如何打发便如何打发好了。”
孟如丝也不生气,反而娇笑道:“那么,我就将他身上的筋脉全都挑断,让他以后永远再不能凭着武功来霸占年轻的女孩子。”
展梦白心头一寒,只见孟如丝果然俯下身去,不禁此道:“住手!”身形一闪,挡在孟如丝面前。
孟如丝双掌叉腰,圆睁杏目,道:“你要做什么?”
李冠英厉声道:“展公子叫你住手,你便要住手,知道么?”伸手一堆孟如丝,叱道:
“走开些!”
孟如丝缓缓垂下了头,面上不禁露出幽怨之色,柳淡烟悄悄走了过去,轻轻道:“妹子,他对你这样,你还理他作什么?不如住在姐姐我这里……”
孟如丝手掌一甩,道:“关你屁事,走开些,他打我骂我,我都心甘情愿,要你跑到我面前来罗嗦什么?”
柳淡烟呆了一呆,冷笑暗骂:“好贱的女人!”
展梦白望着地上双睛突出,动弹不得的“出鞘刀”吴七,缓缓道:“李兄,在下但有一事相求……”
李冠英微微一笑,道:“公子可是要解开他的穴道?”
展梦白道:“在下正是此意,此人总是个前辈英雄,一生并无大恶,不知李兄意下如何?”
李冠英道:“他与我本无仇恨,只因见到他要伤害公子,在下才暗中掩来,公子既要解开此人穴道,在下自然从命。”要知他自从听了杜云天之言,心中已对展梦白大起愧对之心,是以方才路经此处,在林外听到展梦白的悲嘶之声,便立刻赶来,又见“出鞘刀”吴七,知道不可力敌,使与孟如丝悄悄商议,串演了那一幕活剧,那时众人心情俱都十分悲激紧张,是以也未发现他两人的踪迹。
孟如丝眼波一转,道:“他穴道解开后,我们还有命么?”
李冠英一怔,却仍然叱道:“不要你来多口。”
孟如丝瞪住展梦白,冷笑道:“我救了你,你反倒去救他,难道我们的命就没有你们的值钱么?”
展梦白亦不禁一愣,李冠英道:“公子不知可否等在下远离之后,再解开吴老前辈的穴道,那时……”
孟如丝冷笑截口道:“那时他醒转之后,便是上天入地,也要寻着我们,我们救了别人,反害了自己。”
李冠英目道:“叫你不要多口,你莫非未曾听到?”
孟如丝幽幽长叹一声,垂首道:“你既要如此,我当然依你……”
展梦白见到这刁蛮的女子,竟然对李冠英如此千依百顺,自不禁暗中大奇,当下谢了李冠英的好意,李冠英四下一揖,便与孟如丝如飞掠去,展梦白望着他背影消逝,喃喃道:
“此人倒也是条汉子……”
柳淡烟道:“只可惜他已是有家归不得了。”
展梦白暗叹一声,只觉夜色满桃林,桃花变成了浅紫颜色,天上的星群,却已渐渐疏落了。
柳淡烟手掌一挥,两个粉衣丫鬟,便抱起宫伶伶走入庭园,柳淡烟道:“这孩子又聪明、又听话,我想将她留在这里,也免得她流落江湖,受那巅沛困苦,展公子,你说好么?”
展梦白沉吟半晌,抱拳道:“多谢姑娘。”.他虽觉柳淡烟此人有些不妥,但想到自己孤身流浪,又怎能将宫伶伶带在身边,只得应了,柳淡烟轻轻一笑,道:“夜深露重,展公子你也该歇息了。”
萧飞雨展颜笑道:“你方才不是很讨厌他么?他死了你都不管,现在为什么又对他这样关心,竟怕他着了凉了。”
柳淡烟面颊一红,垂首道:“我方才错疑了他,心里也难受的很,谁像你,做错了事,也不陪礼?”
萧飞雨哈哈笑道:“你若要我陪褛,你便代我陪礼好了,我却不知该如何去向别人陪褛。”
柳淡烟无可奈何地摇首轻叹道:“好狂的人,你若不改脾气,将来谁敢要你做妻子?”
萧飞两大笑道:“改一改脾气……”
柳淡烟道:“看你笑起来的样子,有时我真分不出你是个男子还是女子。”
萧飞雨道:“我是个男孩子,你难道不知道么?”
揽过柳淡烟的肩头,在她颊上啧地亲了一下。
柳淡烟笑骂道:“你这个鬼……”
萧飞而却已咯咯轻笑着跑了进去,边跑边笑道:“展梦白,你要在这里挨苦受冷,我可不陪你,但是你却不要偷偷跑走,我还有事要问你哩!”方巨木等地躬身退去。
展梦白双眉一皱,柳淡烟道:“唉!这位姑娘,真的从来不会为别人想想,展公子,我代她向你陪礼好么?”果然扭动腰肢,向展梦白敛衽一礼。
展梦白闪身还礼,道:“姑娘也该进去了。”
柳淡烟道:“你为什么还不将他穴道解开?”
展梦白道:“多拖延一刻,李冠英便安全一分。”
柳淡烟娇笑一声,道:“那么我就在这里陪你。”
展梦白眼观鼻,鼻观心,也不说话,也不望她一眼,柳淡烟道:“你真该劝劝萧飞雨姐姐改改脾气。”
展梦白道:“嗯!”
过了半晌,柳淡烟又道:“女孩子的脾气,本该温柔一些,你说是么?”
展梦白道:“嗯!”
柳淡烟笑道:“但男孩子的脾气,却要像你一样。”
展梦白道:“嗯!”
柳淡烟娇滇道:“你嗯什么?怎么不说话呀?”
展梦白的面色一沉,道:“夜已颇深,姑娘还是入房去吧!”轻轻抱起“出鞘刀”吴七,大步走回房中。
柳淡烟望着他的身影,冷冷“哼”了一声,神情间的娇柔,立刻变为冷狠,只见一个粉衣小鬟依旧等候在路边,柳淡烟道:“那姓宫的小女孩可曾醒过来了?”
粉衣小鬟垂首道:“还未醒来!”
柳淡烟道:“她迷药若是醒了,你就将那失神丸再她一粒。”
粉衣小鬟垂首应了,柳淡烟走上回廊,突又停下脚步,道:“那姓吴的虬髯老儿一走,便赶紧来通知我。”
她极快地穿过迥廊,走入一间偏厅,回手带上了房门,四望一眼,突然一步窜到墙角,伸手在雕花窗棂上轻轻一按,只见那平滑的墙壁上,便平空露出一面暗门,她闪身而入,暗门立阖,一片粉红色的灯光,自地道两壁间透出,却看不出这片灯光自何而来。
穿过这条暗道,又是一重暗门,轻轻滑开,立刻便有一阵悠扬靡荡的乐声,自这重暗门中飘出,其中竟然还夹杂着呢喃的细语,轻轻的娇笑。
步入暗门,珠深垂,被灯光一映,络缨缤纷。
珠隐约间,只见这弥漫着乐声,弥漫着香气的密室中,竟有着七、八个身材窈窕的美艳少女,有的在调弄琴弦,有的在曼声低唱,身上却仅披着一缕轻纱,朦胧地掩着一些妙处,一眼望去,但见玉腿酥胸,粉光微致,令人见了,当真要心旌摇摇,不能自主。
屋角一张贵妃榻上,斜倚着一个华服男子,手持金杯,正在等着一个轻纱裸女为他添酒。
柳淡烟掀起珠,缓步而入,笑道:“外面临时发生一些变故,倒教你在这里久候了。”
那华服男子立刻长身而起,垂首谦谢,柳淡烟道:“你这次匆匆赶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华服男子微一抬头,多采的灯光中,只见他西白无须,目光闪闪,赫然竟是那“天巧星”孙玉佛。
他目光四扫一眼,沉吟道:“这个……”
柳淡烟双掌一拍,那些轻纱裸女立即“嘤咛”一声,自四壁的暗门中退了出去,只留下一阵阵少女的幽香。
孙玉佛乾咳一声,道:“自从“仁义四侠”去世后,杭州城里又兴起了一个集团,此集团以“九连环”林软红为首,为的是要保护那神医秦瘦翁,那林软红却是为了要亲近秦瘦翁的女儿秦琪。”
柳淡烟双眉微皱,道:“此事我早已知道。”
孙玉佛道:“林软红交游广阔,遂将这集团弄得有声有色,四面八方,都有人来加入,反正那“西湖龙王”吕长乐家财钜万,用些银子也不在乎,但在下却从这些人口里,听到几件重要的消息。”
柳淡烟微微变色,道:“什么消息?”
孙玉佛沉吟道:“自从华山七莺中那“玉莺”莫小静,被……”
柳淡烟冷冷道:“不错,是姑娘我,又怎样了?”
孙玉佛陪笑道:“据说“华山七莺”已寻出了线索,可能会寻到这里也未可知,还有那 “塞上大侠”乐朝阳……”
柳淡烟截口笑道:“这些事俱都无妨,到时我最多将此地放弃而已,反正这地方我早已住得腻了,正想换换口味,不过你既已来了,便不妨在这里好好享受几天,这里的女孩子,你只管随意选择就是了。”
孙玉佛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却要告辞了。”
柳淡烟笑道:“我也知道你对这些女孩子无甚兴趣,喝酒也适可而止,是以家师才肯将那等大事托付给你。”
孙玉佛笑容突地一敛,道:“还有一事,在下险些忘了,闻道江湖中,已有人以“情人箭”作为幌子,在外面收敛钱财……”
柳淡烟道:“这地无妨,反正家师制出这“情人箭”的用意,便是要在江湖中惹起风波,风波越大,自然越好,只不过……你若非已将对方的底细与用意调查清楚,切切不可直接将“情人箭”售出。”
孙玉佛道:“这个在下知道,到这日为止,在下只不过售出七对“情人箭”而已,余下的……”
柳淡烟道:“你余下的“情人箭”收藏在何处,连我也不必告诉,最好普天下只有你一人知道。”
孙玉佛点了点头,忽又说道:“在下唯有一件遗憾之事,便是直到今日为止,不但还未见到令师一面,便连他老人家是谁都不知道,只能在暗中猜想,他老人家必定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数十年来,武林之中,又有谁能有他老人家这样的武功,这样的神通呢?”
柳淡烟面色一沉,冷冷道:“你为何如此着急地想知道他老人家是谁?难道你……”
孙玉佛只见他目光森寒,一如利刃,惶声道:“姑娘切莫误会,在下只不过是随意问问而已。”
柳淡烟凝注半晌,方自展颜笑道:“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见到他老人家,到那时武林便是你我的天下了。”
语声方了,突听一阵铃声自壁间传来,柳淡烟双掌一拍,长身而起,那群轻纱裸女便又奔入。
柳淡烟道:“你无妨在此少作歇息,但你若定要走了,便还是从后门出去。”话未说完,人已走出门外,走出暗道,人了偏厅,先前那粉衣小鬟,立在门口,轻轻道:
“那姓吴的老头子醒来之后,一言未发,便掠窗走了,身形闪了一闪,就立刻消失不见了。”
柳淡烟眼波一转,突然反手撕去自己肩头的一片衣衫,露出里面莹白的肌肤,道:
快,在我肩上重重捏一把。”
粉衣小鬓,微一迟疑,道:“捏……一……把?”
柳淡烟皱眉道:“快,越重越好。”
粉衣小鬟咬了咬牙,果然在她肩上捏了一把,莹白的肌肤上,立刻现出五道乌青的指印。
柳淡烟看了一眼,突又将粉衣小鬟一把搂在怀里,通:“快用嘴在我脸上亲几下,重重的。”
粉衣小鬟满面通红,只得在柳淡烟面上亲了起来,只亲得柳淡烟面上脂粉狼籍,云鬓蓬乱,她自己的小脸更红,芳心也在徘徊不住,柳淡烟却一把推开了她,道:“站在这里,数到三十,便奔到萧姑娘的房间,说不好了,展公子,他……他……就是这几个字,知道了么,但要说得十分惊慌的样子。”两指一捻那粉衣小鬓的面颊,嗖地掠了出去。
展梦白本想为李冠英劝解几句,那知“出鞘刀”一言不发,便越窗走了,展梦白望着满窗的夜色,心里方在暗暗叹息,突听窗外哀呼一声,一条人影,自花林间一掠而来,竟是柳淡烟。
只见她云鬓蓬乱,神情惊慌,身上也彷佛负了伤似的,口中颤声道:“展公子,救……
救我……”
展梦白惊道:“柳姑娘怎地了?”
柳淡烟道:“那吴七,他……”语声末了,一个娇怯怯的身子,突地晕倒在展梦白怀里。
展梦白软玉温香,抱了满怀,心里却全无温柔滋味,一手扳过她肩头,见到那五条指印,也看不出是什么掌力留下来的,心中方自慌乱一团,全无主意,突听萧飞雨遥遥唤道:
“什么事,什么事?”
呼声未了,人影已至,展梦白不禁大喜,那知柳淡烟突地轻轻挣扎起来,一面颤声道:
“你……你……放开我……不要……不要……”竟挣扎着滚到地上,不住娇喘呻吟。
展梦白又惊又愕,木立当地,萧飞雨一掠而入,恰巧看到这番情况,面色不禁气得铁青,戳指道:“姓展的,你……”
柳淡烟竟扑入萧飞雨怀里,大哭道:“萧姐姐,他……他欺负我……”
萧飞雨恨声道:“没关系,我替你出气。”
放开柳淡烟,一掌向展梦白拍去,展梦白擦身一跃,心中也已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直气得心头滴血,大声道:“你怎地不弄清楚就胡乱动手?”
柳淡烟哭得更是悲切,道:“萧姐姐,你看,他欺负了我,还要……呜呜,还要这样……乌乌……”
萧飞两大骂道:“还要怎么样才算清楚,想不到你竟是个这样的衣冠禽兽,滚,快滚!”
展梦白又怨又恨,道:“你……你说什么?怎么听一面之词……”他本不善巧言,此刻满腔怒火,更是言语不清。
萧飞雨怒骂道:“我看在三阿姨面上,饶你一命,你还不快滚,去想想你可对得起你母亲?”
展梦白怒火上涌,一阵热血,冲上心头,怒吼一声,一掠而出,身子落到窗外,便不禁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柳淡烟见到萧飞雨竟然放过了展梦白,目中不禁微微露出失望之色,但口中仍哭个不住。
萧飞雨楼着她的肩头,叹道:“好妹子,不要哭,都怪姐姐不好,将那恶人带来这里。”
她语气中也满含恫怅失望,她为什么失望,为什么不忍对展梦白下手?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柳淡烟筒在萧飞雨胸前,低泣道:“我只当他受了冤屈,才来安慰他,那知……萧姐姐,你不知道,我真怕死了。”
萧飞雨道:“不要怕,他已走了,好好睡去……”
柳淡烟跺脚道:“我不要睡,不要睡,我害怕。”
她紧紧勾住了萧飞雨的脖子,萧飞雨道:“傻孩子,不睡怎么行,姐姐陪你好不好?”
柳淡烟破涕为笑,点头道:“萧姐姐陪我睡,我就睡。”萧飞雨安慰着她,扶着她走回自己房间,在浅紫色的床褥上轻轻放下了她,替她盖上被子,自己也脱去外衣,钻入被里。
灯光柔和,萧飞雨望着柳淡烟红红的面颊,明媚的眼波,竟忍不住轻笑道:“真美,我若是男子,也忍不住要亲亲你。”
柳淡烟脱下那件撕破的外衣,娇嗔着道:“不来了,你瞧你,人家吃了亏,你还要笑人家。”
萧飞雨笑道:“其实你就……”
柳淡烟伸出双手,伸到萧飞雨的胁下,笑道:“你还要说,再说我就变成男的来欺负你。”
萧飞雨咯咯笑道:“不要,不要……我怕痒……”
柳淡烟两只手更不停了,前后左右……萧飞雨娇躯扭动,娇笑道:“不要……我要是男的……一定……”
柳淡烟道:“我才不怕呢……萧姐姐,你的皮肤好嫩哟……”
萧飞雨道:“小……小鬼,你……你怎么脱我的衣服?”她笑得浑身无力,不住娇喘。
柳淡烟道:“我要……萧姐姐,我要看看你的皮肤……”脸也贴到萧飞雨脸上,萧飞雨只觉她的脸像是火一样,灼热的脸,灼热的手,灼热的呼吸,竟一直烫入萧飞雨的心里。
萧飞雨不由自主地娇喘越急,全身更是无力,一颗心,也飘汤了起来,飘飘汤汤的,像是在云里,雾里……
她轻轻娇笑着,轻轻细语着:“小鬼,你……的手,嗯……你怎么这样子,难怪展梦白……唉哟,小鬼,你……你敢,你敢……”声音渐渐微弱,突地惊呼一声:“你…… 你……你是个男人?”
柳淡烟喘息着道:“萧姐姐,你就把我当女人好了!我……喜欢你……求求你,让我……”
萧飞雨拚尽全身气力,双掌齐扬,将柳淡烟震得自床上直飞出去,颤声道:“你……
你真是男的!”
柳淡烟再也想不到萧飞雨此时此刻,还能施出真力,原来他竟是男扮女装,又有一身媚术,就这样坏在他手上的少女,已不知有多少,幸好他自认手段高超,萧飞雨绝对要屈服在他双手之下,是以才没有施出迷药,否则萧飞雨纵有天大武功,只怕也逃不过他的魔掌了。
他翻身跪到床边,柔声道:“萧姐姐,你为什么这样忍心,你不是很喜欢我的么?”
萧飞而又羞又怒,一手掩着衣襟,道:“你……你好!”突地一掌劈出,直劈柳淡烟天灵。
柳淡烟大惊之下,和身一滚,萧飞而已跃下床来,怒喝道:“拿命来!”倏然拍出三掌,掌势精奥,竟是武林罕见,柳淡烟见她已动了杀机,肩头一耸,嗖地掠出窗外,萧飞雨方待追出,却见自己衣襟又散开了。
柳淡烟行迹已露,胆颤心虚,一掠出窗,翻身掠上檐头,突见眼前人影一花,一个妙龄道姑,一个黑衣女子,一个白衣妇人,并肩挡住了他的去路,三人手中三柄长剑,剑光森寒,有如厉电。
白衣妇人长剑一展,道:“你是谁?那柳……”
柳淡烟目光一转,故意惶声道:“三位姐姐救我,有的男扮女装的人妖,要……他已追来了。”
三人对望一眼,白衣妇人道:“果然不错!”
黑衣女子道:“不要怕,你快逃,让我们对付他。”
柳淡烟心中大喜,口中仍颤声道:“谢谢姐姐!”自屋后如飞逃去,见到四下无人,嗖地掠入偏厅,遁入地道。
萧飞雨心头怒极,极快地穿好外衣,飞掠出窗,那知她身形方自掠出窗外,檐头已有一道剑光劈下。
剑光有如匹练,来势迅快绝伦,萧飞雨临危不乱,纤腰微扭,嗖地自剑底穿出,只听长剑破风声又自身后袭来,她身还未转,便已反手一指弹出,只听“叮”的一声,指尖竟将剑尖弹开一尺。
萧飞雨身形一转,只见一个满身黑衣的衣子,面带煞气,手持长剑,立在她面前,厉声道:“你果然有几分功夫……”语声未了,那妙龄道姑,白衣妇人也已赶来,三柄长剑,将萧飞雨围在中间。
萧飞而大怒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对咱家暗算?”
白衣妇人冷冷道:“你不认得我们么?我那妹子莫小静你总认得吧?我们就是为她讨帐来了。”
萧飞雨大声道:“谁是莫小静?谁欠了她的债,你们快生闪开……”她一心要将柳淡烟毙在掌下。却不知这三个女子亦是为寻柳淡烟而来,这白衣妇人便是“华山七莺”中的“石莺”石灵筠,黑衣女子是“铁莺”铁飞琼,妙龄道姑却是“银莺”欧阳妙。
原来“华山七莺”中的“玉莺”莫小静,被柳淡烟沾污失身,“华山七莺”大怒之下,一齐下山,终于探出了柳淡烟的巢穴,却不想又被柳淡烟骗过,“石莺”石灵筠冷笑一声,道:“你不要赖了,我姐妹这次下山,也不想立刻取你性命,只要你跟我上山去见小静妹子一面……”
萧飞雨怒道:“谁认得你那小静妹子?”
石灵筠一怔,道:“莫非你不是……”
“铁莺”铁飞琼厉声道:“此人说话神态打扮,俱是男不男,女不女的,不是他还有谁?”喝声中又是一剑,刺向萧飞雨前胸。
“银莺”欧阳妙道:“五妹,莫要伤他性命,只要他跟我们回山好好与七妹成婚,从此洗心革面……”
萧飞雨怒道:“你认错人了,那柳淡烟……”
铁飞琼道:“柳淡烟就是你!”
她三人见了萧飞雨的打扮神情,一心认为萧飞雨便是那人妖柳淡烟,当下萧飞雨愤愤道:“我就是柳淡烟又当怎样?”赤手空拳,抢入剑光之中,她如今自己也受到冤屈,才知道破人冤枉的滋味,心念一转,想起了那常常被人冤屈,又被自己冤枉了的展梦白来,不禁又是后悔,又是惭愧,恨不得立时寻到展梦白,向他陪礼。
百灵筠道:“这竟然还敢动手,三妹,先找不要紧的地方给他几剑,却不要将他杀死,免得七妹伤心。”
萧飞雨一掌切向百灵筠持剑的手腕,顺势一个肘拳,撞向欧阳妙的胁下,左掌却扫向铁飞琼的“曲池”大穴,目光四扫,只见柳淡烟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心中更是急怒,招式也更是狠辣。
“华山三莺”三剑连环,一剑跟着一剑,一招按着一招,三剑几乎变为一剑,配合得当真是天衣无缝。
华山剑法中一招,“天河会”本有三武,“灵鹊搭桥”、“青牛凌虚”、“飞渡长空”,这三武连环旋出,变幻奇妙,已是剑法高招,此刻铁飞琼长剑一副,漫天剑花错落,有如一道天绵长桥,悬天而落,石灵筠立刻跟着一剑“青牛凌虚”,被风而出,萧飞雨连闪两招,但欧阳妙匹练般的剑光已斜斜划到,宛如一道经天青虹,飞波长空,她三人三剑合击,同时施出一招,剑式变化间,毫无间隙,更比一人施出时快了一倍。
萧飞雨不禁暗暗心惊,中原武林中,果有高手!她却不知道“华山三莺”心中的惊奇,更较她为胜。
她赤手空拳,周旋在这三柄名剑之中,竟丝毫不现败象,只见她漫天剑气中桃花缤纷乱落,而她的身形,亦有如花一般,在漫天剑气中盘旋飞舞,天边星群渐落,夜已将尽了。
数十招霎眼便过,萧飞雨身手虽仍未稍懈,芳心却是紊乱如麻,只恨这三人竟不分青白,便将她困住,那柳淡烟却乘隙跑了,她今日受到这样的屈侮,若不洗雪,怎么做人?但天地茫茫,柳淡烟已杳如黄鹤,今后却要去何处寻他?可想到跟随自己而来的那些从人,以及那可怜的女孩子宫伶伶,此刻为何都一无动静,莫非她倒也生出什么变故?再想到展梦白,满身冤屈,满心创痛,此刻含冤负气走了,也走得不知去向,自己怎么对得住他?
她不禁暗中长叹一声,突见眼前青芒一闪,欧阳妙掌中的剑锋,竟乘她心情慌乱之间,将她头上青丝削去一络!

 

 

第十章、箭雨烟鹤

展梦白奔出桃林,穿过桑林,抬眼望处,但见满湖渔火,忽明忽灭,彷佛都在嘲笑她的人生!
他自问一生无愧天地,却不知为何要被人如此冤枉,只觉心胸中一股冤闷之气,再世无法宣,仰天长叹一声,放足狂奔,到后来步履渐缓,他心思却更不平静,许多天来的往事,一齐自心头闪过。
刹那间他突地想起了宫锦弼,想起了这老人垂死前的面容,栗然忖道:“我受了那柳淡烟的污蔑,可以一怒而去,只因我已将一切事都置之度外,但我又怎能将伶伶这可怜的女孩子留在柳淡烟这种人手里?我纵然死了,又以何颜面去见宫锦弼的在天之灵?”
一念至此,他毫不考虑地转身而奔,只因这其间已别无考虑选择的余地,他无论如何,也要救出宫伶伶!
未到桑林前,突见一骑绕林而来,马势如飞,奔腾而过,马上的骑士,低戴着一顶马连坡的大草帽,直压眉际,夜色朦胧中,更是看不清面目,但身影依稀间却彷佛像是“天巧星”孙玉佛,身后还伏有一条人影。
展梦白心头有事,看了一眼,也未在意,他若是回头看上一眼,便可看到这骑士身后的人,便是苦命的宫伶伶,只可惜他一眼扫过,便笔直进入桑林,穿过桑林,抬眼望处,桃花林中,竟弥漫着满林剑气,其中还夹杂着一声声妇人的低叱:“你若不娶老七……”
穿过回廊,他便立在厅门大声喊道:“在下展梦白,前来索回侄女宫伶伶。”
那知他喊了几遍,厅中却寂无回应,展梦白心头暗道一声:“不好!”一掌推开了门户,四下搜寻一遍,竟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
他心里越来越是着急,放声呼道:“伶伶!伶伶!你在那里,叔叔来找你了,来找你了……”
喊了半天,还是一无回应,他愣在墙角,心里也全无主意,只是反覆喃喃自语:“宫老前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突听一阵阵痛苦的呻吟自身后传来,声音有男有女,展梦白大惊之下,霍然转身,身后却是墙壁,这一片呻吟声竟是自壁里发出来的。
“莫非这墙壁另有机关?”他心念一闪,凝目望去,只见一片晨光,映在一尘无染的墙壁上,但那雕花的窗棂旁,却似有一些淡黄的汗渍,彷佛经常被人手掌摩裟,是以染上了手泽。
他自幼目光敏锐,异于常人,是以此刻一眼便看出了破绽,当下仔细在窗棂上触摸了一遍,只听壁上轻轻一响,墙壁上果然现出了一道暗门,暗门里一条地道,呻吟声更是清晰,断续着自地道中传出。
他定了定神,全神戒备着步入地道,地道中粉红的灯光里,彷佛满布着危机,他只觉心头微微惊慌,但仍然无畏地向前走去,终于走完地道,又走过一重暗门,只见一重彩色缤纷的珠,挡在面前,珠里的痛苦呻吟之声,让人听了,更是忍不住要发出恻隐之心。
“为何要对她欺骗,你若爱她,为何不愿与她结为夫妻,今日你若不好生说出,即便老七伤心,我也要宰了你。”
又听萧飞雨的声音怒骂道:“你放的是什么屁!”
展梦白愕了一愕,忖道:“谁是老七?难道这萧飞雨也是个淫贱的女子,骗了人家的七弟?”
动念之间,他身形已掠入桃林,萧飞雨一眼望见了他,心中不觉大喜呼道:“展梦白,你来得正好。我……”
“石莺”石灵筠反腕一剑,截断了她的话头,“铁莺”铁飞琼厉声道:“小伙子!快走开,莫来管这些闲事,你可知道这不是女子,是个人妖!”
萧飞雨气得面上发青,又放声怒骂起来。
她自幼娇纵惯了,又豪放惯了,常道世上男女,全都是人,为何男女便不平等,是以平日行事说话,便一无拘束,却不顾别人听了有多刺耳,“银莺”欧阳妙冷笑道:“这若非男子,怎会如此骂人?”
展梦白不禁又是一愕,暗暗忖道:“她竟不是女子!她原来……原来是个男人!难怪她平日言语神情,全没有半分女人气?”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生厌恶之心,深悔自己竟会认得了这样的人!
萧飞雨大声道:“展梦白,你不要相信这些女子的话……”
展梦白冷“哼”一声,不顾而去,直奔入房,去寻找宫伶伶,萧飞雨虽然在他身后大声呼喊,他根本听也不听,更不回头去看一眼。
展梦白抬手一掌,珠纷飞,一阵彩光耀目,他轻叱一声,嗖地窜了进去,目光一扫,忍不住脱口惊呼出声,立刻垂下了眼,这暗室中的景象,当真是令人不忍卒睹,粉红色的灯光下,只见数十个仅着寸缕的裸女,痉挛着卧在地上,满面俱是痛苦之色,也不知中了什么毒药。
还有几个男子,亦是满身痉挛,不住呻吟,地上盘盏狼籍,想是被他们毒发时打翻,而这些男子赫然竟是方巨木以及萧飞雨的一些随从大汉,他们显然是被柳淡烟诱来此间,到了这种温柔陷阱,他们自然谁也不忍离去,开怀寻欢作乐起来,又有谁会想到酒中竟有剧毒!
展梦白一把将方巨木自地上拉起,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方巨木双拳紧握,呻吟着道:“毒……毒……”
展梦白惶声道:“宫伶伶呢?到那里去了?”
方巨木断续着呻吟道:“被人带……走了。”
他也不知道柳淡烟是何许人?地想不到柳淡烟为什么要将这些女子一齐害死?是以心中全无怀疑,才会糊里糊涂地着了道儿,他却不知道柳淡烟已决心将此地放弃,是以才将这里他早已玩厌的女子一齐杀了灭口!
展梦白再问几句——方巨木已答不出话来,展梦白知道唯有将这些人的毒药解开,才能查出根由,当下沉声道:“你们再忍耐些时,我去寻找解药来救你们!”飞快地转身奔出,掠出地道,但柳淡烟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他也不通医理,叫他到那里去寻找解药?
他心里惊乱焦急,不可言喻,茫然走了出去,但见晨光渐渐明亮,那“华山三莺”与萧飞雨竟仍未分出胜负,她三人心里已渐渐开始焦急,额上也渐渐沁出了汗珠,展梦白咬一咬牙,大声道:“萧飞雨,我问你,柳淡烟到那里去了?你可知道方巨木他们已遭了毒手?”
“华山三莺”心头一跳,齐地惊道:“你说什么?”
“石莺”石灵筠接道:“她……她不是柳淡烟么?”
展梦白奇道:“她自然不是柳淡烟。”
铁飞琼道:“这莫非在骗我们……”
展梦白大声道:“我骗你作甚?柳淡烟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他已看出了此事其中又有曲折。
只见“华山三莺”互望一眼,身手渐弛,那知萧飞雨突地轻叱一声,霎眼间连攻数招。
“银莺”欧阳妙迟疑道:“你若不是柳淡烟,就请住手,待我们查个清楚,若是错怪了你,我们自会陪礼!”
萧飞雨狂笑道:“陪礼?我被你们缠在这里,纠缠不清,再三请你们住手听我解释,你们都置之不理,我若武功稍差,早已被你们捉将去了,甚至已被你们杀死,此刻你们叫我住手,咱家便该乖乖地住手了么?”
“华山三莺”不禁为之一怔,只见她言语之间,招式更见凌厉,果真是心里毫无亏心事的样子。
“铁莺”铁飞琼性情最是刚烈,怒道:“既是如此,你又要怎么?难道你还能将我们姐妹吃了么?”
萧飞雨冷笑道:“你们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世上那有这么容易的事,先等咱家打得尽兴了再说。”曲肘一招,双指弹出,“叮”地一声弹在铁飞琼的剑尖上,铁飞琼手腕一震,长剑几乎出手。
石灵筠不禁发急道:“你这个人,怎地如此……”
萧飞雨大声道:“如此什么?”接连数招将石灵筠逼开数步,“华山三莺”见她手下毫不留情,剑法也不敢再稍滞懈,刹那间三柄长剑一错,又施展精熟的“华山剑”,与萧飞雨激战起来。
展梦白心悬宫伶伶的安危,着急道:“萧姑娘,请你先住手……”
萧飞雨怒道:“我的事不要你管,难道我就该让她们平白地冤枉了……突然想到自己又何尝没有冤枉展梦白?不禁再也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心里却在暗忖:“我果然也冤枉了她,险些以为她是个淫荡的女子,又险些将她当作人妖?唉!看来世人彼此之间,难免会生出许多误会,她冤枉了我,又何尝是出于她的本心,只不过是中了别人的奸计而已。”
一念至此,他心中对萧飞雨的愤怒全消,两人目光偶一相对,彼此心中,都有许多歉疚。
一阵风吹过桃林,突见桃林深处,竟冉冉飞入一只灰鹤,但这只飞鹤的双翅,竟未展动就飞了过来。
展梦白大奇之下,抬目望去,赫然发现这只灰鹤竟是烟雾凝结而成,冉冉飞到众人头上,被剑一激,灰鹤便化做了一片云烟,随风四散,“华山三莺”目光动处,齐声呼道: “好了,山阴老人来了。”
那知萧飞雨竟也喜呼道:“好了,小师伯来了。”
呼声未了,桃林外竟又飞入一串寸许小鹤,鸪鸠左右,一只接着一只地飞了进来,一个身材矮小的白衣老人,随之而来,他背上背着一人,手里却拿着一根特大的烟筒,烟斗几乎有如饭碗一般,烟长达三尺,紫白斗,闪闪生光,烟斗下悬着一只锦织的烟袋。
只见这老人一边吸烟,随即吐出,吐出的烟,却全变成了烟鹤,霎眼间满林俱是烟鹤,有大有小,盘旋飞舞在桃花之间,亦不知是真是幻,展梦白几曾见过这般奇景,不觉看得呆了。
“华山三莺”与萧飞而却早已一齐跑了过去,那老人仰天吐出一线轻烟,亭亭直上,忽地化做无数只小箭,一箭一鹤,将漫天烟鹤全都击散,有几只烟鹤似乎懂得畏惧,逃窜到桃林间隙中,那知这些烟箭竟也似具有灵性一般,竟也跟踪而去。
刹那间这一阵箭雨便将烟鹤全都击碎,只剩下一阵阵轻烟飘渺在桃花之间,展梦白叹了口气,宛如做梦一般。
倒。萧飞而已拉住这老人的肩膀,道:“小师伯,你老人家怎的来了?”华山三莺却已都拜倒。
这老人白发白发,衣裳也是洁白如雪,人们看了他方才吐出的烟鹤,真要以为他是掷杯放鹤,顷刻摧花的神仙。
只见他吐出最后一口烟云,便朗声笑道:“好,好,起来,我方才听到个孩子说起这里有个如此如此的大姑娘,便道你这孩子在这里,但你为什么和华山上的小莺儿们打起来了呢?”
萧飞雨娇嗔道:“你老人家怎地会认得她们,她们……她们无缘无故地,就要……
就要绑我去和她们的妹子成亲。”
白衣老人大笑道:“我老人家一直住在华山,自然认得她们这些整日满山乱跑的大姑娘。”
语声微顿,又笑道:“你们怎会要将我这侄女绑去成亲,我这侄女虽然野里野气,却也是个大姑娘哩!”
“华山三莺”一齐垂着头,脸上一片飞红,白衣老人含笑摇头道:“胡闹胡闹,都是胡闹……”
萧飞雨道:“你老人家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白衣老人道:“方才我在路上,看到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女孩子打马狂奔,行色彷佛甚是惊慌匆忙,我老人家见了有些奇怪,就教他停下马来问问,那知那小子大概做贼心虚,一听到问起这女孩子,又见到我老人家的身法,竟立刻就将背上的女孩子抛了下来!”
他含笑摇了摇头,接道:“那小子果然贼滑,等我老人家抱起这女孩子,他却已滑得远远的了,我老人家见到这孩子中了迷药,又受了伤,就只好先替她解毒救伤,再问了问她,她竟立刻赶着要到这桃花林来,我老人家生怕她太过激动,就又点了她的睡穴,然后赶来这里,果然发现了你们。”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将身后所背的人拖到前面,展梦白目光动处,不禁脱口惊呼道:
“伶伶……”
白衣老人上下看了展梦白几眼,道:“你就是这孩子口里的叔叔么,果然是个不坏的少年。”
展梦白一面称是,一面赶了过去,萧飞雨笑道:“你老人家眼光果然不错,一眼就看出他不坏来。”
白衣老人大笑道:“好极好极,你这野丫头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将一个男人看在眼里,你不是常说男人都是泥巴做的,又脏又臭么?……”
萧飞雨面上不禁也泛起了红霞,白衣老人笑道:“更好更好,你居然也会脸红了。”
展梦白见到宫伶伶安静地睡在这白衣老人怀里,鼻息沉沉,面色也十分红润,心里不觉大是开怀,大是安慰。
“华山三莺”偷偷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一齐躬身道:“你老人家若无吩咐,晚辈们就要走了。”.白衣老人颔首笑道:“回到华山,便不妨时到山阴去看看,我那地方有没有人去打扰?”
“华山三莺”躬身应了,方待离去,却听萧飞雨冷笑一声,道:“你们这样就想走了么?”
欧阳妙三人互望一眼,尴尬地停下脚步。
白衣老人道:“你为什么不让她们走……”
萧飞雨道:“她们冤枉了我,非要……非要……”看了展梦白一眼,突然住口不语。
展梦白知道她住口的原因,不禁对她感激的微笑一下,彼此心中,都知道自己已得到对方的了解,不禁自心头泛起一阵温暖,两人四目相投,萧飞雨居然也像个温柔的女孩子一样,轻轻垂下了头去。
白衣老人挥手笑道:“小莺儿,你们可以飞了。”
“华山三莺”躬身一礼,掠出桃林,白衣老人伸出烟斗一点展梦白的肩头,笑道:“你这孩子倒真有一套,我老人家问你,你倒底用什么方法,能教我这刁蛮古怪的侄女变得温柔起来?”
展梦白面颊一红,萧飞雨娇嗔着不依,又道:“你老人家也不问问人家是谁,就乱开玩笑!”
白衣老人笑道:“他是谁?”
萧飞雨道:“他就是你老人家眼中,世上最最好的女人的儿子”白衣老人变色道:“他是谁?”虽是同样的三个字,但问话的神情语气已和方才大不相同。
萧飞雨故意要逗他着急,故意不回答他的话,反转过头,笑对展梦白说道:“这位老人家,脾气虽然古怪透顶,但却对你母亲最好,他老人家还有个最最古怪的名字,叫“莫忘我”,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展梦白心头一跳,磊地想到了他母亲死后的遗言:
“……到华山的上阴后,去寻找一位叫“莫忘我”的老人,你只要在山间呼唤他的名字,他自然会出来见你,带你去一个神秘的地方……”
抬眼望处,只见这白衣老人的神情突地变得十分严肃,萧飞雨仍然笑道:“你老人家要见三阿姨,就叫他带你老人家去……”
白衣老人肃然道:“你三阿姨已经死了!”
萧飞雨身子一震,望着展梦白颤声道:“真……的……么?”
展梦白黯然点了点头,萧飞雨呆了半晌,明眸中流下了泪珠,颤声道:“你……你为什么不早说?”
她显见对她的三阿姨情感颇深,展梦白心中又是难受,又是感激,呐呐地无法成言,目中也有了泪痕。
白衣老人“莫忘我”身形一动,来到展梦白面前,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你便是展化雨的儿子?”
展梦白垂首道:“晚辈是的……”
那知莫忘我突地冷笑一声,出手如风,掌中的烟筒,闪电般击在展梦白胸腹间的将台” 大穴之上。
萧飞雨大惊道:“你老人家这是做什么?”
莫忘我冷冷道:“这是个骗子!”
萧飞雨惊道:“骗子?他骗了什么?”.莫忘我道:“你三阿姨与展化雨的儿子,早在日前就到华山山阴之后去找我老人家,告诉我你三阿姨,已病死了,临死前命他找我,我老人家就将他带到你爹爹那里,你爹爹也将准备好的东西全给了他,我老人家听说你和小花都出来了,也就到江南来逛逛,这才会到太湖,这才会遇到你这居然敢骗我老人家,说他是展化雨的儿子,我老人家怎能不教训教训他!”
萧飞雨惶声道:“但……但说不定那人是假的呢?”
莫忘我道:“江湖上有谁知道我老人家那名字,有谁知道到华山去找我老人家的方法?
那人若是假的,又怎会知道你三阿姨死的样子,而且他对展化雨的一切都极为清楚,人更长得漂漂亮亮,乾乾净净,又聪明的很,那人若是假的,这人就更不会是真的了。”
展梦白将这一切都听在耳里,心里急怒交集,又大是惊讶:“那少年又是什么人?他怎会知道这些秘密?他为什么要假冒我?”他想来想去,也无法解释这其中的道理,更猜不出那人是谁?
萧飞雨愣了半晌,轻叹一声,缓缓道:“就算他是假的,但是他并没有做坏事,你老人家就饶了他吧!”
莫忘我老人凝注萧飞雨半响,将怀中的宫伶伶,缓缓交到萧飞雨手上,缓缓解开烟囊,取出一撮烟叶,塞入斗中,热火而吸,萧飞雨见他这般慢条斯理,忍不住轻轻道:“你老人家到底要怎么嘛?”她忽然发觉自己对这“骗子”有异常的关心,不禁又垂下头去。
忘我老人突地张口一喷,一枝烟箭,随口而出,直击展梦白喉结之下,展梦白只觉咽喉一畅,身子虽仍无法动弹,但喉舌已可发出声音,忘我老人道:“你且告诉我老人家,你到底是什么人?”
展梦白冷笑一声,闭口不语,忘我老大怒道:“你不说么?”张口又喷出一枝烟箭,他连问数句,便有一枝烟箭击在展梦白身上,展梦白连中数箭,每中一箭,便彷佛被灼热的铁烙上一下。
刹那间他竟被这空飘飘的烟箭,击得满头俱现汗珠,但是他却仍然咬紧牙关,闭口不发一语。
萧飞雨又是着急,又是怜惜,幽幽叹道:“你为什么不说呢?”
展梦白狂笑道:“我说了也无人相信,不说也罢?”
萧飞雨道:“你若能找出一些证据,证明你……”
展梦白怒道:“我便是我,你便是你,若有人不信你是萧飞雨,你可愿寻些证据证明你是谁么?”
萧飞雨呆了一呆,方才就正是有人不信她是萧飞雨,方才地又何尝设法寻些证据来证明自己,性格倔强的人,若是受了冤屈,便是如此,她不禁暗问自己:“难道这次我们又冤枉了他?”
莫忘我目光一凛,冷笑道:“你这倒倔强的很。”
展梦白满腔悲愤,仰天长叹道:“在下一生中早已一无所有,如今连姓名都已失去,唯有的便是这倔强两字,你可夺去我的姓名、自由、荣誉,你甚至可以夺去我的性命但这倔强两字,你却是无法夺去的!”
这一番话直听得萧飞雨满心激动,莫忘我双眉暗皱,突听一声洪亮的笑声,震耳而来,一个有如洪钟般的语声大笑道:“好一个倔强的男子!”语声未了,桃林中已多了一个身背葫芦的胖大僧人。
展梦白目光一扫,认得这僧人正是那日在莫干山巅,与社云天订有死约会的酒肉和尚,这和尚站在莫忘我身旁,直比他高出三尺,展梦白仰面而视,更觉他身材有如巨灵一般。
莫忘我双眉一挑,大笑道:“原来是你?你这胖子还没有中风么?好生生跑来这里作甚?”
胖大和尚亦自笑道:“好好,你这老儿连自己都忘记了,居然还没有忘去洒家,这倒难得的很。”
他上下瞧了莫忘我几眼,又笑道:“多年不见,未想到你这老儿倒越发硬朗了,这更是难得了。”
莫忘我笑道:“好了好了,看来我老人家又要倒些霉了。”他转向萧飞雨道:“你可知道这和尚骂你倒不要紧,却千万不能被他恭维一句,他若恭维了一句,就必定有什么事要来求求你,你逃都逃不掉的。”
胖大和尚大笑道:“老兄真是洒家的知己。”
莫忘我道:“武林中都将你这位“名人”说成是“万里行空”的“天马掌”,我却要说你是“万里高空”的“拍马掌”,我且问你,你这拍马和尚巴巴地跑来,倒底是要我老人家做些什么?”
展梦白听见此人竟是“天马僧人”,心头一惊,苦笑忖道:“想不到武林中的“七大名人”,今日又让我见着一个!”
只见天马和尚巨擘竟向展梦白一指,道:“老兄尽管放心,洒家只求你将这个少年让我带走!”
莫忘我一怔,道:“你认得他?”
天马和尚道:“非也,洒家与他非亲非故。”
莫忘我道:“既然非亲非故,为何要将他带走?”
展梦白心中亦大是惊讶,只听天马和尚道:“只因洒家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天下除了这少年之外,再无别人能够做到。”
莫忘我又是一怔,道:“什么事?”
天马和尚道:“这件事秘密的很,洒家却不能告诉你。”
莫忘我双眉一皱,沉吟半晌,突地厉叱一声:“什么人?”转身吐出一口烟气,笔直射入桃林中。
只见桃瓣续纷乱落,桃林中果然垂首立着两人,一个年老,一个年少,赫然竟是那方辛、方逸父子。
萧飞雨奇道:“你两人怎地来了?”
方氏父子不敢言语,天马僧人都笑道:“他两人是跟洒家来的。”原来天马僧人,为了一事,必定要寻着那“白布之旗”,到后来方氏父子乘乱自宫锦弼剑锋下逃去,却恰巧遇着天马和尚。
于是天马和尚这才知道秦铁篆已死,又知道“白布旗”已落人一个展姓的少年手中,当下便与方氏父子一齐来寻找展梦白,在路上方氏父子见着被莫忘我惊逃的“天巧星”孙玉佛,便立刻赶来这多事的桃林,但方氏父子却不敢进来,那知他两人才一偷窥,便被忘我老人发觉了。
天马和尚笑道:“少年人,你可知道老夫要找你作甚?”
展梦白冷冷道:“我与你素不相识,请你莫来多管闲事。”他一见方氏父子,再想到那日在莫千山巅听到这和尚所说的话,自已知道他此来为了什么。
天马和尚奇道:“我来救你,你却叫我莫管闲事!”
展梦白闭起眼睛,道:“请,请走!”
天马和尚笑道:“洒家若是走了,你便要被那老儿的烟气熏死烫死,哈哈,洒家是走不得的。”
展梦白厉声道:“我纵然一死,也不能答应你的事,是以请你快走,不要再多费心机。”
天马和尚奇道:“你已知道我要找你做什么事了?”
展梦白冷冷“哼”了一声,道:“正是!”
天马和尚变色道:“你不答应?”
展梦白道:“正是!”
天马和尚勃然怒道:“不答应也要答应!”一步窜到展梦白面前,伸出巨灵之掌,便待抓下。
那知莫忘我已闪电般伸出了那巨大的烟筒,天马和尚这一掌若是抓下,便恰巧抓到那灼热的烟斗上。
天马和尚面色又是一变,霍然转身道:“老兄这是要做什么?”
莫忘我冷冷笑道:“有话好说,有事慢讲,动手动脚的,成什么体统?”悠然吸了口烟,悠然站在展梦白面前。
天马和尚怔了一怔,反手取下了背后的葫芦,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道:“那么你要洒家怎样?”
莫忘我缓缓道:“待我老人家先考虑考虑。”
两人一个吸烟,一个喝酒,面面相对,默然半晌,样子看来虽十分悠闲,其实神情已渐渐紧张。
莫忘我突地微微一笑,张口吐出一只烟鹤,一面笑道:“你年来武功虽大有精进,却仍不是我老人家敌手。”
天马和尚仰天喝了几口酒,道:“那么又该怎样?”
莫忘我道:“依我之见,你还是走了吧!”
天马和尚冷笑一声,突地伸手一招,将那只烟鹤招了过来,接在手上,那只本已飘飘欲散的烟鹤,一到他的手上,竟又突地凝结起来,天马和尚道:“有酒无肴,只得以鹤下酒了。”张口一咬,将那只烟鹤咬下一段翅膀,然后满口嚼动,彷佛咀嚼得津津有味,但其余的半只烟鹤,却竟仍好生生地被他抓在手里。
这种凝虚聚空的内功,当真是足以惊世骇俗,莫忘我仰天笑道:“焚琴煮鹤,你这和尚也恁地煞风景了。”
笑声未了,桃花林外竟又传来一阵娇弱哀怨的语声,道:“他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
接着一个苍老的语声道:“孩子,莫哭,爹爹为你作主……”
众人转目望去,只见一个青衣明眸的少女,牵着一个清瞿瘦削的老人,大步走入了桃林。
天马和尚目光动处,脱口道:“你这老儿怎地也来了?”
原来这一老一少,正是杜云天、杜鹃父女两人,杜云天心急爱女的安危,四下搜索,果然被他寻着了自桃林中狂奔而出的杜鹃,杜鹃满腹悲怨,便都向她爹爹倾诉了出来,又拉她爹爹来到此间。
杜云天见到天马和尚,亦是微微一愣,笑道:“大师怎地在这里……”一眼望到展梦白,变色道:“我这老弟难道与大师有什么过节?”
天马和尚哈哈一笑,道:“没有没有……”
莫忘我冷冷道:“这少年只是得罪了我老人家。”
杜云天目光上下一扫,停留在他那巨大的烟筒上,沉吟道:“阁下莫非便是江湖传说中的“烟鹤老人”?”
莫忘我道:“你眼光倒敏锐的很。”
杜云天道:“在下杜云天,不知我这老弟,何处得罪了阁下?”
莫忘我道:“你也要问我要这少年么?”
杜云天道:“不敢……”他紧紧握着杜鹃的手掌,生怕他爱女会突然扑到展梦白身上。
莫忘我朗声笑道:“好好,想不到这样一个少年,竟能劳动“七大名人”的两位来向我老人家要人。”
他目光四下一转,微一沉吟,回首道:“少年人,我老人家若是放了你,你却要跟谁走呢?”
他武功虽绝高,性情虽古怪,却也不愿同时与“七大名人”中两个出名难惹的老人为敌。
那知展梦白却冷笑一声,道:“他两人与我毫无干系,你只管将他们快生请走便是。”
莫忘我不禁一愣,心里大是奇怪,转目道:“飞儿,这少年倒底是……”目光转处,却发现身后的萧飞雨竟已走了。
原来萧飞雨见到展梦白这般的性情,心里越发不相信这样的少年会是骗子,地想来想去,突然想到方巨木不是认得他么,只要寻着方巨木,岂非就可以证明他倒底是什么身份。
一念至此,她再不迟疑,便悄然而去。
到了那间偏厅,她便立刻发觉那道暗门,于是飞身而入,密室中那凄惨的景象,也不禁使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手抱着宫伶伶,一手扯起方巨木,但方巨木此刻却早已奄奄一息,那里还能说话。
她极快地取出一粒随身所带的家传灵药,给方巨木服下,这灵药未必能解方巨木所中之毒,却最少能延续他一刻生命。
方巨木果然不久便吐出几日绿水,悠悠醒来,当下萧飞雨再不多话,将方巨木半拖着拉出地道,一面问道:“那少年可真是三阿姨之子?”
方巨木颔首称是,又将自己过着展梦白时的情形说了。
他断续着道:“小人亲眼看到他和三夫人走在一齐,三夫人虽未亲口说出他便是三夫人之子,但言下之意,却已无异承认……”
他语未说完,萧飞而已喜呼一声,扯起方巨木狂奔而出,一面唤道:“小师伯,他真的是展梦白,他不是骗子……”
此刻外面桃林中那三个声名显赫,不可一世,武功也高绝一时的前辈老人,正将碌碌无名的少年展梦白团团围在中间,天马和尚道:“这少年与我有切身厉害,洒家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带走。”
杜云天道:“老夫今日若不将这少年救走,实是抱憾终身,是以老夫宁可得罪两位了。”
莫忘我心头诧异,不知这少年怎会有这般奇遇,一个平凡少年,竟能使这些武林异人为他翻脸,这种事若非眼见,武林中有谁相信?
他正是左右为难,听到萧飞雨的呼唤,突地一耸长眉,大声喝道:“你们两人谁也不能带走他!”
杜云天、天马和尚齐声叱道:“怎地?”
而此刻萧飞而已将方巨木拖了出来,一面唤道:“他真是三阿姨的孩子,方巨木便是证人!”
方辛、方逸父子,见到这种情况,都知道今日立将有一番龙争虎斗,他二人怎敢夹在这些武林奇人之间?
方辛悄悄一拉他儿子衣袂,两人对望一眼,又一次悄悄溜了,此刻众人心头俱是十分紧张,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
莫忘我眉梢紧皱,也不说话,只是不住狂吸着烟袋。
天马和尚冷冷笑道:“这筒中之烟,与你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就多留它一下,等话说完再吸又有何妨?”
杜云天道:“展公子与大和尚你素不相识,再多说千句百句言语,也是一样无用的。”
天马和尚仰天笑道:“他何尝又认得你么?你一心要替女儿找女婿,也毋需这般着急呀!”
杜云天面色一沉,莫忘我却已含笑道:“你我三人,都是数十年相识了,说话何必这么大火气。”
杜云天冷笑暗忖道:“我何尝与你数十年相识?”只是口中却终未将之说出来。
莫忘我道:“今日之事,反正又非三言两语可以解决,你我不妨仔细洽商,想来你两人可信得过我老人家,绝无虚言,只要你两人不走,我老人家也万万不会走的。”
杜云天、天马和尚对望一眼,同时忖道:“此人多年声威,想来是必定不会骗人的。”
两人一齐应了,莫忘我朗声一笑,道:“请坐到那边桃花树下说话。”自己却转身走到萧飞雨身侧,低低传声道:“这两个老儿俱非省油的灯,只有我老人家,自己缠住他,你带了展梦白先走,快回谷去,但那姓展的小子性情亦古怪的很,你路上切莫叫他跑了。”
萧飞雨颔首应了,莫忘我又道:“一离此地,赶快上船,免得被这两个老儿追上,横渡太湖之后,到溧阳等我一天,若等不到,只管先行,这里的事,一切都交给我老人家便是。”
只见杜云天紧紧牵着爱女与天马和尚虽已坐到桃花树下,但目光却片刻不离莫忘我身上,莫忘我大笑道:“我这侄女儿端的缠人,与她说了半天,她才肯留下。”走过展梦白时,脚尖轻轻扫了展梦白一下,展梦白只觉周身穴道俱解,只是四肢软软的,还使不出什么力量。
莫忘我摇摇摆摆走到桃花树下,道:“两位请看,今日桃花,开得……”
突听天马和尚大喝一声:“那里去?”原来萧飞雨一手抱着宫伶伶,一手拉起展梦白,便要飞身而遁。
杜云天、天马和尚,厉喝声中齐地展动身形。
莫忘我烟筒一横,左挑右打,将两人一齐挡住,道:“话还未说完,你两人万万走不得的。”
天马和尚一连闪过数招,但莫忘我手中的烟筒,却生似毒蛇一般将他紧紧缠住,杜云天手里还拉着杜鹃,更是冲不过去,天马和尚怒骂道:“好个老头儿,连说话都变成了放屁么?”
莫忘我哈哈大笑道:“我老人家只说自己不走,几时说过不许展梦白走?”手中烟筒,忽而长枪,忽而短剑,施展出各种招式,忽又张口喷出一口浓烟,只见那浓烟源源不绝自他口中喷出,有如一条长龙一般,渐渐扩散,渐渐将桃花林一齐弥漫,杜云天、马和尚,纵是绝等的眼力,也不过只能依稀分辨出莫忘我的一点人影,那里看得出展梦白、萧飞雨两人走到那里去了。
杜鹃手掌被抓,挥也挥不开,甩也甩不脱,大声叫道:“好大的烟,展公子,展公子,你不要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