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钩
   —古龙
离别钩

  “我知道是钩是种武器,在十八般兵器中名列第七,离别钩呢?”
  “离别钩也是种武器,也是钩。”
  “既然是钩,为什么要叫做离别?”
  “因为这柄钩,无论钩住什么都会造成离别。如果它钩住你的手,人的手就要和腕离别;如果它钩住你的脚,你的脚就要和腿离别。”
  “如果它钩住我的咽喉,我就和这个世界离别了?”
  “是的。”
  “你为什么要用如此残酷的武器?”
  “因为我不愿被人强迫与我所爱的人离别。”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真的明白?”
  ‘你用离别钩,只不过为了要相聚。”
  ‘是的。”
  离别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巳。
  不爱名马非英雄

(一)
  “此间无他物唯有美酒盈樽,名驹千骑,君若有暇,尽兴乎来。”
  这是关东落日马场的一总管裘行健代表金大老板发出的请贴,为的是落日马场第一次在关内举办的春郊试骑卖马盛会,地点在洛阳巨富“花开富贵”花四爷的避暑山庄,日期是三月月圆时。
  这样的请帖一共只发出十几张,值得裘总管邀请的对象并不多。
  被邀请的当然都是江湖大豪、一方雄杰。不爱名马非英雄,来的都是英雄,都骑过落日马场的名驹。
  ——只要是有日落处,就有落日马场的健马在奔驰。
  这是马场主人金大老板的豪语,也是事实。
  三月,洛阳,春。
  十七夜的月仍圆,夜已深,风中充满了花香。山坡后的健马轻嘶,隐约可闻,人声却已静了,月光从窗外斜照进来,把独立在窗前的裘行健高大魁伟的影子,长长投影在地上。他的浓眉大眼,高额、鹰鼻、虬财,在月光下看来更显得轮廓明显而突出。
  他是条好汉,关外一等一的好汉,现在却仿佛有点焦躁不安。
  这是他第一次独担重任,他一定要做得尽善尽美。从十五开始,这三天的成绩虽然不错,最大的一圈马也已被中原镖局的王总镖头以高价买去,可是他一直在期待着的两位大买主,至今还没有来。
  他本来就不该期望他们来的。
  威镇江湖的河朔大侠万君武,自从二年前金盆洗手退隐林下后,就没有再踏出庄门一步。
  视富贵功名如粪土的世袭一等侯狄青麟,多年来一直浪迹天下也许根本就没收到他的请帖。
  他希望他们来,只因为他认为由他远自关外带来的一批好马中,最好的一匹只有他们才识货。
  只有认货的人才会出高价。
  他不愿委曲这匹好马,更不愿把它带回关东。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了,他正开始觉得失望时,庄院外忽然有人声传来,三年未出庄门的威镇河朔大侠,已经轻骑简从连夜赶到了牡丹山庄。

(二)
  万君武十四岁出道,十六岁杀人,十九岁时以一把大朴刀,割大盗冯虎的首级于太行山下,二十三岁将惯用的大朴刀换为鱼鳞紫金刀时已名动江湖,末满三十已被武林中人尊称为河朔大侠。
  他的生肖属“鼠”,今年才四十六岁,年纪还比别人想象中的小得多。
  这次他没有带他的刀来。
  因为他已厌倦江湖,当着天下英雄好汉面前封刀洗手,那柄跟随他多年的鱼鳞紫金刀已用黄布包起,被供在关圣爷泥金神像前的檀木架上。
  可是他另外带来了三把刀。
  他的师兄“万胜刀”许通,他的得意弟子”快刀”方成,和他的死党“如意刀”高风。
  一个象他这样的人,手边如果没有刀,就好象没有穿衣服—样,是绝不会随便走出房门的。
  但是他相信这三个人的三把刀。
  无论谁的身边有了这三把刀,都已足够应付任何紧急局面。
  洛阳三月,花如锦。
  “牡丹山庄”后面的山坡上,开遍了牡丹,山坡下刚用木栏围成的马圈里,处处都有马在腾跃。
  马不懂欣赏牡丹,牡丹也不会欣赏马,但它们却同样是值得人们欣赏的。
  牡丹的端庄富贵,美丽大方,如名门淑女;马的矫健生猛,灵活雄骏,如江湖好汉。
  山坡上下都挤满了人,有的人在欣赏牡丹的华美富态,有的人在欣赏马的英姿焕发,可是让大多数人最感兴趣的还是—个人。
  万君武却好象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了,半闭着眼,斜倚在一张用柔藤编成的软椅上。
  他太累。
  无论谁在一夜间连换三次快马,赶了九百三十三里路之后,都会觉得很累的。
  他的师兄、弟子、死党,一直都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一匹匹好马被带到他面前的木栏里,被人用高价买去,他的眼睛都是半闭着的。
  直到最后有匹很特别的马,单独被带进马栏时,他的眼睛才睁这匹马是裘总管亲手牵进来的,全身毛色如墨,只有鼻尖点雪白。
  人群中立刻发出了惊叹声,谁都看得出这是千选一的好马。
  裘行健轻拍马头,脸上也露出欣喜骄傲之色。
  “它叫神箭,万大侠是今之伯乐,当然看得出这是匹好马。”
  万君武却懒洋洋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伯乐,这匹马也不是好马。”他说:“只听这名字就知道不好。”
  “为什么?”裘行健问。
  “箭不能及远,而且先急后缓,后劲一定不足。”万君武忽然改变话题:“我少时有个朋友,作风也跟裘总管一样。有次他请我吃一只鸡,却是没有腿的。”
  他忽然说起少年时的朋友和一只没腿的鸡,谁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裘行健也不懂,忍不住问:“鸡怎么没有腿?”““因为那只鸡的两只腿,都已经先被他切下来留给自己吃。”万君武淡淡地说:“裘总管岂非也跟他一样,总是要把好的马藏起来留给自己。”
  裘行健立刻否认:“万大侠法眼无双,在万大侠面前,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万君武眼睛忽然射出了刀锋般的光:“那么裘总管为什么要把那匹马藏起来?”
  他眼睛盯着后面一个马栏,马栏中只有十几匹被人挑剩下的瘦马,其中有一匹毛色黄中带揭,身子瘦如弓背,独立在马栏一角,懒懒的提不起精神,却和别的马都保持着一段距离,就好像不屑和它们为伍似的。
  裘行健皱了皱眉。
  “万大快说的难道是这一匹?”
  “就是它。”
  裘行健苦笑:“那匹马是个酒鬼,万大侠怎么会看上它呢?”
  万君武的眼睛更亮。
  “酒鬼?它是不是一定要先喝点酒才有精神?”
  “这是这样子的。”裘行健叹息:“如果马料里没有好酒,他连一日也不肯吃。”
  “它叫什么名字?”
  “叫老酒。”
  万君武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过去,目光炯炯,盯着这匹马,忽然仰面大笑!
  “老酒,好!好极了。”他大笑道:“老酒才有劲,而且越往后面越有劲,我敢打赌,神箭若是跟它共驰五百里,前两百里神箭必定领先,可是跑完全程后,他必定可以超前神箭两百里。”
  他盯着裘行健:“你敢不敢跟我赌?”
  裘行健沉默了半天,忽然也大笑,大笑着挑起了一根大拇指。
  “万大侠果然好眼力,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万大侠的法眼。”。
  人群众中又发出赞叹声,不但佩服万君武的眼力,对这匹看来毫不起眼的瘦马也充刻刮目相看了,甚至有人在抢着要出价竞争,就算明知争不到它,能够和河朔大侠争一争,败了也有光彩。
  最高价喊出的是“九千五百两”,这已经是很大的数字。
  万君武只慢慢地伸出了三根手指,比了个手式,裘总管立刻大声宣布:“万大侠出价三万两,还有没有人出价更高的?”
  没有了。每个人都闭上了嘴。万君武意气飞扬,正准备亲自人栏牵马,忽然听见有个人说:“我出三万零三两。”
  万君武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喃喃地说:“我早就知道这小子一定会来捣乱的。”
  裘行健却喜形于色,大笑道:“想不到狄小侯还是及时赶来了!”
  人丛立刻分开,大家都想瞧瞧这位世袭一等侯、当今天下第一风流侠少的风采。

(三)
  —身雪白的衣裳,一尘不染;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上,总是带着冷冷淡淡的、带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身边总是着带个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而且每次出现时,带的人又都不同。
  这就是视功名富贵如尘土、却把名马美人视如生命的狄小侯爷狄青麟。
  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都是个最引人注意、最让人羡慕的人。
  今天也不例外。
  今天依偎在他身旁的,是个穿一身鲜红衣裳的美女,白玉般的皮肤,桃花般的腮容,春水般的眼波,酒一般的醉人。
  谁也不知道狄小侯是从什么地方把这么一位美人找来的。
  万君武看到他只有摇头叹气:“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来?”
  狄小侯冷冷淡淡地笑了笑,简简单单地告诉万君武:“我是来害你的。”
  “害我?你准备怎样害我?”
  “不管你出多少,我都要比你多出三两。”
  万君武盯着他,眼睛里光芒闪动,也不知盯着他看了多久,忽然大笑:“好,好极了。”
  大家都以为这位威震河朔的一方大豪,一定又要出个让人吓跳的高价。
  想不到万君武的笑声忽然停顿,大声道:“这匹马我不买了,你卖给他吧。”
  裘行健怔住,万君武一说完话,掉头就走,想不到狄青麟却叫住了他:“等一等。”
  万君武回头盯了一眼:“你还要我等什么?”
  狄小侯先不回答,却问裘行健:“还有没有人肯出更高的价?”
  “大概没有了。”
  “那么这匹马现在是不是已经可以算是我的?”
  “是。”
  狄小侯转身面对万君武:“那么我就送给你。”
  万君武也怔住。
  “你说什么?你真的要把这匹马送给我?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不懂别人也不懂,狄青麟只淡淡地说:“我也不为什么,把一匹马送给一位英雄,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又何必要为了什么?”
  这就是狄青麟做事的标准作风。

(四)
  夜,华灯初上,筵席盛开。美酒象流水般被倒进肚子,豪气象泉水般涌了出来。
  万君武—直在不停地喝。
  江湖中人都知道他是海量——“万大侠不但刀法无双,酒量也—样天下无双。”
  今天他当然喝得特别多。
  他不能不接受狄青麟的好意,接受了后又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所以他喝酒,喝点酒之后总是高兴的。
  他的师兄、弟子、死党,让他这么喝,因为喝酒的这地方是在花四爷的私室里,客人人并不多,而且他们已经把每个人的来历都调查过了。
  万君武常常告诉他的朋友:“在江湖中成名太快,并不是件好事,成名太快的人,晚上都难免有睡不着的时候。”
  象他这种人无论做什么都不能不特别小心,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就算有人想要他的命,也永远没有机会。
  先退席的是狄青麟。
  他一向不喜欢喝酒,他已很疲倦,主人为他准备的客房中,还有美人在等他——对大多数男人来说,只要有最后一个理由就巳足够。
  大家都带着羡慕的眼光目送他出去,不但羡慕,而且佩服,“这位小侯爷做事真漂亮,难怪女人们都爱死了。”
  花四爷也是海量。
  他高大、肥壮、诚恳、热心,胖嘟嘟的一张脸上,连—点机诈的样子都没有,虽然每年都要上别人几次当,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
  万君武问他:“这次你买了几匹马?”
  “连一匹都没有买。”
  花四爷嘻嘻地解释:“因为金大老板和裘总管都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害朋友,要他们让我上当,所以我只有上别人的当,不上朋友的当。”
  万君武大笑。
  “说得好,好极了,我敬你三杯。”
  三杯之后,花四爷又回敬三杯,万君武就要去“方便”一下了。
  他的酒量好,因为他喝酒有个秘诀…他能吐。喝多了就去吐,吐完了马上就能回来再喝。
  这是他的秘密。
  虽然他的师兄、弟子、死党,都知道这个秘密,他却以为他们不知道,他们也只有装作不知道,所以他要去“方便”,他们只有让他一个人去。
  很深的坑上面,用紫檀木做成个架子,架上铺着锦垫,坑底铺满鹅毛。
  花四爷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一切都力求完美,连“方便”的地方也不例外。
  万君武走进来,带醉的锐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决定回去后也照样做一间。
  于是他开始吐了。
  这并不难——把食指伸进嘴里,在舌根上用力一压,就会吐了出来了。
  这次他没有吐出来。
  他刚把食指伸进嘴里,就有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托住了他的下颚,用他自己的两排牙齿,咬住了他自己的指头。
  他痛极,可是叫不出,他用力以肘拳撞后面这个人的肋骨,可是这个人已经先点了他肘上的“曲池穴”。
  他苦练武功廿八年,可是现在的全身功夫力气,连一点都使不出来。
  他身经百战,杀人无数,要杀他的人也不少,只有这个人才能抓住最好的时机,把握住最好的机会。
  他只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也愿意让他知道,在他耳畔轻轻地说:“我告诉过你,我是来害你的,我已调查你很久,对你的每件事我都很清楚,也许你比自己还清楚,我也知道你一定要来吐。”这个人声音冷冷淡淡:“所以你死得并不冤。”
  万君武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只可惜他已永远没有机会说出来。
  最后他只看见一道淡淡的刀光,淡得就象是黎明时出现的那一抹曙色。
  然后他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一柄刀已刺入他的左胸肋骨间,刺入他的心脏。
  一柄其薄如纸的刀。
  没有人形容这把刀出于的速度。
  拔出时也同样快。
  一柄太薄太快的刀刺入再拔出后,伤口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来的。
  所以没有人会替万君武复仇。
  因为他的死,只不过因为他的酒喝得太多,在大多数人的观念中,都认为如果一个人酒喝得太多,往往就会忽然暴毙。
  大家当然更不会想到刚送了一匹名马给他的狄小侯,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
  所以名马还是随灵枢而去,狄小侯还是陪伴着他的美人走了。
  等到他下次出现时,大家还是会用一种既羡慕又佩服的眼光去看他,还是没有人会相信他曾经杀过人,在无声无息无形无影间杀人于一刹那中。
  这就是狄青麟杀人的标准方法。

(五)
  车箱宽大舒服,马匹训练有素,车夫善于驾驭,坐在狄小侯的这辆用一斛明珠向某一位王妃换来的马车上,就像是坐在水平如镜的西湖画舫上那么平稳,甚至感觉不出来马在行走。
  思思穿一件鲜红柔软的丝袍,像猫—样蜷曲在车厢的一角,用一双指甲上染了鲜红凤仙花汁的纤纤玉手,剥了颗在温室中培养成的葡萄,喂到他男人的嘴里。
  她是个温柔的女人,聪明美丽,懂得享受人生,也懂得男人享受她。
  她不愿失去现在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可是她知道现在已经快失去他了。
  狄小侯从来不会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留恋太久。
  可是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想法子留住他。
  狄青麟看看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看看她露在丝袍外一双纤柔完美的脚。
  他知道她在丝袍里的肉体是完美而赤裸的。
  她的肉体丰满光滑柔软,在真正兴奋时,全身都会变得冰凉,而且会不停地颤抖。
  她懂得怎样才能让男人知道她已完全被征服。
  想到她完美的肉体,狄青麟身体里忽然有一股热流升起。
  他经历过太多女人,只有这个女人才能完全配合她,让他充分满足。
  他决定让她多留一段时候,他身体里的热意竞使他作下这个决定。他的手轻轻潜入了她丝饱宽大的衣袖,她的胸膛结实坚挺,盈盈一握。想不到她却忽然间了他一句很奇怪的话。“我知道你跟万君武早就认得了。”思思问狄小侯:“你们之间有没有仇恨?”
  “没有。”
  “他以前有没有得罪过你?”
  “没有。”、思思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那么你为什么要杀他?”
  狄青田身上的热意立刻凉透。思思还在继续说:“我知道一定是你杀了他,因为他死的时候,恰巧就是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你回来后又特别兴奋;;—个晚上要了三次,比你第一次得到我时还要得多。以前我曾经听我一个大婶说过,有些人只有在杀了人之后才会变成这样子,变得特别疯,特别野,就象是你昨晚上一样。”
  狄青麟静静地听着,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思思又说:“我还知道你贴身总是藏着把很薄很薄的刀。我那个大姐也告诉我,用这种刀杀了人后,很不容易看出伤口。”
  狄青麟忽然问她:“你那位大姐怎么会懂得这些事的?”
  “因为她有个老客人,是位很有名的捕头,这方面的事没有一样能瞒过他的。”思思说:“别人都说他心里如铁石,但他对我那个大姐好极了,在我大姐面前,简直温柔得像条小狗。”
  狄青麟心里在叹息。
  她不该认得那位大姐的,一个女人不应该知道得太多。
  思思看看他,轻抚他苍白的脸:“什么事你都用不着瞒我,我反正已经是你的人了,不管你做了些什么事,我都一样会永远跟着你。”
  她柔声说:‘所以你可以放心,你的事我绝不会说出去,死也不会说出去。”
  她的声音温柔,她的手更温柔。
  她很快就感觉到他又兴奋起来,鲜红的丝袍立刻就被撕裂。
  她放心了。
  因为她知道她用的这种方法已有效,现在他已经不会再抛下她了,也不敢再抛下她了。
  温情又归于平静,车马仍在往前走。
  狄青麟在车座下的酒柜里,找出一瓶温和的葡萄酒,喝了一小杯后才说:“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杀万君武?现在还要不要我告诉你?”
  “只要你说,我就听。”
  “我杀他,只因为我有个朋友不想再让他活下去。”
  “你也有朋友?”思思笑了,“我从来不知道你也有朋友。”
  她想了想之后又问:“你那个朋友随便要你做什么事你都答应?”
  犹青麟居然点了点头。
  “只有他才能让我这么做,因为我欠他的情。”狄小侯接着说:“他是现存江湖中最庞大的一个秘密组织首脑,曾经帮过我一次很大的忙,唯一的条件是,他需要我为他做事的时候,我也不能拒绝。”
  他又说:“这个组织叫青龙会,有三百六十五个分舵,每一州每府每一县每一个地方都有他们的人,势力之大,绝不是你能想得到的。”
  思思又忍不住问:“他既然有这么大的势力,为什么还要你替他杀人?”
  “因为有些人是杀不得的人。”狄青麟说:“因为杀了他们后,影响太大,纠纷太多,而且这种人—定有很多朋友,一定会想法子替他们复仇的。”
  “而且官府—定击敕查。”思思说:“江湖中人总是不愿惹上这种麻烦的。”
  狄青麟承认。
  “只不过别人杀不得的人,我却能杀,也只有我能杀。”他说:“因为谁也想不到我会杀人,所以我杀了人后绝不会引起任何麻烦,更不会连累到我那个朋友。”
  思思没有再追究下去,因为她更放心了。
  一个男人只有在自己最喜爱最信任的女人面前,才会说这种秘密。
  她决心替他保守这个秘密,因为她喜欢这个有时温柔如水、有时冷淡如冰、有时又会变得热烈如火的男人。
  她相信自己可以管得住他的。
  可惜她错了。
  她虽然了解男人,这个男人却是任何人也没法子了解的。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车马仍在继续前行,车上却已经只剩下狄青麟一个人。
  思思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狄青麟有三种能够让人忽然消失的方法,对思思用的是其中最有效的一种。
  没有人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他那三种方法都是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他的秘密除了他自己外,永远不会有第二个活人知道。
  思思错了。
  因为他不知道狄青麟永远不会相信任何—个还能呼吸着的人。
  她也不知道狄青麟唯一真正喜爱的人只有他自己。
  一个象思思这样的女人如果忽然消失,是绝不会引起什么纠纷麻顿的。
  她这样的女人就象是风中的杨花、水中的浮萍,如果她不见了很可能是跟一个没有根的浪子走了,也很可能是被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腹贾藏在金屋里,甚至有可能是自己躲到深山中某一个小庙里去削发为尼。
  象她这样的女人,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所以她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人会觉得惊奇,也没有人关心。
  所以就在她自己觉得可以全心全意依靠狄青麟的时候,狄青麟就让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就是狄青麟对女人的标准作风。

(六)
  “大姐”斜倚在她那张被上接着粉红流苏锦帐的青铜床边,心里在想着:“思思是不是已经该回来了?”
  她喜欢思思,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她已经开始被人称为“大姐”。
  一个象她那样的女人被人称为大姐是件多么悲哀的事。
  她的年华已逝去,只希望思思不要再糟塌自己,好好嫁一个老实本份的男人。
  可惜思思不喜欢老实本份的男人。
  思思太聪明、太骄傲、太想出人头地,就好象她年轻的时候一样。
  屋子中间铺着云石桌面的檀木圆桌旁,坐着一个瘦削、黝黑、沉默、还不到三十岁的男人,默默地坐在那里望着她。
  他叫杨铮,是她童年时的玩伴,青梅竹马的朋友。
  她十五岁因为要埋葬双亲沦落入风尘,经过十余年的离别后,他们又在这里重遇,想不到他已经做了县城里三班捕快的头子。
  以他的身份,是不该到这种地方来的。
  但是他每隔两三天都要来一趟,来了就这样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她。
  他们之间绝没有一点别人想象中的那种关系,他们之间的情感竟没有别人了解,也没有人相信。
  她总是叫他不要来,免得别人闲言闲语,影响到他的事业和声名。
  可是杨铮说:“只要我问心无愧,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去。”
  他就是这样一条硬汉。
  只要他认为应该做的事,做了以后问心无愧,你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拦不住他的。
  他要娶她。
  在他心目中,她永远都是那个树肱大辫子的小姑娘“吕素文”,即不是当年的名妓“如玉”,也不是现在的“大姐”。
  她心里又何尝不想嫁给这个又倔强又多情又诚实的男人?
  多年前她就为自己赎了身,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跟着他走。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他比她还小一岁,在六扇门的兄弟心目中,他是条铁铮铮的好汉,有前途,有朋友,有干劲。
  她的青春却已象残花般将要凋零枯萎,而且她还是个人人看不起的婊子。
  她不能毁了他,只有狠下心来拒绝他,守愿在夜中梦醒独自流泪。
  杨铮忽然问她:“思思是不是找到了—个很好的男人,已经有了归宿?”
  “我也希望她能有个归宿。”吕素文轻轻叹息:“可惜她迟早还是会回来的。”
  “为什么?”’“你不知道狄青麟这个人?”吕素文反问。
  “我知道,世袭一等侯,江湖中有名的风流侠少。”杨铮道:“思思就是跟他走的?”
  吕素文点了点头:“象狄青麟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对一个女人有真情?还不是想玩玩她而已,玩过了就算了。”
  杨铮又坐在那里默默地发了半天愣,才慢慢地站起来。
  “我走了。”他说:“今天晚上我有件差事要做。”
  吕素文没有挽留他,也没有问他要去做什么差事。
  她想留住他,想问他,那件差事是不是很危险?她心里—直在为他担心,担心得连觉都睡不着。
  可她嘴上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走吧。”
  夜已静。
  “怡红院”大门外接着两盏红灯笼,远远看过去就象是一只恶兽的眼睛。
  —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自古以来已不知有多少可怜的弱女被它连皮带骨吞下去。想到这一点,杨铮的心里就好恨!可惜他完全无能为力,因为这是合法的,只要是合法的事,他非但不能干涉,还得保护。
  暗巷中的晚风又湿又冷,他逆风大步走出去,忽然有个人从横弄里闪出来,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
  这个人叫孙如海,是一家镖局里的二镖头,在江湖中颇有名气,在城里也很吃得开,而且听说武功也不弱。
  但是杨铮一向不喜欢他,所以只冷冷地问了句:“什么事?”
  “我有点儿东西要交给杨头儿,是位朋友托我转交的。”孙如海从身上掏出叠银票;“这里是十张山西‘大通’钱庄的银票,每张一千两,到处都可以兑银子,十足十通用。”
  杨铮冷冷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有了这些银子,杨头儿就可以买栋很讲究的四合院房子,风风光光地把玉站娘接回去了。”孙如海笑得很暖昧:“只要杨头儿今天晚上耽在家里不出去,这叠银票就是杨头儿的。”
  杨铮不动声色:“这是谁托你转交的?是不是今天晚上要从这里过境的那位朋友?”
  孙如海承认:“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就是他。”
  “听说他刚在桑林道上劫了一趟镖,镖银有一百八十万两,只送我这么点儿银子,未免太少了吧。”
  “杨头儿想要多少?”
  “我要得也不多,只不过想要他一百八十万两,另外再加上两个人。”
  孙如海笑不出了,却还是问:“哪两个人?”
  “一个你,一个他。”杨铮道:“你干镖局,却在暗中和大盗勾结,你比他更该死。”
  孙如海后退两步,银票已收进怀里,掌中已多了对寒光闪闪的手叉子,阴森森地冷笑:“一个小小的县城捕快,居然有胆子想去动倪八太爷,该死的只怕是你。”
  横巷中又有个生硬冷涩的声音接着说:“他不但该死,而且死定一身是胆。”

狼牙棒

(一)
  狼牙棒是种江湖中很少见的兵器,它太重、太大、携带太不方便,运用起来也很不方便,两臂如果没有千斤之力,连玩都玩不转。
  这种兵器通常只有在两军对决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大战场上才能偶然看得见,江湖中人用这种兵器的人实在太少。
  现在从横巷中冲出来的这个人,用的居然就是根最少也有七八十斤重的狼牙棒,棒上的狼牙光芒闪动,看来就象是有无数匹饿狼在等着要把杨铮一条条一片片一块块撕裂。
  这个人身高九尺,横量也有二尺,赤膊、秃头,左耳上戴一枚大金环,脸上火的肉都是横的,却有条直直的刀疤从额上—直划到嘴角,把一个鸭蛋般大的鼻子削成了半个。半夜里看见这种人不做恶梦的恐怕很少。
  杨铮转身面对这个巨人,根本不理后面的孙如海,好象根本不知道孙如海手里的那对手叉子也是件致命的武器,而且已经有很多人死在这对手叉子的尖锋下。
  杨铮也很高,可是站在这个巨人的前面,却矮了一截。
  “听说倪八手下有个叫‘野牛’的苗子,”杨铮问:“你就是那个苗子?”
  “老子我就是。”
  “听说你又凶又横又不怕死。”杨铮又问:“你真的不怕死?”
  “要死的不是老子,是你这个龟儿子。”这个苗子居然能说一半生不熟的川语,尤其是骂人的话说得特别好。
  杨铮手上没有武器,很少有人看见他用过武器。
  他赤手空拳,站在这么样一个巨人面前,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一根七十九斤重的狼牙棒已经夹带着虎啸般的风声向他斜斜地扫了过来。
  他不能招架,他手上没有东西可以招架。
  他也不能退,他后面还有对手叉子。
  他连闪避都不能闪避。
  巷子太窄,狼牙棒太长,—棒扫过来,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不管往哪里闪避都仍在它的威力控制下。
  孙如海没有出手。
  他已经不必再出手,他已经在想法子准备毁尸灭迹,让杨铮这个人永远消失。
  他还没有想出一个完美的法子来,也不必再想了。
  因为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已经发现杨铮暂时还不会死。
  在刚才那一刹那间杨铮的确象是死定了。
  不管他是准备招架,还是准备后退闪避,都难免要挨上一棒。
  没有人能挨得了这一棒。
  想不到杨铮既没有招架闪避,也没有后退一—有些人是永远不会后退的,杨铮就是这种人。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冲了上去,迎着狼牙棒冲上去。
  没有人想到他会这么做,因为从来也没有人敢这么做。
  真正的一流高手当然有别的更好的方法对付这一棒,如果武功差一点的人,现在早己被棒上的狼牙撕裂。
  杨铮却冲了上去。
  就在那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他的身子忽然伏倒,双手一按地,整个人从狼牙棒下冲了过去,一头撞在“野牛”的小肚子上。这一着,绝不能算是武功的招式,真正的武林高手,绝不会用这一着,也不肯用。
  但是这—着绝对有效,“野牛”两百多斤重的身子一下子就被撞倒,倒在地上捧着肚子打滚,惨叫的声音连三条街之外睡着了的人都听得见。
  杨铮顺手掏出一条牛筋索,一下子就把他一只手一只脚捆了起来,又顺手用一个铁胡桃塞进他的嘴,然后才长长吐出口气,转身面对孙如海,淡淡地问:“怎么样?”
  孙如海已经看呆了,过了半天才能开口:“这算什么武功?”
  “这根本不算什么武功。”扬铮说:“我根本不懂什么叫武功,我只懂得要怎么样才能把人打倒。”
  “这种不入门的招式,江湖好汉们宁死也不肯使出来的。”
  “我根本不是江湖好汉,我也不想死。”杨铮说:“我只想把犯了法的人抓起来。”
  孙如海握紧掌中一对纯钢手叉子:“你准备用什么法子来抓我?”
  “只要能抓住你,随便什么法子都没关系,我都用得出。”
  孙如海冷笑。
  杨铮盯着他:“你懂武功,我不懂!你是成名的江湖好汉,我不是;你手上有家伙,我没有,如果你有种过来把我做了,我也没话说。”
  孙如海虽然在冷笑,脸色却已发白。
  杨铮慢慢地走过去:“可惜你没种,我看准了你没种,只要敢动一动,我就要你在床上躺三个月连爬都爬不起来,你信不信?”
  他走到孙如海面前,他的心脏要害距离孙如海掌中那对手叉子的尖锋已不及一尺。
  孙如海不敢动。
  “咔嚓”一声一副纯钢打成的手铐已经铐住了他的手。
  暗巷外忽然传来一阵喝采声、十来条黑衣大汉大声喝采,大步走过来。
  他们都是杨铮的属下,也是杨铮的兄弟,他们对杨铮不但佩服,而且尊敬。
  “杨大哥,你真行。”
  “你们也真行。”杨铮在笑:“居然—直躲在巷子外面看热闹,也不过来帮我一手。”
  “我们早知道这件事就凭大哥一个人已经足够对付了,我们是来帮大哥做下面那件事的。”
  杨铮的脸色沉了下去。
  “你们也知道那件事?”他厉声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上府里的赵头儿派小刘连夜赶来找大哥,我们就知道有大事要办了,所以今天晌午,我们兄弟就把小刘留下来喝酒。”
  “是他告诉你们的?”杨铮大怒:“我再三嘱咐他不要把这件事泄露出去,这个王八蛋好大的胆子。”
  “我们明白大哥的意思,大哥不让我们知道这件事,只因为对头太厉害,事情太凶险,一失手就难免要送命。”
  弟兄们纷纷抢着说:“可是我们跟随大哥多年,如果不是有大哥在前面挡着,我们这票人只怕早就死了一大半,我们早就准备把这条命交给大哥了,就算拼不过别人,好歹也得去拼一拼,就算要去死,弟兄们好歹也得死在一起。”
  杨铮紧握双拳,眼睛仿佛已有热泪要夺眶而出,他总算忍住了。
  弟兄们又说:“我们虽然不知道那个姓倪的究竟有多厉害,可是他敢动“中原镖局”的镖,当然是个扎手的角色,可是我们兄弟也不含糊,在大哥手下,我们也办过不少有头有脸的案子,就算要用两条命去换一条,好歹也能拼掉他们几个。”
  杨铮用力握住弟兄们的手,大声道:“好,你们跟我走。”
  弟兄们立刻大声欢呼,不知是谁居然还捎了一大缸子烧酒来。
  “大哥要不要先喝两杯?”
  “咱们用不着喝酒来壮胆,要喝,等办完了事响们再痛痛快快地喝他娘的一顿来庆功。”
  弟兄们又大声欢呼:“对,先扁那个泥王八,再喝他娘的一个不醉是‘乌龟’。”
  但孙如海和“野牛”总得先派两个人送回去,派谁呢?谁也不愿意去,谁都不愿错过这件大事,大家准备抽签,杨铮却决定:“要老郑和小虎子送他们回去。”
  老郑新婚,儿子还没有满周岁,老郑明白杨铮的意思。心里又难受又感激,小虎子却不服:“大哥为什么源我去?”
  杨铮先给了他一巴掌,再问他:“你难道忘了你家里老娘?”
  小虎子不说话了,掉过头去的时候,眼眶里巳满盈热泪。
  孙如海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心头—股热血上涌,大声向杨铮呼喊:“你放开我,我再跟你拼一拼,我孙如海也不是孬种,我也一样不怕死。”
  在旁边被牛筋索四马攒蹄绑住的“野牛”,忽然一口痰吐在他脸上,破口大骂:“你个龟儿子不怕死谁怕死?现在你鬼叫有个屁用。
  还不快闭上你的鸟嘴!”
  看着老郑和小虎子把两个人架走,杨铮忽然叹了口气。
  “孙如海本来也许真的不是孬种,只不过最近日子过得太好服,人也变了。”他的叹息声中颇有感怀:“一个人能在江湖中象他混得那么久已经很不容易,要真的不怕死更不容易。”

(二)
  倪八太爷的头在疼。
  他当然不是为了杨铮头痛,一个小小的县城捕头,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他头痛,只因为他晚上喝的酒现在巴经快醒了,晚上他喝得真不少,“中原镖局”的总镖头“宝马金刀”王振飞虽然因为要赶到牡丹山庄去买马而没有亲自押这趟镖,可是押镖的五位镖师也不是好对付的。
  他以掌中一对跟随他已有三十年、陪伴他出生人死至少已有两三百次的“刀中拐”,和他十五个死党并肩苦战了大半个时辰,折损了六个人后,才总算把这趟镖劫了下来。
  只不过这还是值得的,一百八十万两雪花花的纹银,已经足够他舒舒服服地度过余年了。
  他已经有五十六岁,把这笔银子送回老家后,他就准备洗手不干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去享受几年。
  倪八太爷是蜀人,喜欢坐“滑竿”。
  两根竹竿间绑着张椅了,用两个人抬着走,就叫做“滑竿”。
  坐在滑竿上,又舒服、又通风,四面八方都可以照顾到,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后面那—连串装满了银子的大车。
  押车的都是他的死党,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
  虽然他相信在这条路上绝对没有人敢来动他,但行动却还是很谨慎。
  他用这种独轮车来送银子,就因为这种小车子最灵巧方便,走在道上也绝不会搔扰到别人。
  这种车子是用人推的。
  骡马有蹄声,人没有,骡马会乱叫,人不会。
  他很放心。
  天已经快亮了。
  倪八太爷坐在滑竿上闭着眼养了一会儿神,偶然回过头,忽然发现后面那一长串独轮车好像短了一截!他数了数,果然少了七辆。
  在最后押车的“铜锤”也跟“野牛”一样,是他从滇边苗疆里带出来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出卖他。
  银车怎么会少?
  倪八太爷双手一按滑竿上的扶把,人已飞身而起,凌空翻身,脚尖在后面第四辆独轮车推车夫的头上一点,刹那间就已踩过八个车夫的头顶,竟在人头上施展出他傲视江湖的“八步赶蝉”轻功绝技,掠过了这一长串银车,到了最后一辆。
  后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可是在最后押车的“铜锤”已不见了。
  在铜锤前面押车的是成刚,今天也多喝了—点,根本不知道后面发中了什么事,看见倪八太爷满天飞人,才赶过来问。
  倪八太爷什么话都不说,先给了他两个大耳光,然后才吩咐他:‘快跟我到后面去看着。”
  月落星沉,四野一片黑暗,黎明前的片刻总是大地最黑暗的时候。
  后面还是没有一点异常的动静,听不见声,也看不见人。
  可是路旁的长草间却好象有点不对——风吹长草,其中却有一片草没有动。
  因为这片草已经被人压住了,被八个人压住了。
  七个车夫已经被打晕。被人用四攒马蹄绑住,嘴里都被塞上了一枝只有公门中人才常用的铁胡桃,在最后押车的“铜锤”已经被人用一根牛筋索从背后绞杀。
  倪八太爷反而镇静了下来,只问成刚:“刚才你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听见?”
  成刚低头,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他一直都不太清醒。
  倪八从车夫嘴里掏出一枚铁胡桃,四下张望,不停地冷笑:“好,好快的手脚,想不到六扇门里也有这样的硬角色。”
  成刚终于嗫嚅着开口:“听说这里的捕快头儿叫杨铮,手底下很有两下子。”
  倪八皱眉:“难道连孙如海和“野牛”两个人都对付不了他?如果他真是个这么厉害的角色,现在只怕已经绕到前面去对付我那顶滑竿去了。”
  成刚变色:“我去看看。”
  倪八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说:“现在赶去恐已太迟。”
  他果然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江湖,虽然已中计遇伏,头脑仍极清楚,判断仍极准确。
  就在这时候,车队的前面已经传一声惨呼,是巴老秃的声音。
  巴老秃也是他的得力属下,是在前面押队的,此刻无疑也已中计。
  倪八居然还是神色不变:“巴老秃完了,黑鬼、黄狼、大象,三个脾气毛躁,一定会急着赶去,杨铮一定会先避开他们,转到中间去对付彭虎。”
  “我们去接应他。”
  “我们不去,我们哪里都不去。”
  成刚怔住:“难道我们就站在这里,眼看着他杀人?”
  倪八太爷冷笑:“他还能杀得了谁?只要我不死,他迟早都要落入我的手里。”倪八冷冷地说:“他的目标是我,我在这里,他迟早总会找到这里来送死的。”
  风更急,月更黑,成刚忽然觉得一般寒意自脚底升起。
  他终于明白倪八太爷根本不在乎,就算是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死党也一样。
  车子反正走不了的,车上的银鞘子也走不了,只要能坚持到最后擒杀杨铮,银子还是他的,分银子的人反而少了,他又何必急着去救人,消耗他的力气?
  他当然能沉得住气,只要能沉住气在这里,以逸待劳,杨铮就必死无疑。
  成刚的心也寒了,可是脸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声色来。
  他忽然又想到,就算杨铮不下手,倪八自己说不定也会对他们下手的。
  如果没有人来分他这—百八十万两银子,也没有人知道这秘密,他以后的日子岂非过得更舒服?
  倪八太爷已拿出那对寸步不离他身边的“刀中拐”。
  一把柳叶刀,一把镔铁拐。刀中夹拐,拐中夹刀,一刚一柔,刚柔并济;一攻一守,攻守相辅,正是倪八太爷威镇江湖的独门绝技。
  他将铁拐夹在胁下,用手掌轻拭刀锋,眼角却盯在成刚脸上,忽然问:“你是不是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成刚一惊,既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
  黑暗中不时传来惊喝惨呼,倪八却好象完全没有听见。
  “如果你心里认为我是借刀杀人,你就错了。”他淡淡地说:“这些人跟我多年,如果连一个小小的捕头都对何不了,我们为什么要管他们的死活?”
  “是。”成刚低着头说:“我懂。”
  “可是你不同,你跟我最久,只要能一直对我忠心耿耿,会有你好日子过的。”
  “是,我懂。”
  倪八太爷笑了笑:“你懂得就好。”
  他右手握拐,左手挥刀,刀光逆风一闪,忽然大喝:“杨铮,我就在这里,你还不过来?”
  车队已散乱,呼喝叱咤声却少了,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个人,面对倪八厉声道:“姓倪的,你的案子已经发了,快跟我回去吧!”
  “你就是杨铮?”
  “嗯。”
  倪八冷笑:“对何你这种人,也用不着我八老爷亲自出手,成刚,你去做了他。”
  成刚立刻反手抽出一条竹节鞭,挥鞭扑上去。
  他不是不明白倪八的意思,是要拿他当试刀石,先试试杨铮的功夫。
  但是他怎么能不去?
  倪八太爷握紧刀拐,眼睛盯着对面这个人的双肩双腿双拳。
  只要能看出这个人的出手路数和武功招式,成刚的死活他也不放在心上。自从他被人出卖过两次之后,也就已学会这一点,只要自己能活着,能活得好些,又何必在乎别人的死活?
  就在成刚身子扑起时,左面草从里忽然有“噗”的一声响。
  石面草丛里被打晕了的车夫中,忽然有个人翻身滚了出来,却乘反手打出三根弩箭,打向倪八身上面积最大的胸膛。
  倪八人爷虽然料事如神,也没有料到这—着。
  他大吃一掠,可是虽惊不乱,身子忽然直直地凌空拔起,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施展出最难练的“旱地拔葱”绝顶轻功,避开了这三箭。
  假扮车夫的捕快还往前滚,倪八想改变身法扑过去。
  可是就在他凌空换气时,后面忽然有个人豹子般窜过来挥拳痛击他的腰眼。
  这一拳没有打空。
  身轻百战、老谋深算的倪八太爷,终于还是着了别人的道儿,被一拳打翻在地上,—口气几乎被噎死,几乎爬不起来。
  但是他一定要爬起来,否则对方再跟过来给他一脚,他就死定了。
  他勉强忍耐住气穴中针刺般的痛苦,用铁拐点地,勉强跃起。
  一个瘦削黝黑沉静的人就站在他对面,用一双豹子般的亮眼看着他,而且还告诉他:“我才是杨铮,刚才你弄错人了。”
  倪八满嘴苦水,却连一口都没有吐出来,反而笑,大笑:“好。
  我佩服你,是我错了。”他和笑声嘶哑:“我不但弄错了人,而且低估了你,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诡计多端的小人。”
  “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杨铮说:“只不过有时候我确实会用一点儿诡计的,该应用的时候我就用,能用的时候我就用。”
  “不能用的时候又怎么样?”
  “不能用的时候我就只有去拼命。”
  倪八大笑,其实现在他已经笑不出来了,可是他一定要笑。
  平时他很少笑,该笑的时候他也不笑,不该笑的时候他却往往会笑得好象很开心,,他一向认为笑是种最好的掩护,最能掩护一个人的痛苦和弱点。
  杨铮果然觉得很奇怪,一个人在这种时候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就在这时候,倪八已扑起,刀中夹拐,一招“天地失色”猛攻过来。
  这—招有缺点,有空门,但是攻势却凌厉之极,这一招本来就是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拼命招式。
  在这种情况下,他已不能不用这种招式,只有这种绝中又绝的招式才能一招制杨铮的死命。
  他不信杨铮真的会拼命,一个诡计多端的人通常都不敢拼命的。
  只要杨铮有一点儿畏缩,错过了那一点儿稍纵即逝的机会,就必将死在他这一着绝招下。
  他想不到杨铮真的拼命。
  杨铮绝不是个没有脑筋的人,但是他随时随地都击爰备拼命,他不想死。
  但是真的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死也没有关系。
  他抓住了那一瞬间的机会,他拼死的方法比任何人都不要命。
  他用的不是正统武功,从来没有人看见他用过正统武功。
  倪八的出手也已经不太对了。
  一个人在换气时腰眼上被打上一拳,运气时总难免有偏差,出手也难免有偏差。
  他这一着“天地失色”虽然是正统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招式,却没有做到这一点。
  所以他死了,杨铮却没有死。
  成刚没有看见倪八的死。
  他用尽全力挥了鞭扑过去时,并没有扑向那个被倪八当做是杨铮的人。
  他乘着黑暗逃走了,就在“天地失色”那一刻逃走了。
  没有人去追他,大家所关心的是倪八和杨铮的胜负生死。
  倪八倒下去时,杨铮也倒了下去,只不过倪八永远再也站不起来,杨铮却站了起来。
  他的背后虽然挨了一拐,却还是站了起来,站起后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喝那坛酒去。”

(三)
  他们没有喝到那坛酒。
  酒是老郑和小虎押解人犯时顺便带走的,可是他们没有回到衙门去。
  老郑和小虎子也没有回家,他们竟和孙如海、“野牛”一起神秘的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也打听不到他们的行踪。
  杨铮带着所有弟兄找遍了县城里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他们的人影。孙如海的兄弟孙全海,带着他哥的一妻一妾四个儿女,在衙门外又哭又闹要上吊,吵着向县太爷要人。
  ——人活着要见人,人死了也要收尸。
  县太爷只有问杨铮要人。
  老郑的新婚妻子和小虎子六十六岁的老娘,听到这消息都急得晕了过去。
  他们的人到哪里去了?怎么会突然失踪?

(四)
  黄昏。
  杨铮又疲倦又焦躁又饿又渴,心里更难受得要命。
  他已将近有一天半水米末沾,也没有阖过眼,每个人都逼着他回去睡一觉,连县太爷都说:“着急有什么用?急死了也没有用的。如果你要查明这件事,就不能倒下去。你若倒了下去,谁来负这件事的责任?”
  所以杨铮只有回去。
  他虽然是单身—个人,却没有住在衙门后的班房里,因为他初到这地方的时候,就在城郊租了一房一厅两间小屋子。
  房东姓于,年老无子,只有个独身女儿莲姑,就住在杨铮那两间小屋前的院子里,于老头对待他就好象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
  莲姑每天早上都会送四个水煮的荷包蛋和一大碗干面来给他做早点,再把他的脏衣服带回去洗。衣服如果破了,钮扣如果少了颗,送回来时一定也已经补得好好的。
  莲姑并不漂亮,但却健康温柔诚实。杨铮一天没有回去,她就会急得躲到洗衣服的小溪边去偷偷流泪。
  如果杨铮没有和他从小就喜欢的吕素文偶然重逢,现在很可能已经做了于家的女婿。也就不会发生以后那些让人又惊奇又害怕又感动的事。
  造化弄人,阴错阳差。
  改变了一个人一生命运的重大事件,往往都是在偶然间发生的。
  在杨铮回家的小路上有个面铺,附带着买一点儿卤菜和酒,菜卤得很入味,大卤面都做得很合杨铮口味。店东张老头也是杨铮的朋友,没事总会陪他喝两杯。
  他已经非常疲倦了,但却还是想先到那里去吃碗面,再切点豆腐干大肠猪耳朵下酒。
  漫天夕阳多彩绚丽。—个穿灰色衣衫敲小铜锣的卖卜瞎子,接着根竹杖,从这条小路尽头处的一个树林子里走出来,锣声“当当”地响,随着暮风飘扬四散,虽然并不悦耳,在黄昏时听来也宛如音乐。
  杨铮让开了路,站在道旁让他先走过去。
  瞎子的脸上木无表情,人生的悲欢离合对他说来都不只不过象是一声春梦。
  铜锣轻轻地敲着,一声快,—声慢,他慢慢地走到崎岖的小路上,一脚深,一脚浅,走过杨铮面前,杨铮的心忽然一跳,就好象忽然被一根看不见的尖针刺了一下。
  他是个反应极快极敏感的人,但是也只有在面临生死危机时才会有这种感觉。
  这个瞎子对他并没有恶意,而且巳经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
  杨铮忽然想起以前有个跟他极亲近的人曾经告诉过他:一个杀人无数的武林高手,平常时也带着种无形无影的杀气,就好象一柄曾经伤人无数的宝剑一样。
  难道这个瞎子也是位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瞎子已经走远,杨铮也没有再去想这件事。
  他已经非常疲倦,什么都不愿多想了,只想先去喝杯酒,好让晚上能睡得着。
  穿过树林,这是张老头的小面铺。
  杨铮来的时候,铺子里已经有个客人在吃面,吃的也是杨铮平时最爱吃的大卤面,也切了一点豆腐干猪耳朵在喝酒。
  这个人头戴着顶宽边竹签,戴得很低,不但盖住了眉毛挡住了眼睛,连一张脸都隐藏在竹笠的阴影里,杨铮只能看到他的一双手。
  他的手掌很宽,手指却很长,长而瘦,指甲剪得很短,手洗得很干净。
  杨铮看得出象这么样一双手无论拿什么都一定拿得非常稳,无论什么人想从这双手枪过一样东西来,都非常不容易。
  他喝酒喝得很少,吃也吃得很少,而且吃得特别慢,每一筷子挟下去都非常小心,就好象生怕挟到个苍蝇吃下去一样。
  张老头的面铺虽然小,却很干净,菜里绝不会有苍蝇。只不过盛卤菜的大盘子就摆在路旁的竹纱柜里,总难免有点灰尘。这个人竟好象连每一粒灰尘都能看得见,每吃一口菜,都要先把灰尘挑出去。
  他身上穿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裁护衫,洗得非常非常干净,背后还背着柄装在小牛皮剑鞘里的长剑,比平常人用的剑最少长七八寸。剑鞘已经很破旧,剑柄上却缠着崭新的蓝绫,用黄铜打成的剑锷和剑鞘的吞口也擦得很亮。
  这个人无疑是个非常喜欢干净的人,连一点点灰尘都不能忍受。
  难道他真的连灰尘都能看得见?
  杨铮的心忽然又一跳,只看见这个人的双手时,他的心就一跳。
  这个人正在专心吃他的面和卤菜,连看都没有看杨铮一眼,对他更个会有恶意。
  杨铮怎么会忽然又有了这种感觉?
  难道这个人也和那卖卜的瞎子一样,也是位身怀绝技的剑客?
  象他们这样的武林高手,平时一个都很难见得到,今天怎么会有的使同时到了这个无名的小城?
  他们是不是约好了来的?他们到这个无名的小城里来干什么?
  杨铮也叫了碗面,叫了点酒莱。
  他实在太疲倦,只想吃完了之后立刻回去蒙头大睡。
  他自己的麻烦已够多,实在不想管别人的闲事,尤其是这种人的事,无论谁要去插手,都难免会惹上杀身之祸。
  戴竹笠的蓝衫人已站起来准备付帐走了。
  他一站起来,杨铮才发现他的身材也跟他的剑一样,比平常人最少要高出一个头,身上绝没有一分多余的肌肉。
  他的动作虽然慢,却又显得说不出的灵巧,每—个动作都做得恰到好处,绝没有多用一分力气,从他掏钱付账这种动作上都能看得出。
  他的力气好象随时随地都要留着做别的事,绝不浪费一点儿。
  面来了,杨铮低头吃面。
  青衫人已经走出门,杨铮忍不住又抬头去看一眼。就在这时候青衫人忽然也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杨铮的心又一跳,几乎连手里拿着的筷子都掉了下去。
  这个青衫人的眼神就象是柄忽然拔出鞘来的利剑,杀人无数的利剑!杨铮从来未曾见过如此锐利的眼神。
  他只不过看了杨铮一眼,杨铮就已仿佛有一股森寒的剑气扑面而来,到了他的咽喉眉睫间。

(五)
  暮色渐深。
  头戴竹笠身佩长剑的青衫人已经消失在门外苍茫的暮色里。
  杨铮再三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他,更不要想去管他们的事,赶快吃完自己的面喝完自己的酒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张老头却在他对面拉开个凳子坐下来。
  “杨头儿,你是有眼光的人,你看不看得出这个人有点邪气?”
  “什么地方有邪气?”“一条条面下煮锅,总难免有几条要被煮断的,捞面的时候也难免会捞断几条。”张老头说。
  “这个人吃面却只吃没有断过的,每一根断过的面条都被他留在碗里。
  张老头叹了口气:“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能看得这样清楚的?”
  杨铮立刻又想起他挟菜时的样子。
  这个人的那双锐眼难道真的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事?
  张老头替杨铮倒了杯酒,忽然又说了几句让人吃惊的话:“我看他一定是来杀人的。”他说得很有把握:“我敢打赌一定是。”
  “你怎么能确定他要来杀人?”
  “我也说不出,可是我能感觉得到。”张老头说:“我一走近他,就觉得全身发冷,寒毛直坚、连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他又说:“只有在我以前当兵的时候,要上战场去杀贼之前,我才会变得这样子,因为那时候大家都要上阵杀人,都有杀气。”
  杨铮面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什么话都不要再说,忽然站起来冲了出去。
  这地方的治安是由他管的,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在这里杀人,不管这个人是谁都一样。
  就算他明知这个人能在一瞬间将他刺杀于剑下,他也要去管这件事。
  就算他已经累得走不动了,他爬也要爬去。

 

 

暴风雨的前夕

(一)
  夕阳已逝,暮色苍茫,在黑夜将临的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灰蒙,青山、碧水、绿叶、红花、都变得一片灰蒙,就象是—幅淡淡的水墨画。
  青衫人慢慢地走在山脚下的小路上,看起来走得虽然慢,可是只要有一瞬间不去看他,再看时他忽然已走出了很远。
  他的脸还隐藏在竹笠的阴影里,谁也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忽然间,远处传来“当”的一声锣响,敲碎了天地间的静寂。
  宿鸟惊起,一个卖卜的瞎子以竹杖点地,慢慢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青杉人也迎面向他走过去,两人走到某一种距离时,忽然同时站住。
  两个人石像般面对面地站着,过了很久,瞎子忽然问青衫人,“是不是‘神眼神剑’蓝大先生来了?”
  “是的,我就是蓝一尘。”青衫人反问:“你怎么知道来的一定是我?”
  “我的眼虽盲,心却不盲。”
  “你的心上也有眼能看?”
  “是的。”瞎子说:“只不过我能看见的并不是别人都能看见的那些事,而是别人看不见的。”
  “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你的剑气和杀气,”瞎子说:“何况我还有耳,还能听。”
  蓝一尘叹息:“‘瞽目神剑’应先生果然不愧是人中之杰,剑中之神。”
  瞎子忽然冷笑。
  “可惜我还是个瞎子,怎么能跟你那双明察秋毫之末的神眼相比?”
  “你要我来,就只因为听不惯我这‘神眼’两个字?”
  “是的。”瞎子很快就承认:“我学剑三十年,会遍天下名剑,只有一件心愿未了,在我有生之年,定要试试我这个瞎子能不能比得上你这对天下无双的神眼。”
  蓝一尘又叹了口气:“应无物,你的眼中本应无物,想不到你的心里也不能容物,竟容不下我这‘神眼’二字。”
  “蓝一尘,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叫蓝一尘。”应无物冷冷地说:“因为你心里还有一点尘埃未定,还有一点傲气,所以你才会来。”
  “是的。”蓝一尘也很快承认:“你要我来,我就来,你能要我去,我就去。”
  “去,到哪里去?”
  “去死。”
  应无物忽然笑了:“不错,剑是无情之物,拔剑必定无情,现在你既然为了,我也来了,我们两人中总有一个要去的。”
  他已拔剑。
  一柄又细又长的剑在一眨眼间就已从他的竹竿里拔出来,寒光颤动如灵蛇。在晚风中一直不停地颤动,让人永远看不出他的剑尖指向何方,更看不出他出手要刺向何方,连剑光的颜色都仿佛在变。
  有时变赤,有时变青。
  蓝大先生一双锐眼中的瞳孔也已收缩。
  “好一柄灵蛇剑,灵如青竹,毒如赤练,七步断魂,生命不见。”
  青竹赤练,都是毒蛇中最毒的。
  “你的蓝山古剑呢?”瞎子问。
  “就在这里。”
  蓝一尘一反手,一柄剑光蓝如蓝天的古拙长剑已在掌中。
  应无物的长剑一直在颤动,他的剑不动。应无物的剑光一直在变,他的剑不变。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如果说应无物的剑象一条毒中至毒的毒蛇,他的剑就象是一座山。
  应无物忽然也叹了口气。
  “二十年来,我耳中时时听见蓝大先生的蓝山古剑是柄吹毛断发的神兵器,我早就想看一看。”瞎子叹息:‘只可惜现在我还是看不见。”
  “实在可惜。”蓝一尘冷冷地说:“不但你想看,我也想让你看看。”
  剑一出鞘,一到了他的掌中,他就变了,变得更静、更冷、更定。
  冷如水,定如山。
  夜色又临,一片灰蒙已变为一片黑暗,惊起的宿鸟又归林。应无物忽然问蓝一坐:“现在天是不是黑了?”
  “是的。”
  “那么我们不姑明晨再战。”
  “为什么?”
  “天黑了,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你有眼也变为无眼,我已不想胜你。”
  “你错了!”蓝一坐声音更冷:“就算在无星无月无灯的黑夜,我也一样看得见,因为我有的是双神眼。”
  他横剑,剑无声:“你看不到我的剑,又低估了我的眼,你实在不该要我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既然来了,去的就一定是你。”
  剑势将出,还未出,人是没有去。小路上忽然传来一阵飞掠奔跑声,一个人大声呼喊:“你们谁也不能去,哪里都不能去!”这个人的声音真大:“因为我已经来了!”
  听他话的口气,就好象只要他—来什么事都可能解决,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应无物皱了皱眉,冷冷地问:“这个人是谁?”
  “我姓杨,叫杨铮,是这地方的捕头。”
  “你来干什么?”
  “我不许你们在这里仗剑伤人,在我的地面上,谁也不许做这种残暴凶杀的事。”杨铮说:“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应无物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掌中的蛇剑忽然一抖,寒光颤动间,杨铮前胸的衣襟已经被割破了十三道裂口,却没有伤及他毫发。
  这一剑虽然出奇得快,力量也把握得分毫不差。
  “刚才你说不管我们是谁都一样?”应无物冷冷地问杨铮:“现在还一样不一样?”
  “还是—样,完全一样。”杨铮道:“你要杀人,除非先多杀了我。”
  应无物的答复只有一个字:“好。”
  这个字说出口,灵蛇般颤动不息的剑光已到了杨铮咽喉。
  他的眼虽盲,剑却不盲。
  他的剑上仿佛也有眼,如果他要刺你喉结上的“天突”,绝不会有半分偏差。
  颤动的寒光间,“杀着”连锦不断,一剑十三杀,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避开这一剑的。
  想不到杨铮居然避开了,避得狠险。
  在这凶极险极的一刹那间,他居然还没有忘记把对方击倒。
  他天生就是这种脾气,—动起子来,不管怎样都要把对方击倒,不管对方是谁都一样。
  他用的又是拼命的法子,居然从颤动的剑光下扑了过去,去抱应无物的腰。
  应无物冷笑:“好。”
  他的蛇剑回旋,将杨铮全身笼罩,在一瞬间就可以连刺杨铮由后脑经后背到踝上的十三处穴道,每一处都是致命的要害。
  可是杨铮不管。
  他还是照样扑过去,去抱应无物的腰,只要一抱住,就死也不放。
  就算他非死不可,他也要把对方扑倒。
  应无物不能倒下。
  他能死,不能倒,就算他算准这一剑绝对可以将杨铮刺杀,他也不能被扑倒。
  颤动的剑光忽然消失,应无物后退八尺,居然不再出手,只说:“蓝一尘我让给你。”
  “让给我?把什么让给我?”
  “把这个疯子让给你。”应无物道:“让他试试你的剑。”
  “你也有剑,你的剑也可以杀人,为什么要让给我?是不是怕我看出你剑上的变化?是不是怕我看到你的夺命杀手?”
  应无物居然立刻就承认:“是的。”
  蓝大先生忽然笑了:“剑是凶器,我也杀人。”他说:“可是只有一种人我不杀。”。,’“哪种人?”
  “不要命的人。”蓝一尘道:“连他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我何必要他的命?”
  夜渐深,风渐冷。
  应无物静静地站在冷风里,静静地站了很久,颤动的剑光忽然又一闪,蛇剑却已入鞘。
  他又以竹杖敲铜锣,锣声“当”地一响,他的人已消失在黑夜中。
  一阵风吹过,只听见他的声音从风中从远处传来。
  他的人仿佛已经很远,可是他的声音却还是听得很清楚。
  他只说了六个字,每个字都听得狠清楚:“我会再来找你。”

(二)
  杨铮全身都是汗,风是冷风,他的汗也是冷汗,风吹在他身上,他全身都是冰凉的。
  一个连自己都认为自己已经死定的人,忽然发现自己还活着,心里是什么滋味?
  蓝大先生看着他,忽然问他:“你知不知道那个瞎子是什么人?”
  “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自已是什么人?”蓝一尘居然问杨铮,却又抢着替杨铮回答:“你是个运气非常好非常好的人。”
  “为什么?”
  “因为你还活着,在瞽目神剑应无物剑下还能活着的人并不多。”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杨铮居然也这么样问蓝一尘,而且也抢着替他回答:“你也是个运气很好的人,因为你也没有死。”
  “你认为是你救了我?”
  “我救的也许是你,也许是他。”杨铮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都不能让你在我这里杀人,既不能让他杀你,也不能让你杀他。”
  “如果我们杀了你呢?”
  “那么就算我活该倒霉。”
  蓝大先生又笑了,笑容居然很温和,他带着笑问杨铮:“你是哪何派的弟子?”
  “我是杨派的。”
  “杨派?”蓝一尘问:“杨派是哪一派?”
  “就是我自己这一派。”
  “你这一派练的是什么武功?”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武功,也没有什么招式。”杨铮说:“我练功夫只有十个字秘诀。”
  “哪十个字?”
  “打倒别人,不被别人打倒。”
  “若你遇到一个人,非但打不倒他,而且一定会被他打倒。”蓝一尘问:‘那时候你怎么办?”
  “那时候我只有用最后两个字了。”
  “哪两个字?”
  “拼命。”
  蓝大先生承认:“这两个字的确有点用的,遇到个真拼命的人,谁都会头痛。如果你有七八十条命可以拼,你这一派的功夫就真管用了。”
  他叹了口气:“可惜你只有一条命。”
  杨铮也笑了笑。
  “只要有一条命可以拼,我就会一直拼下去。”
  “你想不愿学学不必拼命也可以将强敌击倒的功夫?”
  “有时也会想的。”
  “好。”蓝大先生道:“你拜我为师,我教给你,如果你能练成我的剑法,你以后就用不着去跟别人拼命了,江湖中也没有什么人敢惹你了。”
  他微笑道:“你实在是个运气很好的人,想拜我为师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却选上了你。”
  这是实话。
  要学蓝大先生的剑法确实不是件容易事,这种机缘谁也不会轻易放过的。
  杨铮却似乎还在考虑。
  蓝大先生忽然挥剑,剑光暴长,一柄长达三尺七寸长剑的剑锋,仿佛忽然间又长了三尺,剑尖上竟多出了一道蓝色的光芒,伸缩不定,灿烂夺目,竟象是传说中的剑气。
  剑气迫人眉睫,杨铮不由自主后退几步,几乎连呼吸都已经停顿,只听见“咔嚓”一声响,七尺外一棵树忽然拦腰而断。
  蓝大先生剑势一发即收:“你只要练成这一着,纵然不能无敌于天下,对手也不多了。”
  杨铮相信。
  他虽然看不懂这一剑的玄妙,可是一棵大树竟在剑光一吐间就断了,他却是看见的。
  古剑发寒光,蓝先生以指弹剑,剑作龙吟,杨铮忍不住脱口而赞:“好剑。”
  “这是柄好剑。”蓝大先生傲然道:“我仗着这剑纵横江湖二十年,至今还没有对手。”
  “你以前一定也没有遇到过既不想学你剑也不想要你这把剑的人?”杨铮说。
  “的确没有。”
  “你现在已经遇到一个了。”杨铮说:“我从来都不想当别人的师傅,也不想当别人的徒弟。”
  说完这句话,他对蓝一尘抱了抱拳,笑了笑,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想再去看蓝一尘脸上的表情,因为他知道那种表情一定很不好看。

(三)
  有星,星光闪烁。小溪在星光下看来,就象是条镶满宝石的蓝色天带。
  实际上这条小溪并没有这么美,白天女人们在这里洗衣裳,孩子们在这里大小便,可是一到晚上,经过这里的人都会觉得小溪美极了,美得几乎可以让人流泪。
  杨铮走过这里的时候,就有个人坐在小溪旁的青石板上流泪。
  她是个结实而健康的女人,一套去年才做的碎花青布衣裳现在已经嫌太紧了,紧紧地绷在她身上,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蹲下去的时候要特别小心,生怕把裤子绷破。
  附近的少年看见她穿这身衣裳时,眼珠子都好象要掉下来。她喜欢穿这套衣裳,她喜欢别人看她。
  她年纪还轻,但是已经不能算是小姑娘了,所以她有心事,所以才会流泪。
  她的眼厉胲是为一个人流的,现在这个人已经站在她面前。
  “莲姑,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她低着头,虽然已经偷偷地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却还是没有抬头,过了很久才轻轻地说:“昨天晚上你怎么没有回来?”她说:“昨天我们杀了一只鸡,今天早上特地用鸡汤煮了蛋,还留了个鸡腿给你。”
  杨铮笑了,拉起她的手:“现在我们就回去吃,我吃鸡腿,你喝汤。”
  每次他拉住她的手时,她虽然会脸红心跳,可是从来也没有拒绝过。
  这一次她却把他的手挣开了,低着头说:“不管你有什么事,今天都应该早点回来的。”
  “为什么?”
  “今天有位客人来找你,已经在你屋里等了你半天了。”
  “有客人来找我?”杨铮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女孩子,好香好香,还穿着件好漂亮的衣裳。”莲姑头垂得更低:“我让她到你屋里去等,因为她说是你的老朋友,从你还在流鼻涕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你。”
  “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吕素文?”
  “好象是的。”
  杨铮什么话都不再问,忽然变得就象是匹被别人用鞭子拍着的快马一样跑走了。莲姑抬起头看他时,他已经人影不见。
  星光闪烁灿如宝石,莲姑的脸上的眼泪就象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

(四)
  杨铮住的是一房一厅两间屋子,屋子不小,东西不少,却总是收拾得非常干净。
  不是他收拾的,是莲姑帮他收拾的。
  他推开门冲进去的时候,厅里面没有人,只有一碗茶摆在方桌上,早就凉了。
  他的客人已经躺在他的卧房里的床上睡着,一头每天都被精心梳成当时最流行的贵妃髻的乌黑头发,现在已经打开,散在他的枕头上。
  他的枕头雪白,她的头发漆黑。他的心跳得很乱,她的鼻息沉沉。
  她的睫毛那么长,她的身子那么柔软,她的腿也那么长。
  她清醒时那种被多年风月训练出的成熟妩媚老练,在她睡着时都已看不见了。
  她睡得就象是个孩子。
  杨铮就站在床边,象个孩子般痴痴地看着她,看得痴,想得更痴。
  也不知痴了多久,杨铮突然发现吕素文已经醒了,也在看着他,眼波充满了温柔和怜惜,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的说:“你累了。”她让出半边床:“你也躺一躺。”
  她只说了几个字,可是几个字里蕴藏的情感,有时已是胜过千言万语。
  杨铮默默地躺下去,躺在他朝思暮想的女人身旁,心里既没有激情,也没有欲念,只觉得一片安静平和,人世间所有的委曲痛苦烦恼,仿佛都已离他远去。
  她从未来过这里,这次为什么忽然来了?他没有问,她自己却说出来了。
  “我是为了思思来的。”吕素文说:“因为昨天下午,忽然有个让我想不到的人到我那里去找思思。”
  “是什么人。”
  “狄小侯,狄青麟。”
  “他去找思思?”扬铮也很意外:“他们没有在一起?”
  “没有。”吕素文道:“他说思思已经离开他好几天。”
  “离开他之后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吕素文说:“他们一起到牡丹山庄去买马,第二天晚上她就忽然不辞而别,狄青麟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事走的?”
  ——是不是因为他们吵了架?还是因为她又遇到了个比狄青麟更理想的男人?
  在那次盛会中,牡丹山庆里冠盖云集,去的每个男人都不是平凡的人,每个男人都可能看上思思,思思本来就是个风尘中的女人,和狄青麟又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
  杨铮心里虽然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素文一直把思思当做自己的妹妹,听到这些话一定会不高兴的。
  所以他只问:“你想她会到什么地方去?”
  “我想不出,也没有去想。”素文说:“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
  “不相信狄青麟说的话,不相信思思会离开他。”素文说:“因为思思曾经告诉过我,象狄青麟这样的男人,正是她梦想中的男人,她一定要想法子缠住他。”
  她说:“思思在我的面前绝不会说谎的。”
  ——世事多变,女人的心变得更快,尤其象思思这样的女人,就算那时候说的是真话,谁敢保证她的想法不会变?
  杨铮当然也不会把这种想法说出来。
  “难道你认为狄青麟会说谎?”他问吕素文:“难道你认为他会对思思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吕素文说:“以狄青麟的身份,本来的确是不应该会说谎的,可是我心里还是觉得有点怕。”
  “你怕7”杨锻问:“怕什么?”
  “怕出事。”
  ‘会出什么事?”
  “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吕素文说:“因为我知道象狄青田那样的男人,绝不愿意让一个女人死缠住他的。”
  她忽然握住杨铮的手:“我是真的害怕,所以在他面前,我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他,身份虽然尊贵,可是我总觉得他是心狠手辣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杨铮知道她是真的在害怕,她的手冰冷。
  “没什么好害怕的。”杨铮安慰她:“如果狄青麟真的对思思做出了什么事,不管他的身份多尊贵,我都不会放过他,而且一定替你把思思的下落查出来。”
  吕素文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昨天晚上一夜都没有睡,我能不能在这里睡一下?”
  她很快就睡着了。”
  因为她已经放心,虽然她从来末信任过任何男人,可是她信任杨铮。
  她相信只要杨铮在身边,就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她。
  夜渐深,人渐静。
  在这个淳朴的小城里,人们过的日子都是单纯而简朴的,现在都早已睡了。
  除了小虎子伤心欲绝的寡母和老郑新婚的妻子外,现在城里也许只有一个人还没有睡。

(五)
  城里最大的客栈是“悦宝”。
  这是家新开的客栈,房子也是新盖的,可是前几天忽然又花了几百两银子把西面的跨院重新整修了一遍。
  客栈的老板并不愿意花这笔银子,却不能不花。
  这是一位极有势力的人要他这么样做的,因为最近有一位身份极尊贵的人要到这里住一个晚上。
  这个贵宾是个非常讲究的人,虽然只住一个晚上,也不能马虎。
  这位贵宾就是狄青麟。
  狄青麟穿一身雪白的宽袍,拿—盏盛满琉璃酒的白玉杯,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白色波斯羊毡的短榻上,仿佛在想心事,又仿佛在等人。
  他是在等人。
  因为这时外面已经有人在敲门,“笃,笃笃笃”,用这种手法连敲两次后,狄青麟才问:“什么人?”
  “正月初三。”门外的人也重复说了两遍:“正月初三。”
  这是日期,不是人的名字。也许不是日期,而是一个约好了的暗号。
  但是现在这个暗号却代表一个人,属于一个极庞大秘密组织的人。
  四百年来,江湖中从来未有过比“青龙会”更庞大严密的组织。
  它的属下有三百六十五个分舵,分布天下,以太阴历为代表,“正月初三”,就代表它属下的一个分舵的舵主。
  狄青麟在等的就是这个人,在这次行动中,就是由这个人负责代表青龙会和他联络的,
  人已经进来了,一个高大健壮、衣着华丽的人,看见他走进来,连一向不动声色的狄青麟都显得有点惊讶。
  “是你?”
  “我知道小侯爷一定想不到‘正月初三’就是我的。”这个人笑嘻嘻地说,一张白白胖胖的圆脸上完全没有一点狡诈的样子。“很少有人知道我也是‘青龙会’的人。”
  就算有人知道也会怀疑:财雄势大、雄踞一方的“花开富贵”花四爷为什么要屈居人下?
  狄青麟却了解这一点。
  如果青龙会要吸收一个人,那个人通常都不会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不入会就只有死。
  ——如果你是牡丹山庄的主人,如果你的家财已经多到连你的第十八代玄孙都花不完的时候,你想不想死?
  就算一文钱都没有的人,也一样不想死的。
  狄青麟微笑。
  “我的确想不到是你。”他反问花四爷;‘你想不想得到我会杀人?”
  “我想不到。”花四爷承认:“我连作梦都没有想到过。”
  “可是现在你当然已经知道了,万大侠的尸首是你亲手放进棺材的。”狄青麟啜了口杯中酒:“你们大头子交给我的事,我总算已圆满完成。”
  “我已经报上去了,上面已经交待下来,如果小侯爷有什么事要做,我们也一定会尽力。”花四爷忽然不笑了,很正经地说:“如果小侯爷要花四去死,我马上就去死。”
  狄青麟凝视着白玉杯里琉璃色的酒,过了很久才开口:“我不想要你死,我希望你长命富贵、多子多孙。”他说:“只不过有个人我倒真不想让她再活下去,连一天都不想让她活下去。”
  “小侯爷说的是谁?”
  “如玉。”狄青田说:”怡红院里的红姑娘如玉。”
  狄青麟昨天确实到怡红院去过,已经见到了思思说的“大姐”。
  本来名字叫吕素文的“如玉”。
  他一看见她之后就明白了一件事———这个女人实在太精明老练,无论什么事想瞒过她都很不容易。
  ‘我要你们替我去杀了她。”狄青麟说:“随便找个人,随便找个理由,在大庭广众中去杀了她,绝不能让任何人怀疑她的死愿我有—点儿关系。”
  “我明白小侯爷的意思。”花四爷笑得象个弥勒佛:“办这一类的事,我们有经验。”
  “还有。”狄青麟道:“我听说如玉有个老客人,是这里的捕头。”
  “对。”花四爷的消息显然很灵通:“这个人性杨,叫杨铮。”
  “他是什么样的人?”
  “倒是条硬汉,也不太好惹,在六扇门里很有点儿名气。”
  “那么你就千万不要让杀了如玉的那个人落在他的手里。”
  “这一点,小侯爷已经用不着担心了。”
  “为什么?”
  “杨铮自己也有麻烦了。”花四爷眯着眼笑道:“连他自己恐怕都自身难保。
  “他的麻烦不小?”
  “很不小。”花四爷说:“就算不把命送掉,最少也得吃上个十年八年的官司。”
  狄青麟笑了笑:“那就好极了。”
  他没有再问扬挣惹上的是什么麻烦,他一向不喜欢多管别人的事。
  花四爷自己却透露出一点:“这件事说起来也算狠巧,我们本来并不知道小侯爷要对付杨铮和如玉。”他说:“可是我们早就有计划对付他了。”
  狄青麟微笑。
  现在他已明白,杨铮的麻烦是在青龙会的精密计划下制造出来的。
  无论谁惹上这种麻烦,要想脱身都很不容易。
  狄青麟站起来,替花四爷也倒了杯酒,轻描淡写地问:“那天晚上我们在府上喝酒的时候,在席前赤着脚跳拓技舞的那位姑娘是谁?”
  “她叫小青,我已经把她带到这里来了。”他说:“我早就看出小侯爷看上她了。”
  狄青麟大笑:“花四爷,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会发财,象你这种人不发财才是怪事。”
  小青的腰在扭动时就象一条蛇。
  小小的青蛇。

(六)
  夜更深,更静。吕素文却突然惊醒,从噩梦中惊醒。
  她梦见狄青麟的嘴里忽然长出了两颗獠牙,咬住了思思的脖子,吸她的血。
  她惊醒时杨铮还在沉睡。
  她忽然发现杨铮全身上下都是滚烫的,流着的却是冷汗。
  杨铮病了,而且病得很不轻。
  素文又吃惊又难受,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想去找块毛巾替杨挣擦汗。
  屋子没有点灯,她本来什么都看不见,可是看见窗子开了。
  淡淡的星光从窗外照进来,她忽然看见窗外站着一群人,有的人掌中有刀,有的人手里有箭。
  刀已出鞘,箭已在弦。

鲜红的指甲

(一)
  刀光在星光下闪动,利箭在弓弦上伸挺。
  吕素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因为她不知道,所以更害怕。
  好想去叫醒杨铮,又不想去叫醒他。
  ——他为什么偏偏要这时候生病?
  窗外的人并没有冲进来,可是门外已经有人在敲门了。
  吕素文又想去开门,又不敢去。
  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响,杨铮终于被吵醒,先看见吕素文充满惊惶恐怖的脸,又看见窗外的刀光。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床上一跃而起,忽然发现自己的腿有些软,衣服都是湿淋淋的,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只不过他还是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人高大威猛,满脸大胡子,眉毛浓得就象是两把泼风刀,看起来天生就象是个有权力的人。
  另外一个短小精悍,一双眼睛炯炯有光,看起来不但极有权,而且极精明。
  杨铮认得这些人。
  六扇门里的兄弟,怎么会不认得省府里的总捕头,以“精明老练,消息灵通”让黑道朋友人人都头痛的“鹰爪”赵正?
  “赵头儿,”杨铮问他:“三更半夜来找我干什么7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赵正还没有开口,这个浓眉虬髯的大汉已经先开口了。
  “想不到你居然还没有跑,”他冷笑着道:“你真有胆子。”
  “我为什么要跑?”
  赵正忽然叹了口气,拍了拍杨铮的肩。
  “老弟,你的事发了。”他不停地摇头叹气:“我真想不到,你一向是条好汉子,这次怎么击膂出这种事来?”
  “我做了什么事?”
  浓眉大汉又冷笑:“你还想装蒜?”
  他挥了挥手,外面就有四个人抬了个白木银鞘子走了进来,正是杨铮刚从倪八手上夺回来的镖银,每个鞘子里都装着四十只五十两重的元宝。
  杨铮还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浓眉大汉忽然又出手,拔出一柄金光闪闪的紫金刀,一刀砍下去,银鞘子立刻被劈开。
  银鞘子里居然没有银元宝,只有些破铜烂铁和石头。
  浓眉大汉厉声问杨铮:“你是在什么时候把银子掉包的?把银子藏到哪里去了?”
  杨铮又惊又怒:“九百个银鞘都被掉了包?你以为是我动的手脚?”
  赵正又叹了口气:“老弟,不是你是谁?”他说:“银子绝不会忽然变成废铁。”
  他又说:“倪八当然也有嫌疑,可借他已经被你杀了灭口,已经死无对证了。”
  ——杀人灭口,死无对证,这种话说得好凶狠。
  “你带去办案子的人都是你的好兄弟,而且每人都有一份,当然不会承认的。”赵正说:“老郑和小虎子是你最信任的人,你叫他们把银子带走,因为你相信他们绝不会出卖你。
  赵正又说:“这两个人一有娇妻幼子,一个有老母在堂,就算想出卖你,他们也不敢。”
  杨铮忽然镇静了下来,什么话都不说,先回头告诉吕素文:“你先回去,我再来找你。”
  吕素文的全身上下都已变得冰冰冷冷,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垂着头走出去,走出门之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丁杨铮一眼,眼色中充满惶恐和忧心。
  她知道他一定不击膂出这种事的,可是她也知道,这种事就算跳到黄河里也很难洗得清。
  她在为他担心,只为他担心,丝毫不为自己。
  因为她还不知道她的情况比他更危险,还不知道现在已经有个人在等着要取她的命。
  一个把杀人当作砍瓜切菜般的狠人。

(二)
  秃子一向狠,又凶又冷又狠。
  他是花四爷的属下,现在已经得到花四爷的命令——在日出前去杀怡红院的如玉。杀了之后立刻远走高飞,五年里都不许在附近露面。
  花四爷除了给了他这个命令之外,还给了他一万两银票,已经足够他过五年舒服日子。
  在他说来,这是件小事。
  他向花四爷保证:“明天天亮的时候,那个婊子一定会躺在棺材里。”

(三)
  杨铮的心在刺痛。
  他明白吕素文对他的忧切关心,也舍不得让她走,但是她非走不可。
  因为他已经发现这件事绝不是容易解决的。
  ——如果你能知道一只老虎掉进猎人的陷阱时是什么感觉,你才能了解他此刻的感觉。
  他问那个浓眉虬髯的大汉:“阁下是不是‘中原’的总镖头宝马金刀王振飞?”
  “是。”
  “阁下是不是认定了这件案于是我做的?”
  “是。”
  杨铮沉默了很久,转过脸去问赵正:“连你也不相信我?”
  赵正又在叹息,“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就算于一千年也嫌不来的。财帛动人心,这一点我很清楚。”他说:“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出手很大方的人,也知道刚才那位姑娘是个价值很贵的红姑娘。”
  杨铮在听他说话,听到这里,忽然冲过去,挥拳猛击他的嘴。
  赵正往后跳,王振飞挥刀,门外又有人扑进来,一片混乱中,忽然听见—个人用一种极有威严的声音大声说:“你们全都给我住手!”
  一个白晰清秀、三十多岁的蓝衫人大步走进来,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瞪住他们:“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没有人再动。
  因为这个人就是这地方的父母官,进士出身的“老虎榜”知县,被老百姓称为“熊青天”的七品正堂熊晓庭。
  他是能吏,也是廉吏,他连夜赶到这里来,因为他对手下这个年轻人有份很特别的感情,那已经不是长官对下属的感情。
  “我相信杨铮绝不击膂这种事。”熊晓庭说:“如果赵班头怕对上面无法交待,本县可以用这七品前程来保他。”
  赵正立刻躬身打揖:“熊大人言重了。”
  他是府里派来的人,但是他对这位清廉正直强硬的七品知县,还不敢有丝毫无礼。
  “只不过这件案子还是要落在杨铮身上。”熊大人转向杨铮:“我给你十天期限,你若还不能破案,就连我也无法替你开脱了。”
  十天,只有十天。
  没有人证,没有线索,没有一点头绪,怎么能在十天之内破得了这件案子?
  天还没有亮,杨铮一个人躺在床上,只觉得四肢发软,嘴唇干裂,头脑浑浑沌沌,就象是被人塞了七八十斤垃圾进去。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生病。
  他绝不能让自己这么样倒在床上,他一定要挣扎着爬起来。
  但是他滚烫的身子忽然又变为冰冷,冷得发拌,抖个不停。
  晕眩迷乱中,他好象看见莲姑走进了他的屋子,替他盖被,替他擦脸,拿着他的脸盆替他去井里打水,好象去了很久没有回来。

(四)
  他仿佛还听见了一声惨呼,那仿佛是莲姑的声音。
  此后,他就没有再看见过她。
  天亮了。
  秃子虽然一夜没有睡,却还是精神抖擞,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少了一个人,他身上却多了一万两银子。
  行装已备好,健马已上鞍,从此远走高飞,多么逍遥自在。
  他想不到花四爷居然会来,带着个小书僮一起来的,胖胖的脸上一团和气,只问他:“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秃子笑道,“四爷交给我办的只不过是小事一件,简直比吃白菜还容易。”
  “现在如玉已经躺在棺材里?”
  “她不在棺材里。”秃子说:“她在井里。”
  “哦?”
  “前天晚上她就不在怡红院了,幸好我还是找到了她。”秃子很得意:“前天晚上送她出去的车夫是个酒鬼,我只请他喝了几两酒,他就把她去的那个地方告诉了我,我当然不会找不到的。”
  花四爷微笑:“你倒真有点本事。”
  秃子更得意。
  “我赶去的时候,她正好从屋子里出来,到井边去打水,三更半夜谁都难免失足掉下井的,所以我一伸手,事情就办成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你办得很好。”花四爷说:“可惜还是有一点儿不太好。”
  “哪一点儿?”
  “你杀错了人!”花四爷道:“昨天晚上如玉已经回到怡红院,还陪我喝了两杯酒。”
  秃子怔住了。
  花四爷又笑了笑:“偶然杀错一两个人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秃子也笑了。
  “当然没关系,今天我再去,这次保证绝不会再杀错。”
  “那么我就放心了。”花四爷带着微笑,吩咐他那个最多只有十五六岁的小书僮:“小叶子,你再替我送一千两银子给这位大哥。”
  小叶子长得眉清目秀,一脸讨人喜欢的样子,尤其是拿出银子送人的时候,更让人没法予不喜欢。
  秃子的眼睛就象花四爷一样眯了起来:“这位小哥长得真好。”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只看见了小叶子拿银票的—只手。
  小叶子另外还有一只手,手里有一把刀。
  虽然是很短的一把刀,但是如果刺入一个人的要害,还是一样可以致命。
  小叶子轻轻松松地就把这柄短刀的刀锋送进秃子的腰眼里去。
  完全送了进去,连一分都不剩。
  象秃子这种人的死,才是真正不会有人关心的。
  因为他杀人。
  杀人的人,就难免会死在别人的刀下。
  —一—虽然有时是孩子手里的短刀,有时是仇人手里的凶刀,但是在最合理的情况下,通常还是刽子手掌中的钢刀。

(五)
  莲姑死了,死在井里。
  谁也想不到她是被人误杀而死的。
  她没有仇人,更不会被人仇杀,连她的父母都认为她是自己想不开而跳井的。
  于老先生夫妻当然不会把这种话在杨铮的面前说出来。
  杨铮已经病了,已经有了麻烦,老夫妻两个都不愿再伤他的心。
  他们甚至还请了位老郎中来替杨铮开了一帖药,可是等到他们把药煎好送去时,杨铮已经不见,只留下两锭银子和一张字条。
  “银子是留给莲姑办后事的,聊表我一点心意,这两天我恐怕要出远门,但是一定很快就会回来,请你们放心。”
  手里拿着银子和纸条,眼睛看着窗外萧索冷清的小院,一棵衰老的白杨树已经开始枯萎,一条黄狗蜷伏在墙角。
  老夫妻两个人慢慢地走出去,在树下两个石凳上面对面地坐下。
  看着一朵朵杨花飘落。
  他们没有流泪。
  他们已经无泪可流了。

(六)
  天已经亮了很久,张老头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他知道早就应该准备卤菜和面条了,否则今天恐怕就没法子做生意。
  他为什么一定要起来做生意呢?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如此漫长艰苦,而生命偏偏又如此短促,为什么不能多睡一会儿?
  他还是起来了,因为他忽然想到那些每天都要到这里来吃面的穷朋友。
  这里不但便宜,还可以赊帐,如果这里没有东西吃,他们很可能就要挨饿。
  一一个人活着并不是只为了自己,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如果你已经担起了一副担子,就不要随便放下去。
  张老头心里叹着,刚卸下店门的门板,就看见杨铮冲了进来,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已经变得散漫无神,而且充满了红丝,脸色也变得很可怕。““你病了。”张老头失声说:“你为什么不躺在家里休息休息?”
  “我不能休息。”杨铮说:“因为有些事非要我去做不可。”
  张老头当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叹息着道:“对!有些人天生就是不能停下来的。”
  杨铮自己去拿了六个大碗摆在桌上。
  “你把每个碗都替我倒满烧酒,最烈的那种烧刀子。”他说:“我一定要喝点酒才有力气。”
  张老头吃惊地看着他:“你病得这么厉害还要喝酒?你是不是想死?”
  杨铮苦笑:“你放心,我死不了的,因为现在我还不能死。”
  张老头不禁叹息:“对,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就算我们自己想死都不行。”
  六大碗火辣辣地烧刀子,杨铮一口气喝下去,身子立刻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外面的风很大,他迎着风冲去,扯开了衣襟,大步而行,汗珠子雨点般下来,冷风吹在他流着汗的胸膛上,他完全不在乎。
  城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挺着胸对他们点头微笑。
  他先到县衙里去跟熊大人磕了三个头。
  ‘现在我就要出门去办事了,十天之内我一定会回来,就算我死了,也会求人把我的尸首抬回来。”他说:“只求大人不要为难那些为我作保的兄弟。”
  年轻的县太爷没有回答,却转过头去,因为他不愿他的属下看见他已有满眶热泪将要夺目而出,过了很久他才淡淡的说:“你走吧!”
  出了衙门,杨铮就把他母亲留给他以后娶媳妇做聘礼用的一对珠环和一根金钗,送到鸿发当铺去当了十五两五钱银子。
  这还是他母亲陪嫁带到杨家的,他本来就算饿死也不会动用,可是现在他已经把他多年薪俸的节余都留给莲姑了。
  他用一两银子买了两大坛酒,和一大方猪肉,叫人送到牢房去,送给他那些因这件事而被收押的兄弟,又把另外十四两分成两包,叫人选去给老郑的妻儿和小虎子的寡母。
  他不忍去见他们,也不敢去,他生怕他们见面时会彼此抱头痛哭。
  然后他就用最后的五钱银子去买了四十个硬面饼和一些咸菜肉干,用青布包好扎在背后,剩下的还够他喝两斤最便宜的烧酒。
  他本来不想再喝的,可是他忽然看见赵正和王振飞就站在对面的“悦宾”客栈门口,正在跟一个白衣如雪的贵公子寒喧招呼。
  客栈外停着一辆极有气派的马车,这位贵公子好象已经准备要上车走了。
  他对赵正和王振飞也很客气,可是一张苍白而高贵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情绪,显然并没有把这两个人当作朋友。
  杨铮忽然把本来不想喝的两厅酒要来,一口气喝了下去。
  狄青麟的确已经很不耐烦,只想这两个人赶快把话说完赶快走。
  但是刚被王振飞介绍给狄小侯认得的赵正,还在不断的向他道仰慕之忱,还一定要留他吃顿饭。
  就在这时候,对街忽然有个衣衫不整、满身酒气的年轻人冲过来问他:“你是不是狄青麟?”
  他还没有开口,赵正已经在大声叱责:“杨铮,你怎么敢对狄小侯爷如此无礼?”
  杨铮笑了笑:“我对谁都是这样子的,你要我怎么样对他?跪下来舐他的脚?”
  赵正气得脸色都变了,但是想到自己的职位,还不便发作。
  王振飞却没有这些顾忌,冷笑道:“杨头儿,以你的身份,恐怕还不配跟小侯爷说话,你就快点滚吧!”
  “我不会滚。”
  “不会滚我也要你滚,我教你。”
  杨铮又笑了,忽然一巴掌往王振飞脸上打了过去。
  王振飞冷笑,随便用一个“小擒拿手”就扣住了杨铮的腕子。像这样一个小小的捕快,他闭着眼也能对付的,他正想给这个无礼的小子一点教训,想不到就在这时候,杨铮的左拳已经痛击在他的胃上。
  这一拳打得不轻。
  王振飞痛得几乎要弯下腰去呕吐,幸好他几十年的功夫不是白练,宝马金刀的声名得来也并非偶然,他居然挺住了。
  杨铮也想乘这个机会挣脱了他的手,却没有挣脱,王振飞手上的力道实在不弱。
  “你知不知道世上只有两种人是打不得的,一种是功夫比你强的人,另一种就是我这样的人。”他说:“殴打官差,是要吃官司的。”
  王振飞怒喝:“凭你还不配带我去吃官司。”
  他的力气已恢复,“七十二路小擒拿手”每一招拿的都是对方关节要害。
  杨铮虽然知道,却不在乎。
  他还可以拼命。
  狄青麟一直用一种冷冷淡淡的态度在看着他们,忽然冷笑道:“我也不会滚,滚起来一定很有意思,王总镖头,你还是教教我吧。”
  王振飞的脸色又变了,吃惊地看着狄青麟:“小侯爷,你难道忘了我是你的朋友?”
  狄青麟又淡淡地笑了笑。
  “你不是我的朋友。”他的声音很平和:“你们两位都不是。”
  他忽然伸出手去拉杨铮的手:“你有什么事找我?我们到车上去说。”
  杨铮的腕门本来已经被王振飞以极厉害的擒拿法锁住,可是狄青麟一出手,好象并没有什么动作,王振飞就不由自主松开来踉跄后退三步,他又惊又恐又怕又有点莫名其妙,直等到马车远去,才忍不住问赵正:“他怎么可以这样子对我?”
  “他当然可以,不管他怎么样对你都可以,他也可以这样子对我。”赵正冷冷地说:‘因为他不但功夫比我们高得多,而且是世袭的—等侯。
  “难道我们就没法子对付他?”
  “当然有。”
  “什么法子?”
  “去咬他一口。”

(七)
  马车前行,舒服而平稳。
  狄青麟用一种很温和的眼光看着杨铮。
  “我听说过你,我知道你是条硬汉。”狄小侯说:“可是我从来也没有看过你那样的出手,你为了要打人,居然不惜先让对方把你的要害拿住。”
  “你从来没见过那一招?”
  “从来没有。”
  “我也没有见过。”杨铮说:“我也是第一次用那招,因为那本来就是我临时想出来的,我练的就是这种功夫。”
  狄小侯微笑:“这样的功夫有时候也很有用的。”
  杨铮忽然问他:“你听谁说起过我?是不是思思?”
  “是她。”
  “她人呢?”
  “走了。”狄青我的声音里带着种无可奈何的惋惜:“一个女人如果要走,就好象天要下雨—样,谁也拦不住的。”
  “你知不知道她是跟谁走的?”杨铮又问:“知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狄青麟摇头:“事先我一点儿都没有看出她击脒,女人的心事,本来就是男人无法捉摸的。”他淡淡地笑了笑:“就正如男人的心事女人也无法捉摸一样。”
  杨铮沉默了很久,忽然说:“我也要走了,再见。”
  他真的说走就走,说完这句话就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马车依然保持着正常的速度向前泵慧。狄青麟静静地坐在车厢里,本来很少有表情的脸上,现在却有了种很奇怪的表情。
  就在这时候,车厢下忽然有个人游鱼般滑出,滑入了车窗,穿一身灰布衣褂,拿一根青竹明杖,赫然是“瞽目神剑”应无物。
  他忽然闯入狄小侯的车厢,狄青麟却连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好象早就知道他会来的,只问了句,“蓝大先生是不是已经死在你的剑下?”
  “没有。”应无物说:“我和他根本没有交手。”
  “为什么?”
  “就因为刚才的那个人。”
  “杨铮?”狄青麟皱眉:‘你要杀人时,一个小小的捕头能拦得住你?”
  “这次你看错人了。”应无物道:“杨铮绝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人。”
  “哦?”
  “他出手的招式虽不成章法,却有一身很好的内功底子,绝不是没有来历的人。”应无物微笑:“我跟他交过手,他瞒不过我。”
  他又说:“蓝一尘要收他为弟予,他居然一口拒绝了。你想不想得出他为什么要拒绝?”
  狄青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是不是因为他本门的武功并不比蓝大先生的剑法差?”
  “是的。”
  “他为什么从来不用他的本门武功?”
  “因为他不愿让人看出他的身世来历。”
  “你想他有什么来历?”
  应无物沉默了很久才说:“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他很象一个一个瞎子怎么能“看见”?就算他的心中有眼,也看不见人的。
  这是件怪事,狄青麟却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只问应无物,“他象谁?”
  “象杨恨,性格容貌神气都像极了。”
  “杨恨?”狄青麟立刻问道:“是不是昔年横行无忌、杀人如草的大强盗杨恨?”
  “是的。”
  狄青麟的瞳孔忽然收缩。
  “难道你认为他可能是杨恨的后人?”
  “很可能。”
  应无物的的眼一翻,眼白翻起,忽然露出双虽然比常人小一点,但却精光四射的眸子。
  他没有瞎。
  “瞽目神剑”应无物居然不是瞎子。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骗过了天下人,可是他投有骗过狄青麟。
  他为什么要让狄青麟知道这秘密?
  难道他和狄青麟之间有一种不为人所知的特别关系?
  一个浪迹天涯的剑客,和一位门第高贵的小侯爷,会有什么关系呢?
  狄青麟的手已握紧,就好象已经握住了他那柄能杀人于瞬息的薄刀。
  应无物盯着他,盯着他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那个叫思思的女人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你杀了她?”
  狄青麟拒绝回答。
  应无物叹了口气,眼白一翻,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忽又消匿,又变成个瞎子。
  “如果你杀了那个女人,最好连杨铮也一起杀了。”应无物说:“只要他还活着,就绝不会放过你,迟早总会查出你的秘密。”
  他冷冷地接着说:“这种事你是绝不能倚靠别人替你做的。”
  狄青麟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大声吩咐他新雇的车夫:“我们回家去。”
  车夫是新雇的。
  因为原来的那个车夫,在思思失踪之后,忽然因为醉酒淹死在大明湖。

(八)
  吕素文的心很乱。
  一个三十岁的寂寞女人,黄昏时心总是莫名其妙的忽然乱起来。
  就在她心最乱的时候,杨铮忽然来了,第一句话就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看不看得出它本来是属于谁的?”
  杨铮伸出紧握住的手,他手里握住的是一截断落了的指甲。
  鲜红的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