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
  —金庸
第九回 虎穴轻身开铁铐 狮峰重气掷金针

  陈家洛道:“各位哥哥,咱们只好先退出杭州。眼下四哥尚未救出,跟清兵接硬仗没有好处。”骆冰恨恨不已,叫道:“李可秀关住大哥,咱们先杀了他小老婆。总舵主,你许不许?”陈家洛不解,问道:“小老婆?”骆冰道:“是啊,咱们在提督府拿住那个妖娆女人,就是李可秀的小老婆。她本来又哭又闹,已给我几个耳括子打得服服贴贴了。”群雄知她想念丈夫,心头烦躁,拿这女人出气,都不禁微笑。
  徐天宏道:“总舵主,你写封信给李可秀,好不好?”陈家洛会意,道:“好极!”提起笔来,写了封信道:
  “李军门勋鉴:今晨游湖,邂逅令宠,知为军门所爱,故特邀驾。谨此奉闻。红花会会主 陈家洛拜上”陈家洛道:“九哥,请你送去给李可秀。八哥,请你跟随九哥之后接应。”杨卫两人接令去了。
  陈家洛道:“李可秀如宠爱他这小妾,或许不致轻举妄动。但是若有皇命,他即使心有所忌,也不得不遵旨而行。七哥你瞧怎么办?”徐天宏道:“咱们本来想劫了玉瓶,跟皇帝讲讲买卖,哪知这对玉瓶如此珍贵美丽,料想皇帝见了一定爱不释手,那么他答应回部的和议也大有可能。咱们取了玉瓶,岂不是误了木老英雄的大事?倘若因此而兵连祸结,生灵涂炭,也是不妥。”陈家洛皱眉道:“话是不错,可是咱们辛辛苦苦得来的玉瓶,就此送还他不成?”徐天宏道:“我盘算得一条计策,总舵主你瞧成不成?”当下把计谋说了出来。周绮当即叫道:“太不光明正大,我不喜欢。”周仲英道:“听总舵主吩咐,女孩子家莫多嘴。”周绮不响了,低声唠叨:“这不缺德么?”陈家洛沉思了片刻,道:“既要不误回部和议,又要相救四哥,七哥你这条计策两者兼顾,大可用得。七哥你去跟那使者说吧。”转头向周绮笑道:“七哥对待好朋友,可决无半分缺德,周姑娘不必担心。”周绮一笑,心道:“我才不担这心呢。”徐天宏去见凯别兴,说道:“我引你去见皇上。”孟健雄捧了皮盒,盒中玉瓶已取出了一个,贴还封条,凯别兴并不知情。三人来到巡抚府前,孟健雄将皮盒交给使者,向巡抚府一指,道:“你自己去吧。”两人径回孤山马家,途中遇见杨成协和卫春华,说李可秀接到信后,又惊又怒,收兵回去了。申牌时分,门房递进一张帖子来,说有个武官来拜会总舵主,帖上写的是“后学曾图南顿首”。马善均笑道:“七当家,你的计谋多半成了,这曾参将是李可秀的亲信。”陈家洛道:“九哥,请你去见他吧。”卫春华来到客厅,见椅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官,满脸被滚油烫起的伤泡,认得今天在提督府曾经交过手的。卫春华道:“曾将军要见敝当家,不知有何见教?曾图南道:“我奉李军门差遣,想见贵会陈总舵主商量一件要事。”卫春华道:“敝当家现下没空,曾将军对我说也是一样。”曾图南心想我是朝廷命官,来见你们这些江湖草莽已是屈尊,居然他还搭架子不见,心头火冒,但既然是有求而来,只得强抑怒气,道:“军门刚才收到陈总舵主的信,得知他如夫人在贵会这里,盼望陈总舵主放她回去,军门自然另有一番心意。”卫春华道:“这个好办,我想我们陈当家无有不允。”
  曾图南道:“还有第二件事,那是关于回部玉瓶的。”卫春华嗯了一声,并不答腔。曾图南道:“回部派人送了一对玉瓶求和,皇上打开皮盒,却见少了一个,天颜很是震怒,一问使者,说曾有一位青年军官问过他话,那人自称是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皇上把李军门叫去询问,李军门自然莫名其妙。幸亏皇上圣明,知道李军门决不会做这等事,其中必有别情,所以倒也没有怪罪。”卫春华轻描淡写的道:“那很好呀。”曾图南道:“然而皇上说,这事要着落在李军门身上,限他三天之内,将失去的玉瓶找到呈上,这个就很为难了。”卫春华道:“找不到怕要革职查办吧?其实呢,不做官也很清闲呀。不过若是满门抄斩,就苦恼些了。”曾图南只得不理他的嘲讽,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兄弟今日特地来求贵会交还玉瓶。”卫春华仍是不动声色,淡淡地道:“玉瓶甚么的,我们倒没听说过。不过李军门既然遇上了这个难题,曾将军又亲自光降,咱们帮忙找找,也无不可。过得一年半载,或许会有点头绪也说不定。”曾图南武艺虽不甚高,但精明干练,很会办事,知道跟这些江湖汉子打交道,越爽快越有结果,便道:“李军门说,他对贵会陈总舵主慕名已久,只可惜一直没机会结交亲近,今日贸然来求两件大事,无功不受禄,心中也是过意不去。所以陈总舵主有甚么意思,请不客气的吩咐下来。”卫春华道:“曾将军十分爽快,那再好没有。我们陈总当家的意思,第一件,我们红花会今天得罪了李军门,要请他大肚包容,既往不咎。”曾图南道:“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兄弟可以拍胸膛担保,军门以后决不致因这件事跟贵会为难。第二件呢?”卫春华道:“我们四当家文泰来关在提督府,曾将军是知道的了?”曾图南嗯了一声。卫春华道:“他是钦犯,李军门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他释放,这个我们是明白的,可是陈总当家的想念他得紧,今晚想见他一见。”曾图南沉吟半晌,道:“这件事十分重大,兄弟不敢作主,要回去问过军门再来回话。陈总舵主可还有甚么吩咐么?”卫春华道:“没有了。”曾图南告辞回去,过了一个时辰,又来求见,仍是卫春华接见。曾图南道:“军门说道:文四爷所犯的案子重大之极,本来是决不能让人探监的。”卫春华道:“本来嘛!”曾图南道:“不过陈总舵主既然答应交还玉瓶,军门也只得拚着脑袋不要,让陈总舵主一见。但是有两件小事,要请陈总舵主俯允才好。”卫春华道:“请曾将军说出来听听。”
  曾图南道:“第一,这是军门为了结交朋友才舍命答应的事,要是给人知道了,那可是天大祸事……”卫春华道:“李军门要陈总当家答应,此事决不可泄露一字半句,是不是?”曾图南道:“正是。”卫春华道:“这件事我代我们当家答允了。”曾图南道:“第二件,探监只能陈总舵主一个人去。”卫春华笑道:“李军门当然怕我们乘机劫牢。好吧,这件事我也答应了。探监是陈总当家一个人去,我可没答应不劫牢。”曾图南道:“卫大哥是英雄好汉,千金一诺。兄弟这就去回报。今天请陈总舵主到提督府来便了。”卫春华道:“陈总当家与文四当家见面,那张召重若是在旁,这件事自然瞒不住了,于李军门只怕大大的不便。”曾图南道:“卫大哥此言有理,让军门借故请开他便是。”卫春华道:“我们在江湖上混饭吃,道义为先,只要李军门遵守今日所约之事,他的如夫人和玉瓶着落在我们身上送还。”曾图南起身一揖,道“兄弟先此谢谢!”
  群雄待曾图南走后,聚在大厅中等候陈家洛调兵遣将,相救文泰来。陈家洛道:“七哥,仍是请你分派吧。”徐天宏只是沉吟不语,过了半晌,说道:“现下把张召重那扎手家伙调开了,总舵主又可到里面相机行事,劫牢当然容易得多。可是李可秀定也防到了这一着。须得先推算他怎样应付,然后给他来个出其不意。”陈家洛道:“正是。”杨成协道:“我想他定要调集重兵,包围地牢出口,说不定再请大内的高手侍卫协助,只放总舵主一人进去,也只放总舵主一人出来。”常赫志道:“咱们得在提督府外接应,以防龟儿们对总舵主不利。”徐天宏道:“接应当然是要的,只是我想李可秀不敢对总舵主怎样,他的小老婆和玉瓶还在咱们这里。”大家谈了一会,都觉眼前局面已比今日上午有利,一则已知道地牢的地形和机关,再则陈家洛可在牢内里应外合,只是李可秀的防备却也定比上午周到,单凭硬攻,未必成功。无尘叫道:“今日就决生死存亡,这口气再也憋不住啦。”陈家洛忽道:“有了。七哥,我去见四哥时穿上宽大的披风,头戴风帽面罩,只装作不愿给人发现面目……”徐天宏已知他意思,道:“那是得一人,失一人,决非善策。”无尘道:“总舵主,你把话说完。”陈家洛道:“我进了地牢之后,和四哥换过装束,让他出来,看守的人只道是我。你们在外接应,一举把四哥救出去。”无尘道:“那么你呢?”陈家洛道:“皇帝和我特别有缘,等他们发现已经调包,自然会放我出来。”
  卫春华道:“总舵主这法子确是一条妙计,但你是一会之主,决不能轻易涉险,这件事让我去做。”一时之间,群雄纷纷自荐。陈家洛道:“各位哥哥,不是我自逞刚勇,实在只是我最适合。你们不论哪一位去,虽把四哥救出,自己却失陷在内,咱们是一样的兄弟之情,不见得四哥就比哪一位哥哥更为亲近。”杨成协道:“总舵主去做此事,总是不妥。”陈家洛道:“各位有所不知,皇帝曾和我击掌为誓,我们两人决不互相加害。”于是把昨晚在海塘边两人起誓的情形说了一遍。徐天宏道:“皇帝老儿阴险狠毒。说话未必算数。”陈家洛执意要这么办。徐天宏道:“既然如此,咱们来个两全之计。”
  骆冰见群雄都欲以身代文泰来出来,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难受,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周仲英站在一旁,见众人义气深重,不禁暗暗佩服,心想:“红花会名闻江湖,会中人物确是非同小可。”见骆冰神色有异,走近她身边,说道:“文四奶奶,你宽心。咱们且听天宏说说看。”徐天宏道:“总舵主这条金蝉脱壳之计,本是十分高明,只是稍微冒险了一点。我想咱们还是照做,不过等四哥一救出,咱们立即进攻地牢,接应总舵主出来。”群雄都觉首领涉险,心中不安,但实在也别无他法,只得都答应了。
  骆冰走到陈家洛面前,施下礼去,说道:“总舵主你这番情意,我们夫妻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说到这里,眼圈儿又红了。陈家洛还了一揖,道:“四嫂快别这样,咱们兄弟情同骨肉,怎说得上‘报答’两字?”
  当下布置已毕,陈家洛披上黑色大氅,领子翻起,一顶风帽低低垂下,与卫春华两人径投提督府来。此时已近黄昏,天边明星初现。到得提督府外,一人迎过来低声道:“是陈总舵主?”卫春华点点头。那人道:“请跟我来,这位请留步。”卫春华站定了,望着陈家洛跟那人进了提督府。暮色苍茫中,群鸦归巢,喧噪不已,卫春华心中怦怦乱跳,不知总舵主此去吉凶如何。不一会,红花会众兄弟都已乔装改扮,疏疏落落的到来,散在提督府四周,待机而动。
  陈家洛进入府门,只见满府都是兵将,手执兵刃,严阵以待。经过了三个院子,那人将他引到一间厢房之中,说道:“请稍宽坐。”走了出去。不一会,李可秀走了进来,拱手说道:“幸会幸会。”陈家洛揭开大氅,露出脸来,笑道:“前日湖上一会,不意今日再逢。”李可秀道:“现在就请去见那犯人,请随我来。”两人刚走到门口,忽见一名亲随气极败坏的奔了过来,说道:“皇上驾到,将军快出去接驾。”李可秀吃了一惊,对陈家洛道:“只好请阁下在此稍候。”陈家洛见他神色不似作伪,点了点头,回身坐下。李可秀急奔出去,只见满衙门都是御前侍卫,乾隆已经走了进来。李可秀忙跪下叩见。
  乾隆道:“你预备一间密室,我要亲审文泰来。”李可秀迎接乾隆进了自己书房。御前侍卫在书房前后左右各间房中部署得密密层层,屋顶上也都有侍卫守望。乾隆对白振道:“我有机密大事要问这犯人,不许有人听见。”白振道:“是,是!”退了出去。不一会,四名侍卫抬了一个担架进来。文泰来戴着手铐足镣,睡在担架之上。侍卫躬身退出,书房中只剩下文泰来与乾隆两人,一时静寂无声。文泰来此时外伤未愈,神智却极清醒,躺着对谁也不加理会。乾隆问道:“你身上的伤全好了吧?”文泰来睁眼一看,吃了一惊,坐起身来。他随老当家于万亭进宫之时,曾和乾隆见过一面,此时忽在杭州相遇,自是大出意外,哼了一声,冷冷的道:“还死不了。”乾隆道:“我要他们请你去北京,本来是有点事情和你商量,哪知起了误会,我已责罚过他们了,你不必再介意。”文泰来听他言语说得漂亮,怒气上升,又哼了一声。乾隆道:“那次你与你们姓于的首领来见我,咱们本要计议大事,哪知他回去之后竟一病不起,可惜可惜。”文泰来道:“要是于老当家不死,恐怕他今日也被锁在这里了。”乾隆哈哈大笑,道:“你们江湖汉子,性子耿直,肚里有甚么话就说甚么。我问你一句话,你老实答了,我马上放你回去。”文泰来说:“你放我?哈哈,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我知道你不杀我,天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到今天还不下手,就是想问问我。”乾隆笑道:“那你也未免太多疑了。”站起身来,走近两步,问道:“你那姓于的首领后来和我说话,都跟你说了么?”文泰来道:“甚么话?”乾隆瞪眼望他,文泰来双目回视,毫不退避。过了半晌,乾隆转开了头,低声道:“关于我身世的事。”
  文泰来心中盘算,自己既落入他手,总是有死无生,不过红花会大伙已到杭州,如能拖延一些时候,他们可以设法劫牢相救,便道:“他没有说。你是皇帝,是前朝皇帝和皇太后的儿子。你的身世谁人不知,有甚么好说的?”
  乾隆吁了口气,道:“那天他深夜来见我,你可知是为了甚么?”文泰来道:“于老当家说,他曾经帮过你一个大忙,最近我们红花会经费短缺,他来问你要三百万两银子。哪知你非但不给,反而把我捉拿在此。有朝一日我脱却灾难,定要把你这忘恩负义之事全部抖了出去。”乾隆哈哈大笑,心中一宽,偷眼看他脸色,见他气愤异常,似乎不是作伪,心中半信半疑,说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把你杀了,否则放了你出去,不免败坏我的声名。”文泰来道:“谁教你不早杀呀?你杀了我,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着,见到皇太后也不用心里怀着鬼胎啦。”乾隆倏然变色,问道:“皇太后怎么啦?”
  文泰来道:“你自己明白。”乾隆阴森森的道:“那么你全知道了?”文泰来道:“全知道,那也不见得。于老当家说,皇太后知道他帮过你的忙,曾要你好好报答,可是你却舍不得三百万两银子。你有金山银山,三百万两银子只不过是拔根毫毛,可偏偏这么小气。”乾隆心里又是一宽,嘿嘿的笑了几声,摸出手帕来擦去额上汗珠。他在室中来回踱步,心神稍定,笑道:“你在皇帝面前丝毫不惧,居然不怕死在眼前,倒真是一条硬汉子。你有甚么放不下的事,不妨说给我听。等你死了后,我差人去办。”文泰来道:“我怕甚么?谅你也不敢马上杀我。”乾隆道:“不敢?”文泰来道:“你要杀我,不过是怕你的秘密泄露。可是你一杀我,哈哈,你的秘密就保不住了。”乾隆道:“难道死人会说话?”文泰来不理,自言自语:“我一死,就有人打开那封信,就会拿证物公布于天下,那时候皇帝就要大糟而特糟了。”
  乾隆急问:“甚么信?”文泰来道:“于老当家当时先把你的事情,详详细细的写在一封信里,用火漆密封了,连带两件极重要的证物,放在一位朋友那里,然后我们两人才进宫来见你。”乾隆道:“你们怕有甚么不测?”文泰来道:“当然啦,我们怎信得过你?于老当家对他朋友说,要是我们两人忽然死了,就请他拆开那信,照着信中吩咐去办。若是我们之中还有一人活在世上,千万不可拆开。现在于老当家已经去世,只怕你不敢杀我吧。”乾隆不禁连连搓手,焦急之情,见于颜色。文泰来道:“这信和那两件证明,你用三百万两银子去收买,多半还值得吧?”乾隆道:“银子?我本来是要给的,我还要放你出去。那么你写一封信给你朋友,要他拿那封信和那两件东西来,我马上放人支银子。”文泰来道:“哈哈,我把这朋友的名字告诉了你,好让你又派侍卫去杀他捉他。老实说,在这里我很舒服,这生这世我是不想出去啦,吃定了你一世。咱们俩是同归于尽的命,要是我先死,你也活不长久。”
  乾隆咬着嘴唇皮,一声不响,凝思应付之策,过了一会,说道:“你不肯写信,那也好。给你两天期限,后天晚上再来问你,要是仍然这般倔强,只好杀你。我杀你不会让人知道,你朋友只道你仍然活着。退一步说,就算不杀你,难道不会剜去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舌头,斩断你的双手……你在这两天中好好想一想。”说完,推门走出书房,大踏步向外走出。众侍卫在后面跟随保护,李可秀跟到府外,跪下相送。
  乾隆一走,文泰来由提督府亲兵抬入地牢,沿路来去,都由张召重仗剑护送。刚回地牢,一名亲兵对张召重道:“李将军有封信给张大人。”张召重接信一看,出地牢去了。文泰来躺在床上,想念娇妻良友此时必仍在穷智竭力营救,然而朝廷势大,皇帝亲临,实在非同小可,别要朋友们因救自己而有损折,那么即使获救,也是此心终生难安了。正自思潮起伏,忽闻闸门响动,不一会,进来一人,文泰来只道他是张召重,一眼都不去望他。那人走到床前,轻声道:“四哥,我瞧你来啦。”文泰来一惊,睁眼一看,竟是总舵主陈家洛。黄河渡头陈家洛率众来救,他未得相会,今日上午才亲见丰采,危急之中只是隔着铁网看了几眼,见他义气深重,临事镇定,早已必折,此刻牢中重会,不由得惊喜交集,忙挺腰坐起,叫道:“总舵主!”陈家洛微笑点头,从怀中拿出两把钢锉,就来锉他手上手铐,用力锉了几锉,手铐上只起了几条纹路,钢锉却磨损了。原来这手铐是用西洋的红毛钢铸成,寻常钢锉奈何它不得。这一着大出陈家洛意料之处,心中一急,手劲加木,再锉得几锉,拍的一声,钢锉竟自折断,忙换过一把钢锉再锉。锉了半天,两人满头大汗,手铐却仍是纹丝不动。陈家洛又从怀里捞出钻子、起子、锤子诸般铁器,可是不论如何对付,手铐总是解脱不开。文泰来道:“总舵主,这副脚镣手铐只有宝刀宝剑才削得断。”陈家洛想起黄河渡口夜斗张召重,他一把凝碧剑将自己钩剑盾牌与无尘长剑全部削断,忙问:“张召重是不是整天都守着你?”文泰来道:“他和我寸步不离,刚才不知有甚么要紧事才出去。”陈家洛道:“好,咱们等他回来,夺他宝剑。”把钢锉等物丢在床底。文泰来道:“我能否出去,难以逆料,皇帝要杀我灭口,怕我泄漏秘密。总舵主,我把秘密跟你说了,那么不论我是死是活,都不会耽搁咱们的大事。”陈家洛道:“好,四哥你说。”文泰来道:“那天晚上我随于老当家进宫,见了皇帝,乾隆当然大感惊诧。于老当家说:‘浙江海宁陈家一位老太太叫我来的。’他拿了一封信出来,皇帝看后脸色大变,叫我在寝宫外等候。他们两个密谈了大约一个时辰,于老当家才出来。他在路上告诉我,皇帝是汉人,是你的哥哥。”
  陈家洛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那决不能够,我哥哥还在海宁。”文泰来道:“于老当家说,当年前朝的雍止皇帝生了个女儿,恰好令堂老太太同一天生了个儿子。雍正命人将孩子抱去瞧瞧,还出来时,却已掉成个女孩。那个男孩子,便是当今的乾隆皇帝……”话未说完,忽然甬道中传来脚步之声,陈家洛忙在床角一隐,进来的是一名亲兵。他不见陈家洛,很是诧异,问道:“红花会的陈当家呢?”陈家洛从隐身处出来,道:“甚么事?”那亲兵道:“张召重大人回来了,李将军留他不住,请你快出去。”陈家洛道:“好!”左手一探,已点中他“通谷穴”。那亲兵一声不出,倒在地下。陈家洛随手将他拖入床底。文泰来道:“张召重就要来到,详情已不及细说。于老当家知道皇帝是汉人,就去劝他反满复汉,恢复汉家山河,把满人尽都赶出关去,他仍然做他的皇帝。皇帝似乎颇有点动心,不过他说这事是真是假,还不能完全确定,要于老当家把两件证物拿给他看看,再定大计。哪知于老当家回去就一病不起。他遗命要你做总舵主,他对我说,这是咱们汉家光复的良机。皇帝是你哥哥,要是他不肯反满复汉,大家就拥你为主。”这一番话把陈家洛听得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回想在湖上初见乾隆,后来又见他在自己父母墓前哭拜,再想到他对自己的情谊,其中确有不少特异而耐人寻味之处,难道皇帝真是自己父母所生?也只有如此,他手题“春晖”、“爱日”的匾额才说得通。文泰来又道:“雍正怎样用女孩掉了你的哥哥,经过情形,据说你令堂老太太详详细细写在一封信里,此外还有几种重要证物,于老当家都交给令师天池怪侠袁老前辈保管。”陈家洛道:“啊,今年夏天常氏双侠来看我师父,就是奉义父之命,送这些东西来的?”文泰来道:“不错,这是最机密的大事,所以连你也不让知道。袁老前辈也只知是要紧非常的物件,到底是甚么他并不清楚。于老当家临终时遗命,等你就任总舵主后,开启信件,共图大举。哪知我失手就擒,险险耽误了要事。总舵主,今日如果救我不出,你赶快到回疆去见你师父,千万不可因我一人的生死安危,而误光复大业。”文泰来说完这番话,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他正想续说,忽听得甬道中又有脚步声,忙做个手势。陈家洛躲入了床底。文泰来上身倚出床外,半个身子跌在地上,一动不动。
  张召重走进室来,地牢内一灯如豆,朦朦中见文泰来上半身跌在地上,似乎已死,大吃一惊,纵上前来,在他背上轻轻一推,文泰来全然不动。张召重更惊,一把将他拉起,伸手要探他鼻息,文泰来突然纵起,向他扑去,双手连铐横扫而至。张召重出其不意,正待倒退,忽然小腹上“气海穴”一麻,知道床底伏有敌人,已中暗算,怒吼一声,窜出两步,双掌一错,护身迎敌,一面竭力凝定呼吸,闭住穴道。陈家洛见他被点中穴道,居然不倒,也自骇然,疾从床底跃出,双拳如风,霎时之间已向他面门连打了七八拳。张召重不敢还手,惟恐一动手松了劲,穴道登时阻塞,他脸上连中了七八拳,脚下不住倒退。陈家洛飞起一脚,向他右腰踢去。张召重向左一避,只觉“神庭穴”一阵酸痛,又被对方打中了穴道,这时再也支持不住,全身瘫软,跌倒在地。陈家洛在他身上一摸,哪知竟无凝碧剑,十分失望,搜他身边,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灯下展视,见是李可秀写给他的一个便条,请他携凝碧剑出去,有一位贵官要借来一观。陈家洛知道是李可秀把他调开的借口,不料他放心不下,走出去一会,又回来监视,想是观剑未毕,所以没有带来。陈家洛再搜他身上,触手之间,高兴得跳了起来,文泰来见他喜容满面,忙问:“怎么?”陈家洛手一扬,抛起一串钥匙,在铐镣上一试,应手而开。
  文泰来顿失羁绊,双手双脚活动了一会,陈家洛已把身上大氅和风帽除下,说道:“你快穿上出去!”文泰来道:“你呢?”陈家洛道:“我在这里耽搁一下,你快出去。”文泰来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总舵主,你的好意我万分感激,可是决不能这样。”陈家洛道:“四哥你有所不知,我留在这里并无危险。”于是他把和乾隆击掌为誓的经过约略说了。文泰来道:“此事万万不可。”陈家洛眉头一皱,道:“我是总舵主,红花会大小人众都听我号令,是不是?”文泰来道:“那当然。”陈家洛道:“好吧,这是我的号令,你快穿上这个出去,外面有兄弟们接应。”文泰来道:“这次只好违抗你的号令,宁可将来再受惩处。”陈家洛道:“四嫂对你日夜想念,各位哥哥盼你早日脱险,现在有这大好良机,你怎么如此无情无义?”任凭他说之再三,文泰来只是不允。僵持了一会,陈家洛知道他决不会答应,灵机一动,道:“那么咱们两人冒险出去,你穿他的衣服。”说着向张召重一指。文泰来喜道:“妙极,你怎不早说?”
  两人把张召重的衣服剥下,和文泰来换过,又把脚镣手铐套在张召重身上锁住。陈家洛把锁匙放在袋里,笑道:“任你有通天本领,这次再不能跟咱们为难了吧?”张召重急怒欲狂,眼中似要喷血,苦于说不出话。
  两人轻轻走了出来,过了闸门,穿过甬道,从石级上来,突然眼前大亮,只见满园中都是火把,数十名兵士手执长矛,亮晃晃的矛头对准地牢出口。远处又有数百名兵士弯弓搭箭,向着地牢口瞄准。李可秀右手高举,双目凝视,只要他右手向下一挥,矛箭齐发,陈家洛与文泰来武艺再高,却也无法逃得性命。陈家洛退后一步,低声问文泰来道:“你伤势怎样?能冲出去吗?”文泰来苦笑一下道:“不成,我腿上不灵便。总舵主你一人走吧,莫管我。”陈家洛道:“那么你冒充一下张召重试试看。”文泰来把帽子拉低,压在眉檐,大模大样的走了出去。李可秀见张召重和陈家洛一齐出来,心中暗暗叫苦,只道张召重已将陈家洛擒住,转头对李沅芷道:“你去把剑还给张召重,和他东拉西扯说几句话,让红花会的总舵主逃走。”李沅芷双手托着凝碧剑,走到地牢出口,把剑托到文泰来跟前,故意处身两人之间,说道:“张师叔,你的宝剑。”手肘轻轻在陈家洛身上一推。文泰来哼了一声,伸手接剑。李沅芷在火光下看得清楚,惊叫一声:“文泰来,你想逃!”双手一缩,右手握住剑柄,拔剑出鞘,向他当胸刺到。
  文泰来一侧身,左掌一翻,伸食中两指夹住剑身,右手快如闪电,向她“太阳穴”猛击过去。李沅芷一惊,退后一步,哪知剑身被他双指夹住,竟自动弹不得,急忙松手,直窜出去,左肩上已被文泰来五指一拂,只感奇痛彻骨,大叫一声:“妈呀!”蹲了下来。陈家洛向外奔得两步,回头一看,文泰来已被众亲兵团团围住,只见凝碧剑白光飞舞,矛头纷纷落地。李可秀大叫:“你再不住手,要放箭了。”文泰来一用力,腿上旧伤忽又迸裂,流血如注,知道无力冲出重围,喊道:“总舵主,接住剑,你快出去。”把凝碧剑向陈家洛掷去,忽然肩头一痛,手一软,那柄剑只抛出数尺,就落在地下,原来肩头已中了一箭。
  陈家洛窜出数步,向李可秀喝道:“快别放箭!”李可秀手一挥,众亲兵不再射箭,十余把长矛分别指住了陈家洛和文泰来。陈家洛道:“快请医生给文四当家医伤。我去了!”昂然向外走出,众亲兵事先受了李可秀之命,假意呐喊追逐,并不真的阻拦。陈家洛跃上墙头,只见内外又是三层弓箭手和长矛手,心中暗暗发愁,对方如此戒备,今后相救文泰来那是更加难了。刚出提督府,卫春华和骆冰已迎了上来,陈家洛苦苦笑着摇摇头。此时东方已现微明,群雄心怀郁愤,齐回孤山马宅休息。睡不到两个时辰,各人均怀心事,哪里再睡得着,又集在厅上商议。陈家洛向卫春华道:“九哥,你把玉瓶和李可秀的小老婆给他送去,咱们不可失信于人。”卫春华答应了出去,马大挺走进厅来说道:“总舵主,张召重有封信给你。”陈家洛道:“张召重写信给我?这倒奇了,不知他说些甚么?”拆信一看,但见满纸激愤之言,责他行诡暗算,非英雄好汉之所为,约他单打独斗,分个胜负,时地由他决定。陈家洛道:“那家伙想报昨晚之仇,哼,单打独斗,难道惧了你不成?”提起笔来,复了一信,便说谨如所约,明日午时在葛岭初阳台相见,如约一人助拳,不是英雄。正要差人送去,徐天宏道:“咱们须得在两天内救出四哥。张召重之约,延迟数日如何?不要因此而误了正事。”陈家洛道:“甚是。今日是二十,那就约定廿三午时。”当下另写一信,命人送去提督府。赵半山道:“这家伙宝剑锋利,总舵主别和他比兵刃,在拳脚上总不致于输他。”无尘道:“就怕他要比剑,这贼子……”想起黄河渡口削剑之仇,恨恨不已。
  周仲英道:“总舵主你别见怪,我有句话要说。”陈家洛道:“周老前辈尽管指教,怎么跟小侄客气起来啦?”周仲英道:“总舵主的武功我是领教过的,那确是高明之极,不过那张召重功力深厚,咱们都斗过他。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总舵主虽不致输给他,但要胜他恐也不易,咱们须得筹个必胜之策。”陈家洛道:“周老前辈说得不错,要胜他确是没有把握。不过他既约我决斗,如不赴约,岂不为人耻笑?只好竭力一拚,胜负在所不计了。”常伯志道:“这龟儿子,咱们先去把他的剑盗来,杀杀他的威风。”章进叫道:“咱们一个一个先去找他打架,就算胜他不了,也教他这两天中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总舵主好好休息两天,精神力气就胜过他了。”群雄大笑,觉得他这主意倒也颇有道理。正议论间,马家一名庄丁过来对马善均道:“老爷,那王维扬老头子仍旧不肯吃饭,只是大骂。”马善均问:“他骂甚么?”那庄丁道:“他骂御林军做事没道理。他说在江湖上行走几十年,人人敬重于他。哪知这次给朝廷保镖,反给不明不由的扣在这里。”无尘笑道:“他威震河朔,到咱们江南来,嘿嘿,威风可就没有了,只好吃点苦头!”
  徐天宏心念一动,说道:“我这里有条‘卞庄刺虎’之计,便是从十弟的念头中化出来的,各位瞧着是否使得?”把计策一说,众人无不拊掌大笑。无尘连说:“妙计,妙计!”周绮笑着不住摇头,对徐天宏扁扁嘴。
  陈家洛笑道:“周姑娘又在笑七哥不够光明磊落了。不过对付小人,也不必尽用君子之道。孟大哥,你去跟那威震河朔说去吧。”王维扬在齐鲁燕赵之地纵横四十年,无往而不利,哪知一到江南,就遭此挫折。他大叫大嚷,定要见御林军统领评理。正自吵闹,室门开处,进来一个中年汉子,身穿御林军军官服色,却是孟健雄。他精明干练不让卫春华,走进室来,漫不为礼,大剌剌地往椅上一坐,说道:“你就是威震河朔吗?”
  王维扬见他傲慢无礼,心中有气,说道:“不错,这外号是江湖朋友送的,既然福统领听着不顺耳,赶明儿我遍告江湖朋友,把这外号撤了就是。”孟健雄冷冷的道:“福统领是皇亲国戚,才不来理你们江湖上这一套呢。”王维扬道:“那么我好好给朝廷保镖,护送宝物来杭,路上没出一点岔子,干么把我老头子不明不白的扣在这里?”孟健雄道:“你真的要知道?”王维扬道:“当然哪!”孟健雄道:“只怕你年纪老了,受不起这个惊吓。”王维扬最恨别人说他年纪大不中用,当下潜运内力,伸掌在桌子角上一拍,木屑纷飞,桌角竟被他拍了下来,怒道:“王维扬年纪虽老,雄心犹在,上刀山下油锅,皱一皱眉头的不算好汉。怕甚么惊吓?”孟健雄道:“王老头儿倒真还有两下子。嘿嘿,江湖上有两句话,说甚么‘宁碰阎王,莫碰老王;宁挨三枪,莫遇一张。’是么?”王维扬道:“那是黑道上给我老头子脸上贴金的话。”孟健雄道:“干么‘老王’要放在‘一张’上面?难道老王的武功本领,要盖过那位姓张的不成?”
  王维扬恍然大悟,霍地站起,跨上一步,大声道:“啊,是火手判官要伸量老夫斤两来着!我老胡涂啦,没想到这一着。”孟健雄道:“张大人是我上司,你总知道吧?”王维扬道:“我知道张大人是在御林军。”孟健雄道:“你认识他老人家吧?”王维扬道:“我们虽然同在北京,武林一脉,但他是官,我是民,我久仰他英名,可惜没福气相识。”孟健雄道:“我们张大人对你的名字,也是听得多了。现在他也在杭州。他说,在北京的时候,天子脚下,为了一点虚名而伤和气,闹出来不好看,眼前既然都在外乡,张大人有三件事要和王老英雄相商。只要你金言一诺,马上就可以出去。”王维扬道:“我是给你们御林军扣着,有甚么事,还不是凭你们说,何必要我答应?”孟健雄道:“这些事很容易办哪,老镖头何必动怒?”
  王维扬道:“火手判官要我怎样?”孟健雄道:“第一件,请老镖头把‘威震河朔’的外号撤了。”王维扬道:“哼,第二件呢?”孟健雄道:“请你把镇远镖局收了。”王维扬怒道:“我这镇远镖局开了三十多年,没毁在黑道朋友手里,张大人却要我收山。好!第三件呢?”孟健雄道:“第三件哪,请王老镖头遍请武林同道,宣告‘宁碰阎王,莫碰老王;宁挨三枪,莫遇一张’这句话,可得倒过来说。张大人还说,王老头年纪大了,这把紫金八卦刀已无多大用处,不如献了给御林军。”
  王维扬一听,怒气冲天,叫道:“我和张召重无冤无仇,他何以如此欺人太甚。”孟健雄笑道:“你享名四十年,见好也应该收了。一山不能藏二虎,难道这道理你也不懂?”王维扬道:“原来他是要折辱我这老头,好叫他四海扬名。哼,要是我不答应呢?他是不是把我扣在这里不放?好,我认了命。他假公济私,只怕难逃天下悠悠之口。”
  孟健雄道:“张大人是英雄豪杰,岂肯做这等事?他约你今日午时,在狮子峰上拳剑相会,要是老王厉害,三个条款不必再提。否则的话,就请王老镖头答应这三件事。”王维扬道:“就是这么办,我老头儿四十年的名儿卖在火手判官手里,也不枉了。”孟健雄道:“张大人说,这件事给皇上知道了可不大稳便。王老镖头要是敢呢,那就单刀赴会。若是心虚胆怯,要请朋友助拳帮阵,张大人说也就不必比了。”
  王维扬气得哇哇大叫,说道:“我老头儿就是埋骨荒山,也是单刀双掌,前来领教。”孟健雄道:“那么你写封信,我好带去回复张大人。”说罢拿过纸墨笔砚。
  王维扬气得双手发抖,写了一通短信:
  “张召重大人英鉴:你之所言所为,未免欺人太甚。今日午时,便在狮子峰相会,如我败于你手,由你处置便了。王维扬启”他是一介武夫,文理本不甚通,盛怒之下,写得更是草草。孟健雄一笑,将信收起。王维扬道:“请教老哥尊姓大名,待会也要领教。”他是连孟健雄也迁怒在内了。孟健雄道:“我是后生晚辈,贱名不足挂齿。说过单打独斗,待会我也不去狮子峰。若讲人多,镇远镖局可不能跟御林军比呢。嘿嘿,嘿嘿!”连声冷笑,转身走出,带上了门。红花会知道王维扬畏惧官府,不敢擅逃,所以只随便把门带上,否则凭他一身武功,身上又无铐镣,几扇木门怎关得他住?铁琵琶韩文冲那日追马中伏,被扣了起来。这天上午,被人带到另一间小室中监禁,自忖这番落入红花会之手,只怕再无幸免,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隔室有人大叫大骂,一听声音,竟是总镖头王维扬,但听他大骂张召重后生小子,目中无人。韩文冲大为奇怪,正待叫问,室门开处,进来两人,说道:“请韩大爷到厅上说话。”进得厅来,见左边椅上坐着三人,上首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其次一人白须飘然,一人身材矮小,都是在甘凉道上见过的。韩文冲羞愧无已,一言不发,作了一揖,坐在椅上。陈家洛道:“韩大哥,咱们在甘肃一会,不料今日又在此地相遇。哈哈,可说是十分有缘了。”韩文冲隔了半晌,道:“在下那时答应从此封刀归隐,可是王总镖头非要我走这一趟镖不可。一则是却不过朋友之情,再则知道这是公子府上的珍宝,想来公子不会责怪,所以……”徐天宏厉声道:“韩朋友,咱们在江湖上讲究的是信义两字,你言而无信,自己瞧着怎么办?”韩文冲一横心,答道:“我既落入你们之手,还有甚么说的,要杀要剐……”陈家洛道:“韩大哥,快别这样说。王总镖头这一次可给张召重欺侮得狠了。这姓张的狐假虎威!王老英雄威震河朔,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侮辱,说甚么也要斗一斗这火手判官。咱们武林一脉,大家都很气愤,何况王总镖头还保了舍下的镖,兄弟可不能袖手不理。韩大哥跟张召重交情怎样?”韩文冲道:“在北京见过几次,咱们贵贱有别,他又自恃武功高强,不大瞧得起我们,谈不上甚么交情。”陈家洛道:“照啊,你看看这信。”把王维扬所写那信递给他看。
  韩文冲本想总镖头向来敬畏官府,绝不致和张召重翻脸,只是他成名已久,性子刚烈,张召重当真仗势欺人,这口气也是咽不下去,刚才亲耳听得他破口大骂,又见这信,认得是王维扬的笔迹,再不怀疑,说道:“既然如此,我想见总镖头,商量一下对付的方策。”陈家洛道:“现在时候不早,这信想请韩大哥先送去给张召重,回来再见王老英雄如何?”他虽是商量的口吻,韩文冲也只得答应。
  陈家洛高声叫道:“十二哥,你出来。”石双英从内堂出来,陈家洛给他与韩文冲引见了,道:“这位石兄弟陪你去见张召重。韩大哥,你不明白张召重如何削了王老英雄的面子,这事说来话长,现在不及细谈。见了张召重后,你可说这位石兄弟是贵局镖师,一切由他来说。”韩文冲疑心又起,踌躇不应。陈家洛道:“韩大哥觉得有甚么不对么?”韩文冲忙道:“没有,我遵照公子吩咐就是。”徐天宏知他怀疑,只怕坏事,说道:“请等片刻。”转身入内,拿了一壶酒一只酒杯出来,斟了酒,送到韩文冲面前,说道:“刚才小弟言语多有冲撞,这里给韩大哥赔罪,请干此杯,就算不再见怪。”韩文冲道:“好说,好说。”举杯一饮而尽,说道:“陈公子,我去了。”陈家洛拱拱手道:“偏劳了。”韩文冲拿了信,转身下堂。徐天宏突然惊道:“啊哟,不好了!韩大哥,我弄错啦,刚才那杯酒里有毒。”
  众人全都吃了一惊,韩文冲脸上变色,转过头来。徐天宏道:“真是对不起,这酒里下了毒,本来是浸暗器用的,下人不知道拿了给我。刚才我一闻气味才知道。韩大哥已喝了一杯,糟糕,糟糕,快拿解药来。”一名庄丁道:“解药在东城宅子里。”徐天宏骂道:“胡涂东西,快骑马去拿。”那庄丁答应了出去。徐天宏对韩文冲道:“小弟疏忽,实在该死。请韩大哥先送这信去,只要一切听我们石兄弟的话行事,回来吃了解药,一点没事。”韩文冲知道他是故意下毒,逼自己就范,如果遵照红花会吩咐,回来就有解药可服,否则这条命就算送了,向徐天宏狠狠瞪了一眼,一语不发,转身就走。石双英跟了出去。等两人走出,周仲英皱眉道:“我瞧韩文冲为人也不是极坏,宏儿你下毒这一着,做得太不光明。”徐天宏笑道:“义父,这酒里没有毒。”周仲英道:“没有毒?”徐天宏道:“是呀!”随手倒了杯酒喝下,笑道:“我怕他在张召重面前坏咱们的事,所以吓吓他,回头再给他喝一杯酒,他就当没事了。”众人大笑不已。张召重接到陈家洛复信,约他在葛岭比武,心头怒气渐平,他和陈家洛交过几次手,知道十九可以取胜,一雪昨日之耻,他正坐在文泰来身旁监视,牢门开处,进来一名亲兵,说道:“张大人,有客。”递上一张名帖。张召重一看,大红帖子上写的是“威震河朔王维扬顿首”九字,登时有气:“拜客名帖之上,哪有把自己外号也写上之理?”对那亲兵道:“你去对客人说,我有公务在身,不能见客。请他留下地址,改日再拜。”那亲兵去了一会,又道:“客人不肯走,有封信在这里。”张召重拆开一看,又是生气,又是纳罕,心想自己和这老头儿素无纠葛,为甚么约我比武?对亲兵道:“你对李军门说,我要会客,请他派人来替我看守。”等看守文泰来的四名侍卫来到,张召重换上长袍,来到客厅。他认识韩文冲,举手招呼,说道:“王总镖头没来么?”韩文冲道:“张大人,我给你引见,这是咱们镖局子的石镖头。王总镖头有几句话要他对你说。”张召重把王维扬那信在桌上一掷,说道:“王总镖头的威名我是久仰的了。我和他素来没有牵连,怎说得上‘欺人太甚’四个字?恐怕其中有甚么误会,倒要请两位指教。”石双英冷冷的道:“王总镖头是武林领袖。武林中出了败类,不管和他有没有牵连,他都得伸手管上一管。否则叫甚么威震河朔呢?”张召重大怒,站起身来,说道:“王维扬说我是武林败类?”石双英板起一张满是疤痕的脸,一言不发,给他来个默认。张召重怒气更炽,说道:“我甚么地方丢了武林的脸,倒要领教。”石双英道:“王总镖头有几件事要问张大人。第一件,咱们学武之人,不论哪一家哪一派,最痛恨的是欺尊灭长。张大人是武当派高手,听说不但和同门师兄翻了脸,还想贪功去捉拿师兄,可有这件事?”张召重怒道:“我们师兄弟的事,用不着外人来管。”石双英道:“第二件,咱们在江湖上混,不论白道黑道,官府绿林,讲究的是信义为先。你和红花会无冤无仇,为了升官发财,去捉拿奔雷手文泰来,欺骗铁胆庄的小孩,将他害死。你问心可安?”张召重大怒,说道:“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跟你们镇远镖局又有甚么干系?”石双英道:“你打不过红花会,自己逃走,也就是了,何以陷害别人,施用金蝉脱壳之计,叫镇远镖局顶缸,害得我们死伤了不少镖头伙计?”张召重和韩文冲都怦然心动:“原来王维扬最气不过的是这件事。”甘凉道上镇远镖局阎世章、戴永明等人被杀,钱正伦伤手之事,韩文冲都是知道的,这时忍不住接口道:“张大人这件事你确是做得不对,也难怪王总镖头生气。”石双英冷冷的道:“其余的事我们也不问了,这三件事你说怎么办?”说着双目一翻,凛然生威。张召重被他如审犯人般问了一通,再也按捺不住,抢上一步,叫道:“好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到太岁头上动土!”当场就要动武。石双英站起身来,退后一步,说道:“怎么?威震河朔找你比武,你怕了不敢,想和我动手是不是?”
  张召重喝道:“谁说不敢?他要今天午时在狮子峰分个高下,不去的不是好汉。”石双英道:“你要是不去,今后也别想在武林混了。王总镖头说,你如果还有一点骨气,那么就一个人去,我们镖局子里决不会有第二个人在场。倘若你惊动官府,调兵遣将,我们是老百姓,可不敢奉陪。”张召重道:“王维扬浪得虚名,这糟老头子难道我还怕他,用得着甚么帮手?”石双英道:“我们王总镖头不善说话,待会相见,是拳脚刀枪上见功夫。你要张口骂人,不妨现在骂个痛快。”张召重是个拙于言辞之人,给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石双英道:“好,就这样,怕你还得腾点功夫出来操练一下武艺,料理一些后事。”张召重双眼冒火,反手一掌,快如闪电。石双英身子急闪,竟没避开,给他打中左肩,跌出数步。张召重出手迅捷已极,一掌把石双英打跌,跟着纵了过去,左拳猛击他胸膛。石双英施展太极拳中的“揽雀尾”,将他这一拳粘至门外。张召重见他也是内家功夫,怔了一怔。就在这一瞬之间,石双英又退出数步,喝道:“好,你不敢会王总镖头,那么咱们就在这里见过高下。”双掌一错,只觉右臂隐隐酸麻,几乎提不起来。张召重喝道:“你不是我对手。你去对王维扬说,我午时准到。”石双英冷笑一声,转身就走,韩文冲跟了出去。
  当两人口角相争之时,韩文冲总是惦记自己服了毒酒,只觉混身上下满不舒服,只盼石双英快些说完,好回去服药解毒,等到两人动手,他已急得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好容易赶回孤山马宅,石双英道:“他答应午时准到。”韩文冲似乎腹痛如绞,坐倒在椅。徐天宏倒了杯酒,说道:“这是解药,韩大哥喝吧。”韩文冲忙伸手去接。周仲英夹手夺过,仰脖子喝了下去。韩文冲愕然不解。周仲英笑道:“这玩笑开得够了,韩大哥,你压根儿就没喝毒酒,他是跟你闹着玩的。天宏,快过来赔罪。”徐天宏笑嘻嘻的过来作了一揖,说道:“请韩大哥不要见怪。”跟着解释明白。韩文冲虽然不高兴,但怀恨之念已经释然。
  孟健雄又进去见王维扬,双手叉腰,气焰嚣张,戟指冷笑,说道:“张大人答应了,你现在就去吧。喂!张大人不爱别人婆婆妈妈的。你有甚么话,现在快说。待会在狮子峰,只是拳脚兵刃上分高下,你多罗唆,张大人是不听的。哀求讨饶,也未必管用。你要是懊悔害怕,现在说还来得及。”
  王维扬霍地站起,叫道:“我这条老命今天不想要了。”大踏步走了出去。孟健雄手一挥,一名庄丁把王维扬的紫金八卦刀和镖囊捧了上来。他伸手接了,气呼呼的一把白须子吹得笔直扬起。韩文冲站在门口,说道:“王总镖头此去,还请加意小心。”王维扬道:“你都知道了?”韩文冲点点头道:“我见过了张召重。”王维扬道:“他骂我甚么?”韩文冲道:“小人之言,王总镖头不必计较。”王维扬道:“你说不妨。”韩文冲道:“他骂你……糟老头子,浪得虚名!”王维扬哼了一声道:“是不是浪得虚名,现在还不知道呢。我如有不测,韩老弟,镖局子和我家里的事,都要请你料理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叫剑英、剑杰不忙报仇,他兄弟俩武功还不成,没的枉自送了性命。”王剑英、王剑杰是王维扬的两个儿子,学的是家传八卦门武艺。韩文冲道:“总镖头武功精湛,谅那张召重不是敌手,我在这里静候好音。”王维扬随着带路的庄丁,往狮子峰单刀赴会去了。狮子峰盛产茶叶,“狮峰”龙井乃天下绝品。山峰既高且陡,绝顶处游客罕至。王维扬背插大刀,上得峰来。最高处空旷旷的一块平地,四周皆是茶树。只见前面走来一人。那人短装结束,身材魁梧,向王维扬凝视了一下,说道:“你就是王维扬?”王维扬听他直呼己名,心头火起,但他年近七十,少年时的盛气已大半消磨,又知张召重是现职武官,多少有些敬畏,说道:“不错,就是在下,你是火手判官张大人?”这人便是张召重,说道:“正是,咱们比拳脚还是比兵刃?”他做事把细,上峰之时已四下查察,果见对方并无帮手埋伏,心想王维扬虽然狂傲,他一个镖头,总不成真与官府对阵厮杀,是以坦然上峰应战。王维扬心想:“我和他并无深仇大怨,何必在兵刃上伤他?一个失手杀了官员,那也是后患无穷。用八卦掌一挫他的骄气,教他知道我老头子并非浪得虚名,也就是了。”说道:“我领教领教张大人天下知名的无极玄功拳。”
  张召重道:“好。”左拳右掌,合抱一拱。他虽心高气傲,但所学是武当派内家拳法,讲究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当下凝神敛气,待敌进攻。王维扬知他不会先行出手,说声:“有僭了。”语声未毕,左掌向外一穿,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他右肩,左掌同时翻上,“猛虎伏桩”,横切对方右臂,跟着右掌变拳,直击他前胸,转眼之间,连发三招。张召重连退三步,以无极玄功拳化开。两人合而复分,盘旋一周,均是暗暗惊佩。张召重心想:“这三招迅捷沉猛,真是劲敌。”王维扬心想:“他化解我这三招柔中带刚,火手判官名不虚传。”两人不敢轻敌,又盘旋一周。张召重抢进一步,左腿横扫。王维扬跃起避过,双掌向他面门按去。张召重左脚踢出,已暗伏“空击苍鹰”、“树梢擒猴”两招。王维扬双掌按处,将这二招消于无形。
  两人棋逢敌手,各展绝学,攻合拚斗,转瞬间已拆了三四十招。其时红日当空,两个影子在地下飞舞,倏分倏合。王维扬见斗他不下,心知自己年老,不如对方壮盛,久战之下,气力精神定然不如,突然间招式一变,掌不离肘,肘不离胸,一掌护身,一掌应敌,右掌往左臂一贴,脚下按着先天八卦图式,绕着张召重疾奔,正是他平生绝技“游身八卦掌”。
  这一路掌法施展时脚下一步不停,绕着敌人身子左盘右旋,兜圈急转,乘隙发招,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对立刚一应招,已然绕到他身后,对方转过身来,又已绕到他身后,如此绕得几圈,武艺再高的人,也必给缠得头晕眼花。但若对方站住不动,只要停得一停,后心要害立中拳掌。王维扬只绕得两个圈子,张召重便知此拳厉害,不等他再转到身后,斜步横抢,向他奔来方向迎了上去,劈面一掌。王维扬早已回身。张召重见他脚下踏着九宫八卦,知他是走坎宫奔离位,双掌挥动,抢进乾位。两人这般转了七八个圈,点到即收,手掌不交。这路掌法是王维扬熟练了数十年的功夫,越跑越快,脚步手掌随收随发,已到丝毫不加思索的地步。张召重见招拆招,起初还打个平手,时候一长,不免跟不上对方的迅捷,心念一动,如此对转,势落下风,当下运起无极玄功拳以柔克刚要诀,凝步不动,抱元归一,静待来敌。他脚步刚停,王维扬早欺到身后,“金龙抓爪”,发掌向他后心击去。张召重待他掌到,左手反转回扣,向他手腕抓去。王维扬疾忙缩手,一击不中,脚下已然移位,暗暗佩服:“此人当真了得,居然能闭目换掌。”原来张召重知道跟着对方转身,敌主己客,定然不如他熟练自然,眼见他白发如银,虽然矫健,长力一定不如自己,于是使出“闭目换掌”功夫,来接他的游身八卦掌。练这门武功之时以黑巾蒙住双目,全仗耳力和肌肤感应,以察知敌人袭来方向。临敌时主取守势,手掌吞吐,只在一尺内外,但着着奇快,敌人收拳稍慢,立被勾住手腕,折断关节。这路掌法原本用于夜斗,或在岩洞暗室中猝遇强敌,伸手不见五指,便以此法护身。掌法变化精妙,决不攻击对方身体,却善于夺人兵刃,折人手脚。其时一个的溜溜乱转,一个身子微弓,凝立不动。一到欺近,闪电般换了一招两式,王维扬又立即奔开。两人转瞬间又拆了数十招。王维扬渐觉焦躁,心想如此耗下去如何了局,突然扑到他身后,左掌虚击,右掌又是虚击。张召重反手两把没抓住他手腕,王维扬左手又连发两记虚招,欺他背后不生眼睛,右手猛向他肩头疾劈。张召重全神贯注对付他连续四下虚招,突然间掌力袭肩,心中一惊,闪避招架都已不及,右手反腕,向他右掌手背上按落,左拳猛击他右臂手肘,这一招“仙剑斩龙”,对方手掌只要一被按住,手臂非断不可。他想肩头不是致命所在,拚着身强力壮,挨他一掌,对方这条胳臂这一下可就是废了。王维扬一掌蓬的一声打在他肩头,正自大喜,忽觉手掌被按,缩不回来,却见对方左拳已向自己右肘猛击而下,知道这一下要糟,情急之下,右臂急转,手掌翻上,同时左掌向对方肩头击去。张召重左拳打下,王维扬手肘已经转过,臂弯虽然中拳,顺着拳势一曲,并没受伤,只是“曲池穴”中隐隐发麻。两人一换掌法,各自跳开,这一下,张召重吃亏较大,拳法上已算输了一招。张召重喝道:“掌法果然高明,咱们来比比兵刃。”刷的一声,凝碧剑已握在手中。
  王维扬也从背上拔出紫金八卦刀,这时两人站得临近,看得清楚,只见他口鼻俱肿,右眼圈上一大块乌青,不禁暗自纳罕,心想他一身武功,难道还有胜过他的人物,竟将他打成这个样子。殊不知昨晚张召重中了陈家洛的拳击,头脸受伤不轻,今日掌法上输了一招,也未始不是受这伤势所累。张召重存心在兵刃上挽回面子,凝碧剑出手,连绵不断,俱是进手招数,攻势凌厉已极。王维扬见他剑光如一泓秋水;知道是口宝剑,如被削上,自己兵刃怕要吃亏,不敢招架,展开八卦刀法,硬砍硬削。两人酣斗良久,张召重精神愈战愈长,但见对方门户封闭严密,急切间攻不进去,骤见他一招“铁牛耕地”,横砍过来,招术用得稍老,立即使招“天绅倒悬”,宝剑刃口已搭上八卦刀的刀头。王维扬缩刀不及,左手骈食中两指向他面门戳去。张召重侧头让过,呛啷一声,八卦刀刀头已被削断。王维扬赞道:“好剑!”跳开一步,说道:“咱们各胜一场。张大人还要比下去吗?”他是想借此收篷,各人都不失面子,哪知坏就坏在喝了一声“好剑”。张召重心想,你讥我这场得胜,不过是靠了剑利,胜得并不光彩,左手一摆,道:“不见输赢,今日之事不能算完!”剑走偏锋,刺了过去。
  翻翻滚滚又斗七八十招,王维扬头上见汗,知道长打久斗,于己不利,暗摸金镖在手,刀交左手,喝道:“看镖!”刀法陡变,变成左手刀术,三枝金镖随着刀势发了出去。这套“刀中夹镖”也是他的绝技。他左手刀法与寻常刀法相反,敌人招架已然为难,再加金镖顺着刀势发出,敌人避开了镖,避不开刀,避开了刀,避不开镖,端的厉害非常。只见他一刀斜砍向右,一镖随着向敌人右侧掷去,张召重向右一避,伸手接住来镖,王维扬金刀跟着砍到,张召重刚低头避过,对方一镖又向下盘掷来,忙将手中之镖对准掷去。双镖相迎,激出火花,齐齐落下,插入土中。王维扬一刀快似一刀,一镖急似一镖,眼看二十四枝镖将要发完,兀自奈何对方不得。
  这时他手中只剩了三枝镖,左脚向右踏上一步,身子微挫,左手刀向下斜劈,跟着右手一扬。张召重见他发了二十一枝金镖,知道这一刀砍下,必有一镖相随,只是他金镖越发越快,自己架刀避镖,已有点手忙脚乱,更无余裕掏芙蓉金针还敬,当下急忙转身,凝视看他右手。哪知这下竟是虚招,张召重手一动,却接了个空。王维扬已踏进震位,“力劈华山”,迎面砍到。张召重见刀沉势重,不敢硬架,滑出一步,凝碧剑“横云断峰”斜扫敌腰。王维扬沉刀封架,只听当啷一声,八卦刀已被截成两段。王维扬大吼一声,半截刀向他掷去。张召重一低头,王维扬三镖齐发,只听得张召重“啊哟”一声,凝碧剑落地,向后便倒。原来王维扬故意引他转身,使他阳光耀眼,视线不明,同时甘冒奇险,让他削断大刀,待他得意之际,三镖齐发,果然一击成功。王维扬叫道:“张大人,得罪了!我这里有金创药。”隔了半晌,见他一声不响,不由得惊慌起来,莫要镖伤要害,竟将他打死,他是朝廷命官,自己有家有业,可不是好耍的事,走上前去俯身察看,刚弯下腰,只听得一声大喝,眼前金光闪动,暗叫不好,一个“铁板桥”向后便跌,却已迟了一步,左胸左肩阵阵剧痛,已然身中暗器。王维扬大怒,虎吼一声,纵起身来,要和他拚个同归于尽,但一使力,胸口肩痛奇痛彻骨,哼了一声,又跌在地下。张召重哈哈大笑,拔出右腕金镖,撕下衣襟,缚住伤口,站了起来。王维扬骂道:“张召重,我若非好心来看你伤势,你怎能伤我?你使这等卑鄙手段,算得甚么英雄豪杰?看你有何面目见江湖上的好汉。”张召重笑道:“这里就是你我两人,又有谁知道了?你活到这一把年纪,早就该归天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周年忌。”王维扬一听此言,知他要杀人灭口,更是破口大骂。张召重纵将过来,伸手在他胁下一戳,点了哑穴。王维扬登时骂不出声,双目冒火,脸上筋肉抽动,实在气得胸膛都要炸了。张召重捡起半截八卦刀,在地下挖了个大坑,左手提起他身子,往坑里一掷,骂道:“你威震河朔,震你个奶奶!”右脚踢入土坑,便要把他活埋。刚踢了几脚土,忽听得身后远处冷冷一声长笑,张召重吃了一惊,回过身来,只见一人手执奇形兵器,站在红日之下,树丛之侧,正是铁琵琶手韩文冲。张召重怒喝:“好哇,说好单打独斗,你镇远镖局原来暗中另有埋伏。你们要不要脸哪?”韩文冲道:“要脸的也不使这卑鄙手段啦。”
  张召重道:“好,今日领教领教你的铁琵琶手。”施展轻身功夫,“八卦赶蟾”,只三个起落,已跃近身来,挺剑直刺。韩文冲退后两步,树丛中一刀飞出,横扫而来。张召重宝剑一立,那人这刀发得快也收得快,不等刀剑相碰,早已收回。张召重看此人时,正是适才言语无理的姓石镖师,怒道:“你们两人齐上,火手判官也不放在心上。”
  正待追击,忽闻背后有声,心知有异,立即跃开,回头一望,只见上来了八九人,当先正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他记起昨晚被击之辱,怒火上冲,但见对方人多,看来均非庸手,又不免胆寒,惊怒中四下一望,看好了退路。
  陈家洛对韩文冲道:“韩大哥,你先去救了王总镖头。”韩文冲奔到坑边,抱了王维扬过来。张召重也不阻拦。陈家洛在王维扬穴道上拿捏几下,解开了他的哑穴。王维扬年近古稀,遭此巨创,委顿之余,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召重叫道:“王维扬这老儿要和我比武,说好单打独斗,不得有旁人助拳,现在胜负已决。陈当家的,咱们三日后葛岭再会。”双手一拱,转身就要下山。
  陈家洛道:“在下与众位兄弟到此赏玩风景,刚好碰上两位较量拳掌兵刃暗器,果然艺业惊人,非同小可,令人大开眼界。可是张大人,你胜得未免不大光明啊!”张召重道:“自来兵不厌诈,咱们斗力斗智,出奇制胜,有何不可?”陈家洛微微一笑,道:“张大人识见果然高明。常言道拣日不如撞日,张大人约我比试,既然碰巧遇上了,也不必另约日子,不妨今日就来领教。但张大人右腕已伤,敝人不想乘人之危。你这伤非一朝一夕所能痊可,咱们之约,延迟三月如何?”张召重心想,你故示大方,我乐得不吃这亏,说道:“好吧,那么三个月后的今日,咱们再在葛岭初阳台相会。”
  陈家洛慢慢走近,说道:“我们要救奔雷手文四当家,你是知道的了?”张召重道:“怎么?”陈家洛道:“他身上的铐镣都是精钢铸成,锉凿对之,无可奈何,只好借阁下宝剑一用。大家武林一脉,义气为重,张大人想来定是乐于相借的了。”张召重哼了一声,眼见对方人多,今日已难轻易脱身,说道:“要借我剑,只要有本事来取。”语声未毕,已倒窜出数丈,转身往山下奔去。刚要提气下山,忽然迎面扑到两把飞抓,一取左胸,一取右腿,上下齐到,势劲力疾。他伸剑在胸前挽个平花,挡开上盘飞抓,向上跃起,左足弹出,又向山下疾窜。常赫志飞抓盘打,张召重身子一矮,向右让开,常伯志已撇下飞抓,欺近身来,呼的一声,黑沙掌“浪搏江礁”,迎面劈到。张召重和常氏双侠曾在乌鞘岭上力斗,知他两兄弟厉害,一动上手,数十招内难以脱身,突然飞身后退,径向南奔。常氏兄弟守住北路,并不追赶。此时太阳南移,张召重迎着日光,绕开陈家洛等一行,向南疾奔,刚走到下山路口,飕飕两声,两枚飞燕银梭打将过来。他吃过此梭苦头,当即卧倒,两个翻身,滚了开去,只听得铮铮声响,银梭中包藏的子梭电射而出。他凝碧剑横掠头顶,将银梭削为两段,顺势纵出,当下不再向南,一个“凤凰展翅”,宝剑一圈,向东猛扑,只听得身后暗器声响连绵不断,脚下丝毫不停,一拧头,拍拍拍拍拍,挥剑将三枝袖箭、两枚菩提子打落,群雄见他向西击打暗器,身子却继续向东奔跑,脚步迅速已极,都不由得佩服。张召重心知东边必定也有埋伏,脚下虽然极快,眼观四面,不敢稍懈,奔不数步,果然,斜刺里一人跃出,手执大刀,拦在当路。那人白发飘动,威风凛凛,正是老英雄铁胆周仲英。张召重心中一寒,不敢迎战,转身返西。
  他连闯三路都未闯过,心想这些人一合围,今日我命休矣,西路上不论何人把守,都要立下杀手方能脱围,左手暗握一把芙蓉金针,挥剑西冲。迎面一人独臂单剑,不是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是谁?张召重和他交过手,知道红花会中以此人武功最高,自己尚逊他一筹,不由得暗暗叫苦,情急智生,直冲而前,“白虹贯日”、“银河横空”,两记急攻,仗着剑利,乘对方避而不架,已然抢到无尘西首。
  无尘刚一侧身让剑,右手长剑“无常抖索”、“煞神当道”,两记厉害招数已经递出,两招紧接,便似一招。张召重虽然转到下山路口,竟是无法脱身,挥剑解开两招,猛喝一声,左手扬处,两把芙蓉金针分打无尘左右。他想这独臂道人武功精纯,金针伤他不到,但他不是用剑击挡,就得后跃躲过,但教缓得一缓,自己就可逃开,只须摆脱了此人,拚命下冲,别人再也阻挡不住。无尘猜到他用意,竟走险招,和身下扑,长剑直刺,点向他右脚,这一记是追魂夺命剑中罕用之招,称为“怨魂缠足”,专攻敌人下三路。张召重大吃一惊,宝剑“流星堕地”,直立向下挡架。无尘不待招老,剑尖着地一撑,只听得背后一阵沙沙轻响,金针落地,身子纵起,跃至张召重头顶,长剑“庸医下药”,向下挥削。张召重右肩侧过,“彩虹经天”,宝剑上撩,无尘早已收剑落地,刷刷两声,“判官翻簿”、“吊客临门”,两招攻了过来。这一来,他又已占到西首,将张召重逼在内侧。这时张召重但求挡过敌剑,更无余暇思索脱身之计,只是见招拆招,俟机削他长剑,转眼间两人又拆了三四十招。无尘见他受伤之余,仍然接了自己数十招,心头焦躁,剑光闪闪,连走险着,张召重奋力抵挡,渐感应接为难。再拆数招,无尘大喝一声:“撤剑!”一招“阎王掷笔”,长笑声中,张召重右腕中剑,当啷一声,凝碧剑落地。他只一呆,被无尘飞脚踢中左胯,登时跌倒。无尘纵过去正待接住,张召重倏地跳起,劈面一拳,无尘举剑待削,忽想:“这一剑将他一只手削了下来,他再难和总舵主比武,这样的对手十分难找,未免扫了总舵主的兴致。”要知武艺高强之人,旗鼓相当的对手可遇而不可求。无尘爱武成癖,心想陈家洛也是一般,一剑已然削下,忽又凝招不发。张召重情急拚命,乘他稍一迟疑,左掌在右肘一托,右拳弯处,已向他左腰打到。无尘只有一臂,左边防御不周,加之拳法较弱,见敌拳打到,疾忙侧身闪避,拳力虽消,竟是没有避开,一拳给打在腰上,剧痛之下,退出数步。张召重头也不回,拔足飞奔。无尘大怒,随后赶来,眼见他已奔到下峰山道,无尘剑法精绝,素来不用暗器,见他便要逃下山去,心想今日若给此人逃脱,红花会威名扫地,再也顾不得他的死活,平剑一挺,便要使出“五鬼投叉”绝招,长剑正要脱手,忽然出边滚出一个人来,迅疾如风,抱住张召重双足。两人搂作一团,跌倒在地。无尘疾忙收剑,看清楚抱住张召重的是十弟章进。只见两人翻翻滚滚,举拳互殴。杨成协和蒋四根又奔了过来,三人合力把他牢牢按住。骆冰取出绳索,将他双手当胸缚住,想起他在铁胆庄率众擒拿丈夫之恨,对准他鼻子便是呼的一拳。陈家洛明道:“四嫂,且慢!”骆冰第二拳才不再打。
  陈家洛走近身来。张召重骂道:“你们倚仗人多,张老爷今日落在你们匪帮手里,要杀便杀,皱一皱眉头的不是好汉。”王维扬也走了过来,骂道:“我和你近日无冤,往日无仇,你怕卑鄙手段被我宣扬出去,竟要把老头子活埋了,嘿嘿,火手判官,你也未免太毒了些。”石双英冷冷的道:“这就是他自己掘的坑,把他照样埋了便是。”群雄轰然叫好。
  张召重虽然一副傲态,但想到活埋之惨,不禁冷汗满面。陈家洛道:“服不服了?你认输服错,发誓不与红花会作对,那么大伙儿瞧在你陆师哥面上,饶你一条性命。”张召重兀自强项,大声道:“要杀便杀,何必多言?你们使用诡计,怎能叫人心服?”陈家洛道:“好,你倒是条硬汉子,我一刀给你送终,免了活埋之苦。”拔出短剑,走近他面前,说道:“你当真不怕死?”张召重苦笑道:“给我一个爽快的!”闭目待死。陈家洛一挥手,短剑刺到他胸前,突然哈哈一笑,手腕一翻,割断了缚住他双手的绳索。这一下不但张召重出于意料之外,群雄也均愕然。陈家洛道:“这次擒住你,我们确是使了计谋。你虽该死,但今日杀你,谅你做鬼也不心服。好吧,你走路便是,只要你痛改前非,日后尚有相见之地。要是仍然怙恶不悛,红花会又何惧你张召重一人。第二次落在我们手里,教你死而无怨。”
  章进、骆冰、杨成协、常氏兄弟等等都叫了起来:“总舵主,放他不得!”陈家洛把手一摆,道:“他师兄陆老前辈于咱们有恩,咱们无可报答。红花会恩仇分明,今日放他师弟,也算是对他一番心意。”群雄听总舵主这么说,也就不言语了,各对张召重怒目而视。张召重向陈家洛一拱手道:“陈当家的,咱们再见了。”说罢转身要走。徐天宏叫道:“姓张的,且慢走!”张召重停步回头。徐天宏道:“你就这样走了不成?”
  张召重登时醒悟,向群雄作了个团团揖,说:“陈当家的大仁大义,我张召重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本来约定三个月之后比武,在下不是各位对手,要回去再练武艺。这场比武算我认栽了。”这番话软中带硬,点明你们胜我只不过仗着人多,将来决不就此罢休。群雄听出他话中之意,更是着恼。周绮叫道:“红花会总舵主放你走,这是他大人大量。我倒要问你,你到铁胆庄来,若有本事拿人,也就罢了,干么诱骗我一个无知无识的小弟弟?我不是红花会的人,也没受过你师兄甚么好处。今日要为兄弟报仇。”举起单刀,扑上来就要拚斗。
  张召重心下为难,单是这个年轻姑娘当然不足为惧,但眼前放着这许多高手,这姑娘一败,旁人岂有坐视之理?争斗再起,不知如何了局,当下跳开一步,连避周绮两刀。周绮第三刀使的是一招“达摩面壁”,当头直劈下来,刀势劲急。张召重无奈,右手“春风拂柳”,在她脸前虚势一扬,待她将头一偏,左手就来夺刀,心想夺下她刀后,好言交代几句,再将刀交还,她总不能再提刀砍杀。不料周绮并不缩刀,手臂反而前伸,单刀疾劈。张召重伸食中双指从下向上在她手肘“曲池穴”上一戳,周绮手臂剧震,一柄刀直飞上天。徐天宏疾窜而上,挡在她身前,单拐“铁锁横江”在张召重面前一晃,反手将单刀递给了周绮。周仲英大刀挥动,阻住张召重退路,安健刚也挺刀上前,四人已成夹击之势。眼见混战将作,忽听得山腰间有人扬声大叫:“住手,住手!”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南面山路上两人疾驰上峰,一人穿灰,一人穿黑,均是轻功极佳,奔跑迅速。众人都感惊诧。转眼间两人奔上山来,众人认出穿黑的是绵里针陆菲青,欢呼上前相迎。穿灰袍的是个老道,背上负剑,面目慈祥,群雄都不认识。陆菲青正待引见,张召重忽然奔到老道跟前,作了一揖,叫道:“大师哥,多年不见,你好!”群雄一听,才知这是武当派掌门人马真、金笛秀才余鱼同的师父,纷纷上前见礼。陆菲青道:“马师兄和我刚赶到孤山,遇见了马善均马大爷。他知我们不是外人,说起狮子峰比武之约。我们连忙赶来。”四下一望,见无人死伤,大为放心。
  马真和王维扬以前曾见过面,虽无深交,但相互佩服对方武功,至于红花会群雄,早听余鱼同说过,神交已久,相见都很欢喜,互道仰慕,竟把张召重冷落在一旁。
  张召重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由得十分尴尬。马真早已闻知这师弟的劣迹,满腔怒火,本想见了面就举出本派门规,重加惩罚,却见他衣上鲜血斑斑、脸色焦黄,目青鼻肿,极为狼狈,不由得一阵心酸,道:“张师弟,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张召重悻悻的道:“我一个人,他们这许多人,自然就是这个样子。”群雄一听,无不大怒。周绮第一忍耐不住,叫道:“还是你不错?马师伯、陆师伯,你们倒评评这个理看!”手执单刀,又要冲上去动手。周仲英一把托住,说道:“现在两位师伯到了。武当派素来门规谨严,我们听两位师伯吩咐就是!”这两句话分明是在挤迫马真。马真望望陆菲青,望望张召重,忽然双膝一曲,跪在周仲英和陈家洛面前。群雄大骇,连称:“马老前辈,有话好说,快请起来!”忙把他扶起。马真心中激荡,哽哽咽咽的道:“各位师兄贤弟,我这个不成才的张师弟,所作所为,实在是天所不容。我愧为武当掌门,不能及时清理门户,没脸见天下武林朋友。我……我……”咽喉塞住,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对陆菲青道:“陆师弟,你把我的意思向各位说吧!”陆菲青道:“我师兄知道了我们这位张大人的好德行之后,气得食不下咽、睡不安枕,不过……不过总是念在过世的师父份上,斗胆要向各位求一个情。”群雄眼望陈家洛和周仲英,候他两人发落。
  陈家洛心想:“我不能自己慷慨,让周老英雄做恶人,且听他怎么说就怎么办。”当下一言不发,望着周仲英。
  周仲英昂然说道:“论他烧庄害子之仇,周某只要有一口气在,决不能善罢甘休。”顿了一顿,续道:“可是马师兄既然这么说,我交了你们两位朋友,前事一笔勾销!”周绮大不服气,叫道:“爹!”周仲英摸摸她头发,说道:“孩子,算了!”陈家洛道:“冲着马陆两位前辈,我们红花会也是既往不咎。”马真和陆菲青向着众人团团作揖,说道:“我们实是感激不尽。”无尘冷然道:“马道兄,这次是算了,不过要是他再为非作夕,马道兄你怎么说?”马真毅然道:“贫道此后定当严加管束,要他痛改前非。若他再要作恶,除非他先把我杀了,否则我第一个容他不得!”群雄听马真说得斩钉截铁,也就不言语了。马真道:“我带他回武当山去,让他闭门思过,陆师弟留在这里,帮同相救文四当家。贫道封剑已久,不能效劳,要请各位原谅。等文四当家脱险,陆师弟你给我捎个信来,也好教我释念。我那徒儿鱼同怎么不在这里?”陈家洛道:“十四弟和我们在黄河边失散,后来听说他受了伤,有一个女子相救,至今未悉下落。一等救出四哥,我们马上就去探访,请道长放心。”马真道:“我这徒儿人是聪明的,只是少年狂放,不够稳重,要请陈当家的多多照应指教。”陈家洛道:“我们兄弟患难相助,有过相规,都是和亲骨肉一般。十四弟精明能干,大家是极为倚重的。”马真道:“今日之事,贫道实在感激无已。陈当家的、周老英雄、无尘道兄和各位贤弟,将来路过湖北,务必请到武当出来盘桓小住。”众人都答应了。马真对张召重道:“走吧!”张召重见凝碧剑已被骆冰插在背后,虽然这是一件神兵利器,但想如去索还,只有自取其辱,牙齿一咬,掉头就走。这两人一下山,群雄问起陆菲青别来情形。原来他在黄河渡口和群雄失散,寻找李沅芷不见,心想她是官家小姐,为人又伶俐机警,决不致有甚么凶险,眼前关键是在张召重身上,这人实是本派门户之羞,于是南下湖北,去请大师兄马真出山。赶到北京一问,得知张召重已到杭州,又匆匆南来。这么几个转折,因此落在红花会群雄之后。
  众人边谈边行,走下山来。陈家洛对王维扬和韩文冲道:“两位请便,再见了。”王维扬道:“陈当家的再生之德,永不敢忘。”陈家洛呵呵大笑,说道:“有两件事要请王老英雄原谅。”于是把假扮官差劫夺玉瓶,挑拨他与张召重比武之事,都原原本本说了出来。王维扬向来豁达豪迈,这次死里逃生,把世情更加看得淡了,笑道:“刚才我见你和张召重说话,才知你是冒牌统领。哈哈,真是英雄出在少年,老头儿临老还学了一乖。咱们是不打不成相识。虽然我和姓张的比武是你们挑起,可是我性命总是你们救的。”陈家洛道:“等我们正事了结,大家痛痛快快的喝几杯!”谈笑间到了湖边,坐船来到马家。陆菲青将王维扬身上所中金针用吸铁石吸出,敷上金创药。折腾了半日,日已偏西。马善均来报:“功夫已干了一大半,再过三个时辰,就可完工。”陈家洛点头说:“好!马大哥辛苦了,现在请十三哥去监工吧。”蒋四根答应着去了。
  陈家洛转身对王维扬和韩文冲道:“贵局的镖头伙计,我们都好好款待着,不敢怠慢。两位何不带他们到西湖玩玩?小弟过得一两天,再专诚和各位接风赔罪。”王韩两人连称:“不敢。”王维扬老于世故,见红花会人众来来去去,甚是忙碌,定是在安排搭救文泰来,心想自己此时外出,他们图谋之事如果成功,倒也罢了,万一泄机,说不定要疑心自己向官府告密,便道:“兄弟年纪大了,受了这金针内伤,简直有些挨不住,想在贵处打扰休息一天。”陈家洛道:“悉随尊意,恕小弟不陪了。”王韩两人由马大挺陪着进内,和镖头汪浩天等相会。王维扬约束镖行众人,一步不许出马宅大门,心下却甚惴惴,暗忖倘若红花会失败,官府前来捉拿,发见自己和这群匪帮混在一起,可真是掬尽西湖水也洗不清了。

 

 

第十回 烟腾火炽走豪侠 粉腻脂香羁至尊

  群雄饱餐后,各自回房休息。到酉时正,小头目来报,地道已挖进提督府,前面大石挡路,已转向下挖,要绕过大石再挖进去。陈家洛和徐天宏分派人手,谁攻左,谁攻右,谁接应,谁断后,一一安排妥当。到酉时三刻,小头目又报,已挖到铁板,怕里面惊觉,暂已停挖。陈家洛道:“再等一个时辰,夜深后动手。”这一个时辰众人等得心痒难搔。骆冰坐立不安,章进在厅上走来走去,喃喃咒骂。常氏兄弟拿了一副骨牌,和杨成协、卫春华赌牌九,杨卫两人心不在焉,给常氏兄弟大赢特赢。周绮拿了凝碧剑细看,找了几柄纯钢旧刀剑,一剑削下,应手而断,果然锐利无匹。徐天宏在一旁微笑注视。马善均不住从袋里摸出一个肥大金表来看时刻。赵半山与陆菲青坐在一角,细谈别来情形。无尘和周仲英下象棋,无尘沉不住气,棋力又低,输了一盘又一盘。陈家洛拿了一本陆放翁集,低低吟哦。石双英双眼望天,一动不动。好容易挨了一个时辰,马善均道:“时候到了!”群雄一跃而起,分批走出大门。各人乔装改扮,暗藏兵刃,陆续到提督府外一所民房会齐。这屋子的住户早已迁出。
  蒋四根见群雄到来,低声道:“这一带清兵巡逻甚紧,丢,要轻声至得!”手握铁桨,守住地道入口。群雄鱼贯入内,地道掘得甚深,杭州地势卑湿,地道中水深及踝,等到钻过大石时,泥水更一直浸到胸前,走了数十丈,已到尽头。七八名小头目手执火把,拿了铁锹候着,见总舵主等到来,低声道:“前面就是铁板!”陈家洛道:“动手吧!”小头目在总舵主面前抖擞精神,铁锹齐起,不久就把铁板旁石块撬开,再掘片刻,将一块大铁板起了下来。卫春华双钩开路,当先冲入,群雄跟了进去。小头目手执火把,在旁照路,群雄冲进甬道,直奔内室,甬道尽处,见铁闸下垂。卫春华忙按八卦图的机括,哪知铁闸丝毫不见动静,机括似已失灵。徐天宏心念一动,忙道:“八弟、九弟快去守住地牢出口,防备鞑子另有诡计。”杨成协和卫春华应声去了。几名小头目把铁闸旁石块撬开,众人合力,把一座大铁闸抬了出来。铁闸上有铁链和巨石相连,骆冰举起凝碧剑砍了几下,削断铁链,当先冲了进去。进得室内,只叫得一声苦,室内空空如也,文泰来影踪全无。
  骆冰三番五次的失望,这时再也忍不住,坐倒在地,放声大哭。周绮想去劝慰,周仲英低声道:“让她哭一下也好。”陈家洛见室内别无出路,接过凝碧剑,去刺张召重上次从其中逃脱的小门。那门钢铁所铸,砍出了几道缝,门后又有巨石。徐天宏道:“李可秀怕咱们劫牢,多半已将四哥监禁别处。”陈家洛道:“攻进提督府去,今日无论如何得把四哥找着。”众人冲到地牢口,只见杨威协手挥铁鞭,力拒清兵围攻。卫春华却不在场,想已冲上去和敌人交战。无尘大叫一声,钻出地牢,长剑挥处,两名清兵登时了帐。群雄跟着抢出,只见六七名清军将官围着卫春华恶斗。陆菲青心想:“我和李可秀究有宾东之谊,不便露面。”撕下长袍下襟,蒙住了脸,只露出双眼。他刚收拾好,群雄奋击下,清兵已纷纷败退,卫春华等大呼追赶。徐天宏跃上围墙□望,见提督府中到处有官兵守御。突然一阵梆子响,紧密异常,想是清军将官已在调兵御敌。徐天宏细看各处兵将布置,只见南面孤零零的一座二层楼房,四周一层层的守着五六百名官兵。这楼房毫无异处,而防守之人却如此众多,文泰来多半是在其中。他跃下墙头,单刀铁拐一摆,叫道:“各位哥哥,随我来!”领头往南冲去。
  果然越近那座楼房,接战的人越多。混战中马善均与赵半山率领数十名武功较高的小头目,越墙进府。清军官兵虽多,怎挡得住红花会人众个个武功精强?不一刻群雄已迫近楼房。章进短柄狼牙棒“乌龙扫地”,矮着身躯,当先扑上,抢进屋去。门口一人使一杆大枪,横打直挑,章进一时欺不进身。这时卫春华、骆冰、杨成协、石双英诸人都已分别在和官兵中的好手对杀,火把照耀下打得十分激烈。防守楼房的一批官兵武艺竟然不低。无尘对赵半山道:“三弟,咱们上去瞧瞧!”赵半山道:“好。”无尘接连两跃,已纵到门口,火光中一刀砍来,无尘不避不架,一招“马面挑心”,剑迟发而先至,使刀的人惨叫一声,钢刀落地。赵半山扣着暗器,转眼间也打倒了两名清兵。两人冲进内堂。周仲英、骆冰等都跟了进去。
  陆菲青见章进的对手武功很强,章进以短攻长,占不到便宜,当下抢到他左面,长剑“天外来云”,突刺那人左颈。那人倒转枪杆,用力下砸,他兵器长,力道猛,这一下准拟把剑砸飞。陆菲青长剑缩回,左臂运气上挺,只听蓬的一声,大枪飞起数丈,使枪的虎口震裂,吓得魂飞天外,斜跳出去,没站住脚,摔了一交。章进转过身来,把双斗卫春华的二敌接过一个。卫春华少了一个对手,精神一振,双钩“玉带围腰”,分向敌人左右合抱。那人使一对双刀,顺理成章的“脱袍让位”,双刀倒竖,左右分格。卫春华突走险招,双钩在胸前一并,和身扑上,这一招又快又狠,双钩护手剑刃插入敌人前胸。那人狂叫一声,眼见不活了。各人在楼下恶斗,敌人越打越少,忽听无尘用切口高叫道:“四弟在这里,咱们得手了!”群雄听了,都欢呼大叫起来。周绮不懂红花会切口,转头向徐天宏道:“喂,道长说甚么?”徐天宏道:“四哥在上面,救出来啦!”周绮喜道:“好极啦!咱们上去瞧四爷去。”徐天宏道:“你上去吧,我守在这里。”周绮奔进屋里,守卫官兵早已被无尘等扫荡殆尽。她急奔上楼,只见众人围着一只大铁笼,陈家洛正用凝碧剑砍削笼子的铁条,周绮走近一看,不由得大怒,原来铁笼之内又有一只小铁笼,文泰来坐在小笼之内,手脚上都是铐镣,就像关禁猛兽一般。这时陈家洛已把外面铁笼的栏干削断了两根,章进用力扳拗,把铁栏干扳了下来。骆冰身材苗条,恰可钻进,接过宝剑,又去削小铁笼上的锁链。群雄都是笑逐颜开,心想今日清兵就来千军万马,也要死守住楼房,将文泰来先救出再说。常氏兄弟和徐天宏率领红花会头目在楼下守御,忽听得号角声响,清军官兵退出十余丈之外,退开时秩序井然,分行站立,排成阵势。常伯志大叫:“鞑子要放箭,大家退进楼房。”众人依言退入,常氏兄弟断后卫护。哪知清兵并不放箭,只听有人叫道:“红花会陈当家的,听我说话。”
  陈家洛在楼上听到了,走近窗口,见李可秀站在一块大石上,大叫:“我要和陈当家的说话。”陈家洛道:“我在这里,李军门有何见教?”李可秀道:“你们快退下楼来,否则全体都死。”陈家洛笑道:“怕死的也不来了,今天对不住,我们要带了文四爷一起走。”李可秀叫道:“你莫执迷不悟。放火!”他号令一下,曾图南督率兵丁,从队伍后面推出大批柴草,柴草上都浇了油,火把一点,楼房四周转瞬烧成一个火圈,将群雄围困在内。陈家洛见形势险恶,也自心惊,脸上不动声色,转头说道:“大家一齐动手,快削铁笼的栏干。”转过头来对李可秀道:“军门这个火攻阵,我看也不见得高明!”
  李可秀背后转出一人,戟指大骂:“死在临头,还不跪下求饶?你可知楼下埋的是甚么?”火光中看得清楚,说话的是御前侍卫范中恩,他身旁还站着褚圆等几名侍卫,想是皇帝闻警,派来协助。陈家洛微一沉吟,只听见徐天宏用切口大叫:“不好,这里都是火药。”陈家洛记起冲进楼房时,见到楼下似是个货仓,一桶桶的堆满了货物,难道竟是火药?一瞥之间,见楼上四周也均是木桶,抢上去挥掌劈落,一只木桶应手而碎,黑色粉末四散纷飞,硝磺之气塞满鼻端,却不是火药是甚么?心中一寒,暗道:“难道红花会今日全体粉身碎骨于此?”转过身来,见小铁笼铁锁已开,骆冰已把文泰来扶了出来。
  陈家洛叫道:“四嫂、三哥,你们保护四哥,大家跟我冲。”说声方毕,首先下楼。章进弓身把文泰来负在背上,骆冰、赵半山、陆菲青、周仲英等前后保护。跟下楼来。刚到门口,只见门外箭如飞蝗,卫春华和常氏兄弟冲了几次又都退回。李可秀叫道:“你们脚底下埋了炸药,药线在我这里。”他举起火把一扬,叫道:“我一点药线,你们尽数化为飞灰,快把文泰来放下。”陈家洛见过屋中火药,知他所言不虚,只因文泰来是钦犯,他心有所忌,不敢点燃药线,否则早把他们一网打尽了。陈家洛当机立断,叫道:“放下四哥,咱们快出去!”长剑一挥,和卫春华、常氏兄弟并肩冲出。
  章进低头奔跑,并未听真陈家洛的话。赵半山道:“快放下四弟,情势危险万分,咱们快走,莫把四弟反而害死。”见章进把文泰来放在门口,骆冰还在迟疑,便伸左手拉住她手臂,舞剑冲出。李可秀在火光中见文泰来已经放下,把手一挥,止住放箭,只怕误伤了他。群雄退离楼房,聚在墙角。陈家洛道:“常家哥哥、八哥、九哥、十哥,你们打头阵,去赶散鞑子。七哥,你想法弄断药线。道长、三哥,等他们一得手,咱们冲去抢救四哥。”常氏兄弟与徐天宏等应声而去。李可秀正要命人去看守文泰来,忽见常氏兄弟等又杀了上来,忙分兵御敌。御前侍卫范中恩、朱祖荫、褚圆、瑞大林等上来挡住。陆菲青先看明了退路。一弯腰,如一枝箭般突向李可秀冲去。众亲兵齐声呐喊,纷举刀枪拦阻。陆菲青并不对敌,左一避,右一闪,疾似飞鸟,滑如游鱼,刹那间已绕过七八名亲兵,欺到李可秀之前。李沅芷穿了男装,站在父亲身旁,忽见一个蒙面怪客来袭,娇叱一声:“甚么东西!”一剑“春云乍展”,平胸刺出。陆菲青更不打话,矮身从剑底下钻了过去。李可秀见怪客袭来,飞起一脚“魁星踢斗”,直踢他面门。陆菲青左腿一挫,已溜到李可秀身后,伸掌在他后心一托,掌力吐处,把他一个肥大的身躯直掼出去。李沅芷大惊,回剑来刺。陆菲青又是一闪,剑走空招。李可秀摔倒在地,这边曾图南赶来相救,杨成协赶来捉拿,两人都向他疾冲而来。将快奔近,曾图南举铁枪“毒龙出洞”,向杨成协刺去,想将他赶开,再行搭救上司。杨成协侧身避枪,脚下不停。他身子肥胖,奔得又急,一座“铁塔”和曾图南猛力一撞,呼的一声,撞得他向后飞出。这时李可秀已经爬起,哪知陆菲青来得更快,一阵风般奔到。
  李沅芷骨肉关心,拔起身子向前急纵,长剑“白虹贯日”,直刺怪客后心。陆菲青听到背后金刃激刺之声,更不停步,拉住李可秀左臂,直奔入火圈之中。清军官兵大声惊叫,但火势极炽,谁也不敢进火圈搭救。卫春华舞动双钩,已把李沅芷截住。红花会群雄见陆菲青拉了李可秀进入危地,都明白了他意思,章进首先跳入火圈,蒋四根也跟着进去。陈家洛道:“人够啦!别再进去了。”众人迫近火圈。
  清军官兵见主帅履危,也忘了和红花会人众争斗,都是提心吊胆,望着火圈里的五人。曾图南爬起身来,和一名统军总兵守在药线之旁,眼见主帅为敌人挟制,正惊惶间,忽见一人挟手抢过火把,点燃了药线。曾图南一惊,看那人时,却是御前侍卫范中恩。此人日前在西湖落水,在皇帝面前出丑受辱,怀恨甚深,这时见文泰来即将获救,也管不得李可秀死活,当即点着药线。但见一缕火花着地烧去,迅速异常,只要一烧过火圈,立时便是巨祸,不但文泰来、李可秀、陆菲青及章、蒋两人要炸成灰烬,而且楼房中堆了这么多火药,这一爆炸开来,人人难免。清军官兵登时大乱,纷纷向后逃避。
  惊扰声中,忽见一人疾向火圈中奔去。那人身穿蓝色长衫,脸上也用一块篮绸包住,只露出了两个眼孔,手中提着一根单鞭,奔跑迅捷已极。他用单鞭在药线上乱拨乱打,但见药线仍一股劲的向前烧去。陈家洛和徐天宏等见形势险恶,都顾不得自身安危,纷纷纵出,想要弄断药线。这一切全是指顾间之事。那蒙面人见药线无法打断,忽然奋不顾身,和衣扑在药线之上,只见身旁烈焰腾起,全身衣服着火,药线烧过去的势头却被阻住了。就这么缓得一缓,章进和蒋四根已把文泰来抬着冲出火圈。三人身上都已着火。常氏兄弟赶上接应,连叫:“打滚!打滚!”章进和蒋四根放下文泰来,先将他来回滚动。滚得几滚,文泰来衣上火头熄了,骆冰已抢上照料。章进和蒋四根也各滚熄了身上火焰。常氏双侠双双抢入火圈,把晕倒在地的蒙面人拖了出来。这三人出来时也是全身着火,待得把火扑熄,蒙面人的衣服手足无一处不是烧得焦烂。
  陆菲青见文泰来已脱险境,把李可秀负在肩上,猛一吸气,“燕子三抄水”,如一只大鸟般掠出火圈。他身上虽负得有人,然而轻功卓绝,所受火伤最少。陈家洛叫道:“得手啦,退走,退走!”无尘长剑一挥,当先开路。常氏兄弟抬着蒙面人,章进和蒋四根抬着文泰来、陆菲青负着李可秀,都跟了他冲出。李沅芷见父亲被掳,心中大急,提剑来追,但被卫春华双钩缠住,不能脱身,一疏神,险险中了一钩。
  清军官兵呐喊着追来,但大家尝过红花会的手段,不敢过分逼近。八名御前侍卫奉旨协助看守文泰来,主犯走脱,那是杀头的罪名,如何不急?范中恩提起判官双笔,没命价追来。陈家洛刚才见他点燃药线,心想这人心肠毒辣,容他不得,把凝碧剑交给赵半山道:“三哥,你给大伙断后,我要收拾了这家伙。”从怀中掏出珠索。马大挺把他的钩剑盾递了过来。陈家洛赞道:“好兄弟,难为你想得周到。”原来陈家洛的剑盾珠索向由心砚携带,心砚受伤,马大挺就接替了这差使。陈家洛右手一扬,五根珠索迎面向范中恩点到。范中恩既使判官笔,自然精于点穴,见他每条珠索头上都有一个钢球,回旋飞舞而至,分别对准穴道,吃了一惊,又听得朱祖荫叫道:“范大哥,这兔崽子的绳子厉害,小心了。”马大挺听他辱骂总舵主,心中大怒,挺起三节棍当头砸去。朱祖荫头一偏,还了一刀。这边范中恩腾挪跳跃,和陈家洛拆了数招,数招间招招遇险,一面打,一面暗暗叫苦,只想脱身退开,但全身已被珠索裹住,哪里逃得开去?陈家洛不愿多有耽搁,右手横挥,珠索“千头万绪”乱点下来。范中恩不知他要打哪一路,双笔并拢,直扑向他怀里,武家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判官笔是短兵器,原在以险招取胜,心想这一下对方势必退避,自己就可逃开,突见对方盾牌迎了上来,盾上明晃晃的插着九枝利剑。范中恩猛吃一惊,收势不及,双笔对准剑盾一点,借力向后仰去。陈家洛剑盾略侧,滑开双笔,珠索挥处,已把他双腿缠化,猛力掼出,范中恩身不由主,直向火圈中投去。
  陈家洛径不停手,珠索横扫,朱祖荫背上已被钢球打中,叫了一声,马大挺三节棍拍的一声,正中他胫骨。马大挺愤他出口伤人,这一记用足了全力,把他双腿胫骨齐齐打折。这时群雄大都已越出墙外,赵半山断后,力敌三名清官侍卫。陈家洛挥手,叫道:“退去吧!”卫春华双钩向李沅芷疾攻三招,李沅芷招架不住,退开两步。卫春华向右一转,劈面一拳,把一名清兵打得口肿鼻歪,夹手夺过火把,奔到已被蒙面人弄熄的药线旁,又点燃起来。清兵惊叫声中,红花会群雄齐都退尽。瑞大林、褚圆等侍卫正要督率清兵追赶,忽然黑烟腾起,火光一闪,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满目烟雾,砖石乱飞,官兵侍卫疾忙伏下。楼房中火药积贮甚多,炸声一次接着一次,众兵将虽离楼房甚远,但见砖石碎木在空际飞舞,谁都不敢起来,饶是如此,已有数十人被砖木打得头破血流。范中恩身在火圈中心,炸得尸骨无存。等到爆炸声息,兵将侍卫爬起身来,红花会群雄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众人上马急追,分向四周搜索。红花会群雄救得文泰来,出了城见无人来追,都放了心。再行一程,已到河边,十多艘绍兴脚划船齐齐排列。马着均迎上来道贺,群雄喜气洋洋的上船。陆菲青低声对陈家洛道:“李可秀和我有旧,文四爷既已救出,咱们放他回去吧。”陈家洛道:“一任尊意。”小头目把李可秀松了绑,放在岸上。陈家洛叫道:“开船,咱们先到嘉兴!”浙西河港千枝万叉,曲折极多,脚划船划出里许,早已转了四五个弯。陈家洛道:“咱们向西去于潜,护送四哥上天目山养伤。让李可秀追到嘉兴去吧!”群雄哈哈大笑,几月来的郁积,至此方一扫而空。此时天现微明,骆冰已把文泰来身上揩抹干净,铐镣也已用凝碧剑削去,见他沉沉昏睡,大家不去打扰。徐天宏道:“总舵主,那救四哥的蒙面人伤势很重,咱们要不要解开他脸上的布瞧瞧?”群雄都感好奇,不知此人是谁。周仲英道:“他既用布蒙脸,想是不愿让人见到他面目,咱们不去揭露为是。”心砚身上伤已大好,用白酱油给蒙面人在火伤处涂抹,见他全身都是火泡,痛得无法安睡,不住叫嚷。心砚看得心惊,怕他要死,忙来禀告。陈家洛等跳过船去,见他伤势厉害,都感担心。那蒙面人冲智昏迷,双手乱抓,忽然左手抓住蒙面布巾,撕了下来。众人齐声叫了出来:“十四弟!”
  那人竟是金笛秀才余鱼同。只见他脸上红肿焦黑,水泡无数,一张俊悄的脸烧得不成样子。群雄又是惊讶又是痛惜。骆冰拿了块湿布,把他脸上的泥土火药轻轻抹去,用鸡毛沾了白酱油涂上,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知他对自己十分痴心,这番舍命相救文泰来,也是从这份痴心上而来。然而自己身已他属,对他更是只有同盟结义之情,别无他意,他那晚在铁胆庄外无礼,后来想起常感愤怒,但他此番竟舍命相救自己丈夫,那么这番痴心毕竟并非下贱情欲。瞧他伤成这副样子,性命只怕难保,即使不死,一个俊俏青年从此丑陋不堪,而对他这份痴心可也永远无法酬答。不由得思潮起伏,怔怔的出了神。船到余杭,马善均忙差人去请医生。医生看了文泰来伤势,说道:“这位爷受的是外伤,他筋骨强健,调治几个月就不碍了。”指着余鱼同道:“这位爷的火伤却是厉害,谨防火毒攻心。我开张散火解毒的方子,吃两帖看。”言下之意,竟是没有把握。医生作别上岸,过了一会,文泰来睁眼见到众人,茫然道:“怎么大伙儿都在这里?”骆冰喜极而泣,叫道:“大哥,你出来啦,出来啦!”文泰来微微点头,又闭上了眼。
  群雄听了医生之言,知他无碍,都为余鱼同忧急。章进道:“十四弟也真鬼精灵,竟给他混进了提督府。”常赫志道:“上次指点地牢的途径,也是他了,咱兄弟不知道,还打了他一掌。”常伯志道:“他却又相救李可秀,不知是何意思?”众人纷纷谈论,难以索解。原来那日黄河渡口夜战,李沅芷在乱军中与大伙失散,仓皇中见到一辆大车,跳上车去,赶了骡子就走。几名清兵要来拦阻,都被她挥剑驱退。她不分东南西北的瞎闯,到天明时见离大军已远,才下车休息。揭开车帷一看,车内躺着一人,竟是曾在途中见过两次的本门师兄余鱼同。只见他昏昏沉沉,似是身染重病,轻轻揭开被头一角,见他身上缚了不少绷带,才知受伤不轻。心下栗六,沉吟良久,才赶车又走,沿大路到了文光镇上。

  她是官家小姐,气派一向大惯了的,拣了镇上一所最大的宅第,敲门投宿,正是镇上恶霸、浑号糖里砒霜的唐六家里。唐六见她路道有异,假意殷勤招待,后来察觉她是女扮男装,便和医生曹司朋阴谋算计,哪知阴差阳错,却给周绮在妓女小玫瑰家中一刀刺死。其时余鱼同神智已复,听说户主被杀,料想官府查案,必受牵连,忙和李沅芷乘乱离去。李沅芷要去杭州和父母团聚,余鱼同心想文泰来被擒去杭州,正好同路。他身上伤重,长途跋涉,李沅芷细心照料,一副刁蛮顽皮的脾气,竟然尽数收拾了起来,不忍在他身上发作,见他神色烦忧,意兴萧索,只道是伤后体弱,时加温言慰藉。
  到杭州见了父母,李沅芷反说余鱼同为了救她而御盗受伤。李可秀夫妇感激万分,把他安置在提督府中,延请名医调治,见他人品俊雅,文武双全,又救了女儿性命,只待伤愈,便招他为婿,又怎知这人竟是红花会中一个响当当的脚色。几个月来,李沅芷忽喜忽愁,柔肠百转,明知这少年郎君是父亲对头,然而芳心可可,深情款款,一缕柔丝,早已牢牢缠在他身上。当日甘凉道上,这个师哥细雨野店,谈笑御敌,平沙荒原,吹笛挡路。这等潇洒可喜神情,想起来不免一阵阵脸红,一阵阵叹息。待他伤势大愈,红花会群雄连日前来攻打提督府,那天余鱼同相救李可秀,李沅芷心中窃喜,只道他已站在自己一边,岂知到头来他又去相救文泰来,随着红花会人众而去。余鱼同全身烧起水泡,疼痛难当,迷迷糊糊中忽听得有个女子声音大叫:“你越来越不成话啦,怎么出主意叫总舵主到妓院去胡调?”依稀是铁胆庄周大小姐的声音。隔了一会。又听得无尘叫道:“咱们大家回杭州,一起到妓院去,又怕甚么?”余鱼同大是奇怪:“道长是出家人,怎么也要去逛窑子?”重伤之下,难以多想,接着又昏晕过去。
  乾隆见褚圆等御前侍卫气急败坏的赶回请罪,报知红花会劫牢,已把文泰来救去,自是惊怒交集。但想要犯既已越狱,责罚侍卫亦复无补于事,见众人灰头土脸,伤痕累累,不问而知均曾力战,反而温言道:“知道了,这事不怪你们。”褚圆等本以为这次一定要大受惩处,哪知皇上如此体谅,不由得感激涕零。不久李可秀也来了,乾隆下旨革职留任,日后将功赎罪。李可秀喜出望外,不住叩头谢恩。
  李可秀退出后,乾隆想起文泰来脱逃,自己身世隐事不知是否会被泄露,听文泰来语气,这件机密大事似乎不知,但他神色间又似还有许多话没说出来。他说有两件重要证物收藏在外,看样子多半不假,不知是甚么东西。自己是汉人,自是千真万确的了,这事泄露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他在室中踱来踱去,彷徨无计,十分烦躁,自忖身为天子之尊,居然斗不过一群草莽群盗,脸面何存?这件有关身世大事的隐私落入对方手中,难道终身受其挟制不成?越想越怒,举起案头的一个青瓷大花瓶,猛力往地上摔落,乒乓一声,碎成了数十片。众侍卫与内侍太监在室外听得分明,知道皇上正在大发脾气,不奉传呼,谁都不敢入内,各人战战兢兢的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哼一声。有几名御前侍卫更是吓得脸色苍白,惟恐皇上忽然又要怪罪。乾隆心乱如麻的过了大半天,忽听得外面悠悠扬扬的一阵丝竹之声,由远而近,经过抚署门口,又渐渐远去。过了一会,又是一队丝竹乐队过去。他是太平皇帝,素喜声色,听这片乐声缠绵宛转,不由得动心,叫道:“来人呀!”
  一名侍卫学士走了进来,那是新近得宠的和绅。此人善伺上意,连日乾隆颇有赏赐。众侍从听得皇帝呼唤,忙推他进入。乾隆道:“外面丝竹是干甚么的?你去问问看。”和绅应声而出,过了半晌,回来票告:“奴才出去问过了,听说今儿杭州全城名妓都在西湖上聚会,要点甚么花国状元,还有甚么榜眼、探花、传胪。”乾隆笑骂:“拿国家抡才大典来开玩笑,真是岂有此理!”和绅见皇上脸有笑容,走近一步,低声道:“听说钱塘四艳也都要去。”乾隆道:“甚么钱塘四艳?”和绅道:“奴才刚才问了杭州本地人,说道是四个最出名的妓女。街上大家都在猜今年谁会点中花国状元呢?”乾隆笑道:“国家的状元由我来点。这花国状元谁来点?难道还有个花国皇帝不成?”和□道:“听说是每个名妓坐一艘花舫,舫上陈列恩客报效的金银钱钞、珍宝首饰,看谁的花舫最华贵,谁收的缠头之资最丰盛,再由杭州的风流名士品定名次。”乾隆大为心动,问:“他们甚么时候搞这玩意儿”和□道:“就快啦,天再黑一点儿,花舫上万灯齐明,就来选花魁了!皇上如有兴致,也去瞧瞧怎么样?”乾隆笑道:“就恐遭人物议。要是太后得知我去点甚么花国状元,怕要说话呢,哈哈!”和□道:“皇上打扮成平常百姓一样,瞧瞧热闹,没人知道的。”乾隆道:“也好,叫大家不可招摇,咱们悄悄的瞧了就回来。”和□忙侍候乾隆换上一件湖绉长衫,细纱马褂,打扮成缙绅模样,自己穿了寻常士人服色,带了白振等几十名侍卫,往西湖而去。一行人来到湖畔,早有侍卫驾了游船迎接。此时湖中处处笙歌,点点宫灯,说不尽的繁华景象、旖旎风光。只见水面上二十余花舫缓缓来去,舫上挂满了纱帐绢灯。乾隆命坐船划近看时,见灯上都用针孔密密刺了人物故事,有的是张生惊艳,有的是丽娘游园。更有些舫上用绢绸扎成花草虫鱼,中间点了油灯,设想精妙,穷极巧思。乾隆暗暗赞叹,江南风流,果非北地所及。成百艘游船穿梭般来去,载着寻芳豪客,好事子弟。各人指指点点,品评各艘花舫装置的精粗优劣。
  忽听锣鼓响起,各船丝竹齐息。一个个烟花流星射入空际,灿烂照耀,然后嗤的一声,落入湖中。起先放的是些“永庆□平”、“国泰民安”、“天子万年”等歌功颂德的吉祥烟火,乾隆看得大悦,接着来的则是“群芳争艳”、“簇簇莺花”等风流名目了。烟花放毕,丝竹又起,一个“喜迁莺”的牌子吹毕,忽然各艘花舫不约而同的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着一个靓装姑娘。湖上各处,彩声雷动。内侍拿出酒果菜肴,服侍皇上饮酒赏花。游船缓缓在湖面上滑去,掠过各艘花舫,这时正所谓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给。乾隆后宫粉黛三千,美人不知见过多少,但此时灯影水色、桨声脂香,却另有一番风光,不觉心为之醉。
  游船划近“钱塘四艳”船旁,见这四艘花舫又是与众不同。第一艘扎成采莲船模样,花舫四周都是荷花灯,红莲白藕,荷叶田田,舫中妓女名叫卞文莲。第二艘舫上扎了两个亭子,一派豪华富贵气派,亭上珠翠围绕,写着四个大字:“玉立亭亭”,原来舫中妓女叫李双亭。第三艘装成广寒宫模样,舫旁用纸绢扎起蟾蜍玉兔,桂华吴刚,舫中妓女吴婵娟一身古装,手执团扇,扮作月里嫦娥。乾隆看一艘,喝彩一番。待游船摇到第四艘花舫旁,只见舫上全是真树真花,枝干横斜,花叶疏密有致,淡雅天然,真如一幅名家水墨山水一般。舫中妓女全身白衣,隔水望去,似洛神凌波,飘飘有出尘之姿,只是唯见其背。乾隆情不自禁,高吟《西厢记》中“酬简”一折的曲文:“咳,怎不回过脸儿来?”那妓女听得有人高吟,回过头来,嫣然一笑。乾隆心中一荡,原来这姑娘便是日前在湖上见过的玉如意。忽听得莺声呖呖,那边采莲船上卞文莲唱起曲来。一曲既终,喝彩声中听众纷纷赏赐,元宝大大小小的堆在舫中桌上。接着李双亭轻抱琵琶,弹了一套《春江花月夜》。吴婵娟吹箫,乾隆听她吹的是一曲《乘龙佳客》,命和□取十两金子赏她。待众人游船围着玉如意花舫时,只见她启朱唇、发皓齿,笛子声中,唱了起来:“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寮酒舫,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枝带露柳娇黄。”其时正当八月中旬,湖上微有凉意,玉如意歌声缠绵婉转,曲中风暖花香,令人不饮自醉。乾隆叹道:“真是才子之笔,江南风物,尽入曲里。”他知这是《桃花扇》中的“访翠”一曲,是康熙年间孔尚任所作,写侯方域访名妓李香君的故事。玉如意唱这曲时眼波流转,不住向他打量。乾隆大悦,知她唱这曲是自拟李香君,而把他比作才子侯方域了。

  他最爱卖弄才学,这次南来,到处吟诗题字,唐突胜景,作践山水。众臣工匠恭颂句句锦绣,篇篇珠玑,诗盖李杜,字压钟王,那也不算希奇。眼下自己微服出游,竟然见赏于名妓。美人垂青,自不由帝皇尊荣,而全凭自身真材实料,她定是看中我有宋玉般情,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当年红拂巨眼识李靖,梁红玉风尘中识韩世忠,亦不过如此,可见凡属名妓,必然识货。若不重报,何以酬知己之青眼?立命和□赏赐黄金五十两。沉吟半晌,成诗两句:“才诗或让苏和白,佳曲应超李与王。”杭州素称繁华,这一年一度的选花盛会,当地好事之徒都全力以赴。远至苏、松、太、常、嘉、湖各属的闲人雅士,这天也都群集杭州,或卖弄风雅,或炫耀豪阔,是以顷刻之间,缠头纷掷,各妓花舫上采品堆积,尤以钱塘四艳为多。时近子夜,选花会会首起始检点采品,这有如金榜唱名一般,不但众妓焦急,湖上游客也都甚是关心。乾隆对和□低声说了几句话。和□点头答应,乘小船赶回抚署,过了一会,捧了一个包裹回来。
  采品检点已毕,各船齐集会首坐船四周,听他公布甲乙次第。只听得会首叫道:“现下采品以李双亭李姑娘最多!”此言一出,各船轰动,有人鼓掌叫好,也有人低低咒骂。只听一人喊道:“慢来,我赠卞文莲姑娘黄金一百两。”当即捧过金子。又有一个豪客叫道:“我赠吴婵娟姑娘翡翠镯一双,明珠十颗。”众人灯光下见翡翠镯精光碧绿,明珠又大又圆,价值又远在黄金百两之上,都倒吸一口凉气,看来今年的状元非这位湖上嫦娥莫属了。会首等了片刻,见无人再加,正要宣称吴婵娟是本年状元,忽然和□叫道:“我们老爷有一包东西赠给玉如意姑娘!”将包裹递了过去。那会首四十来岁年纪,面目清秀,唇有微须,下人把包裹捧到他面前,一看竟是三卷书画。那人侧头对左边一位老者道:“樊榭先生,这位竟是雅人,不知送的是甚么精品?”命下人展开书画。乾隆对和□道:“你去问问,会首船中的是些甚么人?”和□去问了一会儿,回来禀道:“会首是杭州才子袁枚袁子才,另外的也都是江南名士。”乾隆笑道:“早听说袁枚爱胡闹,果然不错。”第一卷卷轴一展开,袁枚和众人都是一惊,原来是祝允明所书的李义山两首无题诗。袁枚称他为“樊榭先生”那人名叫厉鹗,也是杭州人。厉鹗诗词俱佳,词名尤著,审音守律,辞藻绝胜,为当时词坛祭酒,见是祝允明法书,连叫:“这就名贵得很了。”诗人赵翼心急,忙去打开第二个卷轴来看,见是唐寅所画的一幅簪花仕女图,上面还盖着“乾隆御览之宝”的朱印。袁枚心知有异,忙问旁边两人道:“沈年兄、蒋大哥,你们瞧这送书画之人是甚么来头?”他称为“沈年兄”的沈德潜,别字归愚,是乾隆年间的大诗人,与袁枚同是乾隆四年的进士。只是一个早达,一个晚遇,袁枚中进士时才二十四岁,而沈德潜却已六十多岁了,是以人称“江南老名士”。那姓蒋的名叫士铨,别字心余,是戏曲巨子。他与袁枚、赵翼三人合称“江左三大家”。这两人一看,沉吟不语。沈德潜老成持重,说道:“咱们过去会会如何?”船上右边坐着两人也是袁枚邀来的名士,一是滑稽诙谐的纪晓岚,一是诗画三绝的郑板桥。纪晓岚笑道:“咱们一过去,倒让旁人讥为不公了。这两卷书画如此珍贵,自然是玉如意得状元了。”郑板桥道:“第三卷又是甚么宝物,不妨也瞧瞧。”
  众人把那卷轴打开,见是一幅书法,写的是:“西湖清且涟漪,扁舟时荡晴晖。处处青山独住,翩翩白鹤迎归。昔年曾到狐山,苍滕古木高寒。想见先生风致,画图留与人看。”笔致甚为秀拔,却无图章落款,只题着“临赵孟□书”五字。郑板桥道:“微有秀气,笔力不足!”沈德潜低声道:“这是今上御笔。”大家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说。袁才子大声宣布:“检点采品已毕,状元玉如意,榜眼吴婵娟,探花卞文莲。”湖上彩声四起。袁枚等见了这三卷书画,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贵族,便是巨绅显宦,可是看那艘船却也不见有何异处,夜色之中,船上乘客面目难辨。大家怕这风流韵事被御史检告,本来要赋诗联句以纪盛,现下也都不敢了,悄悄的上岸而散。乾隆正要回去,忽听玉如意在船中又唱起曲来,但听歌声柔媚入骨,不由得心痒难搔,对和□道:“你去叫这妞儿过来。”和□应了,正要过去,乾隆又道:“你莫说我是谁!”和□道:“是,奴才知道。”游船划近玉如意花舫,和□跨过船去。过了片刻,拿回一张纸笺,递给乾隆道:“她写了这个东西,说:‘请交给你家老爷。’”乾隆接来灯下一看,见笺上写了一诗:“暖翠楼前粉黛香,六朝风致说平康。踏青归去春犹浅,明日重来花满床。”字迹殊劣,笺上却是香气浓郁,触鼻心旌欲摇。乾隆笑道:“我今日已来,何必明日重来?”抬头看时,玉如意的花舫已摇开了。他贵为帝皇,后宫妃嫔千方百计求他一幸,尚不可得,几时受过女人的推搪?可是说也奇怪,对方愈是若即若离,推三阻四,他反觉十分新鲜,愈是要得之而后快,忙传下圣旨:“叫舟子快划,追上去!”
  众侍卫见皇帝发急,再不乘机尽忠报国,更待何时?当即纷提船板,奋力划水。众侍卫或外功了得,或内力深厚,此时“忠”字当头,戮力王事,劲运双臂,船板激水,实为毕生功力之所聚,有分教:立竿见影,桨落船飞,迅速追上玉如意的花舫。乾隆悄立船头,心逐前舟,但见满湖灯火渐灭,箫管和曲子声却兀自未息,前面花舫中隐隐传出一声声若有若无的低笑柔语。乾隆醺醺欲醉,忽然想起两句诗来:“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两船渐近,花舫窗门开处,一团东西向乾隆掷来。白振一惊,暗叫:“不好!”左手一招“降龙伏虎”,右手一招“擒狮搏象”,这是他“金钩铁掌”大擒拿手中的成名绝枝,阵上夺枪,夜战接镖,手到拿来,百不失一,但见他身如渊停岳峙,掌似电闪雷震,果是武学大宗匠的风范,出手更不落空。众侍卫一见无不暗暗喝彩。没料想触手柔软,原来不是暗器,忙递给皇帝。乾隆接过一看,见是一块红色汗巾,四角交互打了结,打开一看,包着一片糖藕,一枚百合。一喻佳偶,一示好合。乾隆才高六斗,诗成八步,虽比当年曹子建少了两斗,多了一步,却又如何不解得这风流含意?那汗巾又滑又香,拿在手里,不禁神摇心荡。不一会,花舫靠岸,火光中只见玉如意登上一辆小马车,回过头来,向乾隆嫣然一笑,放下了车帷。马车旁本有两人高执火把等候,这时抛去火把,在黑暗中隐没。和□大叫:“喂,等一下,慢走!”那马车并不理会,蹄声得得,缓缓向南而去。和□叫道:“快找车。”但深夜湖边,却哪里去找车。
  白振低声嘱咐了几句,瑞大林施展轻功,“七步追魂”、“八步赶蟾”,不一刻已越过马车,回过身来喝命车夫慢走。不久褚圆竟找到一辆车来,自是把坐车乘客赶出而强夺来的。乾隆上了车,褚圆亲自御车,众侍卫和内侍跟随车后。前面马车缓缓行走,褚圆抖擞精神,驾车紧跟。当年造父驾八骏而载周穆王巡游天下,想来亦不过是这等威风。
  白振见车子走向城中繁华之区,知道没事,放下了心,料想今日皇上定要在这妓女家中过夜,但日前曾见她与红花会的人物在一起,怕有阴谋诡计,不可不防,忙命瑞大林去加调人手,赶来保护。玉如意的车子走过几条大街,转入一条深巷,停在一对黑漆双门之前,一名男子下车拍门。乾隆也走下车来。只听得呀的一声,黑漆双门打开,走出一个老妈子来,掀起车帷,说道:“小姐回来了,恭喜你啦!”玉如意走下车来,见乾隆站在一旁,忙过去请安,笑道:“啊哟,东方老爷来啦。刚才真多谢你赏赐。快请进去喝盅茶儿。”乾隆一笑进门。
  褚圆抢在前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按剑柄,既防刺客行凶犯驾,又防嫖客争风呷醋,敌踪一现,自当施展“达摩剑法”,杀他个落花流水,片甲不回。好在他已改用铁链系裤,再也不怕无尘长剑削断裤带了。
  进门是个院子,扑鼻一阵花香,庭中树影婆娑,种着两株桂花。这时八月天气,桂花开得正盛。乾隆随着玉如意走入一间小厢房,红烛高烧,陈设倒也颇为雅致。白振在厢房中巡视一周,细听床底床后都无奸人潜伏,背脊在墙上一靠,反手伸指一弹,察知并无复壁暗门,这才放心退出。女仆上来摆下酒肴。乾隆见八个碟子中盛着肴肉、醉鸡、皮蛋、肉松等宵夜酒菜,比之宫中大鱼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风味。这时白振等都在屋外巡视,房中只有和□侍候,乾隆将手一摆,命他出房。女仆筛了两杯酒,乃是陈年女贞绍酒,稠稠的醇香异常。玉如意先喝了一杯,媚笑道:“东方老爷,今儿怎么谢你才好?”乾隆也举杯饮尽,笑道:“你先唱个曲儿吧,怎么谢法,待会儿咱们慢慢商量。”玉如意取过琵琶,轻拢慢捻,弹了起来,一开口“并刀如水,吴盐胜雪”,唱的是周美成的一曲《少年游》。乾隆一听大悦,心想当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师师,两人吃了徽宗带来的橙子,李师师留他过夜,悄悄道:“外面这样冷,霜浓马滑,都没甚么人在走啦,不如别去啦。”哪知给躲在隔房的大词人周美成听见了,把这些话谱入新词。徽宗虽然后来被金人掳去,但风流蕴藉,丹青蔚为一代宗师,是古来皇帝中极有才情之人,论才情我二人差相彷佛,福泽自不可同日而语,当下连叫:“不去啦,不去啦!”
  皇帝在房里兴高采烈的喝酒听曲,白振等人在外面却忙得不亦乐乎。这时革职留任、戴罪图功的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统率兵丁赶到,将巷子团团围住,他手下的总兵、副将、参将、游击,把巷子每一家人家搜了个遍,就只剩下玉如意这堂子没抄。白振带领了侍卫在屋顶巡逻,四周弓箭手、铁甲军围得密密层层。古往今来,嫖院之人何止千万,却要算乾隆这次嫖得最为规模宏大,当真是好威风,好煞气,于日后“十全武功”,不遑多让焉。后人有“西江月”一首为证,词曰:
  铁甲层层密布,刀枪闪闪生光,忠心赤胆保君皇,护主平安上炕。湖上选歌征色,帐中抱月眠香。刺嫖二客有谁防?屋顶金钩铁掌。众侍卫官兵忙碌半夜,直到天亮,幸得平安无事,鸡犬不惊。到太阳上升,和□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从窗缝里一张,见床前放着乾隆的靴子和一双绣花小鞋,帐子低垂,寂无人声,伸了伸舌头,退了出来。哪知从卯时等到辰时,又等到巳时,始终不见皇上起身,不由得着急起来,在窗外低呼:“老爷,要吃早点了吗?”连叫数声,帐中声息俱无。
  和□暗暗吃惊,转身去推房门,里面闩住了推不开。他提高声音连叫两声:“老爷!”房里无人答应。和□急了,却又不敢打门,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李可秀道:“咱们叫老鸨去敲门,送早点进去,皇上不会怪罪。”白振道:“李军门此计大妙。”三人去找老鸨,哪知妓院中人竟然一个不见。三人大惊,情知不妙,忙去拍玉如意房门,越敲越重,里面仍然毫无声息。李可秀急道:“推进去吧!”白振双掌抵门,微一用力,喀喇一声,门闩已断。
  和□首先进去,轻轻揭开帐子,床上被褥零乱,哪里有乾隆和玉如意的踪影?登时惊得晕了过去。白振忙叫进众侍卫,在妓院里里外外搜了一个遍,连每只箱子每只抽屉都打开来细细瞧了,可是连半点线索也没有。众人又害怕又惊奇,整夜防守得如此严密,连一只麻雀飞出去也逃不过众人眼睛,怎么皇帝竟会失踪?白振又再检查各处墙壁,看有无复门机关,敲打了半天,丝毫不见有可疑之处。不久御林军统领福康安和浙江巡抚都接到密报赶到。众人聚在妓院之中,手足无措,魂不附体,面如土色,呆若木鸡。
  正是:皇上不知何处去,此地空余象牙床。那晚乾隆听玉如意唱了一会曲,喝了几杯酒,已有点把持不定。玉如意媚笑道:“服侍老爷安息吧?”乾隆微笑点头。玉如意替他宽去衣服鞋袜,扶到床上睡下,盖上了被,轻笑道:“我出去一会,就回来陪你。”乾隆觉枕上被间甜香幽幽,颇涉遐思,正迷迷糊糊间,听得床前微响,笑道:“你这刁钻古怪的妮子,还不快来!”帐子揭开,伸进一个头来,烛光下只见那人满脸麻皮,圆睁怪眼,腮边浓髯,有如刺猬一般,与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相同。乾隆还道眼花,揉了揉眼睛,那人已把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边,低喝:“丢他妈,你契弟皇帝,一出声,老子就是一刀。”乾隆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霎时间欲念全消,宛如一桶雪水,从顶门上直灌下来。那人更不打话,摸出块手帕塞在他嘴里,用床上被头把他一卷,便像个铺盖卷儿般提了出去。
  乾隆无法叫喊,动弹不得,睁眼一片黑暗,只觉被人抬着,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鼻中闻到一股泥土的霉臭潮湿之气,走了一会,又觉向上升起,登时省悟,原来这批人是从地道中进来的,因此侍卫官兵竟没能拦住。刚明白此节,只觉身子震动,车轮声起,已给人放入马车,不知谋叛者何人,又不知要把自己带到哪里?车行良久,道路不平,震动加烈,似已出城,到了郊外。再走好半天,车子停住,乾隆感到给人抬了出来,愈抬愈高,似乎漫无止境,心中十分害怕,全身发抖,在被窝中几乎要哭了出来。惶急之际,忽动诗兴,口占两句,诗云:“疑为因玉召,忽上峤之高。”被人抬着一步一步的向上,似是在攀援一座高峰,最后突然一顿,给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语,静以待变,过了半晌竟没人前来理睬。将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开,侧目外望,黑漆漆的甚么也看不见,只听得远处似有波涛之声,凝神静听,又听得风卷万松,夹着清越悠长的铜铃之声。风势越来越大,一阵阵怒啸而过,似觉所处之地有点摇晃,更是害怕,推开被头,想站起来看看,刚一动,黑暗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要性命的就别动。”敢情监视着他的人守候已久,乾隆吓得不敢动弹。如此挨了良久,心头思绪潮涌,风声渐止,天色微明,乾隆看出所处之所是一间小室,但爬得这么高,难道这是高山之巅的一所房屋?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一阵唏哩呼噜之声,细细听去,原来是监守者正在吃面,听声音是两个人,大口咀嚼,吃得十分香甜。他折腾了一夜,这时已感饥饿,面香一阵阵传来,不觉食欲大起。
  过了一会,两人面吃完了,一个人走过来,将满满一碗虾仁鳝糊面放在他头边地下,相距约有五尺,碗中插了一双筷子。乾隆寻思:“这是给我吃的么?”不过这两人既不说,肚中虽饿,也不便开口寻问。只听一人道:“这碗面给你吃,里面可没毒药。”乾隆大喜,坐起身来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阵微凉,忙又睡倒,缩进被里。原来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时,已帮他将上下衣服脱得精光,这时一丝不挂,怎能当着众人前钻出被窝来拿面?那人骂道:“他妈的,你怕毒,我吃给你看。”端起碗来,连汤带面,吃了个干干净净。乾隆见这人满脸疤痕,容色严峻,甚感惧怕,道:“我身上没穿衣,请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他话中虽加了个“请”字,但不脱呼来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声,道:“老子没空!”这人是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一副神情,无人不怕。乾隆登时气往上冲,但想自己命在别人掌握之中,皇帝的威严只得暂且收起,隔了半刻,说道:“你是红花会的么?我要见你们姓陈的首领。”石双英冷冷的道:“咱们文四哥给你折磨得遍身是伤。总舵主在请医生给他治伤,没功夫见你,等文四哥的伤势痊愈了再说。”乾隆暗想,等他伤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由得暗暗着急。只听得另一个喉音粗重、神态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伤治不好,归了天,那只好叫你抵命。”这人是铁塔杨成协,这话倒非威吓,实是出自肺腑之言。乾隆无法搭腔,只得装作没听见。只听两人一吹一唱,谈了起来,痛骂满洲鞑子霸占汉人江山,官吏土豪,欺压小民,说来句句怨毒,只把乾隆听得惊心动魄。到了午间,孟健雄和安健刚师兄弟来接班,两人一面吃饭,一面谈论官府拷打良民的诸般毒刑,甚么竹签插指甲、烙铁烧屁股、夹棍、站笼,形容得淋漓尽致,最后孟健雄加上一句:“将来咱们把这些贪官污吏抓来,也教他们尝尝这些滋味。”安健刚道:“第一要抓贪官的头儿脑儿。插他的手指,烧他的屁股。”这一天乾隆过得真是所谓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换班来的是常氏双侠。这对兄弟先是闷声不响的喝酒,后来酒意三分,哥儿俩大谈江湖上对付仇家的诸般惨毒掌故。甚么黑虎岗郝寨主当年失风被擒,后来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赵知府的眼珠;甚么山西的白马孙七为了替哥哥报仇,把仇人全家活埋;甚么彰德府郑大胯子的师弟剪他边割他靴子,和他相好勾搭上了,他在师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饿又怕,想掩上耳朵不听,但话声总是一句一句传进耳来。兄弟俩兴致也真好,一直谈到天明,“龟儿子”和“先人板板”,也不知骂了几千百句。总算他们知道乾隆是总舵主的同胞兄弟,没辱及他的先人。乾隆整夜不能合眼。常氏双侠形貌可怖,有如活鬼,灯下看来,实令人不寒而栗。次日早晨,赵半山和卫春华来接班。乾隆见这两人一个脸色慈和,一个面目英俊,不似昨天那批人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又均在西湖上见过,稍觉放心,实在饿不过了,对赵半山说道:“我要见你们姓陈的首领,请你通报一声。”赵半山道:“总舵主今儿没空,过几天再说吧。”乾隆心想:“这样的日子再过几天,我还有命么?”说道:“那么请你先拿点东西给我充饥。”赵半山道:“好吧!”大声叫道:“万岁爷要用御膳,快开上酒席来。”卫春华答应着出去。乾隆大喜,说道:“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赵半山又大声叫道:“万岁爷要穿衣了,快拿龙袍来。”乾隆喜道:“你这人不错,叫甚么名字?将来我必有赏赐。”赵半山微笑不答。乾隆忽然想起,道:“啊,我记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进来,放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见是一套明朝的汉人服色,不觉大为踌躇。赵半山道:“咱们只有这套衣服,你着不着听便!”乾隆心想我是满清皇帝,怎能穿明朝的汉人服色,可是不穿衣服,势必不能吃饭,饿了一日两夜之后,这时甚么也顾不得了,只得从权穿起。
  他穿了汉人装束,虽觉不惯,倒也另有一股潇洒之感,站起来走了几步,向窗外一望,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远处帆影点点,大江便在足底,眼下树木委地,田亩小如棋局,原来竟是身在高塔之顶。这宝塔作八角形,既在大江之滨,那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又过了两个时辰,才有人来报道:“酒席摆好了,请下去用膳。”乾隆跟着赵半山和卫春华走到下面一层,见正中安放一张圆桌,桌上杯箸齐整,器皿雅洁,桌上已团团坐满了人,留下三个空位。众人见他下来,都站起身来拱手迎接。乾隆见他们忽然恭谨有礼,心中暗喜。
  无尘道人道:“我们总舵主说他和皇上一见如故,甚是投缘,因此请皇上到塔上来盘桓数日,以便作长夜之谈,哪知他忽有要事,不能分身,命贫道代致歉意。”乾隆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无尘请他上坐。乾隆便在首位坐了。
  侍仆拿酒壶上来,无尘执壶在手,说道:“弟兄们都是粗鲁之辈,不能好好服侍皇上,请别怪罪。”一面说一面筛酒,酒刚满杯,无尘忽然变脸,向侍仆怒骂:“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怎么拿这样子的淡酒来?”举杯一泼,将酒泼在侍仆脸上。侍仆十分惶恐,说道:“这里只备了这种酒,小的就到城里去买好酒。”无尘道:“快去,快去。这样子的酒,咱们粗人喝喝还可以,皇上哪能喝?”徐天宏接过酒壶,给各人筛了酒,就只乾隆面前是一只空杯,他不住向乾隆道歉。
  一会儿侍仆端上四盆热气腾腾的菜肴,一盆清炒虾仁,一盆椒盐排骨,一盆醋溜鱼,一盆生炒鸡片,菜香扑鼻。无尘眉头一皱,喝道:“这菜是谁烧的?”一名厨子走近两步道:“是小人烧的。”无尘怒道:“你是甚么东西?干么不叫皇上宠爱的御厨张安官来烧苏式小菜?这种杭州粗菜,皇上怎么能吃?”乾隆道:“这几样菜色香俱全,也不能说是粗菜。”说着伸筷去盆里挟菜。陆菲青坐在他身旁,伸出筷子,说道:“这种粗菜皇上不能吃,别吃坏了肚子。”双筷在他筷上一挟,潜用内力,轻轻一折,把乾隆的筷子齐齐折断了一截。群雄见陆菲青不动声色,露了这手,都是暗暗佩服。无尘心道:“他师弟张召重武功虽高,谈到内功,恐怕还是不及师兄。绵里针果然名不虚传。”乾隆筷子被陆菲青挟断,伸出又不是,缩进又不是,登时面红过耳,拍的一声,把断筷掷在桌上。大家只当不见,“请请”连声,吃起菜来。
  徐天宏向厨子喝道:“快去找张安官来给皇上做菜。皇上肚子饿了。你不知道么?”厨子诺诺连声,退了下去。乾隆自知他们有意作弄,肚中饥火如焚,眼见众人又吃又喝,连声赞美,心中又气又恨,可又发作不得,菜肴一道一道的上来。塔中设有炉灶,每道菜都是热香四散。好容易干吞馋涎等他们吃完酒席,侍仆送上龙井清茶。徐天宏道:“这茶叶倒还不错,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来两口喝干,茶入空肚,更增饥饿。蒋四根在旁却不住抚摸肚子,猛打饱呃,大呼:“好饱!”赵半山道:“我们已去赶办御用筵席,请皇上稍等片刻。”无尘在一旁顿足怒骂,说待慢了贵客,总舵主回来定不高兴。周仲英把铁胆弄得当啷啷直响,说道:“皇上肚饿了吧?”乾隆哼了一声,并不言语。蒋四根道:“饿乜?我好饱!”徐天宏道:“这叫做‘饱人不知饿人饥’了。天下挨饿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可是当政之人,几时想过老百姓挨饿的苦处?今日皇上稍稍饿一点儿,或者以后会懂得老百姓挨饿时是这般受罪。”常赫志道:“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饿,一生一世从来没吃饱过一餐。他一天两天不吃东西,有啥子希奇?”常伯志道:“我们哥俩小时候连吃两个月树皮草根,你龟儿尝尝这滋味看。”
  说到了饿肚子,红花会群雄大都是贫苦出身,想起往事,都是怒火上升,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休。乾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听他们说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动,心想:“天下果真有这等惨事?生而贫穷,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听愈不好过,转身向上层走去,群雄也不阻拦。徐天宏道:“待御膳备好,就来接驾。”乾隆不理。过了两个时辰,乾隆忽然闻到一阵“葱椒羊肉”的香气,宛然是御厨张安官的拿手之作,又惊又喜,难道他们真的把御厨给找来了?正自沉吟,张安官走了上来,爬下叩头,说道:“请皇上用膳。”乾隆奇道:“你怎么来的?”张安官道:“奴才昨天在戏园子听戏,一出门就给人架了去。今儿听人说皇上在这儿,要奴才侍候,奴才十分欢喜。”
  乾隆点点头,走了下去,只见桌上放着一碗“燕窝红白鸭子□豆腐”、一碗“葱椒羊肉”、一碗“冬笋大炒鸡□面筋”、一碗“鸡丝肉丝奶油□白菜”,还有一盆“猪油酥火烧”,都是他平日喜爱的菜色,此外还有十几碟点心小菜,一见之下,心中大喜。张安官添上饭来。无尘等齐道:“请皇上用膳。”乾隆心想:“这次看来他们是真心请我吃饭了。”正要举筷,忽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抱着一头猫儿走了进来,对周仲英道:“爹,猫咪饿啦!”正是周绮。那猫在她手中挣了几挣,周绮一松手,猫儿跳到桌上,在两盆菜中吃了两口。周绮和众人纷纷呼喝,正要把猫赶下,忽然那猫两腿一伸,直挺挺的躺在桌上,口吐黑血而死。乾隆登时变色。张安官吓得发抖,忙跪下道:“皇上……皇上……菜里给他们……他们下毒……吃不得了!”乾隆哈哈一笑,道:“你们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竟要弑君。要杀便杀,何必下毒?”把椅子一推,站了起来。
  无尘道:“皇上你这顿饭当真是不吃的了?”乾隆怒道:“乱臣贼子,看你们有甚么好下场。”他见猫儿中毒,自分今日必死,索性破口怒骂。无尘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大丈夫死生有命,你不吃我吃!哪一位有胆子跟我一起吃?”说罢拿起筷子,在猫儿吃过的菜中挟了两筷,送入口中,大嚼起来。群雄纷纷落座,叫道:“死就死,有甚么要紧?”喝酒吃菜,踊跃异常。乾隆见这批亡命徒大吃毒菜,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是何用意。
  不一会,群雄风卷残云,把饭菜吃了个干净,居然一点没事。原来他们先给猫儿喂了毒药,菜中却并没有毒药。这一来,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还给人奚落了一场。原来那日群雄在余杭舟中商议,文泰来虽已救出,乾隆却决不肯甘休,如何善后,实非容易。无尘献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将乾隆捉了来,迫他答应不得再跟红花会为难。群雄个个心雄胆壮,齐声赞好,当下重回杭州,恰逢西湖中正在选花国状元,便将乾隆诱入玉如意的院子擒获。
  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来,刀砍棍打,弄得遍体鳞伤,而骆冰受伤、周仲英丧子、余鱼同命危,何尝不均是由此而起?依着常氏双侠和蒋四根等一干人,便要将乾隆一刀杀却,至不济也要痛打一顿,以出心中恶气。但陈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为重,终于劝服了他们,才这般折辱他一番。这一来是报仇,二来是先杀他个下马威,等陈家洛和他商谈大事时,好教他容易就范。乾隆整整挨了两天饿,杭州官场却已闹得天翻地覆。皇上失踪的消息虽没张扬出去,全城却已几乎抄了个遍。杭州通往外县的各处水陆口子都由重兵把守,不许一人进出。城里城外,两天内捕捉了几千名“疑匪”,各处监狱都塞满了。地方官府固是十分惶急,一面又乘机把富商大贾捉了许多,关在狱里,勒索重金,料来这是“忠君爱国”的大事,日后谁都不会追究。皇帝希奇古怪的失踪,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知消息的护驾大臣,这两日中真如热锅上蚂蚁,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料想必是红花会犯驾,出事后立时大举在各处搜查,哪知全城红花会人众早已隐匿的隐匿,出城的出城,一个也没抓到。第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众人在抚署会商。人人愁眉苦脸,束手无策,计议要不要急报皇太后。可是这一报上去,后果之糟,谁都不敢设想。正自踌躇不决,忽然御前侍卫瑞大林脸色苍白,急奔前来,在白振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白振脸色一变,立即站起,道:“有这等事?”福康安忙问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寝殿外守卫的六名侍卫,忽然都给人杀死了。”福康安并不吃惊,反而暗喜,道:“咱们去看看,这事必与皇上失踪有关。说不定反可找到些头绪。”众人走向乾隆设在抚署里的寝殿。瑞大林把门一推,迎鼻一阵血腥气扑了过来,只见地板上东倒西歪的躺着六具尸体,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状可怖。乾隆睡觉之时,向有六名侍卫在寝殿外守夜,皇帝虽然失踪,轮值侍卫仍然照常值班,哪知六人全在夜中被杀。白振道:“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怎么不声不响的就给人干掉了?”各人目瞪口呆,谁都猜想不透。白振察看尸体,细究死因,见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毙,有的是被剑削去了半边脑袋。那六人的兵器有的在鞘中还未拔出,想来刺客行动迅速,侍卫不及御敌呼援,都已一一被杀。白振皱眉道:“这室中容不下多人斗殴,刺客最多不过两三人。他们一举就害死六位弟兄,下手毒辣爽利,武功实在高明之极。”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们请去,又何必来杀这六名侍卫?看来昨晚的刺客和劫持皇上之人并非一路。”福康安道:“不错!刺客也是谋叛行刺,哪知皇上却不在这里。”白振道:“两位所料甚是。如杀侍卫的是红花会人物,那么皇上是落在别人手中了。可是除了红花会,又有谁如此大胆,敢做这般大逆不道之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红花会,此外哪里又有这等武功高强之人?”红花会人众已难对付,突然又现强敌,不禁心寒。再俯身察看,忽见尸体胸口有犬爪抓伤和利齿咬伤的痕迹,心念一动,忙请李可秀差人去找猎犬。
  过了一个多时辰,差役带了三名猎户和六头猎犬进来。李可秀已调集了两千名兵丁,整装待发,白振命猎户带领猎犬在尸体旁嗅了一阵,追索出去。
  猎犬带领众人直奔湖滨,到了西湖边上,向春湖中狂吠。白振暗暗点头,知道刺客带了犬来,打死侍卫后,命犬带路,追寻皇帝。猎犬吠了一会,沿湖乱跑乱窜一阵,找到了踪迹,沿湖奔去,湖畔泥湿,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猎犬奔到乾隆上岸处,折回城内。城内人多,气息混杂,猎犬慢了下来,边嗅边走,直向玉如意的妓院奔了进去。妓院中本来有兵把守,这时却已不见。众人走进院子,只见庭院室内,又死了两名侍卫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手狠辣,没留下一个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断而死。白振看死者身材和伤口部位,心想恶狗躯体庞大,若非关外巨獒,便是西北豺狼和犬的混种,难道刺客是从关外或西北塞外而来?六只猎犬在玉如意卧室中转了几个圈子,忽在地板上乱抓乱爬。白振细看地板,并无异状,但猎犬仍不住抓吠,便命兵卒用刀撬起地板,下面是块石板。白振急道:“快撬!”兵卒把石板撬开,露出一个大洞,猎犬当即钻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见下面是条地道,这才恍然大悟,成千兵将在妓院四周和屋顶守卫,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失踪,原来刺客是从地道里逃出的,不禁暗叫惭愧,率领兵卒追了下去。

注:
  日人稻叶君山《清朝全史》云:“乾隆御制诗至十余万首,所作之多,为陆放翁所不及。常夸其博雅,每一诗成,使儒臣解释,不能即答者,许其归家涉猎。往往有翻阅万卷而不得其解者,帝乃举其出处,以为笑乐。”其实乾隆之诗所以难解,非在渊博,而在杜撰,常以一字代替数语,群臣势必瞠目无所对,非拜伏赞叹不可。周作人《杂谈旧小说》一文谈到《绿野仙踪》时说:“冷于冰遇着一个私塾教书的老头子,有很好的滑稽和讽刺……这老儒给他讲解两句诗,却幸而完全没有忘记:‘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这里有意思的事,乃是讽刺乾隆皇帝的。我们看他题在知不足斋丛书前头的‘知不足斋何不足,渴于书籍是贤乎’,和在西山碧云寺的御碑上的‘香山适才游白杜,越岭便以主碧云’比较起来,实在好不了多少。书里的描写可以说是挖苦透了,不晓得那时何以没有卷进文字狱里去的,或者由于告发的不易措施,因为此外没有确实的证据,假如直说这‘哥罐’的诗是模拟圣制的,恐怕说的人就要先戴上一顶大不敬的帽子吧。”书中“媳钗”两句系咏花,媳妇钗花于须,儿子视俏容而废攻书;兄长插花于罐而闻,嫂子为防微杜渐,以棒击罐而破之。该书成于乾隆二十九年,其时御制诗流传天下,周说颇有见地。乾隆第五次南巡至海宁,仍驻陈氏安澜园,有诗云:“安澜易旧名,重驻跸之清……石径虽诘曲,步来哪用寻?无花不具野,有竹与之深”云云。又乾隆在海宁半夜中闻潮声雷动,有“睡醒”一律:“睡醒恰三更,喧闻万马声。潮来势如此,海宴念徒萦。微禹乏良策,伤文多愧情。明当陟尖峤,广益竭吾诫。”诗中之“文”字,或系指汉文帝(?)“尖峤”当指海宁之尖山,乾隆翌日拟往巡游。但山字平声,碍于平平平仄仄,无奈改用“尖峤”,盖“峤”字可平可仄也。作者恭拟御制两句:“疑为因玉召,忽上峤之高”,玉者玉皇大帝也,玉如意也,似高不失为乾隆诗体。乾隆在海宁督修海塘及观潮,作诗极多,有句云:“今日海塘殊昔塘,补偏而已策无良,北坍南涨嗟烧草,水占田区竟变桑。”海宁有柴塘,力不足以御怒潮,“烧草”或系指“柴”,乃乾隆杜撰之典,儒臣难解矣。“变桑”当指沧海变桑田,“策无良”意为无良策。又有句云:“伍胥文种诚司是,之二人前更属谁?”相传伍子胥、文种为海宁潮神,乾隆以海潮汹涌,自古已然,于伍文二人之前又属谁管?数年后再到海宁观潮,和前诗云:“设非之二人司是,如是雄威更合谁?”又海宁观潮诗有句云:“当前也觉有奇讶,闹后本来无事仍。”意谓海潮涌来之时,也觉十分诧异,但潮水大闹一场之后,仍然无事,“无事仍”者,“仍无事”也。
  乾隆诗才虽别具一格,但督修海塘,全力以赴,实令人心感,其在陈氏安澜园有句云:“急愁塘与堰,懒听管和弦。”勤政爱民,似亦非虚言。
  乾隆喜用“之”、“而”、“以”、“和”、“与”等虚字以凑诗中字数。陈世倌告老还乡时,乾隆有送行诗云:“夙夜勤劳言行醇,多年黄阁赞丝纶。陈情无那俞孔纬,食禄应教列郑均。自是江湖忧未忘,原非桑梓隐而沦。老成归告能无惜?皇祖朝臣有几人?”又登海宁“观湘楼”诗云:“南坍与北涨,幻若谷和陵。江尚岸之近,楼如舫以乘。”意谓江水离岸尚近,登楼有如乘舫。设删去虚字而成四言诗:“南坍北涨,幻若谷嶂。江岸登楼,宛如乘舫。”其意一也,可见其诗中虚字往往多余。其题董邦达《西湖四十景》有句云:“贤守风流白与苏”。作者拟御制西湖即兴:“才诗或让苏和白,佳曲应超李与王”,试为乾隆儒臣解之:朕才子之诗,或稍不及苏东坡和白乐天,未有定论,然玉如意佳人之曲,歌喉当胜李夫人、琵琶应超王昭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