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外史
   —古龙
第四十一章、两眼泪不干

白飞飞笑道:“男人的心,我早已摸透了,你越叫他走,他越不肯走的……朱七七,你真该学学我才是,你若学会了我的一成,以后就不会吃亏了。”
朱七七冷笑道:“我为何要学你,你既然如此了解男人的心,为何沈浪还是不喜欢你,我看你该学学我才是。”
白飞飞面色变了变,但瞬即笑道:“你以为沈浪喜欢你么?”
朱七七昂起了头,大声道:“当然。”
白飞飞柔声道:“好姐姐,你莫要忘记,死人是再也不能喜欢别人的了。”
朱七七怔了怔,泪珠已如珍珠般流下面颊。
她本不想在白飞飞面前流泪,怎奈眼泪永远是最不听话的,你越不想流泪时,它越是偏偏要流下来。
快活王搂着白飞飞,捋须笑道:“沈浪既除,本王此后己可高枕无忧,今日当真是……”
熊猫儿突然大声道:“你此时便想高枕无忧,只怕还太早了些。”
快活王道:“哦?”
熊猫儿道:“你可知道你还有个最大的对头?她甚至比我们还要恨你,我们最多只不过是想取你的性命,但她却恨不得食汝之肉,寝妆之皮。”
快活王微笑道:“真有此人么?是谁?”
熊猫儿笑道:“她便是此刻坐在你怀中的人。”
快活王轻抚着白飞飞的肩头,悠然笑道:“你是说她?”
熊猫儿大声道:“你可知道她就是幽灵宫主?”
快活王大笑道:“你以为本王不知道……本王若不知道,她也不会坐在本王怀里了,普天之下,除了幽灵宫主外,还有哪个女子能配得上本王。”
沈浪身子一震,失声道:“你……你要娶她为妻?”
快活王大笑道:“本王也该结束这独身汉的生活了。”
沈浪道:“但……但你可知道,她本是你的……”
“女儿”两字还未说出口,面上已被白飞飞掴了一掌,白飞飞目光就像刀一般的瞪着他,冷冷道“我刚找着个如郎君,你敢恶意中伤?”
沈浪道:“但……但你……你和她……”
白飞飞厉声道:“你再说一个字我立刻就宰了你。”
王怜花突然大声道:“幽灵宫主与快活王本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沈兄你委实也不该从中破坏,需知坏人婚姻之事,最是伤阴德的。”
沈浪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白飞飞盈盈走回快活王身旁,媚笑道:“现在,这几个人已全是王爷的人,王爷你想怎样对待他们?”
快活王道:“养痈遗患,越早除去越好。”
白飞飞道:“王爷现在就想杀了他们?”
快活王道:“本王唯恐迟则生变。”
白飞飞眼波一转,嫣然笑道:“贱妾先讲个故事给王爷听好么?”
快活王也不问她此时此刻为何说起故事来,却笑道:“你若要说的事,本王随意都愿听的。”
白飞飞柔声道:“从前有个人,一心只想吃天鹅肉,真正的天鹅肉,但他费尽了所有的心血,却也找不着一块。”
这故事虽然一点也不动人,但以她那独有的温柔语声说出来,却似有了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快活王大笑道:“这世上想吃天鹅肉的人必定不少,却又有谁能真的吃到一块?”
白飞飞道:“但他却还算是个幸运的人,找了许久之事,竟终于被他找着了一块,他大喜之下,就一口吞了下去。”
快活王笑道:“此人倒也性急。”
白飞飞道:“此后人人都知道他吃了天鹅肉,但若有人问他天鹅肉是何滋味,他却连一个字也回答不出。”
快活王道:“他一口吞下去了,自然还未尝出滋味。”
白飞飞嫣然道:“如此辛苦才得来的东西,一口就吞下去,岂非可惜的很,……所以,到后来人们非但不羡慕他吃了天鹅肉,反笑他是个呆子。”
快活王默然半晌,凝注着沈浪,缓缓道:“不错,本王如此辛苦才捉住你,若是一刀就将你杀死岂非也太可惜了么,岂非也要被别人笑为呆子。”
白飞飞悠悠道:“何况,他们每个人此刻都还有些利用的价值……咱们还没有榨干甘蔗里的水,为什么先就吐出渣子?”
快活王拊掌笑道:“得一贤内助,实乃男人之福……既是如此,这四人反正是你擒来的,本王就将他们交给你吧。”
白飞飞银铃般娇笑道:“我想,他们宁可死,也不愿王爷将他们交给我的……”
现在,沈浪等人已被移入一间石室中。
石室中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个棺材似的,他们坐的是冰冷的石地,背靠着的是粗糙的石壁,全身都在发疼。
白飞飞手里拿着杯酒,倚在门口,含笑瞧着他们,道:“你们就在这里委屈一夜吧,明天,快活王就要将你们带回去了,我虽然没去过那地方,但想来必定是不错的。”
王怜花道:“决活王难道要回家了么?”
白飞飞道:“明天清晨就动身,这快活林,委实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之处了,是么?”
王怜花喃喃道:“能瞧瞧快活王的老窝,倒不错,只是……他为什么不乘这时候进兵中原?反而退回老窝去?”
白飞飞道:“你要知道,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没有把握的仗他是从来不打的,他在进兵中原之前,自然还要做许多准备,何况……”
她嫣然一笑,接道:“他此番先退回去,主要还是为了和我结婚。”
沈浪终于忍不住道:“你……你难道真的要嫁给他?”
白飞飞格格笑道:“你吃醋么?”
沈浪道:“你莫忘了,他究竟是你的父亲。”
白飞飞突然敛去了她那动人的微笑,一字字道:“只因为他是我父亲,所以我才嫁给他。”
沈浪动容道:“你……你难道……”
白飞飞仙子般温柔的眼波,突然变得如同魔鬼般恶毒。
她恶毒地微笑道:“你难道还猜不透我的用意?”
王怜花突然接口道“我却早已猜到了……当快活王发现他的‘妻子’竟是他亲生的女儿时,那只怕比杀他千百刀还要令他痛苦。”
他哈哈大笑道:“无论如何,他到底也是个人呀。”
白飞飞狞笑道:“还是你了解我……我们身子里流的究竟是同样的血……那正是恶魔的血,那血里是浸过百毒的。”
王怜花大笑道:“不错,这毒血本是他遗传下来的,不想现在却毒死了他自己。”
熊猫儿瞧着他两人,突然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喃喃道:“这样的兄弟……这样的父子……莫非他们身子里流着的当真是恶魔的血?这样的血可真不能再遗传下去了。”
朱七七嘶声道:“你恨的既然只是快活王,为什么又要害我们?为什么……我们究竟又和你有什么仇恨?……”
白飞飞道:“我为什么要杀死你们?……这理由不止一个。”
朱七七道:“你说!你说呀!”
白飞飞道:“我若不将你们献给快活王,他又怎会如此信任我?如此看重我?……你们正是我进身的工具,这就是我第一个理由。”
朱七七惨笑道:“你还有别的理由?”
白飞飞道:“自然还有……我是个不幸的人,我这一生的命运,已注定了只有悲惨的结果,我绝不会眼看你们活在世上享受快乐。”
她语声说来虽缓慢,但却含蕴着刀一般锐利的怨毒与仇恨!她恨每一个人,甚至连自己都恨。
她仰首狂笑道:“只恨我力量不够……我若有这力量,我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人全部都杀死,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朱七七道:“那么,你自己活着又有何乐趣?”
白飞飞道:“我?……你以为我想活着?”
她格格笑道:“告诉你,从我懂事的那天起,我就是为了‘死’而活下去的。生命既是痛苦,我只有时时刻刻去幻想死的快乐。”
白飞飞瞧着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浪苦笑道:“难道你心里只有仇恨?”
白飞飞转了身,将杯中的酒全都洒在地上,大笑道:“不错……死亡,仇恨,在我眼中看来,世上只有这样事是可爱的,‘死亡’令我生,‘仇恨’令我活……”
她格格地笑着,退出了门,石门砰地关起。
但在这石室中,似乎还弥漫着她疯狂的笑声。
“死亡……仇恨……死亡……仇恨……”
快活王果然在第二日清晨离开了快活林。
这是个浩浩荡荡的行列,无数辆大车,无数匹马。
快活王属下竟有这许多人,这些人在平时竟是看不到的,由此可知快活王属下纪律之严明,实非他人可及。
快活林的主人李登龙夫妇与楚鸣琴始终没有露面,李登龙固然死了,但那廖春娇与楚鸣琴呢?
这种人自然没有人过问。
快活王所在之地,突然少去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都是很普通的,何况少的又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人。
浩浩荡荡的行列,向西而行。
沈浪、朱七七、熊猫儿、王怜花四个人挤在一辆车里,车辕上跨着四条大汉,在监视着他们。
其实,根本无需任何监视,他们也是跑不了的,他们身上都已被点了七、八处穴道,根本连动都不能动。
是晴天,道路上扬起了灰尘。
灰尘吹入车窗,吹在沈浪脸上,他的脸看来已无昔日的光采,但他嘴角笑容,却仍然没有改变。
纵然这是一段死亡的旅途,纵然死神已来到他面前,但沈浪还是笑的,笑着面对死亡,总比哭容易得多。
车声辚辚,马声不绝,就这样走了一个上午。
突然一匹胭脂马驰来,白飞飞的脸,出现在车窗外,她面上的笑容,又已变得那么温柔,那么可爱。
她挥了挥手,跨在车窗外的大汉立刻跳了下去。
王怜花道:“你可是为咱们送吃的来了么?”
白飞飞柔声道:“是呀,我怎忍心饿着你们?”
她一扬手,抛进了一个包袱。
包袱里有熏鸡、鹿肉、大肠,还有些烧饼。
王怜花等人这两天简直都可说没有吃什么,此刻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当真是令人垂涎欲滴。
王怜花笑道:“你真是好心,但你若不解开咱们的穴道,咱们怎么吃?”
白飞飞嫣然笑道:“我东西已送来,怎么吃可是你们自己的事,你总不能要我喂你们吧,快活王会吃醋的。”
她马鞭一扬,竟娇笑着打马而去。
王怜花等人眼睁睁地瞧着这些食物,却吃不到嘴,这种滋味可真比世上任何刑罚都要难受。
熊猫儿更是气得全身都要爆炸了,但他也只有眼睁睁地瞧着,他连手指都不能动,他简直要发疯。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那清脆的,银铃般的笑声又在窗外响起,白飞飞探进头来,眼波一转,笑道:“哎哟,你们的食量真小,这些东西看来就像动也没有动似的,是嫌它们不好吃么?”自窗子里伸入手,提起那包袱,远远抛了出去。
一路上,沈浪他们就这样受折磨,这样白飞飞似乎只有瞧着别人受苦时,她自己才会开心。
不到两天,他们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朱七七显然地憔悴了,熊猫儿虽想怒骂,却连说话都已没有力气。
第二日黄昏,夕阳照着道上的黄沙,大地间仿佛已成了一片凄迷的暗黄色,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苍凉的歌声。
“一出玉门关,两眼泪不干……”
熊猫儿惨然一笑,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见过这两句歌,我想:苍凉的落日,照着雄伟的玉门关一个孤独的旅人,骑着马在夕阳下踽踽西去,那必定一幅撼人心弦的图画,我总是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到这里……”
王怜花道:“现在,你总算到这里了。”
熊猫儿黯然道:“不错,现在我总算到这里来了,但苍凉的落日在哪里?雄伟的玉门关在哪里……我什么都瞧不见,我只怕永远也瞧不见了。”
朱七七用尽力气,大声道:“猫儿,你怎地也变了,怎地变得如此颓唐,你昔日的勇气到哪里去了?”
王怜花叹道:“你难道不知道,世上只有饥饿最能消磨人的勇气。”
朱七七默然许久,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马车突然停顿下来,车窗外却有驼铃声音起。
几条大汉开了车门,把沈浪他们扛了下来。
夕阳映照下,黄沙道上已排列着一行长长的骆驼行列,有的骆驼上还搭着个小小的帐篷。
极目望去,前面风砂漫天,正是出关的第一片沙漠“白龙堆”,到了这里,马车已是寸步难行。
大汉们呼哨一声,就有两匹骆驼伏下身来。
熊猫儿忍不住问道:“这是干什么?”
那大汉冷冷道:“这就叫沙漠之舟,你乖乖坐上去吧。”
说话间,熊猫儿已被塞入骆峰上那小小的帐篷里。
朱七七黯然瞧着沈浪,她自己还能和沈浪挤在这小小的帐篷里,渡过人生最后的一段旅途,心里也不知是甜是苦。
突然间,只见白飞飞又纵马而来,格格笑道:“坐在高高的骆驼上,走过夕阳的沙漠,这是否也颇有诗意?朱七七,你想和谁坐在一起呢?”
朱七七咬着牙,不说话。
白飞飞笑道:“你不愿意睬我,是么……好。”
她脸色一沉,以鞭梢指着王怜花道:“将这位姑娘和他放在一匹骆驼上……王怜花,我总算对你不错,是么……”纵鞭一扬,放声大笑,纵马而去。
朱七七心都碎了,嘶声道:“白飞飞,求求你……求求你,这已是咱们最后一段路了,你让我和沈浪在一起,我死也感激你。”
但白飞飞头也不回,却早已去远了。
王怜花悠悠道:“算了吧,你喊也没有用的……其实我和沈浪也差不了多少,你就把我当成沈浪又有什么关系。”
朱七七眼波绝望地瞧着沈浪,颤声道:“沈浪……沈浪……沈浪。”
此时此刻,她什么都已说不出来,只有不断地呼唤沈浪的名字了,每一声呼叫中,都充满了令人断肠的悲伤与怨恨,就连那些大汉们都似已不忍卒听,深情的恋人临死前还要被人拆散,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事。
朱七七又怎能不柔肠寸断,痛哭失声。
沈浪温柔地瞧着她,一字字道:“你放心,这绝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段路的。”
朱七七痛哭道:“但我现在却情愿死……我现在死了,至少还能瞧着你。”
熊猫儿瞧着他们,心里什么都已忘了,只乘下悲愤,他突然嘶声大呼道:“苍天呀苍天,求求你让我活着,我绝不能就这样含恨而死。”
风沙卷起,卷没了苍穹。
他悲愤的呼声,也无助地消失在呼号着的狂风里。
一块木板巧妙地架在驼峰间,那小小的帐篷便搭在这木板上,骆驼行在风沙中,帐篷也随风摇动。
沈浪与熊猫儿就像是坐在风浪中的一叶扁舟里,一声声震耳的驼铃,在狂风里听来竟仿佛十分遥远。
而朱七七……朱七七更像是已远在天畔。
熊猫儿没有说话,他甚至连瞧都不敢去瞧沈浪,他怕一瞧见沈浪,就要忍不住流下泪来。
沈浪却在静静地瞧着他,他的脸,距离沈浪远不到一尺,搭在驼峰上的帐篷,自然小得可怜。
夜己很深了,纵然近在飓尺的脸,也渐渐瞧不清楚,快活王似乎急着要回去,竟冒着风沙连夜赶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熊猫儿终于抬起头来。
朦胧中,他只见沈浪的脸安详的很,这种不可思议的忍耐力,几乎已不是人类所具有的。
熊猫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浪道:“在这种时候,最好什么也不要想。”
熊猫儿道:“但……但你想咱们还有机会逃么?”
沈浪微微一笑,道:“只要活着,总有机会的。”
熊猫儿嘶声道:“但我们又还能活多久?”
沈浪缓缓道:“看情形白飞飞并不想杀死我们,否则她就绝不会用言语拦阻了快活王,也许,她觉得还没有将我们折磨够,而我们只有活着时,她才能折磨我们,所以,她绝不会让我们死的……”
熊猫儿惨然道:“这样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沈浪道:“有区别的……只要能活着,就和死不同;所以,你我绝不能自暴自弃,我们一定要白飞飞觉得有折磨的价值,我们才能活下去。”
他微微一笑,接道:“还有信心,最主要的是信心,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有活下去的信心,只有生存,才是人类真正的价值。”
熊猫儿瞧着他,瞧着他虽然柔和,但却永不屈服的目光,瞧着他那永远不会在任何折磨下消失的微笑……
这正是值得全人类为之骄做的典型。
熊猫儿忍不住自心底发出崇敬的一笑,叹道:“你和白飞飞,又是多么不同的两种人,她的生存是为了死亡与仇恨,而你,你纵然死,却也是为了别人的生存……”
外面狂风的狂号声更凄厉了,就像是妖魔的呼号,一心要攫取人们的生命,撕裂人们的灵魂。
突然间,前面传来洪亮的呼声。
“停步……扎营……停步……扎营!”
呼声一声接着一声,在狂风中从前面传到后面。浩浩荡荡的骆驼队,终于完全停顿下来。
但沈浪与熊猫儿还是被留在这小小的帐篷里,直过了有约摸顿饭工夫,才有人将他们移出去。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既没有嘈杂的人声,也没有搬运物件声,更没有敲打声。
但此刻,他们却瞧见快活王那豪华的帐幕已在一个避风的大沙丘后支起,还有四五个较小的帐篷分列在两旁。
两条大汉将他们送到最左边的一个帐篷里,帐篷里零乱地堆着些杂物,一人蜷曲在角落中,那正是朱七七。
朱七七早已在期待着沈浪,此刻,她瞧见了沈浪,她目光中充满了悲哀,也充满了渴望。
她渴望能投入沈浪怀中,渴望能与沈浪紧紧拥抱在一起,即使她将在这拥抱中粉身碎骨,她也在所不惜。
只是,沈浪却被放在另一个角落里,他们间距离不过飓尺,但在她眼中却仿佛天涯般遥远。
她纵然用尽了所有力量,也无法向沈浪那边移动一寸,她根本无法触及他那纤长的手掌,坚实的胸膛。
她唯一能触及的,只是他那温柔的目光。
她目光已和他溶化在一起——那不止是目光的溶化,也是生命的溶化,灵魂的契合,那正是没有任何力量所能分开的。
那已不需任何言语来表示他们的心意。
王怜花长叹一声道:“沈浪,你莫要怪我,那不是我的主意。”
沈浪微微一笑,道:“没有人怪你。”
王怜花苦笑道:“我虽然和她在一个帐篷里,但那罪却真不仔受,她竞始终瞪大了眼睛,瞪着我,她好像恨不得一口咬断我脖子似的。”
他长叹接道:“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人的怨恨竟有这么大的力量,她虽然只不过是瞪眼瞧着我,我却已忍不住要流冷汗。”
熊猫儿忍不住道:“你会怕她?”
王怜花道:“我自然不是怕她,我只是怕她那目光,怕她那目光中所含蕴的怨毒之意,那种怨毒无论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可怕的。”
熊猫儿默然半晌,叹道:“不错,仇恨的力量,的确可怕的很。”
王怜花道:“我以前听人说过,世上只唯一比‘爱’更可怕的力量,就唯有‘仇恨’,我现在总算已能明了这句话的意思。”
突听帐外一人大声接口道:“不错,世上最伟大的力量,就是仇恨。”
语声中,白飞飞已走了进来。
她穿着件织金的厚呢长袍,用一根金带束住了她满头披散的黑发,看来就像是沙漠中最美丽的公主。
她面上的笑容仍是温柔而可爱的,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闪动一丝冷酷的,诡谲的光芒。
她目光扫过了每个人的脸,微笑道:“现在,你们总该已体会出仇恨是何滋味……在这以前,你们真的恨过什么人吗……”
她飘飘走到朱七七面前,缓缓道,“但现在,你是真的恨我了,是么?”
朱七七咬着牙,瞪着她。
白飞飞缓缓笑道:“我不许你和沈浪乘一匹骆驼,这在别人眼中看来,只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事,但你却已恨我入骨。”
朱七七颤声道:“你……你明明知道。”
白飞飞截口笑道:“我知道,我自然知道,有许多在别人眼中微不足道的事,但在情人眼中,意义就变得十分重大。”
朱七七突然嘶声大呼道:“不错,我恨你,我恨你,我恨得要死。”
白飞飞道:“我只不过将你和沈浪分开,你就如此恨我,那么,假如你的母亲被迫终生不能和自己相爱的人相见,只因她被别人玷辱已无颜再见他,到最后却又被那砧辱了他的人无情地抛弃……”
她神情渐渐激动,凄厉地接着笑道:“假如你就是她被人玷辱时生下的孩子,她只因深恨着那使她生下这孩子的人,所以也将这怨恨移在你的身上。”
她嘶声接道:“所以你一生下就已被人痛恨着,你一生下来就活在只有仇恨,没有爱的世界里,就连你唯一的亲人,你的母亲都恨你,而你又完全没有过错。”
她一把抓住朱七七的衣襟,大叫道:“假如你就是这样长大的,你又如何?”
朱七七动容道:“我……我……”
白飞飞凄然一笑道:“像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自然想象不到这种事的,你只因有人不许你和你的情人共乘一匹骆驼,就自觉已是世上最悲惨的人了,就已恨不得将那人一刀刀杀死,一寸寸割开。”
朱七七垂下了头,颤声道:“我没有这意思。”
白飞飞手指一根根松开,站直身子,长长吐出了口气,面上突又泛起了那温柔而又可爱的笑容。
她回眸向沈浪一笑,悠悠道:“她既然没有这意思,明天就还是让她和王怜花坐在一齐吧。”身子一转,盈盈走了出去。
帐篷里许久没有人话话,却有入送来了食物清水,而且喂他们吃了,他们还是无话可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熊猫儿叹息一声,喃喃道:“这真是个不可猜测的女子,到现在为止,我真不知是应当爱她,还是应当恨她?也许……是该可怜她吧。”
这时,帐篷外,突然射出一根火箭。
火箭首射入黑暗的天空里,鲜红的火花,被狂风吹散,犹如满天流星火雨…这时第二根火箭又已升起。
帐篷里的沈浪等人,自然瞧不见这奇丽壮观的景象。
他们只听见急箭破风之声,嗤嗤不绝,还听见远处隐隐似有呼喝狂叫之声,自狂风中一阵阵飘来。
王怜花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熊猫儿道:“莫非有人来袭?”
王怜花道:“谁敢来捋快活王的虎须?”
沈浪沉吟道:“话虽如此,但关外民风强悍,多为化外之民,眼见得快活王车马侍从如此之盛,说不定也会来动一动的。”
熊猫儿笑道:“无论如何,这对咱们总是好的。”
王怜花冷笑道:“这也未必见得,那些野人,什么事都做得出的,说不定……”
突然间,一人闪身而入,急服劲装,长身玉立,眸子里光芒闪动,却正是那精明剽悍的急风第一骑。
熊猫儿眼睛一瞪,道:“你来干什么?”
急风第一骑微笑道:“王爷有请各位出去。”
沈浪笑道:“深夜之中,有何见教?”
急风第一骑道:“外面只怕立刻就要有好戏登场,各位不瞧瞧,实在可惜……同时,王爷更想请沈公子瞧瞧他老人家的手段。”
帐篷之外,却是静悄悄的,大汉们一个个身上都裹着厚重的毡子,睡在沙上,像是已睡着了。
快活王那华丽的帐篷里,虽有灯光透出,但却寂无声息,沈浪他们就坐在帐篷外的阴影里。
这时那呼喝狂叫之声,已越来越近。
突然间,马蹄之声也响起,一群人马,手拿着长刀,直冲过来,刀光霍霍,马声长嘶,声势十分惊人。
本像是已睡着了的大汉们,突然一跃而起,厚毡里竟早已藏着强弓,弓弦响处,急箭暴雨般射出。
四面的小沙丘后,也有无数条大汉闪出,那一群人马,突然之间便陷入了重围,有的狂叫着舞刀避箭,有的已参呼着中箭落马,有的却要打马直踏敌营,但快活王阵前却已有两队人迎了上去。
这两队大汉右手拿着雪亮的鬼头刀,左手肘上,却架着藤牌,藤牌护住了身形,鬼头刀直砍马腿。
刹那间,只听健马悲嘶声,狂呼惨号声,刀剑相举声……在狂风中响彻这荒凉而辽阔的沙漠。
黄沙上,也已立刻流满鲜血。
四周也亮起了火把,被狂风拉得长长的。
闪动的火光下,只见马上的骑士,一个个俱是长皮靴,大风氅,白巾蒙面,手里的长刀,也带着弯曲。
他们虽然在这瞬息之间,便已伤亡惨重,但剩下来的人,却绝不退缩,仍然扬刀向前直冲。
快活王门下一条大汉举着藤牌迎上去,马上的骑士突然自马鞍上拔一根标枪,狂呼着直刺过来。
标枪竟穿透了藤牌,将那大汉直钉在地上。
马上骑士直冲向快活王营帐。
只听‘嗖’的一声,剑光闪动,急风第一骑自半空中一掠而过,马上的骑士顿时已剩下了半边脑袋。
鲜血有如旗花火箭般直标出去,马上的骑士却仍不倒,人马继续向前冲,眼见便要冲入快活王的营帐。
只听得又是“嗖”的一声,急风第一骑马又已自那边掠回来,剑光闪处,马腿俱断,狂嘶着向外滚了出去。
熊猫儿动容道:“想来这就是西域的战士了,果然勇猛剽悍。”
王怜花叹道:“但快活王门下也的确不弱,在这种情况下,才可看出他们每一人俱都当真是久经训练的战士,谁也不可轻侮。”
沈浪沉声道:“尤其是那急风第一骑,非但武功显然高出齐辈,而巨才智也很高,假以时日,此人绝非池中物。”
王怜花笑道:“此人一经沈浪品题,当真是身价十倍了。”说话之间,那百余骑西域战士已剩下一半。
突听远处号角之声响动,响彻云霄。
西域战士呼哨一声,俱都掉转了马头。
急风第一骑振臂呼道:“让开道路,给他们回去。”
沙尘漫天,呼喝之声终于远去,染红了的黄沙匕倒满了尸身,数十柄弯刀插在沙里,刀穗犹在风中飞舞。
熊猫儿叹道:“血战!好一场血战。”
只听一人大笑道:“大漠之上,这样的战事又算得了什么。”
笑声中,快活王已大步而出,目光睥睨,捋须笑道:“大漠风光,想来必非中原可比,沈浪,你说是么?”
沈浪叹道:“鲜血染在黄沙之上,颜色也似分外不同。”
快活王高歌道:“黄沙碧血,英雄狂歌不歇,飞刀剑,且将狂奴首级作唾壶,勇士身经千百战,有人来犯,留下头颅。”
歌声歇处,狂笑道:“本王麾下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的勇士,龙卷风呀龙卷风,只要你有胆量,就尽管来吧。”
沈浪道:“龙卷风?”
快活王道:“这一大群人正是大漠之上,声势最强的一股帮匪,为首之人,便是龙卷风,也唯有他有这个胆子,来捋本王之虎须。”
熊猫儿忍不住问道:“此人是何模样?”
快活道:“本王未曾见过。”
熊猫儿道:“难道这是他们第一次?”
快活王大笑道:“这些人认为本王霸占了他们的地盘,一年前便已不断地前来骚挠,只是,那龙卷风想必也听过本王的名声,又怎敢来与本王交手。”
其实这“龙卷风”也是大漠中一个传奇人物,据说此人来无影,去无踪,谁也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只听快活王沉声又道:“龙卷风虽然常来骚挠,但像今日这般大举来犯,这倒还是第一次,看来他们此刻虽然退去,但绝未死心,今夜想必还要再来的。”
沈浪道:“他们这一次来的人虽多,显然还非主力,他们的主脑人物,必定还留在后面调派人马,是以号角一响,他们立刻就退了回去。”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沈浪究竟不愧是沈浪……不错,他们第一度进击,显然只不过是为了试探本王的实力,并未存心求胜,是以号角一响,不论胜负,都得退回。”
熊猫儿叹道:“以这么多条性命来作试探,这代价岂非太高了么?”
快活王大笑道:“战场之上,但求能胜,何择手段,这区区几十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熊猫儿长叹道:“这运筹定计之人,心肠也未免太冷酷了。”
王怜花道:“一将成功万骨枯,心肠若不冷酷,岂是大将之才;看来这龙卷风非便剽悍善战,智计也颇不弱哩。”
快活王睥睨狂笑道:“本王就是要瞧瞧他究竟有多大的手段。”
笑声顿处,突然厉声道:“检点伤患。”
急风第一骑快步奔来,躬身道:“启禀王爷,伤患己点了。”
快活王道:“情况如何?”
急风第一骑道:“弟兄死了七个,伤十三个,伤亡共计二十人,但对方共计死了一百十六个,多出我们九十六人。”
快活王沉吟半晌,忽然又道:“白姑娘哪里去了?”
急风第一骑道:“弟子未曾见着。”
快活上道:“阵式安排好了么?”
急风第一骑道:“弟子依王爷之命,分成十六队,四队弓箭手,四队刀斧手,四队藤牌手,四队枪手,各由急风队中七人率领。”
快活王道:“步哨放出去了?”
急风第一骑道:“三弟率领步哨二十人,早已去了。”
快活王挥手道:“很好,退下去吧。”
火光闪动,黄砂在狂风中卷舞,四面人影幢幢;刀光闪动,沙上尸身纵横,血迹才干。
天地间,正是充满了萧索萧杀之气。
快活王负手立在营帐前,喃喃道:“战场……这就是战场;这就是能使自古以来的英雄俱都沉醉之地,本王……本王看来也不能例外的。”
朱七七忍不住道:“这种鬼地方,有什么好沉醉的。”
快活王大笑道:“战场上的刺激与乐趣,又岂是你小小女子能了解……当你握重权,千百人的性命俱都决定你一刹之间时,你心里的感觉,再无任何言语所能形容,你所得的快乐,也再无任何事所能替代。”
话声未了,见远处一条人影如飞掠来。
大汉们纷纷厉喝道:“什么人?停步。”
又有人喝道:“再不停步,就放箭了。”
那人影格格笑道:“混蛋!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银铃般的笑声中,白飞飞苗条的身影已落在快活王面前,她已换上了件紧身衣衫,面上也蒙起了片轻纱。
快活王展颜笑道:“你到哪里去了?本王正在为你着急哩。”
白飞飞掀起面纱,笑着:“王爷猜猜看。”
快活王目光闪动,道:“你莫非去刺探龙卷风的军情去了?”
白飞飞拍掌笑道:“王爷真是绝世之才,什么事都瞒不过王爷的。”
快活王柔声道:“龙卷风并非寻常盗匪可比,你孤身前去,若有万一,那如何得了,你……你又何苦为本王如此涉险。”
这一代枭雄,在白飞飞面前,居然也变得温柔起来……白飞飞呀白飞飞,你的确有令男人沉醉的魔力。
只听白飞飞娇笑道:“我身子都已是王爷的,就算为王爷死了,又有何关系……何况,就凭那些人,能杀得死我么。”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本王竟忘了咱们的‘幽灵宫主’来去无踪,神鬼难测,区区龙卷风,又怎会放在她的眼里?”
白飞飞道:“可怕的本不是龙卷风。”
快活王笑道:“可怕的是你,是么?”
白飞飞娇笑道:“王爷怎地也开起玩笑来了。”
快活王道:“血战之暇,本该轻松轻松。”
白飞飞道:“但我说的是另外一个人。”
快活王微微动容道:“是谁?”
白飞飞道:“是他们的军师。”
快活王皱眉道“军师?……龙卷风居然还有个军师?这我怎地从未听人说过……你却又怎会知道的?”
白飞飞道:“我自然是听龙卷风属下兄弟说的。”
快活王道:“他们如何说法?”
白飞飞道:“我在暗中听他们的口气,固然将‘龙卷风’看成个了不起的英雄,但对那军师,却更是敬如神明。”
快活王道:“此人是何模样?”
白飞飞道:“龙卷风与那军师所在的帐幕,外面警戒甚是严密,任何人都休想闯进去,我自然也没有见着他。”
快活王道:“你可曾探出他的姓名?”
白飞飞道:“我将他们的暗哨诱出来一个,那汉子倒也骨头很硬,无论我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不肯开口。”
快活王笑道:“你自然有令他开口的法子。”
白飞飞嫣然一笑,道:“于是我就掀起面纱,向他一笑…他就什么都说了。”
快活王抚须大笑道:“自然要说的,天下的男人,谁能抵挡你的一笑?”
朱七七忍不住大声道:“这里最少就有两三个。”
快活王却不理她,又道:“他说了什么?”
白飞飞道:“据他说,这位军师是个神秘人物,加入龙卷风一伙,并没有多久,不但龙卷风对他百般信任,别的人也都对他佩服的很,只是,此人终日都披着件黑披风,还用黑巾蒙着脸,谁也没有瞧过他的真面目。”
快活王道:“他的名字呢?”
白飞飞一字字道:“他没有名字,却自称‘复仇使者’。”
快活王动容道:“复仇使者?……莫非他与本王也有什么仇恨?龙卷风此番大举来攻,莫非就是被他说动的。”
白飞飞道:“看来只怕是如此了。”
快活工沉声道:“他自称‘复仇使者’,隐藏了名姓,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处处故作神秘……莫非是本王认得的人?”
白飞飞道:“王爷想不出他是谁么?”
快活王道:“他能在短时期中,便令龙卷风那般悍匪如此信任,而且瞧他的行事,也的确是又稳又狠,本王委实想不出他是谁来?”
朱七七忍不住又冷笑道:“你的仇人太多了,自然想不出他是谁。”
快活王心事重重,他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又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探出了什么?”
白飞飞道:“我瞧他们的人马,除了从这边惨败退回的之外,已不到两百个,看来实力也不算如何强大。”
快活王道:“哦,剩下的人已不到两百个,本王倒是太高估他了。”
白飞飞道:“所以,他们此刻也不敢轻举妄动,像是正在那里等着机会,但一个个都是斗志高昂,似乎还要再作第二次进攻。”
快活王目光一闪,厉声笑道:“等着机会……哼哼,本王焉有机会给他。”
白飞飞道:“王爷想怎样?”
快活王沉声道:“先发制人,以攻为守,攻其无备。”
白飞飞拍掌娇笑道:“攻其无备,取其必胜,王爷之才,人所难及。”
快活王回头笑道:“沈浪呀沈浪,你看本王之计如何?”
沈浪叹道:“果然不愧有大将之才。”
快活王大笑道:“大将之才……岂只大将之才而已,古来之大将,又有谁比得上本王,想那韩信如有本王之狠,便不致死在妇人手中,那项羽若有本王之忍,也不致自刎于垓下,其余诸子更何足道哉。”
沈浪长叹道:“狠忍两字,的确无人比得上你。”
快活王仰天长笑不绝,道:“能得沈浪一言,当真胜过别人恭维万句。”
挥手大喝道:“置酒来。”
白飞飞笑道:“待贱妾亲为王爷倒。”
快活王睥睨狂笑道:“待本王饮过这杯酒,便要杀他个落花流水,措手不及。”
金杯满盛美酒,纤手亲自奉上。
快活王一饮而尽,厉喝道:“急风第一骑何在?”
急风第一骑应声而来,躬身道:“弟子听命。”
快活王道:“调度人马,准备攻击。”
急风第一骑道:“是。”
他还未退下,突听马蹄之声响动,一骑飞驰而来。
大汉们又自厉喝道:“什么人?下马。”
马上那人手舞一面白旗,大呼道:“在下奉帮主之令,请降而来。”
急风第一骑笑道:“咱们还未打,他们已投降了。”
快活王长眉轩动,喝道:“让他进来!”
健马急驰而至,马上人翻身下马,伏地而拜,顿声道:“王爷慈悲……王爷慈悲…”
快活王捋须道:“你们要降了么?”
那人顿首不已,道:“王爷之才,皎如日月,我家帮主,自知莹火之光,难与日月。争明,是以命小人前来请降,从此归顺王爷麾下。”
快活王大笑道:“龙卷风倒当真不愧是个聪明人,他此刻若是不降,只怕你家兄弟们便无一噍类了。”
那人伏地道:“但求王爷开恩。”
快活王大声道:“好,你且回去令他列队而拜,本王立即便来受降。”
那人顿首道:“多谢王爷天高地厚之恩,小人们永生不忘。”
伏地而退,退后十余步,一跃上马,打马而去。
快活王目送人马远去,微微笑道:“龙卷风呀龙卷风你真是个聪明人么?”
白飞飞含笑瞧着他,悠悠道:“王爷是不是……”
快活王大笑道:“自然是的。”
笑声突顿,厉声道:“准备进攻。”
急风第一骑怔了怔,道:“他们既已投降了,为何还要进攻?”
快活王厉声道:“他们既已准备本王前去受降,必定更无准备,本王正可乘此良机迸击,正好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急风第一骑惊喜道:“王爷果然高见。”
快活王大笑道:“兵不厌诈,除敌务尽,这正是本王素来作风。”
急风第一骑道:“对,这种人自然不能再让他活着,自然要斩草除根。”
快活王大步行出,厉声道:“十六队留下两队防守,其余都随本王前去,待本王杀光了他们,且让天下人瞧瞧与本王作对的人是何下场。”
快活王,白飞飞统率人马而去,风声更惨厉了。
熊猫儿叹道:“好一个快活王,好狠的心肠,好毒的手段。”
沈浪微微一笑,道:“但这次他却只怕要上当了。”
熊猫儿奇道:“上当?”
沈浪道:“他此番前去,必定会扑个空。”
熊猫儿更奇怪问道:“为什么?”
沈浪微笑道:“龙卷风此番投降,其实乃是假的,你瞧那前来请降之人,虽然装作害怕的模样,但言语便捷,行动间也无惊慌之态,哪里像是真的投降的样子。”
熊猫儿道:“但……但他们……”
沈浪道:“他们一面假作投降,一方面便已在调度人马,只等快活王这边一过去,他们便必定要前来进攻。”
他一笑接道:“这正也是兵不厌诈,以牙还牙。”
熊猫儿笑道:“原来他们使的竟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沈浪道:“不错。”
熊猫儿道:“但他们又怎知快活王……”
沈浪截口道:“看来他们那军师,非但智谋不在快活王之下,而且对快活王的性格,也了如指掌,早已算定快活王必有这一着,是以才布下此计。”
朱七七笑道:“这两人倒是针锋相对,旗鼓相当。”
沈浪道:“只是快活王却不能知己知彼,是以这一仗是输定了的。”
熊猫儿笑道:“不错,他对快活王的事了如指掌,但快活王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这一仗不必打就已输定了。”
朱七七嫣然道:“快活王若有沈浪这样的军师,就不输了,你听他自吹自擂,其实他又怎能比得上沈浪的一根手指。”
王怜花忽然冷冷道:“但愿那军师没有沈浪这般聪明,但愿沈浪没有说中。”
沈浪微笑道:“那军师自称‘复仇使者’,与快活王交锋,想来定有必胜的把握,否则岂非变成‘送死使者’了么?”
王怜花长长叹了口气,道:“他若真有你所想的这般聪明,咱们就惨了。”
朱七七怔了怔,皱眉道:“咱们怎会惨了?”
王怜花也不说话,只是瞧着前面。
前面不远,正有几个佩刀大汉在往复巡逻,监视着他们的动静,只是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
朱七七想了想,面色突然大变,道:“不错,咱们是要惨了。”
沈浪道:“哦,是么?”
朱七七颤声道:“龙卷风的铁骑若攻来,此间守军必定不能抵挡,那‘复仇使者’既为复仇而来,杀戮必重,必定要将这里杀得鸡犬不留。”
熊猫儿失声道:“不错,那时咱们也必定会被他一齐宰了的,咱们纵然辩白,他们必定不会相信咱们的话。”
王怜花一字字笑道:“正是如此,只要龙卷风铁骑一到,快活王营中必定玉石尽焚。”
朱七七惶然道:“沈浪,咱们该怎么办呢?”
沈浪微微一笑,道:“你莫要着急,咱们或许还有生机亦未可知。”
说到这时突然大声道:“那边的朋友,请过来一趟好么?”
巡逻的大汉对望了一眼嘀嘀咕咕,像是又商量了一阵,终于有两个人走了过来,一人高大魁伟,一人瘦削苍白。
那高大的一人吆喝道:“过来干什么?”
沈浪含笑道:“这里风大得紧,不知可否请大哥将咱们移到后面避风处去,再拿几张毯子给咱们盖着。”
那大汉“嗤”的一笑,道:“人家都说你是一条铁汉,不想你身子竟如此娇嫩。”嘴里虽这么说,但神情看来早已答应了。
那瘦削的一人冷冷道:“王爷再三嘱咐,说这几个贼像狐狸,叫咱们千万莫要大意,我看,咱们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那大汉笑道:“我瞧他们怪可怜的,何况,他们此时连手指都动不了,还能拿咱们怎样?咱们就行个好吧。”
那瘦子冷冷道:“你要作主?”
沈浪微笑道:“大哥若作不得主,那么也……”
他话未说完,那大汉已大声道:“自然是我作主,出了错也是我的。”
他怒冲冲的走过去,又唤了三条大汉,立刻就将沈浪他们移到帐篷后的避风处,前面的灯光,也照不到这里。
等到大汉们走远,朱七七忍不住又道:“这里只怕还是不安全吧。”
沈浪叹道:“自然还不十分安全,但总比前面好得多了。”
朱七七道:“咱们还不是在这营区里,前面和后面又能差得了多少?”
沈浪道:“这里灯火难以照及,龙卷风铁骑冲来时,必定不会先留意到这里,最重要的是,这帐幕前边扯得很紧,顶在后方,是以后面较重,龙卷风铁骑纵横杀戮时,少不得要将这帐篷砍倒,那么,这帐篷前面绳索一断,必定就要往后倒,就可以将咱们盖住了。”
朱七七嫣然一笑,还未说话。
王怜花已叹道:“沈浪之长,便在于心细如发,对每件事都观察得绝无遗漏,除了他之外,我还未见过任何人有他这般细心的。”
朱七七笑道:“是呀,谁也不会去留意的事,他却偏偏留意到了,这些事看来似乎一点用都没有,但到了重要关头,却又偏偏是有用的,譬如说这帐篷前轻后重,咱们谁会去注意,但他却偏偏……”
说到这里,突听一片急骤的蹄声响起——马群想必本来走得很慢,快到近前进,才加鞭急驰。
熊猫儿动容道:“果然来了。”
朱七七笑道:“沈浪果然没有猜错。”
她虽然在笑,笑容中却有惊恐之色,也不知是惊是喜。
留守营地的大汉们,立刻惊慌之乱。

 

 

第四十二章、地下古楼兰

这些人只道快活王已必胜,此刻只怕将龙卷风手下杀光,正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此变。
他们的防守早已松懈,有的甚至已在打磕睡,此刻纷纷跃起,有的拔刀,有的寻箭,还有的竟惊呼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杀声已响彻天地,正是他最好的答复!
只见战马欢腾,刀光如雪,宛如大海中的浪潮涌了过来,快活王门下有的人刀还未及出鞘,头颅已被对方砍断,有的人箭还未上弦,胸膛已被对方穿过,有的人惊慌失足,竟被铁骑踏成了肉泥。
一时间便见刀光与血光混杂、马蹄声、惨呼声、呼救声、喊杀声交织成一出惊心动魄的死亡乐曲。
站得最远的本在放哨的三条大汉,只骇得心胆皆丧,哪里还敢过来与这剽悍的铁骑一拼,转身便要落荒而逃。
他们未逃出数丈,突听前面一人冷冷叱道:“战阵之前,岂容逃卒,站住!”
叱声虽不甚响,却有一种令人惊栗的冷酷之意。
这三人魂都骇飞了,“噗”地跌在地上,抬眼一瞧,这才瞧见前面一对沙丘上,并肩立着两骑。
这两骑一黑一白,白马上人白披风、白头巾、白布蒙面、人马皆白得全无一丝杂色,宛如白色的幽灵。
黑马上的黑披风、黑头巾、黑布蒙面、除了一双鬼般的目光里有些白色,全身都被蒙在神秘的黑色里。
白衣骑士若似幽灵,这黑骑士便是地狱中的鬼魂。
这两人两骑全身都似乎笼罩着一种无形容的妖异之气,两双亮得发光的眼睛,更充满杀机。
那三条大汉竟连爬都爬不起来,颤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白衣骑士格格一笑道:“你连我都猜不出?”
一条大汉失声道:“你……你莫非是龙卷风?”
白衣骑士大笑道:“不错!”
那大汉目光转到黑骑士身上,突然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战,道:“你……你…… 你……你……”
他一连说了七、八个“你”字,竞还是说不出下面的话来,这黑衣骑士的目光,似能令人们连灵魂都冷透。
“复仇使者”。
这人无疑就是那神秘可怖的“复仇使者”。
大汉们心里虽然知道,但嘴角偏偏说不出来。他们心里虽想逃,逃得越远越好,两条腿却偏偏无法移动。
龙卷风笑道:“你们已知道我是谁了么?”
大汉们拼命点头,嘴里还是一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龙卷风道:“你们既然知道,还想活么?”
大汉们突然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齐翻身跪倒,颤声道:“饶命……饶小人一条命吧。”
那黑衣骑士一字字道:“你们想让我饶你?”
语声冷漠而残酷,也像是自地狱中发出来的。
大汉们顿道:“求求你……求求你……”
黑衣骑士突然冷冷一笑,笑声的冷酷,更令人骨髓都结了冻,笑声中蒙面的黑中突然飘起了一角。
黑衣骑士一字字道:“你且瞧瞧我是谁?”
大汉们目光转处,竟像是真的见了鬼似的,面上立刻再无一丝血色,全身也俱都不停地抖了起来。
三个人一齐惊呼道:“是你……你……”
呼声方起,突然有三点寒光,自那黑的披风里射出:“噗!噗!噗!”三响,射入三人的胸膛。
三个人惨呼一声,仰面倒下。
黑衣骑士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冷酷的目光中,却似乎泛起一丝快意,那神色就像是别人踩死一只蟑螂似的。
龙卷风却大笑道:“好快的暗器!好快的手法。”
黑衣骑士瞧也没有瞧他一眼,冷冷道:“嗯。”
龙卷风笑道:“你虽然从不肯显露武功,但我瞧你这暗器手法。已猜出你必定是个大有来历的人,你为什么偏偏要隐藏身世?”
黑衣骑士道:“嗯。”
三条大汉胸膛本还在微微起伏,此刻却动也不动了。
瞧着他们,又道:“看这三人临死前的模样,像是认得你,是么?”
黑衣骑士道:“嗯。”
龙卷风道:“快活王的属下,又怎会认得你?”
黑衣骑士道:“嗯。”
龙卷风忍不住转过头,望着他那冷酷的目光突然长叹一声:“这一个多月来,总该己瞧出我是诚心将你当做朋友的,你为什么事事还都要隐瞒着我?”
黑衣骑土道:“嗯。”
龙卷风叹道:“到现在为止,我甚至连你的姓名都不知道?”
黑衣骑士冷冷道:“你只需知道我可助你击败快活王便已足够了。”
他目光动也不动,笔直地凝注着前方,前面的战场上,正在屠杀,冷血的屠杀,不留情的屠杀。
复仇的火焰,正在他目中燃烧。
龙卷风喃喃笑道:“不错,我只知道这一点便已足够了,现在你的确已扼住了快活王的脖子,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黑衣骑士冷冷道:“我还未扼住他脖子,只不过踩住了他的尾巴,这也算不得致命的一击,致命的一击,总要留在最后。”
龙卷风大笑道:“无论如何,这下子总够让他疼一阵子的了,快活王出道以来,只怕还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哩。”
黑衣骑士冷冷道:“他运气一直不错。”
龙卷风笑道:“但现在,他运气要转坏了。”
黑衣骑士道:“不错,他运气的确要转坏了,但还不算太坏。”
龙卷风笑道:“为什么。”
黑衣骑士缓缓道:“只因我还未找到一个人。”
龙卷风愕然道:“找一个人?”
黑衣骑士道:“我若能找到他,快活王的运气就真要坏了。”
龙卷风的眼睛变了光,急急问道:“这人是谁?”
黑衣骑士道:“你不会认识他的。”
龙卷风道:“但……但咱们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黑衣骑士悠然道:“此人自己若不愿现身,天下谁也找不到他。”
龙卷风叹口气,但仍不死心,又问道:“他会在这里现身么?”
黑衣骑士道:“也许。”
龙卷风道:“你若见着他,千万求他也助我一臂之力。”
黑衣骑士冷笑道:“此人如神龙夭矫,不可捉摸,就凭你,也想将他收归门下?”
龙卷风呆了呆,强笑道:“但是你……”
黑衣骑士道:“比起他来,我又算得了什么!”
龙卷风道:“但愿他莫要被快活王收买才好。”
黑衣骑士冷冷道:“他若在快活王门下,你此刻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龙卷风耸然道:“此人真有这么厉害?”
黑衣骑士道:“只恨我不能形容他的智计武功于万一。”
龙卷风急急问道:“他和快活王有无交情?”
黑衣骑士道:“他唯一想杀的人,就是快活王。”
龙卷风又惊又喜,喃喃道:“我真愿意砍下自己一只手,只要能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呼啸,惨叫都已渐渐平息。
快活王留守在这里的人,都已变作了尸体。
一骑纵马而过,砍倒了那象征着权威与华贵的营帐,灯笼落下,燃烧!狂风立刻将火焰蔓延。
营地已变成一片火海,一片血海。
胜利的狂呼中,偶尔还可听到几声痛苦的呻吟,铁蹄践踏着人们的尸体,踢起了染血的黄沙。
黑衣骑士目中狂热的火焰却渐渐平息,冷冷道:“快活王已该回来了。”
龙卷风道:“收兵?”
黑衣骑士道:“嗯!”
龙卷风自腰带上拿起个号角。
号角声响,四聚的铁骑渐渐拢过来。
这一役他们折损并不多,数百骑齐地扬刀欢呼道:“龙卷风万岁……军师爷万岁!”
龙卷风仰天狂笑,连声道:“好……好!”
黑衣骑士冷冷道:“现在就笑,只怕还嫌太早了些。”
龙卷风立刻顿住笑声道:“此刻该如何行止,但请军师发令。”
黑衣骑士道:“退……!”
龙卷风道:“此刻我等士气正盛,怎可退?”
黑衣骑士一字字道:“我说退!”
龙卷风叹了口气,道:“退就退吧,只是……一退之后,军心难免涣散,快活王若是追来……”
黑衣骑士道:“快活王门下用的是骆驼。”
龙卷风道:“骆驼又如何?”
黑衣骑士道:“快活王绝未想到有人会来攻击于他,否则绝不会用骆驼的,只因骆驼虽长于跋涉,但攻击追逐,却绝不如马。”
龙卷风道:“但……咱们此刻为何不与他一拼?”
黑衣骑士冷冷道:“你当快活王是什么人?”
龙卷风道:“无论他是什么人,此番前去扑了个空,必定在羞恼之下,稳定军心不振,散漫归来,咱们岂非正好迎头予以痛击。”
黑衣骑士冷冷道:“你若以常理来忖度于他,只怕便死无其所了。”
龙卷风道:“为什么?”
黑衣骑厉声道:“快活王又岂是常人。”
龙卷风道:“但以总是……”
黑衣骑士断然道:“他此去扑空,非但不会因羞恼而散漫,反而必将更加小心整顿军威,而你属下经过这一仗后,体力难免有损,也难免有骄敌之心,以劳待逸,已是兵家之大忌,以骄兵对哀兵,更是必败无疑?”
龙卷风失声道:“呀……不错。”
黑衣骑士冷冷道:“何况,你又是否能对付得了快活王?”
龙卷风惨笑道:“若非军师指点,在下当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黑衣骑士道:“哼!”
龙卷风默然半晌,又道:“咱们此刻又退向何处呢?”
黑衣骑士道:“你等明虽是退,其实却还要进击。”
龙卷风大喜道:“攻向何处?”
黑衣骑士道:“快活王的老窝。”
龙卷风又惊又喜,道:“但快活王行迹诡异,他的老窝有谁知道?”
黑衣骑士一字字道:“我知道。”
龙卷风忍不住大笑道:“妙极妙极,此刻他人在外,老窝必定空虚,咱们攻将前去,正可又杀他个落花流水,鸡犬不留。”
黑衣骑士勒转马头,道:“走!”
龙卷风挥手大呼道:“走!快走!落后者斩!”
人声呼啸,健马狂嘶又如同浪潮般退了下去。
帐篷果然落下,果然落在沈浪等人的身上。巨大的帐篷,虽然是那么沉重,但他们却松了口气。
然后,蹄声终于渐渐远去。
又过了半晌,朱七七才长长吐口气来,轻叹道:“沈浪……沈浪……”
她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
幸好这时沈浪的回应已响起,柔声道:“我在这里。”
朱七七又轻了口气,笑道:“你果然什么也没有算错。”
熊猫儿笑道:“你怎会算错,他若算错一次,我们岂能活到现在。”
王怜花叹道:“想不到那军师果然是个绝顶厉害的人物,竟能令快活王也上个大当,沈浪,你可猜得他是准么?”
沈浪道:“此刻还难以确定。”
朱七七忽然又道:“奇怪,他们怎会退了?”
沈浪笑道:“人已杀光,为何不退?”
朱七七道:“他们为何不乘此一股锐气,与快活王决死一战?”
沈浪笑道:“你若是龙卷风的军师,他就惨了。”
朱七道:“为什么?”
沈浪叹道:“快活王岂是常人可比,此番受挫之后必将更整军容,激励士气,而龙卷风一点得利,其兵必骄,岂知真个交手,骄兵必败无疑。”
朱七七失声道:“呀!不错,那位‘复仇使者’居然也能想到这点,当真可算是厉害的很,只是他此番一退,快活王若是追上前去。”
沈浪道:“决活王不会追的。”
朱七七道:“为什么?”
沈浪道:“世上哪有能追上马的骆驼?”
朱七七道:“但马在沙漠中岂非跑不远么?”
沈浪笑道:“他们难道不会换马?”
朱七七也不禁失笑道:“不错,龙卷风久已啸聚大漠,要换马自然容易得很。”
王怜花忽然道:“我想,那‘复仇使者’既然对快活王如此了解,想必也知道他老窝所在,此刻正好乘虚而攻。”
朱七七笑道:“王怜花果然也可算得聪明人。”
熊猫儿也笑道:“若真是如此,快活王当真也惨了。”
沈浪微微笑道:“他们不会惨的。”
朱七七笑道:“他明明很得意时,你说他要惨,此刻他真的要惨了,你却又说他不会……这又是为了什么?”
沈浪道:“那里乃是他的根本,岂容别人动摇,他纵然人在外面,那里他必定留有足以御敌之设施,否则快活王又怎会是快活王?”
王怜花道:“但那‘复仇使者’说不定也对他之御敌之策了如指掌……”
沈浪道:“此等关系重大之事,除了他自己外,快活王绝不会容别人知道的,‘复仇使者’复仇之心太切,操之过急,此去只怕难免要铩羽而归了。”
王怜花冷笑道:“只怕未见得。”
熊猫儿笑道:“沈浪不言则已,言必有中,你还是听他的话好。”
夜深风急,黄砂狂舞。
快活王一行人,静悄悄地往前走,骆驼的蹄子踏在沙上,也没有多大声音——驼铃自然早已拆下了。
只见一座帐篷孤零零地矗立在一座沙丘前,四面围着幢幢人影,似乎都在席地而坐,但也没有任何声音。
白飞飞悄声道:“就是那里。”
快活王振臂励叱道:“下马!杀!”
急风第一骑首先率领着数人急行而去。
长剑挥处,人头落地。
急风第一骑失声道:“不好!咱们中计了。”
那些人竟都是草扎的。
大汉们一个个都怔住了,急风骑士们面面相觑,惶然失色。
白飞飞变色道:“调虎离山之计。”
快活王木然而立,面沉如水,就像是个石像似,既不动也不说话,风吹起他头发,他神色看来煞是可怕。
别的人也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的。
到后来还是白飞飞道:“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急风第一骑也终于忍不住道:“这必然是他们声东击西之计,此刻营地必已被袭,咱们此刻若不回去,只怕就已来不及了。”
快活王阴森森一笑道:“就算此刻回去,也已来不及了。急风第一骑道:“但此刻立却赶回去,说不定……”
快活王厉喝一声,道:“住口!”
急风第一骑身子一震,垂下头去,再也不敢开口。
快活王凝目瞧着远方狂卷的风砂,冷笑道:“好一个‘复仇使者’……本王倒小瞧了你。”
白飞飞柔声道:“胜负乃兵家常事,些须小挫折,王爷又何必放在心上。”
快活王忽然纵声长笑道:“本王自幼到今,出生人死,何止千百次,此身早已千锤百炼,这小小的挫折,本王怎会放在心上?”
白飞飞道:“那么,咱们就赶紧回去吧。”
快活王笑声戛然顿住,沉声道:“此刻咱们若是匆匆赶回去,便真的中了他的计了。”
白飞飞道:“为什么?”
快活王声音显得更低,道:“你难道未瞧见他们此刻人人垂头丧气的模样,这只因他们跟从本王以来,从未经过此等挫败,是以此刻难免人心惶惶,此刻咱们匆匆赶回去,他们若是迎头痛击过来,我才必然溃不成军。”
白飞飞叹道:“王爷所虑,的确不错,只是……”
快活王突又纵声大笑道:“你们难道以为本王真的上了他的当么?”
白飞飞心念一转,已知他用意何在,当下也咯咯娇笑道:“我自然知道王爷不会上他的当的。”
快活王大声笑道:“本王这只不过是故意给他点甜头尝尝而已,好叫他属下生出骄敌之心,那时本王再给他个厉害。”
他笑声更大,接道:“他此番纵然偷袭了咱们的营地,又算得什么?本王在营中留下的,只不过都是些老弱之人,精锐都已随本王来到这里了。”
四面大汉听见这话,精神果然一震。
白飞飞娇笑道:“王爷自然是永远不败的……龙卷风自以为得计,却不知已经惨了。”
快活王厉声道:“他正是已要惨了……弟兄们,随本王杀回去,看他们敢不敢和咱们交锋。”
白飞飞道:“他们自然不敢的。”
大汉们轰然笑道:“他们想必早已挟着尾巴逃了。”
快活王轻描淡写几句话,居然将自己的挫败说成别人的,居然将颓唐涣散的军心说得斗志高昂。
古来的大将,只怕也没有几人能如此。
白飞飞面上虽带着笑容,心里却不禁暗暗叹息。“要除此人,实在不易。”
只见快活王神采奕奕,大汉们更是一个个磨拳擦掌,骆驼队浩浩荡荡转回,军容竟比来时更盛了。
“这简直是奇迹。”
这奇迹正是快活王造成的。
现在,快活王已瞧见了自己营区的火势。
白飞飞叹道:“我别的都不可惜,只可惜一件事。”
快活王微微一笑道:“沈浪?”
白飞飞道:“让沈浪这样死了,实在可惜,本来我还想好好利用他,然后再让他受尽痛苦折磨再死的。”
快活王笑道:“你放心,他绝不会死。”
白飞飞道:“他动也不能动,龙卷风铁蹄过处,想必玉石尽焚,他哪里还能活命……他实在连一丝机会都没有。”
快活王道:“别人没有,他却有的。”
白飞飞道:“这实在……”
快活王纵声笑道:“沈浪若没有使自己活下去的本事,还能算是沈浪么?”
风砂,烟火迷漫中,满地俱是鲜血淋漓的死尸,闪动的火焰,瞧着一张狰狞的面目,凄惨的景象,叫人瞧了一眼便永生也难以忘记。
大汉们面色又变了,有的手足已在发抖。
快活王却大笑道:“你看,他们果然已挟着尾巴逃了吧……凭他们这些人,又怎能与本王正式交手?”
大汉们轰然道:“咱们追。”
快活王笑道:“急什么?他们难道想逃得了么?”
他目光四下转动,突然又道:“快掀起那帐篷,沈浪必定在下头。”
白飞飞一笑,道:“但愿他还未被烧死。”
快活王悠悠笑道:“沈浪绝不会这样容易就被烧死的……”
火,很快地就被扑灭了,自然是以沙扑灭的。
在沙漠中,水绝不会用来救火,就算火烧了胡子,也不会用水去救的。
急风第一骑率领着大汉们,正在清点着劫后所剩的食物与水,在沙漠中,水正是人们的命脉。
现在,沈浪正在喝着水。
快活王捋须瞧他,忽然道:“龙卷风还没有来之前,你已设法叫人将你们挪到帐后了是么?”
沈浪微微一笑,道:“不错。”
他此刻模样虽已被折磨得十分狼狈,但笑容却仍是洒脱的,若非亲眼瞧见,谁也不会想象到这种情况下的人,居然还能发出这样的笑。
快活王目光一瞬,缓缓道:“如此说来,你早已算出龙卷风来的,是么?”
沈浪含笑道:“不错。”
快活王厉声道:“但是你没有说。”
沈浪笑道:“只因你并没有问我。”
快活王盯着他,目光就像是刀,良久良久,突然大声道:“好,我现在问你,你想龙卷风他们此刻逃到哪里去了?”
沈浪微笑道:“他们并不是‘逃’,打胜仗的人,用不着逃的。”
快活王长眉轩起,却又纵声大笑道:“不错,他们不是逃,但他们到哪里去?”
沈浪道:“你还用得着问我么?”
快活王道:“我现在正在问你。”
沈浪缓缓道:“一个人要打蛇时,打在什么地方?”
快活王道:“七寸。”
沈浪道:“你的七寸在哪里?”
快活王目光闪动,突然大笑道:“好!沈浪果然不愧为沈浪……好一个沈浪!好一个沈浪……本王若非已抓住了你,当真要寝难安枕,食不知味了。”
他狂笑不绝,又道:“但沈浪呀沈浪,你说本王的七寸可是好打的么?”
沈浪微微笑道:“他这一打,只怕要震伤了手。”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他的手岂只震伤而已……”
突然顿住笑声,厉喝道:“急风第一骑何在?”
急风第一骑飞奔而来,躬身道:“弟子方才已清点出干粮虽无虑匾乏,食水却仅能勉强维持一日,是以必需先绕道洛瓦子……”
快活王沉声道:“这些且莫去管他,我且问你,本王令你设下的七处养马驿,距离此地最近的一处在哪里?”
急风第一骑道:“就在白龙堆中。”
快活王道:“有无可能被龙卷风发现?”
急风第一骑道:“那绿洲乃是新近才出现的,龙卷风纵然对沙漠中每一个绿洲都了如指掌,但这地方他绝不会知道。”
快活王厉声道:“你能保证?”
急风第一骑道:“弟子已将那绿洲用伪装掩护,绝不会被人发现。”
快活王道:“已养马多少?”
急风第一骑道:“只因那绿洲水草并不丰富,是以到目前为止,只不过养了十二匹,但却都是百中选一的千里驹。”
快活王道:“以骆驼的脚此去需时多少?”
急风每骑道:“两个时辰之内,便可到达。”
快活王道:“除你之外,还有谁熟悉路程。”
急风第骑道:“还有三弟。”
快活王这才展颜一笑,这:“很好……以你之才,的确已可独挡一面,本王已可放心,这队伍就交给你带吧,沈浪等人也交给你了。”
急风第一骑道:“那么,王爷你……”
快活王道:“你且令老三选派九人随行,本王立刻动身,先赴养马站。”
急风第一骑不敢再问,躬身道:“弟子遵命!”倒退三步,轻身而去。
快活王拉起白飞飞道:“你也随本王去吧。”
自飞飞媚笑道:“王爷要去哪里?”
快活王纵声长笑道:“咱们先赶回去,打断那双讨厌的手。”
盏茶工夫之内,快活王便已上道,行动之速确实当真,绝未浪费片刻时间,朱七七轻叹道:“看来那‘复仇使者’此番非但要铩羽而归,只怕连归都归不得了。”
沈浪微笑道:“这一仗他虽然操之过急,而有失策,但快活王若想将他除去,只怕还未必有如此容易。”
朱七七笑道:“我也愿他能和快活王……”
语声戛然而顿,急风第一骑已大步而来,瞧着沈浪微笑道:“王爷已将这付千金担移在弟子肩上,弟子虽然力有未逮,也只有勉力挑起,这一路上公子若能不吝指教,弟子感激不尽。”
沈浪笑道:“你说的太客气了。”
急风第一骑正容道:“弟子说的无一不是肺腑之言,对公子之一切,弟子都早已佩服得很,一路上只盼公子惠予合作,若有所需,弟子必当从命。”
沈浪叹道:“快活王能有你这样弟子,实乃他之幸,一个能对自己阶下之囚也如此廉恭的人,将来何患不成大事。”
急风第一骑微笑抱拳道:“能得公子一字之赞,实乃弟子一生最大欣慰之事。”
沈浪道:“你贵姓?大名?”
急风第一骑道:“一入王爷门下,我辈早已全都将姓名忘却,只是,公子既然垂询…… 弟子方心骑,不是奇怪之奇,而是骑射之骑。”
沈浪含笑道:“以心为骑,何愁不能驰骋万里。”
急风第一骑躬身道:“多谢公子美喻。”
沈浪道:“不知可否请教,我等必要往何方行走?”
方心骑道:“先赴洛瓦子补充食水,再转西北。”
王怜花忽然接口道:“西北?那要走到什么地方?”
方心骑微微笑道:“罗布淖尔一带。”
王怜花动容道:“罗布淖尔?……是否就是江湖传言中那鸟兽绝迹的沼泽地带,还有一部分人称之为‘罗布泊’?”
方心骑笑道:“不错,正是那里。”
朱七七忍不住插口道:“那里既然连鸟兽都不能生存,人又怎能住下去?”
方心骑道:“有人能的。”
朱七七道:“别的人也许能,但快活王一向最注重亨受,就算在行旅中使用的帐篷,都那么豪华,那里又怎会有他住的地方?”
沈浪微微笑道:“快活王乃非常之人,非常人自然有非常之居处。”
方心骑拊掌道:“难怪王爷常说公子乃是他平生第一知己,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洛瓦子乃是白龙堆外最大的一处绿洲,许多年来,渐渐已成市集,关外的牧民,关内的商旅,在这里进行着各种交易,出关入关的骆驼队,也都在这里驻扎打尖,只因附近百里,这里是唯一有水的地方。
方心骑率领的骆驼队,在这里以高价补充了食水。
于是,他们便进入飞鸟不渡的“罗布淖尔”沼泽地区。
这一段路途,自然是十分艰苦,若非方心骑对沼泽里的一石一木都了如指掌,简直令人无法想像这许多人畜怎能通过去。
纵然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他们的队伍仍保持着整齐的军容,婉蜒走向“库鲁克河”的干河床。
现在,朱七七终于能和沈浪共乘一匹骆驼,行程虽然艰苦,但她的心里却始终是甜甜的。
她从未能与沈浪互相依偎如此之久,她的精神一松弛,死亡的阴影,也似越来越远,越来越淡了。
却不知他们每走一步,便距离死亡近了一步——这正是一段死亡的旅途,而他们此刻正已接近始点。
进入沼泽之后,风沙倒小了。
天地间,仿佛静得很,只有清脆的驼铃,不时发出两拨悦耳的声响,给这枯燥的旅途,平添了许多诗趣。
朱七七悠悠叹道:“快活王怎会住在这种地方?难道他不怕受罪么?”
深浪笑道:“大漠之中,处处都有不可思议的神秘地方,我想,在这沼泽之中必定有一处,快活王想必就住在那里。”
朱七七道:“神秘地方?……难道在这沙漠之中,也会有那古墓一样的地方不成?”
沈浪叹道:“天地间的神秘,有谁能猜测?”
朱七七悠悠地出了会儿神,嘴角泛起了甜笑,缓缓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古墓中……”
沈浪叹道:“那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金无望的时候。”
朱七七嗔道:“我在想着你的事,你却在想别人。”
沈浪柔声道:“你就在我身旁,我又何必再想,而金无望……”
叹息一声悠然住口,故友之情最是令人神伤。
朱七七面上突也现出伤感之色,幽然叹道:“金无望固然是生死下落不明,但我八弟,他……他小小年纪,那天失踪之后,又会到哪里去了?”
沈浪展颜一笑,道:“你那八弟活泼聪明,谁也舍了不得杀死他的,他无论落在什么人的手上,那人都必定会好好地看待他。”
朱七七黯然道:“但他若落在恶人手中,岂非……”
突听一阵驼铃震耳,方心骑在外面沉声唤道:“沈公子……”
沈浪应声道:“方兄有何见教?”
方心骑掀开了那小小的帐篷,笑道:“两位请恕弟子打扰,弟子要对两位无礼了。”
朱七七动容道:“无礼?”
方心骑扬起手中两块黑中,笑道:“目的已将到,弟子不得不蒙起两位的眼睛。”
朱七七叹道:“咱们在这里反正什么也瞧不见,你还要蒙住咱们的眼睛,我……我岂非连沈浪都瞧不见了。”
方心骑歉然笑道:“抱歉得很,王爷令严,弟子不得不分外小心。”
于是沈浪他们就什么也瞧不见了。
那黑中扎得虽不十分紧,但却十分小心。
又走了段路,远方突然有一阵嘹亮的呼声响起。
一人曼声大呼道:“万丈高楼。”
又听得对方轻呼道:“深谷幽兰。”
然后,骆驼走得就更快,蹄声也清脆起来。
朱七七道:“万丈高楼,深谷幽兰这两句话,想必就是快活王的密令,如此看来,这里只怕是快活王的老窝了。”
沈浪道:“听这蹄声似已走上了干燥的土地。”
话犹来了,只听得人声突然响了起来,还似乎夹杂着妇人女子们说话的声音,以及儿童的嘻笑。
朱七七奇道:“这里难道会有个村镇?”
沈浪沉吟道:“按道理说,是绝不会有的,听这蹄声,此间地质绝不可能建筑房屋,说不定………这里只不过是一些牧民的聚集之地,只有些帐篷围在附近。”
朱七七道:“但快活王又怎会在这处地方?”
沈浪苦笑道:“这点我也猜不透。”
说话声,人声笑语又渐渐远了。
骆驼队竟似已走过这小小的“村镇”。接着,竟似在往下走,朱七七不觉更奇怪,皱眉道:“奇怪这里已是平地,怎么还能往下面走。”
沈浪沉吟不语,这时蹄声却更加响,而且两旁还仿佛有回音,他们竟似已走入一个很窄的石头甬道。
只听方心骑道:“老三,王爷回来了么?”
急风第三骑的语声笑道:“自然回来了。王爷要你先将沈浪他们带去。”
骆驼缓缓停下,沈浪被移入一顶小小的软轿。
轿子继续往前走,沈浪忍不住唤道:“七七……”
回答他的却是方心骑带笑的语声,道:“朱七七在另一顶软轿。”
沈浪一笑,又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难道是在地底?”
方心骑笑道:“公子见着王爷,自然就会知道了。”
沈浪只有住口不语,若说这真是在地底,沙漠土质松软,任何人也不可能在地底建造一座宫殿。
若说这里不是地底,却又是什么地方呢?
黑巾终于被解下了。
沈浪眼前骤然一变,便从黑暗的世界中,进入了个辉煌灿烂的天地,就仿佛是奇迹似的。
这里,是一座奇丽的殿堂,巨大的石柱上,雕着华美而古拙的图案,四壁部闪耀着奇光。
沈浪做梦也未想到沙漠中竟有如此堂皇伟大的建筑,假如这宫殿真是在地底,那当真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鲜红的地毡,直铺上白玉长阶。
白玉长阶上传来了快活王得意的笑声,道:“沈浪,你瞧本王这地方怎样?”
沈浪赞叹道:“奇妙瑰丽,天下无方,就算在地上,已是人间少有,若是在地下……”
快活王大笑道:“正是在地下。”
沈浪长叹道:“你能在地下建造出这样的宫闷,我委实除了称赞之外,更无话可说,我若非亲眼得见,简直连相信都无法相信。”
快活王捋须笑道:“此地虽经本王修整,但却非本王建造。”
沈浪耸然道:“若非你建造,那么建造此地之人,就更不可思议。”
快活王笑道:“以一人之力,又怎能建造这样的地方……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惊异,这地方本是在地上的。”
沈浪大奇道:“本在地上的?又怎会到了地下?”
快活王道:“此地本来是个城市,在晋代之前便已废弃,日久逐被沙石掩埋,经本王发现之后,刻意经营十年,耗资千百万,才略为恢复了旧观。”
沈浪动容道:“听你说来,这委实有如神话。”
快活王大笑道:“神话……这并不是神话,古史之中,有关此地的记载并不少。”
沈浪道:“在下愿闻其详。”
快活王道:“楼兰,你可曾听过‘楼兰’这两个字?”
沈浪闭起眼睛,喃喃道:“楼兰……楼兰。”
突然大声道:“不错,我记起来。”
快活王笑道:“你且道来。”
沈浪道:“这‘楼兰’本是汉时西域诸国之一,武帝时屡次使通大宛,楼兰当道,常攻击汉使,昭帝立,遣大将傅介子斩其王,更名鄯善……”
快活王赞道:“不错,沈浪果然博闻强记。”
沈浪道:“莫非这便是楼兰的王都所在之地?”
快活王道:“这里正是楼兰的古城。”
他得意地大笑接道:“这埋没多年的古城,正是本王第一个发现的,别人却只道此间乃是一片荒凉的沙漠,又有谁知道这里竟还有如此辉煌的历史遗迹。”
也难怪他笑声得意,这楼兰古城委实是历史上一个很重要的秘密,古往今来的学人,谁也不会想到这无边沙漠之中,竟掩埋着如此辉煌灿烂的中国古代文明,直到又过了千百年后,这地方第二次被人发现,成为轰动世界的大事,而发现它的瑞典国人“斯文赫定”也从此得享大名——这件大事自然已与我这小小的故事不再有关系,我表过之后自然也不会再提。
沈浪凝目端注手持金杯的快活王,叹道:“此地纵然非你所建,但发现它的困难,绝不会在建造它之下。”
快活王拊掌道:“沈浪毕竟知我。”
沈浪微微一笑道:“但我却不知熊猫此刻在哪里?”
快活王大笑道:“你不问朱七七,先问熊猫儿,果然不是俗子可比,只是你只管放心,你若活着,他们也绝不会死的。”
沈浪微笑道:“那么……那双手呢?”
快活王笑声突顿,拍案道:“那‘复仇使者’果然滑如狐狸,一击不成,立刻全身而退,虽然也算吃了个小亏,却还是被他跑了。”
语声微顿,突又大笑道:“但他想必还是要来的……他若再来时,此间便是他毕命之地了,那本王倒要瞧瞧他究竟是什么变的。”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白飞飞款步而来。
她已换了件薄如蝉翼的轻纱羽衣,珠光辉映下,看来更加如同天宫中的仙子,再也不似狱中的幽灵了。
她瞧着沈浪,娇笑道:“沈浪,你可愿听一件好的消息?”
沈浪笑道:“令人欢喜之事,我随时都愿意听的。”
白飞飞一字字道:“王爷与我已决定,七日之后,便是我们的婚期。”
沈浪耸然失色道:“你……你们真的……”
白飞飞娇笑接口道:“所以,你最少又可多活几日,吉期之中,是杀不得人的。”
沈浪目瞪口呆,呐呐道:“七日……七日之后……”
快活王捋须大笑道:“此间地远人僻,七日之后,本王少不得还要请你来做喜筵上的嘉宾。”
白飞飞格格笑道:“你临死前还能亲眼见到当代最伟大的英雄与最聪明的美人婚事,总算已不虚此生了。”
这是间石砌的屋子,石壁上也雕刻着奇异而古拙的图案,有的人身兽首,有的兽身人首,形状虽然丑恶,雕刻却极精细。
但室内的陈设,却是崭新、华丽的,犁花木的茶几,宽大而舒服的椅子,雕花的大床上,支着流苏锦帐。
这些当然是快沽王发现此地才增加的东西,在晋代以前,人们还是席地而坐,根本不知椅子为何物。
于是,新旧两代的艺术,便在这石室中形成了一种奇妙的融合,躺在崭新的床上,欣赏着古代文明的遗迹,这的确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沈浪,此刻便躺在这床上。
但他的眼睛,却没有去瞧石壁上的图案,自从听了白飞飞那番话,他心情便终始不能平静。
“当代最伟大的结合,绝代英雄和绝世美人的婚事……”
沈浪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据他所知,这实在是当代最荒唐的悲剧,他眼看这悲剧立刻就要发生了,但他却不能阻止。
何况,他心里当然还有许多别的事要想。
他哪有心情去瞧那些图案。
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就像是坟墓——这本来就已是一座坟墓,但是,难道真要葬身在这坟墓中?
突然,他听见石门移动的声音。
他闻到了白飞飞身上那种淡淡的,鲜花般的香气。
白飞飞走到床头,俯身瞧着他。
一人托了盘食物送进来,又悄悄退下了。
白飞飞轻盈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突然笑道。“你可知道这屋子在楼兰王朝时是什么人建的?”
白飞飞道:“大监……是太……”
她轻盈地转了个身,抚摸着石壁上的雕刻,又道:“你知道这些图案象征着什么。”
沈浪道:“我并不想去研究古代史,我只问你……”
自飞飞打断了他的问话,道:“你莫问我,是我先问你的……这些图案象征着什么?”
沈浪叹了口气,道:“不知道。”
白飞飞道:“这些图案乃是楼兰王朝宗教的一部份,它象征的是性欲,它象征着性欲不能得到满足的人。”
沈浪虽然听到许多人说过许多耸人听闻的话,但一个少女如此但然地在他面前讨论这没有人讨论过的问题,他还是吃了一惊。
他只有苦笑道:“你到真渊博的很。”
白飞飞瞧见他的面色,银铃般娇笑起来。
她娇笑着道:“你吃惊了么?…你认为我不该说这话的,是么?每个人都认为讨论这问题是件罪恶的事,却不知道这正是人生最值得讨论的问题之一。”
沈浪道:“咳……咳咳……”
白飞飞道:“你莫要假装咳嗽,这本是很严肃的问题……”
她指着石壁上那些半人半兽的怪物,接道:“一个人的欲念若是不能得到满足,他的外表看来也许是个人,但他的心,却已有一半变成了野兽。”
沈浪道:“是么?”
白飞飞道:“譬如说太监……太监的心理就一定是不正常的,往往会做出许多不正常的事,大多数太监,却以虐待别人为乐,这是为什么?”
沈浪苦笑道:“我没有做过太监。”
白飞飞道:“这只因他们的欲念不能得到正常的发泄,所以他们就以争权夺利,制造风波,虐待别人来作为发泄的途径……一个家庭正常,有妻有子的人,是绝不会做出他们那种残酷的事来的。”
她嫣然一笑,道:“你说是么?”
沈浪叹道:“这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白飞飞道:“你嘴里虽是不肯完全承认,但心里却必定已完全同意我的话了,我敢说能将这些研究得像我这么透彻的人,世上并不多了。”
沈浪苦笑道:“的确不多。”
白飞飞又轻盈地兜了一个圈子,然后才面对沈浪,说道:“你可知道为什么要你住在太监住的屋子里?”
沈浪还是只有苦笑,道:“你的思想,谁能猜到?”
白飞飞道:“这只因你的生活,实在也和太监差不多。”
沈浪愕然道:“我……我和太监差不多?我平生也听过不少种骂我的话,但你这句话我倒真是第一次听到。”
白飞飞道:“你不服气?……你难道不是像大监一样,拼命克制自己欲念……你若说你根本没有欲念,你就是骗子。”
沈浪道:“我……我……”
白飞飞道:“所以你的心,实在也已接近了野兽,明明不该你做的事,你偏要做,明明不该你管的事,你偏要管,这种行为也和太监差不多。”
沈浪叹道:“这真是我平生所听过的,最荒谬的言论。”
白飞飞道:“你不承认?那么,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敢亲近女人?”
沈浪道:“这只因我不是狗。”
白飞飞道:“你若是狗的话,你的欲念能得到发泄,所以它们都很正常,你几时见过狗杀狗的,但人杀人的事却到处都可见到。”
沈浪说不出话来。
他明知白飞飞说的都是歪理,却偏偏不知该如何辩驳,白飞飞格格娇笑着,走到沈浪面前道:“所以我说人真是一种最愚蠢的动物,他们饿了时敢吃敢渴,但他们有了欲念时,却连说也不敢说出来。”
沈浪道:“我不懂你在我面前说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白飞飞柔声笑道:“你以后自然会懂的。”
她端起那盘食物,道:“现在,你告诉我,你饿了么?这句话你想必敢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