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外史
   —古龙
第十一章、花市寻幽境

熊猫儿走出房门,目光四转,见到四下无人,踉跄的脚步,立刻又变得轻灵而稳定,也斜的醉眼,也立刻明亮清澈起来。
他脚下一滑,穿过偏厅,穿过长廊,双臂微振,已掠入风雪中,凌空一个翻身,掠上了积雪的屋檐。
风雪漫天。
四下一片迷蒙。
熊猫儿身形微顿,辨了辨方向,便自迎着风雪掠去。
扑面而来的劲风,刀一般刮入他敞开的衣襟,刮着他裸露的胸膛,他绝不皱一皱眉头,反将衣襟更拉开了些。
接连七、八个起落后,他已远在数十丈外,遥遥望去,只见一条人影停留在前面的屋脊上,身形半俯,似乎也在分辨着方向。
熊猫儿悄然掠了过去,脚下绝不带半分声息。
眨眼之间,已到了那人影背后,恍然而立。
只听那人影喃喃道:“该死,怎地偏偏下起雪来,难怪那些积年老贼要说:‘偷雨不偷雪。’看来雪中行事,当真不便。“熊猫儿轻轻一笑,道:“你想偷什么?”
那人影吃了一惊,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翻身一掌,直拍熊猫儿胸膛,竟不分皂白,骤然出手,便是杀着。
熊猫儿轻呼一声,道:“不好!”
话未说完,人已仆倒。
那人影一身劲装,蒙头覆面,见到自己一招便已得手,反而不觉怔了一怔,试探着轻叱道:“你是谁?”
熊猫儿僵卧在那里,口中不住呻吟,动也不能动了。
那人影喃喃道:“此人轻功不弱,武功怎地如是差劲……”
忍不住掠了过来,俯下身子,要瞧瞧此人是谁。
雪光反映中,只见熊猫儿双目紧闭,面色惨白。
那人影一眼瞧过,突又惊呼出声,喃喃道:“原来是他……这……这怎生是好?”
她显然又是后悔,又是着急,连语声都颤抖起来,到后来终于一把抱起熊猫儿的身子,道:“喂,你怎么样了……你说话呀,你……你……怎地如此不中用,被我一掌就打成如此模样。”
她惶急之中,竟未曾觉察,熊猫儿眼睛已偷偷张开一线。嘴角似也在偷笑,突然出手,将那人影覆面丝巾扯了下来。
那人影又吃了一惊,又怔住了,只见她目中都已似乎要急出了眼泪,却不是朱七七是谁。
熊猫儿轻轻一笑,道:“果然是你,我早已猜出是你了。”
朱七七双眉一扬,但瞬即笑道:“哦,真的么?”
熊猫儿笑道,“只是我当真未曾想到,你见我伤了,竟会如此着急,我……我……”
朱七七道:“你高兴的很,是么?”
熊猫儿道:“你肯为我如此着急,也不在我对你那么关心了。”
朱七七嫣然笑道:“我一直都对你很好,你难道一直不知道?”
熊猫儿道:“我……我知道你……”
朱七七道:“我一直在想你……想你死。”
忽然出手,一连掴了熊猫儿五、六个耳刮子,飞起一脚,将熊猫儿自屋脊上踢了下去。
熊猫儿早已被打得怔住了,竟“砰”地一声,着着实实地被踢得跌在雪地上,跌得七荤八素。
只见朱七七在层檐上双手叉腰,俯首大骂道:“你这死猫,瘟猫,癫皮猫,姑娘我有哪只眼睛瞧得上你,你居然自我陶醉起来了,你……你……你快去死吧。”
一面大骂,一面抓起几团冰雪,接连往熊猫儿身上掷了下来,头也不回的去了。
熊猫儿被打得满头都是冰雪,方待呼唤。
哪知这时这屋子里的人已被惊动,几个人提了棍子,冲将出来,没头没脑的向熊猫儿打了下去。
熊猫儿也不愿回手,只得呼道:“住手,住手……”
那些人却大骂道:“狗贼,强盗,打死你!打死你!”
熊猫儿竟挨了三棍,方自冲了出来,一掠上屋,如飞而逃,心里不禁又是气恼,又是好笑。
他纵横江湖,自出道以来,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头,几曾这般狼狈,抬头望去,朱七七也已走得瞧不见了。
他追了半晌,忍不住跺足轻骂道:“死丫头,鬼丫头,一个人乱跑,又不知要惹出什么祸来,却害得别人也要为她着急。”
突听暗影中“噗哧”一笑,道:“你在为谁着急呀?”
朱七七手抚云发,自暗影中现出了婀娜的身形,在雪光反映的银色世界中,她全身都在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可逼视的光彩。
熊猫儿似已瞧得呆了,呐呐道:“为你……自然是为你着急。”
朱七七笑道:“那么,你鬼丫头,死丫头也骂的是我了?”
她一步步向熊猫儿走了过来,熊猫儿不由自主往后直退,朱七七银铃般一笑,柔声道: “你放心,你虽然骂我,我也不生气。”
熊猫儿道:“好……咳咳,很好……”
他委实说不出话来,胡乱说了几句,自己也不懂自己说的是什么,“好”在哪里,终于也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
朱七七道:“你瞧你,满身俱是冰雪,头也似乎被人打肿了,这么大的孩子了,难道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么?”
她说得那么温柔,好像熊猫儿方才受罪,与她完全没有关系,熊猫儿笑声又不觉变成苦笑,道:“姑娘……”
朱姑娘不等他说出话来,已自怀中掏出罗帕,道:“快过来,让我为你擦擦脸……”
熊猫儿连连后退,连连摇手道:“多谢多谢,姑娘如此好意,在下却无福消受,只要姑娘以后莫再拳足交加,在下已感激不尽了。”
朱七七道:“我方才和你闹着玩的,你难道还放在心上不成?”
熊猫儿道:“我!”
朱七七叹了口气,道:“你呀,你真是个孩子,我看……你不如把我当作你的姐姐,让姐姐我日后也可照顾你。”
熊猫儿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朱七七瞪起眼睛,道:“你笑什么?”
熊猫儿大笑道:“你究竟有什么事要我做,快些说吧,不必如此装模作样,我若有你这样的姐姐,不出三天,只怕连骨头都要被人拆散了。”
朱七七的脸,飞也似的红了,又是一拳打了过来。
但熊猫儿这次早有防备,她哪里还打得着。
朱七七咬牙,轻骂道:“死猫,瘟猫,你……你……”
熊猫儿接口笑道:“你只管放心,无论怎样,只要你说要我做什么,我就做。”
他虽是含笑而言,但目光中却充满诚挚之意。
朱七七再也骂不出了,道:“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熊猫儿笑道:“我说的话正如陈年老酒,绝不掺假。”
朱七七凝目瞧了他半晌,道:“但……但你为何要如此?”
熊猫儿道,“我……我……”
突地顿了顿脚,大声接道:“你莫管我为何要如此,总之……总之……我说出的话,再也不会更改,你有什么事要我做,只管说出来吧。”
朱七七叹了口气,道:“洛阳城里的路,不知你可熟么?”
熊猫儿笑道:“你若要我带路,那可真是找对人了,洛阳城里大街小巷,就好像是我家一般,我闭着眼睛都可找到。”
朱七七道:“好,你先带我去洛阳的花市。”
深夜严寒,繁华的洛阳花市,在此刻看来,只不过是条陋巷而已,勤苦的花贩起得很早,却也不会在半夜便赶来这里。
朱七七放眼四望,只见四下寂无人影,只不过偶然还可自冰雪之中发现一些已被掩埋大半的残枝败梗。
她四下走来走去,熊猫儿却只是在一旁袖手旁观。
朱七七喃喃道:“洛阳就只有这么一个花市?”
熊猫儿道:“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但姑娘若想买花,此刻却还嫌太早了些。”
朱七七道:“我不是要来买花的。”
熊猫儿瞪起眼睛,道:“不买花却要来花市,莫非是想喝这里的西北风么?”
朱七七目光忽然凝注向远方,轻轻道:“这其中有个秘密。”
熊猫儿道:“什么秘密。”
朱七七道:“你若想听,我不妨说给你听,但……”
她忽又收回目光,凝注着熊猫儿的脸,沉声道:“但我在说出这秘密前,却要先问你一句话。”
熊猫儿笑道:“你几时也变如此噜嗦了……问吧。”
朱七七道:“我且问你,我所说的有关王怜花的话,你可相信么?”
熊猫儿眨了眨眼睛,喃喃道:“王怜花这人,有时确实有些鬼鬼祟祟的,别人问起他的武功来历,他更是从来一字不提……你无论说他做出什么事,我都不会惊异。”
朱七七截口道:“这就是了,那日我藏在车底,入洛阳城时,便是自花市旁走过的,车上的少女们还停车买了些鲜花。”
熊猫儿道:“是以今日你便想从这花市开始,辨出你那日走过的路途,寻出那日的被囚之地……是么?”
朱七七嫣然一笑,道:“你真聪明。”
熊猫儿大笑道:“总该不笨就是。”
朱七七道:“好,聪明人,先替我去找辆大车来。”
熊猫儿瞪大眼睛,奇道:“要大车干什么?”
朱七七摇头叹道:“刚说你聪明,你就变笨了,那日我躲在车底下,什么都瞧不见,只有在暗中记着车行的方向,今日自然也得寻辆大车……”
熊猫儿失笑道:“不错,这次我真的变笨了,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但……但如此深夜,却叫我哪里去寻大车?”
朱七七柔声道:“像你这样的男子汉,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你?莫说一辆大车,就是十辆,你也可寻得来的,是么?”
熊猫儿摸了摸头,道:“但……但……”
朱七七歉然道:“求求你,好么……求求你。”
她皱着眉,偏着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世上又有哪个男子能拒绝这种女子的请求?
熊猫儿只得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去试试。”
朱七七展颜一笑,道:“这才是听话的乖孩子,快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摸了摸他的脸,在他耳边又道:“一定要找回来,莫叫我失望。”
熊猫儿苦着脸,摇着头,终于还是去了。
过了盏茶时分,蹄声得得,自风雪中传来,熊猫儿果然赶着辆大车回来了,满面俱是得意之色。
朱七七拍手笑道:“好,果然有办法,只不过……这辆大车你是从哪里寻来的?原来的车把式到哪里去了?这辆车你莫非是偷来的么。”
熊猫儿道:“偷来的也好,抢来的也好,总之我已将大车为你寻来了,你还不满意么?你还要穷问个什么?”
朱七七“噗哧”一笑,道:“算你有理。”俯下身子,就要往车底下钻去。
熊猫儿道:“你这是干吗?”
朱七七苦笑道:“笨人,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难道没听见?那天我就是躲在车底下的,所以今天我……”
熊猫儿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道:“是极是极,我是笨人。”
朱七七道:“你难道不笨?你笑什么?”
熊猫儿忍住笑,道:“我的好姑娘,那日你怕行踪被人发现,自得躲在车底,但今日你还躲在车底做什么?你要默记方向,坐在车上还不是一样,最多闭起眼睛也就是了,难道你定要曲在车底下才过瘾么?”
朱七七的脸立刻飞也似的红了,红了半晌,方自撇嘴道:“哼,就算这次你对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如此得意干什么?再笨的人,偶然也会碰对一次的。”
熊猫儿道:“准得意了?”
朱七七跺脚道:“你,你,你得意了,你明明得意的要死,还敢不承认么?你再不承认,我永远也不要理你。”
熊猫儿苦笑道:“好,就算我得意了……”
朱七七还是跺脚道:“不要脸,你得意什么?你凭什么得意?你……你……你死不要脸!”
熊猫儿怔在那里,当真有些哭笑不得,口中忍不住喃喃道:“难怪沈浪不敢惹你,这样的姑娘,简直连我见了都要头大如斗。”
朱七七瞪眼道:“你说什么?”
熊猫儿赶紧道:“没有什么,好姑娘,请你快上丰吧。”
熊猫儿扬鞭打马,马车向前奔去。
朱七七坐在他身旁,闭着眼睛,喃喃念道:“一,二,三,四,五,六……”
数到“四十六”时,忽然张开眼睛,大声道:“不对不对。”
熊猫儿道:“什么不对?”
朱七七道:“这辆车走得太慢,比那日的车要慢多了,你快把车赶回去,从花市前,再从头再走一遍。”
熊猫儿叹了口气,道:“是,遵命。”
他果然将车赶回,重新再走。
朱七七口中仍在数着:“一,二,三……”
数到“四十七”时,竟又张开了眼睛,大声道:“不对不对,这次太快了。”
熊猫儿忍不住也大声道:“你难道不能快些发觉么?定要走这么远后,才……”
朱七七却伸手掩住了他的嘴,柔声笑道:“只要再走一次,一次,你难道都不答应?”
熊猫儿瞪了她半晌,终于苦笑道:“我见着你,什么脾气都没有了,莫说一次,就是再走十次,我也认命了。”
说话之间,果然又已将马车赶了回去。
朱七七笑道:“你真是个好人。”
马车再次前行,速度总算对了,朱七七一直数到“九十”,便道:“右转,在那里再向左转。”
熊猫儿放眼四望,前面数尺,右边果然有条岔路。
于是马车右转而行,朱七七口中自也又重新数了几次,这样转厂几次,朱七七说要右转,右面果有道路,说要左转,左面也有道路,前后虽然有些差别,但大致总算不差,熊猫儿倒也不觉甚是钦佩道:“这丫头记忆力果然不差,看来她所说的,倒也不像是假话。”
思忖之间,突然听朱七七轻呼道:“到了,就在这里。”
熊猫儿赶紧勒住缰绳,诧声问道:“哪里?”
朱七七张开眼睛,只见此地乃是条石板道路,两旁高墙夹道,前面有个朱漆大门,石阶整洁,门灯闪光,石阶两旁,果然有可容马车进入的斜道,她一眼瞧过,已不觉喜动颜色,道:“就是那个门。”
熊猫儿面上却有惊讶之色,道:“你可是说那边的门?”
朱七七道:“不错。”
熊猫儿道:“你这次只怕必定错了。”
朱七七道:“不错,不错,万万不会错的。”
熊猫儿沉声道:“万万是错了,只因这家人我早就认得。”
朱七七吃了一惊,张大眼睛,骇然道:“你认得?莫非果然是王怜花的家……”
熊猫儿截口道:“这地方王怜花虽然来过,但却绝非他的产业。”
朱七七道:“那么……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熊猫儿微微一笑,摇头道:“说不得……说不得……”
朱七七着急道:“为何说不得,我偏要你说……说呀,说呀,快说呀!”
熊猫儿被逼不过,迟疑半晌,终于道:“好,我说,但你听了却莫要脸红。”
朱七七道:“要我红脸,哪有如此容易。”
熊猫儿转声道:“好,我告诉你,这是暗门子。”
要知“暗门子”便是妓院之意,但朱七七全然不懂,怔了半晌,又瞧了几眼,摇头道: “这大门明明亮得很,你为何要说是暗门子?”
熊猫儿怔了一怔,苦笑道:“暗门子之意,便是说这门里住的全是神女。”
朱七七怒道:“这门里住的明明都是恶魔,你却偏偏要说他们是神女,莫非你也是他们一条线上的人不成?”
熊猫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好姑娘,难道什么都不懂么?”
朱七七大声道:“我什么都懂,你……你也是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的人,你……你…… 你们大伙儿一齐来欺负我。”
说着说着,她语声竟似已有些哽咽。
熊猫儿赶紧道:“好姑娘,莫哭……莫要哭……”
朱七七一拧腰,背过脸去,跺足道:“放屁,谁要哭了……快说…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快说!”
熊猫儿叹了口气,道:“告诉你,神女之意,就是说……就是说……这里的姑娘,都是……都是不干好事的。”
他生怕朱七七还不懂,索性说得露骨些,一口气说道:“这里本是妓院,里面的全都是妓女。”
朱七七脸皮又飞红了起来,更是不肯转过身。
她垂下头,扭着衣角,过了半晌,突然回首,眼睛直瞪着熊猫?QO7儿,大声道: “妓院?!这里怎么可能是妓院,你骗我!”
熊猫儿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进去瞧瞧。”
朱七七道:“进去就进去,难道我还怕不成?”一口气冲了过去,冲上石阶,便要举手拍门,但手掌方自举起,突又转身奔了下来。
熊猫儿含笑望着她,也不说话。
只听朱七七喃喃道:“妓院,不错,这里的确可能是妓院,那‘白云牧女’们,便都是……都是神女,她们打着妓院的招牌来掩饰行藏,的确再也聪明不过了,世上又有谁会料到,那些平日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武林英雄们,竟是被几个妓女捉了去,囚禁在妓院中?”
熊猫儿还是无言地望着她,但双眉已皱起,笑容已不见。
朱七七一手扯住他衣袖,轻声道:“无论如何,我既已来到此地,好歹也要进去查个水落石出。”
熊猫儿道:“正该如此,姑娘快进去吧。”
朱七七又怔了一一怔,道:“你……你要我一个人进去?”
熊猫儿眨了眨眼睛,道:“姑娘难道要我陪你进去?”
朱七七咬了咬牙,恨声道:“好,你拿跷,你要我求你……哼,你再也休想,我一个人又不是没有闯进去过,我难道还会害怕?”
她嘴里虽说不怕,心里还是有些怕,那日在地窖中的种种情况,那中年美妇武功之高,心肠之狠,手段之毒……
这些事都已使她怕入骨子里,她一个人委实再也不敢闯进去~她纵身掠上墙头,立刻又跃了下来。
面对高墙,她木立半晌,缓缓转过身,瞧着熊猫儿。
熊猫儿背负双手,面带微笑,也瞧着她。
朱七七终是忍不住道:“你……你……”
熊猫儿道:“我怎样?”
朱七七吃吃道:“你不进去么?”
熊猫儿笑道:“这种地方,我若要进去,当在日落黄昏后,身上带足银子,大摇大摆的进去,为何要偷偷摸摸的半夜爬墙?”
朱七七瞪眼瞧了他半晌,突又拧身,身形一闪,便掠入墙内,熊猫儿本待再逗逗她,让她着急。
哪知这位姑娘天生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臭脾气,一使起性子来,立刻就可以去玩命。
熊猫儿不觉吃了一惊,肩头一耸,亦自飞身而入。
哪知他身子方自落地,便瞧见朱七七竟站在墙角下,含笑瞧着他,眉梢眼角,俱是笑意,道:“我知道你不会放心让我一个人进来的。”
熊猫儿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好,好,我真服了你。”
朱七七道:“既是服了我,便该听我的话。”
熊猫儿突然正色道:“这里若真是你所说的那地方,便真如龙潭虎穴一般,四面八方,处处都可能埋伏着陷阱。”
朱七七道:“不错。”
熊猫儿沉声道:“是以你我此番进来查着,更必须分外留意,若是有一步走错,只怕你我两人谁也莫想活着出去了。”
朱七七道:“我知道……随我来吧。”
说话之间,她身子已窜子过去。
这院中三更前想必是灯火辉煌,笙歌管弦不绝,但此刻却是一片寂静,四下黯无灯火。
朱七七仗着雪光反映,依稀打量着四下景物,但雪光微弱,景物朦胧,她也无法十分确定这是否便是那日她来的地方。
熊猫儿赶了上来道:“小心点别在雪地留下脚印。”
朱七七道:“不用你费心,我知道。”
熊猫儿道:“无论如何,你做贼的本事总比不上我,还是我来领路的好。”
他不等朱上七回答,便已抢先掠去。
两人一先一后,藉着树木掩饰,掠向后园,一路上既不闻人声,也未遇着丝毫埋伏。
但这出奇的平静,却更是令人紧张,担心。
朱七七只觉自己心房跳动,越来越剧。
忽然间,她脚上踩着一堆东西,软绵绵的,也不知是什么,朱七七本已在紧张之中,此刻一惊之下竟忍不住要放声惊呼。
幸好她呼声还未出口,熊猫儿已回身掩住她的嘴,哑声道:“什么事?”
朱七七口里说不出话,只有用手往地上乱指。
熊猫儿随着她手指往下瞧去,只见枯树下,雪地上,竟赫然倒卧着两条黑衣大汉,动也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两人面色齐变,情不自禁,各自退后一步。
雪地上两条大汉,还是躺着不动。
朱七七道:“莫……莫非这是死人?”
熊猫儿又等了半晌,终于俯下身子将两条大汉身子翻了过来一一两条大汉直瞪着眼睛,张着嘴,满面俱是冰屑,面上肌肉,已全部被冻僵了,但鼻孔里却还有微弱的呼吸,胸口也还温热。
这两人还是活的,没有死。
熊猫儿瞧了半晌,道:“这两人已被点了穴道。”
朱七七的双拳紧握,更是紧张,道:“瞧这两人模样打扮,便是这院子里的恶奴,两人站在这里,想必就是警戒守夜的暗卡……”
熊猫儿道:“不错。”
朱七七道:“但……这两人是被谁点了穴道?”
熊猫儿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朱七七着急道:“你不会解开他们的穴道,问问他们自己么?”
熊猫儿摇摇头叹道:“下手的人,不但内力深厚,而且点穴手法,异常奇特,除了那人自己独门破穴手法外,谁也无法解开他们的穴道。”
朱七七奇道:“这……这又是什么人?”
熊猫儿道:“瞧此情况,暗中已有位高人,先我们而来了,你我的行踪,说不定早已落在那人的眼中……”
朱七七道:“如此又怎样?”
熊猫儿长身而起道:“咱们不如先回去再说。”
朱七七道:“回去?我来了还肯回去?纵然已有人先来了,但他既下手点了这里恶奴的穴道,想必也是站在咱们这一边的,咱们等于多了个帮手,更不必回去了,好歹也得查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熊猫儿想了想,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只得叹道:“好,由你。”
两人再次前行,走得更小心。
突见前面竹林中,有一片淡淡的灯光透了出来。
朱七七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过去瞧瞧。”
熊猫儿知道事已至此,不由她也是不行的了,只得随她窜入竹林,但见林中三五间雅屋,灯光便是那处窗户里透出来的。
灯光极是昏暗,已暗得有些诡秘之意。
这时熊猫儿也不觉动了好奇之心,壮着胆子,掠到窗前,两人一齐在窗下伏了下来,凝神窃听。
过了半晌,只听窗子里“吱咯”一响,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呻吟了起来,呻吟之声,良久不绝。
两人对望一眼,心情更是紧张。
朱七七暗道:“这莫非是又有个‘白云牧女’犯了过错,正在受着酷刑?”
但奇怪的是,她听来听去,越听越觉这呻吟之声中,非但全无痛苦之意,反而有些…… 有些……究竟有些什么意味,她也说不上来。
这时,又有个男子气喘的声音响了起来。
熊猫儿脸色突然变了,变得极是古怪,极是可笑,拉了拉朱七七的袖子,要她立刻离开这里。
但朱七七正听得满心奇怪,哪里肯走。
只听那男子的声音喘着气道:“好么……好么……”
那女子甜得发腻的声音,呻吟着接道:“好人……好人……我受不了……受不了,你杀了我吧,我……我已经快要死了……”
朱七七就算再不懂事,此刻也听出这是怎么回事了,脸又飞也似的红了,暗中轻轻啐了一口。
熊猫儿神情也极是尴尬,两人呆在那里,呆了半晌。
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人影在他们头上一闪而过。
到后来两人终于齐地长身,逃出林外。
朱七七咬着樱唇,道:“不要脸,不要脸……好不要脸。”
熊猫儿道:“但由此看来,这里倒又不像有什么奇诡之处了,否则窗子里又怎么会真的有妓女和嫖客。”
朱七七红着脸道:“你怎知那男的是嫖客,说不定他……他是……他是朋友呢?”
熊猫儿暗中有些好笑:“那甜得发腻的呻吟声根本就是装出来的,根本就是妓女对付嫖客的手段,像我这样的人怎会听不出?”
但这句话他自然没有说出来。
他目光一转,却忍不住脱口道:“你头上是什么?”
朱七七道:“哪有什么……”
目光一转,竟也不禁脱口道:“你……你头上是什么?”
两人不由自主,齐地往自己头上一摸,竞各自从头上摸下两个用枯枝编成的皇冠来,上面分别插着两张字条。
两人拔下纸条,就着微弱的雪光瞧去。
只见朱七七冠上插着的纸条,上面写着:“傻蛋之后。”
熊猫儿冠上插着的字条,上面却写着:“傻蛋之王。”
这两顶王冠是谁戴到他们头上的,是何时戴到他们头上的?熊猫儿与朱七七竟是毫无觉察。
两人这一惊自非同小可,但瞧了这张纸条,却不禁又有些哭笑不得,朱七七恨声道: “放屁,放他的狗臭屁,什么傻蛋之……之……我若抓住这厮,不将他切成一寸寸的小鬼才怪。”
熊猫儿苦笑道:“你我连人家什么时候在自己头上做的手脚都不知道,还谈什么抓住人家,根本连人家影子都摸不到。”
朱七七想到此人武功之高,轻功之妙,手脚之快,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想到此人在自己头上放的若非是两顶顽笑的王冠,而是两枚见血封喉的毒镖时,她身上更不禁泌出了一身冷汗。
熊猫儿喃喃道:“此人想必也就是将那两条大汉点住穴道的人,是……他究竟是谁?普天之下,又有谁有如此高强的身手?”
朱七七道:“不管他是谁,我们还是……”
熊猫儿截口道:“我们还是回去吧。”
朱七七道:“回去回去,你只知道回去。熊猫儿叹道:“此人对你我自无恶意,否则他已可取了你我性命,但他如此做法,却显然是在警告你我,莫要在此逗留了。”
朱七七道:“为什么……为什么……”
熊猫儿放眼四望,沉声道:“这一片黑暗之中,想必到处都埋伏着杀机,只是你我瞧不见罢了,那人生怕你我中伏,是以才要你我回去。”
朱七七道:“他要你回去,你就回去么?你这么听话。”
熊猫儿叹道:“无论如何,人家总是一片好意……”
朱七七跺足道:“我偏不领这个情,我偏要去瞧个明白。”
话犹未了,人已又向前掠去。
熊猫儿纵横江湖,机变无双,精灵古怪,无论是谁,见了他都要头大如斗,但他见了朱七七,那头却比斗还大三分。
朱七七往前走,他只有在后跟着。
两人提心吊胆,又往前探出一段路。
突然间,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铃声虽轻悦,但在这死寂中听来,却是震耳惊心。
接着,前面闪耀起一片火光。
朱七七胆子再大,此刻也不禁吃惊驻足,再也不敢向前走了,只听一阵叱咤之声,自火光那边传了过来。
“谁?……什么人……捉贼!”
熊猫儿失色道:“不好……快退……”
短短四个字还未说完,已有一条人影自火光中飞射而出,疾如流星闪电,向朱七七与熊猫儿藏身之处掠来。
他身法委实太快,虽是迎面而来,但朱七七与熊猫儿也只不过仅能瞧见他的人影,根本无法分辨出他的身形面貌。这人影已闪电般掠过他们身畔,竟轻叱道:“随我来。”
此刻火光,人影,脚步,已向朱七七与熊猫儿这边奔了过来,呼喝,叱咤之声,更是响了。
朱七七要想不退也不行了,只得转身掠出,幸好这边无人封住他们的退路,片刻间两人便掠出墙外。
两人到了墙外,那神秘的人影早已瞧不见了。
朱七七跺足道:“死贼,笨贼,他才是不折不扣的傻蛋之王哩,他自己被人发现了行踪,却害得咱们也跟着受累。”
熊猫儿沉吟道:“只怕他是故意如此的。”
朱七七道:“你说他故意要被人发现,莫非他疯了么?”
熊猫儿叹了口气道:“他再三警告咱们,咱们却还不肯走,他当然只有故意让自己行踪被人发现,好教咱们非走不可。”
朱七七怔了一怔,恨声道:“吹皱一池春水,干他什么事?却要他来作怪。”
两人口中说话,脚下不停,已掠出两条街了。
但此刻朱七七竟突然又停下脚步。
熊猫儿骇道:“你又要怎样?”
朱七七道:“我还要回去瞧瞧。”
熊猫儿忍不住道:“你疯了么?”
朱七七冷笑道:“我半点儿也没有疯,我头脑清楚得很,他们捉不着贼,自然还是要回屋睡觉的,我为何不可再回去?”
熊猫儿叹道:“我的好姑娘,你难道就未想到,人家经过这次警觉之后,警戒自要比方才更严密十倍,你再回去,岂非自投罗网。”
朱七七咬了咬牙,道:“话虽不错,但这样一来,我更断定那里必定就是那魔窟了,不回去瞧个明白,我怎能安心。”
熊猫儿道:“你怎能断定?”
朱七七道:“我问你,普通妓院中,又怎会有那么多壮汉巡查守夜?而且……那人既三番两次的来警告咱们,想必已瞧出那院子里危机四伏,那么,我再问你,普通的妓院里,又怎会危机四伏?”
熊猫儿默然半晌,叹道:“我实在说不过你。”
朱七七道:“说不过我,就得跟我走。”
熊猫儿道:“好!我跟你走。”
朱七七喜道:“真的?”
熊猫儿道:“自是真的,但却非今夜,今夜咱们先回去,到了明日,你我不妨再从长计议,好歹也得将这妓院的真相查出。”
朱七七沉吟半晌,道:“你说的话可算数?”
熊猫儿道:“我说的话,就如钉子钉在墙上一般,一个钉子一个眼。”
朱七七道:“好,我也依你这一次,且等到明天再说。”
两人回到欧阳家,宅中人早已安歇,似乎并没有人发觉他两人夜半离去之事,两人招呼一声,便悄然回房。
冬夜本短,两人经过这一番折腾,已过去大半夜了,朱七七迷迷糊糊的打了个盹儿,张开眼来,日色已白。
她张着眼在床上出神了半晌,想了会儿心思,似乎越想越觉不对,突然推被而起,匆匆穿起衣服,奔向沈浪卧房。
房门紧闭,她便待拍门,但想了想,又绕到窗口,侧着耳朵去听,只听沈浪鼻息沉沉,竟然睡得极熟。
忽然身后一人轻唤道:“姑娘,早。”
朱七七一惊转身,垂首站在她身后的,却是白飞飞,她暗中在男子窗外偷听,岂非亏心之极。
但此刻被人撞见了,她终是不免有些羞恼,面色一沉,刚要发作,但心念一转,又压下了火气,笑道:“你早,你昨夜睡得好么?”
这两天她见了白飞飞便觉有气,此刻忽然如此和颜悦色的说话,白飞飞竟似有些受宠若惊,垂首道:“多谢姑娘关心,我……我睡得还好。”
朱七七道:“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白飞飞“嗯”了一声,抬起头来。
这时大雪已住,朝日初升,金黄色的阳光,照在白飞飞脸上,照着她鬓边耳角的处女茸毛……
朱七七叹了口气,道:“当真是天香国色,我见犹怜,难怪那些男人们见了你,要发狂了。”
白飞飞只当她醋劲又要发作,惶然道:“我……我……怎比得上姑娘……”
朱七七笑道:“你也莫要客气,但……但也不该骗我。”
白飞飞吃惊道:“我怎敢骗姑娘。”
朱七七道:“你真的未骗我?那么我问你,你昨夜若是好生睡了,此刻两只眼睛,为何红得跟桃子似的?”
白飞飞苍白的脸,顿时红了,吃吃道:“我……我……”
她生怕朱七七责骂于她,竟骇得说不出话来。
哪知朱七七却嫣然一笑,道:“你昨夜既未睡着,那么我再问你,你屋子便在沈相公隔壁,可知道沈相公昨夜是否出去了?”
白飞飞这才放心,道:“沈相公昨夜回来时,似乎已酩酊大醉,一倒上床,便睡着了,连我在隔壁都可听到他的鼾声。”
朱七七思忖半晌,皱了皱眉,喃喃道:“如此说来,便不是他了。”
只听一人接口笑道:“不是谁?”
不知何时,沈浪已推门而出,正含笑在瞧着她。
朱七七脸也红了,吃吃道:“……没有什么。”
她瞧见沈浪时的模样,正如白飞飞瞧见她时完全一样——红着脸,垂着头,吃吃的说不出话来。
白飞飞垂着头悄悄溜了,沈浪凝目瞧着朱七七,金黄色的阳光,照在朱七七脸上,又何尝不是天香国色,我见犹怜。
沈浪忽也叹了口气,道:“当真是颜如春花,艳冠群芳……”
朱七七道:“你……你说谁?”
沈浪笑道:“自然是说你,难道还会是别人。”
朱七七脸更红了,她从未听过沈浪夸赞她的美丽,此刻竟也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垂首道:“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沈浪笑道:“自然是真心话……外面风大,到房里坐坐吧。”
朱七七不等他再说第二句,便已走进他屋里坐下,只觉沈浪还在瞧她……不停地瞧她……
只瞧得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手都不知放在哪里才好,终于忍不住轻轻啐了一口,笑骂道:“你瞧什么?我还不是老样子,早已不知被你瞧过几百次了,再瞧也瞧不出一朵花来。”
沈浪微笑道:“我正在想,像你这样的女子,头上若是戴上一顶王冠,便真和皇后一模一样,毫无分别了。”
朱七七暗中吃了一惊,脱口道:“什么……什么皇后。”
沈浪哈哈大笑道:“自然是美女之后,难道还会是别的皇后不成。”
朱七七忍不住抬起头,向他瞧了过去。
只见沈浪面带微笑,神色自若,朱七七心里却不禁又惊又疑,直是嘀咕:“难道昨夜真的是他,否则他怎会如此疯言疯语,忽然说起什么王冠之事……”
沈浪道:“天寒地冻,半夜最易着凉,你今夜要是出去,最好还是穿上双棉鞋……”
朱七七跳了起来,道:“谁说我今夜要出去?”
沈浪笑道:“我又未曾说你今夜必定要出去,只不过说假如而已……”忽然转过头去,接口笑道:“熊兄为何站在窗外,还不进来?”
熊猫儿干“咳”一声,逡巡踱了进来,强笑道:“沈兄起得早。”
沈浪笑道:“你早……其实你我都不早,那些半夜里还要偷偷摸摸跑出去做贼,一夜未睡的人,才是真正起得早哩,熊兄你说可是么?”
熊猫儿干笑道:“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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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浪笑道:“小弟方才刚说一个人颇像皇后,如今再看熊兄,哈哈,熊兄你龙行虎步,气宇轩昂,再加上顶王冠,便又是帝王之相了。”
熊猫儿瞪眼瞧着他,目瞪口呆,作声不得。
沈浪突然站起,笑道:“两位在此坐坐,我去瞧瞧。”
朱七上道:“瞧……瞧什么?”
沈浪笑道:“我瞧瞧昨夜可有什么笨贼进来偷东西,东西未偷到,反而蚀把米,将自己乘来的马车也留在门外了。”
他面带微笑,飘然而去。
朱七七与熊猫儿面面相觑,坐在那里,完全呆住了。
过了半晌,熊猫儿忍不住道:“昨夜是他。”
朱七七道:“不错,必定是他。熊猫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行迹飘忽,神出鬼没,咱们的一举一动竟都未瞒过他眼睛,唉……好武功,了不起。”
朱七七“噗哧”一笑,道:“多谢。”
熊猫儿奇道:“你谢什么?”
朱七七嫣然笑道:“你夸赞于他,便等于夸赞我一样,我听了比什么都舒服,自然得谢你,你若骂他,我便要揍你了。”
熊猫儿怔了半晌,苦笑道:“他昨夜那般戏弄于你,你不生气?”
朱七七笑道:“谁说他戏弄我,他全是好意呀,这……这不都是你自己说的么?我们该感激他才是,为何要生气?”
熊猫儿又怔了半晌,道:“我却生气。”
朱七七道:“你气什么??熊猫儿也不答话,站起来就走。朱七七也不拦他,只是大声道:“干生气有什么用?今夜若能设法摆脱他,不让他追着,这才算本事,这样的男人才有女子欢喜。”
熊猫儿大步走了出去,又大步走了回来,道:“你当我不能摆脱他?”
朱七七含笑望着他,含笑道:“你能么?”
熊猫儿大声道:“好,你瞧着。”
跺了跺足,又自大步转身去了。
朱七七望着他身影消失,得意地笑道:“你这猫儿不是说从来不中别人的激将计么?如今怎地还是被我激得跳脚?……看来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一个能受得了女子的激将,只……只除了沈浪……他这个冤家……”
想起沈浪那软硬不吃,又会装聋,又会作哑的脾气,她就不禁要恨得痒痒的,恨不得咬他一口。
但…只是轻轻咬一口,只因她还是怕咬痛了他。
欧阳喜自然留客,朱七七此刻也不想走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伙人自然又在欧阳喜家里住下。
到了晚间,自然又有丰盛的酒菜摆上。
酒过三巡,熊猫儿突然道:“小弟突然想起了个有趣的问题。”
欧阳喜最沉不住气,道:“什么问题?”
熊猫儿道:“你我四人,若是真个拼起酒来,倒不知是谁最先倒下?”
他转目瞧了瞧沈浪,又瞧了瞧王怜花。
沈浪不响,王怜花也不响,只要是能喝酒的,只怕再也无人肯承认自己酒量不行,大家喝酒时自己会最先倒下。
欧阳喜哈哈一笑,道:“这问题的确有趣的得,但确不易寻着答案。”
熊猫几笑道:“有何不易,只要欧阳兄舍得酒,咱们今日就可试个分晓。”
欧阳喜不等他话说完,便已拍掌笑道:“好……搬四坛酒来。”
顷刻间四坛酒便已送来。
王怜花笑道:“如此最好,一人一坛,谁也不吃亏。”
沈浪微微一笑,道:“若是一坛不醉,又当如何?”
王怜花道:“这四坛不醉,再来八坛。”
沈浪道:“若还不醉呢?”
王怜花笑道:“若还无人醉倒,就喝他个三天之酒,又有何妨?”
熊猫儿拍掌大笑道:“妙极妙极,但,还有……”
欧阳喜道:“还有什么?”
熊猫儿道:“喝酒的快慢,也大有学问……”
欧阳喜笑道:“你这猫儿能喝多快,咱们就能喝多快。”
熊猫儿大笑道:“好……”举起酒坛,仰起头,将坛中酒往自己口中直倒了下去,一口气竟喝下去几乎半坛。
朱七七听得熊猫儿吵着喝酒,便知道他必定是要将别人灌醉——沈浪若是醉了,自然就无法在暗中追踪于他。
她暗暗好笑。
冷眼旁观。
只见这四人果然是海量,片刻间便将四坛酒一齐喝光,欧阳喜拍手呼唤,于是接着又来了四坛。
等这四坛喝光,再来四坛时,这四人神情可都已有些不对了,说话也有些胡言乱语起来。
朱七七忽然觉得甚是有趣,也想瞧瞧这四人之间是谁最先醉倒,但心念一转,突然又觉得无趣了。
她暗惊忖道:“这四人酒量俱都相差无几,熊猫儿若是还未将沈浪灌倒,自己便已先醉,这又当如何是好?”
话犹未了,突见沈浪长身而起,高声道:“老熊老熊,酒量大如熊,喝完三坛就变虫。”
哈哈一一笑,身子突然软软的倒下,再也不会动了。
熊猫儿大笑道:“倒了一个……”
王怜花眨了眨眼睛,道:“他莫非是装醉。朱七七虽想将沈浪灌醉,但见到沈浪真的醉了,又不禁甚是着急,甚是关心,一面俯身去扶沈浪,一面应道:“他不是装醉,可是真醉了,否则,那些村言粗语,他是万万不会说出口来的。”
王怜花笑道:“不想竟有人先我而倒,妙极妙极,且待我自庆三杯。”仰首干了三杯,三杯过后,他的人突然不见了。
原来他也已倒在桌下,再也无法站起。
熊猫儿哈哈大笑,推杯而起,笑声未了,人已倒下。
欧阳喜大笑道:“好……好,武功虽各有高下,酒中却数我称豪。”
手里拿着酒杯,踉跄走出门去。
过了半晌,只听门外“哗啦”一响,接着“噗咚”一声,于是,便再也听不到欧阳喜的声音。

 

 

第十二章、峰回路又转

熊猫儿见他们都醉倒了,又过了半晌,熊猫儿突然一跃而起,望着朱七七道:“你瞧,我可是将他摆脱了。”
朱七七道:“算你有本事,但……但你也不该将他灌成如此模样呀。”
说来说去,她还是为着沈浪的。
熊猫儿呆了半晌,喃喃叹道:“女人……女人……你帮着她时,她反帮着别人……”
朱七七将沈浪在榻上安置好了,才跟着熊猫儿掠出宅院,两人心中各自怀有心事,谁也不曾说话。
直奔到宅院墙外,朱七七方自回首道:“今夜已没有沈浪为咱们开道,你我需得十分小心才是。”
熊猫儿道:“哼!”
朱七七展颜一笑,道:“你喝酒未醉,莫要吃醋却吃醉了。”
两人掠入高墙,高墙内仍是一片寂然,丝毫瞧不出有什么警戒森严之状,甚至连守更巡夜的人都没有一个。
两人一路前行,竟毫无拦阻。
也不知走了多久,依稀望去,已是后园,四下的景物,果然与朱七那日所见的“魔窟” 有些相似。
松林,竹林,亭台,楼阁,假山……
积雪的碎石路,冰冻的荷花池……
朱七七越瞧越像,越瞧越是紧张,虽然如此严寒之中,她掌心,额角,仍不禁往外直是冒汗。
突然问,熊猫儿大笑道:“好酒好酒,再来一壶……”
朱七七骇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外,霍然回身,将熊猫儿拉倒在地,两人一齐向山石暗影中滚了过去。
过了半晌,风吹松竹,四下仍是一片静寂,熊猫儿的大笑之声,居然并没有掠动园中之人。
朱七七这才松了口气,拉起熊猫儿的衣襟,恨声道:“你疯了么?”
熊猫儿嘻嘻一笑,道:“疯了疯了,喝酒最好……”
朱七七朱色道:“不好,你……你真的醉了?”
熊猫儿突然一整脸色,道:“谁醉了,方才我不过只是试试这里有没有人而已。”
朱七七道:“你这样试法,岂非要人的命么?”
熊猫儿突然又大声道:“好,你不叫我试,我就不试。”
朱七七又骇出一身冷汗,赶紧以食指封住嘴唇,道:“嘘——莫要说话。”
熊猫儿也以食指封住嘴,道:“嘘一一莫要说话。”
朱七七惊怒交集,哭笑不得,也不知该如何才好,她已看出熊猫儿方才在家里虽是装醉,此刻被风一吹,却真的醉了。
他方才醉了还好,此刻醉了,当真是活活要急死人。
哪知熊猫儿又站了起来,蹑手蹑脚,走了出去,他身法仍是迅快异常,朱七七拉也拉不住,只得紧紧跟在他身后。
走了一段路,熊猫儿居然走得轻灵巧快,绝未发出丝毫声息,朱七七又不禁松了口气,暗道:“但愿他真的没有醉,否则……”
哪知她一念尚未转完,熊猫儿突然间向一株松树奔了过去,在树上打了几拳,大叫大嚷道:“好,你说我醉,我揍你……揍死你。”
朱七七又是吃惊,又是气愤,又是愤怒,一步窜过去,将熊猫儿按在树上,劈劈拍拍,一连扇了十几个耳括子。
熊猫儿也不挣扎,也不反抗,却仍然嘻嘻的笑。
朱七七恨声骂道:“蠢猫,醉猫,我才真的要揍死你。”
熊猫儿道:“好姑娘,莫要揍死我……只揍个半死就好了。”
朱七七虽然愤怒,却又不禁有些好笑,只是此时此刻,危机四伏,伴着她的却是只醉猫,她又怎能笑得出来。
抬眼四望,园中居然仍无动静,也无人警觉追查。
朱七七压低声音,恶狠狠道:“醉猫,你听着,你若是再吵,我便将你点住穴道,抛在这里,任凭别人将你一块块切碎,你听得懂么?”
熊猫儿连连点头道:“听得懂,听得懂。”
朱七七道:“你还敢不敢再吵?”
熊猫儿连连摇头道:“不敢了,不敢了。”
朱七七吐了口气,道:“好,轻轻地,跟着我走,只要发出一点声音,我就要你的命!”
熊猫儿道:“好,轻轻地,跟着你走,只要发出一点声音,你就要我的命。”
他居然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朱七七暗喜忖道:“他若已醉了,心里还是有几分清醒的……看来我运气真不错,方才他那般大吵大闹,竟都没有把别人惊醒。”
于是两人又自一前一后,向前走去。
这两人一个已醉得神智无知,一个又是年轻识浅自说自话,竟都未尝想到熊猫儿方才那样大吵大闹,就算是个死人,也该被他惊醒了。
何况,这园中又怎会都是死人?!
此刻园中仍然一无动静,这其中必定有些奇特的缘故,但朱七七非但未曾想到这点,反倒在暗中自鸣得意,说自己运气不错。
这岂非也是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朱七七猜得不错,这“妓院”果然就是那日她身遭无数险难的“魔窟”,再走几步,她便可瞧见那座小楼。
此刻虽是一片黑暗,但她眼前却似乎犹可望见那艳如桃李,毒如蛇蝎的中年美妇,正凭栏倚楼,在向她招手微笑。
刹那间,她心头不由自主,泛起一股寒意,不由自主拉起熊猫儿,向一株大树后躲了过去。
熊猫儿道:“什么……”
两个字说出,嘴已被朱七七掩住。
她以另一只手指着那小楼,道:“就……就是那里。”
熊猫儿口中唔唔作声,连连点头。
朱七七耳语道:“到了这里,你可千万不能再发一点声……半点都不能,那小楼里住着的女人,简直比恶魔还要可怕,你只要发出半点声音,她立刻就可听到,那时……那时你我可就都别想活着回去了,知道么?”
熊猫儿又点了点头,果然连呼吸都已闭住。
朱七七这才放开手掌,轻叹道:“咱们虽已找着了这地方,但我还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先去探看呢?还是先回去找沈浪?”
熊猫儿亦自耳语道:“咱们先去瞧瞧。”
朱七七叹道:“先瞧瞧固然不错,但你却永远也猜不到小楼中那妇人有多可怕,何况,你又如此醉了……”
熊猫儿道:“无妨。”
话未说完,人已有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朱七七一把未拉着,又想叫不敢叫,骇得面色都已变了,她本想跟着过去,怎奈两条腿却直是发软。
只见熊猫儿笔直窜向小楼,竟飞起一脚,“砰”的踢开了楼下的门户,冠冕堂皇地闯了进去。
他这一脚当真有如踢在朱七七心上一般,朱七七只觉耳旁“嗡”的一响,头脑一阵晕眩,心房也停止了跳动!
她竟不由自主地,软软的跌倒在地上,指尖早已冰冰冷冷,目中也骇得急出了泪珠,颤声道:“完了……完了……”
她算准熊猫儿此番冲入小楼,是万万不会再活着出来的了,她既想冲进去与熊猫儿同生同死,怎奈却再也站不起身子。
她跌坐在地下,咬牙暗道:“谁叫你酒醉误事,谁叫你逞能灌酒,你……你……你死了也是活该,我半点也不会可怜你……”
她口中虽然如此说话,但不知怎地,说着说着,她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里,竟已涌出了泪珠。
只听熊猫儿在小楼中大叫大嚷,道:“鬼婆娘,女魔头,你出来,你……你有本事与本大侠拼个你死我活,看我熊猫儿可害怕。”
他话声含糊,委实连舌头都大了,连话都说不清。
接着,又是一阵“砰砰,咚咚”的声响,熊猫儿含糊叱咤,显见小楼中已发生了生死相挤的剧战。
那么,熊猫儿武功纵高明,身手纵灵巧,可也万万不会是小楼中绝色美妇的对手,何况他此刻根本已酩酊大醉。
朱七七早已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她一面流泪,一面低语,道:“不管你是不是喝醉了,若不是我,你……你……你又怎会喝醉,又怎会来到这里……都是我害了你……我害了你,但我却坐在这里,不能和你一齐去拼命……我真该死,真是该死……该死……该死。”
举起手,一口往她自己那嫩藕般的手臂咬了下去,竞真的咬得鲜血淋漓。
这时,小楼中竟突然变得寂无声响。
这无声的寂静,奇怪的寂静,实在比任何响动都要可怕,朱七七吃惊地抬起头,泪眼模糊,愕然而视。
只见那寂静,黝黯的小楼,孤伶伶的矗立在黑暗中,没有声音,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影……
她又惊又奇,暗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他已死了?但他纵然已死,也该有些动静才是呀。”
没有生命的小楼,此刻在她眼中看来,却仿佛是个奸猾诡秘的幽灵一般,那精灵的屋檐,仿佛是这老好巨猾的幽灵的苍苍白发,那紧闭着的窗户,便像是这幽灵紧闭的眼睛,什么秘密都不肯透露…
永远没有人能从一只紧闭着的眼睛里瞧出他心里的秘密,是么?
但小楼下那扇已被熊猫儿踢开的门户,却像是幽灵的嘴——门,在夜风中摇动着,正像是那幽灵对朱七七的讥笑与嘲弄,“它”生像是在对朱七七说:“你敢进来么?你平日那么大的胆子,此刻你可敢走进来一步?”
朱七七身子打着寒嚓,不断地打着寒嚓。
她身子早已被雪水湿透,裤子上也早已沾满了泥泞,但她却毫无觉察,她眼睛直勾勾地瞧着那幢小楼,别的任何事都顾不得了。
门,犹在寒风中摇动着。
这不但像是对朱七七的嘲弄,也还像是对她的挑战。
朱七七拼命咬紧牙关,挣扎着爬了起来,暗骂自己:“我为何要如此害怕,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她却不知道“恐惧”正是人性中根本的弱点,与生俱来的弱点,除非那人己死了,已完全麻木,否则他永远免不了要害怕的。
正如此刻,她怕的并不是“死”,她怕的仅仅是“恐惧”本身,这并不可笑,更不可耻,只因这根本无法避免,她根本不由自主……
古往今来,那些忠臣烈士,在舍生取义,从容赴死时,心里也多多少少有些害怕的,只是他们能凭着那一股浩然正气,将害怕遏止而已。
朱七七虽不能将“害怕”遏止,却终于站了起来。
她心中虽不能说也有那一股浩然正气,但是她好胜,她要强,她还有一颗善良的心,她发誓要为武林揭开这秘密,这可怕的秘密!
她一步步向小楼走了过去。
门,是开着的。
但门里比门外还要黑暗,朱七七站在雪地里,纵然用尽目力,却仍然丝毫也瞧不见门里的情况。
她心已几乎跳出腔了,她越来越害怕。
但她仍咬着牙往前走,不回顾,不停顿。
从她跌坐的地方到那扇门,距离并不远,但这短短一段路,此刻在她走来,却仿佛有不可企及的漫长。
终于,她走到门前。
走到门前,她便似乎已用尽了全身气力,此刻门里若是有个人冲出来,几乎一举手便可将她置之于死地。
突然间,“砰”地一声,门关起了!
朱七七心神一震,险些忍不住失声惊呼出来。
但那却只不过是风,“寒风不解事,为何乱骇人?”朱七七牙齿咬着嘴唇,左手抚着心口,右手轻轻推开了门——门里竟仍似无人,也绝无反应。
她壮着胆子,悄悄走了进去。
这时她虽仍不时要打寒襟,但四脚俱已注满真力,全身上下,俱在严密的戒备状况之中。
她随时随刻,都在防备着黑暗中的突袭。
但她走了几步,竟全无丝毫意外之事发生——屋子里黑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听不到——除了她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全无意外”。反而令她大出意外,这出奇的寂静,反而令她更是吃惊,她更摸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这小楼里究竟埋伏着什么陷阱,什么诡计?
熊猫儿究竟到哪里去了?是死?是活?
这小楼里的人为何还不对她下手?他们还在等什么?
事已至此,朱七七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
到了这小楼里,她反正也不想走出去了,这小楼里无论有什么陷阱,什么诡计,她也只有听天由命。
她一步步地走着,掌心不断往外淌着冷汗,此时此刻,她的处境与心神,唯有两句话差堪形容,那便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她盲目前闯,随时随刻都可能一步跌入杀身的陷阱中,除了她之外,委实很少有人再敢往前走的。
突然间,她脚下踩着了件软绵绵的东西,仿佛是人的脚,她身子往前一跌,又碰着一件软绵绵的东西。
这件东西不但湿而柔软,还带着些男人独有的粗犷气息——那是汗臭、酒臭,与皮革臭味的混合。
朱七七大惊之下,翻身后退,厉叱道:“什么人?”
黑暗中寂无回应,却有大笑之声响起。
朱七七嘶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
话犹未了,灯光突然亮起。
四面俱都有灯光亮起,将室中照得亮如白昼。
久在黑暗中的朱七七,只觉眼睛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地闭了起来,身于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过去。
突然她后背又撞着件软绵绵的东西,又像是男人的身子,她又吃一惊,拼命向前一冲。
哪知这时却有只手促住了她的肩头。
她想挣扎,却又有个男子的声音在她身旁道:“站稳了,莫摔倒。”
这语声竟是如此熟悉,竟像是沈浪的声音。
朱七七这时已能张开眼——她一惊之下,霍然张眼——她眼睛不张开倒也罢了,这一张开,却更令她吃惊得呆在当地,张大了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灯光明亮,室中桌椅井然,哪有丝毫曾经搏斗的模样?一人面带微笑,当门而坐,却是王怜花。
她骤然在这里见着王怜花,已足够吃惊,更令她吃惊的是,含笑坐在王怜花身侧的,竟是沈浪。
她骤然在这里见着沈浪,也犹自罢了,但她做梦也不会相信,此刻大模大样,坐在沈浪身旁的,竟是——竟是那方才已酩酊大醉,神智不清,胡吵乱闹,害得她担了不少心,也流了不少眼泪的熊猫儿。
她骤然见着这三人,虽然稀奇,也还不十分稀奇。
最最令她觉得奇怪的,却是坐在熊猫儿身旁的一人。
此人颧骨高耸,目光锐利,嘴角裂开,有如血盆——他竟赫然正是那已永久无消无息的铁化鹤!
这四人竟都在这里。
这四人本来是敌非友,但此刻他们围坐在一齐,面上竟都带着笑容,彼此间绝无丝毫敌意。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朱七七不懂,实在不懂。
灯光亮处,四个人俱都长身而起。
王怜花抱拳一笑,道:“佩服佩服,朱七七胆量果然惊人,果然是巾帼英雄女中丈夫,在下端的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铁化鹤抱拳笑道:“姑娘为了我等之事,竟不惜如此冒险犯难,又不知受了多少艰苦、委曲,在下更是感激不尽,永生难忘。”
沈浪道:“你经过此事之后,无论见识胆量,都可增加不少,你虽然受了许多惊骇但也是值得的了。”
熊猫儿大笑道:“他们说你未必敢闯进来,但我却说你一定会闯进来的,我……”
朱七七突然跳了起来,大呼道:“住口!你们全都给我住口。”
她一步冲到沈浪面前,扭住了沈浪的衣襟,大呼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说!快说!我已要发疯。”
熊猫儿走了过来,含笑劝解道:“姑娘有话好说,何必……”
话还未说完,突听“拍”的一响。
熊猫儿脸上已被朱七七清清脆脆的刮了个耳光,他也被打得怔在那里,手抚着脸,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七七已转脸对着他,手叉着腰,大声道:“好说!好说个屁!我且问你,你不是醉了么,此刻为何又突然清醒,你方才是不是在装醉?”
熊猫儿苦笑道:“我……我……”
朱七七对准他耳朵,大叫道:“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这叫声几乎将熊猫儿耳朵都震破了。
他倒退三步,呐呐道:“这……这……”
能言善辩的熊猫儿,此刻竟说不出话,威风凛凛的熊猫儿,此刻竟是一副可怜模样,目光乞怜地瞧着王怜花。
王怜花干咳一声,道:“此事其中委实有许多曲折,但在下……”
沈浪截口道:“但我们如此对你,却绝无恶意。”
朱七七跺足道:“没有恶意,还说没有恶意,我问你,他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骗我?你们这些鬼男人,为什么都在骗我?”
她虽在大叫大嚷,但语声已有些哽咽起来。
沈浪道:“此中秘密,我们本要告诉你的……”
朱七七道:“那你们为何不说!”
沈浪叹了口气,道:“你如此模样,却叫我等如何说话。”
朱七七又跳了起来,大声道:“我如此模样?你还敢怪我样子不好,你们这样骗我,难道要我一进来就向你们赔笑磕头不成?”
王怜花笑道:“但姑娘总也该听完在下等的话,再发脾气也不迟。”
沈浪接口道:“正是如此,你且好生坐下,且听我等向你解释。”
朱七七道:“我偏不坐下,你又怎样。”
倒退几步,却寻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不也知怎地,只要是沈浪说的话,这句话,对她来说,就像是有一种魔力。
沈浪松了口气,道:“好!此事说来话长,还是请王兄从头说起。”
王怜花也松了口气,道:“此事委实太过曲折,连在下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朱七七似乎又要跳了起来,大声道:“你不知该如何说,就不说了么?”
王怜花笑道:“自然要说的,但……”
朱七七眼睛一瞪,道:“还但什么?”
王怜花道:“但在下既不知从何说起,便不如由姑娘来问的好,姑娘问一句,在下答一句,有问必答,绝不隐瞒。”
朱七七道:“好,我先问你——”说到这里,她自己也怔住了,这件事委实是千头万绪,曲折离奇,她自己委实也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她垂下头,又抬起头,在思索中,她目光四下转动,突然,她发现对面墙壁上悬着一幅巨大的图画。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目光立刻就被这幅画图所吸引,甚至连她脑海中的思潮都立刻为之停顿。
那是幅着色的彩画,画的是夜半。
凄清幽秘的月色,淡淡地笼罩着整幅画面,一条崎岖、狭小的道路,自画的左下方伸展出来,曲折地经过画幅中央,消失于迷蒙的夜色之中,淡淡地显示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向哪里”的玄妙意味。
道路两旁,危岩高耸,苍郁的绿色树木,满布着山岩上部,下面是沉重的灰褐色的岩石,泥土--左面的岩石后,露出了半堵红墙,一堵飞檐,像是丛林古刹,又像是深山中的神秘庄院。
右面的山岩后,却露出了半条人影,乌发如云,明眸流波,画的是个绝妙少女,像是在躲藏,又像是在窥探。
飞檐下,也有个女子,同样的美丽,同样的年轻,身躯半旋,像是要走出来,又像是要走进去。
第三个女子,站在曲折的道路中央,侧着头,露着半边脸,像是要回头窥望,又像是在躲避檐下女子的目光。
三个女子都是异常的美丽,只是眉字问又都带着一分说不出的沉郁之态,像是幽怨,又像是怀恨。
像是在逃避,又像是在期待。
他们在期待着什么?
他们在期待着什么人来?还是在期待着什么事发生?
这虽然是一幅死的图画,但整个画面却都像是活的。
画幅中的三个女子,每个人似乎都有着他们的独特思想,独特行为,每个人似乎都正要去做——或是正在做一件奇特的事。
看画的人虽然不知道她们要做什么事,但只要凝注画面半晌,心头便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惊栗,一丝寒意……
似乎她们要做的乃是件足以令人寒心的事。
凄清的月色,使这一切看来更是诡秘,似乎有一种令人要流冷汗的悬宕——某件事将要发生,却又未发生。
这使得看画的人也都会觉得有一种期待的感觉,期待着某件事快些爆发,打破这诡秘的沉郁。
若是对这画凝注太久,甚至会感到透不过气来——这似乎就是画中人的心情,竟已感染到看画的人。
这幅画构图虽奇特,但却十分简单。
这幅画虽然栩栩如生,但笔法却未见十分精妙。
简单的构图,通常的笔法,竟能画出如此精妙的图画,竟能显示出这许多诡秘而复杂的意味一显然,这画图的人在动笔时必定怀有一份十分强烈的情感,这画面中的情况也仿佛是她自己亲身经历的。
只因唯有真实的经历,才会引发如此强烈的情感,而情感中最强烈的两种,便是爱和恨。
但此刻吸引了朱七七目光的,倒并非是这幅图画中所交织的爱和仇,而是这幅画中的人物。
她目光正瞬也不瞬地凝注着画中站在道路上的女子,神情间竟已有些惊恐,有些激动。
只见这女子眼波流动,衣袂飘飞,绰约的风姿,动人的神韵,正已像月光般笼罩了整个画面。
这女子的面庞虽只画出半面,但朱七七不用再瞧第二眼,便已可瞧出她正是这小楼中那艳如桃李,毒如蛇蝎的绝色丽人。
朱七七终于道:“我先问你,这是什么人?”
王怜花道:“家师……”
朱七七截口喝道:“胡说,我明明听见你叫她母亲。”
王怜花笑道:“只因家师爱子,昔年便已失踪,是以便将我收归门下,她老人家将我爱如己出,我自然唤她母亲。”
朱七七“哦”了一声,显然已接受他的解释,但瞬又厉声道:“如此说来,你承认我是见过她的了。”
王怜花颔首笑道:“不错。”
朱七七道:“你是否也承认她曾经将我关在这小楼下的地牢中,后来是你放了我的,而我也确是自那棺材铺逃出。”
王怜花颔首道:“不错。”
朱七七道:“那么,展英松,方千里等人,也确是被你们一路押到这里来的,也曾被关在这小楼下的地牢里。”
王怜花笑道:“不错。”
朱七七声色俱厉,句句紧逼,王怜花竟一切俱都承认了,而且神色不变,面上也始终带着笑容,朱七七忍不住又跳了起来,大怒道:“好呀!这件事你直此刻才肯承认,那时为何要否认,害得别人还以为我是胡说八道的疯子。”
王怜花含笑道:“只因那时在下还不知道沈兄究竟是敌是友?自然只得对什么事都暂且否认的,而此刻……”
朱七七道:“此刻又怎样,此刻沈浪难道已和你站到一条线上不成?”
王怜花道:“正是,此刻在下已知道,沈兄与在下等,实是同仇敌忾,此刻无论什么事,在下不会再对沈兄隐瞒了。”
朱七七身子一震,又被惊得怔住。
她眼见王怜花与他“母亲”做出了那许多诡秘之事,每一件都在危害着别人,甚至危害着武林,她实在不能相信沈浪居然也和他们一鼻孔出气,她做梦也不会相信素来侠义的沈浪,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她不禁大呼道:“沈浪,快说,他说的话完全不是真的。”
沈浪面带微笑,缓缓道:“王兄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
朱七七又自一震,嘶声呼道:“我不信……我不信……”
她一步冲到沈浪面前,泪流满面,嘶声道:“我绝不相信你会和他们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我……我绝不相信你会参与他们的阴谋诡计。”
沈浪摇头叹道:“你错了……”
朱七七“噗”地跌坐了下去,仰面瞧着沈浪,目光中,又是惊疑,又是悲哀,颤声道: “难……难道你真的那么卑鄙?”
沈浪道:“你更错了。”
朱七七以手捶地,嘶声大呼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懂……我不懂……我越来越是不懂了。”
沈浪道:“我告诉你,无论任何事,都不能只看表面的,而这件事你却只看到表面,所以你非但不懂,还起了误解。”
朱七七头发披散,满面泪痕。
她抬起头,道:“误解……”
沈浪道:“不错,误解,王公子并非你所想象中的恶魔,王老夫人的所作所为,更不是你们想象中的……”
朱七七截口大呼道:“但那些事明明是我亲眼瞧见的。”
沈浪叹道:“你所瞧见的并没有错,铁大侠,方大侠,展镖头,这些人的确是被王老夫人自那古墓中救出来的,她老人家早已潜入那古墓中,你我正在与金不换,徐若愚等人的纠缠时,她老人家已将展镖头等人救出,再令人送来这里,此举可说是完全出于侠义之心,绝无丝毫恶意。”
朱七七大声道:“她既无恶意,为何要做的那么神秘,而且……而且还迷了展英松等人神智,再叫那些牧女们赶牛赶马似的将他们赶来?她救人若是真的出自侠义之心,一救出后,就该将他们送走才是。”
沈浪道:“只因王老夫人深知主使此事的,乃是个狡黠无俦的恶魔,无论计谋武功,都绝非展镖头等人所能抵敌,她老人家若是在那时就将他们放了,这些人便难保不再落入那恶魔掌中,你说是么?”
朱七七“哼”了一声,勉强算作同意。
沈浪接着又道:“她老人家救人要救到底,自然只有暂时将他们送来这里,保护着他们,只因唯有这里才是最最安全的所在。”
朱七七道:“既是如此,她更不该将他们当作牛马一般赶来?”
沈浪截口道:“她若是以平常方法,把他们送来,不出百里,便要被人发觉,那恶魔若是令人半路拦截,此事岂非又将功亏一篑?”
朱七七寻思半晌,又哼了一声,算做回答。
沈浪接道:“何况那时时机紧迫,王老夫人根本无暇对展镖头等人解释其中的奥妙,纵然解释了,展镖头等人也未必肯听从她老人家的忠告,她老人家为了行程安全,也为了争取时间,只有以非常的方法,先将他们送来此地,只因那时事值非常,所要对付的又是个非常的人物,是以她老人家才会做了这非常的手段……也正因这手段太不寻常,是以你才会发生误解。”
朱七七道:“但……但……但我跟来这里,她为何又要那般对我?”
沈浪微笑道:“那时她老人家怎知你是何许人物?又怎知你不是那恶魔手下的党羽?……她老人家那样对你,正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之事。”
朱七七道:“但……但……”
但究竟如何,她却再也说不出来。
她虽然觉得沈浪的解释有些牵强,但却又牵强得极是合理,一时间,她竟寻不出这其中有何漏洞。
自然她便无法加以辩驳。
过了半晌,她只有恨声道:“你倒知道得清楚,你……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的?”
沈浪微笑道:“其中秘密,自是王兄相告。”
朱七七大声道:“他告诉你的?他怎会告诉你?他怎不告诉我?”
沈浪道:“这……?”
王怜花接口笑道:“这只因到了昨夜,在下已非告诉沈兄不可。”
朱七七道:“昨夜?昨夜你为何非告诉他不可。王怜花笑道:“这只因有些事在下虽然瞒过了姑娘,却未瞒过沈兄,此事与其说是在下告诉沈兄的,倒不如说是沈兄自己发现的好。”
朱七七七道:“不懂,不懂,我还是不懂。”
王怜花道:“自从姑娘将沈兄带到棺材铺里,沈兄便已发觉了其中的破绽,只是姑娘却未曾觉察而已。”
朱七七转向沈浪,道:“你发现了什么破绽,我为何未发现?”
沈浪微微一笑,道:“其实那些都是极为明显易见之事,无论谁只要稍加留意,便可发党的,只是你那时心浮气躁……”
朱七七大声道:“究竟是什么,你快说吧,还穷罗嗦什么?”
沈浪道:“你可瞧见那店铺外悬的店招与对联……”
朱七七道:“我又不是瞎子,自然瞧见了,那是木头的招牌,刻了字以黑漆涂上,是以经久不褪,上面写着……”
沈浪笑道:“上面写着什么,不用念了。”
朱七七道:“念不念都一样,总之我不但瞧得清清楚楚,而且记得清清楚楚,我早已视察过了,那没有什么。”
沈浪道:“但你是否留意到那店招对联,木质都已十分陈旧,油漆也渐将剥落,至少也有七、八年以上之物。”
朱七七道:“他们是老店,老店自然有老招牌,这又有什么稀奇?”
沈浪笑道:“稀奇的是,店是老店,招牌是老招牌,甚至连店中桌椅陈设,都是老的,但唯有那柜台,却显是新近搭起来的,非但油漆还未干透,而且搭建得甚是粗糙,与店中精臻的招牌,桌椅都显得极不相衬。”
朱七七怔了一怔,道:“这……这个我却未曾留意,但……”
语声微顿,忽又大声嚷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沈浪笑道:“关系便在此处,你那日明明瞧见柜台早已在那里,这柜台为何又会是在匆忙之中,新近搭成的。朱七七又怔了怔,呐呐道:“是呀?……为什么?”
沈浪道:“还有,无论哪一家棺材店中,都有着一种独有的气味,王森记既是老店,那气味更该浓厚。”
朱七七道:“不错,棺材店的气味,总是难闻得很,那……那并不完全是木材的气味,而像是阴森森,霉霉的,简直像是死人的气味。”
沈浪笑道:“这就是了,但那日我在王森记棺材铺里,所闻得的却非那种死人的气味,而是一种香烛的味道。”
朱七七道:“是呀!……这又为什么。”
沈浪道:“还有,无论哪一家棺材店中,最最留意的便该是火烛,只因棺材店中全属易燃之物,若被祝融光临,一发便不可收拾。”
朱七七听得入神,不觉颔首道:“不错。”
沈浪道:“但我那日在王森记棺材铺里,那制造棺木的后院中,却发现壁面,墙角,多已被烟火熏黑。”
他微微一笑,接道:“我便乘你们未曾留意时,在墙上轻轻摸了一下,我手指也立刻便被油烟染黑了,由此可见,那里不但已被烟火连续不断的熏了许久,而且最近数日前,还在被烟火熏着……”
朱七七忍不住接口道:“这句话我有些不懂,你再说清楚好么?”
沈浪道:“要知墙壁若要被烟火熏黑,必定要一段极长的时间。”
朱七七道:“不错,我小时到家里的厨房里去偷菜吃,瞧见厨房的墙壁全是黑的,那厨房可至少已被烟火熏了好几十年了。”
沈浪笑道:“但我用手一摸,染在我手上的油烟,却是新迹,这自然可见那些地方在最近几年中,一直都在被烟火熏着……”
朱七道:“哦,我明白了……”
突又眨了眨眼睛,苦笑道:“但我还是不明白,这又有什么关系?”
沈浪笑道:“有两点重要的关系。”
朱七七道:“死人,你快说呀!”
沈浪道:“第一点,那制造棺木的地方,本应最避烟火,而如今四面墙壁之上却被烟火熏得乌黑,这岂非怪事。”
朱七七颔首道:“不错,真奇怪……还有第二点呢。”
沈浪道:“第二,我既已断定那地方已被烟火连续不断地熏了许久,却又绝未发现那里有半点火烛,这岂非也是怪事。”
朱七七又自寻思半晌,道:“是呀,这又是为什么?”
沈浪一笑道:“在那时我心中已将此事加以猜测,但既未曾证实,也不能断定,真到我走出店门便可完全断定了。”
朱七七奇道:“走出店门,你便可断定了?你凭什么断定的?”
沈浪道:“我发现那棺材店隔壁,乃是家香烛铺。”
朱七七更是奇怪,道:“香烛铺开在棺材铺隔壁,正如当铺开在赌场隔壁一样,本是再也平常不过的事,你又凭这点断定了什么?”
沈浪笑道:“我断定这棺材店在数日前还是家香烛铺,那香烛铺才是原来的棺材店,两家店必定在这三两日间匆匆搬了个家。”
朱七七茫然道:“搬家……”
沈浪道:“正是搬家,那棺材铺的后院,昔日本是香烛铺制造香烛的所在,墙壁自然早就被烟火熏黑了……”
他语声微顿,瞧见朱七七仍是茫然,便又接道:“只因他们是在匆忙中搬的家,而别的东西都可搬,柜台却是搬不动的,所以棺材铺便必定要做个和以前完全一样的柜台……在匆忙中做的柜台,自然便极为粗率,你说是么?”
朱七七道:“不错……不错……不错……”
她在说前面两个“不错”时,其实心头仍是茫然不解,直到说第三个“不错”时,整个人突然跳了起来。
只见她满面俱是兴奋之色,大喜呼道:“我知道了……我明白了……”
沈浪含笑道:“你且说说你知道了什么?”
朱七七道:“原来的棺材店里有地道,原来的香烛店却没有,王怜花算准我要到棺材店去找地道,所以就先将两家店搬了个家,我再到棺材铺去寻地道,自然将整块地都翻过来也找不到了。”
沈浪笑道:“好,你总算明白了。”
朱七七道:“那一排几间房屋,建造的格式本来就完全一样,而且显然都是王怜花的产业,他要搬来搬去自是轻而易举之事。”
王怜笑道:“也并不太简单,还是要费些工夫的。”
朱七七也不理他,自管接道:“两家店搬家,当地的老住户,虽然难免觉得奇怪,但我们对那条街根本不熟,自然完全不会留意。”
沈浪笑道:“这便是王兄的妙计,他利用的正是人们心理的弱点,对有些十分浅而易见的事,便不会去加以留意了。”
王怜花笑道:“此计虽妙,却还是瞒不过沈兄……在下实未想到沈兄的观察之力竟是如此敏锐,连那些小事都未错过。”
沈浪笑道:“其实那些本就十分明显,只不过别人未曾留意罢了,而在下却深信世上有许多秘密,都是从一些明显而普通的事上泄露出来的,是以在下观察的角度,便与别人有些不同。”
熊猫儿叹道:“但要训练成沈兄这样的观察力,真是谈何容易,否则人们都有两只眼睛,为何沈兄能瞧见,咱们却瞧不见。”
朱七七道:“他那两只鬼眼睛,本就比别人厉害。”
她眼睛瞪着沈浪,恨声道:“我问你,你既早已就瞧出来了,为何不告诉我,无论如何,这件事总是因为我你才能发现的呀。”
沈浪笑道:“只因我生怕你那火烧星的脾气,忍耐不住,在那时就胡乱发作起来,便将我整盘计划全都搅乱了。”
朱七七跺足道:“你好,你聪明,你能忍耐,你……你可有什么鬼计划?”
王怜花笑道:“沈兄当时完全不动神色,在下也丝毫未曾发觉沈兄已窥破了这其中的秘密,但到了那日晚间……”
他含笑瞧了熊猫儿与朱七七一眼,接道:“当日晚间,姑娘在窗外人影一闪,咱们可全都瞧见了,但只有这猫儿一人追了出去,我本也想溜出去瞧瞧,却被沈兄拖住不放。”
他大笑几声,又道:“于是在那天晚上,我便已想将沈兄灌醉了,在下的酒量,在这洛阳城中,实还未遇过敌手。”
朱七七撇了撇嘴,道:“你吹牛也未遇着敌手。”
王怜花直做不闻,接道:“哪知我在灌沈兄,沈兄也在灌我,两人酒到杯干,也不知喝了多少杯,沈兄未醉,我倒真有些醉了。”
朱七七道:“小酒鬼遇着大酒鬼,自然要吃苦了。”
王怜花笑道:“我竟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的打个盹儿,等我醒来时,沈兄竟已踪影不见,我自知万万追不着他,只有先赶到这园子里。”
朱七七道:“沈浪,你老实说,你那时到哪里去了?”
王怜花道:“沈兄竟赶到那香烛铺里,神不知,鬼不觉,将铺里的伙计,全都点了睡穴,在后院中寻着了那地道的人口。”
朱七七突然惊呼一声,道:“不好,那地道人口处,有个力大无比的巨人在守着,沈浪,你……你……你怎么能吃得消他?”
她嘴里骂着沈浪,心里对沈浪还是关心的。
沈浪笑道:“那巨人果然是天生神力,我一入地道,便遇见了他,幸好地道中甚是狭窄,那巨人身形又太过笨重,在狭处自然转动不便,更幸亏他天生聋哑,不能出声惊呼,否则,那一关我便过不去了。”
朱七七道:“你……你杀了他?”
沈浪摇头道:“我怎会下此杀手,只不过点了他穴道而已……唉,说来也真是惊人,我不停地点了他十二处大穴,他身子方才倒下。”
朱七七这才松了口气,口中却道:“哼!你被他抓死最好,免得留在世上骗人。”
王怜花道:“那地道中除了巨人一关外,到处都埋伏着暗卡,遍地都是机关陷阱,寻常之人,实难越雷池一步。”
他叹了口气,接道:“但沈兄却走过了埋伏,在地道中三十六条大汉,竟被沈兄无声无息的点倒了二十一人,还有十五人,根本连沈兄的影子都未瞧见,至于那些机关陷阱,在沈兄眼中更有如儿戏一般。”
朱七七道:“这些邪门外道的鬼花样,他本来就知道得不少。”此刻谁都听得出她这句骂沈浪的话里,其实正暗含着无限爱慕与欢喜。
熊猫儿耸了耸鼻子,道:“这些鬼花样我也知道得不少。”
朱七七瞪他一眼,道:“你知道个屁。”
熊猫儿大笑道:“要佳人骂我一句,当真是颇不容易。”
朱七七道:“你放心,少时我不把你骂得狗血淋头才怪,但此刻……喂,沈浪,你先说你走出地道后又怎样?”
沈浪道:“那地道之中,确是危机四伏,步步杀机,我侥幸走了出来,但一出地道,行踪便已被王老夫人发现了。”
朱七七情不自禁,又惊呼一声,道:“她对你怎样?”
沈浪道:“他老人家似是算准了我要来的,竟坐在地道出口处等着我,我大惊之下,只道难免要有一场剧战。”
朱七七道:“打起来没有,谁打胜了?”
沈浪笑道:“哪知她老人家非但全无与我动手之意,反而含笑招呼我坐下,她老人家机智之高,风仪之美,端的是我平生仅见。”
朱七七“哼”了一声,瞧了瞧王怜花,总算没有说出骂人的话来——虽然她那双眼睛里早已说出来了。
王怜花道:“那夜我一赶来这里,向家母说出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又向家母说出沈兄……那时家母便对沈兄极为留意,再三问我沈兄的模样与来历,然后便突然走下楼来,坐在那里,我本觉奇怪,哪知沈兄却真的从那里来了……唉,家母推测事理之准,当真非他人能及。”
朱七七又“哼”了一声,转向沈浪,道:“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沈浪道:“她老人家向我说明了此事的经过,我才知道她老人家如此做法也是为了对付快乐王的,快乐王此刻足迹虽然还未踏入关内,但实已将成为武林中的心腹之祸,若是被他得手,江湖中的劫难、灾祸……便将接连不绝,我武林同道,也必将永无宁日。”
他昔叹一声,接道:“我听她老人家说出一切后,自然除了请她老人家恕我冒昧闯入之罪外,还要请她老人家继续主持此事,我虽无用,也少不得要为此事稍尽绵薄之力……”
王怜花接口笑道:“于是从此以后,沈兄自然便与在下等站在同一阵线之上,昔日的误会,从此谁也不能再提起了。”
沈浪忽又笑道:“但在她老人家话还未说完之前,却还有段趣事。”
朱七七瞪眼道:“什么趣事。沈浪笑道:“那便是你两人……”
朱七七截口道:“我两人又怎样?”
王怜花笑道:“姑娘与这猫儿还在外面时,行迹便已被我等发现了,家母本待故作不知,由得你两人四下随便走走,但是沈兄却要将你两人惊退,那种种便全部都是沈兄所做出的手段,在那窗下,亦是……”
朱七七想到那夜在窗子下偷听的情况,想到她偷听到的声音,脸不觉飞也似的红了,大呼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她又冲到沈浪面前嘶声道:“我问你,我有哪点对不住你,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不让我也进来,反要将我惊退?”
沈浪叹道:“只因那时事态还未分明,我一来生怕你闯入后胡乱发作,怒恼子王老夫人,也坏了大事,二来……”
他瞧了王怜花一眼,含笑住口。
王怜花却代他接了下去,笑道:“二来亦因那时事态还未分明,双方敌友也尚未分明,沈兄生怕你闯入涉险,但那时他势必又不能当着我母子的面说出这话来,是以便唯有弄些手段,先将你惊退了……沈兄,是么?”
沈浪笑道:“不瞒王兄,正是如此。”
王怜花道:“由此可见,沈兄全属好意……”
朱七七跺足道:“什么好意,骗鬼……他只不过存心要捉弄捉弄我,让我出丑,他才得意,还有你。”
她身子突然转向熊猫儿,恨声道:“你这死猫,臭猫,瘟猫,癫皮猫,偷嘴猫,混帐猫……我问你,这些事你是否早已知道了?”
熊猫儿强笑道:“我……我……”
王怜花接口笑道:“今日午后,我与沈兄已将此事始未告诉了这猫儿……”
朱七七指着熊猫儿道:“是么?他们可是早已告诉了你?”
熊猫儿愁眉苦脸道:“好像是的。”
朱七七厉声道:“那么,今日晚间你们彼此灌酒,原是装给我看的。”
熊猫儿道:“那酒不错……咳……咳……”
朱七七怒道:“你装什么咳嗽,我问你,你酒醉胡闹,是否也是假的?”
熊猫儿道:“我的头有些晕晕的,但……但还未那么醉。”
朱七七大声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骗我?害我出丑,害我着急,我问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她一步步向熊猫儿逼过去。
熊猫儿一步步往后退。
朱七七说到这里,熊猫儿已退到墙角,退无可退,突然一个翻身,窜到沈浪身后,苦笑着道:“沈兄还不向朱姑娘解释解释。”
朱七七眼圈又早已红了,跺足道:“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
沈浪道:“但此事委实怪不得熊兄。”
朱七七道:“不怪他怪谁?”
沈浪微一沉吟,道:“你可曾注意,今日有个人你始终未曾瞧见。”
朱七七道:“未瞧见又怎样,我根本……呀,不错,金无望不见了,他到哪里去了?难道他……他已经被你们……”
沈浪截口道:“我们怎会对他如何。今日清晨,他便已不知去向,他是何时走的,走去哪里,我们根本全不知道。”
朱七七怔了半晌,喃喃道:“他想必也已发现了什么,所以乘夜走了……”眼睛一瞪,突然大声呼喊起来,跺足呼道:“但他走了与你们骗我何关?”
沈浪道:“我只怕他突然回来,或者在暗中窥视,是以未便将秘密说出……唉!这人虽然是条好汉,但终究也是快乐王的手下。”
朱七七道:“你不肯将秘密告诉我,为何又告诉了那死猫?”
沈浪笑道:“只是熊兄绝不敢泄露其中秘密,而你……”
朱七七怒道:“我怎样?难道我是长舌妇,多嘴婆?”
沈浪道:“你虽不多嘴长舌,但心里委实太存不住事,金无望若在暗中窥探,你纵未将秘密说出,神情间还是难免要露出来。”
朱七七道:“不错,我天生直肠直肚,我本就是直心眼儿,不像你们这样沉得住气,不像你们这么诡计多端,但……”
她语声渐渐嘶哑,眼圈更红,反手揉了揉眼睛,接道:“但你们纵不将秘密告诉我,也不该如此捉弄我。”
沈浪道:“这个……”转目望了望熊猫儿。
熊猫儿笑道:“那……那只不过是我酒后高兴,跟你开开玩笑而已,其实绝对没有丝毫恶意,你又何苦如此生气。”
朱七七嘶声道:“酒后高兴?何苦生气?你……你……可知道方才我为你多么着急?你可知道我闯进来是拼了性命来救你的?”
熊猫儿怔了一怔,不由自主,垂下头去,他面色也不觉有些变了,他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激,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朱七七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聪明人,你们串通好了来骗我这个呆子,但你们可曾想到我这呆子所作所为,为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我自己?”
沈浪,王怜花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朱七七冷笑道:“你们这些聪明人,以为这样做法,根本没有什么关系,最多不过只是让我闹闹笑话而已,反正我也不会受到伤害,事过境迁,大家哈哈一笑也就罢了,由此可以更显出你们是多么聪明。”
她咬牙强忍着目中的泪珠,嘶声接道:“但你们这些聪明人难道从未想到,如此做法,是多么伤我的心?你……你们凭什么要伤我的心?”
沈浪干咳一声,道:“其实这也……”
朱七七大喝道:“住口,我不要听你说话,我……从此再也不要听你们说话,我…… 我……从此再也不愿瞧见你们。”
她脚步渐渐后退,嘶声接道:“现在,我就要走出去,永不回来,你们若是有一个人追出来拦我,我便立刻死在他面前。”
话犹未了,转身狂奔而出,再也不回头瞧一眼。
熊猫儿大惊之下,喝道:“朱姑娘,留步。”
他纵身要追出去,沈浪却将他一把拉住。
熊猫儿着急道:“你……你真的让她走么?”
沈浪叹道:“不让她走又有什么法于?她那烈火般的脾气,谁拦得住?而且,她素来说得出便做得到,你此刻追出去她便真的会死在你的面前。”
熊猫儿道:“但……但她如此脾气,一个人又不知要闯出什么祸来?”
沈浪微微一笑,道:“这个熊兄只管放心,她走不远的。”
熊猫道:“走不远?为什么?”
沈浪道:“只因她心中还有些疑问,不问个清楚,她连睡觉都睡不着的,她方才激动之下,虽忘记问了,但只要一想起,便少不得要回来问个清楚。”
王怜花接口笑道:“以沈兄对朱姑娘相知之深,沈兄说的话想必不会错的。”
熊猫儿只得点了点头,轻叹道:“不会错的……但愿不会错的。”
凝目望着门外,但愿朱七七早些回来。
门外夜色更深,雪,又落了下来。
雪花满天。
朱七七放足狂奔,也不知奔了多久,只见前面高墙阻路,原来她不知不觉,竟一口气奔到城脚。
城门未开。
朱七七脚步一顿,身子再也支持不住,斜斜跌倒,她索性不再站起,伏在城脚下放声大哭出来。
她也不知哭了多久。
悲恸的哭声,在静夜中自是分外刺耳,也传到分外遥远,若非守城的巡卒已自醉卧,此刻早该过来察看。
但纵然有人过来查看,朱七七也不管了。
她此刻早已将任何事都暂且抛开,只想将心中的悲哀与委屈,藉着这一场大哭,尽情发泄出来。
在家里,她是千金小姐,她是下人们眼里的公主,兄妹们眼里的宠儿,父母眼中的掌珠。
她受尽了人们的尊重与宠爱,她只觉人间充满温暖。
然而,到了外面,她才发觉,这世界竟是如此冷酷,她只觉世上再没有人对她关心,对她爱护。
这本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热心的人,直率的人,坦诚的人,任性的人……在这世界上,本就注定了要受到委屈和灾难。
她突然对世界,对人类痛恨起来。
家,本被她看作是牢笼一样的地方,是以她不顾一切,也要逃出来,她想要闯一闯她自己的天下。
然而,在受过这许多打击,折磨,委屈之后,她也不觉灰心,失望——她迫切地想回家去。
寒风,冷雪,使得她的心,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突然想起了一些她方才未曾想起的事。
那王老夫人与沈浪一夕长谈后,又到哪里去了?今日为何始终未曾出来与她相见?这为的是什么?
铁化鹤虽在那小楼中,但展英松,方千里等人呢?
他们是否也被放了出来?
他们若被放了出来,为何也不曾瞧见?
还有,那王老夫人既曾去过古墓,火孩儿的失踪,便不知是否也与她有关?若是真的与她有关,她将火孩儿带到哪里去了?
这些都是她急欲知道的问题,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火孩儿的安危下落,她时时刻刻都在心里。
她方才虽觉自己对一切都已灰心,失望,但此刻她又发觉有些事的确是她抛不开,放不下的。
她忍不住霍然长身而起,又待奔回……
但是她身子方自站起,却又驻足。
她眼前仿佛已出现了沈浪那微带讥嘲与讪笑的目光。
她耳畔似也己听得沈浪的语声,正带笑向她说道:“我知道你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