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
   —金庸
三十五  复仇
  
  天色渐黑,封禅台旁除恒山派外已无旁人。仪和问道:“掌门师兄,咱们也下去吗?”她仍叫令狐冲“掌门师兄”,显是既不承认五派合并,更不承认岳不群是本派掌门。令狐冲道:“咱们便在这里过夜,好不好?”只觉和岳不群离开得越远越好,实不愿再到嵩山本院和他见面。
  他此言一出,恒山派许多女弟子都欢呼起来,人同此心,谁都不愿下去。当日在福州城中,她们得悉师长有难,曾求华山派援手,岳不群不顾“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之义,一口拒绝,恒山弟子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今日令狐冲又为岳灵珊所伤,自是人人气愤,待见岳不群夺得了五岳派掌门之位,各人均是不服,在这封禅台旁露宿一宵,倒是耳目清净。仪清道:“掌门师兄不宜多动,在这里静养最好。只是这位大哥……”说时眼望盈盈。

  令狐冲笑道:“这位不是大哥,是任大小姐。”盈盈一直扶着令狐冲,听他突然泄露自己身分,不由得大羞,急忙抽身站起,逃出数步。令狐冲不防,身子向后便仰。仪琳站在他身旁,一伸手,托住他的左肩,叫道:“小心了!”仪和、仪清等早知盈盈和令狐冲恋情深挚,非比寻常。一个为情郎少林寺舍命,一个为她率领江湖豪士攻打少林寺。令狐冲就任恒山派掌门人,这位任大小姐又亲来道贺,击破了魔教的奸谋,可说大有惠于恒山派,听得眼前这个虬髯大汉竟然便是任大小姐,都是惊喜交集。恒山众弟子心目中早就将这位任大小姐当作是未来的掌门夫人,相见之下,甚是亲热。当下仪和等取出干粮、清水,分别吃了,众人便在封禅台旁和衣而卧。令狐冲重伤之余,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去。睡到中夜,忽听得远处有女子声音喝道:“甚么人?”令狐冲虽受重伤,内力极厚,一听之下,便即醒转,知是巡查守夜的恒山弟子盘问来人。听得有人答道:“五岳派同门,掌门人岳先生座下弟子林平之。”守夜的恒山弟子问道:“夤夜来此,为了何事?”林平之道:“在下约得有人在封禅台下相会,不知众位师姊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语甚为有礼。便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西首传来:“姓林的小子,你在这里伏下五岳派同门,想倚多为胜,找老道的麻烦吗?”令狐冲认出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微微一惊:“林师弟与余沧海有杀父杀母的大仇,约他来此,当是索还这笔血债了。”林平之道:“恒山众师姊在此歇宿,我事先并不知情。咱们另觅处所了断,免得骚扰了旁人清梦。”余沧海哈哈大笑,说道:“免得骚扰旁人清梦?嘿嘿,你扰都扰了,却在这里装滥好人。有这样的岳父,便有这样的女婿。你有甚么话,爽爽快快的说了,大家好安稳睡觉。”林平之冷冷的道:“要安稳睡觉,你这一生是别妄想了。你青城派来到嵩山的,连你共有三十四人。我约你一齐前来相会,干么只来了三个?”余沧海仰天大笑,说道:“你是甚么东西?也配叫我这样那样么?你岳父新任五岳派掌门,我是瞧在他脸上,才来听你有甚么话说。你有甚么屁,赶快就放。要动手打架,那便亮剑,让我瞧瞧你林家的辟邪剑法,到底有甚么长进。”令狐冲慢慢坐起身来,月光之下,只见林平之和余沧海相对而立,相距约有三丈。令狐冲心想:“那日我在衡山负伤,这余矮子想一掌将我击死,幸得林师弟仗义,挺身而出,这才救了我一命。倘若当日余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令狐冲焉有今日?林师弟入我华山门下之后,武功自是大有进境,但与余矮子相比,毕竟尚有不逮。他约余矮子来此,想必师父、师娘定然在后相援。但若师父师娘不来,我自也不能袖手不理。”余沧海冷笑道:“你要是有种,便该自行上我青城山来寻仇,却鬼鬼祟祟的约我到这里来,又在这里伏下一批尼姑,好一齐向老道下手,可笑啊可笑。”
  仪和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朗声说道:“姓林的小子跟你有恩有仇,和我们恒山派有甚么相干?你这矮道人便会胡说八道。你们尽可拚个你死我活,咱们只是看热闹。你心中害怕,可不用将恒山派拉扯在一起。”她对岳灵珊大大不满。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连带的将岳灵珊的丈夫也憎厌上了。余沧海与左冷禅一向交情不坏,此次左冷禅又先后亲自连写了两封信,邀他上山观礼,兼壮声势。余沧海来到嵩山之时,料定左冷禅定然会当五岳派掌门,因此虽与华山派门人有仇,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哪知这五岳派掌门一席竟会给岳不群夺了去,大为始料所不及,觉得在嵩山殊无意味,即晚便欲下山。
  青城派一行从嵩山绝顶下来之时,林平之走到他身旁,低声相约,要他今晚子时,在封禅台衅相会。林平之说话虽轻,措词神情却无礼已极,令他难以推托。余沧海寻思:“你华山派新掌五岳派门户,气焰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丰,五岳派内四分五裂,我也不来怕你。只是须得提防你邀约帮手,对我群起而攻。”他故意赴约稍迟,跟在林平之身后,看他是否有大批帮手,眼见林平之竟孤身上峰赴约。他暗暗心喜,本来带齐了青城派门人,当下只带了两名弟子上峰,其余门人则散布峰腰,一见到有人上峰应援,便即发声示警。上得峰来,见封禅台旁有多人睡卧,余沧海暗暗叫苦,心想:“三十老娘,倒绷婴儿。我只去查他有无带同大批帮手上峰,没想到他大批帮手早在峰顶相候。老道身入伏中,可得筹划脱身之计。”他素知恒山派的武功剑术决不在青城派之下,虽然三位前辈师太圆寂,令狐冲又身受重伤,此刻恒山派中人材凋零,并无高手,但毕竟人多势众,如果数百名尼姑结成剑阵围攻,那可棘手得紧。待听得仪和如此说,虽然直呼自己为“矮子”,好生无礼,但言语之中显是表明两不相助,不由得心中一宽,说道:“各位两不相助,那是再好不过。大家不妨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且看我青城派的剑术,与华山派剑法相较却又如何。”顿了一顿,又道:“各位别以为岳不群侥幸胜得嵩山左师兄,他的剑法便如何了不起。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绝技,华山剑法未必就能独步天下。以我看来,恒山剑法就比华山高明得多。”他这几句话的弦外之意,恒山门人如何听不出来,仪和却不领他的情,说道:“你们两个,要打便爽爽快快的动手,半夜三更在这里叽哩咕噜,扰人清梦,未免太不识相。”余沧海心下暗怒,寻思:“今日老道要对付姓林的小子,又落了单,不能跟你们这些臭尼姑算帐。日后你恒山门人在江湖上撞在老道手中,总教你们有苦头吃的。”他为人极是小气,一向又自尊自大惯了的,武林后辈见到他若不恭恭敬敬的奉承,他已老大不高兴,仪和如此说话,倘在平时,他早就大发脾气了。林平之走上两步,说道:“余沧海,你为了觊觎我家剑谱,害死我父母双亲,我福威镖局中数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城派手下,这笔血债,今日要鲜血来偿。”余沧海气往上冲,大声道:“我亲生孩儿死在你这小畜生手下,你便不来找我,我也要将你这小狗千刀万剐。你托庇华山门下,以岳不群为靠山,难道就躲得过了?”呛啷一声,长剑出鞘。这日正是十五,皓月当空,他身子虽矮,剑刃却长。月光与剑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动,只这一拔剑,气势便大是不凡。
  恒山弟子均想:“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林平之仍不拔剑,又走上两步,与余沧海相距已只丈余,侧头瞪视着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来。
  余沧海见他并不拔剑,心想:“你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只须一招‘碧渊腾蛟’,长剑挑起,便将你自小腹而至咽喉,划一道两尺半的口子。只不过你是后辈,我可不便先行动手。”喝道:“你还不拔剑?”他蓄势以待,只须林平之手按剑柄,长剑抽动,不等他长剑出鞘,这一招“碧渊腾蛟”便剖了他肚子。恒山弟子那就只能赞他出手迅捷,不能说他突然偷袭。令狐冲眼见余沧海手中长剑的剑尖不住颤动,叫道:“林师弟,小心他刺你小腹。”
  林平之一声冷笑,蓦地里疾冲上前,当真是动如脱兔,一瞬之间,与余沧海相距已不到一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在一起。这一冲招式之怪,无人想像得到,而行动之快,更是难以形容。他这么一冲,余沧海的双手,右手中的长剑,便都已到了对方的背后。他长剑无法弯过来戳刺林平之的背心,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按上了他心房。余沧海只觉“肩井穴”上一阵酸麻,右臂竟无半分力气,长剑便欲脱手。眼见林平之一招制住强敌,手法之奇,恰似岳不群战胜左冷禅时所使的招式,路子也是一模一样,令狐冲转过头来,和盈盈四目交视,不约而同的低呼:“东方不败!”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惊恐和惶惑之意。显然,林平之这一招,便是东方不败当日在黑木崖所使的功夫。林平之右掌蓄劲不吐,月光之下,只见余沧海眼光中突然露出极大的恐惧。林平之心中说不出的快意,只觉倘若一掌将这大仇人震死了,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岳灵珊的声音响了起来:“平弟,平弟!爹爹叫你今日暂且饶他。”她一面呼唤,一面奔上峰来。见到林平之和余沧海面对面的站着,不由得一呆。她抢前几步,见林平之一手已拿住余沧海的要穴,一手按在他胸口,便嘘了口气,说道:“爹爹说道,余观主今日是客,咱们不可难为了他。”
  林平之哼的一声,搭在余沧海“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内劲。余沧海穴道中酸麻加甚,但随即觉察到,对方内力实在平平无奇,苦在自己要穴受制,否则以内功修为而论,和自己可差得远了,一时之间,心下悲怒交集,明明对方武功稀松平常,再练十年也不是自己对手,偏偏一时疏忽,竟为他怪招所乘,一世英名固然付诸流水,而且他要报父母大仇,多半不听师父的吩咐,便即取了自己性命。
  岳灵珊道:“爹爹叫你今日饶他性命。你要报仇,还怕他逃到天边去吗?”林平之提起左掌,拍拍两声,打了余沧海两个耳光。余沧海怒极,但对方右手仍然按在自己心房之上,这少年内力不济,但稍一用劲,便能震坏自己心脉,这一掌如将自己就此震死,倒也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内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惨了。在一刹那间他权衡轻重利害,竟不敢稍有动弹。林平之打了他两记耳光,一声长笑,身子倒纵出去,已离开他有三丈远近,侧头向他瞪视,一言不发。余沧海挺剑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宗主,一招之间便落了下风,众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缠斗,那是痞棍无赖的打法,较之比武而输,更是羞耻百倍,虽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却不再踏出。林平之一声冷笑,转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
  岳灵珊顿了顿足,一瞥眼见到令狐冲坐在封禅台之侧,当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大师哥,你……你的伤不碍事罢?”令狐冲先前一听到她的呼声,心中便已怦怦乱跳,这时更加心神激荡,说道:“我……我……我……”仪和向岳灵珊冷冷的道:“你放心,死不了!”岳灵珊听而不闻,眼光只是望着令狐冲,低声说道:“那剑脱手,我……我不是有心想伤你的。”令狐冲道:“是,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我……我当然知道。”他向来豁达洒脱,但在这小师妹面前,竟是呆头呆脑,变得如木头人一样,连说了三句“我当然知道”,直是不知所云。岳灵珊道:“你受伤很重,我十分过意不去,但盼你不要见怪。”令狐冲道:“不,不会,我当然不会怪你。”岳灵珊幽幽叹了口气,低下了头,轻声道:“我去啦!”令狐冲道:“你……你要去了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岳灵珊低头慢慢走开,快下峰时,站定脚步,转身说道:“大师哥,恒山派来到华山的两位师姊,爹爹说我们多有失礼,很对不起。我们一回华山,立即向两位师姊陪罪,恭送她们下山。”令狐冲道:“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松树后消失,忽然想起,当时在思过崖上,她天天给自己送酒送饭,离去之时,也总是这么依依不舍,勉强想些话说出来,多讲几句才罢,直到后来她移情于林平之,情景才变。他回思往事,情难自已,忽听得仪和一声冷笑,说道:“这女子有甚么好?三心二意,待人没半点真情,跟咱们任大小姐相比,给人家提鞋儿也不配。”
  令狐冲一惊,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边,自己对小师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然都给她瞧在眼里了,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只见盈盈倚在封禅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只盼她是睡着了才好。”但盈盈如此精细,怎会在这当儿睡着?令狐冲这么想,明知是自己欺骗自己,讪讪的想找几句话来跟她说,却又不知说甚么好。
  对付盈盈,他可立刻聪明起来,这时既无话可说,最好便是甚么话都不说,但更好的法子,是将她心思引开,不去想刚才的事,当下慢慢躺倒,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显得触到背上的伤痛。盈盈果然十分关心,过来低声问道:“碰痛了吗?”令狐冲道:“还好。”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脱,但令狐冲抓得很紧。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伤口,只得任由他握着。令狐冲失血极多,疲困殊甚,过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也就睡着了。次晨醒转,已是红日满山。众人怕惊醒了他,都没敢说话。令狐冲觉得手中已空,不知甚么时候,盈盈已将手抽回了,但她一双关切的目光却凝视着他脸。令狐冲向她微微一笑,坐起身来,说道:“咱们回恒山去罢!”
  这时田伯光已砍下树木,做了个担架,当下与不戒和尚二人抬起令狐冲,走下峰来。众人行经嵩山本院时,只见岳不群站在门口,满脸堆笑的相送,岳夫人和岳灵珊却不在其旁。令狐冲道:“师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头告别了。”岳不群道:“不用,不用。等你养好伤后,咱们再行详谈。我做这五岳派掌门,没甚么得力之人匡扶,今后仗你相助的地方正多着呢。”令狐冲勉强一笑。不戒和田伯光抬着他行走如飞,顷刻间走的远了。山道之上,尽是这次来嵩山聚会的群豪。到得山脚,众人雇了几辆骡车,让令狐冲、盈盈等人乘坐。
  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小镇,见一家茶馆的木棚下坐满了人,都是青城派的,余沧海也在其内。他见到恒山弟子到来,脸上变色,转过了身子。小镇上别无茶馆饭店,恒山众人便在对面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下休息。郑萼和秦绢到茶馆中去张罗了热茶来给令狐冲喝。忽听得马蹄声响,大道上尘土飞扬,两乘马急驰而来。到得镇前,双骑勒定,马上一男一女,正是林平之和岳灵珊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明知我不肯干休,干么不赶快逃走?却在这里等死?”令狐冲在骡车中听得林平之的声音,问道:“是林师弟他们追上来了?”秦绢坐在车中正服侍他喝茶,当下卷起车帷,让他观看车外情景。余沧海坐在板凳之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的呷着,并不理睬,将一杯茶喝干,才道:“我正要等你前来送死。”林平之喝道:“好!”这“好”字刚出口,便即拔剑下马,反手挺剑刺出,跟着飞身上马,一声吆喝,和岳灵珊并骑而去。站在街边的一名青城弟子胸口鲜血狂涌,慢慢倒下。林平之这一剑出手之奇,实是令人难以想像。他拔剑下马,显是向余沧海攻去。余沧海见他拔剑相攻,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斗剑,便可取其性命。以报昨晚封禅台畔的奇耻大辱,日后岳不群便来找自己的晦气,理论此事,那也是将来的事了。哪料到对方的这一剑竟会在中途转向,快如闪电般刺死一名青城弟子,便即策马驰去。余沧海惊怒之下,跃起追击,但对方二人坐骑奔行迅速,再也追赶不上。
  林平之这一剑奇幻莫测,迅捷无伦,令狐冲只看得桥舌不下,心想:“这一剑若是向我刺来,如果我手中没有兵刃,那是决计无法抵挡,非给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剑术而论,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极远,可是他适才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却确无拆解之方。余沧海指着林平之马后的飞尘,顿足大骂,但林平之和岳灵珊早已去得远了,哪里还听得到他的骂声?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转身骂道:“你们这些臭尼姑,明知姓林的要来,便先行过来为他助威开路。好,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胆子的,便过来决一死战。”恒山弟子比青城派人数多上数倍,兼之有不戒和尚、盈盈、桃谷六仙、田伯光等好手在内,倘若动手,青城派决无胜望。双方强弱悬殊,余沧海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虽然向来老谋深算,这时竟也按捺不住。仪和当即抽出长剑,怒道:“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你不成?”令狐冲道:“仪和师姊,别理会他。”
  盈盈向桃谷六仙低声说了几句话。桃根仙、桃干仙、桃枝仙、桃叶仙四人突然间飞身而起,扑向系在凉棚上的一匹马。那马便是余沧海的坐骑。只听得一声嘶鸣,桃谷四仙已分别抓住那马的四条腿,四下里一拉,豁啦一声巨响,那马竟被撕成了四片,脏腑鲜血,到处飞溅。这马腿高身壮,竟然被桃谷四仙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强,实是罕见。青城派弟子无不骇然变色,连恒山门人也都吓得心下怦怦乱跳。盈盈说道:“余老道,姓林的跟你有仇。我们两不相帮,只是袖手旁观,你可别牵扯上我们。当真要打,你们不是对手,大家省些力气罢。”余沧海一惊之下,气势怯了,刷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中,说道:“大家既是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们先请罢。”盈盈道:“那可不行,我们得跟着你们。”余沧海眉头一皱,问道:“那为甚么?”盈盈道:“实不相瞒,那姓林的剑法太怪,我们须得看个清楚。”令狐冲心头一凛,盈盈这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林平之剑术之奇,连“独孤九剑”也无法破解,确是非看个清楚不可。
  余沧海道:“你要看那小子的剑法,跟我有甚么相干?”这句话一出口,便知说错了,自己与林平之仇深似海,林平之决不会只杀一名青城弟子,就此罢手,定然又会再来寻仇。恒山派众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剑,如何来杀戮他青城派的人众。任何学武之人,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一睹为快,恒山派人人使剑,自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只是他们跟定了青城派,倒似青城派已成待宰的羔羊,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世上欺人之甚,岂有更逾于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讥,话到口边,终于强行忍住,鼻孔中哼了一声,心道:“这姓林的小子只不过忽使怪招,卑鄙偷袭,两次都攻了我一个措手不及,难道他还有甚么真实本领?否则的话,他又怎么不敢跟我正大光明的动手较量?好,你们跟定了,叫你们看得清楚,瞧道爷怎地一剑一剑,将这小畜生斩成肉酱。”他转过身来,回到凉棚中坐定,拿起茶壶来斟茶,只听得嗒嗒嗒之声不绝,却是右手发抖,茶壶盖震动作声。适才林平之在他跟前,他镇定如恒,慢慢将一杯茶呷干,浑没将大敌当前当一回事,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说:“为甚么手发抖?为甚么手发抖?”勉力运气宁定,茶壶盖总是不住的发响。他门下弟子只道是师父气得厉害,其实余沧海内心深处,却知自己实在是害怕之极,林平之这一剑倘若刺向自己,决计抵挡不了。余沧海喝了一杯茶后,心神始终不能宁定,吩咐众弟子将死去的弟子抬了,到镇外荒地掩埋,余人便在这凉棚中宿歇。镇上居民远远望见这一伙人斗殴杀人,早已吓得家家闭门,谁敢过来瞧上一眼?恒山派一行散在店铺与人家的屋檐下。盈盈独自坐在一辆骡车之中,与令狐冲的骡车离得远远的。虽然她与令狐冲的恋情早已天下知闻,但她腼腆之情,竟不稍减。恒山女弟子替令狐冲敷伤换药,她正眼也不去瞧。郑萼、秦绢等知她心意,不断将令狐冲伤势情形说给她听,盈盈只微微点头,不置一辞。令狐冲细思林平之这一招剑法,剑招本身并没甚么特异,只是出手实在太过突兀,事先绝无半分征兆,这一招不论向谁攻出,就算是绝顶高手,只怕也难以招架。当日在黑木崖上围攻东方不败,他手中只持一枚绣花针,可是四大高手竟然无法与之相抗,此刻细想,并非由于东方不败内功奇高,也不是由于招数极巧,只是他行动如电,攻守进退,全然出于对手意料之外。林平之在封禅台旁制住余沧海,适才出剑刺死青城弟子,武功路子便与东方不败一模一样,而岳不群刺瞎左冷禅双目,显然也便是这一路功夫。辟邪剑法与东方不败所学的《葵花宝典》系出同源,料来岳不群与林平之所使的,自然便是“辟邪剑法”了。
  念及此处,不禁摇头,喃喃道:“辟邪,辟邪!辟甚么邪?这功夫本身便邪得紧。”心想:“当今之世,能对付得这门剑法的,恐怕只有风太师叔。我伤愈之后,须得再上华山,去向风太师叔请教,求他老人家指点破解之法。风太师叔说过不见华山派的人,我此刻可已不是华山派了。”又想:“东方不败已死。岳不群是我师父,林平之是我师弟,他二人决计不会用这剑法来对付我,然则又何必去钻研破解这路剑法的法门?”突然间想起一事,猛地坐起身来,一动之下,骡车一震,伤口登时奇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秦绢站在车旁,忙问:“要喝茶吗?”令狐冲道:“不要。小师妹,请你去请任姑娘过来。”秦绢答应了。过了一会,盈盈随着秦绢过来,淡淡问道:“甚么事?”令狐冲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爹爹曾说,你教中那部《葵花宝典》,是他传给东方不败的。当时我总道《葵花宝典》上所载的功夫,一定不及你爹爹自己修习的神功,可是……”盈盈道:“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后来却显然不及东方不败,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其中的缘由,我可不明白了。”学武之人见到武学奇书,决无自己不学而传给旁人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师徒、兄弟、至亲至爱之人,也不过是共同修习。舍己为人,那可大悖常情。盈盈道:“这事我也问过爹爹。他说:第一,这部宝典上的武功是学不得的,学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宝典上的武功学成之后,竟有如此厉害。”令狐冲道:“学不得的?那为甚么?”盈盈脸上一红,道:“为甚么学不得,我哪里知道?”顿了一顿,又道:“东方不败如此下场,有甚么好?”令狐冲“嗯”了一声,内心隐隐觉得,师父似乎正在走上东方不败的路子。他这次击败左冷禅,夺到五岳派掌门人之位,令狐冲殊无丝毫喜欢之情。“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黑木崖上所见情景、所闻谀辞,在他心中,似乎渐渐要与岳不群连在一起了。盈盈低声道:“你静静的养伤,别胡思乱想,我去睡了。”令狐冲道:“是。”掀开车帷,只见月光如水,映在盈盈脸上,突然之间,心下只觉十分的对她不起。盈盈慢慢转过身去,忽道:“你那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说了这句话,走向自己骡车。令狐冲微觉奇怪:“她说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甚么意思?林师弟刚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时的衣饰,那也没甚么希奇。这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剑法,却去留神人家的衣衫,真是有趣。”他一闭眼,脑海中出现的只是林平之那一剑刺出时的闪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甚么花式的衣衫,可半点也想不起来。睡到中夜,远远听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西奔来,令狐冲坐起身来,掀开车帷,但见恒山弟子和青城人众一个个都醒了转来。恒山众弟子立即七个一群,结成了剑阵,站定方位,凝立不动。青城人众有的冲向路口,有的背靠土墙,远不若恒山弟子的镇定。大路上两乘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林平之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为了想偷学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害死了我父母。现下我一招一招的使给你看,可要瞧仔细了。”他将马一勒,飞身下马,长剑负在背上,快步向青城人众走来。令狐冲一定神,见他穿的是一件翠绿衫子,袍角和衣袖上都绣了深黄色的花朵,金线滚边,腰中系着一条金带,走动时闪闪生光,果然是十分的华丽灿烂,心想:“林师弟本来十分朴素,一做新郎,登时大不相同了。那也难怪,少年得意,娶得这样的媳妇,自是兴高采烈,要尽情的打扮一番。”昨晚在封禅台侧,林平之空手袭击余沧海,正是这么一副模样,此时青城派岂容他故技重施?余沧海一声呼喝,便有四名弟子挺剑直上,两把剑分刺他左胸右胸,两把剑分自左右横扫,斩其双腿。桃谷六仙看得心惊,忍不住呼叫。三个人叫道:“小子,小心!”另外三个叫道:“小心,小子!”
  林平之右手伸出,在两名青城弟子手腕上迅速无比的一按,跟着手臂回转,在斩他下盘的两名青城弟子手肘上一推,只听得四声惨呼,两人倒了下来。这两人本以长剑刺他胸膛,但给他在手腕上一按,长剑回转,竟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之叫道:“辟邪剑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罢?”转身上鞍,纵马而去。青城人众惊得呆了,竟没上前追赶。看另外两名弟子时,只见一人的长剑自下而上的刺入了对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这二人均已气绝,但右手仍然紧握剑柄,是以二人相互连住,仍直立不倒。林平之这么一按一推,令狐冲看得分明,又是惊骇,又是佩服,心道:“高明之极,这确是剑法,不是擒拿。只不过他手中没有持剑而已。”月光映照之下,余沧海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尸体之旁,呆呆出神。青城群弟子围在他的身周,离得远远的,谁都不敢说话。隔了良久,令狐冲从车中望出去,见余沧海仍是站立不动,他的影子却渐渐拉得长了,这情景说不尽的诡异。有些青城弟子已走了开去,有些坐了下来,余沧海仍是僵了一般。令狐冲心中突然生起一阵怜悯之意,这青城派的一代宗匠给人制得一筹莫展,束手待毙,不自禁的代他难过。睡意渐浓,便合上了眼,睡梦中忽觉骡车驰动,跟着听得吆喝之声,原来已然天明,众人启行上道。他从车帷边望出去,笔直的大道上,青城派师徒有的乘马,有的步行,瞧着他们零零落落的背影,只觉说不出的凄凉,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场一般。他想:“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会再来,也都知道决计无法与之相抗,倘若分散逃去,青城一派就此毁了。难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松风观中竟然无人出来应接?”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大镇甸上,青城人众在酒楼中吃喝,恒山派群徒便在对面的饭馆打尖。隔街望见青城师徒大块肉大碗酒的大吃大喝,群尼都是默不作声。各人知道,这些人命在旦夕,多吃得一顿便是一顿。
  行到未牌时分,来到一条江边,只听得马蹄声响,林平之夫妇又纵马驰来。仪和一声口哨,恒山人众都停了下来。其时红日当空,两骑马沿江奔至。驰到近处,岳灵珊先勒定了马,林平之继续前行。余沧海一挥手,众弟子一齐转身,沿江南奔。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余矮子,你逃到哪里去?”纵马冲来。余沧海猛地回身一剑,剑光如虹,向林平之脸上刺去。这一剑势道竟如此厉害,林平之似乎吃了一惊,急忙拔剑挡架。青城群弟子纷纷围上。余沧海一剑紧似一剑,忽而窜高,忽而伏低,这个六十左右的老者,此刻矫健犹胜少年,手上剑招全采攻势。八名青城弟子长剑挥舞,围绕在林平之马前马后,却不向马匹身上砍斩。
  令狐冲看得几招,便明白了余沧海的用意。林平之剑法的长处,在于变化莫测,迅若雷电,他骑在马上,这长处便大大打了个折扣,如要骤然进攻,只能身子前探,胯下的坐骑可不能像他一般趋退若神,令人无法捉摸。八名青城弟子结成剑网,围在马匹周围,旨在迫得林平之不能下马。令狐冲心想:“青城掌门果非凡庸之辈,这法子极是厉害。”林平之剑法变幻,甚是奇妙,但既身在马上,余沧海便尽自抵敌得住,令狐冲又看了数招,目光便射向远处的岳灵珊,突然间全身一震,大吃一惊。
  只见六名青城弟子已围住了她,将她慢慢挤向江边。跟着她所乘马匹肚腹中剑,长声悲嘶,跳将起来,将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岳灵珊身子一侧,架开削来的两剑,站起身来。六名青城弟子奋力进攻,犹如拚命一般,令狐冲认得有侯人英和洪人雄两人在内。侯人英左手使剑,仍极悍勇。岳灵珊虽学过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剑法,青城派剑法却没学过。石壁上的剑招对她而言,都是太过高明,她其实并未真正学会,只是经父亲指点后,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禅台侧以泰山剑法对付泰山派好手,以衡山剑法对付衡山派掌门,令对方大吃一惊,颇具先声夺人的镇慑之势,但以之对付青城弟子,却无此效。令狐冲只看得数招,便知岳灵珊无法抵挡,正焦急间,忽听得“啊”的一声长叫,一名青城弟子的左臂被岳灵珊以一招衡山剑法的巧招削断。令狐冲心中一喜,只盼这六名弟子就此吓退,岂知其余五人固没退开半步,连那断了左臂之人,也如发狂般扑上。岳灵珊见他全身浴血,神色可怖,吓得连退数步,一脚踏空,摔在江边的碎石滩上。
  令狐冲惊呼一声,叫道:“不要脸,不要脸!”忽听盈盈说道:“那日咱们对付东方不败,也就是这个打法。”不知在甚么时候,她已到了身边。令狐冲心想不错,那日黑木崖之战,己方四人已然败定,幸亏盈盈转而进攻杨莲亭,分散了东方不败的心神,才致他死命。此刻余沧海所使的正便是这个计策,他们如何击毙东方不败,余沧海自然不知,只是情急智生,想出来的法子竟然不谋而合。料想林平之见到爱妻遇险,定然分心,自当回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余沧海相斗,竟然全不理会妻子身处奇险。
  岳灵珊摔倒后便即跃起,长剑急舞。六名青城弟子知道青城一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决于是否能在这一役中杀了对手,都不顾性命的进逼。那断臂之人已抛去长剑,着地打滚,右臂向岳灵珊小腿揽去。岳灵珊大惊,叫道:“平弟,平弟,快来助我!”林平之朗声道:“余矮子要瞧辟邪剑法,让他瞧个明白,死了也好闭眼!”奇招迭出,只压得余沧海透不过气来。他辟邪剑法的招式,余沧海早已详加钻研,尽数了然于胸,可是这些并无多大奇处的招式之中,突然间会多了若干奇妙之极的变化,更以犹如雷轰电闪般的手法使出,只逼得余沧海怒吼连连,越来越是狼狈。余沧海知道对手内力远不如己,不住以剑刃击向林平之的长剑,只盼将之震落脱手,但始终碰它不着。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来还道林平之给余沧海缠住了,分不出手来相救妻子,听他这么说,竟是没将岳灵珊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视的只是要将余沧海戏弄个够。这时阳光猛烈,远远望见林平之嘴角微斜,脸上露出又是兴奋又是痛恨的神色,想见他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意。若说像猫儿捉到了老鼠,要先残酷折磨,再行咬死,猫儿对老鼠却决无这般痛恨和恶毒。
  岳灵珊又叫:“平弟,平弟,快来!”声嘶力竭,已然紧急万状。林平之道:“这就来啦,你再支持一会儿,我得把辟邪剑法使全了,好让他看个明白。余矮子跟我们原没怨仇,一切都是为了这‘辟邪剑法’,总得让他把这套剑法有头有尾的看个分明,你说是不是?”他慢条斯理的说话,显然不是说给妻子听,而是在对余沧海说,还怕对方不明白,又加了一句:“余矮子,你说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剑一指,极尽优雅,神态之中,竟大有华山派女弟子所学“玉女剑十九式”的风姿,只是带着三分阴森森的邪气。
  令狐冲原想观看他辟邪剑法的招式,此刻他向余沧海展示全貌,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但他挂念岳灵珊的安危,就算料定日后林平之定会以这路剑招来杀他,也决无余裕去细看一招,耳听得岳灵珊连声急叫,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仪和师姊,仪清师姊,你们快去救岳姑娘。她……她抵挡不住了。”仪和道:“我们说过两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武林中人最讲究“信义”二字。有些旁门左道的人物,尽管无恶不作,但一言既出,却也是决无反悔,倘若食言而肥,在江湖上颇为人所不齿。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得信守诺言。令狐冲听仪和这么说,知道确是实情,前晚在封禅台之侧,她们就已向余沧海说得明白,决不插手,如果此刻有人上前相救岳灵珊,那确是大大损及恒山一派的令誉,不由得心中大急,说道:“这……这……”叫道:“不戒大师呢?田伯光呢?”秦绢道:“他二人昨天便跟桃谷六仙一起走了,说道瞧着余矮子的模样太也气闷,要去喝酒。再说,他们八个也都是恒山派的……”盈盈突然纵身而出,奔到江边,腰间一探,手中已多了两柄短剑,朗声说道:“你们瞧清楚了,我是日月神教任教主之女,任盈盈便是,可不是恒山派的。你们六个大男人,合手欺侮一个女流之辈,教人看不过去。任姑娘路见不平,这桩事得管上一管。”令狐冲见盈盈出手,不禁大喜,吁了一口长气,只觉伤口剧痛,坐倒车中。青城六弟子对盈盈之来,竟全不理睬,仍拚命向岳灵珊进攻。岳灵珊退得几步,噗的一声,左足踩入了江水之中。她不识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时慌了,剑法更是散乱。便在此时,只觉左肩一痛,被敌人刺了一剑。那断臂人乘势扑上,伸右臂揽住了她右腿。岳灵珊长剑砍下,中其背心,那断臂人张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岳灵珊眼前一黑,心想:“我就这么死了?”遥见林平之斜斜刺出一剑,左手捏着剑诀,在半空中划个弧形,姿式俊雅,正自好整以暇的卖弄剑法。她心头一阵气苦,险些晕去,突然间眼前两把长剑飞起,跟着扑通、扑通声响,两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岳灵珊意乱神迷,摔倒在地。盈盈舞动短剑,十余招间,余下五名青城弟子尽皆受伤,兵刃脱手,只得退开。盈盈将那垂死的独臂人踢开,将岳灵珊拉起,只见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尽湿,衣裳上溅满了鲜血,当下扶着她走上江岸。
  只听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你们都看清楚了吗?”剑光闪处,围在他马旁的一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剑。他哈哈大笑,叫道:“方人智,你这恶贼,如此死法,可便宜了你!”他一提缰绳,坐骑从正在倒下去的方人智身上跃过,驰了出来。余沧海筋疲力竭,哪敢追赶?
  林平之勒马四顾,突然叫道:“你是贾人达!”纵马向前。贾人达本就远远缩在一旁,见他追来,大叫一声,转身狂奔。林平之却也并不急赶,纵马缓缓追上,长剑挺出,刺中他右腿。贾人达扑地摔倒。林平之一提缰绳,马蹄便往他身上踏去。贾人达长声惨呼,一时却不得便死。林平之大笑声中,拉转马头,又纵马往他身上践踏,来回数次,贾人达终于寂无声息。林平之更不再向青城派众人多瞧一眼,纵马驰到岳灵珊和盈盈的身边,向妻子道:“上马!”
  岳灵珊向他怒目而视,过了一会,咬牙说道:“你自己去好了。”林平之问道:“你呢?”岳灵珊道:“你管我干甚么?”林平之向恒山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声,双腿一挟,纵马绝尘而去。盈盈决计料想不到,林平之对他新婚妻子竟会如此绝情,不禁愕然,说道:“林夫人,你到我车中歇歇。”岳灵珊泪水盈眶,竭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鸣咽道:“我……我不去。你……你为甚么要救我?”盈盈道:“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师哥令狐冲要救你。”岳灵珊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涌出,说道:“你……请你借我一匹马。”盈盈道:“好。”转身去牵了一匹马过来。岳灵珊道:“多谢,你……你……”跃上马背,勒马转向东行,和林平之所去方向相反,似是回向嵩山。余沧海见她驰过,颇觉诧异,但也没加理会,心想:“过了一夜,这姓林的小畜生又会来杀我们几人,要将我众弟子一个个都杀了,叫我孤零零的一人,然后再向我下手。”令狐冲不忍看余沧海这等失魂落魄的模样,说道:“走罢!”赶车的应道:“是!”一声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虚击一记,拍的一响,骡子拖动车子,向前行去。令狐冲“咦”的一声。他见岳灵珊向东回转,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随她而去,不料骡车却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却不能吩咐骡车折向东行,掀开车帷向后望去,早已瞧不见她的背影,心头沉重:“她身上受伤,孤身独行,无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听得秦绢说道:“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边,甚是平安,你不用担心。”令狐冲心下一宽,道:“是。”心想:“秦师妹心细得很,猜到了我的心思。”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饭店中打尖。这饭店其实算不上是甚么店,只是大道旁的几间草棚,放上几张板桌,供过往行人喝茶买饭。恒山派人众涌到,饭店中便没这许多米,好在众人带得有米,连锅子碗筷等等也一应俱备,当下便在草棚旁埋锅造饭。令狐冲在车中坐得久了,甚是气闷,在恒山派金创药内服外敷之下,伤势已好了许多,郑萼与秦绢二人携扶着他,下车来在草棚中坐着休息。他眼望东边,心想:“不知小师妹会不会来?”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群人从东而至,正是余沧海等一行。青城派人众来到草棚外,也即下马做饭打尖。余沧海独自坐在一张板桌之旁,一言不发,呆呆出神。显然他自知命运已然注定,对恒山派众人也不回避忌惮,当真是除死无大事,不论恒山派众人瞧见他如何死法,都没甚么相干。过不多久,西首马蹄声响,一骑马缓缓行来,马上乘客锦衣华服,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马,见青城派众人对他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各人自顾煮饭的煮饭,喝茶的喝茶。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当下哈哈一笑,说道:“你们不动手,我一样的要杀人。”跃下马来,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踱了开去,自去吃草。他见草棚中尚有两张空着的板桌,便去一张桌旁坐下。他一进草棚,令狐冲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但见林平之的服色考究之极,显是衣衫上都熏了香,帽子上缀着一块翠玉,手上戴了只红宝石戒指,每只鞋头上都缝着两枚珍珠,直是家财万贯的豪富公子打扮,哪里像是个武林人物?令狐冲心想:“他家里本来开福威镖局,原是个极有钱的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了几年苦,现下学成了本事,那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绸帕,轻轻抹了抹脸。他相貌俊美,这几下取帕、抹脸、抖衣,简直便如是戏台上的花旦。林平之坐定后,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你好!”林平之侧过头去,见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壶热茶上来,给余沧海斟茶,说道:“你叫于人豪,是不是?当年到我家来杀人,便有你的份儿。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于人豪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剑柄,退后两步,说道:“老子正是于人豪,你待怎地?”他说话声音虽粗,却是语音发颤,脸色铁青。林平之微微一笑,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你排第三,可没半点豪杰的气概,可笑啊可笑。”
  “英雄豪杰,青城四秀”,是青城派武功最强的四名弟子,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罗人杰。其中罗人杰已在湘南醉仙楼头为令狐冲所杀,其余三人都在眼前。林平之又冷笑一声,说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他将你们比作野兽,那还是看得起你们了。依我看来,哼哼,只怕连禽兽也不如。”于人豪又怕又气,脸色更加青了,手按剑柄,这把剑却始终没拔将出来。
  便在此时,东首传来马蹄声响,两骑马快奔而至,来到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马。众人回头一看,有的人“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前面马上坐的是个身材肥矮的驼子,正是外号“塞北明驼”的木高峰。后面一匹马上所乘的却是岳灵珊。令狐冲一见到岳灵珊,胸口一热,心中大喜,却见岳灵珊双手被缚背后,坐骑的缰绳也是牵在木高峰手中,显是被他擒住了,忍不住便要发作,转念又想:“她丈夫便在这里,何必要我外人强行出头?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时再设法相救不迟。”林平之见到木高峰到来,当真如同天上掉下无数宝贝来一般,喜悦不胜,寻思:“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也有这驼子在内,不料阴差阳错,今日他竟会自己送将上来,真叫做老天爷有眼。”木高峰却不识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二人虽曾相见,但林平之装作了个驼子,脸上帖满了膏药,与此刻这样一个玉树临风般的美少年,自是浑不相同,后来虽知他是假装驼子,却也没见过他真面目。木高峰转头向岳灵珊道:“难得有许多朋友在此,咱们走罢。”他见到青城和恒山两派人众,心下颇为忌惮,料想有人会出手相救岳灵珊,不如及早远离的为是。他一声吆喝,纵马便行。早一日岳灵珊受伤独行,想回到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多时,便遇上了木高峰。木高峰心眼儿极窄,那日与岳不群较量内功不胜,后来林震南夫妇又被他救了去,心下引为奇耻大辱,后来听得林震南的儿子林平之投入华山门下,又娶岳不群之女为妻,料想这部《辟邪剑谱》自然也带入了华山门下,更是气恼万分。五岳派开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只是五岳剑派中人素来瞧他不起,左冷禅也没给他请柬。他心中气不过,伏在嵩山左近,只待五岳派门人下山,若是成群结队,有长辈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单,他便要暗中料理几个,以泄心中之愤。但见群雄纷纷下山,都是数十人、数百人同行,欲待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见到岳灵珊单骑奔来,当即上前截住。
  岳灵珊武功本就不及木高峰,加之身上受伤,木高峰又是忽施偷袭,占了先机,终于被他所擒。木高峰听她口出恫吓之言,说是岳不群的女儿,更是心花怒放,当下想定主意,要将她藏在一个隐秘之所,再要岳不群用《辟邪剑谱》来换人。一路上纵马急行,不料却撞见了青城、恒山两派人众。岳灵珊心想:“此刻若教他将我带走了,哪里还有人来救我?”顾不得肩头伤势,斜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木高峰喝道:“怎么啦?”跃下马来,俯身往岳灵珊背上抓去。令狐冲心想林平之决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妻子为人所辱,定会出手相救,哪知林平之全不理会,从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泥金柄折扇,轻轻挥动,一个翡翠扇坠不住晃动。其时三月天时,北方冰雪初销,哪里用得着扇子?他这么装模作样,显然只不过故示闲暇。木高峰抓着岳灵珊背心,说道:“小心摔着了。”手臂一举,将她放上马鞍,自己跃上马背,又欲纵马而行。林平之说道:“姓木的,这里有人说道,你的武功甚是稀松平常,你以为如何?”
  木高峰一怔,眼见林平之独坐一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不似是恒山派的,一时摸不清他的来路,便问:“你是谁?”林平之微笑道:“你问我干甚么?说你武功稀松平常的,又不是我。”木高峰道:“是谁说的?”林平之拍的一声,扇子合了拢来,向余沧海一指,道:“便是这位青城派的余观主。他最近看到了一路精妙剑术,乃是天下剑法之最,好像叫作辟邪剑法。”木高峰一听到“辟邪剑法”四字,精神登时大振,斜眼向余沧海瞧去,只见他手中捏着茶杯,呆呆出神,对林平之的话似是听而不闻,便道:“余观主,恭喜你见到了辟邪剑法,这可不假罢?”余沧海道:“不假!在下确是从头至尾、一招一式都见到了。”木高峰又惊又喜,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坐到余沧海的桌畔,说道:“听说这剑谱给华山派的岳不群得了去,你又怎地见到了?”余沧海道:“我没见到剑谱,只见到有人使这路剑法。”木高峰道:“哦,原来如此。辟邪剑法有真有假,福州福威镖局的后人,就学得了一套他妈的辟邪剑法,使出来可教人笑掉了牙齿。你所见到的,想必是真的了?”余沧海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这路剑之人,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后人。”木高峰哈哈大笑,说道:“枉为你是一派宗主,连剑法的真假也分不出。福威镖局的那个林震南,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吗?”余沧海道:“辟邪剑法的真假,我确然分不出。你木大侠见识高明,定然分得出了。”
  木高峰素知这矮道人武功见识,俱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忽然说这等话,定是别有深意,他嘿嘿嘿的干笑数声,环顾四周,只见每个人都在瞧着他,神色甚是古怪,倒似自己说错了极要紧的话一般,便道:“倘若给我见到,好歹总分辨得出。”余沧海道:“木大侠要看,那也不难。眼前便有人会使这路剑法。”木高峰心中一凛,眼光又向众人一扫,见到林平之神情最是满不在乎,问道:“是这少年会使吗?”余沧海道:“佩服,佩服!木大侠果然眼光高明,一眼便瞧了出来。”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见他服饰华丽,便如是个家财豪富的公子哥儿,心想:“余矮子这么说,定有阴谋诡计要对付我。对方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用跟他们纠缠,及早动身的为是,只要岳不群的女儿在我手中,不怕他不拿剑谱来赎。”当即打个哈哈,说道:“余矮子,多日不见,你还是这么爱开玩笑。驼子今日有事,恕不奉陪了。辟邪剑法也好,降魔剑法也好,驼子从来就没放在心上,再见了。”这句话一说完,身子弹起,已落上马背,身法敏捷之极。便在这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乎见到林平之跃了出去,拦在木高峰的马前,但随即又见他折扇轻摇,坐在板桌之旁,却似从未离座。众人正诧异间,木高峰一声吆喝,催马便行。但令狐冲、盈盈、余沧海这等高手,却清清楚楚见到林平之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骑点了两下,定是做了手脚。果然那马奔出几步,蓦地一头撞在草棚的柱上。这一撞力道极大,半边草棚登时塌了下来。余沧海一跃而起,纵出棚外。令狐冲与林平之等人头上都落满了麦杆茅草。郑萼伸手替令狐冲拨开头上柴草。林平之却毫不理会,目不转睛的瞪视着木高峰。木高峰微一迟疑,纵下马背,放开了缰绳。那马冲出几步,又是一头撞在一株大树上,一声长嘶,倒在地下,头上满是鲜血。这马的行动如此怪异,显是双眼盲了,自是林平之适才以快速无伦的手法刺瞎了马眼。
  林平之用折扇慢慢拨开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说道:“盲人骑瞎马,可危险得紧哪!”

  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小子嚣张狂妄,果然有两下子。余矮子说你会使辟邪剑法,不妨便使给老爷瞧瞧。”林平之道:“不错,我确是要使给你看。你为了想看我家的辟邪剑法,害死了我爹爹妈妈,罪恶之深,与余沧海也不相上下。”木高峰大吃一惊,没想到眼前这公子哥儿便是林震南的儿子,暗自盘算:“他胆敢如此向我挑战,当然是有恃无恐。他五岳剑派已联成一派,这些恒山派的尼姑,自然都是他的帮手了。”心念一动,回手便向岳灵珊抓去,心想:“敌众我寡,这小娘儿原来是他老婆,挟制了她,这小子还不服服贴贴吗?”突然背后风声微动,一剑劈到。木高峰斜身闪开,却见这一剑竟是岳灵珊所劈。原来盈盈已割断了缚在她手上的绳索,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再将一柄长剑递在她手中。岳灵珊一剑将木高峰逼开,只觉伤口剧痛,穴道被封了这么久,四肢酸麻,心下虽怒,却也不再追击。
  林平之冷笑道:“枉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此无耻。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爷爷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我便让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后,再来找你如何?”木高峰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这小子,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扮成了驼子,向我磕头,大叫‘爷爷’,拚命要爷爷收你为徒。爷爷不肯,你才投入了岳老儿的门下,骗到了一个老婆,是不是呢?”林平之不答,目光中满是怒火,脸上却又大有兴奋之色,折扇一拢,交于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木高峰走去。熏风过处,人人闻到一阵香气。
  忽听得啊啊两声响,青城派中于人豪、吉人通脸色大变,胸口鲜血狂涌,倒了下去。旁人都不禁惊叫出声,明明眼见他要出手对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会拔剑刺死了于吉二人。他拔剑杀人之后,立即还剑入鞘,除了令狐冲等几个高手之外,但觉寒光一闪,就没瞧清楚他如何拔剑,更不用说见他如何挥剑杀人了。令狐冲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我初遇田伯光的快刀之时,也是难以抵挡,待得学了独孤九剑,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殊不足道。然而林平之这快剑,田伯光只消遇上了,只怕挡不了他三剑。我呢?我能挡得了几剑?”霎时之间,手掌中全是汗水。木高峰在腰间一掏,抽出一柄剑。他这把剑的模样可奇特得紧,变成一个弧形,人驼剑亦驼,乃是一柄驼剑。林平之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突然间木高峰大吼一声,有如狼嗥,身子扑前,驼剑划了个弧形,向林平之胁下勾到。林平之长剑出鞘,反刺他前胸。这一剑后发先至,既狠且准,木高峰又是一声大吼,身子弹了出去,只见他胸前棉袄破了一道大缝,露出胸膛上的一丛黑毛。林平之这一剑只须再递前两寸,木高峰便是破胸开膛之祸。众人“哦”的一声,无不骇然。木高峰这一招死里逃生,可是这人凶悍之极,竟无丝毫畏惧之意,吼声连连,连人和剑的向林平之扑去。林平之连刺两剑,当当两声,都给驼剑挡开。林平之一声冷笑,出招越来越快。木高峰窜高伏低,一柄驼剑使得便如是一个剑光组成的钢罩,将身子罩在其内。林平之长剑刺入,和他驼剑相触,手臂便一阵酸麻,显然对方内力比自己强得太多,稍有不慎,长剑还会给他震飞。这么一来,出招时便不敢托大,看准了他空隙再以快剑进袭。木高峰只是自行使剑,一柄驼剑运转得风雨不透,竟然不露丝毫空隙。林平之剑法虽高,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但如此打法,林平之毕竟是立于不败之地,纵然无法伤得对方,木高峰可并无还手的余地。各高手都看了出来,只须木高峰一有还击之意,剑网便会露出空隙,林平之快剑一击之下,他绝无抵挡之能。这般运剑如飞,最耗内力,每一招都是用尽全力,方能使后一招与前一招如水流不断,前力与后力相续。可是不论内力如何深厚,终不能永耗不竭。
  在那驼剑所交织的剑网之中,木高峰吼声不绝,忽高忽低,吼声和剑招相互配合,神威凛凛。林平之几次想要破网直入,总是给驼剑挡了出来。
  余沧海观看良久,忽见剑网的圈子缩小了半尺,显然木高峰的内力渐有不继。他一声清啸,提剑而上,刷刷刷急攻三剑,尽是指向林平之背心要害。林平之回剑挡架。木高峰驼剑挥出,疾削林平之的下盘。按理说,余沧海与木高峰两个成名前辈,合力夹击一个少年,实是大失面子。但恒山派众人一路看到林平之戕杀青城弟子,下手狠辣,绝不容情,余沧海非他敌手,这时眼见二大高手合力而攻,均不以为奇,反觉是十分自然之事。木余二人若不联手,如何抵挡得了林平之势若闪电的快剑?既得余沧海联手,木高峰剑招便变,有攻有守。三人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林平之左手一圈,倒转扇柄,蓦地刺出,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半长的尖针,刺在木高峰右腿“环跳穴”上。木高峰吃了一惊,驼剑急掠,只觉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动,狂舞驼剑护身,双腿渐渐无力,不由自主的跪下来。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你这时候跪下磕头,未免迟了!”说话之时,向余沧海急攻三招。
  木高峰双腿跪地,手中驼剑丝毫不缓,急砍急刺。他知已然输定,每一招都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初战时他只守不攻,此刻却豁出了性命,变成只攻不守。余沧海知道时不我与,若不在数招之内胜得对手,木高峰一倒,自己孤掌难鸣,一柄剑使得有如狂风骤雨一般。突然间只听得林平之一声长笑,他双眼一黑,再也瞧不见甚么,跟着双肩一凉,两条手臂离身飞出。
  只听得林平之狂笑叫道:“我不来杀你!让你既无手臂,又无眼睛,一个人独闯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却要杀得一个不留,教你在这世上只有仇家,并无亲人。”余沧海只觉断臂处剧痛难当,心中却十分明白:“他如此处置我,可比一剑杀了我残忍万倍。我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个丝毫不会武功之人,也可任意凌辱折磨于我。”他辨明声音,举头向林平之怀中撞去。林平之纵声大笑,侧身退开。他大仇得报,狂喜之余,未免不够谨慎,两步退到了木高峰身边。木高峰驼剑狂挥而来,林平之竖剑挡开,突然间双腿一紧,已被木高峰牢牢抱住。林平之吃了一惊,眼见四下里数十名青城弟子扑将上来,双腿力挣,却挣不脱木高峰手臂犹似铁圈般的紧箍,当即挺剑向他背上驼峰直刺下去。波的一声响,驼峰中一股黑水激射而出,腥臭难当。这一下变生不测,林平之双足急登,欲待跃头闪避,却忘了双腿已被木高峰抱住,登时满脸都被臭水喷中,只痛得大叫起来。这些臭水竟是剧毒之物。原来木高峰驼背之中,竟然暗藏毒水皮囊。林平之左手挡住了脸,闭着双眼,挥剑在木高峰身上乱砍乱斩。这几剑出手快极,木高峰绝无闪避余裕,只是牢牢抱住林平之的双腿。便在这时,余沧海凭着二人叫喊之声,辨别方位,扑将上来,张嘴便咬,一口咬住林平之右颊,再也不放。三人缠成一团,都已神智迷糊。青城派弟子提剑纷向林平之身上斩去。令狐冲在车中看得分明,初时大为惊骇,待见林平之被缠,青城群弟子提剑上前,急叫:“盈盈,盈盈,你快救他。”盈盈纵身上前,短剑出手,当当当响声不绝,将青城群弟子挡在数步之外。木高峰狂吼之声渐歇,林平之兀自一剑一剑的往他背上插落。余沧海全身是血,始终牢牢咬住了林平之的面颊。过了好一会,林平之左手用力一推,将余沧海推得飞了出去,他同时一声惨呼,但见他右颊上血淋淋地,竟被余沧海硬生生的咬下了一块肉来。木高峰早已气绝,却仍紧紧抱住林平之的双腿。林平之左手摸准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剑一划,割断了他两条手臂,这才得脱纠缠。盈盈见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几步。青城弟子纷纷拥到师父身旁施救,也不再来理会这个强仇大敌了。忽听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师父,师父!”“师父死了,师父死了!”众人抬了余沧海的尸身,远远逃开,唯恐林平之再来追杀。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恒山派众弟子见到这惊心动魄的变故,无不骇然失色。岳灵珊慢慢走到林平之的身畔,说道:“平弟,恭喜你报了大仇。”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大叫:“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岳灵珊见他紧闭着双目,道:“你眼睛怎样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一呆,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岳灵珊伸手托在他腋下,扶着他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端了一盘清水,从他头上淋下去。林平之纵声大叫,声音惨厉,显然痛楚难当。站在远处的青城群弟子都吓了一跳,又逃出了几步。令狐冲道:“小师妹,你拿些伤药去,给林师弟敷上。扶他到我们的车中休息。”岳灵珊道:“多……多谢。”林平之大声道:“不要!要他卖甚么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么相干?”令狐冲一怔,心想:“我几时得罪你了?为甚么你这么恨我?”岳灵珊柔声道:“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天下有名,难得……”林平之怒道:“难得甚么?”岳灵珊叹了口气,又将一盆清水轻轻从他头顶淋下。这一次林平之却只哼了一声,咬紧牙关,没再呼叫,说道:“他对你这般关心,你又一直说他好,为甚么不跟了他去?你还理我干么?”
  恒山群弟子听了他这句话,尽皆相顾失色。仪和大声道:“你……你……竟敢说这等不要脸的话?”仪清忙拉了拉她袖子,劝道:“师姊,他伤得这么样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仪和怒道:“呸!我就是气不过……”这时岳灵珊拿了一块手帕,正在轻按林平之面颊上的伤口。林平之突然右手用力一推。岳灵珊全没防备,立时摔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墙上。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但随即想起,他二人是夫妻,夫妻间口角争执,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预,何况听林平之的言语,显是对自己颇有疑忌,自己一直苦恋小师妹,林平之当然知道,他重伤之际,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间,当即强行忍住,但已气得全身发抖。
  林平之冷笑道:“我说话不要脸?到底是谁不要脸了?”手指草棚之外,说道:“这姓余的矮子、姓木的驼子,他们想得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便出手硬夺,害死我父亲母亲,虽然凶狠毒辣,也不失为江湖上恶汉光明磊落的行径,哪像……哪像……”回身指向岳灵珊,续道:“哪像你的父亲君子剑岳不群,却以卑鄙奸猾的手段,来谋取我家的剑谱。”岳灵珊正扶着土墙,慢慢站起,听他这么说,身子一颤,复又坐倒,颤声道:“哪……哪有此事?”
  林平之冷笑道:“无耻贱人!你父女俩串谋好了,引我上钩。华山派掌门的岳大小姐,下嫁我这穷途末路、无家可归的小子,那为了甚么?还不是为了我林家的辟邪剑谱。剑谱既已骗到了手,还要我姓林的干甚么?”
  岳灵珊“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哭道:“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教我……教我天诛地灭。”
  林平之道:“你们暗中设下奸计,我初时蒙在鼓里,毫不明白。此刻我双眼盲了,反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俩若非有此存心,为甚么……为甚么……”
  岳灵珊慢慢走到他身畔,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对你的心,跟从前没半点分别。”林平之哼了一声。岳灵珊道:“咱们回去华山,好好的养伤。你眼睛好得了也罢,好不了也罢。我岳灵珊有三心两意,教我……教我死得比这余沧海还惨。”林平之冷笑道:“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甚么鬼主意,来对我这等花言巧语。”岳灵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辆大车。”盈盈道:“自然可以。要不要请两位恒山派的姊姊送你们一程?”岳灵珊不住呜咽,道:“不……不用了,多……多谢。”盈盈拉过一辆车来,将骡子的缰绳和鞭子交在她手里。岳灵珊扶着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车罢!”林平之显是极不愿意,但双目不能见物,实是寸步难行,迟疑了一会,终于跃入车中。岳灵珊咬牙跳上赶车的座位,向盈盈点了点头示谢,鞭子一挥,赶车向西北行去,向令狐冲却始终一眼不瞧。令狐冲目送大车越走越远,心中一酸,眼泪便欲夺眶而出,心想:“林师弟双目已盲,小师妹又受了伤。他二人无依无靠,漫漫长路,如何是好?倘若青城派弟子追来寻仇,怎生抵敌?”眼见青城群弟子裹了余沧海的尸身,放上马背,向西南方行去,虽和林平之、岳灵珊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们行得十数里后,不会折而向北?又向林、岳夫妇赶去?再琢磨林平之和岳灵珊二人适才那一番话,只觉中间实藏着无数隐情,夫妻间的恩怨爱憎,虽非外人所得与闻,但林岳二人婚后定非和谐,当可断言;想到小师妹青春年少,父母爱如掌珠,同门师兄弟对她无不敬重爱护,却受林平之这等折辱,不自禁的流下泪来。当日众人只行出十余里,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冲睡到半夜,好几次均为噩梦所缠,昏昏沉沉中忽听得一缕微声钻入耳中,有人在叫:“冲哥,冲哥!”令狐冲嗯了一声,醒了过来,只听得盈盈的声音道:“你到外面来,我有话说。”令狐冲忙即坐起,走到祠堂外,只见盈盈坐在石级上,双手支颐,望着白云中半现的月亮。令狐冲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坐。夜深人静,四下里半点声息也无。过了好一会,盈盈道:“你在挂念小师妹?”令狐冲道:“是。许多情由,令人好生难以明白。”盈盈道:“你担心她受丈夫欺侮?”令狐冲叹了口气,道:“他夫妻俩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盈盈道:“你怕青城弟子赶去向他们生事?”令狐冲道:“青城弟子痛于师仇,又见到他夫妻已然受伤,赶去意图加害,那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你怎地不设法前去相救?”令狐冲又叹了口气,道:“听林师弟的语气,对我颇有疑忌之心。我虽好意援手,只怕更伤了他夫妻间的和气。”盈盈道:“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顾虑,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令狐冲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觉她手掌甚凉,柔声道:“盈盈,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间也生了甚么嫌隙,那做人还有甚么意味?”盈盈缓缓将头倚了过去,靠在他肩头上,说道:“你心中既这样想,你我之间,又怎会生甚么嫌隙?事不宜迟,咱们就追赶前去,别要为了避甚么嫌疑,致贻终生之恨。”令狐冲矍然而惊:“致贻终身之恨,致贻终生之恨!”似乎眼见数十名青城弟子正围在林平之、岳灵珊所乘大车之旁,数十柄长剑正在向车中乱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颤。盈盈道:“我去叫醒仪和、仪清两位姊姊,你吩咐她们自行先回恒山,咱们暗中护送你小师妹一程,再回白云庵去。”仪和与仪清见令狐冲伤势未愈,颇不放心,然见他心志已决,急于救人,也不便多劝,只得奉上一大包伤药,送着他二人上车驰去。当令狐冲向仪和、仪清吩咐之时,盈盈站在一旁,转过了头,不敢向仪和、仪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冲孤男寡女,同车夜行,只怕为她二人所笑,直到骡车行出数里,这才吁了口气,颊上红潮渐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华山,只是一条官道,料想不会岔失。拉车的是匹健骡,脚程甚快,静夜之中,只听得车声辚辚,蹄声得得,更无别般声息。
  令狐冲心下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甚么都肯做。她明知我牵记小师妹,便和我同去保护。这等红颜知己,令狐冲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
  盈盈赶着骡子,疾行数里,又缓了下来,说道:“咱们暗中保护你师妹、师弟。他们倘若遇上危难,咱们被迫出手,最好不让他们知道。我看咱们还是易容改装的为是。”令狐冲道:“正是。你还是扮成那个大胡子罢!”盈盈摇摇头道:“不行了。在封禅台侧我现身扶你,你小师妹已瞧在眼里了。”令狐冲道:“那改成甚么才好?”盈盈伸鞭指着前面一间农舍,说道:“我去偷几件衣服来,咱二人扮成一……一……两个乡下兄妹罢。”她本想说“一对”,话到口边,觉得不对,立即改为“两个”。令狐冲自己听了出来,知她最害羞,不敢随便出言说笑,只微微一笑。盈盈正好转过头来,见到他的笑容,脸上一红,问道:“有甚么好笑?”令狐冲微笑道:“没甚么?我是在想,倘若这家乡下人没年轻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个小孩儿,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盈盈噗哧一笑,记起当日和令狐冲初识,他一直叫自己婆婆,心中感到无限温馨,跃下骡车,向那农舍奔去。令狐冲见她轻轻跃入墙中,跟着有犬吠之声,但只叫得一声,便没了声息,想是给盈盈一脚踢晕了。过了好一会,见她捧着一包衣物奔了出来,回到骡车之畔,脸上似笑非笑,神气甚是古怪,突然将衣物往车中一抛,伏在车辕之上,哈哈大笑。令狐冲提起几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农夫和老农妇的衣服,尤其那件农妇的衫子十分宽大,镶着白底青花的花边,式样古老,并非年轻农家姑娘或媳妇的衣衫。这些衣物中还有男人的帽子,女装的包头,又有一根旱烟筒。盈盈笑道:“你是令狐半仙,猜到这乡下人家有个婆婆,只可惜没孩儿……”说到这里便红着脸住了口。令狐冲微笑道:“原来他们是兄妹二人,这两兄妹当真要好,一个不娶,一个不嫁,活到七八十岁,还是住在一起。”盈盈笑着啐了一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冲道:“不是兄妹么?那可奇了。”盈盈忍不住好笑,当下在骡车之后,将老农妇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将包头包在自己头顶,双手在道旁抓些泥尘,抹在自己脸上,这才帮着令狐冲换上老农的衣衫。令狐冲和她脸颊相距不过数寸,但觉她吹气如兰,不由得心中一荡,便想伸手搂住她亲上一亲,只是想到她为人极是端严,半点亵渎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气,有何后果,那可难以料想,当即收摄心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神突然显得异样、随又庄重克制之态,盈盈都瞧得分明,微笑道:“乖孙子,婆婆这才疼你。”伸出手掌,将满掌泥尘往他脸上抹去。令狐冲闭住眼,只感她掌心温软柔滑,在自己脸上轻轻的抹来抹去,说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远的这么抚摸不休。过了一会,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师妹一定认不出,只是小心别开口。”令狐冲道:“我头颈中也得抹些尘土才是。”盈盈笑道:“谁瞧你头颈了?”随即会意,令狐冲是要自己伸手去抚摸他的头颈,弯起中指,在他额头轻轻打个爆栗,回身坐在车夫位上,一声唿哨,赶骡便行,突然间忍不住好笑,越笑越响,竟然弯住了腰,身子难以坐直。
  令狐冲微笑道:“你在那乡下人家见到了甚么?”盈盈笑道:“不是见到了好笑的事。哪老公公和老婆婆是……是夫妻两个……”令狐冲笑道:“原来不是兄妹,是夫妻两个。”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闹,不说了。”令狐冲道:“好,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

  盈盈道:“你别打岔,成不成?我跳进墙去,一只狗叫了起来,我便将狗子拍晕了。哪知这么一叫,便将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说:‘阿毛爹,别是黄鼠狼来偷鸡。’老公公说:‘老黑又不叫了,不会有黄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只怕那黄鼠狼学你从前的死样,半夜三更摸到我家里来时,总带一块牛肉、骡肉来喂狗。’”令狐冲微笑道:“这老婆婆真坏,她绕着弯儿骂你是黄鼠狼。”他知盈盈是最腼腆,她说到那老农夫妇当年的私情,自己只有假装不懂,她或许还会说下去,否则自己言语中只须带上一点儿情意,她立时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说他们没成亲时的事……”说到这里,挺腰一提缰绳,骡子又快跑起来。令狐冲道:“没成亲时怎样啦?他们一定规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车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亲一亲。”盈盈呸了一声,不再说了。令狐冲道:“好妹子,亲妹子,他们说些甚么,你说给我听。”盈盈微笑不答。黑夜之中,但听得骡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悦耳。令狐冲向外望去,月色如水,泻在一条又宽又直的官道上,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骡车缓缓驶入雾中,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正当初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令狐冲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盈盈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在回想那对老农夫妇的谈话:老公公道:“那一晚屋里半两肉也没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只鸡杀了,拿到你家来喂你的狗。那只狗叫甚么名字啊?”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对啦,叫大花。它吃了半只鸡,乖乖的一声不出,你爹爹、妈妈甚么也不知道。咱们的阿毛,就是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后来我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来。”老公公道:“幸亏你肚子大了,否则的话,你爹怎肯把你嫁给我这穷小子?那时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发怒,骂道:“你这死鬼,原来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瞒着我,我……我决不能饶你。”老公公道:“别吵,别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还吵甚么?”
  当下盈盈生怕令狐冲记挂,不敢多听,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锭银子。她轻手轻脚,这一对老夫妇一来年老迟钝,二来说得兴起,竟浑不知觉。
  盈盈想着他二人的说话,突然间面红过耳,庆幸好得是在黑夜之中,否则教令狐冲见到自己脸色,那真不用做人了。她不再催赶骡子,大车行得渐渐慢了,行了一程,转了个弯,来到一座大湖之衅。湖旁都是垂柳,圆圆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动,银光闪闪。
  盈盈轻声问道:“冲哥,你睡着了吗?”令狐冲道:“我睡着了,我正在做梦。”盈盈道:“你在做甚么梦?”令狐冲道:“我梦见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家的狗。”盈盈笑道:“你人不正经,做的梦也不正经。”
  两人并肩坐在车中,望着湖水。令狐冲伸过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上。盈盈的手微微一颤,却不缩回。令狐冲心想:“若得永远如此,不再见到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
  盈盈道:“你在想甚么?”令狐冲将适才心中所想说了出来。盈盈反转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说道:“冲哥,我真是快活。”令狐冲道:“我也是一样。”盈盈道:“你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我虽然感激,可也没此刻欢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只想到我,没想到你小师妹……”她提到“你小师妹”四字,令狐冲全身一震,脱口而出:“啊哟,咱们快些赶去!”盈盈轻轻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终于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少些。”她轻拉缰绳,转过骡头,骡车从湖畔回上了大路,扬鞭一击,骡子快跑起来。这一口气直赶出了二十余里,骡子脚力已疲,这才放缓脚步。转了两个弯,前面一望平阳,官道旁都种满了高粱,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块极大极大的绿绸,平铺于大地。极目远眺,忽见官道彼端有一辆大车似乎停着不动。令狐冲道:“这辆大车,好像就是林师弟他们的。”盈盈道:“咱们慢慢上去瞧瞧。”任由骡子缓步向前,与前车越来越近。行了一会,才察觉前车其实也在行进,只是行得慢极,又见骡子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赶车之人看背影便是岳灵珊。令狐冲好生诧异,伸出手去一勒缰绳,不令骡子向前,低声道:“那是干甚么?”盈盈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若是赶车上前,立时便给对方发觉,须得施展轻功,暗中偷窥。令狐冲很想同去,但伤处未愈,轻功提不起来,只得点头道:“好。”盈盈轻跃下车,钻入了高梁丛中。高粱生得极密,一入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时高粱杆子尚矮,叶子也未茂密,不免露头于外。她弯腰而行,辨明蹄声的所在,赶上前去,在高粱丛中与岳灵珊的大车并肩而行。只听得林平之说道:“我的剑谱早已尽数交给你爹爹了,自己没私自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着我?”岳灵珊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图你的剑谱,当真好没来由。你凭良心说,你初入华山门下,那时又没甚么剑谱,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难道也是别有居心吗?”林平之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天下知名,余沧海、木高峰他们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便来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妈妈的嘱咐,故意来向我卖好?”岳灵珊呜咽道:“你真要这么想,我又有甚么法子?”林平之气忿忿的道:“难道是我错怪了你?这《辟邪剑谱》,你爹爹不是终于从我手中得去了吗?谁都知道,要得《辟邪剑谱》,总须向我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沧海、木高峰,哼哼,岳不群,有甚么分别了?只不过岳不群成则为王,余沧海、木高峰败则为寇而已。”
  岳灵珊怒道:“你如此损我爹爹,当我是甚么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
  林平之站定了脚步,大声道:“你要怎样?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伤,你便要杀我,是不是?我一双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岳灵珊道:“原来你当初识得我,跟我要好,就是瞎了眼睛。”勒住缰绳,骡车停了下来。
  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谋远虑,为了一部《辟邪剑谱》,竟会到福州来开小酒店?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其实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装不会,引得我出手。哼,林平之,你这早瞎了眼睛的浑小子,凭这一手三脚猫的功夫,居然胆敢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你是爹娘的心肝肉儿,他们若不是有重大图谋,怎肯让你到外边抛头露面、干这当垆卖酒的低三下四勾当?”
  岳灵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师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来玩儿,定要跟着二师哥去。”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门人弟子如此严厉,倘若他认为不妥,便任你跪着哀求三日三夜,也决计不会准许。自然因为他信不过二师哥,这才派你在旁监视。”
  岳灵珊默然,似乎觉得林平之的猜测,也非全然没有道理,隔了一会,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到福州之前,从未听见过《辟邪剑谱》四字。爹爹只说,大师哥打了青城弟子,双方生了嫌隙,现下青城派人众大举东行,只怕于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师哥和我去暗中查察。”林平之叹了口气,似乎心肠软了下来,说道:“好罢,我便再信你一次。可是我已变成这个样子,你跟着我又有甚么意思?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就回头……回头到令狐冲那里去罢!”
  盈盈一听到“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句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道:“那是甚么缘故?”随即羞得满面通红,连脖子中也热了,心想:“女孩儿家去偷听人家夫妻的私话,已大大不该,却又去想那是甚么缘故,真是……真是……”转身便行,但只走得几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停步,侧耳又听,但心下害怕,不敢回到先前站立处,和林岳二人便相隔远了些,但二人的话声仍清晰入耳。只听岳灵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亲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极深,虽和我同房,却不肯和我同床。你既然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林平之叹了口气,说道:“我没恨你。”岳灵珊道:“你不恨我?那为甚么日间假情假意,对我亲热之极,一等晚上回到房中,连话也不跟我说一话?爸爸妈妈几次三番查问你待我怎样,我总是说你很好,很好,很好……哇……”说到这里,突然纵声大哭。
  林平之一跃上车,双手握住她肩膀,厉声道:“你说你爹妈几次三番的查问,要知道我待你怎样,此话当真?”岳灵珊呜咽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么?”林平之问道:“明明我待你不好,从来没跟你同床。那你又为甚么说很好?”岳灵珊泣道:“我既然嫁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转意。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编排自己夫君的不是?”林平之半晌不语,只是咬牙切齿,过了好一会,才慢慢的道:“哼,我只道你爹爹顾念着你,对我还算手下留情,岂知全仗你从中遮掩。你若不是这么说,姓林的早就死在华山之巅了。”岳灵珊抽抽噎噎的道:“哪有此事?夫妻俩新婚,便有些小小不和,做岳父的岂能为此而将女婿杀了?”盈盈听到这里,慢慢向前走了几步。
  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杀我,不是为我待你不好,而是为我学了辟邪剑法。”岳灵珊道:“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爹爹这几日来所使的剑法古怪之极,可是威力却又强大无比。爹爹打败左冷禅,夺得五岳派掌门,你杀了余沧海、木高峰,难道……难道这当真便是辟邪剑法吗?”
  林平之道:“正是!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当年我曾祖远图公以这七十二路剑法威慑群邪,创下‘福威镖局’的基业,天下英雄,无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说到这件事时,声音也响了起来,语音中充满了得意之情。岳灵珊道:“可是,你一直没跟我说已学会了这套剑法。”林平之道:“我怎么敢说?令狐冲在福州抢到了那件袈裟,毕竟还是拿不去,只不过录着剑谱的这件袈裟,却落入了你爹爹手中……”岳灵珊尖声叫道:“不,不会的!爹爹说,剑谱给大师哥拿了去,我曾求他还给你,他说甚么也不肯。”林平之哼的一声冷笑。岳灵珊又道:“大师哥剑法厉害,连爹爹也敌他不过,难道他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不是从你家的《辟邪剑谱》学的?”林平之又是一声冷笑,说道:“令狐冲虽然奸猾,但比起你爹爹来,可又差得远了。再说,他的剑法乱七八糟,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剑法相比?在封禅台侧比武,他连你也比不过,在你剑底受了重伤,哼哼,又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剑法相比?”岳灵珊低声道:“他是故意让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对你的情义可深着哪!”这句话盈盈倘若早一日听见,虽然早知令狐冲比剑时故意容让,仍会恼怒之极,可是今宵两人良夜同车,湖畔清谈,已然心意相照,她心中反而感到一阵甜意:“他从前确是对你很好,可是现下却待我好得多了。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对你变心,实在是你欺侮得他太也狠了。”
  岳灵珊道:“原来大师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那为甚么爹爹一直怪他偷了你家的《辟邪剑谱》?那日爹爹将他逐出华山门墙,宣布他罪名之时,那也是一条大罪。这么说来,我……我可错怪他了。”林平之冷笑道:“有甚么错怪?令狐冲又不是不想夺我的剑谱,实则他确已夺去了。只不过强盗遇着贼爷爷,他重伤之后,晕了过去,你爹爹从他身上搜了出来,乘机赖他偷了去,以便掩人耳目,这叫做贼喊捉贼……”岳灵珊怒道:“甚么贼不贼的,说得这么难听!”林平之道:“你爹爹做这种事,就不难听?他做得,我便说不得?”岳灵珊叹了口气,说道:“那日在向阳巷中,这件袈裟是给嵩山派的坏人夺了去的。大师哥杀了这二人,将袈裟夺回,未必是想据为己有。大师哥气量大得很,从小就不贪图旁人的物事。爹爹说他取了你的剑谱,我一直有些怀疑,只是爹爹既这么说,又见大师哥剑法突然大进,连爹爹也及不上,这才不由得不信。”盈盈心道:“你能说这几句话,不枉了冲郎爱你一场。”
  林平之冷笑道:“他这么好,你为甚么又不跟他去?”岳灵珊道:“平弟,你到此刻,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师哥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一般。我对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没当他是情郎。自从你来到华山之后,我跟你说不出的投缘,只觉一刻不见,心中也是抛不开,放不下,我对你的心意,永永远远也不会变。”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妈妈。”语气转为柔和,显然对岳灵珊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颇为感动。两人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岳灵珊道:“平弟,你对我爹爹成见很深,你们二人今后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鸡……我……我总之是跟定了你。咱们还是远走高飞,找个隐僻的所在,快快活活过日子。”
  林平之冷笑道:“你倒想得挺美。我这一杀余沧海、木高峰,已闹得天下皆知,你爹爹自然知道我已学了辟邪剑法,他又怎能容得我活在世上?”
  岳灵珊叹道:“你说我爹爹谋你的剑谱,事实俱在,我也不能为他辩白。但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你学过辟邪剑法,他定要杀你,天下焉有是理?《辟邪剑谱》本是你家之物,你学这剑法,乃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也决不能为此杀你。”林平之道:“你这么说,只因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为人,也不明白这《辟邪剑谱》到底是甚么东西。”岳灵珊道:“我虽对你死心塌地,可是对你的心,我实在也不明白。”林平之道:“是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何必要明白?”说到这里,语气又暴躁起来。岳灵珊不敢再跟他多说,道:“嗯,咱们走罢!”林平之道:“上哪里去?”岳灵珊道:“你爱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天涯海角,总是和你在一起。”林平之道:“你这话当真?将来不论如何,可都不要后悔。”岳灵珊道:“我决心和你好,决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辈子的主意,哪里还会后悔?你的眼睛受伤,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难以复元,我也是永远陪着你,服侍你,直到我俩一起死了。”
  这番话情意真挚,盈盈在高粱丛中听着,不禁心中感动。林平之哼了一声,似乎仍是不信。岳灵珊轻声说道:“平弟,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甚么都交了给你,你……你总信得过我了罢。我俩今晚在这里洞房花烛,做真正的夫妻,从今而后,做……真正的夫妻……”她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已几不可闻。盈盈又是一阵奇窘,心想:“到了这时候,我再听下去,以后还能做人吗?”当即缓步移开,暗骂:“这岳姑娘真不要脸!在这阳关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猛听得林平之一声大叫,声音甚是凄厉,跟着喝道:“滚开!别过来!”盈盈大吃一惊,心道:“干甚么了?为甚么这姓林的这么凶?”跟着便听得岳灵珊哭了出来。林平之喝道:“走开,走开!快走得远远的,我宁可给你父亲杀了,不要你跟着我。”岳灵珊哭道:“你这样轻贱于我……到底……到底我做错了甚么……”林平之道:“我……我……”顿了一顿,又道:“你……你……”但又住口不说。
  岳灵珊道:“你心中有甚么话,尽管说个明白。倘若真是我错了,即或是你怪我爹爹,不肯原谅,你明白说一句,也不用你动手,我立即横剑自刎。刷的一声响,拔剑出鞘。盈盈心道:“她这可要给林平之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步走回,离大车甚近,以便抢救。
  林平之又道:“我……我……”过了一会,长叹一声,说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好。”岳灵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又羞又急,又是气苦。林平之道:“好,我跟你说了便是。”岳灵珊泣道:“你打我也好,杀我也好,就别这样教人家不明不白。”林平之道:“你既对我并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说了,好教你从此死了这心。”岳灵珊道:“为甚么?”林平之道:“为甚么?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在武林中向来大大有名。余沧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掌门,自身原以剑法见长,却也要千方百计的来谋我家的剑谱。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却何以如此不济?他任人欺凌,全无反抗之能,那又为甚么?”岳灵珊道:“或者因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习武,又或者自幼体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个个武功高强的。”林平之道:“不对。我爹爹就算剑法不行,也不过是学得不到家,内功根底浅,剑法造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剑法,压根儿就是错的,从头至尾,就不是那一回事。”岳灵珊沉吟道:“这……这可就奇怪得很了。”
  林平之道:“其实说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远图公,本来是甚么人?”岳灵珊道:“不知道。”林平之道:“他本来是个和尚。”岳灵珊道:“原来是出家人。有些武林英雄,在江湖上创下了轰轰烈烈的事业,临到老来看破世情,出家为僧,也是有的。”林平之道:“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后来再还俗的。”岳灵珊道:“英雄豪杰,少年时做过和尚,也不是没有。明朝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小时候便曾在皇觉寺出家为僧。”
  盈盈心想:“岳姑娘知道丈夫心胸狭窄,不但没一句话敢得罪他,还不住口的宽慰。”
  只听岳灵珊又道:“咱们曾祖远图公少年时曾出过家,想必是公公对你说的。”林平之道:“我爹爹从未说过,恐怕他也不会知道。我家向阳巷老宅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和你一起去过。”岳灵珊道:“是。”林平之道:“这《辟邪剑谱》为甚么抄录在一件袈裟上?只因为他本来是和尚,见到剑谱之后,偷偷的抄在袈裟上,盗了出来。他还俗之后,在家中起了一座佛堂,没敢忘了礼敬菩萨。”岳灵珊道:“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说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将剑谱传给了远图公,这套剑谱本来就是写在袈裟上的。远图公得到这套剑谱,手段本就光明正大。”林平之道:“不是的。”岳灵珊道:“你既这么推测,想必不错。”林平之道:“不是我推测,是远图公亲笔写在袈裟上的。”岳灵珊道:“啊,原来如此。”林平之道:“他在剑谱之末注明,他原在寺中为僧,以特殊机缘,从旁人口中闻此剑谱,录于袈裟之上。他郑重告诫,这门剑法太过阴损毒辣,修习者必会断子绝孙。尼僧习之,已然甚不相宜,大伤佛家慈悲之意,俗家人更万万不可研习。”岳灵珊道:“可是他自己竟又学了。”林平之道:“当时我也如你这么想,这剑法就算太过毒辣,不宜修习,可是远图公习了之后,还不是一般的娶妻生子,传种接代?”岳灵珊道:“是啊。不过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后来再学剑法。”
  林平之道:“决计不是。天下习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强,一见到这剑谱,决不可能不会依法试演一招。试了第一招之后,决不会不试第二招;试了第二招后,更不会不试第三招。不见剑谱则已,一见之下,定然着迷,再也难以自拔,非从头至尾修习不可。就算明知将有极大祸患,那也是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盈盈听到这里,心想:“爹爹曾道,这《辟邪剑谱》,其实和我教的《葵花宝典》同出一源,基本原理并无二致,无怪岳不群和这林平之的剑法,竟然和东方不败如此近似。”又想:“爹爹说道,《葵花宝典》上的功夫习之有损无益。他知道学武之人一见到内容精深的武学秘籍,纵然明知习之有害,却也会陷溺其中,难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宝典,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他为甚么传给了东方不败?”想到这一节,自然而然的就会推断:“原来当时爹爹已瞧出东方不败包藏祸心,传他宝典是有意陷害于他。向叔叔却还道爹爹颟顸懵憧,给东方不败蒙在鼓里,空自着急。其实以爹爹如此精明厉害之人,怎会长期的如此胡涂?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东方不败竟然先下手为强,将爹爹捉了起来,囚入西湖湖底。总算他心地还不是坏得到家,倘若那时竟将爹爹一刀杀了,或者吩咐不给饮食,爹爹哪里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其实我们能杀了东方不败,那也是侥幸之极的事,若无冲郎在旁援手,爹爹、向叔叔、上官云和我四人,一上来就给东方不败杀了。又若无杨莲亭在旁乱他心神,东方不败仍是不败。”想到这里,不由得觉得东方不败有些可怜,又想:“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后,待我着实不薄,礼数周到。我在日月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无异。今日我亲生爹爹身为教主,我反无昔时的权柄风光。唉,我今日已有了冲郎,还要那些劳什子的权柄风光干甚么?”回思往事,想到父亲的心计深沉,不由得暗暗心惊:“直到今天,爹爹还是没答允将散功的法门传授冲郎。冲郎体内积贮了别人的异种真气,不加发散,祸胎越结越巨,迟早必生大患。爹爹说道,只须他入了我教,不但立即传他此术,还宣示教众,立他为教主的承继之人,可是冲郎偏偏不肯低头屈从,当真是为难得很。”一时喜,一时忧,悄立于高粱丛中,虽说是思潮杂沓,但想来想去,总是归结在令狐冲身上。这时林平之和岳灵珊也是默默无言。过了好一会,听得林平之说道:“远图公一见剑谱之后,当然立即就练。”岳灵珊道:“这套剑法就算真有祸患,也决不会立即发作,总是在练了十年八年之后,才有不良后果。远图公娶妻生子,自是在祸患发作之前的事了。”林平之道:“不……是……的。”这三个字拖得很长,可是语意中并无丝毫犹疑,顿了一顿,道:“我初时也如你这般想,只过得几天,便知不然。我爷爷决不能是远图公的亲生儿子,多半是远图公领养的。远图公娶妻生子,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岳灵珊“啊”的一声,颤声道:“掩人耳目?那……那为了甚么?”林平之哼了一声不答,过了一会,说道:“我见到剑谱之时,和你好事已近。我几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亲之后,真正做了夫妻,这才起始练剑。可是剑谱中所载的招式法门,非任何习武之人所能抗拒。我终于……我终于……自宫习剑……”岳灵珊失声道:“你……你自……自宫练剑?”林平之阴森森的道:“正是。这辟邪剑谱的第一道法诀,便是:‘武林称雄,挥剑自宫’。”岳灵珊道:“那……那为甚么?”林平之道:“练这辟邪剑法,自练内功入手。若不自宫,一练之下,立即欲火如焚,登时走火入魔,僵瘫而死。”岳灵珊道:“原来如此。”语音如蚊,几不可闻。
  盈盈心中也道:“原来如此!”这时她才明白,为甚么东方不败一代枭雄,武功无故于天下,却身穿妇人装束,拈针绣花,而对杨莲亭这样一个虬髯魁梧、俗不可耐的臭男人,却又如此着迷,原来为了练这邪门武功,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只听得岳灵珊轻轻啜泣,说道:“当年远图公假装娶妻生子,是为了掩人耳目,你……你也是……”林平之道:“不错,我自宫之后,仍和你成亲,也是掩人耳目,不过只是要掩你爹爹一人的耳目。”岳灵珊呜呜咽咽的只是低泣。林平之道:“我一切都跟你说了,你痛恨我入骨,这就走罢。”岳灵珊哽咽道:“我不恨你,你是为情势所逼,无可奈何。我只恨……只恨当年写下那《辟邪剑谱》之人,为甚么……为甚么要这样害人。”林平之嘿嘿一笑,说道:“这位前辈英雄,是个太监。”岳灵珊“嗯”了一声,说道:“然则……然则我爹爹……也是……也是像你这样……”林平之道:“既练此剑法,又怎能例外?你爹爹身为一派掌门,倘若有人知道他挥剑自宫,传将出去,岂不是贻笑江湖?因此他如知我习过这门剑法,非杀我不可。他几次三番查问我对你如何,便是要确知我有无自宫。假如当时你稍有怨怼之情,我这条命早已不保了。”岳灵珊道:“现下他是知道了。”林平之道:“我杀余沧海,杀木高峰,数日之内,便将传遍武林,天下皆知。”言下甚是得意。岳灵珊道:“照这么说,只怕……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过,咱们到哪里去躲避才好?”
  林平之奇道:“咱们?你既已知道我这样了,还愿跟着我?”岳灵珊道:“这个自然。平弟,我对你一片心意,始终……始终如一。你的身世甚是可怜……”她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啊”的一声叫,跃下车来,似是给林平之推了下来。只听得林平之怒道:“我不要你可怜,谁要你可怜了?林平之剑术已成,甚么也不怕。等我眼睛好了以后,林平之雄霸天下,甚么岳不群、令狐冲,甚么方证和尚、冲虚道士,都不是我的对手。”盈盈心下暗怒:“等你眼睛好了?哼,你的眼睛好得了吗?”对林平之遭际不幸,她本来颇有恻然之意,待听到他对妻子这等无情无义,又这等狂妄自大,不禁颇为不齿。岳灵珊叹了口气,道:“你总得先找个地方,暂避一时,将眼睛养好了再说。”林平之道:“我自有对付你爹的法子。”岳灵珊道:“这件事既然说来难听,你自然不会说,爹爹也不用担心你。”林平之冷笑道:“哼,对你爹爹的为人,我可比你明白得多了。明天我一见到有人,立即便说及此事。”岳灵珊急道:“那又何必?你这不是……”林平之道:“何必?这是我保命全身的法门。我逢人便说,不久自然传入你爹爹耳中。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说了出来,便不能再杀我灭口,他反而要千方百计的保全我性命。”岳灵珊道:“你的想法真是希奇。”林平之道:“有甚么希奇?你爹爹是否自宫,一眼是瞧不出来的。他胡子落了,大可用漆粘上去,旁人不免将信将疑。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人人都会说是岳不群所杀,这叫做欲盖弥彰。”岳灵珊叹了口气,默不作声。盈盈寻思:“林平之这人心思甚是机敏,这一着委实厉害。岳站娘夹在中间,可为难得很了。这么一来,她父亲不免声名扫地,但如设法阻止,却又危及丈夫性命。”林平之道:“我纵然双眼从此不能见物,但父母大仇得报,一生也决不后悔。当日令狐冲传我爹爹遗言,说向阳巷老宅中祖宗的遗物,千万不可翻看,这是曾祖传下来的遗训。现下我是细看过了,虽然没遵照祖训,却报了父母之仇。若非如此,旁人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浪得虚名,福威镖局历代总镖头都是欺世盗名之徒。”
  岳灵珊道:“当时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师哥,说他受了你林家的《辟邪剑谱》,说他捏造公公的遗言……”林平之道:“就算是我错怪了他,却又怎地?当时连你自己,也不是一样的疑心?”岳灵珊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你和大师哥相识未久,如此疑心,也是人情之常。可是爹爹和我,却不该疑他。世上真正信得过他的,只有妈妈一人。”
  盈盈心道:“谁说只有你妈妈一人?”
  林平之冷笑道:“你娘也真喜欢令狐冲。为了这小子,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岳灵珊讶道:“我爹爹妈妈为了大师哥口角?我爹妈是从来不口角的,你怎么知道?”林平之冷笑道:“从来不口角?那只是装给外人看看而已。连这种事,岳不群也戴起伪君子的假面具。我亲耳听得清清楚楚,难道会假?”岳灵珊道:“我不是说假,只是十分奇怪。怎么我没听到,你听到了?”林平之道:“现下说与你知,也不相干。那日在福州,嵩山派的两人抢了那袈裟去。那两人给令狐冲杀死,袈裟自然是令狐冲得去了。可是当他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之际,我搜他身上,袈裟却已不知去向。”岳灵珊道:“原来在福州城中,你已搜过大师哥身上。”林平之道:“正是,哪又怎样?”岳灵珊道:“没甚么?”

  盈盈心想:“岳姑娘反后跟着这奸狡凶险、暴躁乖戾的小子,这一辈子,苦头可有得吃了。”忽然又想:“我在这里这么久了,冲郎一定挂念。”侧耳倾听,不闻有何声息,料想他定当平安无事。只听林平之续道:“袈裟既不在令狐冲身上,定是给你爹娘取了去。从福州回到华山,我潜心默察,你爹爹掩饰得也真好,竟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你爹爹那时得了病,当然,谁也不知道他是一见袈裟上的《辟邪剑谱》之后,立即便自宫练剑。旅途之中众人聚居,我不敢去窥探你父母的动静,一回华山,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卧室之侧的悬崖上,要从他们的谈话之中,查知剑谱的所在。”岳灵珊道:“你每天晚上都躲在那悬崖上?”林平之道:“正是。”岳灵珊又重复问了一句:“每天晚上?”盈盈听不到林平之的回答,想来他是点了点头。只听得岳灵珊叹道:“你真有毅力。”林平之道:“为报大仇,不得不然。”岳灵珊低低应了声:“是。”
  只听林平之道:“我接连听了十几晚,都没听到甚么异状。有一天晚上,听得你妈妈说道:‘师哥,我觉得你近来神色不对,是不是练那紫霞神功有些儿麻烦?可别太求精进,惹出乱子来。’你爹笑了一声,说道:‘没有啊,练功顺利得很。’你妈道:‘你别瞒我,为甚么你近来说话的嗓子变了,又尖又高,倒像女人似的。’你爹道:‘胡说八道!我说话向来就是这样的。’我听得他说这句话,嗓声就尖得很,确像是个女子在大发脾气。你妈道:‘还说没变?你一生之中,就从来没对我这样说过话。我俩夫妇多年,你心中有甚么解不开的事,何以瞒我?’你爹道:‘有甚么解不开的事?嗯,嵩山之会不远,左冷禅意图吞并四派,其心昭然若揭。我为此烦心,那也是有的。’你妈道:‘我看还不止于此。’你爹又生气了,尖声道:‘你便是瞎疑心,此外更有甚么?’你妈道:‘我说了出来,你可别发火。我知道你是冤枉了冲儿。’你爹道:‘冲儿?他和魔教中人来往,和魔教那个姓任的姑娘结下私情,天下皆知,有甚么冤枉他的?’”盈盈听他转述岳不群之言,提到自己,更有“结下私情,天下皆知”八字,脸上微微一热,但随即心中涌起一股柔情。只听林平之续道:“你妈说道:‘他和魔教中人结交,自是没冤枉他。我说你冤枉他偷了平儿的《辟邪剑谱》。’你爹道:‘难道剑谱不是他偷的?他剑术突飞猛进,比你比我还要高明,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妈道:‘那定是他另有际遇。我断定他决计没拿辟邪剑谱。冲儿任性胡闹,不听你我的教训,那是有的。但他自小光明磊落,决不做偷偷摸摸的事。自从珊儿跟平儿要好,将他撇下之后,他这等傲性之人,便是平儿双手将剑谱奉送给他,他也决计不收。’”
  盈盈听到这里,心中说不出的欢喜,真盼立时便能搂住了岳夫人,好好感谢她一番,心想不枉你将冲郎从小抚养长大,华山全派,只有你一人,才真正明白他的为人;又想单凭她这几句话,他日若有机缘,便须好好报答她才是。林平之续道:“你爹哼了一声,道:‘你这么说,咱们将令狐冲这小子逐出门墙,你倒似好生后悔。’你妈道:‘他犯了门规,你执行祖训,清理门户,无人可以非议。但你说他结交左道,罪名已经够了,何必再冤枉他偷盗剑谱?其实你比我还明白得多。你明知他没拿平儿的《辟邪剑谱》。’你爹叫了起来:‘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林平之的声音也是既高且锐,仿效岳不群尖声怒叫,静夜之中,有如厉枭夜啼,盈盈不由得毛骨悚然。隔了一会,才听他续道:“你妈妈缓缓的道:‘你自然知道,只因为这部剑谱,是你取了去的。’你爹怒声吼叫:‘你……你说……是我……’但只说了几个字,突然住口。你妈声音十分平静,说道:‘那日冲儿受伤昏迷,我替他止血治伤之时,见到他身上有件袈裟,写满了字,似乎是剑法之类。第二次替他换药,那件袈裟已经不见了,其时冲儿仍然昏迷未醒。这段时候之中,除了你我二人,并无别人进房。这件袈裟可不是我拿的。’”岳灵珊哽咽道:“我爹爹……我爹爹……”林平之道:“你爹几次插口说话,但均只含糊不清的说了一两个字,便没再说下去。你妈妈语声渐转柔和,说道:‘师哥,我华山一派的剑术,自有独到的造诣,紫霞神功的气功更是不凡,以此与人争雄,自亦足以树名声于江湖,原不必再去另学别派剑术。只是近来左冷禅野心大炽,图并四派。华山一派在你手中,说甚么也不能沦亡于他手中。咱们联络泰山、恒山、衡山三派,到时以四派斗他一派,我看还是占了六成赢面。就算真的不胜,大伙儿轰轰烈烈的剧斗一场,将性命送在嵩山,也就是了,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致愧对华山派的列祖列宗。’”盈盈听到这里,心下暗赞:“这位岳夫人确是女中须眉,比她丈夫可有骨气得多了。”
  只听岳灵珊道:“我妈这几句话,可挺有道理呀。”林平之冷笑道:“可是其时你爹爹已拿了我的剑谱,早已开始修习,哪里还肯听师娘的劝?”他突然称一句“师娘”,足见在他心中,对岳夫人还是不失敬意,继续道:“你爹爹那时说道:‘你这话当真是妇人之见。逞这等匹夫之勇,徒然送了性命,华山派还是给左冷禅吞了,死了之后,未必就有脸面去见华山派列祖列宗。’你妈半晌不语,叹道:‘你苦心焦虑,为了保全本派,有些事我也不能怪你。只是……只是那辟邪剑法练之有损无益,否则的话,为甚么林家子孙都不学这剑法,以致被人家逼得走投无路?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及早别学了罢?’你爹爹大声道:‘你怎知我在学辟邪剑法?你……你……在偷看我吗?’你妈道:‘我又何必偷看这才知道?’你爹大声道:‘你说,你说!’他说得声嘶力竭,话音虽响,却显得颇为气馁。“你妈道:‘你说话的声音,就已经全然变了,人人都听得出来,难道你自己反而不觉得?’你爹还在强辩:‘我向来便是如此。’你妈道:‘每天早晨,你被窝里总是落下了许多胡须……’你爹尖叫一声:‘你瞧见了?’语音甚是惊怖。你妈叹道:‘我早瞧见了,一直不说。你粘的假须,能瞒过旁人,却怎瞒得过和你做了几十年夫妻的枕边之人?’你爹见事已败露,无可再辩,隔了良久,问道:‘旁人还有谁知道了?’你妈道:‘没有。’你爹问:‘珊儿呢?’你妈道:‘她不会知道的。’你爹道:‘平之自然也不知了?’你妈道:‘不知。’你爹道:‘好,我听你的劝,这件袈裟,明儿咱们就设法交给平之,再慢慢想法替令狐冲洗刷清白。这路剑法,我今后也不练了。’你妈十分欢喜,说道:‘那当真再好也没有。不过这剑谱于人有损,岂可让平儿见到?还是毁去了的为是。’”岳灵珊道:“爹爹当然不肯答允了。要是他肯毁去了剑谱,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林平之道:“你猜错了。你爹爹当时说道:‘很好,我立即毁去剑谱!’我大吃一惊,便想出声阻止,剑谱是我林家之物,管他有益有害,你爹爹可无权毁去。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子呀的一声打开,我急忙缩头,眼前红光一闪,那件袈裟飘将下来,跟着窗子又即关上。眼看那袈裟从我身旁飘过,我伸手一抓,差了数尺,没能抓到。其时我只知父母之仇是否能报,系于是否能抓到袈裟,全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右手搭在崖上,左脚拚命向外一勾,只觉脚尖似乎碰到了袈裟,立即缩将回来,当真幸运得紧,竟将那袈裟勾到了,没落入天声峡下的万仞深渊中。”
  盈盈听他说得惊险,心想:“你若没能将袈裟勾到,那才真是幸运得紧呢。”岳灵珊道:“妈妈只道爹爹将剑谱掷入了天声峡中,其实爹爹早将剑法记熟,袈裟于他已然无用,却让你因此而学得了剑法,是不是?”林平之道:“正是。”
  岳灵珊道:“那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老天爷一切早有安排,要你由此而报公公、婆婆的大仇。那……那……那也很好。”林平之道:“可是有一件事,我这几天来几乎想破了头,也是难以明白。为甚么左冷禅也会使辟邪剑法?”岳灵珊“嗯”了一声,语音冷漠,显然对左冷禅会不会使辟邪剑法,全然没放在心上。林平之道:“你没学过这路剑法,不知其中的奥妙所在。那一日左冷禅与你爹爹在封禅台上大战,斗到最后,两人使的全是辟邪剑法。只不过左冷禅的剑法全然似是而非,每一招都似故意要输给你爹爹,总算他剑术根底奇高,每逢极险之处,急变剑招,才得避过,但后来终于给你爹爹刺瞎了双眼。倘若……嗯……倘若他使嵩山剑法,被你爹爹以辟邪剑法所败,那并不希奇。辟邪剑法无敌于天下,原非嵩山剑法之所能匹敌。左冷禅没有自宫,练不成真正的辟邪剑法,那也不奇。我想不通的是,左冷禅这辟邪剑法却是从哪里学来的,为甚么又学得似是而非?”他最后这几句话说得迟疑不定,显是在潜心思索。
  盈盈心想:“没有甚么可听的了。左冷禅的辟邪剑法,多半是从我教偷学去的。他只学了些招式,却不懂这无耻的法门。东方不败的辟邪剑法比岳不群还厉害得多。你若见了,管教你就有三个脑袋,一起都想破了,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她正欲悄悄退开,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二十余骑在官道上急驰而来。

 

 

三十六  伤逝
  
  盈盈生怕令狐冲有失,急展轻功,赶到大车旁,说道:“冲哥,有人来了!”令狐冲笑道:“你又在偷听人家杀鸡喂狗了,是不是?怎地听了这么久?”盈盈呸了一声,想到刚才岳灵珊确是便要在那大车之中,和林平之“做真正夫妻”,不由得满脸发烧,说道:“他们……他们在说修习……修习辟邪剑法的事。”令狐冲道:“你说话吞吞吐吐,一定另有古怪,快上车来,说给我听,不许隐瞒抵赖。”盈盈道:“不上来!好没正经。”令狐冲笑道:“怎么好没正经?”盈盈道:“不知道!”这时蹄声更加近了,盈盈道:“听人数是青城派没死完的弟子,果真是跟着报仇来啦!”令狐冲坐起身来,说道:“咱们慢慢过去,时候也差不多了。”盈盈道:“是。”她知令狐冲对岳灵珊关心之极,既有敌人来袭,他受伤再重,也是非过去援手不可,何况任由他一人留在车中,自己出手救人,也不放心,当下扶着他跨下车来。令狐冲左足踏地,伤口微觉疼痛,身子一侧,碰了碰车辕。拉车的骡子一直悄无声息,大车一动,只道是赶它行走,头一昂,便欲嘶叫。盈盈短剑一挥,一剑将骡头切断,干净利落之极。令狐冲轻声赞道:“好!”他不是赞她剑法快捷,以她这等武功,快剑一挥,骡头便落,毫不希奇,难得的是当机立断,竟不让骡子发出半点声息。至于以后如何拉车,如何赶路,那是另一回事了。
  令狐冲走了几步,听得来骑蹄声又近了些,当即加快步子。盈盈寻思:“他要抢在敌人头里,走得快了,不免牵动伤口。我如伸手抱他负他,岂不羞人?”轻轻一笑,说道:“冲哥,可要得罪了。”不等令狐冲回答,右手抓住他背后腰带,左手抓住他衣领,将他身子提了起来,展开轻功,从高粱丛中疾行而前。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好笑,心想自己堂堂恒山派掌门,给她这等如提婴儿般抓在手里,倘若教人见了,当真颜面无存,但若非如此,只怕给青城派人众先到,小师妹立遭凶险,她此举显然是深体自己心意。
  盈盈奔出数十步,来骑马蹄声又近了许多。她转头望去,只见黑暗中一列火把高举,沿着大道驰来,说道:“这些人胆子不小,竟点了火把追人。”令狐冲道:“他们拚死一击,甚么都不顾了,啊哟,不好!”盈盈也即想起,说道:“青城派要放火烧车。”令狐冲道:“咱们上去截住了,不让他们过来。”盈盈道:“不用心急,要救两个人,总还办得到。”令狐冲知她武功了得,青城派中余沧海已死,余人殊不足道,当下也放宽了心。盈盈抓着令狐冲,走到离岳灵珊大车的数丈处,扶他在高粱丛中坐好,低声道:“你安安稳稳的坐着别动。”只听得岳灵珊在车中说道:“敌人快到了,果然是青城派的鼠辈。”林平之道:“你怎知道?”岳灵珊道:“他们欺我夫妻受伤,竟人人手执火把追来,哼,肆无忌惮之极。”林平之道:“人人手执火把?”岳灵珊道:“正是。”林平之多历患难,心思缜密,可比岳灵珊机灵得多,忙道:“快下车,鼠辈要放火烧车!”岳灵珊一想不错,道:“是!否则要这许多火把干甚么?”一跃下车,伸手握住林平之的手。林平之跟着也跃了下来。两人走出数丈,伏在高粱丛中,与令狐冲、盈盈两人所伏处相距不远。蹄声震耳,青城派众人驰近大车,先截住了去路,将大车团团围住。一人叫道:“林平之,你这狗贼,做乌龟么?怎地不伸出头来?”众人听得车中寂静无声,有人道:“只怕是下车逃走了。”只见一个火把划过黑暗,掷向大车。忽然车中伸出一只手来,接住了火把,反掷出来。青城众人大哗,叫道:“狗贼在车里!
  狗贼在车里!”车中突然有人伸手出来,接住火把反掷,令狐冲和盈盈自是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到大车之中另有强援。岳灵珊却更大吃一惊,她和林平之说了这许久话,全没想到车中竟有旁人,眼见这人掷出火把,手势极劲,武功显是颇高。青城弟子掷出八个火把,那人一一接住,一一还掷,虽然没伤到人,余下青城弟子却也不再投掷火把,只远远围着大车,齐声呐喊。火光下人人瞧得明白,那只手干枯焦黄,青筋突起,是老年人之手。有人叫道:“不是林平之!”另有人道:“也不是他老婆。”有人叫道:“龟儿子不敢下车,多半也受了伤。”众人犹豫半晌,见车中并无动静,突然间发一声喊,二十余人一涌而上,各挺长剑,向大车中插去。只听得波的一声响,一人从车顶跃出,手中长剑闪烁,窜到青城派群弟子之后,长剑挥动,两名青城弟子登时倒地。这人身披黄衫,似是嵩山派打扮,脸上蒙了青布,只露出精光闪闪的一双眼珠,出剑奇快,数招之下,又有两名青城弟子中剑倒地。令狐冲和盈盈双手一握,想的都是同一个念头:“这人使的又是辟邪剑法。”
  但瞧他身形绝不是岳不群。两人又是同一念头:“世上除了岳不群、林平之、左冷禅三人之外,居然还有第四人会使辟邪剑法。”岳灵珊低声道:“这人所使的,似乎跟你的剑法一样。”林平之“咦”的一声,奇道:“他……他也会使我的剑法?你可没看错?”片刻之间,青城派又有三人中剑。但令狐冲和盈盈都已瞧了出来,这人所使剑招虽是辟邪剑法,但闪跃进退固与东方不败相去甚远,亦不及岳不群和林平之的神出鬼没,只是他本身武功甚高,远胜青城诸弟子,加上辟邪剑法的奇妙,以一敌众,仍大占上风。岳灵珊道:“他剑法好像和你相同,但出手没你快。”林平之吁了口气,道:“出手不快,便不合我家剑法的精义。可是……可是,他是谁?为甚么会使这剑法?”
  酣斗声中,青城弟子中又有一人被他长剑贯胸,那人大喝一声,抽剑出来,将另一人拦腰斩为两截。余人心胆俱寒,四下散开。那人一声呼喝,冲出两步。青城弟子中有人“啊”的一声叫,转头便奔,余人泄了气,一窝蜂的都走了。有的两人一骑,有的不及乘马,步行飞奔,刹那间走得不知去向。那人显然也颇为疲累,长剑拄地,不住喘气。令狐冲和盈盈从他喘息之中,知道此人适才一场剧斗,为时虽暂,却已大耗内力,多半还已受了颇重的暗伤。
  这时地下有七八个火把仍在燃烧,火光闪耀,明暗不定。这黄衫老人喘息半晌,提起长剑,缓缓插入剑鞘,说道:“林少侠、林夫人,在下奉嵩山左掌门之命,前来援手。”他语音极低,嗓音嘶哑,每一个字都说得含糊不清,似乎口中含物,又似舌头少了一截,声音从喉中发出。林平之道:“多谢阁下相助,请教高姓大名。”说着和岳灵珊从高粱丛中出来。那老人道:“左掌门得悉少侠与夫人为奸人所算,受了重伤,命在下护送两位前往稳妥之地,治伤疗养,担保令岳无法找到。”
  令狐冲、盈盈、林平之、岳灵珊均想:“左冷禅怎会知道其中诸般关节?”林平之道:“左掌门和阁下美意,在下甚是感激。养伤一节,在下自能料理,却不敢烦劳尊驾了。”那老人道:“少侠双目为塞北明驼毒液所伤,不但复明甚难,而且此人所使毒药极为阴狠厉害,若不由左掌门亲施刀圭药石,只怕……只怕……少侠的性命亦自难保。”
  林平之自中了木高峰的毒水后,双目和脸上均是麻痒难当,恨不得伸指将自己眼珠挖了出来,以大耐力,方始强行克制,知道此人所言非虚,沉吟道:“在下和左掌门无亲无故,左掌门如何这等眷爱?阁下若不明言,在下难以奉命。”那老人嘿嘿一笑,说道:“同仇敌忾,那便如同有亲有故一般了。左掌门的双目为岳不群所伤。阁下双目受伤,推寻源由,祸端也是从岳不群身上而起。岳不群既知少侠已修习辟邪剑法,少侠便避到天涯海角,他也非追杀你不可。他此时身为五岳派掌门,权势熏天,少侠一人又如何能与之相抗?何况……何况……嘿嘿,岳不群的亲生爱女,便朝夕陪在少侠身旁,少侠便有通天本领,也难防床头枕边的暗算……”岳灵珊突然大声道:“二师哥,原来是你!”她这一声叫了出来,令狐冲全身一震。他听那老者说话,声音虽然十分含糊,但语气听来甚熟,发觉是个相稔之人,听岳灵珊一叫,登时省悟,此人果然便是劳德诺。只是先前曾听岳灵珊说道,劳德诺已在福州为人所杀,以致万万想不到是他,然则岳灵珊先前所云的死讯并非事实。只听那老者冷冷的道:“小丫头倒也机警,认出了我的声音。”他不再以喉音说话,语音清晰,确是劳德诺。林平之道:“二师哥,你在福州假装为人所杀,然则……然则八师哥是你杀的?”劳德诺哼了一声,说道:“不是。英白罗是小孩儿,我杀他干么?”岳灵珊大声道:“还说不是呢?他……他……小林子背上这一剑,也是你砍的。我一直还冤枉了大师哥。哼,你做得好事,你又另外杀了一个老人,将他面目剁得稀烂,把你的衣服套在死人身上,人人都道你是给人害死了。”劳德诺道:“你所料不错,若非如此,岳不群岂能就此轻易放过了我?但林少侠背上这一剑,却不是我砍的。”岳灵珊道:“不是你?难道另有旁人?”
  劳德诺冷冷的道:“那也不是旁人,便是你的令尊大人。”岳灵珊叫道:“胡说!自己干了坏事,却来含血喷人。我爹爹好端端的,为甚么要剑砍平弟?”劳德诺道:“只因为那时候,你爹爹已从令狐冲身上得到了辟邪剑谱。这剑谱是林家之物,岳不群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的平弟。林平之倘若活在世上,你爹爹怎能修习辟邪剑法?”
  岳灵珊一时无语,在她内心,知道这几句话甚是有理,但想到父亲竟会对林平之忽施暗算,总是不愿相信。她连说几句“胡说八道”,说道:“就算我爹爹要害平弟,难道一剑会砍他不死?”林平之忽道:“这一剑,确是岳不群砍的,二师哥可没说错。”岳灵珊道:“你……你……你也这么说?”林平之道:“岳不群一剑砍在我背上,我受伤极重,情知无法还手,倒地之后,立即装死不动。那时我还不知暗算我的竟是岳不群,可是昏迷之中,听到八师哥的声音,他叫了句:‘师父!’八师哥一句‘师父’,救了我的性命,却送了他自己的性命。”岳灵珊惊道:“你说八师哥也……也……也是我爹爹杀的?”林平之道:“当然是啦!我只听得八师哥叫了‘师父’之后,随即一声惨呼。我也就晕了过去,人事不知了。”劳德诺道:“岳不群本来想在你身上再补一剑,可是我在暗中窥伺,当下轻轻咳嗽了一声。岳不群不敢逗留,立即回入屋中。林兄弟,我这声咳嗽,也可说是救了你的性命。”岳灵珊道:“如果……如果我爹爹真要害你,以后……以后机会甚多,他怎地又不动手了?”林平之冷冷的道:“我此后步步提防,教他再也没下手的机会。那倒也多亏了你,我成日和你在一起,他想杀我,就没这么方便。”岳灵珊哭道:“原来……原来……你所以娶我,既是为了掩人耳目,又……又……不过将我当作一面挡箭牌。”

  林平之不去理她,向劳德诺道:“劳兄,你几时和左掌门结交上了?”劳德诺道:“左掌门是我恩师,我是他老人家的第三弟子。”林平之道:“原来你改投了嵩山派门下。”劳德诺道:“不是改投嵩山门下。我一向便是嵩山门下,只不过奉了恩师之命,投入华山,用意是在查察岳不群的武功,以及华山派的诸般动静。”令狐冲恍然大悟。劳德诺带艺投师,本门中人都是知道的,但他所演示的原来武功驳杂平庸,似是云贵一带旁门所传,万料不到竟是嵩山高弟。原来左冷禅意图吞并四派,蓄心已久,早就伏下了这着棋子;那么劳德诺杀陆大有、盗紫霞神功的秘谱,自是顺理成章,再也没甚么希奇了。只是师父为人机警之极,居然也会给他瞒过。
  林平之沉思片刻,说道:“原来如此,劳兄将紫霞神功秘笈和辟邪剑谱从华山门中带到嵩山,使左掌门习到这路剑法,功劳不小。”令狐冲和盈盈都暗暗点头,心道:“左冷禅和劳德诺所以会使辟邪剑法,原来由此。林平之的脑筋倒也动得甚快。”劳德诺恨恨的道:“不瞒林兄弟说,你我二人,连同我恩师,可都栽在岳不群这恶贼手下了。这人阴险无比,咱们都中了他的毒计。”林平之道:“嘿,我明白了。劳兄盗去的辟邪剑谱,已给岳不群做了手脚,因此左掌门和劳兄所使的辟邪剑法,有些不大对头。”
  劳德诺咬牙切齿的道:“当年我混入华山派门下,原来岳不群一起始便即发觉,只是不动声色,暗中留意我的作为。岳不群所录的辟邪剑谱上,所记的剑法虽妙,却都似是而非,更缺了修习内功的法门。他故意将假剑谱让我盗去,使我恩师所习剑法不全。一到生死决战之际,他引我恩师使此剑法,以真剑法对假剑法,自是手操胜券了。否则五岳派掌门之位,如何能落入他手?”林平之叹了口气,道:“岳不群奸诈凶险,你我都堕入了他的彀中。”劳德诺道:“我恩师十分明白事理,虽然给我坏了大事,却无一言一语责怪于我,可是我做弟子的却于心何安?我便拚着上刀山、下油锅,也要杀了岳不群这奸贼,为恩师报仇雪恨。”这几句话语气激愤,显得心中怨毒奇深。林平之嗯了一声。劳德诺又道:“我恩师坏了双眼,此时隐居嵩山西峰。西峰上另有十来位坏了双目之人,都是给岳不群与令狐冲害的。林兄弟随我去见我恩师,你是福州林家辟邪剑门的唯一传人,便是辟邪剑门的掌门,我恩师自当以礼相待,好生相敬。你双目能够治愈,那是最好,否则和我恩师隐居在一起,共谋报此大仇,岂不甚妙?”这番话只说得林平之怦然心动,心想自己双目为毒液所染,自知复明无望,所谓治愈云云,不过是自欺自慰,自己和左冷禅都是失明之人,同病相怜,敌忾同仇,原是再好不过,只是素知左冷禅手段厉害,突然对自己这样好,必然另有所图,便道:“左掌门一番好意,在下却不知何以为报。劳兄是否可以先加明示?”劳德诺哈哈一笑,说道:“林兄弟是明白人,大家以后同心合力,自当坦诚相告。我在岳不群那里取了一本不尽不实的剑谱去,累我师徒大上其当,心中自然不甘。我一路上见到林兄弟大施神威,以奇妙无比的剑法杀木高峰,诛余沧海,青城小丑,望风披靡,显是已得辟邪剑法真传,愚兄好生佩服,抑且艳羡得紧……”林平之已明其意,说道:“劳兄之意,是要我将辟邪剑谱的真本取出来让贤师徒瞧瞧?”劳德诺道:“这是林兄弟家传秘本,外人原不该妄窥。但今后咱们歃血结盟,合力扑杀岳不群。林兄弟倘若双目完好,年轻力壮,自亦不惧于他。但以今日局面,却只有我恩师及愚兄都学到了辟邪剑法,三人合力,才有诛杀岳不群的指望,林兄弟莫怪。”林平之心想:自己双目失明,实不知何以自存,何况若不答应,劳德诺便即用强,杀了自己和岳灵珊二人,劳德诺此议倘是出于真心,于己实利多于害,便道:“左掌门和劳兄愿与在下结盟,在下是高攀了。在下家破人亡,失明残废,虽是由余沧海而起,但岳不群的阴谋亦是主因,要诛杀岳不群之心,在下与贤师徒一般无异。你我既然结盟,这辟邪剑谱,在下何敢自秘,自当取出供贤师徒参阅。”
  劳德诺大喜,道:“林兄弟慷慨大量,我师徒得窥辟邪剑谱真诀,自是感激不尽,今后林兄弟永远是我嵩山派上宾。你我情同手足,再也不分彼此。”林平之道:“多谢了。在下随劳兄到得嵩山之后,立即便将剑谱真诀,尽数背了出来。”劳德诺道:“背了出来?”林平之道:“正是。劳兄有所不知,这剑谱真诀,本由我家曾祖远图公录于一件袈裟之上。这件袈裟给岳不群盗了去,他才得窥我家剑法。后来阴错阳差,这袈裟又落在我手中。小弟生怕岳不群发觉,将剑谱苦记背熟之后,立即将袈裟毁去。倘若将袈裟藏在身上,有我这样一位贤妻相伴,姓林的焉能活到今日?”岳灵珊在旁听着,一直不语,听到他如此讥讽,又哭了起来,泣道:“你……你……”
  劳德诺在车中曾听到他夫妻对话,情知林平之所言非虚,便道:“如此甚好,咱们便同回嵩山如何?”林平之道:“很好。”劳德诺道:“须当弃车乘马,改行小道,否则途中撞上了岳不群,咱们可还不是他的对手。”他略略侧头,问岳灵珊道:“小师妹,你是帮父亲呢?还是帮丈夫?”
  岳灵珊收起了哭声,说道:“我是两不相帮!我……我是个苦命人,明日去落发出家,爹爹也罢,丈夫也罢,从此不再见面了。”林平之冷冷的道:“你到恒山去出家为尼,正是得其所在。”岳灵珊怒道:“林平之,当日你走投无路之时,若非我爹爹救你,你早已死在木高峰的手下,焉能得有今日?就算我爹爹对你不起,我岳灵珊可没对你不起。你说这话,那是甚么意思?”林平之道:“甚么意思?我是要向左掌门表明心迹。”声音极是凶狠。突然之间,岳灵珊“啊”的一声惨呼。
  令狐冲和盈盈同时叫道:“不好!”从高粱丛中跃了出来。令狐冲大叫:“林平之,别害小师妹。”
  劳德诺此刻最怕的,是岳不群和令狐冲二人,一听到令狐冲的声音,不由得魂飞天外,当即抓住林平之的左臂,跃上青城弟子骑来的一匹马,双腿力挟,纵马狂奔。令狐冲挂念岳灵珊的安危,不暇追敌,只见岳灵珊倒在大车的车夫座位上,胸口插了一柄长剑,探她鼻息,已是奄奄一息。令狐冲大叫:“小师妹,小师妹。”岳灵珊道:“是……是大师哥么?”令狐冲喜道:“是……是我。”伸手想去拔剑,盈盈忙伸手一格,道:“拔不得。”
  令狐冲见那剑深入半尺,已成致命之伤,这一拔出来,立即令她气绝而死,眼见无救,心中大恸,哭了出来,叫道:“小……小师妹!”岳灵珊道:“大师哥,你陪在我身边,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吗?”令狐冲咬牙切齿,哭道:“你放心,我一定杀了他,给你报仇。”岳灵珊道:“不,不!他眼睛看不见,你要杀他,他不能抵挡。我……我……我要到妈妈那里去。”令狐冲道:“好,我送你去见师娘。”盈盈听她话声越来越微,命在顷刻,不由得也流下泪来。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对你不起。我……我就要死了。”令狐冲垂泪道:“你不会死的,咱们能想法子治好你。”岳灵珊道:“我……我这里痛……痛得很。大师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万要答允我。”令狐冲握住她左手,道:“你说,你说,我一定答允。”岳灵珊叹了口气,道:“你……你……不肯答允的……而且……也太委屈了你……”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越是微弱。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说好了。”岳灵珊道:“你说甚么?”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要我办甚么事,我一定给你办到。”岳灵珊道:“大师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怜……你知道么?”令狐冲道:“是,我知道。”岳灵珊道:“他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师哥……我死了之后,请你尽力照顾他,别……别让人欺侮了他……”
  令狐冲一怔,万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杀妻,岳灵珊命在垂危,竟然还是不能忘情于他。令狐冲此时恨不得将林平之抓来,将他千刀万剐,日后要饶了他性命,也是千难万难,如何肯去照顾这负心的恶贼?
  岳灵珊缓缓的道:“大师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杀我……他怕我爹爹……他要投靠左冷禅,只好……只好刺我一剑……”令狐冲怒道:“这等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恶贼,你……你还念着他?”岳灵珊道:“他……他不是存心杀我的,只不过……只不过一时失手罢了。大师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顾他……”月光斜照,映在她脸上,只见她目光散乱无神,一对眸子浑不如平时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溅着几滴鲜血,脸上全是求恳的神色。令狐冲想起过去十余年中,和小师妹在华山各处携手共游,有时她要自己做甚么事,脸上也曾露出过这般祈恳的神气,不论这些事多么艰难,多么违反自己的心愿,可从来没拒却过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恳之中,却又充满了哀伤,她明知自己顷刻间便要死去,再也没机会向令狐冲要求甚么,这是最后一次的求恳,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恳。霎时之间,令狐冲胸中热血上涌,明知只要一答允,今后不但受累无穷,而且要强迫自己做许多绝不愿做之事,但眼见岳灵珊这等哀恳的神色和语气,当即点头道:“是了,我答允便是,你放心好了。”
  盈盈在旁听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允?”岳灵珊紧紧握着令狐冲的手,道:“大师哥,多……多谢你……我……我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发出光彩,嘴角边露出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令狐冲见到她这等神情,心想:“能见到她这般开心,不论多大的艰难困苦,也值得为她抵受。”
  忽然之间,岳灵珊轻轻唱起歌来。令狐冲胸口如受重击,听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听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采茶去”的曲调,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当日在思过崖上心痛如绞,便是为了听到她口唱这山歌。她这时又唱了起来,自是想着当日与林平之在华山两情相悦的甜蜜时光。她歌声越来越低,渐渐松开了抓着令狐冲的手,终于手掌一张,慢慢闭上了眼睛。歌声止歇,也停住了呼吸。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伸出双手,将岳灵珊的身子抱了起来,轻轻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别怕!我抱你到你妈妈那里去,没有人再欺侮你了。”
  盈盈见到他背上殷红一片,显是伤口破裂,鲜血不住渗出,衣衫上的血迹越来越大,但当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劝他才好。令狐冲抱着岳灵珊的尸身,昏昏沉沉的迈出了十余步,口中只说:“小师妹,你别怕,别怕!我抱你去见师娘。”突然间双膝一软,扑地摔倒,就此人事不知了。迷糊之中,耳际听到几下丁冬、丁冬的清脆琴声,跟着琴声宛转往复,曲调甚是熟习,听着说不出的受用。他只觉全身没半点力气,连眼皮也不想睁开,只盼永远永远听着这琴声不断。琴声果然绝不停歇的响了下去,听得一会,令狐冲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待得二次醒转,耳中仍是这清幽的琴声,鼻中更闻到芬芳的花香。他慢慢睁开眼来,触眼尽是花朵,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堆满眼前,心想:“这是甚么地方?”听得琴声几个转折,正是盈盈常奏的《清心普善咒》,侧过头来,见到盈盈的背影,她坐在地下,正自抚琴。他渐渐看清楚了置身之所,似乎是在一个山洞之中,阳光从洞口射进来,自己躺在一堆柔软的草上。令狐冲想要坐起,身下所垫的青草簌簌作声。琴声嘎然而止,盈盈回过头来,满脸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令狐冲身畔坐下,凝望着他,脸上爱怜横溢。
  刹那之间,令狐冲心中充满了幸福之感,知道自己为岳灵珊惨死而晕了过去,盈盈将自己救到这山洞中,心中突然又是一阵难过,但逐渐逐渐,从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无比温馨。两人脉脉相对,良久无语。
  令狐冲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盈盈的手背,忽然间从花香之中,闻到一些烤肉的香气。盈盈拿起一根树枝,树枝上穿着一串烤熟了的青蛙,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冲大笑了起来。两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边捉蛙烧烤的情景。两次吃蛙,中间已经过了无数变故,但终究两人还是相聚在一起。令狐冲笑了几声,心中一酸,又掉下泪来。盈盈扶着他坐了起来,指着山外一个新坟,低声道:“岳姑娘便葬在那里。”令狐冲含泪道:“多……多谢你了。”盈盈缓缓摇了摇头,道:“不用多谢。各人有各人的缘份,也各有各的业报。”令狐冲心下暗感歉仄,说道:“盈盈,我对小师妹始终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见怪。”盈盈道:“我自然不会怪你。如果你当真是个浮滑男子,负心薄幸,我也不会这样看重你了。”低声道:“我开始……开始对你倾心,便因在洛阳绿竹巷中,隔着竹帘,你跟我说怎样恋慕你的小师妹。岳姑娘原是个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无缘。如果你不是从小和她一块儿长大,多半她一见你之后,便会喜欢你的。”令狐冲沉思半晌,摇了摇头,道:“不会的。小师妹崇仰我师父,她喜欢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样端庄严肃,沉默寡言。我只是她的游伴,她从来……从来不尊重我。”盈盈道:“或许你说得对。正好林平之就像你师父一样,一本正经,却满肚子都是机心。”令狐冲叹了口气,道:“小师妹临死之前,还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杀她,还是对他全心相爱,那……那也很好。她并不是伤心而死。我想过去看看她的坟。”盈盈扶着他手臂,走出山洞。令狐冲见那坟虽以乱石堆成,却大小石块错落有致,殊非草草,坟前坟后都是鲜花,足见盈盈颇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激。坟前竖着一根削去了枝叶的树干,树皮上用剑尖刻着几个字:“华山女侠岳灵珊姑娘之墓”。令狐冲又怔怔的掉下泪来,说道:“小师妹或许喜欢人家叫她林夫人。”盈盈道:“林平之如此无情无义,岳姑娘泉下有灵,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肠,不会愿作林夫人了。”心道:“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无实,并不是甚么夫妻。”令狐冲道:“那也说得是。”只见四周山峰环抱,处身之所是在一个山谷之中,树林苍翠,遍地山花,枝头啼鸟唱和不绝,是个十分清幽的所在。盈盈道:“咱们便在这里住些时候,一面养伤,一面伴坟。”令狐冲道:“好极了。小师妹独自个在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胆小的。”盈盈听他这话甚痴,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两人便在这翠谷之中住了下来,烤蛙摘果,倒也清静自在。令狐冲所受的只是外伤,既有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兼之内功深厚,养了二十余日,伤势已痊愈了八九。盈盈每日教他奏琴,令狐冲本极聪明,潜心练习,进境也是甚速。这日清晨起来,只见岳灵珊的坟上茁发了几枚青草的嫩芽,令狐冲怔怔的瞧着这几枚草芽,心想:“小师妹坟上也生青草了。她在坟中,却又不知如何?”
  忽听得背后传来几下清幽的箫声,他回过头来,只见盈盈坐在一块岩石之上,手中持箫正自吹奏,所奏的便是《清心普善咒》。他走将过去,见那箫是根新竹,自是盈盈用剑削下竹枝,穿孔调律,制成了洞箫。他搬过瑶琴,盘膝坐下,跟着她的曲调奏了起来。渐渐的潜心曲中,更无杂念,一曲既罢,只觉精神大爽。两人相对一笑。
  盈盈道:“这曲《清心普善咒》你已练得熟了,从今日起,咱们来练那《笑傲江湖曲》如何?”令狐冲道:“这曲子如此难奏,不知甚么时候才跟得上你。”盈盈微笑道:“这曲子乐旨深奥,我也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但这曲子有个特异之处,何以如此,却难以索解,似乎若是二人同奏,互相启发,比之一人独自摸索,进步一定要快得多。”令狐冲拍手道:“是了,当日我听衡山派刘师叔,与魔……与日月教的曲长老合奏此曲,琴箫之声共起鸣响,确是动听无比。这一首曲子,据刘师叔说,原是为琴箫合奏而作的。”盈盈道:“你抚琴,我吹箫,咱们慢慢一节一节的练下去。
  ”令狐冲微笑道:“只可惜这是箫,不是瑟,琴瑟和谐,那就好了。”盈盈脸上一红,道:“这些日子没听你说风言风语,只道是转性了,却原来还是一般。”令狐冲做个鬼脸,知道盈盈性子是最腼腆,虽然荒山空谷,孤男寡女相对,却从来不许自己言行稍有越礼,再说句笑话,只怕她要大半天不理自己,当下凑过去看她展开琴箫之谱,静心听她解释,学着奏了起来。抚琴之道原非易事,《笑傲江湖曲》曲旨深奥,变化繁复,更是艰难,但令狐冲秉性聪明,既得名师指点,而当日在洛阳绿竹巷中就已起始学奏,此后每逢闲日,便即练习,时日既久,自有进境。此刻合奏,初时难以合拍,慢慢的终于也跟上去了,虽不能如曲刘二人之曲尽其妙,却也略有其意境韵味。此后十余日中,两人耳鬓厮磨,合奏琴箫,这青松环绕的翠谷,便是世间的洞天福地,将江湖上的刀光剑影,渐渐都淡忘了。两人都觉得若能在这翠谷中偕老以终,再也不被卷入武林斗殴仇杀之中,那可比甚么都快活了。这日午后,令狐冲和盈盈合奏了大半个时辰,忽觉内息不顺,无法宁静,接连奏错了几处,心中着急,指法更加乱了。盈盈道:“你累吗?休息一会再说。”令狐冲道:“累倒不累,不知怎的,觉得有些烦躁。我去摘些桃子来,晚上再练琴。”盈盈道:“好,可别走远了。”
  令狐冲知道山谷东南有许多野桃树,其时桃实已熟,当下分草拂树,行出八九里,来到野桃树下,纵身摘了两枚桃子,二次纵起时又摘了三枚。眼见桃子已然熟透,树下已掉了不少,数日间便会尽数自落,在地下烂掉,当下一口气摘了数十枚,心想:“我和盈盈吃了桃子之后,将桃核种在山谷四周,数年后桃树成长,翠谷中桃花灿烂,那可多美?”忽然间想起了桃谷六仙:“这山谷四周种满桃树,岂不成为桃谷?我和盈盈岂不变成了桃谷二仙?日后我和她生下六个儿子,那不是小桃谷六仙?那小桃谷六仙倘若便如那老桃谷六仙一般,说话缠夹不清,岂不糟糕?”
  想到这里,正欲纵声大笑,忽听得远处树丛中簌的一声响。令狐冲立即伏低,藏身长草之中,心想:“老是吃烤蛙野果,嘴也腻了,听这声音多半是只野兽,若能捉到一只羚羊野鹿,也好教盈盈惊喜一番。”思念未定,便听得脚步声响,竟是两个人行走之声。令狐冲吃了一惊:“这荒谷中如何有人?定是冲着盈盈和我来了。”
  便在此时,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你没弄错吗?岳不群那厮确会向这边来?”令狐冲惊讶更甚:“他们是追我师父来了,那是甚么人?”另一个声音低沉之人道:“史香主四周都查察过了。岳不群的女儿女婿突然在这一带失踪,各处市镇码头、水陆两道,都不见这对小夫妇的踪迹,定是躲在近一带山谷中养伤。岳不群早晚便会寻来。”
  令狐冲心中一酸,寻思:“原来他们知道小师妹受伤,却不知她已经死了,自是有不少人在寻觅她的下落,尤其是师父师娘。若不是这山谷十分偏僻,早就该寻到这里了。”只听那声音苍老之人道:“倘若你所料不错,岳不群早晚会到此处,咱便在山谷入口处设伏。”那声音低沉之人道:“就算岳不群不来,咱们布置好了之后,也能引他过来。”那老者拍了两下手掌,道:“此计大妙,薛兄弟,瞧你不出,倒还是智多星呢。”那姓薛的笑道:“葛长老说得好。属下蒙你老人家提拔,你老人家有甚么差遣,自当尽心竭力,报答你老的恩典。”令狐冲心下恍然:“原来是日月教的,是盈盈的手下。最好他们走得远远地,别来骚扰我和盈盈。”又想:“此刻师父武功大进,他们人数再多,也决计不是师父的敌手。师父精明机警,武林中无人能及,凭他们这点儿能耐,想要诱我师父上当,那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忽听得远处有人拍拍拍的击了三下手掌,那姓薛的道:“杜长老他们也到了。”葛长老也拍拍拍的击了三下。脚步声响,四人快步奔来,其中二人脚步沉滞,奔到近处,令狐冲听了出来,这二人抬着一件甚么物事。
  葛长老喜道:“杜老弟,抓到岳家小妞儿了?功劳不小哪。”一个声音洪亮之人笑道:“岳家倒是岳家的,是大妞儿,可不是小妞儿。”葛长老“咦”了一声,显是惊喜交集,道:“怎……怎……拿到了岳不群的老婆?”
  令狐冲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便欲扑出救人,但随即记起身上没带剑。他手无长剑,武功便不敌寻常高手,心下暗暗着急,只听那杜长老道:“可不是吗?”葛长老道:“岳夫人剑法了得,杜兄弟怎地将她拿到?啊,定是使了迷药。”杜长老笑道:“这婆娘失魂落魄,来到客店之中,想也不想,倒了一碗茶便喝。人家说岳不群的老婆宁中则如何了不起,却原来是草包一个。”令狐冲心下恼怒,暗道:“我师娘听说爱女受伤失踪,数十天遍寻不获,自然是心神不定,这是爱女心切,哪里是草包一个?你们辱我师娘,待会教你们一个个都死于我剑下。”寻思:“怎能夺到一柄长剑就好了。没剑,刀也行。”只听那葛长老道:“咱们既将岳不群的老婆拿到手,事情就大大好办了。杜兄弟,眼下之计,是如何将岳不群引来。”杜长老道:“引来之后,却又如何?”葛长老微一踌躇,道:“咱们以这婆娘作为人质,逼他弃剑投降。料那岳不群夫妻情深义重,决计不敢反抗。”杜长老道:“葛兄之言有理,就只怕这岳不群心肠狠毒,夫妻间情不深,义不重,那可就有点儿棘手。”葛长老道:“这个……这个……嗯,薛兄弟,你看如何?”那姓薛的道:“在两位长老之前,原挨不上属下说话……”正说到这里,西首又有一人接连击掌三下。杜长老道:“包长老到了。”片刻之间,两人自西如飞奔来,脚步极快。葛长老道:“莫长老也到了。”令狐冲暗暗叫苦:“从脚步声听来,这二人似乎比这葛杜二人武功更高。我赤手空拳,如何才救得师娘?”只听葛杜二长老齐声说道:“包莫二兄也到了,当真再好不过。”葛长老又道:“杜兄弟立了一件大功,拿到了岳不群的婆娘。”一个老者喜道:“妙极,妙极!两位辛苦了。”葛长老道:“那是杜兄弟的功劳。”那老者道:“大家奉教主之命出来办事,不论是谁的功劳,都是托教主的洪福。”令狐冲听这老者的声音有些耳熟,心想:“莫非是当日在黑木崖上曾经见过的?”他运起内功,听得到各人说话,却不敢探头查看。魔教中的长老都是武功高手,自己稍一动弹,只怕便给他们查觉了。葛长老道:“包莫二兄,我正和杜兄弟在商议,怎生才诱得岳不群到来,擒他到黑木崖去。”另一名长老道:“你们想到了甚么计较?”葛长老道:“我们一时还没想到甚么良策,包莫二兄到来,定有妙计。”先一名老者说道:“五岳剑派在嵩山封禅台争夺掌门之位,岳不群刺瞎左冷禅双目,威震嵩山,五岳剑派之中,再也没人敢上台向他挑战。听说这人已得了林家辟邪剑法的真传,非同小可,咱们须得想个万全之策,可不能小觑了他。”杜长老道:“正是。咱们四人合力齐上,虽然未必便输于他,却也无必胜之算。”莫长老道:“包兄,你胸中想已算定,便请说出来如何?”
  那姓包的长老道:“我虽已想到一条计策,但平平无奇,只怕三位见笑了。”莫葛杜三长老齐道:“包兄是本教智囊,想的计策,定是好的。”包长老道:“这其实是个笨法子。咱们掘个极深的陷坑,上面铺上树枝青草,不露痕迹,然后点了这婆娘的穴道,将她放在坑边,再引岳不群到来。他见妻子倒地,自必上前相救,咕咚……扑通……啊哟,不好……”他一面说,一面打手势。三名长老和其余四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莫长老笑道:“包兄此计大妙。咱们自然都埋伏在旁,只等岳不群跌下陷坑,四件兵刃立即封住坑口,不让他上跃。否则这人武功高强,怕他没跌入坑底,便跃了上来。”包长老沉吟道:“但这中间尚有难处。”莫长老道:“甚么难处?啊,是了,包兄怕岳不群剑法诡异,跌入陷阱之后,咱们仍然封他不住?”包长老道:“莫兄料得甚是。这次教主派咱们办事,所对付的,是个合并了五岳剑派的大高手。咱们若得为教主殉身,原是十分荣耀之事,只不过却损了神教与教主的威名。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既是对付君子,便当下些毒手。看来咱们还须在陷阱之中,加上些物事。”杜长老道:“包老之言,大合我心。这‘百花消魂散’,兄弟身边带得不少,大可尽数撒在陷阱上的树枝草叶之中。那岳不群一入陷阱,立时会深深吸一口气……”四人说到这里,又都齐声哄笑。包长老道:“事不宜迟,便须动手。这陷阱却设在何处最好?”葛长老道:“自此向西三里,一边是参天峭壁,另一边下临深渊,唯有一条小道可行,岳不群不来则已,否则定要经过这条小道。”包长老道:“甚好,大家过去瞧瞧。”说着拔足便行,余人随后跟去。
  令狐冲心道:“他们挖掘陷阱,非一时三刻之间所能办妥,我得赶快去通知盈盈,取了长剑,再来教师娘不迟。”待魔教众人走远,悄悄循原路回去。
  行出数里,忽听得嗒嗒嗒的掘地之声,心想:“怎么他们是在此处掘地?”藏身树后,探头一张,果见四名魔教的教众在弓身掘地,几个老者站在一旁。此刻相距近了,见到一个老者的侧面,心下微微一凛:“原来这人便是当年在杭州孤山梅庄中见过的鲍大楚。甚么包长老,却是鲍长老。那日任我行在西湖脱困,第一个收服的魔教长老,便是这鲍大楚。”令狐冲曾见他出手制服黄钟公,知他武功甚高;心想师父出任五岳派掌门,摆明要和魔教为难,魔教自不能坐视,任我行派出来对付他的,只怕尚不止这一路四个长老。见这四人用一对铁戟、一对钢斧,先斫松了土,再用手扒土,抄了出来,心想:“他们明明说要到那边峭壁去挖掘陷阱,却怎么改在此处?”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峭壁旁都是岩石,要挖陷阱,谈何容易?这葛长老是个无智之人,随口瞎说。”但这么一来,阻住了去路,令他无法回去取剑了。眼见四人以临敌交锋用的兵刃来挖土掘地,甚是不便,陷阱非片刻间能掘成,他却又不敢离师娘太远,绕道回去取剑。
  忽听葛长老笑道:“岳不群年纪已经不小,他老婆居然还是这么年轻貌美。”杜长老笑道:“相貌自然不错,年轻却不见得了。我瞧早四十出头了。葛兄若是有兴,待拿住了岳不群,禀明教主,便要了这婆娘如何?”葛长老笑道:“要了这婆娘,那可不敢,拿来玩玩,倒是不妨。”
  令狐冲大怒,心道:“无耻狗贼,胆敢辱我师娘,待会一个个教你们不得好死。”听葛长老笑得甚是猥亵,忍不住探头张望,只见这葛长老伸出手来,在岳夫人脸颊上拧了一把。岳夫人被点要穴,无法反抗,一声也不能出。魔教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杜长老笑道:“葛兄这般猴急,你有没胆子就在这里玩了这个婆娘?”令狐冲怒不可遏,这姓葛的倘真对师娘无礼,尽管自己手中无剑,也要和这些魔教奸人拚个死活。只听葛长老淫笑道:“玩这婆娘,有甚么不敢?但若坏了教主大事,老葛便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鲍大楚冷冷的道:“如此最好。葛兄弟、杜兄弟,你两位轻功好,便去引那岳不群到来,预计再过一个时辰,这里一切便可布置就绪。”葛杜二老齐声道:“是!”纵身向北而去。
  二人去后,空谷之中便听得挖地之声,偶尔莫长老指挥几句。令狐冲躲在草丛之中,大气也不敢透,心想:“我这么久没回,盈盈定然挂念,必会出来寻我。她听到掘地声,过来察看,自会救我师娘。这些魔教中的长老,见到任大小姐到来,怎敢违抗?冲着任教主、向大哥和盈盈的面子,我能不与魔教人众动手,自是再好不过。”想到此处,反觉等得越久越好,那好色的葛长老既已离去,师娘已无受辱之虞。耳听得众人终于掘好陷阱,放入柴草,撒了迷魂毒药,再在陷阱上盖以乱草,鲍大楚等六人分别躲入旁边的草丛之中,静候岳不群到来。令狐冲轻轻抬起一块大石头,拿在手里,心道:“等得师父过来,倘若走近陷阱,我便将石头投上陷阱口上柴草。石头落入陷阱,师父一见,自然警觉。”其时已是初夏,幽谷中蝉声此起彼和,偶有小鸟飞鸣而过,此外更无别般声音。令狐冲将呼吸压得极缓极轻,倾听岳不群和葛杜二长老的脚步声。
  过了半个多时辰,忽听得远处一个女子声音“啊”的一声叫,正是盈盈,令狐冲心道:“盈盈已发见了外人到来。不知她见到了我师父,还是葛杜二长老?”跟着听得脚步声响,两人一前一后,疾奔而来,听得盈盈不住叫唤:“冲哥,冲哥,你师父要杀你,千万不可出来。”令狐冲大吃一惊:“师父为甚么要杀我?”只听盈盈又叫:“冲哥快走,你师父要杀你。”她全力呼唤,显是要令狐冲闻声远走。叫唤声中,只见她头发散乱,手提长剑,快步奔来,岳不群空着双手,在后追赶。眼见盈盈再奔得十余步,便会踏入陷阱,令狐冲和鲍大楚等均十分焦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岳不群电闪而出,左手拿住了盈盈后心,右手随即抓住她双手手腕,将她双臂反在背后。盈盈登时动弹不得,手一松,长剑落地。岳不群这一下出手快极,令狐冲和鲍大楚固不及救援,盈盈本来武功也是甚高,竟无闪避抗拒之能,一招间便给他擒住。令狐冲大惊,险些叫出声来。盈盈仍在叫唤:“冲哥快走,你师父要杀你!”令狐冲热泪涌入眼眶,心想:“她只顾念我的危险,全不念及自己。”
  岳不群左手一松,随即伸指在盈盈背上点了几下,封了她穴道,放开右手,让她委顿在地。便在此时,他一眼见到岳夫人躺在地下,毫不动弹,岳不群吃了一惊,但立时料到,左近定然隐伏重大危险,当下并不走到妻子身边,只不动声色的四下察看,一时不见异状,便淡淡的道:“任大小姐,令狐冲这恶贼杀我爱女,你也有一份吗?”
  令狐冲又是大吃一惊:“师父说我杀了小师妹,这话从哪里说起?”盈盈道:“你女儿是林平之杀的,跟令狐冲有甚么相干?你口口声声说令狐冲杀了你女儿,当真冤枉好人。”岳不群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女婿,难道你不知道?他们新婚燕尔,何等恩爱,岂有杀妻之理?”盈盈道:“林平之投靠嵩山派,为了取信于左冷禅,表明确是与你势不两立,因此将你女儿杀了。”岳不群又是哈哈一笑,说道:“胡说八道。嵩山派?这世上还有甚么嵩山派?嵩山一派早已并入五岳派之中。武林之中,嵩山派已然除名,林平之又怎能去投靠嵩山派?再说,左冷禅是我属下,林平之又不是不知。他不追随身为五岳派掌门的岳父,却去投靠一个瞎了双眼、自身难保的左冷禅,天下再蠢的蠢人,也不会干这种事。”
  盈盈道:“你不相信,那也由得你。你找了到林平之,自己问他好了。”岳不群语音突转严峻,说道:“眼前我要找的不是林平之,而是令狐冲。江湖上人人都道,令狐冲对我女儿非礼,我女儿力拒淫贼,被杀身亡。你编了一大篇谎话出来,为令狐冲隐瞒,显是与他狼狈为奸。”盈盈哼了一声,嘿嘿几下冷笑。岳不群道:“任大小姐,令尊是日月教教主,我对你本来不会为难,但为了逼迫令狐冲出来,说不得,只好在你身上加一点儿小小刑罚。我要先斩去你左手手掌,然后斩去你右手手掌,再斩去你的左脚,再斩去你的右脚。令狐冲这恶贼若还有半点良心,便该现身。”盈盈大声道:“料你也不敢,你动了我身上一根头发,我爹爹将你五岳派杀得鸡犬不留。”岳不群笑道:“我不敢吗?”说着从腰间剑鞘中慢慢抽出长剑。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从草丛中冲了出来,叫道:“师父,令狐冲在这里!”盈盈“啊”的一声,忙道:“快走,快走!他不敢伤我的。”令狐冲摇了摇头,走近几步,说道:“师父……”岳不群厉声道:“小贼,你还有脸叫我:“师父?”令狐冲目中含泪,双膝跪地,颤声道:“皇天在上,令狐冲对岳姑娘向来敬重,决不敢对她有分毫无礼。令狐冲受你夫妇养育的大恩,你要杀我,便请动手。”盈盈大急,叫道:“冲哥,这人半男半女,早已失了人性,你还不快走!”岳不群脸上蓦地现出一股凌厉杀气,转向盈盈,厉声道:“你这话是甚么意思?”盈盈道:“你为了练辟邪剑法,自……自……自己搅得半死半活,早已如鬼怪一般。冲哥,你记得东方不败么?他们都是疯子,你别当他们是常人。”她只盼令狐冲赶快逃走,明知这么说,岳不群定然放不过自己,却也顾不得了。岳不群冷冷的道:“你这些怪话,是从哪里听来的?”盈盈道:“是林平之亲口说的。你偷了林平之的辟邪剑谱,你当他不知道么?你将那件袈裟投入峡谷,那时候林平之躲在你窗外,伸手捡了去,因此他……他也练成了辟邪剑法,若非如此,他怎能杀得了木高峰和余沧海?他自己怎样练成辟邪剑法,自然知道你是怎样练成的。冲哥,你听这岳不群说话的声音,就像女子一般。他……他和东方不败一样,早已失却常性了。”她曾听到林平之和岳灵珊在大车中的说话,令狐冲却没听到。她知令狐冲始终敬爱师父,不愿更增他心中难过,这番话又十分不便出口,是以数月来一直不提。但此刻事机紧迫,只好抖露出来,要令狐冲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甚么武林中的宗师掌门,不过是个失却常性的怪人,与疯子岂可讲甚么恩义交情?岳不群目光中杀气大盛,恶狠狠的道:“任大小姐,我本想留你一条性命,但你说话如此胡闹,却容你不得了。这是你自取其死,可别怪我。”
  盈盈叫道:“冲哥,快走,快走!”
  令狐冲知道师父出手快极,长剑一颤之下,盈盈便没了性命,眼见岳不群长剑提起,作势便欲刺出,大叫:“你要杀人,便来杀我,休得伤她。”
  岳不群转过头来,冷笑道:“你学得一点三脚猫的剑法,便以为能横行江湖么?拾起剑来,教你死得心服。”令狐冲道:“万万不敢……不敢与师……与你动手?”岳不群大声道:“到得今日,你还装腔作势干甚么?那日在黄河舟中,五霸冈上,你勾结一般旁门左道,故意削我面子,其时我便已决意杀你,隐忍至今,已是便宜了你。在福州你落入我手中,若不是碍着我夫人,早教你这小贼见阎王去了。当日一念之差,反使我女儿命丧于你这淫贼之手。”令狐冲急得只叫:“我没有……我没有……”岳不群怒喝:“拾起剑来!你只要能胜得我手中长剑,便可立时杀我,否则我也决不饶你。这魔教妖女口出胡言,我先废了她!”说着举剑便往盈盈颈中斩落。
  令狐冲左手一直拿着一块石头,本意是要用来相救岳不群,免他落入陷阱,此时无暇多想,立时掷出石头,往岳不群胸口投去。岳不群侧身避开。令狐冲着地一滚,拾起盈盈掉在地下的长剑,挺剑刺向岳不群的左腋。倘若岳不群这一剑是刺向令狐冲,他便束手就戳,并不招架,但岳不群听得盈盈揭破自己的秘密,惊怒之下,这剑竟是向她斩落,令狐冲不能不救。岳不群挡了三剑,退开两步,心下暗暗惊异,适才挡这三招,已震得他手臂隐隐发麻。当日师徒二人虽曾在少林寺中拆到千招以上,但令狐冲剑上始终没真正催动内力,此刻事急,这三剑却没再容让。
  令狐冲将岳不群一逼开,反手便去解盈盈的穴道。盈盈叫道:“别管我,小心!”白光一闪,岳不群长剑已然刺到。令狐冲见过东方不败、岳不群、林平之三人的武功,知道对方出手如鬼如魅,迅捷无伦,待得看清楚来招破绽,自身早已中剑,当下长剑反挑,疾刺岳不群的小腹。
  岳不群双足一弹,向后反跃,骂道:“好狠的小贼!”其实岳不群虽将令狐冲自幼抚养长大,竟不明白他的为人,倘若他不理令狐冲的反击,适才这一剑直刺到底,已然取了令狐冲的性命。令狐冲使的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打法,实则他决不会真的一剑刺入师父小腹。岳不群以己之心度人,立即跃开,失却了一个伤敌的良机。
  岳不群数招不胜,出剑更快,令狐冲打起精神,与之周旋。初时他尚想倘若败在师父手下,自己死了固不足惜,但盈盈也必为他所杀,而且盈盈出言伤他,死前定遭惨酷折磨,是以奋力酣斗,一番心意,全是为了回护盈盈。拆到数十招后,岳不群变招繁复,令狐冲凝神接战,渐渐的心中一片空明,眼光所注,只是对方长剑的一点剑尖。独孤九剑,敌强愈强。那日在西湖湖底囚室与任我行比剑,任我行武功之高,世所罕有,但不论他剑招如何腾挪变化,令狐冲的独孤九剑之中,定有相应的招式随机衍生,或守或攻,与之针锋相对。此时令狐冲已学得吸星大法,内力比之当日湖底比剑又已大进。岳不群所学的辟邪剑法剑招虽然怪异,毕竟修习的时日甚浅,远不及令狐冲研习独孤九剑之久,与东方不败之所学相比,那是更加不如了。斗到一百五十六招后,令狐冲出剑已毫不思索,而以岳不群剑招之快,令狐冲亦全无思索之余地。林家辟邪剑法虽然号称七十二招,但每一招各有数十着变化,一经推衍,变化繁复之极。倘若换作旁人,纵不头晕眼花,也必为这万花筒一般的剑法所迷,无所措手,但令狐冲所学的独孤九剑全无招数可言,随敌招之来而自然应接。敌招倘若只有一招,他也只有一招,敌招有千招万招,他也有千招万招。然在岳不群眼中看来,对方剑法之繁,更远胜于己,只怕再斗三日三夜,也仍有新招出来,想到此处,不由得暗生怯意,又想:“任家这妖女揭破了我练剑的秘密,今日若不杀得此二人,此事传入江湖,我焉有脸面再为五岳派的掌门?已往种种筹谋,尽数付于流水了。但林平之这小贼既对任家妖女说了,又怎不对别人说,这……这可……”心下焦急,剑招更加狠了。他虑意既生,剑招更略有窒碍。辟邪剑法原是以快取胜,百余招急攻未能奏效,剑法上的锐气已不免顿挫,再加心神微分,剑上威力更即大减。
  令狐冲心念一动,已瞧出了对方剑法中破绽的所在。独狐九剑的要旨,在于看出敌手武功中的破绽,不论是拳脚刀剑,任何一招之中都必有破绽,由此乘虚而入,一击取胜。那日在黑木崖上与东方不败相斗,东方不败只握一枚绣花针,可是身如电闪,快得无与伦比,虽然身法与招数之中仍有破绽,但这破绽瞬息即逝,待得见到破绽,破绽已然不知去向,决计无法批亢捣虚,攻敌之弱。是以合令狐冲、任我行、向问天、盈盈四大高手之力,无法胜得了一枚绣花针。令狐冲此后见到岳不群与左冷禅在封禅台上相斗,林平之与木高峰、余沧海、青城群弟子相斗。他这些日子来苦思破解这剑招之法,总是有一不可解的难题,那便是对方剑招太快,破绽一现即逝,难加攻击。
  此刻堪堪与岳不群斗到将近二百招,只见他一剑挥来,右腋下露出了破绽。岳不群这一招先前已经使过,本来以他剑招变化之复杂,在二百招内不该重复,但毕竟重复了一次,数招之后,岳不群长剑横削,左腰间露出破绽,这一指又是重复使出。陡然之间,令狐冲心中灵光连闪:“他这辟邪剑法于极快之际,破绽便不成其为破绽。然而剑招中虽无破绽,剑法中的破绽却终于给我找到了。这破绽便是剑招不免重复。”天下任何剑法,不论如何繁复多变,终究有使完之时,倘若仍不能克敌制胜,那么先前使过的剑招自不免再使一次。不过一般名家高手,所精的剑法总有十路八路,每路数十招,招招有变,极少有使到千余招后仍未分胜败的。岳不群所会的剑法虽众,但知令狐冲的剑法实在太强,又熟知华山派的剑法,除了辟邪剑法,决无别的剑法能胜得了他。他数招重复,令狐冲便已想到了取胜之机,心下暗喜。
  岳不群见到他嘴角边忽露微笑,暗暗吃惊:“这小贼为甚么要笑?难道他已有胜我的法子?”当下潜运内力,忽进忽退,绕着令狐冲身子乱转,剑招如狂风骤雨一般,越来越快。盈盈躺在地下,连岳不群的身影也瞧不清楚,只看得头晕眼花,胸口烦恶,只欲作呕。
  又斗得三十余招后,只见岳不群左手前指,右手一缩,令狐冲知道他那一招要第三次使出。其时久斗之下,令狐冲新伤初愈,已感神困力倦,情知局势凶险无比,在岳不群这如雷震、如电闪的快招攻击之下,只要稍有疏虞,自己固然送了性命,更令盈盈大受荼毒,是以一见他这一招又将使出,立即长剑一送,看准了对方右腋,斜斜刺去,剑尖所指,正是这一招破绽所在。那正是料敌机先、制敌之虑。岳不群这一招虽快,但令狐冲一剑抢了在头里,辟邪剑法尚未变招,对方剑招已刺到腋下,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岳不群一声尖叫,声音中充满了又惊又怒,又是绝望之意。令狐冲剑尖刺到对方腋下,猛然间听到他这一下尖锐的叫喊,立时惊觉:“我可斗得昏了,他是师父,如何可以伤他?”当即凝剑不发,说道:“胜败已分,咱们快救了师娘,这就……这就分手了罢!”岳不群脸如死灰,缓缓点头,说道:“好!我认输了。”令狐冲抛下长剑,回头去看盈盈。突然之间,岳不群一声大喝,长剑电闪而前,直刺令狐冲左腰。令狐冲大骇之下,忙伸手去拾长剑,哪里还来得及,噗的一声,剑尖已刺中他后腰。幸好令狐冲内力深厚,剑尖及体时肌肉自然而然的一弹,将剑尖滑得偏了,剑锋斜入,没伤到要害。岳不群大喜,拔出剑来,跟着又是一剑斩下,令狐冲急忙滚开数尺。岳不群抢上来挥剑猛斫,令狐冲又是一滚,当的一声,剑刃砍在地下,与他脑袋相去不过数寸。岳不群提起长剑,一声狞笑,长剑高高举起,抢上一步,正待这一剑便将令狐冲脑袋砍落,陡然间足底空了,身子直向地底陷落。他大吃一惊,慌忙吸一口气,右足着地,待欲纵起,刹那间天旋地转,已是人事不知,腾的一声,落入了陷阱。令狐冲死里逃生,左手按着后腰伤口,挣扎着坐了起来。只听得草丛中有数人同时叫道:“大小姐!圣姑!”几个人奔了出来,正是鲍大楚、莫长老等六人。鲍大楚先抢到陷阱之旁,屏住呼吸,倒转刀柄,在岳不群头顶重重一击,就算他内力了得,迷药迷他不久,这一击也当令他昏迷半天。令狐冲急忙抢到盈盈身边,问道:“他……他封了你哪几处穴道?”盈盈道:“你……你……你不碍……不碍事么?”她惊骇之下,说话颤抖,难以自制,只听到牙关相击,格格作声。令狐冲道:“死不了,别……别怕。”盈盈大声道:“将这恶贼斩了!”鲍大楚应道:“是!”令狐冲忙道:“别伤他性命!”盈盈见他情急,便道:“好,那么快……快擒住他。”她不知陷阱中已布有迷药,只怕岳不群又再纵上,各人不是他对手。鲍大楚道:“遵命!”他决不敢说这陷阱是自己所掘,自己等六人早就躲在一旁,否则何以大小姐为岳不群所困之时,各人贪生怕死,竟不敢出来相救,此事追究起来,势将担当老大干系,只好假装是刚于此时恰好赶到。他伸手揪住岳不群的后领提起,出手如风,连点他身上十二处大穴,又取出绳索,将他手足紧紧绑缚。迷药、击打、点穴、捆缚,连加了四道束缚,岳不群本领再大,也难以逃脱了。令狐冲和盈盈凝眸相对,如在梦寐。隔了好久,盈盈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令狐冲伸过手去,搂住了她,这番死里逃生,只觉人生从未如此之美,问明了她被封穴的所在,替她解开,一眼瞥见师娘仍躺在地上,叫声:“啊哟!”忙抢过去扶起,解开她穴道,叫道:“师娘,多有得罪。”适才一切情形,岳夫人都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她深知令狐冲的为人,对岳灵珊自来敬爱有加,当她犹似天上神仙一般,决不敢有丝毫得罪,连一句重话也不会对她说,若说为她舍命,倒是毫不希奇,至于甚么逼奸不遂、将之杀害,简直荒谬绝伦。何况眼见他和盈盈如此情义深重,岂能更有异动?他出剑制住丈夫,忍手不杀,而丈夫却对他忽施毒手,行径卑鄙,纵是左道旁门之士,亦不屑为,堂堂五岳派掌门,竟然出此手段,当真令人齿冷,刹那间万念俱灰,淡淡的问道:“冲儿,珊儿真是给林平之害死的?”
  令狐冲心中一酸,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道:“弟子……我……我……”岳夫人道:“他不当你是弟子,我却仍旧当你是弟子。只要你喜欢,我仍然是你师娘。”令狐冲心中感激,拜伏在地,叫道:“师娘!师娘!”岳夫人抚摸他头发,眼泪也流了下来,缓缓的道:“那么这位任大小姐所说不错,林平之也学了辟邪剑法,去投靠左冷禅,因此害死了珊儿?”令狐冲道:“正是。”岳夫人哽咽道:“你转过身来,我看看你的伤口。”令狐冲应道:“是。”转过身来。岳夫人撕破他背上衣衫,点了他伤口四周的穴道,说道:“恒山派的伤药,你还有么?”令狐冲道:“有的。”盈盈到他怀中摸了出来,交给岳夫人。岳夫人揩拭了他伤口血迹,敷上伤药,从怀中取出一条洁白的手巾,按在他伤口上,又在自己裙子上撕下布条,替他包扎好了。令狐冲向来当岳夫人是母亲,见她如此对待自己,心下大慰,竟忘了创口疼痛。岳夫人道:“将来杀林平之为珊儿报仇,这件事,自然是你去办了。”令狐冲垂泪道:“小师妹……小师妹……临终之时,求孩儿照料林平之。孩儿不忍伤她之心,已答允了她。这件事……这件事可真为难得紧。”岳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道:“冤孽!冤孽!”又道:“冲儿,你以后对人,不可心地太好了!”令狐冲道:“是!”突然觉得后颈中有热热的液汁流下,回过头来,只见岳夫人脸色惨白,吃了一惊,叫道:“师娘,师娘!”忙站起身来扶住岳夫人时,只见她胸前插了一柄匕首,对准心脏刺入,已然气绝毙命。令狐冲惊得呆了,张嘴大叫,却一点声音也叫不出来。盈盈也是惊骇无已,毕竟她对岳夫人并无情谊,只是惊讶悼惜,并不伤心,当即扶住了令狐冲,过了好一会,令狐冲才哭出声来。鲍大楚见他二人少年情侣,遭际大故,自有许多情话要说,不敢在旁打扰,又怕盈盈追问这陷阱的由来,六人须得商量好一番瞒骗她的言词,当下提起了岳不群,和莫长老等远远退开。令狐冲道:“他……他们要拿我师父怎样?”盈盈道:“你还叫他师父?”令狐冲道:“唉,叫惯了。师娘为甚么要自尽?她为……为甚么要自杀?”盈盈恨恨的道:“自然是为了岳不群这奸人了。嫁了这样卑鄙无耻的丈夫,若不杀他,只好自杀。咱们快杀了岳不群,给你师娘报仇。”
  令狐冲踌躇道:“你说要杀了他?他终究曾经是我师父,养育过我。”盈盈道:“他虽是你师父,曾对你有养育之恩,但他数度想害你,恩仇早以一笔勾销。你师娘对你的恩义,你却未报。你师娘难到不是死在他的手中吗?”令狐冲叹了口气,凄然道:“师娘的大恩,那是终身难报的了。就算岳不群和我之间恩仇已了,我总是不能杀他。”
  盈盈道:“没人要你动手。”提高嗓子,叫道:“鲍长老!”鲍大楚大声答应:“是,大小姐。”和莫长老等过来。盈盈道:“是我爹爹差你们山来办事的吗?”鲍大楚垂手道:“是,教主令旨,命属下同葛、杜、莫三位长老,带领十名兄弟,设法捉拿岳不群回坛。”盈盈道:“葛杜二人呢?”鲍大楚道:“他们于两个多时辰之前,出去诱引岳不群到来,至今未见,只怕……只怕……”盈盈道:“你去搜一搜岳不群身上。”鲍大楚应道:“是!”过去搜检。
  他从岳不群怀中取出一面锦旗,那是五岳剑派的盟旗,十几两金银,另有两块铜牌。鲍大楚声音愤激,大声道:“启禀大小姐:莫杜二长老果然已遭了这厮毒手,这是二位长老的教牌。”说着提起脚来,在岳不群腰间重重踢了一脚。令狐冲大声道:“不可伤他。”鲍大楚恭恭敬敬的应道:“是。”盈盈道:“拿些冷水来,浇醒了他。”莫长老取过腰间水壶,打开壶塞,将冷水淋在岳不群头上。过了一会,岳不群呻吟一声,睁开眼来,只觉头顶和腰间剧痛,又呻吟了一声。盈盈问道:“姓岳的,本教葛杜二长老,是你杀的?”鲍大楚拿着那两块铜牌,在手中抛了几抛,铮铮有声。岳不群料知无幸,骂道:“是我杀的。魔教邪徒,人人得而诛之。”鲍大楚本欲再踢,但想令狐冲跟教主交情极深,又是大小姐的未来夫婿,他说过“不可伤他”,便不敢违命。盈盈冷笑道:“你自负是正教掌门,可是干出来的事,比我们日月神教教下邪恶百倍,还有脸来骂我们是邪徒。连你夫人也对你痛心疾首,宁可自杀,也不愿再和你做夫妻,你还有脸活在世上吗?”岳不群骂道:“小妖女胡说八道!我夫人明明是给你们害死的,却来诬赖,说她是自杀。”
  盈盈道:“冲哥,你听他的话,可有多无耻。”令狐冲嗫嚅道:“盈盈,我想求你一件事。”盈盈道:“你要我放他?只怕是缚虎容易纵虎难。此人心计险恶,武功高强,日后再找上你,咱们未必再有今日这般幸运。”令狐冲道:“今日放他,我和他师徒之情已绝。他的剑法我已全盘了然于胸,他胆敢再找上来,我教他决计讨不了好去。”
  盈盈明知令狐冲决不容自己杀他,只要令狐冲此后不再顾念旧情,对岳不群也就无所畏惧,说道:“好,今日咱们就饶他一命。鲍长老、莫长老,你们到江湖之上,将咱们如何饶了岳不群之事四处传播。又说岳不群为了练那邪恶剑法,自残肢体,不男不女,好教天下英雄众所知闻。”鲍大楚和莫长老同声答应。岳不群脸如死灰,双眼中闪动恶毒光芒,但想到终于留下了一条性命,眼神中也混和着几分喜色。
  盈盈道:“你恨我,难道我就怕了?”长剑几挥,割断了绑缚住他的绳索,走近身去,解开了他背上一处穴道,右手手掌按在他嘴上,左手在他后脑一拍。岳不群口一张,只觉嘴里已多了一枚药丸,同时觉得盈盈右手两指已捏住了自己鼻孔,登时气为之窒。盈盈替岳不群割断绑缚、解开他身上被封穴道之时,背向令狐冲,遮住了他眼光,以丸药塞入岳不群口中,令狐冲也就没瞧见,只道她看在自己份上放了师父,心下甚慰。岳不群鼻孔被塞,张嘴吸气,盈盈手上劲力一送,登时将那丸药顺着气流送入他腹中。
  岳不群一吞入这枚丸药,只吓得魂不附体,料想这是魔教中最厉害的“三尸脑神丹”,早就听人说过,服了这丹药后,每年端午节必须服食解药,以制住丹中所裹尸虫,否则尸虫脱困而钻入脑中,嚼食脑髓,痛楚固不必言,而且狂性大发,连疯狗也有所不如。饶是他足智多谋,临危不乱,此刻身当此境,却也额上出汗如浆,脸如土色。
  盈盈站直身子,说道:“冲哥,他们下手太重,这穴道点得很狠,余下两处穴道,稍待片刻再解,免得他难以抵受。”令狐冲道:“多谢你了。”盈盈嫣然一笑,心道:“我暗中做了手脚,虽是骗你,却是为了你好。”过了一会,料知岳不群肠中丸药渐化,已无法运功吐出,这才再替他解开余下的两处穴道,俯身在他身边低声道:“每年端午节之前,你上黑木崖来,我有解药给你。”岳不群听了这句话,确知适才所服当真是“三尸脑神丹”了,不由得全身发抖,颤声道:“这……这是三尸……三尸……”盈盈格格一笑,大声道:“不错,恭喜阁下。这等灵丹妙药,制炼极为不易,我教下只有身居高位、武功超卓的头号人物,才有资格服食。鲍长老,是不是?”
  鲍大楚躬身道:“谢教主的恩典,这神丹曾赐属下服过。属下忠心不二,奉命唯谨,服了神丹后,教主信任有加,实有说不尽的好处。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令狐冲吃了一惊,问道:“你给我师……给他服了三尸脑神丹?”盈盈笑道:“是他自己忙不迭的张口吞食的,多半他肚子饿得狠了,甚么东西都吃。岳不群,以后你出力保护冲哥和我的性命,于你大为有益。”
  岳不群心下恨极,但想:“倘若这妖女遭逢意外,给人害死,我……我可就惨了。甚至她性命还在,受了重伤,端午节之前不能回到黑木崖,我又到哪里去找她?又或者她根本就不想给我解药……”想到这里,忍不住全身发抖,虽然一身神功,竟是难以镇定。令狐冲叹了口气,心想盈盈出身魔教,行事果然带着三分邪气,但此举其实是为了自己着想,可也怪不得她。盈盈向鲍大楚道:“鲍长老,你去回禀教主,说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已诚心归服我教,服了教主的神丹,再也不会反叛。”鲍大楚先前见令狐冲定要释放岳不群,正自发愁,生怕回归总坛之后教主怪责,待见岳不群被逼服食“三尸脑神丹”,登时大喜,当下喜孜孜的应道:“全仗大小姐主持,方得大功告成,教主他老人家必定十分喜欢。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盈盈道:“岳先生既归我教,那么于他名誉有损之事,外边也不能提了。他服食神丹之事,更半句不可泄漏。此人在武林中位望极高,智计过人,武功了得,教主必有重用他之处。”鲍大楚应道:“是,谨遵大小姐吩咐。”令狐冲见到岳不群这等狼狈的模样,不禁恻然,虽然他此番意欲相害,下手狠辣,但过去二十年中,自己自幼至长,皆由他和师娘养育成人,自己一直当他是父亲一般,突然间反脸成仇,心中甚是难过,要想说几句话相慰,喉头便如鲠住了一般,竟说不出来。盈盈道:“鲍长老、莫长老,两位回到黑木崖上,请替我问爹爹安好,问向叔叔好,待得……待得他……他令狐公子伤愈,我们便回总坛来见爹爹。”
  倘若换作了另一位姑娘,鲍大楚定要说:“盼公子早日康复,和大小姐回黑木崖来,大伙儿好尽早讨一杯喜酒喝。”对于年少情侣,此等言语极为讨好,但对盈盈,他却哪里敢说这种话?向二人正眼也不敢瞧上一眼,低头躬身,板起了脸,唯唯答应,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气,生怕盈盈疑心他腹中偷笑。这位姑娘为了怕人嘲笑她和令狐冲相爱,曾令不少江湖豪客受累无穷,那是武林中众所周知之事。他不敢多耽,当即向盈盈和令狐冲告辞,带同众人而去,告别之时,对令狐冲的礼貌比之对盈盈尤更敬重了三分。他老于江湖,历练人情,知道越是对令狐冲礼敬有加,盈盈越是喜欢。
  盈盈见岳不群木然而立,说道:“岳先生,你也可以去了。尊夫人的遗体,你带去华山安葬吗?”岳不群摇了摇头,道:“相烦二位,便将她葬在小山之旁罢!”说着竟不向二人再看一眼,快步而去,顷刻间已在树丛之后隐没,身法之快,实所罕见。黄昏时分,令狐冲和盈盈将岳夫人的遗体在岳灵珊墓旁葬了,令狐冲又大哭了一场。
  次日清晨,盈盈问道:“冲哥,你伤口怎样?”令狐冲道:“这一次伤势不重,不用担心。”盈盈道:“那就好了。咱俩住在这里,已为人所知。我想等你休息几天,咱们换一个地方。”令狐冲道:“那也好。小师妹有妈妈相伴,也不怕了。”心下酸楚,叹道:“我师父一生正直,为了练这邪门剑法,这才性情大变。”盈盈摇头道:“那也未必。当日他派你小师妹和劳德诺到福州去开小酒店,想谋取辟邪剑谱,就不见得是君子之所为。”令狐冲默然,这件事他心中早就曾隐隐约约的想到过,却从来不敢好好的去想一想。盈盈又道:“这其实不是辟邪剑法,该叫作‘邪门剑法’才对。这剑谱流传江湖,遗害无穷。岳不群还活在世上,林平之心中也记着一部,不过我猜想,他不会全本背给左冷禅和劳德诺听。林平之这小子心计甚深,岂肯心甘情愿的将这剑谱给人?”令狐冲道:“左冷禅和林平之眼睛都盲了,劳德诺却眼睛不瞎,占了便宜。这三人都是十分聪明深沉,聚在一起,勾心斗角,不知结果如何。以二对一,林平之怕要吃亏。”盈盈道:“你真要想法子保护林平之吗?”令狐冲瞧着岳灵珊的墓,说道:“我实不该答应小师妹去保护林平之。这人猪狗不如,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如何又能去帮他?只是我答应过小师妹的,倘若食言,她在九泉之下,也是难以瞑目。”盈盈道:“她活在世上之时,不知道谁真的对她好,死后有灵,应该懂了。她不会再要你去保护林平之的!”令狐冲摇头道:“那也难说。小师妹对林平之一往情深,明知他对自己存心加害,却也不忍他身遭灾祸。”盈盈心想:“这倒不错,换作了我,不管你待我如何,我总是全心全意的待你好。”
  令狐冲在山谷中又将养了十余日,新伤已大好了,说道须到恒山一行,将掌门之位传给仪清,此后心无挂碍,便可和盈盈浪迹天涯,择地隐居。
  盈盈道:“那林平之的事,你又如何向你过世的小师妹交代?”令狐冲搔头道:“这是我最头痛的事,你最好别提,待我见机行事便是。”盈盈微微一笑,不再说了。两人在两座墓前行了礼,相偕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