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
  —金庸
第五回 叮叮当当

  那少年心中一片迷惘,搔了搔头,说道:“奇怪,奇怪!”见到桌上那盒泥人儿,自言自语:“泥人儿却在这里,那么我又不是做梦了。”打开盒子盖,拿了泥人出来。
  其时他神功初成,既不会收劲内敛,亦不知自己力大,就如平时这般轻轻一捏,刷刷刷几声,裹在泥人外面的粉饰、油彩和泥底纷纷掉落。那少年一声“啊哟”,心感可惜,却见泥粉褪落处里面又有一层油漆的木面。索性再将泥粉剥落一些,里面依稀现出人形,当下将泥人身上泥粉尽数剥去,露出一个裸体的木偶来。
  木偶身上油着一层桐油,绘满了黑线,却无穴道位置。木偶刻工精巧,面目栩栩如生,张嘴作大笑之状,双手捧腹,神态滑稽之极,相貌和本来的泥人截然不同。
  那少年大喜,心想:“原来泥人儿里面尚有木偶,不知另外那些木偶又是怎生模样?”反正这些泥人身上的穴道经脉早已记熟,当下将每个泥人身外的泥粉油彩逐一剥落。果然每个泥人内都藏有一个木偶,神情或喜悦不禁,或痛哭流泪,或裂觜大怒,或慈和可亲,无一相同。木偶身上的运功线路,与泥人身上所绘全然有异。
  那少年心想:“这些木偶如此有趣,我且照他们身上的线路练练功看。这个哭脸别练,似他这般哭哭啼啼的岂不难看?裂着嘴笑的也不好看,我照这个笑嘻嘻的木人儿来练。”当下盘膝坐定,将微笑的木偶放在面前几上,丹田中微微运气,便有一股暖洋洋的内息缓缓上升,他依着木偶身上所绘线路,引导内息通向各处穴道。
  他却那里知道,这些木偶身上所绘,是少林派前辈神僧所创的一套‘罗汉伏魔神功’。每个木偶是一尊罗汉。这门神功集佛家内功之大成,深奥精微之极。单是第一步摄心归元,须得摒绝一切俗虑杂念,十万人中便未必有一人能做到。聪明伶俐之人总是思虑繁多,但若资质鲁钝,又弄不清其中千头万绪的诸种变化。
  当年创拟这套神功的高僧深知世间罕有聪明、纯朴两兼其美的才士。空门中虽然颇有根器既利、又已修到不染于物欲的僧侣,但如去修练这门神功,势不免全心全意的‘着于武功’,成为实证佛道的大障。佛法称‘贪、嗔、痴’为三毒,贪财贪色固是贪,耽于禅悦、武功亦是贪。因此在木罗汉外敷以泥粉,涂以油彩,绘上了少林正宗的内功入门之道,以免后世之人见到木罗汉后不自量力的妄加修习,枉自送了性命,或者离开了佛法正道。
  大悲老人知道这一十八个泥人是武林异宝,花尽心血方始到手,但眼见泥人身上所绘的内功法门平平无奇,虽经穷年累月的钻研,也找不到有甚宝贵之处。他既认定这是异宝,自然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损毁,可是泥人不损,木罗汉不现,一直至死也不明其中秘奥的所在。其实岂止大悲老人而已,自那位少林僧以降,这套泥人已在十一个人手中流转过,个个战战兢兢,对十八个泥人周全保护,思索推敲,尽属徒劳。这十一人都是遗恨而终,将心中一个大疑团带入了黄土之中。
  那少年天资聪颖,年纪尚轻,一生居于深山,世务一概不通,非纯朴不可,恰好合式。也幸好他清醒之后的当天,便即发现了神功秘要。否则帮主做得久了,耳濡目染,无非娱人声色,所作所为,尽是凶杀争夺,纵然天性良善,出於泥而不染,但心中思虑必多,那时再见到这一十八尊木罗汉,练这神功便非但无益,且是大大的有害了。
  那少年体内水火相济,阴阳调合,内力已十分深厚,将这股内力依照木罗汉身上线路运行,一切窒滞处无不豁然而解。照着线路运行三遍,然后闭起眼睛,不看木偶而运功,只觉舒畅之极,又换了一个木偶练功。
  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练完一个木偶,又是一个,于外界事物,全然的不闻不见,从天明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次日天明。
  侍剑初时怕他侵犯,只探头在房门口偷看,见他凝神练功,一会儿嘻嘻傻笑,过了一会却又愁眉苦脸,显是神智胡涂了,不禁担心,便蹑足进房。待见他接连一日一晚的练功,无止无休,心中早已忘了害怕,只是满心挂怀,出去睡上一两个时辰,又进来看他。
  贝海石也在房外探视了数次,见他头顶白气氤氲,知他内功又练到了紧要关头,便吩咐下属在帮主房外加紧守备,谁也不可进去打扰。
  待得那少年练完了十八尊木罗汉身上所绘的伏魔神功,已是第三日晨光熹微。他长长的舒了口气,将木偶放入盒中,合上盒盖,只觉神清气爽,内力运转,无不如意,却不知武林中一门稀世得见的‘罗汉伏魔神功’已是初步小成。本来练到这境界,少则五六年,多则数十年,决无一日一夜间便一蹴可至之理。只是他体内阴阳二气自然融合,根基早已培好,有如上游万顷大湖早积蓄了汪洋巨浸,这‘罗汉伏魔神功’只不过将之导入正流而已。正所谓‘水到渠成’,他数年来苦练纯阴纯阳内力乃是储水,此刻则是‘渠成’了。
  一瞥眼间,见侍剑伏在床沿之上,已然睡着了,于是跨下床来,其时中秋已过,八月下旬的天气,颇有凉意,见侍剑衣衫单薄,便将床上的一条锦被取过,轻轻盖在她身上。走到窗前,但觉一股清气,夹着园中花香扑面而来。忽听得侍剑低声道:“少爷,少爷你……你别杀了!”那少年回过头来,问道:“你怎么老是叫我少爷?又叫我别杀人?”
  侍剑睡得虽熟,但一颗心始终吊着,听得那少年说话,便即醒觉,拍拍自己心口,道:“我……我好怕!”眼见床上没了人,回过头来,却见那少年立在窗口,不禁又惊又喜,笑道:“少爷,你起来啦!你瞧,我……我竟睡着了。”站起身来,披在她肩头的锦被便即滑落。她大惊失色,只道睡梦中已被这轻薄无行的主人玷污了,低头看自身衣衫,却是穿得好好地,霎时间惊疑交集,颤声道:“你……你……我……我……”
  那少年笑道:“你刚才说梦话,又叫我别杀人。难道你在梦中,也见到我杀人吗”
  侍剑听他不涉游词,心中略定,又觉自身一无异状,心道:“是我错怪了他么?谢天谢地……”便道:“是啊,我刚才做梦,见到你双手拿了刀子乱杀,杀得地下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首,一个个都不……不……”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便即住口。她日有所见,夜有所梦,这一日两晚之中,在那少年床前所见的只是那一十八具裸身木偶,于是梦中见到的也是大批裸体男尸。那少年怎知情由,问道:“一个个都不什么?”侍剑脸上又是一红,道:“一个个都不……不是坏人。”
  那少年问道:“侍剑姊姊,我心中有许多事不明白,你跟我说,行不行?”侍剑微笑道:“啊哟,怎地一场大病,把性格儿都病得变了?跟我们底下人奴才说话,也有什么姊姊、妹妹的。”那少年道:“我便是不懂,怎么你叫我少爷,又说什么是奴才。那些老伯伯又叫我帮主。那位展大哥,却说我抢了他的妻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侍剑向他凝视片刻,见他脸色诚挚,绝无开玩笑的神情,便道:“你有一日一夜没吃东西了,外边熬得有人参小米粥,我先装一碗给你吃。”
  那少年给她一提,登觉腹中饥不可忍,道:“我自己去装好了,怎敢劳动姊姊?小米粥在那里?”一嗅之下,笑道:“我知道啦。”大步走出房外。
  他卧室之外又是一间大房,房角里一只小炭炉,炖得小米粥波波波的直响。那少年向侍剑瞧了一眼。侍剑满脸通红,叫道:“啊哟,小米粥炖糊啦。少爷,你先用些点心,我马上给你炖过。真糟糕,我睡得像死人一样。”
  那少年笑道:“糊的也好吃,怕什么?”揭开锅盖,焦臭刺鼻,半锅粥已熬得快成焦饭了,拿起匙羹抄了一匙焦粥,便往口中送去。这人参小米粥本有苦涩之味,既未加糖,又煮糊了,自是苦上加苦。那少年皱一皱眉头,一口吞下,伸伸舌头,说道:“好苦!”却又抄了一匙羹送入口中,吞下之后,又道:“好苦!”
  侍剑伸手去夺他匙羹,红着脸道:“糊得这样子,亏你还吃?”手指碰到他手背,那少年不肯将匙羹放手,手背肌肤上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反弹之力。侍剑手指一震,急忙缩手。那少年却毫不知情,又吃了一匙苦粥。侍剑侧头相看,见他狼吞虎咽,神色滑稽古怪,显是吃得又苦涩,又香甜,忍不住抿嘴而笑,说道:“这也难怪,这些日子来,可真饿坏你啦。”
  那少年将半锅焦粥吃了个锅底朝天。这人参小米粥虽煮得糊了,但粥中人参是上品老山参,实具大补之功,他不多时更是精神奕奕。
  侍剑见他脸色红艳艳地,笑道:“少爷,你练的是什么功夫?我手指一碰到你手背,你便把人家弹了开去,脸色又变得这么好。”那少年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功夫,我是照着那些木人儿身上的线路练的。侍剑姊姊,我……我到底是谁?”侍剑又是一笑,道:“你是真的记不起了,还是在说笑话?”
  那少年搔了搔头,突然问:“你见到我妈妈没有?”侍剑奇道:“没有啊。少爷,我从来没听说你还有一位老太太。啊,是了,你一定很听老太太的话,因此近来性格儿也有些儿改了。”说着向他瞧了一眼,生怕他旧脾气突然发作,幸好一无动静。那少年道:“妈妈的话自然要听。”叹了口气,道:“不知道我妈妈到那里去了。”侍剑道:“谢天谢地,世界上总算还有人能管你。”
  忽听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帮主醒了么?属下有事启禀。”
  那少年愕然不答,向侍剑低声问道:“他是不是跟我说话?”侍剑道:“当然是了,他说有事向你禀告。”那少年急道:“你请他等一等。侍剑姊姊,你得先教教我才行。”
  侍剑向他瞧了一眼,提高声音说道:“外面是那一位?”那人道:“属下狮威堂陈冲之。”侍剑道:“帮主吩咐,命陈香主暂候。”陈冲之在外应道:“是。”
  那少年向侍剑招招手,走进房内,低声问道:“我到底是谁?”侍剑双眉微蹙,心间增忧,说道:“你是长乐帮的帮主,姓石,名字叫破天。”那少年喃喃的道:“石破天,石破天,原来我叫做石破天,那么我的名字不是狗杂种了。”
  侍剑见他颇有忧色,安慰他道:“少爷,你也不须烦恼。慢慢儿的,你会都记起来的。你是石破天石帮主,长乐帮的帮主,自然不是狗……自然不是!”
  那少年石破天悄声问道:“长乐帮是什么东西?帮主是干什么的?”
  侍剑心道:“长乐帮是什么东西,这句话倒不易回答。”沉吟道:“长乐帮的人很多,像贝先生啦,外面那个陈香主啦,都是有大本领的人。你是帮主,大伙儿都要听你的话。”
  石破天道:“那我跟他们说些什么话好?”侍剑道:“我是个小丫头,又懂得什么?少爷,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便问贝先生。他是帮里的军师,最是聪明不过的。”石破天道:“贝先生又不在这里。侍剑姊姊,你想那个陈香主有什么话跟我说?他问我什么,我一定回答不出。你……你还是叫他去吧。”侍剑道:“叫他回去,恐怕不大好。他说什么,你只须点点头就是了。”石破天喜道:“那倒不难。”
  当下侍剑在前引路,石破天跟着她来到外面的一间小客厅中。只见一名身材极高的汉子倏地从椅上站了起来,躬身行礼,道:“帮主大好了!属下陈冲之问安。”
  石破天躬身还了一礼,道:“陈……陈香主也大好了,我也向你问安。”
  陈冲之脸色大变,向后连退了两步。他素知帮主倨傲无礼、残忍好杀,自己向他行礼问安,他居然也向自己行礼问安,显是杀心已动,要向自己下毒手了。陈冲之心中虽惊,但他是个武功高强、桀傲不驯的草莽豪杰,岂肯就此束手竺毙?当下双掌暗运功力,沉声说道:“不知属下犯了第几条帮规?帮主若要处罚,也须大开香堂,当众宣告才成。”
  石破天不明白他说些什么,惊讶道:“处罚,处罚什么?陈香主你说要处罚?”陈冲之气愤愤的道:“陈冲之对本帮和帮主忠心不贰,并无过犯,帮主何以累出讥刺之言?”石破天记起侍剑叫他遇到不明白时只管点头,慢慢再问贝海石不迟,当下便连连点头,“嗯”了几声,道:“陈香主请坐,不用客气。”陈冲之道:“帮主之前,焉有属下的坐位?”石破天又接连点头,说道:“是,是!”
  两个个人相对而立,登时僵着不语,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陈冲之脸色是全神戒备而兼愤怒惶惧,石破天则是茫然而有困惑,却又带着温和的微笑。
  按照长乐帮规矩,下属向帮主面陈机密之时,旁人不得在场,是以侍剑早已退出客厅,否则有她在旁,便可向陈冲之解释几句,说明帮主大病初愈,精神不振,陈香主不必疑虑。
  石破天见茶几上放着两碗清茶,便自己左手取了一碗,右手将另一碗递过去。陈冲之既怕茶中有毒,又怕石破天乘机出手,不敢伸手去接,反退了一步,呛啷一声,一只瓷碗在地下摔得粉碎。石破天“啊哟”一声,微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将自己没喝过的茶又递给他,道:“你喝这一碗吧!”
  陈冲之双眉一竖,心道:“反正逃不脱你的毒手,大丈夫死就死,又何必提心吊胆?”他知道帮主武功虽然不及自己,但若出手伤了他,万万逃不出长乐帮这龙潭虎穴,在贝大夫手下只怕走不上十招,那时死起来势必惨不可言,当下接过碗来,骨都都的喝干,将茶碗重重在茶几上一放,惨然说道:“帮主如此对待忠心的下属,但愿长乐帮千秋长乐,石帮主长命百岁。”
  石破天对“但愿石帮主长命百岁”这句话倒是懂的,只不知陈冲之这么说,乃是一句反话,也道:“但愿陈香主也长命百岁。”
  这句话听在陈冲之耳中,又变成了一句刻毒的讥刺。他嘿嘿冷笑,心道:“我已命在顷刻,你却还说祝我长命百岁。”朗声道:“属下不知何事得罪了帮主,既是命该如此,那也不必多说了。属下今日是来向帮主禀告:昨晚有两人擅闯总坛狮威堂,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另一个是二十七八岁的女子。两人都使长剑,武功似是凌霄城雪山派一路。属下率同部属出手擒拿,但两人剑法高明,给他们杀了三名兄弟。那年轻女子后来腿上中了一刀,这才被擒,那汉子却给逃走了,特向帮主领罪。”
  石破天道:“嗯,捉了个女的,逃了个男的。不知这两人来干什么?是来偷东西吗?”陈冲之道:“狮威堂倒没少了什么物事。”石破天皱眉道:“那两人凶恶得紧,怎地动不动便杀了三个人。”他好奇心起,道:“陈得主,你带我去瞧瞧那女子,好么?”
  陈冲之躬身道:“遵命。”转身出厅,斗地动念:“我擒获的这女子相貌很美,年纪虽然大了几岁,容貌可真不错,帮主若是看上了,心中一喜,说不定便能把解药给我。”又想:“陈冲之啊陈冲之,石帮主喜怒无常,待人无礼,这长乐帮非你安身之所。今日若得侥幸活命,从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再也不来赶这淌浑水了。可是……可是脱帮私逃,那是本帮不赦的大罪,长乐帮便追到天涯海角,也放我不过,这便如何是好?”
  石破天随着陈冲之穿房过户,经过了两座花园,来到一扇大石门前,见四名汉子手执兵刃,分站石门之旁。四名汉子抢步过来,躬身行礼,神色于恭谨之中带着惶恐。
  陈冲之一摆手,两名汉子当即推开石门。石门之内另有一道铁栅栏,一把大铁锁锁着。陈冲之从身边取出钥匙亲自打开。进去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里面点着巨烛,甬道尽处又有四名汉子把守,再是一道铁栅。过了铁栅是一扇厚厚的石门,陈冲之开锁打开铁门,里面是间两丈见方的石室。
  一个白衣女子背坐,听得开门之声,转过脸来。陈冲之将从甬道中取来的烛台放在进门处的几上,烛光照射到那女子脸上。
  石破天“啊”的一声轻呼,说道:“姑娘是雪山派的寒梅女侠花万紫。”
  那日侯监集上,花万紫一再以言语相激谢烟客。当时各人的言语石破天一概不懂,也不知‘雪山派’、‘寒梅女侠’等等是什么意思,只是他记心甚好,听人说过的话自然而然的便不会忘记。此刻相距侯监集之会已有七八年,花万紫面貌并无多大变化,石破天一见便即识得。
  但石破天当时是个满脸泥污的小丐,今日服饰华丽,变成了个神采奕奕的高大青年,花万紫自然不识。她气愤愤的道:“你怎认得我?”
  陈冲之听石破天一见到这女子立即便道出她的门派、外号、名字,不禁佩服:“这小子眼力过人,倒也有他的本事。”当即喝道:“这位是我们帮主,你说话恭敬些。”
  花万紫吃了一惊,没想在牢狱之中竟会和这个恶名昭彰的长乐帮帮主石破天相遇。她和师哥耿万钟夜入长乐帮,为的是要查察石破天的身分来历。她素闻石破天好色贪淫,败坏过不少女子的名节,今日落入他手中,不免凶多吉少,不敢让他多见自己的容色,立即转头,面朝里壁,呛啷啷几下,发出铁器碰撞之声,原来她手上、脚上都戴了铐镣。
  石破天只在母亲说故事之时听她说起过脚镣手铐,直至今日,方得亲见,问陈冲之道:“陈香主,这位花姑娘手上脚上那些东西,便是脚镣手铐么?”陈冲之不知这句话是何用意,只得应道:“是。”石破天又问:“她犯了什罪,要给她带上脚镣手铐?”
  陈冲之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帮主怪我得罪了花姑娘,是以才向我痛下毒手。可须得赶快设法补救才是。男子汉大丈夫,为一个女子而枉送性命,可真是冤了。”忙道:“是,是,属下知罪。”忙从衣袋中取出钥匙,替花万紫打开了铐镣。
  花万紫手足虽获自由,只有更增惊慌,一时间手足颤抖。她武功固然不弱,智谋胆识亦殊不在一般武林豪士之下,倘若石破天以死相胁,她非但不会皱一皱眉头,还会侃侃而言,直斥其非,可是耳听得他反而出言责备擒住自己的陈香主,显然在向自己卖好,意存不轨。她一生守身如玉,想到石破天的恶名,当真是不寒而栗,拚命将面庞挨在冰冷的石壁之上,心中只是想:“不知是不是那小子?我只须仔细瞧他几眼,定能认得出来。”但说什么也不敢转头向石破天脸上瞧去。
  陈冲之暗自调息,察觉喝了“毒茶”之后体内并无异样,料来此毒并非十分厉害,当可有救,自须更进一步向帮主讨好,说道:“咱们便请花姑娘同到帮主房中谈谈如何?这里地方又黑又小,无茶无酒,不是款待贵客的所在。”
  石破天喜道:“好啊,花姑娘,我房里有燕窝吃,味道好得很,你去吃一碗吧。”花万紫颤声道:“不去!不去吃!”石破天道:“味道好得很呢,去吃一碗吧!”花万紫怒道:“你要杀便杀,姑娘是堂堂雪山派的传人,决不向你求饶。你这恶徒无耻已极,竟敢有非份之想,我宁可一头撞死在这石屋之中,也决不……决不到你房中。”
  石破天奇道:“倒像我最爱杀人一般,真是奇怪,好端端地,我又怎敢杀你了?你不爱吃燕窝也就罢了。想来你爱吃鸡鸭鱼肉什么的。陈香主,咱们有没有?”陈冲之道:“有,有,有!花姑娘爱吃什么,只要是世上有的,咱们厨房里都有。”花万紫“呸”了一声,厉声道:“姑娘宁死也不吃长乐帮中的食物,没的玷污了嘴。”石破天道:“地么花姑娘喜欢自己上街去买来吃的了?你有银子没有?若是没有,陈香主你有没有,送些给她好不好?”
  陈冲之和花万紫同时开口说话,一个道:“有,有,我这便去取。”一个道:“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石破天道:“想来你自己有银子。陈香主说你腿上受了伤,本来我们可以请贝先生给你瞧瞧,你既然这么讨厌长乐帮,那么你到街上找个医生治治吧,流多了血,恐怕不好。”
  花万紫决不信他真有释放自己之意,只道他是猫玩耗子,故意戏弄,气愤愤的道:“不论你使什么诡计,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石破天大感奇怪,道:“这间石屋子好像监牢一样,在这里有什么好玩?我虽没见过监牢,我妈妈讲故事时说的监牢,就跟这间屋子差不多。花姑娘,你还是快出去吧。”
  花万紫听他这几句话不伦不类,什么‘我妈妈讲故事’云云,不知是何意思,但释放自己之意倒似不假,哼了一声,说道:“我的剑呢,还我不还?”心想:“若有兵刃在手,这石破天如对我无礼,纵然斗他不过,总也可以横剑自刎。”
  陈冲之转头瞧帮主的脸色。石破天道:“花姑娘是使剑的,陈香主,请你还了她,好不好?”陈冲之道:“是,是,剑在外面,姑娘出去,便即奉上。”
  花万紫心想总不能在这石牢中耗一辈子,只有随机应变,既存了必死之心,什么也不怕了,当下霍地立起,大踏步走了出去。石陈二人跟在其后。穿过甬道、石门,出了石牢。
  陈冲之要讨好帮主,亲自快步去将花万紫的长剑取了来,递给帮主。石破天接过后,转递给花万紫。花万紫防他递剑之时乘机下手,当下气凝双臂,两手倏地探出,连鞘带剑,呼的一声抓了过去。她取剑之时,右手搭住了剑柄,长剑抓过,剑锋同时出鞘五寸,凝目向石破天脸上瞧去,突然心头一震:“是他,便是这小子,决计错不了!”
  陈冲之知她剑法精奇,恐她出剑伤人,忙回手从身后一名帮众手中抢过一柄单刀。
  石破天道:“花姑娘,你腿上的伤不碍事吧?若是断了骨头,我倒会给你接骨,就像给阿黄接好断腿一样。”
  这句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花万紫见他目光向自己腿上射来,登时脸上一红,斥道:“轻薄无赖,说话下流。”石破天奇道:“怎么?这句话说不得么?我瞧瞧你的伤口。”他一派天真烂漫,全无机心,花万紫却认定他在调戏自己,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喝道:“姓石的,你敢上前一步,姑娘跟你拚了。”剑尖上青光闪闪,对准了石破天的胸膛。
  陈冲之笑道:“花姑娘,我帮主年少英俊,他瞧中了你,是你大大的福份。天下也不知有多少年轻美貌的姑娘,想陪我帮主一宵也不可得呢。”
  花万紫脸色惨白,一招‘大漠飞沙’,剑挟劲风,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石破天此时虽然内力浑厚,于临敌交手的武功却从来没学过,眼见花万紫利剑刺到,心慌意乱之下,立即转身便逃。幸好他内功极精,虽是笨手笨脚的逃跑,却也自然而然的快得出奇,呼的一声,已逃出了数丈以外。
  花万紫没料到他竟会转身逃走,而瞧他几个起落,便如飞鸟急逝,姿式虽然十分难看,但轻功之佳,实是生平所未睹,一时不由得呆了,怔怔的站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石破天站在远处,双手乱摇,道:“花姑娘,我怕了你啦,你怎么动不动便出剑杀人。好啦,你爱走便走,爱留便留,我……我不跟你说话了。”他猜想花万紫要杀自己,必有重大原由,自己不明其中关键,还是去问侍剑的为是,当下转身便走。
  花万紫更是奇怪,朗声道:“姓石的,你放我出去,是不是?是否又在外伏人阻拦?”石破天停步转身,奇道:“我拦你干什么?一个不小心,给你刺上一剑,那可糟了。”
  花万紫听他这么说,心下将信将疑,兀自不信他真的不再留难自己,心想:“且不理他有何诡计,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向他狠狠瞪了一眼,心中又道:“果然是你!你这小子对雪山派胆敢如此无礼。”转身便行,腿上伤了,走起来一跛一拐,但想跟这恶贼远离一步,便多一分安全,当下强忍腿伤疼痛,走得甚快。
  陈冲之笑道:“长乐帮总舵虽不成话,好歹也有几个人看守门户,花姑娘说来便来,说去便去,难道当我们都是酒囊饭袋么?”花万紫止步回身,柳眉一竖,长剑当胸,道:“依你说便怎地?”陈冲之笑道:“依我说啊,还是由陈某护送姑娘出去为妙。”花万紫寻思:“在他檐下过,不得不低头。这次只怪自己太过莽撞,将对方瞧得忒也小了,以致失手。当真要独自闯出这长乐帮总舵去,只怕确实不大容易。眼下暂且忍了这口气,日后邀集师兄弟们大举来攻,再雪今日之辱。”低声道:“如此有劳了。”
  陈冲之向石破天道:“帮主,属下将花姑娘送出去。”低声道:“当真是让她走,还是到了外面之后,再擒她回来?”石破天奇道:“自然当真送她走。再擒回来干什么?”陈冲之道:“是,是。”心道:“准是帮主嫌她年纪大了,瞧不上眼。其实这姑娘雪白粉嫩,倒挺不错哪!帮主既看不中,便也不用跟她太客气了。”对花万紫道:“走吧!”
  石破天见花万紫手中利剑青光闪闪,有些害怕,不敢多和她说话,陈冲之愿送她出门,那是再好不过,当即觅路自行回房。一路上遇到的人个个闪身让在一旁,神态十分恭谨。
  石破天回到房中,正要向侍剑询问花万紫何以被陈香主关在牢里,何以她又要挺剑击刺自己,忽听得门外守卫的帮众传呼:“贝先生到。”
  石破天大喜,快步走到客厅,向贝海石道:“贝先生,刚才遇到了一件奇事。”当下将见到花万紫的情形说了一遍。
  贝海石点点头,脸色郑重,说道:“帮主,属下向你求个情。狮虎堂陈香主向来对帮主恭顺,于本帮又有大功,请帮主饶了他性命。”石破天奇道:“饶他性命?为什么不饶他性命?他人很好啊,贝先生,要是他生了什么病,你就想法子救他一救。”贝海石大喜,深深一揖,道:“多谢帮主开恩。”当即匆匆而去。
  原来陈冲之送走花万紫后,即去请贝海石向帮主求情,赐给解药。贝海石翻开他眼皮察看,又搭他脉搏,知他中毒不深,心想:“只须帮主点头,解他这毒易如反掌。”他本来想石帮主既已下毒,自不允轻易宽恕,此人年纪轻轻,出手如此毒辣,倒是一层隐忧,不料一开口就求得了赦令,既救了朋友,又替帮中保留一份实力。这石帮主对自己言听计从,不难对付,日后大事到来,当可依计而行,谅无变故,其喜可知。
  贝海石走后,石破天便向侍剑问起种种情由,才知当地名叫镇江,地当南北要冲,是长乐帮总舵的所在。他石破天是长乐帮的帮主,下分内三堂、外五堂,统率各路帮众。帮中高手如云,近年来好生兴旺,如贝海石这等大本领的人物都投身帮中,可见得长乐帮的声势实力当真非同小可。至于长乐帮在江湖上到底干些什么事,跟雪山派有什么仇嫌,侍剑只是个妙龄丫鬟,却也说不上来。
  石破天也听得一知半解,他人虽聪明,究竟所知世务太少,于这中间的种种关键过节,无法串连得起来,沉吟半晌,说道:“侍剑姊姊,你定是认错人了。我既然不是做梦,那个帮主便一定另外有个人。我只是个山中少年,那里是什么帮主了。”
  侍剑笑道:“天下就算有容貌相同之人,也没像到这样子的。少爷,你最近练功夫,恐怕是震……震动了头脑,我不跟你多说啦,你休息一会儿,慢慢的便都记得起来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心中有许多疑惑不解之事,都要问你。侍剑姊姊,你为什么要做丫鬟?”侍剑眼圈儿一红,道:“做丫鬟,难道也有人情愿的么?我自幼父母都去世了,无依无靠,有人收留了我,过了几年,将我卖到长乐帮来。窦总管要我服侍你,我只好服侍你啦。”石破天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愿意的了。那你去吧,我也不用人服侍,什么事我自己都会做。”
  侍剑急道:“我举目无亲的,叫我到那里去?窦总管知道你不要我服侍,一定怪我不尽心,非将我打死不可。”石破天道:“我叫他不打你便是。”侍剑道:“你病还没好,我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再说,只要你不欺侮我,少爷,我是情愿服侍你的。”石破天道:“你不愿走,那也很好,其实我心里也盼望你别走。我怎会欺侮你?我是从来不欺侮人的。”
  侍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抿嘴说:“你这么说,人家还道咱们的石大帮主当真改邪归正了。”见他一本正经的全无轻薄油滑之态,虽想这多半是他一时高兴,故意做作,但瞧着终究喜欢。
  石破天沉吟不语,心想:“那个真的石帮主看来是挺凶恶的,既爱杀人,又爱欺侮人,个个见了他害怕。他还去抢人家妻子,可不知抢来干什么?要她煮饭洗衣吗?我……我可到底怎么办呢?唉,明天还是向贝先生说个明白,他们定是认错人了。”心中思潮起伏,一时觉得做这帮主,人人都听自己的话,倒也好玩;一时又觉冒充别人,当那帮主回来之后,一定大发脾气,说不定便将自己杀了,可又危险得紧。
  傍晚时分,厨房中送来八色精致菜肴,侍剑服侍他吃饭,石破天要她坐下来一起吃,侍剑胀红了脸,说什么也不肯。石破天只索罢了,津津有味的直吃了四大碗饭。
  他用过晚膳,又与侍剑聊了一阵,问东问西,问这问那,几乎没一样事物不透着新奇。眼见天色全黑,仍无放侍剑出房之意。侍剑心想这少爷不要故态复萌,又起不轨之意,便即告别出房,顺手带上了房门。
  石破天坐在床上,左右无事,便照十八个木偶身上的线路经脉又练了一遍功夫。
  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窗格上得得得响了三下。石破天睁天眼来,只见窗格缓缓推起,一只纤纤素手伸了进来,向他招了两招,依稀看到皓腕尽处的淡绿衣袖。
  石破天心中一动,记起那晚这个瓜子脸儿、淡绿衣衫的少女,一跃下床,奔到窗前,叫道:“姊姊!”窗外一个清脆的声音啐了一口,道:“怎么叫起姊姊啦,快出来吧!”
  石破天推开窗子,跨了出去,眼前却无人影,正诡异间,突然眼前一黑,只觉一双温软的手掌蒙住了自己眼睛,背后有人格格一笑,跟着鼻中闻到一阵兰花般的香气。
  石破天又惊又喜,知道那少女在和他闹着玩,他自幼在荒山之中,枯寂无伴,只有一条黄狗作他的游侣,此刻突然有个年轻人和他闹玩,自是十分开心。他反手抱去,道:“瞧我不捉住了你。”那知他反手虽快,那少女却滑溜异常,这一下竟抱了个空。只见花丛中绿衫闪动,石破天抢上去伸手抓出,却抓到了满手玫瑰花刺,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女从前面紫荆花树下探头出来,低声笑道:“傻瓜,别作声,快跟我来。”石破天见她身形一动,便也跟随在后。
  那少女奔到围墙脚边,正要涌身上跃,黑暗中忽有两人闻声奔到,一个手持单刀,一个拿着两柄短斧,在那少女身前一挡,喝道:“站住!什么人?”便在这时,石破天已跟着过来。那二人是在花园中巡逻的帮众,一见到石破天和她笑嘻嘻的神情,忙分两边退下,躬身说道:“属下不知是帮主的朋友,得罪莫怪。”跟着向那少女微微欠身,表示陪礼之意。那少女向他们伸了伸舌头,向石破天一招手,飞身跳上了围墙。
  石破天知道这么高的围墙自己可万万跳不上去,但见那少女招手,两个帮众又是眼睁睁的瞧着自己,总不能叫人端架梯子来爬将上去,当下硬了头皮,双脚一登,往上便跳,说也奇怪,脚底居然生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呼的一声,身子竟没在墙头停留,轻轻巧巧的便越墙而过。
  那两名帮众吓了一跳,大声赞道:“好功夫!”跟着听得墙外砰的一声,有什么重物落地,却原来石破天不知落地之法,竟然摔了一交。那两名帮众相顾愕然,不知其故,自然万万想不到帮主轻功如此神妙,竟会摔了个姿势难看之极的仰八叉。
  那少女却在墙角头看得清清楚楚,吃了一惊,见他摔倒后一时竟不爬起,忙纵身下墙,伸手去扶,柔声道:“天哥,怎么啦?你病没好全,别逞强使功。”伸手在他肋下,将他扶了起来。石破天这一交摔得屁股好不疼痛,在那少女扶持之下,终于站起。那少女道:“咱们到老地方去,好不好?你摔痛了么?能不能走?”
  石破天内功深湛,刚才这一交摔得虽重,片刻间也就不痛了,说道:“好!我不痛啦,当然能走!”
  那少女拉着他的右手,问道:“这么多天没见到你,你想我不想?”微微仰起了头,望着石破天的眼睛。
  石破天眼前出现了一张清丽白腻的脸庞,小嘴边带着俏皮的微笑,月光照射在她明彻的眼睛之中,宛然便是两点明星,鼻中闻到那少女身上发出的香气,不由得心中一荡,他虽于男女之事全然不懂,但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就算再傻,身当此情此景,对一个美丽的少女自然而然会起爱慕之心。他呆了一呆,说道:“那天晚上你来看我,可是随即就走了。我时时想起你。”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你失踪这么久,又昏迷了这许多天,可不知人家心中多急。这两天来,每天晚上我仍是来瞧你,你不知道?我见你练功练得起劲,生怕打扰了你的疗伤功课,没敢叫你。”
  石破天喜道:“真的么?我可一点不知道。好姊姊,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那少女突然间脸色一变,摔脱了他的手,嗔道:“你叫我什么?我……我早猜到你这么久不回来,定在外边跟什么……什么……坏女人在一起,哼!你叫人家‘好姊姊’叫惯了,顺口便叫到我身上来啦!”她片刻之前还在言笑晏晏,突然间变得气恼异常,石破天愕然不解,道:“我……我……”
  那少女听他不自辩解,更加恼了,一伸手便扯住了他右耳,怒道:“这些日子中,你到底和那个贱女人在一起?你是不是叫她作‘好姊姊’?快说!快说!”她问一句“快说”,便用力扯他一下耳朵,连问三句,手上连扯三下。
  石破天痛得大叫“啊哟”,道:“你这么凶,我不跟你玩啦!”那少女又是用力扯他的耳朵,道:“你想撇下我不理么?可没这么容易。你跟哪个女人在一起?快说!”石破天苦着脸道:“我是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啊,她睡在我的房里……”那少女大怒,手中使劲,登时将石破天的耳朵扯出血来,尖声道:“我这就去杀死她。”
  石破天惊道:“哎,哎,那是侍剑姊姊,她煮燕窝、煮人参小米粥给我吃,虽然小米粥煮得糊了,苦得很,可是她人很好啊,你……你可不能杀她。”
  那少女两行眼泪本已从脸颊上流了下来,突然破涕为笑,“呸”的一声,用力又将他的耳朵一扯,说道:“我道是那好姊姊,原来你说的是这个臭丫头。你骗我,油嘴滑舌的,我才不信呢。这几日每天晚上我都在窗外看你,你跟这个臭丫头倒是规规矩矩的,算你乖!”伸过手去,又去碰他的耳朵。
  石破天吓了一跳,侧头想避,那少女却用手掌在他耳朵上轻轻的揉了几下,笑问:“天哥,你痛不痛?”石破天道:“自然痛的。”那少女笑道:“活该你痛,谁叫你骗人?又古里古怪的叫我什么‘好姊姊’!”石破天道:“我听妈说,叫人家姊姊是客气,难道我叫错你了么?”
  那少女横了他一眼道:“几时要你跟我客气了?好吧,你心中不服气,我也把耳朵给你扯还就是了。”说着侧过了头,将半边脸凑了过去。石破天闻到她脸上幽幽的香气,提起手来在她耳朵上捏了几下,摇头道:“我不扯。”问道:“那么我叫你什么才是?”那少女嗔道:“你从前叫我什么?难道连我名字也忘了?”
  石破天定了定神,正色道:“姑娘,我跟你说,你认错了人,我不是你的什么天哥。我不是石破天,我是狗杂种。”
  那少女一呆,双手按住了他的肩头,将他身子扳转了半个圈,让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向他凝神瞧了一会,哈哈大笑,道:“天哥,你真会开玩笑,刚才你说得真像,可给你吓了一大跳,还道真的认错人。咱们走吧!”说着拉了他手,拔步便行。石破天急道:“我不是开玩笑,你真的认错了人。你瞧,我连你叫什么也不知道。”
  那少女止步回身,右手拉住了他的左手,笑厣如花,说道:“好啦,你定要扯足了顺风旗才肯罢休,我便依了你。我姓丁名当,你一直便叫我‘叮叮当当’。你记起来了吗?”几句话说完,蓦地转身,飞步向前急奔。
  石破天被她一扯之下,身子向前疾冲,脚下几个踉跄,只得放开脚步,随她狂奔,初时气喘吁吁的十分吃力,但急跑了一阵,内力调匀,脚下越来越轻,竟是全然不用费力。
  也不知奔出了多少路,只见眼前水光浮动,已到了河边,丁当拉着他手,轻轻一纵,跃上泊在河边的一艘小船船头。石破天还不会运内力化为轻功,砰的一声,重重落在船头,船旁水花四溅,小船不住摇幌。
  丁当“啊”的一声叫,笑道:“瞧你的,想弄个船底朝天么?”提起船头竹篙,轻轻一点,便将小船荡到河心。
  月光照射河上,在河心映出个缺了一半的月亮。丁当的竹稿在河中一点,河中的月亮便碎了,化成一道道的银光,小船向前荡了出去。
  石破天见两岸都是杨柳,远远望出去才有疏疏落落的几家人家,夜深人静,只觉一阵阵淡淡香气不住送来,是岸上的花香?还是丁当身上的芬芳?
  小船在河中转了几个弯,进了一条小港,来到一座石桥之下,丁当将小船缆索系在桥旁杨柳枝上。水畔杨柳茂密,将一座小桥几乎遮满了,月亮从柳枝的缝隙中透进少许,小船停在桥下,真像是间天然的小屋一般。
  石破天赞道:“这地方真好,就算是白天,恐怕人家也不知道这里有一艘船停着。”丁当笑道:“怎么到今天才赞好?”钻入船舱取出一张草席,放在船头,又取两副杯筷,一把酒壶,笑道:“请坐,喝酒吧!”再取几盘花生、蚕豆、干肉,放在石破天面前。
  石破天见丁当在杯中斟满了酒,登时酒香扑鼻。谢烟客并不如何爱饮酒,只偶尔饮上几杯,石破天有时也陪着他喝些,但喝的都是白酒,这时取了丁当所斟的那杯酒来,月光下但见黄澄澄、红艳艳地,一口饮下,一股暖气直冲入肚,口中有些辛辣、有些苦涩。丁当笑道:“这是二十年的绍兴女儿红,味道可还好么?”
  石破天正待回答,忽听得头顶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二十年的绍兴女儿红,味儿岂还有不好的?”
  拍的一声,丁当手中酒杯掉上船板,酒水溅得满裙都是。酒杯骨溜溜滚开,咚的一响,掉入了河中。她花容失色,全身发颤,拉住了石破天的手,低声道:“我爷爷来啦!”
  石破天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只脚垂在头顶,不住幌啊幌的,显然那人是坐在桥上,双脚从杨枝中穿下,只须再垂下尺许,便踏到了石破天头上。那只脚上穿着白布袜子,绣着寿字的双梁紫缎面鞋子。鞋袜都十分干净。
  只听头顶那苍老的声音道:“不错,是你爷爷来啦。死丫头,你私会情郎,也就罢了。怎么将我辛辛苦苦弄来的二十年的女贞陈绍,也偷出来给情郎喝?”丁当强作笑容,说道:“他……他不是什么情郎,只不过是个……是个寻常朋友。”那老者怒道:“呸,寻常朋友,也抵得你待他这么好?连爷爷的命根子也敢偷?小贼,你给我滚出来,让老头儿瞧瞧,我孙女儿的情郎是怎么一个丑八怪。”
  丁当左手捏住石破天右手手掌,右手食指在他掌心写字,嘴里说道:“爷爷,这个朋友又蠢又丑,爷爷见了包不喜欢。我偷的酒,又不是特地给他喝的,哼,他才不配呢,我是自己爱喝酒,随手抓了一个人来陪陪。”
  她在石破天掌心中划的是‘千万别说是长乐帮主’九个字,可是石破天的母亲没教他识字读书,谢烟客更没教他识字读书,他连个‘一’字也不识得,但觉到她在自己掌心中乱搔乱划,不知她搞什么花样,痒痒的倒也好玩,听到她说自己‘又蠢又丑’,又是不配喝她的酒,不由得有气,将她的手一摔,便摔开了。
  丁当立即又伸手抓住了他手掌,写道:“有性命之忧,一定要听话”,随即用力在他掌上捏了几下,像是示意亲热,又像是密密叮嘱。
  石破天只道她跟自己亲热,心下只是喜欢,自是不明所以,只听头顶的老者说道:“两个小家伙都给我滚上来。阿当,爷爷今天杀了几个人啦?”
  丁当颤声道:“好像……好像只杀了一个。”
  石破天心想:“我撞来撞去这些人,怎么口口声声的总是将‘杀人’两字挂在嘴边?”
  只听得头顶桥上那老者说道:“好啊,今天我还只杀了一个,那么还可再杀两人。再杀两个人来下酒,倒也不错。”
  石破天心道:“杀人下酒,这老公公倒会说笑话?”突觉丁当握着自己的手松了,眼前一花,船头上已多了一个人。只见这人须发皓然,眉花眼笑,是个面目慈祥的老头儿,但与他目光一触,登时不由自主的机伶打个冷战,这人眼中射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凶狠之意,叫人一见之下,便浑身感到一阵寒意,几乎要冷到骨髓中去。
  这老人嘻嘻一笑,伸手在石破天肩头一拍,说道:“好小子,你口福不小,喝了爷爷的二十年女贞陈绍!”他只这么轻轻一拍,石破天肩头的骨骼登时格格的响了好一阵,便似已尽数碎裂一般。
  丁当大惊,伸手攀住了那老人的臂膀,求道:“爷爷,你……你别伤他。”
  那老人随手这么一拍,其实掌上已使了七成力道,本拟这一拍便将石破天连肩带臂、骨骼尽数拍碎,那知手掌和他肩膀相触,立觉他肩上生出一股浑厚沉稳的内力,不但护住了自身,还将手掌向上一震,自己若不是立时加催内力,手掌便会向上弹起,当场便要出丑。那老人心中的惊讶实不在丁当之下,又是嘻嘻一笑,说道:“好,好,好小子,倒也配喝我的好酒。阿当,斟几杯酒上来,是爷爷请他喝的,不怪你偷酒。”
  丁当大喜,素知爷爷目中无人,对一般武林高手向来都殊少许可,居然一见石破天便请他喝酒,实在大出意料之外。她对石破天情意缠绵,原认定他英雄年少,世间无双,爷爷垂青赏识,倒也丝毫不奇,只是听爷爷刚才的口气,出手便欲杀人,怎么一见面便转了口气,可见石郎英俊潇洒,连爷爷也为之倾倒。她一厢情愿,全不想到石破天适才其实已然身遭大难,她爷爷所以改态,全因察觉了对方内力惊人之故,他于这小子的什么‘英俊潇洒’,那是丝毫没放在心上。何况石破天相貌虽然不丑,也不见得如何英俊,‘潇洒’两字,更跟他沾不上半点边儿。当下丁当喜孜孜的走进船舱,又取出两只酒杯,先斟了一杯给爷爷,再给石破天斟上一杯,然后自己斟了一杯。
  那老人道:“很好,很好!你这娃娃既然给我阿当瞧上了,定然有点来历。你叫什么名字?”石破天道:“我……我……我……”这时他已知‘狗杂种’三字是骂人的言语,对熟人说倒也不妨,跟陌生人说起来却有些不雅,但除此之外更无旁的名字,因此连说三个‘我’字,竟不能再接下去。那老人怫然不悦,道:“你不敢跟爷爷说么?”石破天昂然道:“那又有什么不敢?只不过我的名字不大好听而已。我名叫狗杂种。”
  那老人一怔,突然间哈哈大笑,声音远远传了出去,笑得白胡子四散飞动,笑了好半晌,才道:“好,好,好,小娃娃的名字很好。狗杂种!”
  石破天应道:“嗯,爷爷叫我什么事?”
  丁当启齿微笑,瞧瞧爷爷,又瞧瞧石破天,秋波流转,妩媚不胜。她听到石破天自然而然的叫她的爷爷为‘爷爷’,那是承认和她再也不分彼此;又想:“我在他掌中写字,要他不可吐露身分,他居然全听了我的。以他堂堂帮主之尊,竟肯自认‘狗杂种’,为了我如此委屈,对我钟情之深,实已到了极处。”
  那老人也是心中大喜,连呼:“好,好!”自己一叫“狗杂种”,石破天便即答应,这么一个身负绝技的少年居然在自己面前服服贴贴,不敢有丝毫倔强,自是令他大为得意。
  那老人道:“阿当,爷爷的名字,你早已跟你情郎说了吧?”
  丁当摇摇头,神态甚是忸怩,道:“我还没说。”
  那老人脸一沉,说道:“你对他到底是真好还是假好,为什么连自己的身分来历也不跟他说?说是假好吧,为什么偷了爷爷二十年陈绍给他喝不算,接连几天晚上,将爷爷留作救命之用的‘玄冰碧火酒’,也拿去灌在这小子的口里?”越说语气越严峻,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厉,那‘玄冰碧火酒’五字,说来更是一字一顿,同时眼中凶光大盛。石破天在旁看着,也不禁栗栗危惧。
  丁当身子一侧,滚在那老人的怀里,求道:“爷爷,你什么都知道了,饶了阿当吧。”那老人冷笑道:“饶了阿当?你说说倒容易。你可知道‘玄冰碧火洒’效用何等神妙,给你这么胡乱糟蹋了,可惜不可惜?”
  丁当道:“阿当给爷爷设法重行配制就是了。”那老人道:“说来倒稀松平常。倘若说配制便能配制,爷爷也不放在心上了。”丁当道:“我见他一会儿全身火烫,一会儿冷得发颤,想起爷爷的神酒兼具阴阳调合之功,才偷来给他喝了些,果然很有些效验。这么一喝再喝,不知不觉间竟让他喝光了。爷爷将配制的法门说给阿当听,我偷也好,抢也好,定去给爷爷再配几瓶。”那老人道:“几瓶?哈哈,几瓶?等你头发白了,也不知是否能找齐这许多珍贵药材,给我配上一瓶半瓶。”
  石破天听着他祖孙二人的对答,这才恍然,原来自己体内寒热交攻、昏迷不醒之际,丁当竟然每晚偷了他爷爷珍贵之极的什么‘玄冰碧火洒’来喂给自己服食,自己所以得能不死,多半还是她喂酒之功,那么她于自己实有救命的大恩,耳听得那老人逼迫甚紧,便道:“爷爷,这酒既是我喝的,爷爷便可着落在我身上讨还。我一定去想法子弄来还你,若是弄不到,只好听凭你处置了。你可别难为叮叮当当。”
  那老人嘻嘻一笑,道:“很好,很好!有骨气。这么说,倒还有点意思。阿当,你为什么不将自己的身分说给他听。”丁当脸现尴尬之色,道:“他……他一直没问我,我也就没说。爷爷不必疑心,这中间并无他意。”那老人道:“没有他意吗?我看不见得。只怕这中间大有他意,有些大大的他意。小丫头的心事,爷爷岂有不知?你是真心真意的爱上了他,只盼这小子娶你为妻,但若将自己的姓名说了出来啊,哼哼,那就非将这小子吓得魂飞魄散不可,因此上你只要能瞒得一时,便是一时。哼,你说是也不是?”
  那老人这番话,确是猜中了丁当的心事。他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江湖上人物闻名丧胆,个个敬而远之,不愿跟他打什么交道,他却偏偏要人家对他亲热,只要对方稍现畏惧或是厌恶,他便立下杀手。丁当好生为难,心想自己的心事爷爷早已一清二楚,若是说谎,只有更惹他恼怒,将事情弄到不可收拾。但若把爷爷的姓名说了出来,十九会将石郎吓得从此不敢再与自己见面,那又怎生是好?霎时间忧惧交集,既怕爷爷一怒之下杀了石郎,又怕石郎知道了自己来历,这份缠绵的情爱就此化作流水,不论石郎或死或去,自己都不想活了,颤声道:“爷爷,我……我……”
  那老人哈哈大笑,说道:“你怕人家瞧咱们不起,是不是?哈哈,丁老头威震江湖,我孙女儿居然不敢提他祖父名字,非但不以爷爷为荣,反以爷爷为耻,哈哈,好笑之极。”双手捧腹,笑得极是舒畅。
  丁当知道危机已在顷刻,素知爷爷对这‘玄冰碧火洒’看得极重,自己既将这酒偷去救石郎的性命,又不敢提爷爷名字,他如此大笑,心中实已恼怒到了极点,当下咬了咬唇皮,向石破天道:“天哥,我爷爷姓丁。”
  石破天道:“嗯,你姓丁,爷爷也姓丁。大家都姓丁,丁丁丁的,倒也好听。”
  丁当道:“他老人家的名讳上‘不’下‘三’,外号叫做那个……那个……‘一日不过三’!”
  她只道‘一日不过三’丁不三的名号一出口,石破天定然大惊失色,一颗心卜卜卜的跳个不住,目不转睛的瞧着他。
  那知石破天神色自若,微微一笑,道:“爷爷的外号很好听啊。”
  丁当心头一震,登时大喜,却兀自不放心,只怕他说的是反话,问道:“为什么你说很好听?”
  石破天道:“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好听。‘一日不过三’,有趣得很。”
  丁当斜眼看爷爷时,只见他捋胡大乐,伸手在石破天肩头又是一掌,这一掌中却丝毫未用内力,摇头幌脑的道:“你是我生平的知己,好得很。旁人听到了我‘一日不过三’的名头,卑鄙的便歌功颂德,胆小的则心惊胆战,向我戟指大骂的狂徒倒也有几个,只有你这小娃娃不动声色,反而赞我外号好听。很好,小娃娃,爷爷要赏你一件东西。让我想想看,赏你什么最好。”
  他抱着膝头,呆呆出神,心想:“老子当年杀人太多,后来改过自新,定下了规矩,一日之中杀人不得超过三名。这样一来便有了节制,就算日日都杀三名,一年也不过一千,何况往往数日不杀,杀起来或许也只一人二人。好比那日杀雪山派弟子孙万年、褚万春,就只两个而已。这‘一日不过三’的外号自然大有道理,只可惜江湖上的家伙都不明白其中的妙处。这少年对我不摆架子,不拍马屁,已然十分难得,那也罢了,而他听到了老子的名号之后,居然十分欢喜。老子年逾六十,什么人见没见过?是真是假,一眼便知,这小子说我名号好听,可半点不假。”沉吟半晌,说道:“爷爷有三件宝贝,一是‘玄冰碧火酒,已经给你喝了,那是要还的,不算给你。第二宝是爷爷的一身武功。娃娃学了自然大有好处。第三宝呢,就是我这个孙女儿阿当了。这两件宝物可只能给一件。你是要学我武功呢,还是要我的阿当?”
  石破天两只长袖向长剑上挥了出去。只听得喀喇一响,呼的一声,王万仞突然向后直飞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大门之上。

 

 

第六回 伤疤

  丁不三这么一问,丁当和石破天登时都呆了。
  丁当心头如小鹿乱撞,寻思:“爷爷一身武功当世少有敌手,石郎若得爷爷传授神功,此后纵横江湖,更加声威大震了。先前他说,他们长乐帮不久便有一场大难,十分棘手,他要是能学到我爷爷的武功,多半便能化险为夷。他是男子汉大丈夫,江湖上大帮会的帮主,自是以功业为重,儿女私情为轻。”偷眼瞧石破天时,只见他满脸迷惘,显是拿不定主意。丁当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石郎素来风流倜傥,一生之中不知有过多少相好。这半年虽对我透着特别亲热些,其实于我毕竟终也如过眼云烟。何况我爷爷在武林中名声如此之坏,他长乐帮和石破天虽然名声也是不佳,跟我爷爷总还差着老大一截。他既知我身分来历,又怎能要我?”心里酸痛,眼中泪珠已是滚来滚去。
  丁不三催道:“快说!你别想拣便宜,想先学我功夫,再娶阿当;要不然娶了阿当,料想老子瞧着你是我孙女婿,自然会传武功给你。那决计不成。我跟你说,天下没一人能在丁不三面前弄鬼。你要了这样,不能再要那样,否则小命儿难保,快说!”
  丁当眼见事机紧迫,石郎只须说一句“我要学爷爷的武功”,自己的终身就此断送,忙道:“爷爷,我跟你实说了,他是长乐帮的帮主石破天,武林中也是大有名头的人物……”丁不三奇道:“什么?他是长乐帮帮主?这小子不像吧?”丁当道:“像的,像的。他年纪虽轻,但长乐帮中的众英雄都服了他的,好像他们帮中那个‘着手回春’贝大夫,武功就很了不起,可也听奉他的号令。”丁不三道:“贝大夫也听他的话?不会吧?”丁当道:“会的,会的。我亲眼瞧见的,那还会有假?爷爷武功虽然高强,但要长乐帮的一帮之主跟着你学武,这个……这个……”言下之意显然是说:“贝大夫的武功就不在你下。石帮主可不能跟你学武功,还是让他要了我吧。”
  石破天忽道:“爷爷,叮叮当当认错人啦,我不是石破天。”丁不三道:“你不是石破天,那么你是谁?”石破天道:“我不是什么帮主,不是叮叮当当的‘天哥’。我是狗杂种,狗杂种便是狗杂种。这名字虽然难听,可是,我的的确确是狗杂种。”
  丁不三捧腹大笑,良久不绝,笑道:“很好。我要赏你一宝,既不是为了你是什么瓦帮主、石帮主,也不是为了阿当喜欢你还是不喜欢。那是丁不三看中了你!你是狗杂种也好、臭小子也好、乌龟王八蛋也好,丁不三看中了你,你就非要我的一宝不可。”
  石破天向丁不三看看,又向丁当看看,心想:“这叮叮当当把我认作她的天哥,那个真的天哥不久定会回来,我岂不是骗了她,又骗了她的天哥?但说不要她而要学武功,又伤了她的心。我还是一样都不要的好。”当下摇了摇头,说道:“爷爷,我已喝了你的‘玄冰碧火酒’,一时也难以还你,不如便算你老人家给我的一宝吧!”
  丁不三脸一沉,道:“不成,不成,那‘玄冰碧火洒’说过是要还的,你想赖皮,那可不成。你选好了没有,要阿当呢,还是要武功?”
  石破天向丁当偷瞧一眼,丁当也正在偷眼看他,两人目光接触,急忙都转头避开。丁当脸色惨白,泪珠终于夺眶而出,依着她平时骄纵的脾气,不是伸手大扭石破天耳朵,也必顿足而去,但在爷爷跟前,却半点威风也施展不出来,何况在这紧急当口,扭耳顿足,都适足以促使石破天选择习武,更是万万不可,心头当真说不出的气苦。
  石破天又向她一瞥,见她泪水滚滚而下,大是不忍,柔声道:“叮叮当当,我跟你说,你的确是认错了人。倘若我真是你的天哥,那还用得着挑选?自然是要……要你,不要学武功!”
  丁当眼泪仍如珍珠断线般在脸颊上不绝流下,但嘴角边已露出了笑容,说道:“你不是天哥?天下那里还有第二个天哥?”石破天道:“或许我跟你天哥的相貌,当真十分相像,以致大家都认错了。”丁当笑道:“你还不认?好吧,容貌相似,天下本来也有的。今年年头,我跟你初相识时,你粗粗鲁鲁的抓住我手,我那时又不识你,反手便打,是不是了?”
  石破天傻傻的向她瞪视,无从回答。
  丁当脸上又现不悦之色,嗔道:“你当真是一场大病之后全忘了呢,还是假痴假呆的混赖?”石破天搔了搔头皮,道:“你明明是认错了人,我怎知那个天哥跟你之间的事?”丁当道:“你想赖,也赖不掉的。那日我双手都给你抓住了,心中急得很。你还嘻嘻的笑,伸过嘴……伸过嘴来想……想香我的脸孔。我侧过头来,在你肩头狠狠的咬了一口,咬得鲜血淋漓,你才放了。你……你……解开衣服来看看,左肩上是不是有这伤疤?就算我真的认错了人,这个我……我口咬的伤疤,你总抹不掉的。”
  石破天点头道:“不错,你没咬过我,我肩上自然不会有伤疤……”说着便解开衣衫,露了左肩出来。“咦!这……这……”突然间身子剧震,大声惊呼:“这可奇了!”
  三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左肩上果然有两排弯弯的齿痕,合成一张樱桃小口的模样。齿印结成了疤,反而凸了出来,显是人口所咬,其他创伤决不会结成这般形状的伤疤。
  丁不三冷冷一笑,道:“小娃娃想赖,终于赖不掉了。我跟你说,上得山多终遇虎,你到处招惹风流,总有一天会给一个女人抓住,甩不了身。这种事情,爷爷少年时候也上过大当。要不然这世上怎会有阿当的爹爹,又怎会有阿当?只有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丁不四,一生娶不到老婆,到老还是痴痴迷迷的,整日哭丧着脸,一副狗熊模样。好了,这些闲话也不用说他,如此说来,你是要阿当了?”
  石破天心下正自大奇,想不起什么时候曾给人在肩头咬了一口,瞧那齿痕,显而易见这一口咬得十分厉害,这等创伤留在身上,岂有忘记之理?这些日子来他遇到了无数奇事,但心中知道一切全因‘认错了人’,唯独这一件事去实在难以索解。他呆呆出神,丁不三问他的话,竟一句也没听进耳里。
  丁不三见他不作一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只道少年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承其事,哈哈一笑,便道:“阿当,撑船回家去!”
  丁当又惊又喜,道:“爷爷,你说带他回咱们家去?”丁不三道:“他是我孙女婿儿,怎不带回家去?要是冷不防给他溜之大吉,丁不三今后还有脸做人么?你说他帮里有什么‘着手回春’贝大夫这些人,这小子倘若缩在窝里不出头,去抓他出来就不大容易了。”
  丁当笑咪咪的向石破天横了一眼,突然满脸红晕,提起竹篙,在桥墩上轻轻一点,小船穿过桥洞,直荡了出去。
  石破天想问:“到你家里去?”但心中疑团实在太多,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小河如青缎子般,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丁当竹篙刺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漪涟,小船在青缎上平平滑了过去。有时河旁水草擦上船舷,发出低语般的沙沙声,岸上柳枝垂了下来,拂过丁当和石破天的头发,像是柔软的手掌抚摸他二人头顶。良夜寂寂,花香幽幽,石破天只当是又入了梦境。
  小船穿过一个桥洞,又是一个桥沿,曲曲折折的行了良久,来到一处白石砌成的石级之旁。丁当拾起船缆抛出,缆上绳圈套住了石级上的一根木椿。她掩嘴向石破天一笑,纵身上了石级。
  丁不三笑道:“今日你是娇客,请,请!”
  石破天不知说什么好,迷迷糊糊的跟在丁当身后,跟着她走进一扇黑漆小门,跟着她踏过一条鹅卵石铺成的长长石路,跟着她走进了一个月洞门,跟着她走进一座花园,跟着她来到一个八角亭子之中。
  丁不三走进亭中,笑道:“娇客,请坐!”
  石破天不知“娇客”二字是何意义,见丁不三叫他坐,只得坐下。丁不三却携着孙女之手,穿过花园,远远的去了。
  明月西斜,凉亭外的花影拖得长长地,微风动树,凉亭畔的一架秋千一幌一幌的颤拦。石破天抚着左肩上的疤痕,心下一片迷惘。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脚步细碎,两个中年妇人从花径上走到凉亭外,略略躬身,微笑道:“请新官人进内堂更衣。”石破天不知是什么意思,猜测要他进内堂去,便随着二人向内走去。
  经过一处荷花池子,绕过一道回廊,随着两个妇人进了一间厢房。只见房里放着一大盘热水,旁边悬着两条布巾。一个妇人笑道:“请新官人沐浴。老爷说,时刻匆忙,没预备新衣,请新官人将就些,仍是穿自己的衣服吧。”二人吃吃而笑,退出房去,掩上了房门。
  石破天心想:“我明明叫狗杂种,怎么一会儿变成帮主,一会儿成了天哥,叫作石破天也就罢了,这时候又给我改名叫什么‘娇客’、‘新官人’?”
  他存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情,,看来丁不三和丁当对自己并无恶意,一盘热汤中散发着香气,不管三七二十一,除了衣衫,便在盘中洗了个浴,精神为之一爽。
  刚穿好衣衫,听得门外一个男子声音朗声说道:“请新官人到堂上拜天地。”石破天吃了一惊,‘拜天地’三字他是懂的,一经联想,‘新官人’三字登时也想起来了,小时候曾听母亲讲过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的事。他怔怔的不语,只听那男子又问:“新官人穿好衣衫了吧?”石破天道:“是。”那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将一条红绸挂在他颈中,另一朵红绸花扣在他的襟前,笑道:“大喜,大喜。”扶着他手臂便向外走去。
  石破天手足无措,跟着他穿廊过户,到了大厅上。只见明晃晃地点着八根巨烛,居中一张八仙桌上披了红色桌帏。丁不三笑吟吟的向外而立。石破天一踏进厅,廊下三名男子便齐声吹起笛子来。扶着石破天的那男子朗声道:“请新娘子出堂。”
  只听得环佩丁冬,先前那两个中年女子扶着一个头兜红绸、身穿红衫的女子,瞧这身形正是丁当。那三个女子站在石破天右侧。烛光濯眼,兰麝飘香,石破天心中又是胡涂,又是害怕,却又是喜欢。
  那男子朗声赞道:“拜天!”
  石破天见了丁当已向中庭盈盈拜倒,正犹豫间,那男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跪下来叩头。”又在他背上轻轻推了推。石破天心想:“看来是非拜不可。”当即跪下,胡乱叩了几个头。扶着丁当的一个女子见他拜得慌乱,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男子赞道:“拜地!”石破天和丁当转过身来,一齐向内叩头。那男子又赞道:“拜爷爷。”丁不三居中一站,丁当先拜了下去,石破天微一犹豫,跟着便也拜倒。
  那男子赞道:“夫妇交拜。”
  石破天见丁当侧身向自己跪下,脑子中突然清醒,大声说道:“爷爷,叮叮当当,我可真的不是什么石帮主,不是你的天哥。你们认错了人,将来可别……可别怪我。”
  丁不三哈哈大笑,说道:“这浑小子,这当儿还在说这些笑话!将来不怪,永远也不怪你!”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咱们话说在头里,咱们拜天地,是闹着玩呢,还是当真的?”丁当已跪在地下,头上罩着红绸,突然听他问这句话,笑道:“自然是当真的。这种事……那有……那有闹着玩的?”石破天大声道:“今日你认错了人,可不管我事啊。将来你反悔起来,又来扭我耳朵,咬我肩膀,那可不成!”
  一时之间,堂上堂下,尽皆灿然。
  丁当忍俊不禁,格格一声,也笑了出来,低声道:“我永不后悔,只要你待我好,对我真心,我……我自然不会扭你耳朵,咬你肩头。”
  丁不三大声道:“老婆扭耳,天经地义,自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就是如此。有什么成不成的?我的乖孙女婿儿,阿当向你跪了这么久,你怎不还礼?”
  石破天道:“是,是!”当即跪下还礼,两人在红毡之上交拜了几拜。
  那赞礼男子大声道:“夫妻交拜成礼,送入洞房。新郎新娘,百年好合,多子多孙,五世其昌。”登时笛声大作。一名中年妇人手持一对红烛,在前引路,另一妇人扶着丁当,那赞礼男子扶着石破天,一条红绸系在两人之间,拥着走进了一间房中。
  这房比之石破天在长乐帮总舵中所居要小得多,陈设也不如何华丽,只是红烛高烧,东挂一块红绸,西贴一张红纸,虽是匆匆忙忙间胡乱凑起来的,却也平添不少喜气。几个人扶着石破天和丁当坐在床沿之上,在桌上斟了两杯酒,齐声道:“恭喜姑爷小姐,喝杯交杯酒儿。”嘻嘻哈哈的退了出去,将房门掩上了。
  石破天心中怦怦乱跳,他虽不懂世务,却也知这么一来,自己和丁当已拜了天地,成了夫妻。他见丁当端端正正的坐着,头上罩了那块红绸,一动也不动,隔了半晌,想不出什么话说,便道:“叮叮当当,你头上盖了这块东西,不气闷么?”
  丁当笑道:“气闷得紧,你把它揭了去吧!”
  石破天伸两根手指捏住红绸一角,轻轻揭了下来,烛光之下,只见丁当脸上、唇上胭脂搽得红扑扑地,明艳端丽,嫣然腼腆。石破天惊喜交集,目不转睛的身她呆呆凝视,说道:“你……你真好看。”
  丁当微微一笑,左颊上出现个小小的酒窝,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正在此时,忽听得丁不三在房外高处朗声说道:“今宵是小孙女于归的吉期,何方朋友光临,不妨下来喝杯喜酒。”
  另一边高处有人说道:“长乐帮主座下贝海石,谨向丁三爷道安问好,深夜滋扰,甚是不当。丁三爷恕罪。”
  石破天低声道:“啊。是贝先生来啦。”丁当秀眉微蹙,竖食指搁在嘴唇正中,示意他不可作声。
  只听丁不三哈哈一笑,说道:“我道是那一路偷鸡摸狗的朋友,却原来是长乐帮的人。你们喝喜酒不喝?可别大声嚷嚷的,打扰了我孙女婿、孙女儿的洞房花烛,要闹新房,可就来得迟了。”言语之中,好生无礼。
  贝海石却并不生气,咳嗽了几声,说道:“原来今日是丁三爷令孙千金出阁的好日子。我们兄弟来得鲁莽,没携礼物,失了礼数,改日登门道贺,再叨扰喜酒。敝帮眼下有一件急事,要亲见敝帮石帮主,烦请丁三爷引见,感激不尽。若非为此,深更半夜的,我们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贸然闯进丁三爷的歇驾之所。”
  丁不三道:“贝大夫,你也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了,不用跟丁老三这般客气,你说什么石帮主,便是我的新孙女婿狗杂种了,是不是?他说你们认错了人,不用见了。”
  随伴贝海石而来的共有帮中八名高手,米横野、陈冲之等均在其内,听丁不三骂他们帮主为狗杂种,有几人喉头已发出怒声。贝海石却曾听石破天自己亲口说过几次,知道丁不三之言倒不含侮辱之意,只是帮主竟做了丁不三这老魔头的孙女婿,不由得暗暗担忧,说道:“丁三爷,敝帮此事紧急,必须请示帮主。我们帮主爱说几句笑话,那也是常有的。”
  石破天听得贝海石语意甚是焦急,想起自己当日在摩天崖上寒热交困,幸得他救命,此后他又日夜探视,十分关心,此刻实不能任他忧急,置之不理,当即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大声叫道:“贝先生,我在这里,你们是不是找我?”
  贝海石大喜,道:“正是。属下有紧急事务禀告帮主。”石破天道:“我是狗杂种,可不是你们的什么帮主。你要找我,是找着了。要找你们帮主,却没找着。”贝海石脸上闪过一缕尴尬的神色,道:“帮主又说笑话了。帮主请移驾出来,咱们借一步说话。”石破天道:“你要我出来?”贝海石道:“正是!”
  丁当走到石破天身后,拉住他衣袖,低声说道:“天哥,别出去。”石破天道:“我跟他说个明白,立刻就回来。”从窗子中毛手毛脚的爬了出去。
  只见院子中西边墙上站着贝海石,他身后屋瓦上一列站着八人,东边一株栗子树的树干上坐着一人,却是丁不三,树干一起一伏,缓缓的抖动。
  丁不三道:“贝大夫,你有话要跟我孙女婿说,我在旁听听成不成?”贝海石沉吟道:“这个……”心想:“你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岂不明白江湖上的规矩?我夤夜来见帮主,说的自是本帮机密,外人怎可与闻?早就听说此人行事乱七八糟,果然名不虚传。”便道:“此事在下不便擅专,帮主在此,一切自当由帮主裁定。”
  丁不三道:“很好,很好,你把事情推到我孙女婿头上。喂,狗杂种,贝大夫有话跟你说,我想在旁听听。”石破天道:“爷爷要听,打什么紧?”丁不三哈哈大笑,道:“乖孙子,孝顺孙儿。贝大夫,有话便请快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孙女儿洞房花烛,你这老儿在这里罗嗦不停,岂不是大煞风景?”
  贝海石没料到石破天竟会如此回答,一言既出,势难挽回,心下老大不快,说道:“帮主,总舵有雪山派的客人来访。”
  石破天还没答话,丁不三已插口道:“雪山派没什么了不起。”
  石破天道:“雪山派?是花万紫花姑娘他们这批人么?”
  武林中门派千百,石破天所知者只一个雪山派,雪山派中门人千百,他所熟识的又只花万紫一人,因此冲口而出便提她的名字。
  随贝海石而来的八名长乐帮好手不约而同的脸上现出微笑,均想:“咱们帮主当真风流好色,今晚在这里娶新媳妇,却还是念念不忘的记着雪山派中的美貌姑娘。”
  贝海石道:“有花万紫花姑娘在内,另外却还有好几个人。领头的是‘气寒西北’白万剑。此外还有八九个他的师弟,看来都是雪山派中的好手。”
  丁不三插口道:“白万剑有什么了不起?就算白自在这老匹夫自己亲来,却又怎地?贝大夫,老夫听说你的‘五行六合掌’功夫着实不坏,为什么一见白万剑这小子到来,便慌慌张张,大惊小怪起来?”
  贝海石听他称赞自己的‘五行六合掌’,心下不禁得意:“这老魔头向来十分自负,居然还将我的五行六合掌放在心上。”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这点儿微末武功,何足挂齿?我们长乐帮虽是小小帮会,却也不惧武林中那一门、那一派的欺压。只是我们和雪山派素无纠葛,‘气寒西北’却声势汹汹的找上门来,要立时会见帮主,请他等到明天,却也万万等不得,这中间多半有什么误会,因此我们要向帮主讨个主意。”
  石破天道:“昨天花姑娘闯进总舵来,给陈香主擒住了,今天早晨已放了她出去。他们雪山派为这件事生气了?”贝海石道:“这件事或者也有点干系。但属下已问过了陈香主,他说帮主始终待花姑娘客客气气,连头发也没碰到她一根,也没追究她擅闯总舵之罪,临别之时还要请她吃燕窝,送银子,实在是给足雪山派面子了。但瞧‘气寒西北’的神色,只怕中间另有别情。”石破天道:“你要我怎么样?”贝海石道:“全凭帮主号令。帮主说‘文对’,我们回去好言相对,给他们个软钉子碰碰;若说‘武对’,就打他们个来得去不得,谁教他们肆无忌惮的到长乐帮来撒野?要不然,帮主亲自去瞧瞧,随机应变,那就更好。”
  石破天和丁当同处一室,虽然喜欢,却也是惶诚之极,心下惴惴不安,不知洞房花烛之后,下一步将是如何,暗思自己不是她的真‘天哥’,这场‘拜天地成亲’,到头来终不免拆穿西洋镜,弄得尴尬万分,幸好贝海石到来,正好乘机脱身,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回去瞧瞧。他们如有什么误用会,我老老实实跟他们说个明白便了。”回头说道:“爷爷,叮叮当当,我要去了。”
  丁不三搔了搔头皮,道:“这个不大妙。雪山派的小子们来搅局,我去打发好了,反正我杀过他们两个弟子,和白老儿早结了怨,再杀几个,这笔帐还是一样算。”
  丁不三杀了孙万年、褚万春二人之事,雪山派引为奇耻大辱,秘而不宣;石清、闵柔夫妇得知后也从未对人说起,因此江湖上全无知闻。贝海石一听之下,心想:“雪山派势力甚盛,不但本门师徒武功高强,且与中原各门派素有交情,我们犯不着无缘无故的树此强敌。长乐帮自己的大麻烦事转眼就到,实不宜另生枝节。”当即说道:“帮主要亲自去会会雪山派人物,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丁三爷,敝帮的小事,不敢劳动你老人家的大驾。我们了结此事之后,再来拜访如何?”他绝口不提‘喝喜酒’三字,只盼石破天回总舵之后,劝得他打消与丁家结亲之意。
  丁不三怒道:“胡说八道,我说过要去,那便一定要去。我老人家的大驾,是非劳动不可的。长乐帮这件事,丁老三是管定了。”
  丁当在房内听着各人说话,猜想雪山派所以大兴问罪之师,定是自己这个风流夫婿见花万紫生得美貌,轻薄于她,十之八九还对她横施强暴,至于陈香主说什么“连头发也没有碰到她一根”,多半是在为帮主掩饰,否则送银子也还罢了,怎地要请人家姑娘吃燕窝补身?又想今宵洞房花烛,他居然要赶去跟花万紫相会,将自己弃之不顾,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又听爷爷和贝海石斗口,渐渐说僵,当即纵身跃入院子,说道:“爷爷,石郎帮中有事,要回总舵,咱们可不能以儿女之私,误他正事。这样吧,咱祖孙二人便跟随石郎而去,瞧瞧雪山派中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石破天虽要避开洞房中的尴尬,却也不愿和丁当分离,听她这么说,登时大喜,笑道:“好极,好极!叮叮当当,你和我一起去,爷爷也去。”
  他既这么说,贝海石等自不便再生异议。各人来到河畔,坐上长乐帮驶来的大船,回归总舵。
  贝海石在船上低声对石破天道:“帮主,你劝劝丁三爷,千万不可出手父伤雪山派的来人,多结冤家,殊是无谓。”石破天点头道:“是啊,好端端地怎可随便杀人,那不是成了坏人么?”
  一行来到长乐帮总舵。丁当说道:“天哥,我到你房中去换一套男子衣衫,这才跟你一起,去见见那位花容月貌的花姑娘。”石破天大感兴趣,问道:“那为什么?”丁当笑道:“我不让她知道我是你的娘子,说起话来方便些。”石破天听到她说“我是你的娘子”这六个字时,脸上神情又是娇羞,又是得意,不由得胸口为之一热,道:“很好,我同你换衣服去。”
  丁不三道:“我也去装扮装扮,我扮作贵帮的一个小头目可好?”贝海疆海石本不愿让雪山派中人知道丁不三与本帮混在一起,听他说愿意化装,正合心意,却不动声色,说道:“丁三爷爱怎样着,可请自便。”
  丁不三祖孙二人随着石破天来到他卧室之中。推门进去时侍剑兀自睡着,她听到门响,“啊”的一声,从床上跳将起来,见到丁不三祖孙,大为惊讶。石破天一时难以跟她说明,只道:“侍剑姊姊,这两位要装扮装扮,你……帮帮他们吧。”深恐侍剑问东问西,这拜天地之事可不便启齿,说了这句话,便走到房外的花厅之中。
  过得一顿饭时分,陈冲之来到厅外,朗声道:“启禀帮主,众兄弟已在虎猛堂中伺候帮主大驾。”
  便在此时,丁当掀开门帷,走了出来,笑道:“好啦,咱们去吧。”石破天眼前突然多了一个粉装玉琢般的少年男子,不由得一怔,只见丁当穿了一袭青衫,头带书生巾,手中拿着一柄摺扇。石破天虽不知什么叫做‘风流儒雅’,却也觉得她这般打扮,较之适才的新娘子服饰另有一番妩媚。丁不三却穿了一套粗布短衣,脸上搽满了淡墨,足下一双麻鞋,左肩高,右肩低,走路一跛一拐,神情十分猥崽。石破天乍看之下,几乎认不出来,隔了半晌,这才哈哈大笑,说道:“爷爷,你样子可全变啦。”
  陈冲之低声道:“帮主,要不要携带兵刃?”石破天睁大了眼睛问道:“带什么兵刃,为什么要带兵刃?”陈冲之只道他问的是反话,忙道:“是!是!”当下当先引路,四个人来到虎猛堂中。
  陈冲之推门进去,堂中数十人倏地站起,齐声说道:“参见帮主!”石破天万没料到厅门开处,厅堂竟是如此宏大,堂中又有这许多人等着,不由得吓了一跳,见各人躬身行礼,既不知如何答礼,又不知说什么好,登时呆在门口,不由得手足无措。但见四周几桌上点着明晃晃的世烛,数十名高高矮矮的汉子分两旁站立,居中空着一张虎皮交椅。大厅中这一股威严之气,登时将他这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慑住了,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双眼望着贝海石求援,只盼他指示如何应对。
  贝海石抢到门边,扶着石破天的手臂,低声道:“帮主,咱们先坐定了,才请雪山派的朋友们进来。”石破天自是一切都听由他的摆布,在贝海石扶持下走到虎皮交椅前。贝海石低声道:“请坐!”
  石破天茫然道:“我……坐在那里?”心里说不出的害怕,眼光不由自主的向丁当望去,最好丁当能拉着他手逃出大厅,逃得远远地,到什么深山野岭之中,再也别回到这地方来。丁当却向他微微一笑。石破天从她眼色中感到一阵亲切之意,似乎听她在说:“天哥,不用怕,我便在你身边,若有什么难事,我总是帮你。”他登时精神一振,心下又是感激,又是安慰,当下便在居中那张虎皮大椅上坐了下去。
  石破天坐下后,丁不三和丁当站在虎皮交椅之后,堂上数十条汉子一一按座次就座。
  贝海石道:“众家兄弟,帮主这些日子中病得甚是沉重,幸得吉人天相,已大好了,只是精神尚未全然复元。本来帮主还应安安静静的休养多日,方能亲理帮务,不料雪山派的朋友们却非见帮主不可,倒似乎帮主已然一病不起了似的。嘿嘿,帮主内功深湛,小小病魔岂能奈何得了他?帮主,咱们便请雪山派的朋友们进来如何?”
  石破天“嗯”了一声,也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
  贝海石道:“安排座位!西边的兄弟们都坐到东边来。”众人当即移动座位,坐到了东首。在堂下侍候的帮众上来,在西首摆开一排九张椅子。
  贝海石道:“米香主,请客人来会帮主。”米横野应道:“是。”转身出去。

  过不多时,听得厅堂外脚步声响。四名帮众打开大门。米横野侧身在旁,朗声道:“启禀帮主,雪山派众位朋友到来!”
  贝海石低声道:“咱们出去迎接!”轻轻扯了扯石破天的衣袖。石破天道:“是么?”迟迟疑疑的站起身来,跟着贝海石走向厅口。
  雪山派九人走进厅来,都穿着白色长衫,当先一人身材甚高,四十二三岁年纪,一脸英悍之色,走到离石破天丈许之地,突然站住,双目向他射来,眼中精光大盛,似乎要直看到他心中一般。石破天向他傻傻一笑,算是招呼。
  贝海石道:“启禀帮主,这位是威震西陲、剑法无双,武林中大大有名的‘气寒西北’白万剑白大哥。”
  石破天点点头,又傻里傻气的一笑,他只认得跟在白万剑身后最末一个的花万紫,笑道:“花姑娘,你又来了。”
  此言一出,雪山派九人登时尽皆变色。花万紫更是尴尬,哼的一声,转过了头去。
  白万剑是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的长子,他们师兄弟均以“万”字排行,他名字居然叫到白万剑,足见剑法固然高出侪辈,而白自在对儿子的武功也确是着实得意,才以此命名。他与‘风火神龙’封万里合称‘雪山双杰’,在武林中当真是好大的威名,这次若不是他亲来,贝海石也决不会夤夜赶到丁不三家中去将石破天请来。白万剑在外边客厅中候石破天延见,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心头已是老大一股怒火,一碗茶冲了喝,喝了冲,已喝得与白水无异,早没半点茶味,好容易进得虎猛堂来,那帮主还是大模大样的居中坐在椅上,贝海石报了自己的名字向他引见,他连‘久仰大名’之类的客气话半句不说,一开口便向花师妹招呼,如何不令白万剑气破了胸膛?
  他登时便想:“瞧模样八成便是那小子,这几天四下打听,江湖上都说长乐帮石帮主贪淫好色,自然便是他了。这小子不将我放在眼里,却色迷迷的向花师妹献殷勤,大庭广众之间已是如此,花师妹陷身于此之时,自然更是大大不堪了。”总算他是大有身分之人,不愿立即发作,斜眼冷冷的向石破天侧视,口中不语,脸上神色显得大为不屑。
  石破天又问:“花姑娘,你大腿上的剑伤好些了吗?还痛不痛?”这一问之下,花万紫登时满脸通红,其余八名雪山派弟子一齐按住剑柄。
  贝海石忙道:“众位朋友远来,请坐,请坐。敝帮帮主近日身体不适,本来不宜会客,只是冲着众位的面子,这才抱病相见,有劳各位久候,实在抱歉得很。”
  白万剑哼的一声,大踏步走上去,在西首第一张椅坐下,耿万钟坐第二位,以下是柯万钧、王万仞等几人,花万紫坐在末位。
  长乐帮中有几人嘻皮笑脸,甚是得意,心想:“帮主一出口便讨了你们的便宜,关心你师妹的大腿,嘿嘿,你‘气寒西北’还不是无可奈何?”
  贝海石陪了石破天回归原位,仆役奉上茶来。贝海石拱手道:“敝帮上下久仰雪山派威德先生、雪山双杰、以及众位朋友的威名,只是敝帮僻处江南,无由亲近。今日承白师傅和众家朋友枉顾,敝帮上下有缘会见西北雪山英雄,实是三生之幸。”
  白万剑拱手还礼,道:“贝大夫着手成春,五行六合掌天下无双,在下一直仰慕得紧。贵帮众位朋友英才济济,在下虽不相识,却也早闻大名。”他将贝海石和长乐帮众都捧了几句,却绝口不提石破天。
  贝海石诈作不知,谦道:“岂敢,岂敢!不知各位到镇江已有几日了?金山焦山去玩过了吗?改日让敝帮帮主作个小东,陪各位到市上酒家小酌一番,再瞧瞧我们镇江小地方的风景。”他随口敷衍,总是不问雪山派群弟子的来意。
  终于还是白万剑先忍耐不住,朗声说道:“江湖上多道贵帮石帮主武功了得,却不知石帮主是那一门那一派的武功?”
  长乐帮上下尽皆心中一凛,均想:“帮主于自己的武功门派从来不说,偶尔有人于奉承之余将话头带过去,他也总是微笑不答。贝先生说他是前司徒帮主的师侄,但武功却全然不像。不知他此时是否肯说?”
  石破天嗫嚅道:“这……这个……你问我武功么?我……我是一点儿也不会。”
  白万剑听他这么说,心中先前存着三分怀疑也即消了,嘿嘿一声冷笑,说道:“长乐帮英贤无数,石帮主倘若当真不会武功,又如何作得群雄之王?这句话只好去骗小孩子了。想来石帮主羞于称述自己的师承来历,却不知是何缘故。”
  石破天道:“你说我骗小孩子?谁是小孩子?叮叮当当,她……她不是小孩子,我也没骗她,我早跟她说过,我不是她的天哥。”他虽和白万剑对答,鼻中闻着身后丁当的衣香,一颗心却全悬在她的身上。
  白万剑浑不知他说些什么叮叮当当,只道他心中有鬼,故意东拉西扯,脸色更是沉了下来,沉声道:“石帮主,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阁下在凌霄城中所学的武功,只怕还没尽数忘得干干净净吧?”
  此言一出,长乐帮帮众无不耸然动容。众人皆知西域‘凌霄城’乃雪山派师秆聚居之所,白万剑如此说,难道帮主曾在雪山派门下学过武功?这伙人如此声势汹汹的来到,莫非与他们门户之事有关?
  石破天茫然道:“凌霄城?那是什么地方?我从来没学过什么武功。如果学过,那也不会忘得干干净净吧?”
  这几句话连长乐帮群豪听来也觉大不对头。‘凌霄城’之名,凡是武林中人,可说无人不知,他身为长乐帮帮主,居然诈作未之前闻,又说从未学过武功,如此当面撒谎,不免有损他的身分体面,又有人料想,帮主这么说,必定另有深意。
  在白成剑等人听来,这几句话更是大大的侮辱,显是将雪山派丝毫没放在眼里,把‘凌霄城’三字轻轻的一笔勾销。王万仞忍不住大声道:“石帮主这般说,未免太过目中无人。在石帮主眼中,雪山派门下弟子是个个一钱不值了。”
  石破天见他满脸怒容,料来定是自己说错了话,忙道:“不是,不是的。我怎会说雪山派个个一钱不值。好像……好像……好像……”他在摩天崖居住之时,一年有数次随着谢烟客到小市镇上买米买盐,知道越是值钱的东西越好,这时只想说几句讨好雪山派的话,以平息王万仞的怒气,但连说了三个“好像”,却举不出适当的例子。这几人中,耿万钟、柯万钧、王万仞等几个他在侯监集上曾经见过,但不知他们的名字,只有花万紫一人比较熟悉,窘迫之下,便道:“好像花万紫姑娘,就值钱得很,值得很多很多银子……”
  呼的一声,雪山派九人一齐起立,跟着眼前青光乱闪,八柄长剑出鞘,除了白万剑一人之外,其余八人各挺长剑,站成一个半圆,围在石破天身前。王万仞戟指骂道:“姓石的,你口出污言秽语,当真是欺人太甚。我们雪山弟子虽然身在龙潭虎穴之中,也不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石破天见这九人怒气冲天,半点摸不着头脑,心想:“我说的明明是好话,怎么你们又生气了?”回头向丁当道:“叮叮当当,我说错了话吗?”丁当听得夫婿当众羞辱花万紫,知他全没将这美貌姑娘放在心上,自是喜慰之极,听他问及,当即抿嘴笑道:“我不知道。或许花姑娘不值很多很多银子,也未可知。”石破天点了点头,道:“就算花姑娘不值什么银子,便宜得很,贱得很,那也不用生气啊!”
  长乐帮群豪轰然大笑,均想帮主既这么说,那是打定主意跟雪山派大战一场了。有人便道:“贵了我买不起,倘若便宜,嘿嘿,咱们倒可凑乎凑乎……”
  青光一闪,跟着叮的一声,却帮来王万仞狂怒之下,挺剑便向石破天胸口刺去。白万剑随手抽出腰间长剑,轻轻挡开。王万仞手腕酸麻,长剑险些脱手,这一剑便递不出去。
  白万剑喝道:“此人跟咱们仇深似海,岂能一剑了结?”刷的一声,还剑入鞘,沉声道:“石帮主,你到底认不认得我?”
  石破天点点头,说道:“我认得你,你是雪山派的‘气寒西北’白万剑白师傅。”白万剑道:“很好,你自己做过的事,认也不认?”石破天道:“我做过的事,当然认啊。”白万剑道:“嗯,那么我来问你,你在凌霄城之时,叫什么名字?”
  石破天搔了搔头,道:“我在凌霄城?什么时候我去过了?啊,是了,那年我下山来寻妈妈和阿黄,走过许多城市小镇,我也不知是什么名字,其中多半有一个叫做凌霄城了。”
  白万剑寒着脸,仍是一字一字的慢慢说道:“你别东拉西扯的装蒜!你的真名字,并非叫石破天!”
  石破天微微一笑,说道:“对啦,对啦,我本来就不是石破天,大家都认错了我,毕竟白师傅了不起,知道我不是石破天。”
  白万剑道:“你本来的真姓名叫做什么?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
  王万仞怒喝:“他叫做什么?他叫……狗杂种!”
  这一下轮到长乐帮群豪站起身来,纷纷喝骂,十余人抽出了兵刃。王万仞已将性命豁出去了,心想我就是要骂你这狗杂种,纵然乱刀分尸,王某也不能皱一皱眉头。
  那知石破天哈哈大笑,拍手道:“是啊,对啦!我本来就叫狗杂种。你怎知道?”
  此言一出,众人愕然相顾,除了贝海石、丁不三、丁当等少数几人听他说过‘狗杂种’的名字,余人都是惊疑不定。白万剑却想:“这小子果然是大奸大猾,实有过人之长,连如此辱骂也能坦然受之,对他可要千万小心,半点轻忽不得。”
  王万仞仰天大笑,说道:“哈哈,原来你果然是狗杂种,哈哈,可笑啊可笑。”石破天道:“我叫做狗杂种有什么可笑?这名字虽然不好,但当年你妈妈若是叫你做狗杂种,你便也是狗杂种了。”王万仞怒喝:“胡说八道!”长剑挺起,使一招‘飞沙走石’,内劲直贯剑尖,寒光点点,直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白万剑有心要瞧瞧石破天这几年来到底学到了什么奇异武功,居然年纪轻轻,便身为一帮之主,令得群豪贴服,这一次便不再阻挡,口中说道:“王师弟不可动粗。”身子离椅,作个阻拦之势,却任由王万仞从身旁掠过,连人带剑,直向石破天扑去。
  石破天虽练成了上乘内功,但动手过招的临敌功夫却半点也没学过,眼见对方剑势来得凌厉之极,既不知如何闪避,亦不知怎生招架才好,手忙脚乱之间,自然而然的伸手向外推出。他身穿长袍,两只长袖向长剑上挥了出去。只听得喀喇一响,呼的一声,王万仞突然向后直飞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大门之上。
  雪山派九人进入虎猛堂后,长乐帮帮众便将大门在外用木柱撑住了,以便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便是个瓮中捉鳖之势。这虎猛堂的大门乃坚固之极的梨木所制,镶以铁片,嵌以铜钉。王万仞背脊猛力撞在门上,跟着卟卟两响,两截断剑插入了自己肩头。
  原来石破天双袖这一挥之势,竟将他手中长剑震为两截。王万仞被他内力的劲风所逼,气也喘不过来,全身劲力尽失,双臂顺着来势挥出,两截断剑竟反刺入身。他软软的坐倒在地,已然动弹不得,肩头伤口中鲜血泊泊流出,霎时之间,白袍的衣襟上一片殷红。柯万钧和花万紫急忙抢过,一个探他鼻息,一个把他腕脉,幸好石破天内力虽强,却不会运使,王万仞只受外伤,性命无碍。
  这么一来,雪山派群弟子固然又惊又怒,长乐帮群豪也是欣悦之中带着极大的诧异。群豪曾见帮主施展过武功,也不怎么了得,所以拥他为主,只为了他锐身赴难,甘愿牺牲一己而救全帮上下性命,再加贝海石全力扶持,众人畏惧石帮主,其实大半还是由于怕了贝海石之故,万料不到石帮主内力竟如此强劲。只贝海石暗暗点头,心中忧喜参半。
  白万剑冷笑道:“石帮主,咱们武林中人,讲究辈份大小。犯上作乱,人人得而诛之。常言道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曾在我雪山派门下学艺,我这个王师弟好歹也是你的师叔,你向他下此毒手,到底是何道理?天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武功再强,难道能将普天下尊卑之分、师门之义,一手便都抹煞了么?”

  石破天茫然道:“你说什么,我一句也不懂。我几时在你雪山派门下学过武艺了?”
  白万剑道:“到得此刻,你还是不认。你自称狗杂种,嘿嘿,你自甘下流,都没什么好说,可是你父母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侠义英雄,你也不怕辱没了父母的英名。你不认师父难道连父母也不认了?”
  石破天大喜,道:“你认识我爹爹妈妈?那是再好也没有了。白师傅,请你告诉我,我妈妈在那里?我爹爹是谁?”说着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脸上神色异常诚恳。
  白万剑大是愕然,不知他如此装假,却又是什么用意,转念又想:“此人大奸大恶,实不可以常理度之。他为了遮掩自己身分,居然父母也不认了。他既肯自认狗杂种,自然连祖宗父母也早不放在心上了。”霎时间心下感慨万分,一声长叹,说道:“如此美质良材,偏偏不肯学好,当真是可恨可叹。”
  石破天吃了一惊,道:“白师傅,你说可恨可叹,我爹爹妈妈怎么了?”说时关怀之情见于颜色。
  白万剑见他真情流露,却决非作伪,便道:“你既对你爹娘尚有悬念之心,还不算是丧尽了天良。你爹娘剑法通神,英雄了得,夫妻俩携手行走江湖,又会有什么凶险?”
  长乐帮群豪相顾茫然,均想:“帮主的身世来历,我们一无所知,原来他父母亲是江湖上的有名人物,说什么‘剑法通神,英雄了得’。武林中当得起白万剑这八个字考语的夫妻可没几对啊,那是谁了?”贝海石登时便想:“难道他是玄素庄黑白又剑的儿子?这……这可有些麻烦了。”
  这时王万仞在柯万钧的花万紫两人扶掖之下,缓过了气来,长长呻吟了一声。

  石破天见他叫声中充满痛楚,甚是关怀,问道:“这位大哥为何突然向后飞了出去?好像是撞伤了?贝先生,你说他伤势重不重?”
  这几句询问在旁人听来,无不认为他是有意讥刺,长乐帮中群豪倒有半数哈哈大笑。有的说道:“此人伤势说重不重,说轻恐怕也不轻。”有的道:“雪山派的高手声势汹汹,半夜三更前来生事,我道真有什么惊人艺业,嘿嘿,果然惊人之至,名不虚传。”
  白万剑只作充耳不闻,朗声说道:“石帮主,我们今日造访,为的是你一人的私事,和别的朋友均无干系。雪山派弟子不愿跟人作无聊的口舌之争。石中玉,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认是不认?”石破天奇道:“石中玉?谁是石中玉,你要我认什么?”
  白万剑道:“你师父风火神龙为了你的卑鄙恶行,以致断去了一臂,封师哥待你恩重如山,你心中可有丝毫内愧?”这几句话说得甚至是诚恳,只盼他天良发现,终于生出悔罪之心。
  石破天对所听到的言语却句句不懂,又问:“风火神龙封师兄,他是谁?怎么为了我的卑鄙恶行而断去一臂?我……做了什么卑鄙恶行?”
  白万剑听他始终不认,显是要逼着自己当众吐露爱女受辱、跳崖自尽的惨事,只气得目觜欲裂,刷的一声,拔剑出鞘,手腕一抖,秃的一响,长剑又还入了剑鞘,指着柱上的三个剑痕,朗声说道:“列位朋友,我雪山派剑法低微,不值方家一笑。但本派自创派祖师传下来的剑法,若是侥幸刺伤对手,往往留下雪花六出之形。本派的派名,便是由此而来。”
  众人齐向柱子上望去,只见朱漆的柱上共有六点剑痕,布成六角,每一点都是雪花六出出之形,甚是整齐。适才见他拔剑还剑,只一瞬间之事,那知他便在这一刹那中已在柱上连刺六剑,每一剑都凭手腕颤动,幻成雪花六出,手法之快实是无与伦比。众人当王万仞被石破天内劲摔出后,对雪山派已没怎么放在眼里,但白万剑这一手剑法精妙,武林中罕见罕闻,有的不由得肃然起敬,有的更大声叫起好来。
  白万剑抱拳道:“列位朋友之中,兵刃上胜过白某的,不知道有多少。白某岂敢班门弄斧,到贵帮总舵来妄自撒野?只是有一件事要请列位朋友作个见证。七年之前,敝派有个不成器的弟子,名叫石中玉,胆大妄为,和在下的廖师叔动手较量。我廖师叔为了教训于他,曾在他左腿上刺了六剑,每一剑都成雪花六出之形。本派剑法虽然平庸无奇,但普天之下,并无第二派剑法能留下这等伤痕的。”说到这里,转头瞪视石破天,森然道:“石中玉,你欺瞒众人,不敢自暴身分,那么你将裤管捋起来,给列位朋友瞧瞧,到底你大腿上是否有这般的伤痕?是真是假,一见便知。”
  石破天奇道:“你叫我捋起裤管来给大家瞧瞧?”白万剑道:“不错,若是阁下腿上无此伤痕,那是白某瞎了眼睛,前来贵帮骚扰胡混,自当向帮主磕头陪罪。但若你腿上当真有此伤痕,那……那……那便如何?”石破天笑道:“要是我腿上真有这么六个剑疤,那可真奇了,怎么我自己全不知道?”
  白万剑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见他说得满怀自信,不由得心下嘀咕:“此人定然是石中玉那小子。虽然相隔数年,他长大成人之后相貌变了,神态举止也颇有不同,但面容一般无异。花师妹潜入此处察看,回来后一口咬定是他,难道咱们大伙儿都走了眼不成?”一时沉吟未答。
  陈冲之笑道:“你要看我们帮主腿上伤疤,我们帮主却要看贵派花姑娘大腿上的伤疤。这里人多,赤身露体的不便,不如让他两位同到内室之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家仔仔细细的看上一看!”长乐帮群豪捧腹大笑,声震屋瓦。
  白万剑怒极,低声骂道:“无耻!”身形一转,已站在厅心,喝道:“石中玉,你作贼心虚,不肯显示腿伤,那便随我上凌霄城去了断吧!”刷的一声,已拔剑在手。
  石破天道:“白师傅又何必生气?你说我腿上有这般伤痕,我却说没有,那么大家瞧瞧便是,又打什么紧了?”说着抬起左腿,左脚踏在虎皮交椅的扶手上,捋起左脚的裤管,露出腿上肌肤。
  大厅中登时鸦雀无声。突然间众人不约而同“哦”的一声,惊呼了出来。
  只见石破天左腿外侧的肌肤之上,果然有六点伤疤,宛然都有六角,虽然皮肉上的伤疤不如柱上的剑痕那般清晰,但六角之形,人人却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中间最惊讶的却是石破天自己,他伸手用力一擦那六个伤疤,果然是生在自己腿上,绝非伪造。他揉了揉眼睛,又再细看,腿上这六个伤疤实和柱上剑痕一模一样。
  雪山派九人一十八只眼睛冷冷的凝望着他。
  石破天捋着裤管,额头汗水一滴滴的流下来,他又摸摸肩头,喃喃道:“肩头、腿上都有伤疤,怎么别人知道,我……我自己都不知道?难道……我把从前的事都忘了?”
  他瞧瞧贝海石,贝海石缓缓摇了摇头。他回头去望丁当,丁当皱着鼻子,向他笑着装个鬼脸。他又向丁不三瞧去,丁不三右手食中两指向前一送,示意动武杀人。


  石破天笑道:“你们少了一个人,比不成剑,我来和白师傅联手,凑个兴儿。不过我是不会的,请你们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