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
  —金庸
第七回 雪山剑法

  陈冲之双手横托长剑,送到石破天身前,低声道:“帮主,不必跟他们多说,以武力决是非。胜的便是,败的便错。”他见白万剑剑法虽精,料想内力定然不如帮主,既然证据确凿,辩他不过,只好用武,就算万一帮主不敌,长乐帮人多势众,也要杀他们个片甲不回。
  石破天随手接过长剑,心中兀自一片迷惘。
  白万剑森然道:“石中玉听了:白万剑奉本派掌门人威德先生令谕,今日清理门户。这是雪山派本门之事,与旁人无涉。若在长乐帮总舵动手不便,咱们到外边了断如何?”
  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道:“了……了什么断?”丁当在他背上轻轻一推,低声道:“跟他打啊,你武功比他强得多,杀了他便是。”石破天道:“我……我不杀他,为什么要杀他?白师傅又不是坏人。”一面说,一面向前跨了两步。
  白万剑适才见他双袖一拂,便将王万仞震得身受重伤,心想这小子离了凌霄城后,不知得逢什么奇遇,竟练成了这等深厚内功,旁的武功自也定然非同小可,那里敢有丝毫疏忽?长剑抖动,一招‘梅雪争春’,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剑尖剑锋齐用,剑尖是雪点,剑锋乃格枝,四面八方的向石破天攻了过来。
  霎时之间,石破天眼前一片白光,那里还分得清剑尖剑锋?他惊惶之下,又是双袖向外乱挥,他空有一身浑厚内功,却丝毫不会运用,适才将王万仞摔出,不过机缘巧合而已,这时乱挥之下,力分则弱,何况白万剑的武功又远非王万仞之可比。但听得嗤嗤声响,他两只衣袖已被白万剑削落,跟着咽喉间微微一凉,已被剑尖抵住。
  白万剑情知对方高手如云,尤其贝海石武功决不在自己之下,站在石破天身后那老者目中神光湛然,也必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身处险地,如何可给对方以喘息余暇?一招得手,立即抢上两步,左臂伸出,已将石破天挟在肋下,胳膊使劲,逼住了石破天腰间的两处穴道,喝道:“列位朋友,今日得罪了,日后登门陪礼!”
  柯万钧等眼见师哥得手,不待吩咐,立时将王万仞负起,同时向大门闯去。
  陈冲之和米横野刀剑齐出,喝道:“放下帮主!”刀砍肩头,剑取下盘,向白万剑同时攻上。
  白万剑长剑颤动,当当两声,将刀剑先后格开,虽说是先后,其间相差实只一霎。他觉察到敌刀上所含内力着实不弱,心想:“这两人武功已如此了得,长乐帮众好手并力齐上,我等九人非丧生于此不可。”身形一幌,贴墙而立,喝道:“那一个上来,兄弟只得先毙了石中玉,再和各位周旋。”
  长乐帮群豪万料不到帮主如此武功,竟会一招之间便被他擒住,不由得都没了主意。
  丁当满脸惶急之色,向丁不三连打手势,要他出手。丁不三却笑了笑,心想:“这小子武功极强,在那小船之上,轻描淡写的便卸了我的一掌,岂有轻易为人所擒之理?他此举定有用意,我何必强行出头,反而坏他的事?且暗中瞧瞧热闹再说。”丁当见爷爷笑嘻嘻的漫不在乎,心下略宽,但良人落入敌手,总是担心。
  这时柯万钧双掌抵门,正运内劲向外力推,大门外支撑的木柱被他推得吱吱直响,眼见大门便要被他推开。贝海石斜身而上,说道:“柯朋友不用性急,待小弟叫人开门送客。”花万紫喝道:“退开了?”挥动长剑,护住柯万钧的背心。
  贝海石伸指便向剑刃上抓去。花万紫一惊:“难道你这手掌竟然不怕剑锋?”便这么稍一迟疑,眼见贝海石的手指已然抓到剑上,不料他手掌和剑锋相距尚有数寸,蓦地里屈指弹出,嗡的一声,花万紫长剑把捏不住,脱手落地。贝海石右手探出,一掌拍在她肩头。这两下兔起鹘落,变招之速,实不亚于刚才白万剑在柱上留下六朵剑花。
  丁不三暗暗点头:“贝大夫五行六合掌武林中得享大名,果然有他的真实本领。”但见他轻飘飘的东游西走,这边弹一指,那边发一掌,雪山派众弟子纷纷倒地,每人最多和他拆上三四招,便给击倒。
  白万剑大叫:“好功夫,好五行六合掌,姓白的改日定要领教!”突然飞身而起,忽喇喇一声,冲破屋顶,挟着石破天飞了出去。
  贝海石叫道:“何不今日领教?”跟着跃起,从屋顶的破洞中追出。只见寒光耀眼,头顶似有万点雪花倾将下来。他身在半空,手中又无兵刃,急切间难以招架,立时使一个千斤坠,硬生生的直坠下来。这一下看似平淡无奇,但在一瞬间将向上急冲之势转为下坠,其间只要有毫发之差,便已中剑受伤,大厅中一众高手看了,无不打从心底喝出一声采来。但白万剑便凭了这一招,已将石破天挟持而去。贝海石足尖在地下一登,跟着又穿屋追出。
  丁当大急,也欲纵身从屋顶的破孔中追出。丁不三抓住她手臂,低声道:“不忙!”
  只听得砰砰、拍拍,响声不绝,屋顶破洞中瓦牌泥块纷纷下坠。横卧在地的雪山派八弟子中,忽有一个瘦小人形急纵而起,快如狸猫,捷似猿猴,从屋顶破洞中钻了出去。
  陈冲之反手一刀,嗤的一声,削下了他一片鞋底,便只一寸之差,没砍下他的脚板来。群豪都是一楞,没想到雪山派中除白万剑外,居然还有这样一个高手,他被贝海石击倒后,竟尚能脱身逃走。米横野深恐其余七人又再脱逃,一一补上数指。
  这时长乐帮中已有十余人手提兵刃,从屋顶破洞中窜出,分头追赶。各人均想:“人家欺上门来,将我们帮主擒了去,若不截回,今后长乐帮在江湖上那里还有立足之地?虽将敌人也擒住了七名,但就算擒住七十名、七百名,也不能抵偿帮主被擒之辱。”又想:“只须将那姓白的绊住,拆得三招两式,众兄弟一拥而上,救得帮主,那自是天大的奇功。”当下人人奋勇,分头追赶。
  四下里唿哨大作,长乐帮追出来的人愈来愈众。

  白万剑一招间竟便将石破天擒住,自己也觉难以相信,穿破屋顶脱出之后,心中暗呼:“惭愧!”耳听得身后追兵喊声大作,手中抱着人难以脱身远走,纵目四望,见西首河上一道拱桥,此时更无多思余暇,便即扑向桥底,抱着石破天站在桥蹬石上,紧贴桥身。
  过不多时,便听得长乐帮群豪在小河南岸呼啸来去,更有七八人踏着石桥,自桥南奔至桥北。白万剑打定了主意:“若我行迹给敌人发觉,说不得只好先杀了这小子。”只听得又有一批长乐帮中人沿河搜将过来。突然间河畔草丛中忽喇声响,一人向东疾驰而去。
  白万剑听着此人脚步声,知是师弟汪万翼,心头一喜。汪万翼的轻功在雪山派中向称第一,奔行如飞,他此举显是意在引开追兵,好让自己乘机脱险。果然长乐帮群豪蜂拥追去。白万剑心想:“长乐帮中识见高明之士不少,岂能留下空隙,任我从容逸去?”
  正迟疑间,只听得橹声夹着水声,东边摇来三艘敞篷船,两艘装了瓜菜,一艘则装满稻草,当是乡人一早到镇江城里来贩卖。三艘船首尾相贯,穿过拱桥。白万剑大喜,待最后一艘柴船经过身畔时,纵身跃起,连着石破天一齐落到稻草堆上。稻草积得高高的,几欲碰到桥底,二人轻轻落下,船上乡人全不知觉。白万剑带着石破天身子一沉,钻入了稻草堆中。
  柴船驶到柴市,靠岸停泊,摇船的乡农迳自上茶馆喝茶去了。
  白万剑从稻草中探头出来,见近旁无人,当即挟着石破天跃上岸来,见西首码头旁泊着一艘乌篷船,当即踏上船头,摸出一锭三两来重的银子,往船板一抛,说道:“船家,我这朋友生了急病,快送我们上扬州去。这锭银子是船钱,不用找了。”船家见了这么大一锭银子,大喜过望,连声答应,拔篙开船。乌篷船转了几个弯便驶入运河,迳向北航。
  白万剑缩在船舱之中,他知这一带长乐帮势力甚大,稍露风声,群豪便会赶来,心下盘算:“我虽侥幸擒得了石中玉这小子,但将七名师弟、师妹都陷在长乐帮中,却如何搭救他们出队?”心下一喜一忧,生恐石破天装模作样,过不到一盏茶时分,便伸指在他身上点上几处穴道,当乌篷船转入长江时,石破天身上也已有四五十处穴道被他点过了。
  白万剑道:“船家,你只管向下流驶去,这里又是五两银子。”船家大喜,说道:“多谢客官厚赏,只是小人的船小,经不起江中风浪,靠着岸驶,勉强还能对付。”白万剑道:“靠南岸顺流而下最好。”
  驶出二十余里,白万剑望见岸上一座黄墙小庙,当即站在船头,纵声呼啸。庙中随即传出呼啸之声。白万剑道:“靠岸。”那船家将船驶到岸旁,插了篙子,待要铺上跳板,白万剑早已挟了石破天纵跃而上。
  白万剑刚踏上岸,庙中十余人已欢呼奔至,原来是雪山派第二批来接应的弟子。众人见他腋下挟着一个锦衣青年,齐问:“白师哥,这个是……”
  白万剑将石破天重重往地下一摔,愤然道:“众位师弟,愚兄侥幸得手,终于擒到了这罪魁祸首。大家难道不认得他了?”
  众人向石破天瞧去,依稀便是当年凌霄城中那个跳脱调皮的少年石中玉。
  众人怒极,有的举脚便踢,有的向他大吐唾沫。一个年长的弟子道:“大家可莫打伤了他。白师哥马到功成,实是可喜可贺。”白万剑摇了摇头,道:“虽然擒得这小子,却失陷了七位师弟、师妹,其实是得不偿失。”
  众人说着走进小庙。两名雪山弟子将石破天挟持着随后跟进。那是一座破败的土地庙,既无和尚,亦无庙祝。雪山派群弟子图这小庙地处荒僻,无人打扰,作为落脚联络之处。
  白万剑到得庙中,众师弟摆开饭菜,让他先吃饱了,然后商议今后行止。虽说是商议,但白万剑胸中早有成竹,一句句说出来,众师弟自是尽皆遵从。
  白万剑道:“咱们须得尽快将这小子送往凌霄城,去交由掌门人发落。七位师弟、师妹虽然陷敌,谅来长乐帮想到帮主在咱们手中,也不敢难为他们。张师弟、王师弟、赵师弟三位是南方人,留在镇江城中,乔装改扮了,打探讯息。好在你们没跟长乐帮朝过相,他们认不出来。”张王赵三人答应了。白万剑又道:“汪万翼师弟机灵多智,你们三个和他联络上后,全听他的吩咐。可别自以为入门早过他,摆师兄的架子,坏了大事。”张王赵三人对这位白师哥甚是敬畏,连声称是。
  白万剑道:“咱们在这里等到天黑,东下到江阴再过长江,远兜圈子回凌霄城去。路程虽然远些,长乐帮却决计料不到咱们会走这条路。这时候他们定然都已追过江北去了。”他对长乐帮十分忌惮,言下也毫不掩饰。

  白万剑在四下察看了一周,众同门又聚在庙中谈论。他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次来到中原,虽然烧了玄素庄,擒得逆徒石中玉,但孙、褚两位兄弟死于非命,耿师弟他们又陷于敌手,实是大折本派的锐气,归根结底,总是愚兄统率无方。”
  众同门中年纪最长的呼延万善说道:“白师哥不必自责,其实真正原因,还是众兄弟武功没练得到家。大伙儿一般受师父传授,可是本门中除白师哥、封师哥两位之外,都只学了师尊武学的一点儿皮毛,没学到师门功夫的精义。”另一个胖胖的弟子闻万夫道:“咱们在凌霄城中自己较量,都自以为了不起啦,不料到得外面来,才知满不是这么一回事。白师哥,咱们要等到天黑才动身,左右无事,请你指点大伙儿几招。”众师弟齐声附和。
  白万剑道:“爹爹传授众兄弟的武功,其实是一模一样,不存半分偏私。你们瞧封师哥练功比我勤勉,他功夫便在我之上。”闻万夫道:“师父绝无偏私,这是人人知道的,只恨做兄弟的太笨,领会不到其中诀窍。”白万剑道:“此去凌霄城,途中未必太平无事,多学一招剑法,咱们的力量便增了一分。呼延师弟、闻师弟,你们两个便过过招。赵师弟、王师弟,你们到外边守望,见到有什么动静,立即传声通报。”赵王二人心想白师哥要点拨师弟们剑法,自己偏偏无此眼福,心中老大不愿,却又不敢违抗师哥命令,只得怏怏出外。
  呼延万善和闻万夫打起精神,各提长剑,相向而立。闻万夫站在下首,叫道:“呼延师哥请!”呼延万善倒转剑柄,向白万剑一拱手,道:“请白师哥点拨。”白万剑点了点头。呼延万善剑尖倏地翻上,斜刺闻万夫左肩,正是雪山派剑法中的一招‘老枝横斜’。
  凌霄城内外遍植梅花,当年创制这套剑法的雪山派祖师又生性爱梅,是以剑法中夹杂了不少梅花、梅萼、梅枝、梅干的形态,古朴飘逸,兼而有之。梅树枝干以枯残丑拙为贵,梅花梅萼以繁密浓聚为尚,因而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两人长剑一交上手,有时招式古朴,有时剑点密集,剑法一转,便见雪花飞舞之姿,朔风呼号之势,出招迅捷,宛若梅树在风中摇曳不定,而塞外大漠飞沙、驼马奔驰的意态,在两人的身形中亦偶尔一现。
  石破天这时被抛在一旁,谁也不来理会。他百无聊赖之下,便观看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二人拆解剑法。他内功已颇为精湛,拳术剑法却一窍不通,眼看两人你一剑来、我一剑去,攻守进退,甚为巧妙,于其中理路自是全无所知,只觉斗得紧凑,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又看一会,觉得两人两柄长剑刺来刺去,宛如儿戏,明明只须再向前送,便可刺中了对手,总是力道已尽,倏然而止,功亏一篑。他想:“他们师兄弟练剑,又不是当真要杀死对方,自然不会使尽了。”
  忽听得白万剑喝道:“且住!”缓步走到殿中,接过呼延万善手中长剑,比划了一个姿式,说道:“这一招只须再向前递得两寸,便已胜了。”石破天道:“是啊!白师傅说得很对,这一剑只须再向前刺上两寸,便已胜了。那位呼延师傅何以故意不刺?”
  呼延万善点头道:“白师哥指教得是,只是小弟这一招‘风沙莽莽’用到这里时,内力已尽,再也无法刺前半寸。”
  白万剑微微一笑,说道:“内力修为,原非一朝一夕之功。但内力不足,可用剑法上的变化补救。本派的内功秘诀,老实说未必有特别的过人之处,比之少林、武当、峨嵋、昆仑诸派,虽说是各有所长,毕竟雪山一派创派的年月尚短,可能还不足以与已有数百年积累的诸大派相较。但本派剑法之奇,实说得上海内无双。诸位师弟在临敌之际,便须以我之长攻敌之短,不可与人比拚内力,力求以剑招之变化精微取胜。”
  众师弟一齐点头,心想:“白师哥这番话,果然是说中了我们剑法中最要紧的所在。”
  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少年时得遇机缘,服食灵药,内力斗然间大进,抵得常人五六十年修练之功。他雪山派的内功法门本来平平无厅,白自在的内力却在少林、武当的高手之上。然而这种灵丹妙药,终究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他自己内力虽强,门下诸弟子却在这一关上大大欠缺了。威德先生要强好胜,从来不向弟子们说起本门的短处。雪山派在凌霄城中闭门为王,众弟子也就以为本派内外功都是当世无敌。直至此番来到中原,连续失利,白万剑坦然直告,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当下白万剑将剑法中的精妙变化,一招一式的再向各人指点。呼延万善与闻万夫拆招之后,换上两名师弟。两人比过后,白万剑命呼延万善、闻万夫在外守望替回赵王二人。
  众人经过了一番大阅历,深切体会到只须有一招剑法使得不到家,立时便是生死之分,无不凝神注目,再不像在凌霄城时那样单为练剑而用功了。
  各人每次拆招,所使剑法都是大同小异。石破天人本聪明,再听白万剑不断点拨,当第七对弟子拆招时,那一路七十二招雪山剑法,石破天已大致明白,虽然招法的名称雅致,他既不明其意,便无法记得,而剑法中的精妙变化也未领悟,但对方剑招之来,如何拆架,如何反击,他心中所想像的已颇合雪山派剑法的要旨。
  众人全神贯注的学剑,学者忘倦,观者忘饥,待得一十八名雪山弟子尽数试完。这套剑法九对弟子反来覆去的已试演了九遍,石破天也已记得了十之六七。
  忽然呛啷一响,白万剑掷下长剑,一声长叹,众师弟面面相觑,不知他此举是何含意。只见他眼光转向躺在地下的石破天,黯然道:“这小子入我门来,短短两三年内,便领悟到本派武功精要之所在,比之学了十年、二十年的许多师伯、师叔,招式之纯自然不如,机变却大有过之。本派剑法原以轻灵变化为尚,有此门徒,封师哥固然甚为得意,掌门人对他也是青眼有加,期许他光大本派。唉……唉……唉……”连叹三声,惋惜之情见于颜色。
  ‘气寒西北’白万剑武功固高,识见亦是超人一等,此刻指点十八名师弟练了半天剑,均觉这些师弟为资质所限,便再勤学苦练,也已难期大成,想到本派后继无人,甚觉遗憾。石中玉本是个千中之选的佳弟子,偏偏不肯学好。他此刻沉浸于剑法变幻之中,一时间忘了师门之恨,家门之辱,不由得大是痛心。
  石破天见他瞧向自己的目光中含着极深厚的爱护情意,虽然不明白他的深意,心下却不禁暗暗感激。

  土地庙中一时沉寂无声。过了片刻,白万剑右足在地下长剑的剑柄上轻轻一点,那剑倏地跳起,似是活了一般,自行跃入他的手中。他提剑在手,缓步走到中庭,朗声道:“何方高人降临?便请下来一叙如何?”
  雪山众弟子都吓了一跳,心道:“长乐帮的高手赶来了?怎地呼延万善、闻万夫两个在外守望,居然没出声示警?来者毫无声息,白师哥又是如何知道?”
  只听得拍的一声轻响,庭中已多了两个人,一个男子全身黑衣,另一个妇人身穿雪白衣裙,只腰系红带、鬓边戴了一朵大红花,显得不是服丧。两人都是背负长剑,男子剑上飘的是黑穗,妇人剑上飘的是白穗。两人跃下,同时着地,只发出一声轻响,已然先声夺人,更兼二人英姿飒爽,人人瞧着都是一震。
  白万剑倒悬长剑,抱剑拱手,朗声道:“原来是玄素庄石庄主夫妇驾到。”
  跃下的两人正是玄素庄庄主石清、闵柔夫妇。石清脸露微笑,抱拳说道:“白师兄光临敝庄,愚夫妇失迎,未克稍尽地主之谊,抱歉之至。”
  和石清夫妇在侯监集见过面的雪山弟子都已失陷于长乐帮总舵,这一批人却都不识,听得是他夫妇到来,不禁心下嘀咕:“咱们已烧了他的庄子,不知他已否知道?”不料白万剑单刀直入,说道:“我们此番自西域东来,本来为的是找寻令郎。当时令郎没能找到,在下一怒之下,已将贵庄烧了。”
  石清脸上笑容丝毫不减,说道:“敝庄原是建造得不好,白师兄瞧着不顺眼,代兄弟一火毁去,好得很啊,好得很!还得多谢白师兄手下留情,将庄中人丁先行逐出,没烧死一鸡一犬,足见仁心厚意。”
  白万剑道:“贵庄家丁仆妇又没犯事,我们岂可无故伤人?石庄主何劳多谢?”
  石清道:“雪山派群贤向来对小儿十分爱护,只恨这孩子不学好,胡作非为,有负白老前辈和封师兄、白师兄一番厚望。愚夫妇既是感激,又复惭愧。白老前辈身子安好?白老夫人身子安好?”说到这里,和闵柔一齐躬身为礼,乃是向他父母请安之意。
  白万剑弯腰答礼,说道:“家父托福安健,家母却因令郎之故,不在凌霄城中。”说到这里,不由得忧形于色。石清道:“老夫人武功精湛,德高望重,一生善举屈指难数,江湖上人人钦仰。此番出外小游散心,福体必定安康。”白万剑道:“多谢石庄主金言,但愿如此。只是家母年事已高,风霜江湖,为人子的不能不担心挂怀。”石清道:“这是白师兄的孝思。为人子的孝顺父母,为父母的挂怀子女,原是人情之常。子女纵然行为荒谬不肖,为父母的痛心之余,也只有带回去狠狠管教。”
  白万剑听他言语渐涉正题,便道:“石庄主夫妇是武林中众所仰慕的英侠,玄素庄大厅上悬有一匾,在下记得写的是‘黑白分明’四个大字。料来说的是石庄主夫妇明辨是非、主持公道的侠义胸怀。却不单是说两位黑白双剑纵横江湖的威风。”石清道:“不错。‘侠义胸怀’四字,愧不敢当。但想咱们学武之人,于这是非曲直之际总当不可含糊。但不知‘黑白分明’这四字木匾,如今到了何处?”白万剑一楞,随即泰然道:“是在下烧了!”
  石清道:“很好!小儿拜在雪山派门下,若是犯了贵派门规,原当任由贵派师长处治,或打或杀,做父母的也不得过问,这原是武林中的规矩。愚夫妇那日在侯监集上,将黑白双剑交在贵派手中,言明押解小儿到凌霄城来换取双剑,此事可是有的?”
  白万剑和耿万钟、柯万钧等会面后,即已得悉此事。当日耿万钟等双剑被夺,初时料定是石清夫妇使的手脚,但随即遇到那一群狼狈逃归的官差轿夫,详问之下,得悉轿中人一老一小,形貌打扮,显是携着那小乞丐的摩天居士谢烟客。白万剑素闻谢烟客武功极高,行踪无定,要夺回这黑白双剑,实是一件大难事,此刻听石清提及,不由得面上微微一红,道:“不错,尊剑不在此处,日后自当专诚奉上。”
  石清哈哈一笑,说道:“白师兄此言,可将石某忒也看得轻了。‘黑白分明’四字,也不是石某夫妇才讲究的。你们既已将小儿扣押住了,又将石某夫妇的兵刃扣住不还,却不知是武林中那一项规矩?”白万剑道:“依石庄主说,该当如何?”石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孩子不能要剑,要了剑便不能要人。”
  白万剑原是个响当当的角色,信重然诺,黑白双剑在本派手中失去,实是对石清有愧,按理说不能再强辞夺理,作口舌之争。但他曾和耿万钟等商议,揣测说不定石清与谢烟客暗中勾结,交剑之后,便请谢烟客出手夺去。何况石中玉害死自己独生爱女,既已擒住祸首,岂能凭他一语,便将人交了出去?当下说道:“此事在下不能自专,石庄主还请原谅。至于贤夫妇的双剑,着落在白万剑身上奉还便了。白某若是无能,交不出黑白双剑,到贵庄之前割头谢罪。”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更无转圜余地。
  石清知道以他身分,言出必践,他说还不出双剑,便以性命来赔,在势不能不信。但眼睁睁见到独生爱儿躺在满是泥污的地下,说什么也要救他回去。闵柔一进殿后,一双眼光便没离开过石破天的身上。她和爱子分别已久,乍在异地相逢,只想扑上去将他搂在怀中,亲热一番,眼中泪水早已滚来滚去,差一点要夺眶而出,任他白万剑说什么话,她都是听而不闻。只是她向来听从丈夫主张,是以站在石清身旁,始终不发一言。
  石清道:“白师兄言重了!愚夫妇的一对兵刃,算得什么?岂能与白师兄万金之躯相提并论?只是咱们在江湖上行走,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雪山派剑法虽强,人手虽众,却也不能仗势欺人,既要了剑,却又要人!白师兄,这孩子今日愚夫妇要带走了。”他说到这个‘了’字,左肩微微一动,那是招呼妻子拔剑齐上的讯号。
  寒光一闪,石清、闵柔两把长剑已齐向白万剑刺去。双剑刺到他胸前一尺之处,忽地凝立不动,便如猛烈间僵住了一般。石清说道:“白师兄,请!”他夫妇不肯突施偷袭。白万剑若不拔剑招架,双剑便不向前击刺。
  白万剑目光凝视双剑剑尖,向前踏出半步。石清、闵柔手中长剑跟着向后一缩,仍和他胸口差着这么一尺。白万剑陡地向后滑出一步,当石清夫妇的双剑跟着递上时,只听得叮叮两声,白万剑已持剑还击,三柄长剑颤成了三团剑花。石清使的本是一柄黑色长剑,此刻使的则是一口青刚剑,碧油油的泛出绿光。三剑一交,霎时间满殿生寒。
  雪山派群弟子对白师哥的剑法向来慑服,心想他虽然以一敌二,仍是必操胜算,各人抱剑在手,都贴墙而立,凝神观斗。初时但见石清、闵柔夫妇分进合击,一招一式,者是妙到巅毫,拆到六七十招后两人出招越来越快,已看不清剑招。白万剑使的仍是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众弟子练贯之下,看来已觉平平无奇,但以之对抗石清夫妇精妙的剑招,时守时攻,本来毫不出奇的一招剑法,在他手下却生出了极大威力。
  殿上只点着一枝蜡烛,火光暗淡,三个人影夹着三团剑光,却耀眼生花,炽烈之中又夹着令人心为之颤的凶险,往往一剑之出,似是只毫发之差,便会血溅神殿。剑光映着烛火,三人脸上时明时暗。白万剑脸露冷傲,石清神色和平,闵柔亦不减平时的温雅娴静。单瞧三人的脸色气度,便和适才相互行礼问安时并无分别,但剑招狠辣,显是均以全力拚斗。
  当石清夫妇来到殿中,石破天便认出闵柔就是在侯监集上赠他银两的和善妇人。他夫妇一进殿来,便和白万剑说个不停,跟着便拔剑相斗,始终没时候让石破天开口相认,至于他三人说些什么,石破天却一句也不懂,只知石清要向白万剑讨还两把剑,又有一个孩子什么的,黑白双剑他是知道的,却全没想到三人所争原来是为了自己。
  石破天适才见到雪山派十八名弟子试剑,这时见三人又拔剑动手,既无一言半语叱责喝骂,神色间又十分平静,只道三人还是和先前一般的研讨武艺,七十二路雪山派剑法他早已看得熟了,这时在白万剑手中使出来轻灵自然,矫捷狠辣,每一招都看得他心旷神怡。
  看了一会,再转而注视石清夫妇的剑法,便即发觉三人的剑路大不相同。石清是大开大阖,端严稳重;闵柔却是随式而转,使剑如带。两夫妇所使的剑法招式并无不同,但一刚一柔、一阳一阴,一直一圆、一速一缓,运招使式的内劲全然相反,但一与白万剑长剑相遇,两夫妇的剑招又似相辅相成,凝为一体。他夫妇在上清观学艺时本是同门师兄妹,学艺时互生情愫,当时合使剑法之际便已有心心相印之意,其后结[衤离]二十余载,从未有一日分离,也从未有一日停止练剑,早已到了心意相通、有若一人的地步。剑法阴阳离合的体会,武林中更无另外两人能与之相比。这般剑法上的高深道理,石破天自然半点不懂。
  石清夫妇的剑法内劲,分别和白万剑在伯仲之间,两个打一个,白万剑早非对手,只是白万剑的剑法中有一股凌厉的狠劲,闵柔生性斯文,出招时往往留有三分余地,三个人才拚斗了这么久。但别看闵柔一股娇怯怯的模样,剑法之精,殊不在丈夫之下。白万剑只斗到七十招时,便接连两次险些为闵柔剑锋扫中,心中已在暗暗叫苦,只是他生性刚强,纵然丧生在他夫妇剑底,也是宁死不屈,但攻守之际,不免越来越落下风。
  雪山派中的几名弟子看出情势不对,一人大声叫道:“两个打一个,太不成话了。石庄主,你有种便和白师哥单打独斗,若是群殴,我们也要一拥而上了。”
  石清一笑,说道:“风火神龙封师兄在这儿么?封师兄若在,原可和白师兄联手,咱们四个人比剑玩玩。”言下之意十分明白,雪山派群弟子中除了封万里,余人未必能与白万剑联手出剑。眼前敌手只白万剑一人,自己夫妇占了很大便宜,但独生爱子若被他携上凌霄城去,那里还能活命?何况这庙中雪山派几近二十人,也可说自己夫妻两人斗他十余人,至于除白万剑一人之外其余都是庸手,又谁叫他雪山派中不多调教几个好手出来?
  白万剑听他提到封万里,心下大怒:“封师哥只为收了你的小鬼儿子为徒,这才被爹爹斩去一臂,亏你还有脸提到他?”但高手比武不可丝毫乱了心神。白万剑本已处境窘迫,这一发怒,一招‘明驼骏足’使出去时不免招式稍老。石清登时瞧出破绽,举剑封挡,内力运到剑锋之上,将白万剑的来剑微微一黏。白万剑急忙运劲滑开,便只这么电光石火的一个空隙,闵柔长剑已从空隙中穿了进去,直指白万剑胸口。
  白万剑双目一闭,知道此剑势必穿心而过,无可招架。那知闵柔长剑只递到离他胸口半尺之处,立即缩回。夫妇俩并肩向后跃开,擦的一声响,双剑同时入鞘,一言不发。
  白万剑睁开眼来,脸色铁青,心想对方饶了我的性命,用意再也明白不过,那是要带了他们儿子走路,自己落败,如何再能穷打烂缠,又加阻拦?何况即使再斗,双拳难敌四手,终究斗他夫妇不过,想起爱女为他夫妇的儿子所害,自己率众来到中原,既将七名师弟妹失陷在长乐帮中,石中玉得而复失,而生平自负的雪山剑法又敌不过玄素双剑,一生英名付于流水,霎时间万念俱灰,怔怔的站着,也是不作一声。
  这时呼延万善、闻万夫已得讯回庙,眼见师哥落败,齐声呼道:“他们以多斗少,难道咱们便不能学样?”十八人各挺长剑,从四面八方向石清、闵柔夫妇攻了上去。
  石清道:“白师兄,我夫妇联手,虽然略占上风,胜败未分,接招!”说着挺剑向白万剑刺去。以白万剑的身分,适才对方既饶了自己性命,决不能再行索战,但石清自己发剑,却可招架,心道:“好,我和你一对一的决一死战。”当即举剑格开,斜身还招。
  白万剑和石清这一斗上手,情势又自不同,适才他以一敌二,处处受到牵制,防守固是极尽严密之能事,反击之际却难以尽情发挥,攻击石清时要防到闵柔来袭,剑刺闵柔时又须回招拆架石清在旁所作的呼应。这时一人斗一人,单剑对单剑,他又耻于适才之败,登时将这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使得淋漓尽致,全力进击。
  石清暗暗吃惊:“‘气寒西北’名下无虚,果是当世一等一的剑士!”提起精神,将生平所学尽数施展出来,心想:“要教你知道我上清观剑法,原不在你雪山派之下。我命儿子拜在你派门下,乃是另有深意。你别妄自尊大,以为我石清便不如你白万剑了。”
  二人这一拚斗,当真是棋逢敌手。白万剑出招迅猛,剑招纵横。石清却是端凝如山,法度严谨。白万剑连变了十余次剑招,始终占不到丝毫上风,心下也是暗暗惊异:“此人剑法之高,更在他所享声名之上,然则他何以命他儿子拜在本派门下?”又想:“适才我比剑落败,还可说双拳难敌四手,现下单打独斗,若再输得一招半式,雪山派当真是声名扫地了。我非得制住他的要害,也饶他一命不可,否则奇耻难雪。”他一存着急于求胜之心,出招时不免行险。石清暗暗心喜:“你越急于求胜,只怕越易败在我的手里。”
  十余招过去,果然白万剑连遇险招,他心中一凛,登时收慑心神,去奇诡而行正道,改急攻为争先着,到此地步,两人才真的是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轩轾。
  石破天在一旁看着二人相斗,虽然不明其中道理,却也看得出了神。
  石清和白万剑也是斗得浑忘了身际的情事,待拆到二百余招之后,白万剑心神酣畅,只觉今日之斗实是平生一大快事,早将刚才被闵柔一剑制住之耻抛在脑后。石清也深以遇此劲敌为喜。两人自然而然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敌意渐去,而切磋之心越来越盛,各展绝技,要看对方如何拆解。
  二人初斗之时,殿中叮叮当当之声变成一片,这时却唯有双剑撞击的铮铮之声。斗到分际,白万剑一招‘暗香疏影’,剑刃若有若无的斜削过来。石清低赞一声:“好剑法!”竖剑一立,双剑相交。两人所使的这一招上都运上了内劲,拍的一声响,石清手中青钢剑竟尔折断。他手中长剑甫断,左边一剑便递了上来。石清左手接过,一招‘左右逢源’,长剑自左至右的在身前划了一弧,以阻对方继续进击。
  白万剑退后一步,说道:“此是石庄主剑质较劣,并非剑招上分了输赢。石庄主若有黑剑在手,宝剑焉能折断?倒是兄弟的不是了。”刚说了这句话,突然间脸色大变,这才发觉站在石清左首递剑给他的乃是闵柔,本派十八名师弟,却横七竖八的躺得满地都是。
  原来当白万剑全神贯注的与石清斗剑之时,闵柔已将雪山派十八名弟子一一刺伤倒地。每人身上所受伤都极轻微,但闵柔的内力从剑尖上传了过去,直透穴道,竟使众人中剑后再也动弹不得。这是闵柔剑法中的一绝。她宅心仁善,不愿杀伤敌人,是以别出心裁,将上清观的打穴法融化在剑术之中。雪山派十八名弟子虽说是中剑,实则是受了她内力的点穴,只不过她内力未臻上乘境界,否则剑尖碰到对方穴道,便可制敌而不使其皮肉受伤。
  闵柔手中长剑一递给丈夫,足尖轻拨,从地下挑起一柄子雪山派弟子脱落的长剑,握在手中,站在丈夫左侧之后三步,随时便能抢上夹击。
  白万剑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寻思:“我和石清说什么也只能斗个平手,石夫人再加入战团,旧事重演,还打什么?”黯然说道:“只可惜封师哥不在这里,否则封白二人联手,当可和贤伉俪较量一场。今日败势已成,还有什么可说?”
  石清道:“不错,日后遇到风火神龙……”一句话没说完,想起封万里为了儿子石中玉之故,臂膀为他师父所斩,日后纵然遇到,也不能比剑了,登时住口,不再继续往下说,脸上不禁深有惭色,丝毫不以夫妇联手打败雪山派十九弟子为喜。

  石破天见白万剑脸色铁青,显是心中痛苦之极,而石清、闵柔均有同情和惋惜之色,心想:“雪山派这十八个师弟都是笨蛋,没一个能帮他和石庄主夫妇两个斗两个,好好的比一场剑,当真十分扫兴。”想起白万剑适才凝视自己时大有爱惜之意,寻思:“白师傅对我甚好,那位石夫人给过我银子,待我也不错。他们要比剑,却少一个对手,有一位封师哥什么的,偏偏不在这里,大家都不开心。我虽然不会什么剑法,但刚才看也看熟了,帮他们凑凑热闹也好。”当即站起身来,学着白万剑适才的模样,足尖在地下一柄长剑的剑柄上一点,内力到处,那剑呼的一声,跃将起来。他毛手毛脚的抢着抓住剑柄,笑道:“你少了一个人,比不成剑,我来和白师傅联手,凑个兴儿。不过我是不会的,请你们指点。”
  白万剑和石清夫妇见他突然站起,都是大吃一惊。白万剑心想自己明明已点了他全身数十处穴道,怎么忽然间能迈步行动,定是闵柔在击倒本派十八弟子后,便去解开他的穴道。石清、闵柔料想白万剑既将他擒住,定然便点了他的重穴,怎么竟会走过来?闵柔叫道:“玉……”那一声“玉儿”只叫得一个字,便即住口,转眼向丈夫瞧去。
  石破天被服白万剑点了穴道,躺在地下已有两个多时辰。本来白万剑点了旁人穴道,至少要六个时辰方得解开,可是石破天内功深厚,虽然不会自解穴道之法,但不到一个时辰,各处所封穴道在他内力自然运行之下,不知不觉的便解开了。他浑浑噩噩,全然不知,只觉本来手足麻木,不会动弹,后来慢慢的都会动了。
  白万剑大声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联剑?要试试你在雪山派所学的剑法?”
  石破天心想:“我确是看你们练剑而学到了一些,就只怕学错了。”便点了点头,道:“我学的也不知学对了没有,请白师傅和石庄主、石夫人教我。”说着长剑斜起,站在白万剑身侧,使的正是雪山剑法中一招‘双驼西来’。
  石清、闵柔夫妇一齐凝视石破天,他们自从送他上凌霄城学剑,已有多年不见,此刻异地重逢,中间又渗着许多爱怜、喜悦、恼恨、惭愧之情,当真是百感交集。夫妇俩见儿子长得高了,身子粗壮,脸上虽有风尘憔悴之色,却也掩不住一股英华飞逸之气,尤其一双眸子精光灿然,便似体内蕴蓄有极深的内力一般。
  石清身为严父,想到武林中的种种规矩,这不肖子大坏玄素庄门风,令他夫妇在江湖上羞于见人,这几年来,他夫妇只是暗中探访他的踪迹,从不和武林同道相见。他此刻见到父母,居然不上前拜见,反要比试武艺,单此一事,足见雪山派说他种种轻佻不端的行迳当非虚假,不由得暗暗切齿,只是他向来极沉得住气,又碍于在白万剑之前,一时不便发作。
  闵柔却是慈母心肠,欢喜之意,远过恼恨。她本来生有两子,次子为仇家所害惨死,伤心之余,将疼爱两子之心都移注在这长子石中玉身上。她常对丈夫为儿子辩解,说雪山派一面之辞未必可信,定是儿子在凌霄城中受人欺凌,给逼得无可容身,多半还是白自在的孙女恃宠而骄,欺压得他狠了,因而愤而反抗。否则他小小年纪,怎会做出这种贪淫犯上的事来?何况白家的女孩儿当时只十二三岁,中玉也不会对这样的小姑娘胡作非为。数年中风霜江湖,一直没得到儿子的讯息,她时时暗中饮泣,总担心儿子已葬身于西域大雪山中,又或是膏于虎狼之吻,此刻乍见爱子,他便是有天大的过犯,在慈母心中早就一切都原谅了。但见他提剑而出,步履轻健,身形端稳,不由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将他搂在怀里,好好的疼他一番。她知这个儿子从小便狡狯过人,既说要和白万剑联手比剑,定是另有深意,她深恐丈夫恼怒之下,出声叱责,又想看看儿子这些年来武功进境到底如何,当即说道:“好啊,咱们四个便二对二的研讨一下武功,反正是点到为止,也没什么相干。”语间柔和,充满了爱怜之意,只是心下激动,话声却也颤了。
  石清向妻子斜视了一眼,点了点头。闵柔性子和顺,什么事都由丈夫作主,自来不出什么主意,但她偶尔说什么话,石清倒也总不违拗。他猜想妻子的心意,一来是急于要瞧儿子的武功,二来是要白万剑输得心服,谅来石中玉小小年纪,就算聪明,剑法也高不过那些被闵柔点倒的雪山派众师叔,何况他决计不会真的帮着白万剑出力与父母相抗。
  白万剑却另有一番主意:“你以雪山派剑法和我联手抗敌,便承认是雪山派弟子。不论这场比剑结果如何,只须我不为你一家三人所杀,待得取出雪山派掌门人令符,你便非得跟我回山不可。石清夫妇若再阻挠,那更是坏了武林中的规矩。”当下长剑一举,说道:“是二对二也好,是三对一也好,白某人反正是玄素双剑的手下败将,再来舍命陪君子便是。”他已定下死志,倘若他石家三人向自己围攻逼迫,那便说什么也要杀了石中玉,只须不求自保,舍命杀他谅来也办得到。
  石破天见他长剑剑尖微颤,斜指石清,当是似攻实守,便道:“那么是由我抢攻了。”长剑也是微颤,向石清右肩刺去,一招刺出,陡然间剑气大盛。这一剑去势并不甚急,但内力到处,只激得风声嗤嗤而呼,剑招是雪山剑法,内力之强却远非白万剑所能及。
  白万剑、石清、闵柔三人同时不约而同的低声惊呼:“咦!”
  石破天这一剑刺出,白万剑初见便微生卑视之意,心想:“你这一招‘云横西岭’,右肘抬得太高,招数易于用老;左指部位放得完全不对,不含伸指点穴的后着;左足跨得前了四寸,敌人若施反击,便不惧你抬左足踢他胫骨……”他一眼之间,便瞧出了石破天这一招中八九处错失,但霎时之间,卑视立时变为错愕。石破天这一招剑气之劲,真是生平罕见,只有父亲酒酣之余,向少数几名得意弟子试演剑法之时,出剑时才有如此嗤嗤声响,但那也要在三四十招之后,内力渐渐凝聚,方能招出生风。石破天这般起始发剑便有疾风厉声,难道剑上装有哨子之类的古怪物事么?
  他这念头只是一转,便知所想不对,只见石清“咦”了一声之后,举剑封挡,喀的一声响,石清手中长剑立时断为两截。上半截断剑直飞出去,插入墙角中,深入数寸。
  石清只觉虎口一热,膀子颤动,半截剑也险些脱手。他虽恼恨这个败子,但练武之人遇上了武功高明之士,忍不住会生出赞佩的念头,一个“好”字当下便脱口而出。
  石破天见石清的长剑断折,却吃了一惊,叫声:“啊哟!”立即收剑,脸上露出歉仄和关怀之意。这时他脸向烛火,这般神色都教石清、闵柔二人瞧在眼里。夫妇二人心中都闪过一丝暖意:“玉儿毕竟还是个孝顺儿子!”
  石清抛去断剑,用足尖又从地下挑起一柄长剑,说道:“不用顾忌,接招吧!”刷的一剑,向石破天左腿刺去。石破天毕竟从来没练过剑术,内力虽强,在进攻时尚可发威力,一遇上石清这种虚虚实实、忽左忽右的剑法,却那里能接得住?一招间便慌了手脚,总算心念转得甚快,手忙脚乱的使招‘苍松迎客’,横剑挡去。

  石清长剑略斜,剑锋已及他右腿,倘若眼前这人不是他亲生儿子,而是个须杀之而后快的死敌,这一剑已将石破天右腿斩为两截。他长剑轻轻一抖,闵柔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叫:“清哥!”
  石破天眼望自己右腿时,但见裤管上已被划开一道破口,却没伤到皮肉,他歉然笑道:“多谢你手下留情,我的剑法学得全然不对,比你可差得远了!”
  他这句话出于真心,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语入白万剑耳中,直是一万个不受用,心道:“你向父亲说你剑法比他差得甚远,岂非明明在贬低雪山派剑法?又说学得全然不对,便是说我们雪山派藏私,没好好教你。只一句话,便狠狠损了雪山派两下。白万剑但教一口气在,岂能受你这小子奚落折辱?”
  石清也是眉头微蹙,心想:“师妹老是说玉儿在雪山派中必受师叔、师兄辈欺凌,我想白老前辈为人正直,封万里肝胆侠义,既收我儿为徒,决不能亏待了他。但瞧他使这两招剑法,姿式已然不对,中间更是破绽百出,如何可以临敌?似乎他在凌霄城中果然没学到什么真实武功。他先一剑内力强劲之极,但这份内力与雪山派定然绝无干系,便威德先生自己也未必有此造诣,必是他另有奇遇所致。到底如何,须得追究个水落石出,日后也好分辩是非曲直。”当下说道:“来来来,大家不用有什么顾忌,好好的比剑。”左手捏个剑诀,向前一指,挺剑向白万剑刺去。

  白万剑举剑格开,还了一剑。
  闵柔便伸剑向石破天缓缓刺去,她故意放缓了去势,好让儿子不致招架不及。石破天见她这一剑来势甚缓,想起当年侯门监视集上赠银之情,裂开了嘴向她一笑,又点头示谢,这才提剑轻轻一挡。闵柔见他神情,只道他是向母亲招呼,心中更喜,回剑又向他腰间掠去。石破天想了一想:“这一招最好是如此拆解。”当下使出一招雪山剑法,将来剑格开。
  闵柔见他剑法生疏之极,出招既迟疑,递剑时手法也是嫩极,不禁心下难过:“雪山派这些剑客们自命侠义不凡,却如此的教我儿剑法!”于是又变招刺他左肩。她每一招递出,都要等石破天想出了拆解之法,这才真的使实,倘若他一埋难以拆解,她便慢慢的等待。这那是比剑?比之师徒间的喂招,她更多了十二分的慈爱,十二分耐心。
  十招后,石破天信心渐增,拆解快了许多。闵柔心中暗喜,每当他一剑使得不错,便点头嘉许。石破天看出她在指点自己使剑,倘若闵柔不点头,那便重使一招,闵柔如认为他拆解不善,仍会第三次以同样招式进击,总要让他拆解无误方罢。

  这边厢石清和白万剑三度再斗,两人于对方的功力长短,心下均已了然,更不敢有丝毫怠忽。数招之后,两人都已重行进入全神专注、对周遭变故不闻不见的境界,闵柔和石破天如何拆招、是真斗还是假斗、谁占上风谁处败势,石白二人固然无暇顾及,却也无法顾及,在这场厘毫不能相差的拚斗中,只要那一个稍有分心,立时非死即伤。
  闵柔于指点石破天剑法之际,却尽有余暇去看丈夫和白万剑的厮拚。她静听丈夫呼吸悠长,知他内力仍然充沛,就算不胜,也决不会落败,眼见石破天一剑又一剑的将雪山剑法演完,七十二路剑法中忘却了二十来路,于是又顺着他剑法的路子,诱导他再试一遍。
  石破天第二遍再试,比之第一次时便已颇有进境,居然能偶尔顺势反击,拆解之时也快了些。他堪堪把学到的四十几路剑法第二次又将拆完,闵柔见丈夫和白万剑仍在激斗。心想:“把这套剑拆完后,便该插手相助,不必再跟这白万剑纠缠下去,带了玉儿走路便是。”眼见石破天一剑刺来,便举剑挡开,跟着还了一招,料想这一招的拆法儿子已经学会,定会拆解妥善,岂知便在此时,眼前陡然一黑,原来殿上的蜡烛点到尽头,猛然里熄了。
  闵柔一剑刺出,见烛光熄灭,立时收招。不料石破天没半分临敌经验,眼前一黑,不向后退,反而迎了上去,想要和闵柔叙旧,谢她教剑之德,这一步踏前,正好将身子凑到了闵柔剑上。
  闵柔只觉兵刃上轻轻一阻,已刺入人身,大惊之下,抽剑向后掷去,黑暗中伸臂抱了石破天,惊叫:“刺伤了你吗?伤在那里?伤在那里?”石破天道:“我……我……”连声咳嗽,说不出话来。闵柔急幌火摺,只见石破天胸口满是鲜血,她本来极有定力,这时却吓得呆了,心下惶然一片,仰头向石清道:“师哥,怎……怎么办?”
  石清和白万剑在黑暗中仍是凭着对方剑势风声,剧斗不休。待得闵柔幌亮火摺,哀声叫嚷,石清斜目一瞥,见石破天受伤倒地,妻子惊惧已极,毕竟父子关心,心中微微一乱。便这么稍露破绽,白万剑已乘隙而入,长剑疾指,刺向石清心口,这一招制其要害,石清要待拆架,已万万不及。
  白万剑长剑递到离对方胸口八寸之处,立即收剑。适才闵柔在剑法上制他死命之后,回剑不刺,现下他一命还一命,也在制住对方要害之后撤剑,从此谁也不亏负谁。
  石清挂念儿子伤势,也不暇去计较这些剑术上的得失荣辱,忙俯身去看石破天的剑伤只见他胸口鲜血缓缓渗出,显是这一剑刺得不深。原来闵柔反应极快,剑尖甫触入体,立即缩回。石清、闵柔正自心下稍慰,只见一柄冷森森的长剑已指住石破天的咽喉。
  只听白万剑冷冷的道:“令郎辱我爱女,累得她小小年纪,投崖自尽,此仇不能不报。两位要是容我带他上凌霄城去,至少尚有二月之命,但若欲用强,我这一剑便刺下去了。”
  石清和闵柔对望一眼。闵柔不由得打个寒噤,知道此人言出必践,等他这一剑刺下,就算夫妇二人合力再将他毙于剑底,也已于事无补。石清使个眼色,伸手握住妻子手腕,纵身便窜出殿外。闵柔将出殿门时回过头来,向躺在地下的爱儿再瞧一眼,眼色又是温柔,又是悲苦,便这么一瞬之间,她手中火摺已然熄灭,殿中又是黑漆一团。
  白万剑侧身听着石清夫妇脚步远去,知他夫妇定然不肯干休,此后回向凌霄城的途中,定将有无数风波、无数恶斗,但眼前是暂且不会回来了,回想适才的斗剑,实是生平从所未遇的奇险,倘若那蜡烛再长得半寸,这姓石的小子非给他父母夺去不可。
  他定了定神,吁了一口气,伸手到怀中去摸火刀火石,却摸了个空,这才记得去长乐帮总舵之前已交给了师弟闻万夫,以免激斗之际多所累赘,高手过招,相差只在毫发之间,身上轻得一分就灵便一分。当下到躺在身旁地下的一名师弟怀中摸到了火刀、火石、火纸,打着了火,待要找一根蜡烛,突然一呆,脚边的石中玉竟已不知去向。
  他惊愕之下,登时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全身寒毛直竖,心中只叫:“有鬼,有鬼!”若不是鬼怪出现,这石中玉如何会在这片刻之间无影无踪,而自己又全无所觉?他一凛之后,抛去火摺,提着长剑直抢在庙外。四下里绝无人影。
  他初时想到‘有鬼’,但随即知道早有高手窥伺在侧,在自己摸索火石之时,乘机将人救去,多半便是贝海石。他急跃上屋,游目四顾,唯见东南角上有一丛树林可以藏身,当下纵身落地,抢到林边,喝道:“鬼鬼祟祟的不是好汉,出来决个死战。”
  略待片刻,林中并无人声,他又叫:“贝大夫,是你吗?”林中仍无回答。当此之时,也顾不得敌人在林中倏施暗算,当即提剑闯了进去。但林中也是空荡荡地,凉风拂体,落叶沙沙,江南秋意已浓。
  白万剑怒气顿消,适才这一战已令他不敢小觑了天下英雄,这时更兴‘天上有天,人上有人’之念,心中隐隐感到三分凉意,想起女儿稚龄惨亡,不由得悲从中来。
  长江中风劲水急,两船瞬息间已相距十余丈,丁不三轻功再高,却无法纵跳过去。那小船轻舟疾行,越驶越远,再也追不上了。

 

 

第八回 白痴

  石破天自己撞到闵柔剑上,受伤不重,也不如何疼痛,眼见石清、闵柔二人出庙,跟着殿中烛火熄灭,一团漆黑之中,忽觉有人伸手过来,按住自己嘴巴,轻轻将自己拖入了神台底下。正惊异间,火光闪亮,见白万剑手中拿着火摺,惊叫:“有鬼,有鬼!”奔出庙去,料得他不知自己躲在神台之下,出庙追寻,不由得暗暗好笑,只觉那人抱着自己快跑出庙,奔驰了一会,跃入一艘小舟,接着有人点亮油灯。
  石破天见身畔拿着油灯的正是丁当,心下大喜,叫道:“叮叮当当,是谁抱我来的?”丁当小嘴一撇,道:“自然是爷爷了,还能有谁?”石破天侧过头来,见丁不三抱膝坐在船头,眼望天空,便问:“爷爷,你……你……抱我来做什么?”
  丁不三哼了一声,说道:“阿当,这人是个白痴,你嫁他作甚?反正没跟他同房,不如趁早一刀杀了。”
  丁当急道:“不,不!天哥生了一场大病,好多事都记不起了,慢慢就会好。天哥,我瞧瞧你的伤口。”解开他胸口衣襟,拿手帕醮水抹去伤口旁的血迹,敷上金创药,再撕下自己衣襟,给他包扎了伤口。
  石破天道:“谢谢你。叮叮当当,你和爷爷都躲在那桌子底下吗?好像捉迷藏,好玩得很。”丁当道:“还说好玩呢?你爸爸妈妈和那姓白的斗剑,可不知瞧得我心中多慌。”石破天奇道:“我爸爸妈妈?你说那个穿黑衣服的大爷是我爸爸?那个俊女人可不是我妈妈……我妈妈不是这个样子,没她好看。”丁当叹了口气,说道:“天哥,你这场病真是害得不轻,连自己父亲也忘了。我瞧你使那雪山剑法,也是生疏得紧,难道真的连武功也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这……这怎么会?”
  原来石破天为白万剑所擒,丁不三祖孙一路追了下来。白万剑出庙巡视,两人乘机躲入神台之下,石清夫妇入庙斗剑种种情形,祖孙二人都瞧在眼里。丁不三本来以为石破天假装失手,必定另有用意,那知见他使剑出招,剑法之糟,几乎气破了他肚子,心中只是大骂:“白痴,白痴!”乘着白万剑找寻火刀、火石,便将石破天救出。
  只听得石破天道:“我会什么武功?我什么武功也不会。你这话我更加不明白了。”丁不三再也忍耐不住,突然站起,回头厉声说道:“阿当,你到底是迷了心窍还是什么,偏要嫁这么个胡说八道、莫名其妙的小混蛋?我一掌便将他毙了,包在爷爷身上,给你另外找一个又英俊、又聪明、风流体贴、文武双全的少年来给你做小女婿儿。”
  丁当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哽咽道:“我……我不要什么别的少年英雄。他……他又不是白痴,只不过……只不过生了一场大病,脑子一时胡涂了。”
  丁不三怒道:“什么一时胡涂?他父亲明明武功了得,他却自称是‘狗杂种’,他若不是白痴,你爷爷便是白痴。瞧着他使剑那一副鬼模样,不教人气炸了胸膛才怪,那么毛手毛脚的,没一招不是破绽百出,到处都是漏洞。嘿嘿,人家明明收了剑,这小子却把身子撞到剑上去,硬要受了伤才痛快。这样的脓包我若不杀,早晚也给人宰了。江湖上传出去,说道丁不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我还做人不做?不行,非杀不可!”
  丁当咬一咬下唇,问道:“爷爷,你要怎样才不杀他?”丁不三道:“哈,我干么不杀他?非杀不可,没的丢了我丁不三的脸。人家听说丁老三杀了自己的孙女婿,没什么希奇。若说丁老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那我怎么办?”丁当道:“怎么办?你老人家替他报仇啊。”丁不三哈哈大笑,道:“我给这种脓包报仇?你当你爷爷是什么人?”丁当哭道:“是你教我和他拜堂的,他早是我的丈夫啦。你杀了他,不是叫我做小寡妇么?”
  丁不三搔搔头皮,说道:“那时候我曾试过他,觉得他内功不坏,做得我孙女婿,那知他竟是个白痴。你一定不让我杀他,那也成,却须依我一件事。”
  丁当听到有了转机,喜道:“依你什么事?快说,爷爷,快说。”
  丁不三道:“我说他是白痴,该杀。你却说他不是白痴,不该杀。好吧,我限他十天之内,去跟那个白万剑比武,将那个‘气寒西北’什么的杀死了或者打败了,我才饶他,才许他和你做真夫妻。”
  丁当倒抽了一口凉气,刚才亲眼见到白万剑剑术精绝,石郎如何能是这位剑术大名家的敌手,只怕再练二十年也是不成,说道:“爷爷,你出的明明是个办不到的难题。”
  丁不三道:“难也好,容易也好,他打不过白万剑,我一掌便将这白痴毙了。”自觉这题目出得甚好,这小子说什么也办不到,不禁洋洋自得。
  丁当满腹愁思,侧头向石破天瞧去,却见他一脸漫不在乎的神气,悄声道:“天哥,我爷爷限你在十天之内,打败那个白万剑,你说怎样?”石破天道:“白万剑?他剑法好得很啊,我怎打得过他?”丁当道:“是啊。我爷爷说,你若是打不过他,便要将你杀了。”石破天嘻嘻一笑,说道:“好端端的为什么杀我?爷爷跟你说笑呢,你也当真?爷爷是好人,不是坏人,他……他怎么会杀我?”
  丁当一声长叹,心想:“石郎当真病得傻了,不明事理。眼前之计,唯有先答允爷爷再说,在这十天之内,好歹要想法儿让石郎逃走。”于是向丁不三道:“好吧,爷爷,我答允了,教他十天之内,去打败白万剑便是。”
  丁不三冷冷一笑,说道:“爷爷饿了,做饭吃吧!我跟你说:一不教,二别逃,三不饶。不教,是爷爷决不教白痴武艺。别逃,是你别想放他逃命,爷爷只要发觉他想逃命,不用到十天,随时随刻便将他毙了。不饶,用不着我多说。”
  丁当道:“你既说他是白痴,那么你就算教他武艺,他也是学不会的,又何必‘一不教’?”丁不三道:“就算爷爷肯教,他十天之内又怎能去打败白万剑?教十年也未必能够。”丁当道:“那是你教人的本领不好,以你这样天下无敌的武功,好好教个徒儿来,怎会及不上雪山派白自在的徒儿?难道什么威德先生白自在还能强过了你?”
  丁不三微笑道:“阿当,你这激将之计不管用。这样的白痴,就算神仙也拿他没法子。你有没听见石清夫妇跟白万剑的说话?这白痴在雪山派中学艺多年,居然学成了这样独脚猫的剑法?”他名叫丁不三,这“三”字犯忌,因此‘三脚猫’改称‘独脚猫’。
  其时坐船张起了风帆,顺着东风,正在长江中溯江而上,向西航行。天色渐明,江面上都是白雾。丁当说道:“好,你不教,我来教。爷爷,我不做饭了,我要教天哥武功。”
  丁不三怒道:“你不做饭,不是存心饿死爷爷么?”丁当道:“你要杀我丈夫,我不如先饿死了你。”丁不三道:“呸,呸!快做饭。丁当不去睬他,向石破天道:“天哥,我来教你一套功夫,包你十天之内,打败了那白万剑。”丁不三道:“胡说八道,连我也办不到的事,你这小丫头又能办到?”
  祖孙俩不住斗口。丁当心中却着实发愁。她知爷爷脾气古怪,跟他软求决计无用,只有想个什么刁钻的法子,或能让他回心转意,寻思:“我不给他做饭,他饿劲上来,只好停舟泊岸,上岸去买东西吃,那便有机可乘,好教石郎脱身逃走。”
  不料石破天见丁不三饿得愁眉苦脸,自己肚中也饿了,他又怎猜得到丁当的用意,站起身来,说道:“我去做饭。”丁当怒道:“你去劳碌做饭,创口再破,那怎么办?”
  丁不三道:“我丁家的金创药灵验如神,敷上即愈,他受的剑创又不重,怕什么?好孩子,快去做饭给爷爷吃。”为了想吃饭,居然不叫他‘白痴’。丁当道:“他做饭给你吃,那么你还杀不杀他?”丁不三道:“做饭管做饭,杀人管杀人。两件事毫不相干,岂可混为一谈?”
  石破天一按胸前剑伤,果然并不甚痛,便到后梢去淘米烧饭,见一个老梢公掌着舵,坐在梢后,对他三人的言语恍若不闻。煮饭烧菜是石破天生平最拿手之事,片刻间将两尾鱼煎熬得微焦,一锅白米饭更是煮得热烘烘、香喷喷地。
  丁不三吃得连声赞好,说道:“你的武功若有烧饭本事的一成,爷爷也不会杀你了,当日你若没跟阿当拜堂成亲,只做我的厨子,别说我不会杀你,别人若要杀你,爷爷也决不答应。唉,只可惜我先前已限定了十日之期,丁不三言出如山,决不能改,倘若我限的是一个月,多吃你二十天的饭,岂不是好?这当儿悔之莫及,无法可想了。”说着叹气不已。

  吃过饭后,石破天和丁当并肩在船尾洗碗筷。丁当见爷爷坐在船头,低声道:“待会我教你一套擒拿手法,你可得用心记住。”石破天道:“学会了去跟那白师傅比武么?”丁当道:“你难道当真是白痴?天哥,你……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石破天道:“从前我怎么了?”丁当脸上微微晕红,道:“从前你见了我,一张嘴可比蜜糖儿还甜,千伶百俐,有说有笑,哄得我好不欢喜,说出话来,句句令人意想不到。你现在可当真傻了。”
  石破天叹了一口气,道:“我本来不是你的天哥,他会讨你欢喜,我可不会,你还是去找他的好。“丁当软语央求:”天哥,你这是生了我的气么?“石破天摇头道:”我怎会生气?我跟你说实话,你总是不信。”
  丁当望着船舷边滔滔江水,自言自语:“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会变回从前那样。”呆呆出神,手一松,一只磁碗掉入了江中,在绿波中幌得两下便不见了。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我永远变不成你那个天哥。倘若我永远是这么……这么……一个白痴,你就永远不会喜欢我,是不是?”
  丁当泫然欲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心中烦恼已极,抓起一只只磁碗,接二连三的抛入了江心。
  石破天道:“我……我要是口齿伶俐,说话能讨你喜欢,那么我便整天说个不停,那也无妨。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你那个‘天哥’啊。要我假装,也装不来。”
  丁当凝目向他瞧去,其时朝阳初上,映得他一张脸红彤彤地,双目灵动,脸上神色却十分恳挚。丁当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若说你不是我那个天哥,怎么肩头上会有我咬伤的疤痕?怎么你也是这般喜欢拈花惹草,既去勾引你帮中展香主的老婆,又去调戏雪山派的那花姑娘?若说你是我那个天哥,怎么忽然间痴痴呆呆,再没从前的半分风流潇洒?”
  石破天笑道:“我是你的丈夫,老老实实的不好吗?”丁当摇头道:“不,我宁可你像以前那样活泼调皮,偷人家老婆也好,调戏人家闺女也好,便不爱你这般规规矩矩的。”石破天于偷人家老婆一事,心中始终存着个老大疑窦,这时便问:“偷人家老婆?偷来干什么?老伯伯说,不先跟人家说而拿人东西,便是小贼。我偷人家老婆,也算小贼么?”
  丁当听他越说越缠夹,简直莫名其妙,忍不住怒火上冲,伸手便扭住他耳朵用力一扯,登时将他耳根子上血也扯出来了。
  石破天吃痛不过,反手格出。丁当只觉一股大得异呼寻常的力道击在他手臂之下,身子猛力向后撞去,几乎将后梢上撑篷的木柱也撞断了。她“啊哟”一声,骂道:“死鬼,打老婆么?使这么大力气。”石破天忙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丁当望手臂上看去,只见已肿起了又青又紫的老大一块,忽然之间,她俏脸上的嗔怒变为喜色,握住了石破天双手,连连摇幌,道:“天哥,原来你果然是在装假骗我。”
  石破天愕然:“装什么假?”丁当道:“你武功半点也没失去。”石破天道:“我不会武功。”丁当嗔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理不理你。”伸出手掌往他左颊上打去。
  石破天一侧头,伸掌待格,但丁当是家传的掌法,去势飘忽,石破天这一格中没半分武术手法,自是格了个空,只觉脸上一痛,无声无息的已被按了一掌。
  丁当手臂剧震,手掌便如被石破天的脸颊弹开一般,又是“啊哟”一声,惊惶之意却比适才更甚。她料想石破天武功既然未失,自是轻而易举的避开了自己这一掌,因此掌中自然而然的使上了本门阴毒的柔力,那料到石破天这一格竟会如此笨拙,直似全然不会武功,可是手掌和他脸颊相触,却又受到他内力的剧震。她左手抓住自己右掌,只见石破天左颊上一个黑黑的小手掌印陷了下去。她这‘黑煞掌’是祖父亲传,着实厉害,幸得她造诣不深,而石破天又内力深厚,才受伤甚轻,但乌黑的掌印却终于留下了,非至半月之后,难以消退。她又是疼惜,又是歉仄,搂住了他腰,将脸颊贴在他左颊之上,哭道:“天哥,我真不知道,原来你并没复原。”
  石破天玉人在抱,脸上也不如何疼痛,叹道:“叮叮当当,你一时生气,一时喜欢,到底为了什么,我终究不明白。”
  丁当急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坐直了身子,在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给他服下,道:“唉,但愿不会留下疤痕才好。”
  两人偎依着坐在后梢头,一时之间谁也不开口。
  过了良久,丁当将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天哥,你生了这场病后,武功都忘记了,内力却是忘不了的。我将那套擒拿手教你,于你有很大用处。”
  石破天点点头,道:“你肯教我,我用心学便了。”
  丁当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脸颊上乌黑的手掌印,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突击凑过口去,在那掌印上吻了一下。
  霎时之间,两人的脸都羞得通红,心下均感甜蜜无比。
  丁当掠了掠头发,将一十八路擒拿手演给他看。当天教了六路,石破天都记住了。跟着两人逐一拆解。次日又教了六路。
  过得三天,石破天已将一十八路擒拿手练得颇为纯熟。这擒拿法虽只一十八路,但其中变化却着实繁复。这三天之中,石破天整日只是与丁当拆解。丁不三冷眼旁观,有时冷言冷语,讥嘲几句。到第四天上,石破天胸口剑创已大致平复。
  丁当眼见石郎进步极速,芳心窃喜,听得丁不三又骂他‘白痴’,问道:“爷爷,咱们丁家一十八路擒拿手,叫一个白痴来学,多少日子才学得会?”
  丁不三一时语塞,眼见石破天确已将这套擒拿手学会了,那么此人实在并非痴呆,这小子到底是装假呢,还是当真将从前的事情都忘了?他不肯输口,强辩道:“有的白痴聪明,有的白痴愚笨。聪明的白痴,半天便会了,傻子白痴就像你的石郎,总得三天才能学会。”丁当抿嘴笑道:“爷爷,当年你学这套擒拿法之时,花了几天?”丁不三道:“我那用着几天?你曾祖爷爷只跟我说了一遍,也不过半天,爷爷就全学会了。”丁当笑道:“哈哈,爷爷,原来你是个聪明白痴。”丁不三沉脸喝道:“没上没下的胡说八道。”
  便在此时,一艘小船从下流赶将上来。当地两岸空阔,江流平稳,但见那船高张风帆,又有四个人急速划动木桨,船小身轻,渐渐迫近丁不三的坐船。船头站着两名白衣汉子,一人纵声高叫:“姓石的小子是在前面船上么?快停船,快停船!”
  丁当轻轻哼了一声,道:“爷爷,雪山派有人追赶石郎来啦。”丁不三眉花眼笑,道:“让他们捉了这白痴去,千刀万剐,才趁了爷爷的心愿。”丁当问道:“捉聪明白痴?还是捉傻子白痴?”丁不三道:“自然是捉傻子白痴,谁敢来捉聪明白痴?”丁当微笑道:“不错,聪明白痴武功这么高,又有谁敢得罪他半分。”丁不三一怔,怒道:“小丫头,你敢绕弯子骂爷爷?”丁当道:“雪山派杀了你的孙女婿,日后长乐帮问你要人,丁三老爷不大有面子吧?”丁不三道:“为什么没面子?有面子得很。”自觉这句话难以自圆其说,便道:“谁敢说丁老三没面子,我扭断他的脖子。”
  丁当自言自语:“旁人谅来也不敢说什么,就只怕四爷爷要胡说八道,说他倘若有个孙女婿,就决不能让人家杀了。不知道爷爷敢不敢扭断自己亲兄弟的脖子?就算有这个胆子,也不知有没这份本事。”丁不三大怒,说道:“你说老四的武功强过我的?放屁,放屁!他比我差得远了。”
  说话之间,那小船又追得近了些。只听得两名白衣汉子大声叱喝:“兀那汉子,瞧你似是长乐帮石中玉那小子,怎地不停船?”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有人追上来啦,你说怎么办?”
  丁当道:“我怎知怎么办?你这样一个大男人,难道半点主意也没有?”
  便在此时,那艘小船已迫近到相距丈许之地,两名白衣汉子齐声呼喝,纵身跃上石破天的坐船后梢。两人手中各执长剑,耀日生光。
  石破天见这二人便是在土地庙中会过的雪山派弟子,心想:“不知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这些雪山派的人如此苦苦追我?”只听得嗤的一声,一人已挺剑向他肩头刺来。石破天在这三日中和丁当不断拆解招式,往往手脚稍缓,便被她扭耳拉发,吃了不少苦头,此刻身手上的机变迅捷,比之当日在土地庙中和石清夫妇对招之时已颇为不同,眼见剑到,也不遑细思,随手使出第八招‘凤尾手’,右手红个半圆,欺上去抓住那人手腕一扭。
  那人“啊”的一声,撤手抛剑。石破天右肘乘势抬起,拍的一声,正中那人下颏。那人下巴立碎,满口鲜血和着十几枚牙齿都喷出船板之上。
  石破天万万料不到这招‘凤尾手’竟如此厉害,不由得吓得呆了,心中突突乱跳。
  第二名雪山弟子本欲上前夹击,突见一霎之间,同来的师兄便已身受重伤。这师兄武功比他为高,料想自己若是上前,也决计讨不了好去,当即抢上去抱起师兄。此时那小船已和大船并肩而驶,那人挟着伤者跃回小船,喝令收篷扳梢。
  眼见小船掉转船头,顺流东下,不多时两船相距便远。但听得怒骂之声顺着东风隐隐传来。石破天瞧着船板上的一滩鲜血,十几枚牙齿,又是惊讶,又是好生歉仄,兀自喃喃的道:“这……这可当真对不住了!”
  丁当从船舱中出来,走到他身旁,微笑道:“天哥,这一招‘凤尾手’干净利落,使得可着实不错啊。”石破天摇头道:“你怎事先没跟我说明白?早知道一下会打得人家如此厉害,这功夫我也就不学了。”丁当心头一沉,寻思:“这呆子傻病发作,又来说呆话了。”说道:“既学武功,当然越厉害越好。刚才你这一招‘凤尾手’若不是使得恰到好处,他的长剑早已刺穿你的肩头。你不伤人,人便伤你。你喜欢打伤人家呢,还是喜欢让人家打伤?打落几枚牙齿,那是最轻的伤了。武林中动手过招,随时随刻有性命之忧。你良心好,对方却良心不好,你若给人家一剑杀了。良心再好,又有什么用?”
  石破天沉吟道:“最好你教我一门功夫,既不会打伤打死人家,又不会让人家打伤打死我。大家嘻嘻哈哈的,只做朋友,不做敌人。”丁当苦笑道:“呆话连篇,满嘴废话!咱们学武之人,动上手便是拚命,你道是捉迷藏、玩泥沙吗?”石破天道:“我喜欢捉迷藏、玩泥沙,不喜欢动手拚命。可惜一直没人陪我捉迷藏,阿黄又不会。”丁当越听越恼,嗔道:“你这胡涂蛋,谁跟你说话,就倒足了霉。”赌气不再理他,回到舱中和衣而睡。
  丁不三道:“是吗?我说他是白痴,终究是白痴。武功好是白痴,武功不好也是白痴,不如趁早杀了,免得生气。”
  丁当寻思:“石郎倘若真的永远这么胡涂,我怎能跟他厮守一辈子?倒也不如真的依爷爷之言,一刀将他杀了,落得眼前清净。”但随即想到他大病之前的种种甜言蜜语,就算他一句话不说,只要悄悄的向自己瞧上一眼,那也是眉能言,目能语,风流蕴藉之态,真教人如饮美酒,心神俱醉;别后相思,实是颠倒不能自己,万不料一场大病,竟将一个英俊机变的俏郎君,变成了一段迂腐迟钝的呆木头。她越想越是烦恼,不由得珠泪暗滴,将一张薄被蒙住了头。
  丁不三道:“你哭又有什么用?又不能把一个白痴哭成才子!”丁当怒道:“我把一个傻子白痴哭成了聪明白痴,成不成?”丁不三怒道:“又来胡说八道!”
  丁当不住饮泣,寻思:“瞧雪山派那花万紫姑娘的神情,对石郎怒气冲冲的,似乎还没给他得手。他见到美貌姑娘居然不会轻薄调戏,那还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我真的嫁了这么个规规矩矩的呆木头,做人有什么乐趣?”
  她哭了半夜,又想:“我已和他拜堂成亲,名正言顺的是他妻子。这几日中,白天和他练功夫,他就只一本正经的练武,从来不乘机在我身上碰一下、摸一把。晚上睡觉,相距不过数尺,可是别说不来亲我一亲,连我的手脚也不来捏一下,那像什么新婚夫妇?别说新婚夫妇,就算是七八十岁的老夫老妻,也该亲热一下啊。”
  耳听得石破天睡在后梢之上,呼吸悠长,睡得正香,她怒从心起,从身畔摸过柳叶刀,轻轻拔刀出鞘,咬牙自忖:“这样的呆木头老公,留在世上何用?”悄悄走到后梢,心道:“石郎石郎,这是你自己变了,须莫怪我心狠。”提起刀来正要往他头上斫落,终于心中一软,将他肩头轻轻扳过,要在他临死之前再瞧他最后一眼。
  石破天在睡梦中转过身来,淡淡的月光洒在他脸上,但见他脸上笑容甚甜,不知在做什么好梦。丁当心道:“你转眼便要死了,让你这好梦做完了再杀不迟,左右也不争在这一时半刻。”当下抱膝坐在他身旁,凝视着他的脸,只待他笑容一敛,挥刀便斫将下去。
  过了一会,忽听得石破天迷迷糊糊说道:“叮叮当当,你……你为什么生气?不过……不过你生起气来,模样儿很好看,是真的……真的十分好看……我就看上一百天,一千天,也决不会够,一万天……十万天,不,五千天……也是不够……”
  丁当静静的听着,不由得心神荡漾,说道:“石郎,石郎,原来你在睡梦之中,也对我念念不忘。这般好听和话若是白天里跟我说了,岂不是好?唉,总有一天,你的胡涂病根子好了,会跟我说这些话。”眼见船舷边露水沾湿了木板,石破天衣衫单薄,心生怜惜,将舱里一张薄被扯了出来,轻轻盖在他身上,又向他痴痴的凝视半天,这才回入舱中。
  只听得丁不三骂道:“半夜三更,一只小耗子钻来钻去,便是胆子小,想动手却不敢,有什么屁用?也不知是不是我丁家的种?”
  丁当知道自己的举止都教爷爷瞧在眼里了,这时她心中喜欢,对爷爷的讥刺毫不在意,心中反来覆去只是想着这几句话:“不过你生起气来,模样儿很好看……我看上一万天,十万天,也是不够。”突击间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道:“这白痴天哥,便在睡梦中说话,也是痴痴的。咱们就活了一百岁,也不过三万六千日,那有什么十万天可看?”
  她又哭又笑的自己闹了半天,直到四更天时才蒙胧睡去,但睡不多时,便给石破天的声音惊醒,只听得他在后梢头大声嚷道:“咦,这可真奇了!叮叮当当,你的被子,半夜里怎么会跑到我身上来?难道被子生脚的么?”
  丁当大羞,从舱中一跃而起,抢到后梢,只听石破天手中拿着那张薄被,说道:“叮叮当当,你说这件事奇怪不奇怪?这被子……”丁当满脸通红,夹手将被子抢了过来,低声喝道:“不许再说了,被子生脚,又有什么奇怪?”石破天道:“被子生脚还不奇怪?你说被子的脚在那里?”
  丁当一侧头,见那老梢公正在拔篙开船,似笑非笑的斜视自己,不由得一张脸更是羞得如同红布相似,嗔道:“你还说?”左手便去扭他的耳朵。
  石破天右手一抬,自然而然的使出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鹤翔手’。丁当右手回转,反拿他肋下。石破天左肘横过,封住了她这一拿,右手便去抓她肩头。丁当将被子往船板上一抛,回了一招,她知石破天内劲凌厉,手掌臂膀不和他指掌相接。霎时之间两人已拆了十余招。丁当越打越快,石破天全神贯注,居然一丝不漏,待拆到数十招后,丁当使一招‘龙腾爪’,直抓他头顶。石破天反腕格去,这一下出手奇快,丁当缩手不及,已被他五指拂中了手腕穴道,只觉一股强劲的热力自腕而臂,自臂而腰,直转了下去。这股强劲的内力又自腰间直传动至腿上,丁当站立不稳,身子一侧,便倒了下来,正好摔在薄被上。
  石破天童心大起,俯身将被子在她身上一裹,抱了起来,笑道:“你为什么扭我?我把你抛到江里喂大鱼。”丁当给他抱着,虽是隔着一条被子,也不由得浑身酸软,又羞又喜,笑道:“你敢!”石破天笑道:“为什么不敢?”将她连人带被的轻轻一送,掷入船舱。
  丁当从被中钻了出来,又走到后梢。石破天怕她再打,退了一步,双手摆起架式。
  丁当笑道:“不玩啦!瞧你这副德性,拉开了架子,倒像是个庄稼汉子,那有半点武林高手的风度!”石破天笑道:“我本来就不是武林高手。”丁当道:“恭喜,恭喜!你这套擒拿手法已学会了,青出于蓝,连我做师父的也已不是徒儿的对手了。”
  丁不三在船舱中冷冷的道:“要和雪山派高手白万剑较量,却还差着这么老大一截。”
  丁当道:“爷爷,他学功夫学得这么快。只要跟你学得一年半载,就算不能天下无敌,做你的孙女婿,却也不丢你老人家的脸了。”丁不三冷笑道:“丁老三说过的话,岂有改口的?第一、我说过他既要娶你为妻,永远就别想学我武艺;第二、我限他十天之内打败白万剑。再过得五天,他性命也不在了,还说什么一年半载?”
  丁当心中一寒,昨天晚上还想亲手去杀死石破天,今日却已万万舍不得石郎死于爷爷之手,但爷爷说过的话,确是从来没有不算数的,这便如何是好?思前想后,只有照着原来的法子,从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别出机谋。
  于是此后几天之中,丁当除了吃饭睡觉,只是将这一十八路擒拿手的诸般变化,反来覆去的和石破天拆解。到得后来,石破天已练得纯熟之极,纵然不借强劲的内力,也已勉强可和丁当攻拒进退,拆个旗鼓相当。
  第八天早晨,丁不三咳嗽一声,说道:“只剩下三天了。”
  丁当道:“爷爷,你要他去打败白万剑,依我看也不是什么难事。白万剑雪山派的剑法虽然厉害,总还不是我丁家的武功可比。石郎这套擒拿手练得差不多了。单凭一双空手,便能将那姓白的手中长剑夺了下来。他空手夺人长剑,算不算得是胜了?”
  丁不三冷笑道:“小丫头说得好不稀松!凭他这一点子能耐,便能将‘气寒西北’手中长剑夺将下来?我叫你乘早别发清秋大梦。就是你爷爷,一双空手只怕也夺不下那姓白的手中长剑。”丁当道:“原来连你也夺不下,那么你的武功我瞧……哼,哼,也不过……哼,哼!”丁不三怒道:“什么哼哼?”丁当仰头望着天空,说道:“哼哼就是哼哼,就是说你武功了得。”丁不三道:“你说什么鬼话?哼哼就是说我武功稀松平常。”丁当道:“你自己说你武功稀松平常,可不是我说的。”丁不三道:“你哼哼也好,哈哈也好,总而言之,十天之内他不能打败白万剑,我就杀了这白痴。”
  丁当嘟起了小嘴,说道:“你叫他十天之内去打败白万剑,但若十天之内找不到那姓白的,可不是石郎的错。”丁不三道:“我说十天,就是十天。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十天之内不将他打败,我就杀了这小白痴。”丁当急道:“现下只剩三天了,却到那里找白万剑去?你……你……你当真是不讲道理。”丁不三笑道:“丁不三若讲道理,也就不是丁不三了。你到江湖上打听打听,丁不三几时讲过道理了?”

  到第九天上,丁不三嘴角边总是挂着一丝微笑,有时斜睨石破天,眼神极是古怪,带着三分卑视,却有七分杀气。
  丁当知道爷爷定是要在第十天上杀了石郎,这时候别说石破天的武功仍与白万剑天差地远,就算当真胜得了他,短短两天之中,茫茫大江之上,却又到那里找这‘气寒西北’去?
  这日午后,丁当和石破天拆了一会擒拿手,脸颊晕红,她打了个呵欠,说道:“八月天时,还这么热!”坐在石破天身边,指着长江中并排而游动的两只水鸟,说道:“天哥,你瞧这对夫妻水鸟在江中游来游去,何等逍遥快乐,若是一箭把雄鸟射死了,雌鸟孤苦伶仃的,岂不可怜?”石破天道:“我以前在山里打猎、射鸟的时候,倒也没想到它是雌是雄,依你这么说,我以后只拣雌鸟来射吧!”丁当叹了口气,心道:“我这石郎毕竟痴痴呆呆。”又打个呵欠,斜身依着石破天,将头靠在他肩上,合上了眼。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你倦了吗?我扶你到船舱里睡,好不好?”丁当迷迷糊糊的道:“不,我就爱这么睡。”石破天不便拂她之意,便任由她以自己左肩为枕,只听得她气息悠长,越睡越沉,一头秀发擦在自己左颊之上,微感麻痒,却也是说不出的舒服。
  突然之间,一缕极细微的声音钻入了自己左耳,轻如蜂鸣,几不可辨:“我跟你说话,你只听着,不可点头,更不可说话,脸上也不可露出半点惊奇的神气。你最好闭上眼睛,假装睡着,再发出一些鼾声,以便遮掩我的话声。”
  石破天大感奇怪,还道她是在说梦话,斜眼看去,但见她长长的睫毛覆盖双眼,突击间左眼张开,向他霎了两下,随即又闭上了。石破天当前即省悟:“原来她要跟我说说几句秘密话儿,不让爷爷听见。”于是也打了个呵欠,说道:“好倦!”合上了眼睛。
  丁当心下暗喜:“天哥毕竟不是白痴,一点便透,要他装睡,他便装得真像。”又低声道:“爷爷说你武功低微,又是个白痴,不配做他的孙女婿儿。十天的期限,明天便到,他定要将你杀死。咱们又找不着白万剑,就算找到了,你也打他不过。唯一的法子,只有咱夫妇俩脱身逃走,躲到深山之中,让爷爷找你不到。”
  石破天心道:“好端端地,爷爷怎么会杀我,叮叮当当究竟是个小孩子,将爷爷的笑话也当了真,不过她说咱两个躲到深山之中,让爷爷找不到,那倒好玩得很。”他一生之中,都是二人共处深山,自觉那是自然不过的生涯,这些日子来遇到的事无不令他茫然失措,实深盼得能回归深山,想到此后相伴的竟是个美丽可爱的叮叮当当,不由得大是兴奋。
  丁当又道:“咱两个若是上岸逃走,定给爷爷追到,无论如何是逃不了的。你记好了,今晚三更时分,我突然抱住爷爷,哭叫道:‘爷爷,你饶了石郎,别杀他,别杀他!’你便立刻抢进舱来,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爷爷的背心正中,左手使‘玉女拈针’拿住他后腰。记着,听到我叫‘别杀他’,你可得赶快动手,是‘虎爪手’和‘玉女拈针’。爷爷被我抱住双臂,一时不能分手抵挡,你内力很强,这么一拿,爷爷便不能动了。”
  石破天心道:“叮叮当当真是顽皮,叫我帮忙,开爷爷这样一个大玩笑,却不知爷爷会不会生气?也罢,她既爱闹着玩,我顺着她意思行事便了。想来倒是有趣得紧。”
  丁当又低声道:“这一抓一拿,可跟我二人生死攸关。你用左手摸一下我背心的‘灵台穴’,那‘虎爪手’该当抓在这里。”石破天仍是闭着眼睛,慢慢提起左手,在丁当‘灵台穴’上轻轻抚摸一下。丁当道:“是啦,黑暗之中出手要快,认穴要准,我拚命抱住爷爷,只能挨得一霎时间,只要他一惊觉,立时便能将我摔开,那时你万难抓得到他了。你再轻轻碰我后腰的‘悬枢穴’,且看对是不对。那‘玉女拈针’这一招,只用大拇指和食指两根中指,劲力要从指尖直透穴道。”
  石破天左手缓缓移下,以两根手指在他后腰‘悬枢穴’上轻轻搔爬了一下,他这时自是丝毫没有使劲,不料丁当是黄花闺女,份外怕痒,给他在后腰上这么轻轻一搔,忍不住格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喝:“你胡闹!”石破天哈哈大笑。丁当也伸手去他肋下呵痒。两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把装睡之事全然置之脑后。

  这日黄昏时分,老梢公将船泊在江边的一个小市镇旁,上岸去沽酒买菜。丁当道:“天哥,咱们也上岸去走走。”石破天道:“甚好!”丁当携了他手,上岸闲行。
  那小市镇只不过八九十家人家,倒有十来家是鱼行。两人行到市梢,眼看身旁无人。石破天道:“爷爷在船舱中睡觉,咱们这么拔足便走,岂不就逃走了?”他只盼尽早与丁当躲入深山。丁当摇头道:“那有这么容易?就是让咱们逃出十里二十里,他一样也能追上。”
  忽听得背后一人粗声道:“不错,你便是逃出一千里,一万里,咱们一样也能追上。”
  石破天和丁当回过头来,只见两名汉子从一棵大树后转了出来,向着二人狞笑。石破天识得这两人便是雪山派中的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不由得一怔,心下暗暗惊惧。
  原来雪山派两名弟子在长江中发现了石破天的踪迹,上船动手,其一身受重伤。白万剑得报,分遣众师弟水陆两路追寻。呼延万善和闻万夫这一拨乘马溯江向西追来,竟在这小镇上和石破天相遇。呼延万善为人持重,心想自己二人未必是这姓石小子的对手,正想依着白师兄的嘱咐发射冲天火箭传讯,不料闻万夫忍耐不住,登时叫了出来。
  丁当也是一惊:“这二人是雪山派弟子,不知白万剑是否便在左近?倘若那姓白的也赶了来,爷爷逼着石郎和他动手,那可糟了。”向二人横了一眼,啐道:“我们自己说话,谁要你们插口?天哥,咱们回船去。”石破天也是心存怯意,点了点头,两人转身便走。
  闻万夫向来便瞧不起这师侄,心想:“王万仞王师哥、张万风张师弟两人都折在这小子手下,也不知他二人怎么搞的。这小子要是当真武功高强,怎么会一招之间便给白师哥擒了来?我今日将他擒了去,那可是大功一件,从此在本门中出人头地。”当即喝道:“往那里走?姓石的小子,乖乖跟我走吧!”口中叱喝,左手便向石破天肩头抓来。
  石破天侧身避过,使出丁当所教的擒拿手法,横臂格开来招。闻万夫一抓不中,飞脚便向石破天小腹上踢去。
  这一脚如何拆解,石破天却没学过。他这半天中,心头反来覆去的便是想着‘虎爪手’和‘玉女拈针’两招,危急之际,所想起的也只这两招。但闻万夫和他相对而立,这两招攻人后心的手法却全然用不上,这时他也顾不得合式不合式,拔步便抢向对方身后。他内功深厚,转侧便捷无比,这么一奔,便已将闻万夫那一足避过,同时右手‘虎爪手’抓他‘灵台穴’,左手‘玉女拈针’拿他‘悬枢穴’,内力到处,闻万夫微一痉挛,便即萎倒。
  呼延万善正欲上前夹攻,突见石破天已拿住师弟要穴,情急之下不及抽剑,挥拳往石破天腰间击来。他这一拳用上了十成劲力,波的一响,跟着喀嚓一声,右臂竟尔震断。
  石破天却只腰间略觉疼痛,松手放开闻万夫时,只见他缩成了一团,毫不动弹,扳过他肩头,见他双目上挺,神情甚是可怖。石破天吃了一惊,叫道:“啊哟,不好,叮叮当当,他……他……他怎么忽然抽筋,莫非……莫非死了?”
  丁当格的一笑,道:“天哥,你这两招使得甚好,只不过慌慌张张的,姿势太也难看。你这么一拿,他死是不会死的,残废却免不了,双手双脚,总得治上一年半载吧。”
  石破天伸手去扶闻万夫,道:“真……真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伤你,那怎么……怎么办?叮叮当当,得想法子给他治治?”丁当伸手从闻万夫身畔抽出长剑,道:“你要让他不多受苦楚?那容易得紧,一剑杀了就是。”石破天忙道:“不行,不行!”
  呼延万善怒道:“你这两个无耻小妖。雪山派弟子能杀不能辱。今日老子师兄弟折在你手里,快快把我们两个都杀了。多说这些气人的话干么?”
  石破天深恐丁当真的将闻万夫杀了,忙夺下她手中长剑,在地下一插,说道:“叮叮当当,快……快回去吧。”拉着她衣袖,快步回船。丁当哂道:“听人说长乐帮石帮主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怎地忽然婆婆妈妈起来?刚才之事,可别跟爷爷说。”石破天道:“是,我不说,你说那个人,他……他当真会手足残废?”丁当道:“你拿了他两处要穴,若还不能令他手足残废,咱们丁家这一十八路擒拿手法还有什么用处?”石破天道:“那怎么你叫我待会也这么去擒拿爷爷?”丁当笑道:“傻哥哥,爷爷是何等样人物,岂可和雪山派中这等脓包相比?你若侥幸能拿住爷爷这两处要穴,又能使用上内力,最多令他两三个时辰难以行动,难道还能叫他残废了?”
  石破天心头栗六,怔忡不安,只是想着闻万夫适才的可怖模样。
  这一晚迷迷糊糊的半醒半睡,到得半夜,果然听得丁当在船舱中叫了起来:“爷爷,爷爷,你饶了石郎性命,别杀他,别杀他!”石破天急跃而起,抢到舱中,蒙胧中只见丁当抱了丁不三的上身,不住的叫:“爷爷,别杀石郎!”
  石破天伸出双手,便要往丁不三后心抓去,陡然间想起闻万夫缩成一团的可怖神情,心道:“我这双手抓将下去,倘若将爷爷也抓成这般模样,那可太对不起他,我……我决计不可。”当即悄悄退出船舱,抱头而睡。
  丁当眼见石破天抢进舱来,时刻配合得恰到好处,正欣喜间,不料他迟疑片刻,便即退出,功败垂成,不由得又急又怒。
  石破天回到后梢,心中兀自怦怦乱跳,过了一会,只听得丁当道:“啊哟,爷爷,我怎么抱着你?我……我刚才做了个恶梦,梦见你将石郎打死了,我求你……求你饶他性命,你总是不答应,谢天谢地,只不过是个梦。”
  却听丁不三道:“你做梦也好,不做梦也好,天一亮便是咱们说好了的第十天。且瞧他这一日之中,能不能找到白万剑来将他打败了。”丁当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石郎不是白痴!”丁不三道:“是啊,他良心好!良心好的人便是傻子,便是白痴,该死之极。唉,以‘虎爪手’抓‘灵台穴’,以‘玉女拈针’拿‘悬枢穴’,妙计啊妙计!就可惜白痴良心好,不忍下手。不忍下手,就是白痴,白痴就是该死。”
  这几句话钻入了舱内外丁当和石破天耳里,两人同时大惊:“爷爷怎知道我们的计策?”石破天还不怎么样,丁当却不由得遍体都是冷汗,心想:“原来爷爷早已知晓,那么暗中自必有备,天哥刚才没有下手,也不知是福是祸?”
  石破天浑浑噩噩,却绝不信次日丁不三真会下手杀他,过不多时,便即睡着了。

  天刚破晓,忽听得岸上人声喧哗,纷纷叫嚷:“在这里了!”“便是这艘船。”“别让老妖怪走了!”石破天坐起身来,只见岸边十多人手提灯笼火把,奔到船边,当先四五人抢上船头,大声叱喝:“老妖怪在那里?害人老妖往那里逃?”
  丁不三从船舱中钻了出来,喝道:“什么东西在这里大呼小叫的?”
  一条汉子喝道:“是他,是他!快泼!”他身后两人手中拿着竹做的喷筒,对准丁不三,两股血水向他急速射去。岸上众人欢呼吆喝:“黑狗血洒中老妖怪,他就逃不了!”
  可是这两股狗血那里能溅中丁不三半点?他腾身而起,心下大怒:“那里来的妄人,当老夫是妖怪,用黑狗血喷我?”旁人不去惹他,他喜怒无常之时,举手便能杀人,何况有人欺上头来?他身子落下来时,双脚齐飞,踢中两名手持喷筒的汉子,跟着呼的一掌,将当先的大汉击得直飞出去。这三人都不会什么武功,中了这江湖怪杰的拳脚,那里还有性命?两个人当即死在船头,当先的那条大汉在半空中便狂喷鲜血。
  丁不三又要举脚向余人扫去,忽听得丁当在身后冷冷的道:“爷爷,一日不过三!”
  丁不三一怔,盛怒之下,险些儿忘了自己当年立下的毒誓,这一脚离那船头汉子已不过尺许,当下硬生生的收了回来。
  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叫道:“老妖怪厉害,快逃,快逃!”霎时之间逃了个干干净净,灯笼火把有的抛在江中,有的丢在岸上。三具尸首一在岸上,二在船头,谁也顾不得了。
  丁不三将船头的尸首踢入江中,向梢公道:“快开船,再有人来,我可不能杀啦!”那梢公吓得呆了,双手不住发抖,几乎无力拔篙。丁不三提起竹篙,将船撑离岸边。狗血没射到人,却都射在舱里,腥气难闻。
  丁不三冷冷的道:“阿当,你捣这鬼为了什么?”丁当笑道:“爷爷,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丁不三道:“我几时说过话不算数了?”丁当道:“好,你说十天一满,若是石郎没将那姓白的打败,便要杀他。今日是第十日,可是你已经杀了三个人啦!”
  丁当极是得意,笑吟吟的道:“丁家三老爷素来说话算数,你说在第十天上定要杀了这小子,可是‘一日不过三’,你已杀了三个人,这第四个人,便不能杀了。你既在第十天上杀他不得,以后也就不能再杀了。我瞧你的孙女婿儿也不是真的什么白痴,等他身子慢慢复原,武功自会大进,包不丢了你的脸面便是。”
  丁不三伸足在船头用力一蹬,喀的一声,船头木板登时给他踹了一个洞,怒道:“不成,不成!丁不三折在你小丫头手下,便已丢了脸。”丁当笑道:“我是你的孙女儿,大家是一家人,有什么丢不丢脸的?这件事我又不会说出去。”丁不三怒道:“我输了便心中不痛快,你说不说有什么相干?”丁当道:“那就算是你赢好了。”丁不三道:“输便输,赢便赢。我又不是你那不成器的四爷爷,他小时候跟我打架,输了反而自吹是赢了。”
  石破天听着他祖孙二人的对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人是丁当故意引了来给她爷爷杀的,好让他连杀三人之后,限于‘一日不过三’的规定,便不能再杀他,眼看丁不三于一瞬间连杀三人的凶狠神态,那么要杀死自己的话,只怕也不是开玩笑了;见丁当笑嘻嘻的走到后梢,便道:“叮叮当当,你为了救我性命,却无缘无故的害死了三人,那不是……不是太也残忍了么?”丁当脸一沉,说道:“是你害的,怎么反而怪起我来了?”石破天惘然道:“是……是我害的?”丁当道:“怎么不是?昨晚你事到临头,不敢动手。否则咱二人早已逃得远远的了,又何至累那三人无辜送命?”
  石破天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一时说不出话来。
  忽听得丁不三哈哈大笑,说道:“有了,有了!姓石的小子,爷爷要挖出你的眼珠子,斩了你的双手,教你死是死不了,却成为一个废人。我只须不取你性命,那就不算破了‘一日不过三’的规矩。”丁当和石破天面面相觑,神色大变。
  丁不三越想越得意,不住口的道:“妙计,妙计!小白痴,我不杀死你,却将你弄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阿当哪,那总可以的吧?”丁当一时无辞可辩,只得道:“这第十天又没过,说不定待会就遇到白万剑,石郎又出手将他打败了呢?”丁不三呵呵而笑,道:“不错,不错,咱们须得公平交易,童叟无欺。爷爷等到今晚三更再动手便了。”
  丁当愁肠百结,再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令石破天脱此危难。偏偏石破天似是仍不知大祸临头,反来问她:“你为什么皱起了眉头,有什么心事?”丁当嗔道:“你没听爷爷说么?他要挖了你的眼珠子,斩了你的双手。”石破天笑道:“爷爷说笑话吓人呢,你也当真!他挖了我眼睛、斩了我双手去,又有什么用?我又没得罪他。”
  丁当由嗔转怒,心道:“这人行事婆婆妈妈,脑筋胡里胡涂,我一辈子跟着他确也没趣得紧,爷爷要杀他,让他死了便是。”但想到爷爷待会将他挖去双目、斩去双手,自己如果回心转意,又要起他来,我叮叮当当嫁了这么一个没眼没手的丈夫,更加无味已极。
  眼见太阳渐渐西沉,丁当面向船尾,见自己和石破天的影子双双浮在江面之上,就像是游泳一般,随舟逐波而西。丁当侧过身来,见石破天背脊向着自己,她双手伸出,便向他背心要穴拿去。她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石破天背心‘灵台穴’,左手以‘玉女拈针’拿他‘悬枢穴’。石破天绝无防备,被她拿住后立时全身酸软,却弹不得。
  丁当却受到他内力震荡,身子向后反弹,险些坠入江中,伸手抓住船篷,骂道:“爷爷要挖你双眼,斩你双手,你这种废人留在世上,就算不丢爷爷的脸,我叮叮当当也没脸见人了。也不用爷爷动手,我自己先挖出你的眼珠子。”在后梢取过一条长长的帆索,将石破天双手双脚都缚住了,又将帆索从肩至脚,一圈又一圈的紧紧捆绑,少说也缠了八九十圈,直如一只大粽子相似。
  本来如此这般的被擒拿了穴道,一个对时中难以开口说话,但石破天内力深厚,四肢虽不能动,却张口说道:“叮叮当当,你跟我闹着玩吗?”他话是这般说,但见着丁当凶狠的神气,也已知道大事不妙,眼神中流露出乞怜之色。丁当伸足在他腰间狠狠踢了一脚,骂道:“哼,我跟你闹着玩?死在临头,还在发你的清秋大梦,这般的傻蛋,我将你千刀万剐,也是不冤。”飕的一声,拔出了柳叶刀来,在石破天脸颊上来回擦了两下,作磨刀之状。
  石破天大骇,说道:“叮叮当当,我今后总是听你的话就是。你杀了我,我……我……可活不转来啦!”丁当恨恨的道:“谁要你活转来了?我有心救你性命,你偏不照我吩咐。那是你自寻死路,又怪得谁来?我此刻不杀你,爷爷也会害你。哼,是我丈夫,要杀便由我自己动手,让别人来杀我丈夫,我叮叮当当一世也不快活。”
  石破天道:“你饶了我,我不再做你丈夫便是。”他说这几句话,已是在极情哀求,只是自幼禀承母训,不能向人求恳,这个‘求’字却始终不出口。
  丁当道:“天地也拜过了,怎能不做我丈夫?再罗嗦,我一刀便砍下你的狗头。”
  石破天吓得不敢再作声。只听得丁不三笑道:“很好,很好,妙得很!那才是丁不三的乖孙女儿。爽爽快快,一刀两段便是!”
  那老梢公见丁当举刀要杀人,吓得全身发抖,舵也掌得歪了。船身斜里横过去,恰好迎面一艘小船顺着江水激流冲将过来,眼见两船便要相撞。对面小船上的梢公大叫:“扳梢,扳梢!”
  丁当提起刀来,落日余晖映在刀锋之上,只照得石破天双目微眯,猛见丁当手臂往下急落,拍的一声响,这一刀却砍得偏了,砍在他头旁数寸处的船板上。丁当随即撤手放刀,双手抓起石破天的身子,双臂运劲向外一抛,将他向着擦舟而过的小船船舱摔去。
  丁不三见孙女突施诡计,怒喝:“你……你干什么?”飞身从舱中扑出,伸手去抓石破天时,终究慢了一步。江流湍急,两船瞬息间已相距十余丈,丁不三轻功再高,却也无法纵跳过去。他反手重重打了丁当一个耳光,大叫:“回舵,回舵,快追!”
  但长江之中风劲水急,岂能片刻之间便能回舵?何况那小船轻舟疾行,越驶越远,再也追不上了。
  丁不四危急中灵机一动,双掌倏地上举,掌力向天上送去,石破天便也双掌呼的一声,向上拍出。两人四掌对着天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