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
  —金庸
第十一回 药酒

  石破天但见地下血迹殷然,歪歪斜斜的躺着几柄断剑,几只乌鸦啊啊啊的叫着从头顶飞过,当下拾起柴刀,叫道:“阿绣,阿绣!”奔到大树之后,阿绣却已不在。
  石破天心道:“她先回去了?”忙快步跑回山洞,叫道:“阿绣,阿绣!”非但阿绣不在,连史婆婆也不在了。他惊惶起来,只见地下用焦炭横七竖八的画了几十个图形,他不知是写的字,更不知是什么意思,猜想史婆婆和阿绣都已走了。
  初时只觉好生寂寞,但他从小孤单惯了的,只过得大半个时辰,便已泰然。这时胸口剑伤已然不再流血,心道:“大家都走了,我也走了吧,还是去寻妈妈和阿黄去。”这时不再有人没来由的向他纠缠,心中倒有一阵轻松快慰之感,只是想到史婆婆的阿绣,却又有些恋恋不舍,将柴刀插在腰间,走到江边。
  但见波涛汹涌,岸旁更无一艘船只,于是沿岸寻去。那紫烟岛并不甚大,他快步而行,只一个多时辰,已环行小岛一周,不见有船只的踪影,举目向江中望去,连帆影也没见到一片。
  他还盼史婆婆和阿绣去而复回,又到山洞中去探视,却那里再见二人的踪迹?只得又去摘些柿子充饥。到得天黑,便在洞中睡了。
  睡到中夜,忽听得江边豁啦一声大响,似是撕裂了一幅大布一般,纵起身来,循声奔到江边,稀淡星光下只见有一艘大船靠在岸旁,不住的幌动。他生怕是丁不三或是丁不四的坐船,不敢贸然上前,缩身躲在树后,只听得又是豁啦一下巨响,原来是船上张的风帆缠在一起,被强风一吹,撕了开来,但船上竟然无人理会。
  眼见那船摇摇幌幌的又要离岛而去,他发足奔近,叫道:“船上有人么?”不闻应声。一个箭步跃上船头,向舱内望去,黑沉沉地什么也看不见。
  走进舱去,脚下一绊,碰到一人,有人躺在舱板之上。石破天忙道:“对不起!”伸手要扶他起来,那知触手冰冷,竟是一具死尸。他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左手挥出,又碰到一人的手臂,冷冰冰的,也早已死了。
  他心中怦怦乱跳,摸索着走向后舱,脚下踏到的是死尸,伸手出去碰到的也是死尸。他大声惊叫:“船……船中有人吗?”惊惶过甚,只听得自己声音也全变了。跌跌撞撞的来到后梢,星光下只见甲板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十来人,个个僵伏,显然也都是死尸。
  这时江上秋风甚劲,几张破帆在风中猎猎作响,疾风吹过船上的破竹管,其声嘘嘘,似是鬼啸。石破天虽然孤寂惯了,素来大胆,但静夜之中,满船都是死尸,竟无一个活人,耳听得异声杂作,便似死尸都已活转,要扑上来扼他咽喉。他记起侯监集上那僵尸扼得他险些窒息的情景,登时满身寒毛直竖,便欲跃上岸去。但一足踏上船舷,只叫得一声苦,那船离岸已远,正顺着江水飘下。原来这艘大船顺流飘到紫烟岛来,团团转了几个圈子,又顺流沿江飘下。
  这一晚他不敢在船舱、后梢停留,跃上船篷,抱住桅杆,坐待天明。
  次晨太阳出来,四下里一片明亮,这才怖意大减,跃下后梢,只见舱里舱外少说也有五六十具尸首,当直是触目惊心,但每具死尸身上均无血迹,也无刀剑创伤,不知因何而死。
  绕到船首,只见舱门正中钉着两块闪闪发光的白铜牌子,约有巴掌大小,一块牌上刻有一张笑脸,和蔼慈祥,另一牌上刻的却是一张狰狞的煞神凶脸。两块铜牌各以一根铁钉钉在舱门顶上,显得十分诡异。他向两块铜牌上注视片刻,见牌上人脸似乎活的一般,当下不敢多看,转过脸去,见众尸有的手握兵刃,有的腰插刀剑,显然都是武林中人。再细看时,见每人肩头衣衫上都用白丝线绣着一条生翅膀的小鱼。他猜想船上这一群人都是同伙,只不知如何猝遇强敌,尽数毕命。

  那船顺着滔滔江水,向下游流去,到得晌午,迎面两船并排着溯江而上。来船梢公见到那身斜斜淌下,大叫:“扳梢,扳梢!”可是那船无人把舵,江中急涡一旋,转得那船打横冲了过去,砰的一声巨响,撞在两艘来船之上。只听得人声喧哗,夹着许多破口秽骂。石破天心下惊惶,寻思:“撞坏了来船,他们势必和我为难,追究起来,定要怪我害死了船上这许多人,那便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忙缩入舱中,揭开舱板,躲入舱底。
  这时三艘船已纠缠在一起,过不多时,便听得有人跃上船来,惊呼之声,响成一片。有人尖声大叫:“是飞鱼帮的人!怎……怎么都死了。”又有人叫道:“连帮主……帮主成大洋也死在这里。”突然间船头有人叫道:“是……是赏善……罚恶令……令……令……”这人声音并不甚响,但语声颤抖,充满着恐惧之意。他一言未毕,船中人声登歇,霎时间一片寂静。石破天在舱底虽见不到各人神色,但众人惊惧已达极点,却是可想而知。
  过了良久,才有人道:“算来原该是赏善罚恶令复出的时候了,料想是赏善罚恶两使出巡。这飞鱼帮嘛,过往劣迹太多……唉!”长长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另一人问道:“胡大哥,听说这赏善罚恶令,乃是召人前往……前往侠客岛,到了岛上再加处分,并不是当场杀害的。”先说话的那人道:“若是乖乖的听命前去,原是如此。然而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早死迟死,也没什么分别。成大洋成帮主定是不肯奉令,率众抗拒,以致……以致落得这个下场。”一个嗓音尖细的人道:“那两位赏善罚恶使者,当真如此神通广大,武林中谁也抵敌不过?”那胡大哥反问:“你说呢?”那人默然,过了一会,低低的道:“赏善罚恶使者重入江湖,各帮各派都是难逃大劫。唉!”
  石破天突然想到:“这船上的死尸都是什么飞鱼帮的,又有一个帮主。啊哟不好,这两个什么赏善罚恶使者,会不会去找我们长乐帮?”
  他想到此事,不由得心急如焚,寻思:“该当尽快赶回总舵,告知贝先生他们,也好先有防备。”他给人误认为长乐帮石帮主,引来了不少麻烦,且数度危及性命,但长乐帮中上下人等个个对他恭谨有礼,虽有个展飞起心杀害,却也显然是认错了人,这时听到“各帮各派都是难逃大劫”,对帮中各人的安危不由得大为关切,更加凝神倾听舱中各人谈论。
  只听得一人说道:“胡大哥,你说此事会不会牵连到咱们。那两个使者,会不会找上咱们铁叉会?”那胡大哥道:“赏善罚恶二使既已出巡,江湖上任何帮会门派都难逍遥……这个逍遥事外,且看大伙儿的运气如何了。”
  他沉吟半晌,又道:“这样吧,你悄悄传下号令,派人即刻去禀报总舵主知晓。两艘船上的兄弟们,都集到这儿来。这船上的东西,什么都不要动,咱们驶到红柳港外的小渔村中去。善恶二使既已来过此船,将飞鱼帮中的首脑人物都诛了,第二次决计不会再来。”
  那人喜道:“对,对,胡大哥此计大妙。善恶二使再见到此船,定然以为这是飞鱼帮的死尸船,说什么也不会上来。我便去传令。”
  过不多时,又有许多人涌上船来。石破天伏在舱底,听着各人低声纷纷议论,语间中都是充满了惶恐之情,便如大祸临头一般。
  有人道:“咱们铁叉会又没得罪侠客岛,赏善罚恶二使未必便找到咱们头上来。”
  另有一人道:“难道飞鱼帮就胆敢得罪侠客岛了?我看江湖上的这十年一劫恐怕这一次……这一次……”
  又有人道:“老李,要是总舵主奉令而去,那便如何?”那老李哼了一声,道:“自然是有去无回。过去三十年中奉令而去侠客岛的那些帮主、总舵主、掌门人,又有那一个回来过了?总舵主向来待大伙儿不薄,咱们难道贪生怕死,让他老人家孤身去涉险送命?”又有人道:“是啊,那也只有避上一避。咱们幸亏发觉得早,看来阴差阳错,老天爷保佑,教咱们铁叉会得以逃过了这一劫。红柳港外那小渔村何等隐蔽,大伙儿去躲在那里,善恶二使耳目再灵,也难发现。”那胡大哥道:“当年总舵主经营这个渔村,正就是为了今日之用。这本是个避难的世外……那个世外桃源。”
  一个嗓子粗亮的声音突然说道:“咱们铁叉会横行长江边上,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帝老儿都不买他的帐,可是一听到他妈的侠客岛什么赏善罚恶使者,大伙儿便吓得夹起尾巴,躲到红柳港渔村中去做缩头乌龟,那算什么话?就算这次躲过了,日后他妈的有人问起来,大伙儿这张脸往那里搁去?不如跟他们拚上一拚,他妈的也未必都送了老命。”他说了这番心雄胆壮的话,船舱中却谁也没接口。
  过了半晌,那胡大哥道:“不错,咱们吃这一口江湖饭,干的本来就是刀头上舐血的勾当,他妈的,你几时见癞头鼋王老六怕过谁来……”
  “啊,啊……”突然那粗嗓子的人长声惨呼。霎时之间,船舱中鸦雀无声。
  嗒的一声轻响,石破天忽觉得有水滴落到手背之上,抬手到鼻边一闻,腥气直冲,果然是血。鲜血还是一滴一滴的落下来。他知道众人就在头顶,不敢稍有移动出声,只得任由鲜血不绝的落在身上。
  只听那胡大哥厉声道:“你怪我不该杀了癞头鼋吗?”一人颤声道:“没有,没……没有!王老六说话果然卤莽,也难怪胡大哥生气。不过……不过他对本会……这个……这个,倒一向是很忠心的。”胡大哥道:“那么你是不服我的处置了?”那人忙道:“不……不是,不是……”一言未毕,又是一声惨叫,显是又被那姓胡的杀了。但听得血水又是一滴一滴的从船板缝中掉入舱底,幸好这一次那人不在石破天头顶,血水没落在他身上。
  那胡大哥连杀两人,随即说道:“不是我心狠手辣,不顾同道义气,实因这件事牵连到本会数百名兄弟的性命,只要漏了半点风声出去,大伙儿人人都和这里飞鱼帮的朋友们一模一样。癞头鼋王老六自逞英雄好汉,大叫大嚷的,他自己性命不要,那好得很啊,却难道要总舵主和大伙儿都陪他一块儿送命?”众人都道:“是,是!”那胡大哥道:“不想死的,就在舱里呆着。小宁,你去把舵,身上盖一块破帆,可别让人瞧见了。”
  石破天伏在舱底,耳听得船旁水声汨汨,舱中各人却谁也没再说话。他更加不敢发出半点声息,心中只是想:“那侠客岛是什么地方?岛上派出来的赏善罚恶使者,为什么又这样凶狠,将满船人众杀得干干净净?难怪铁叉会这干人要怕得这么厉害。”
  过了良久,他蒙蒙胧胧的大有倦意,只想合眼睡觉,但想睡梦中若是发出声响,给上面的人发觉了,势必性命难保,只得睁大了眼睛,说什么也不敢合上。又过一会,忽听得当啷啷铁链声响,船身不再幌动,料来已抛锚停泊。
  只听那胡大哥道:“大家进屋之后,谁也不许出来,静候总舵主驾到,听他老人家的号令。”各人低声答应,放轻了脚步上岸,片刻之间,尽行离船。
  石破天又等了半天,料想众人均已进屋,这才揭开舱板,探头向外张望,不见有人,于是蹑手蹑足的从舱底上来,见舱中仍是船满了死尸,当下捡起一柄单刀,换去了腰里的烂柴刀,伸手到死尸袋里去摸了几块碎银子,以便到前边买饭食吃,走到后梢,轻轻跳上岸,弯了腰沿着河滩疾走,直奔出一里有余,方从河滩走到岸上道路。
  他想此时未脱险境,离开越远越好,当下发足快跑,幸好这渔村果然隐僻之极,左近十余里内竟无一家人家,始终没遇到一个行人。他心下暗暗庆幸。却不知附近本来有些零碎农户,都给铁叉会暗中放毒害死了。有人迁居而来,过不多时也必中毒而死。四周乡民只道红柳港厉鬼为患,易染瘟疫,七八年来,人人避道而行,因而成为铁叉会极隐秘的巢穴。

  又走数里,离那渔村已远,他实在饿得很了,走入树林之中想找些野味。说也凑巧,行不数步,忽喇声响,长草中钻出一头大野猪,低头向他急冲过来。他身子略侧,右手拔也单刀,顺势一招金与刀法中的‘长者折枝’,刷的一声,将野猪一个大头砍下来。那野猪极是凶猛,头虽落地,仍是向前冲出十余步,这才倒地而死。
  他心下甚喜:“以前我没学金乌刀法之时,见了野猪只有逃走,那敢去杀它?”在山边觅到一块黑色燧石,用刀背打出火星,生了个火。将野猪的四条腿割了下来,到溪边洗去血迹,回到火旁,将单刀在火中烧红,炙去猪腿上的猪毛,将猪腿串在一根树枝之上,便烧烤起来。过不多时,浓香四溢。
  正烧炙之间,忽听得十余丈之外有人说道:“好香,好香,当真令人食指大动矣!”另一人道:“那边有人烧烤野味,不妨过去情商,让些来吃吃,有何不可?”先前那人道:“正是!”两个人说着缓步走来。
  但见一人身材魁梧,圆脸大耳,穿一袭古铜色绸袍,笑嘻嘻地和蔼可亲;另一个身形也是甚高,但十分瘦削,身穿天蓝色长衫,身阔还不及先前那人一半,留一撇鼠尾须,脸色却颇为阴沉。那胖子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你这个……”
  石破天已听到二人先前说话,便道:“我这里野猪肉甚多,便十个人也吃不完,两位尽管大吃便了。”
  那胖子笑道:“如此我们便不客气了。”两人便即围坐在火堆之旁,火光下见石破天服饰华贵,但衣衫污秽,满是皱纹,更溅满了血迹,两人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随即四只眼都注视于火堆上的猪腿,不再理他。野猪腿上的油脂大滴大滴的落入火中,混着松柴的清香,虽未入口,已料到滋味佳美。
  那瘦子从腰间取下了一个蓝色葫芦,拔开塞子,喝了一口,说道:“好酒!”那胖子也从腰间取下一个朱红色葫芦,摇幌了几下,拔开塞子喝了一口,说道:“好酒!”
  石破天跟随谢烟客时常和他一起喝酒,此刻闻到酒香,也想喝个痛快,只见这二人各喝各的,并无邀请自己喝上一两口之意,他生平决不向人求恳索讨,只有干咽馋涎。再过得一会,四条猪腿俱已烤熟,他说道:“熟了,请吃吧!”
  一胖一瘦二人同时伸手,各抢了一条肥大猪腿,送到口边,张嘴正要咬去,石破天笑道:“这两条野猪腿虽大,却都是后腿,滋味不及前腿的美。”那胖子笑道:“你这娃娃良心倒好。”换了一条前腿,吃了起来。那瘦子已在后腿上咬了一口,略一迟疑,便不再换。两人吃了一会,又各喝一口洒,赞道:“好酒!”塞上木塞,将葫芦挂回腰间。
  石破天心想:“这二人恁地小气,只喝两口酒便不再喝,难道那酒当真名贵之极吗?”便向那胖子道:“大爷,你这葫芦中的酒,滋味很好吗?我倒也想喝几口。”他这话虽非求人,但讨酒之意已再也明白不过。
  那胖子摇头道:“不行,不行,这不是酒,喝不得的。我们吃了你的野猪腿,少停自有礼物相赠。”石破天笑道:“你骗人,你刚才明明说‘好酒’,我又闻到酒香。”转头向瘦子道:“这位大爷,你葫芦中的总是酒吧?”
  那瘦子双眼翻白,道:“这是毒药,你有胆子便喝吧。”说着解下葫芦,放在地下。石破天笑道:“若是毒药,怎地又毒不死你?”拿起葫芦拔开塞子,扑鼻便闻到一阵酒香。
  那胖子脸色微变,说道:“好端端地,谁来骗你?快放下了!”伸出五指抓他右腕,要夺下他手中葫芦,那知手指刚碰他手腕,登时感到一股大力一震,将他手指弹了开去。
  那胖子吃了一惊,“咦”的一声,道:“原来如此,我们倒失眼了。那你请喝吧!”
  石破天端起葫芦,骨都都的喝了一大口,心想这瘦子爱惜此酒,不敢多喝,便塞上了木塞,说道:“多谢!”霎时之间,一股冰冷的寒气直从丹田中升了上来。这股寒气犹如一条冰线,顷刻间好似全身都要冻僵了,他全身剧震几下,牙关格格相撞,实是寒冷难当,急忙运起内力相抗,那条冰线才渐渐融化。一经消融,登时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适受用,非但不再感到有丝毫寒冷,反而暖洋洋地飘飘欲仙,大声赞道:“好酒!”忍不住拿起葫芦,拔开木塞,又喝了一口,等得内力将冰线融去,醺醺之意更加浓了,叹道:“当真是我从来没喝过的美酒,可惜这酒太也贵重,否则我真要喝他个干净。”
  胖瘦二人脸上都现出十分诧异的神情。那胖子道:“小兄弟若真量大,便将一葫芦酒都喝光了,却也不妨。”石破天喜道:“当真?这位大爷就算舍得,我也不好意思。”那瘦子冷冷的道:“那位大爷红葫芦里的毒酒滋味更好,你要不要试试?”
  石破天眼望胖子,大有一试美酒之意。那胖子叹道:“小小年纪,一身内功,如此无端端送命,可惜啊可惜。”一面说,一面解下那朱漆葫芦来,放在地下。
  石破天心想:“这两人都爱说笑,若说真是毒酒,怎么他们自己又喝?”拿过那朱红葫芦来,一拔开塞子,扑鼻奇香,两口喝将下去,这一次却是有如一团烈火立时在小腹中烧将起来。他“啊”的一声大叫,跳起身来,催动内力,才把这团烈火扑熄,叫道:“好厉害的酒。”说也奇怪,肚腹中热气一消,全身便是舒畅无比。
  那胖子道:“你内力如此强劲,便把这两葫芦酒一齐喝干了,却又如何?”
  石破天笑道:“只我一个人喝,可不敢当。咱三人今日相会,结成了朋友,大家喝一口酒,吃一块肉,岂不有趣?大爷,你请。”说着将葫芦递将过去。
  那胖子笑道:“小兄弟既要伸量于我,那只有舍命陪君子了!”接过葫芦喝了一口,将葫芦递给石破天,道:“你再喝吧!”石破天喝了一口,将葫芦递给瘦子,道:“这位大爷请喝!”
  那瘦子脸色一变,说道:“我喝我自己的。”拿起蓝漆葫芦来喝了一口,递给石破天。
  石破天接过,喝了一大口,只觉喝一口烈酒后再喝一口冰酒,冷热交替,滋味更佳。他见胖瘦二人四目瞪着自己,登时会意,歉然笑道:“对不起,这口喝得太大了。”
  那瘦子冷冷的道:“你要逞好汉,越大口越好。”
  石破天笑道:“若是喝不尽兴,咱们同到那边市镇去,我这里有银子,买他一大坛来喝个痛快。只是这般的美酒,那多半就买不到了。”说着在红葫芦中喝了一口,将葫芦递给胖子。
  那胖子盘膝而坐,暗运功力,这才喝了一口。他见石破天若无其事的又是一大口喝将下去,越来越是惊异。
  胖瘦二人面面相觑,脸上都现出大为惊异之色。他二人都是身负绝顶武功的高手,只是二人所练武功,家数截然相反。胖子练的是阳刚一路,瘦子练的则是阴柔一路。两人葫芦中所盛的,均是辅助内功的药酒。朱红葫芦中是大燥大热的烈性药酒,以‘烈火丹’投入烈酒而化成;蓝色葫芦中是大凉大寒的凉性药酒,以‘九九丸’混入酒中而成。那烈火丹与九九丸中各含有不少灵丹妙药,九九丸内有九九八十一种毒草,烈火丹中毒物较少,却有鹤顶红、孔雀胆等剧毒,乃两人累年采集制炼而成。药性奇猛,常人只须舌尖上舐得数滴,便能致命。他二人内功既高,又服有镇毒的药物,才能连饮数口不致中毒。但若胖子误饮寒酒,瘦子误用饮烈酒,当场便即毙命。二人眼见石破天如此饮法,仍是行若无事,宁不骇然?
  他二人虽见多识广,于天下武学十知七八,却万万想不到石破天身得奇缘,先练纯阴内功,再练纯阳内功,这一阴一阳两门内功本来互相冲克,势须令得他走火而死,不料机缘巧合,反而相生相济,竟使他功力大进,待得他练了从大悲老人处得来的‘罗汉伏魔功’,更得丁不三的药酒之助,将阴阳两门内功合而为一,体内阴阳交泰,已能抵挡任何大燥大热、或是大凉大寒的毒药。
  石破天喝了二人携来的美酒,心下过意不去,又再烧烤野猪肉,将最好的烧肉分给他二人,不住劝二人饮酒。
  那二人只道他是要以喝毒酒来比拚内力,不肯当场认输,只得勉为其难,和他一口一口的对饮,偷偷将镇制酒毒的药丸塞入口中。二人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石破天,见他确未另服化解药物,如此神功,实是罕见,真不知从何处钻出来这样一位少年英雄?
  那胖子见石破天喝了一口酒后,又将朱红葫芦递将过来,伸手接住,说道:“小兄弟内力如此了得,在下好生佩服。请问小兄弟尊姓大名?”石破天皱起眉头,说道:“这件事最教我头痛,人家一见,不是硬指我姓石,便来问我姓名。其实我既不是姓石,又无名无姓,因此哪,你这句话我可真的答不上来了。”那胖子心道:“这小子装傻,不肯吐露姓名。”又问:“然则小兄弟尊师是那一位?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门下?”
  石破天道:“我师父姓史,是位老婆婆,你见到过她没有?她老人家是金乌派的开山师祖,我是她的第二代大弟子。”
  胖瘦二人均想:“胡说八道,天下门派我们无一不知。那里有什么金乌派,什么史婆婆了?这小子信口搪塞。”
  那胖子乘着说这番话,并不喝酒,便将葫芦递了回去,说道:“原来小兄弟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怪不得如此了得,请喝酒吧。”
  石破天见到他没有喝酒,心想:“他说话说得忘记了。”说道:“你还没喝酒呢。”
  那胖子脸上微微一红,道:“是吗?”自己想占少喝一口的便宜,却被对方识破机关,心下微感恼怒,又不禁有些惭愧,那知道石破天却纯是一番好意,生怕他少喝了美酒吃亏。那胖子连着先前喝的两口,一共已喝了八口药酒,早已逾量,再喝下去,纵有药物镇制,也必有大害,当下提葫芦就在口边,仰脖子作个喝酒之势,却闭紧了牙齿,待放下葫芦,药酒又流回葫芦之中。那胖子这番做作,如何逃得过那瘦子的眼去?他当真是依样葫芦,也是这样葫芦就口,酒不入喉。
  这样你一口,我一口,每只葫芦中本来都装满了八成药酒,十之七八都倾入了石破天的肚中。他酒量原不甚宏,仗着内力深厚,尽还支持得住,只是毒药虽害他不死,却不免有些酒力不胜,说话渐渐多了起来,什么阿绣,什么叮叮当当的,胖瘦二人听了全是不知所云。
  那瘦子寻思:“这少年定是练就了奇功,专门对付我二人而来。他不动声色,尽只胡言乱语,当真阴毒之极。待会动手,只怕我二人要命送他手。”
  那半年心道:“今日我二人以二敌一,尚自不胜,此人内力如此了得,实是罕见罕闻。待我加重药力,瞧他是否仍能抵挡?”便向那瘦子使了个眼色。
  那瘦子会意,探手入怀,捏开一颗腊丸,将一枚‘九九丸’藏在掌心,待石破天将蓝漆葫芦又递过来时,假装喝了一口,伸手拭去葫芦口的唾沫,轻轻巧巧的将一枚九九丸投入其中,慢慢摇幌,赞道:“好酒啊,好酒!”当瘦子做手脚时,那胖子也已将怀中的一枚‘烈火丹’取出,偷偷融入酒中。
  石破天只道是遇上了两个慷慨豪爽的朋友,只管自己饮酒吃肉,他阅历既浅,此刻酒意又浓,于二人投药入酒全未察觉。
  只听那瘦子道:“小兄弟,葫芦中酒已不多,你酒量好,就一口喝干了吧!”
  石破天笑道:“好!你两位这等豪爽,我也不客气了。”拿起葫芦来正要喝酒,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在长江船上,我曾听叮叮当当说过,男人和女人若是情投意合,就结为夫妇,男人和男人交情好,就结拜为兄弟。难得两位大爷瞧得起,咱们三人喝干了这两葫芦酒之后,索性便结义为兄弟,以后时时一同喝酒,两位说可好?”胖瘦二人气派俨然,结拜为兄弟云云,石破天平时既不会心生此意,就算想到了,也不敢出口,此刻酒意有九分了,便顺口说了出来。
  那胖子听他越说越亲热,自然句句都是反话,料得他顷刻之间便要发难动手,以他如此内力,势必难以抗御,只有以猛烈之极的药物,先行将他内力摧破,虽然此举委实颇不光明正大,但看来这少年用心险恶,那也不得不以辣手对付,生怕他不喝药酒,忙道:“甚好,甚好,那再好也没有了。你先喝干了这葫芦的酒吧。”
  石破天向那瘦子道:“这位大爷意下如何?”那瘦子道:“恭敬不如从命,小兄弟有此美意,咳,咳!我是求之不得。”
  石破天酒意上涌,脑中迷迷糊糊地,仰起头来,将蓝漆葫芦中的酒尽数喝干,入口反不如先前的寒冷难当。
  那胖子拍手道:“好酒量,好酒量!我这葫芦里也还剩得一两口酒,小兄弟索性便也干了,咱们这就结拜。”
  石破天兴致甚高,接过朱漆葫芦,想也不想,一口气便喝了下去。
  两人对望了一眼,均想:“我们制这药酒,每一枚九九丸或烈火丹,都要对六葫芦酒,一葫芦酒得喝上一个月,每日运功,以内力缓缓化去,方能有益无害。这一枚九九丸再加一枚烈火丹,足足开得十二大葫芦药酒,我二人分别须得喝上半年。他将我们的一年之量于顷刻之间饮尽,倘若仍能抵受得住,天下决无此理。”
  果然便听石破天大声叫道:“啊哟,不……不好了,肚子痛得厉害。”抱着肚子弯下腰去。胖瘦二人相视一笑。那胖子微笑道:“怎么?肚子痛么?想必野猪肉吃得太多了。”
  石破天道:“不是,啊哟,不好了!”大叫一声,突然间高跃丈许。
  胖瘦二人同时站起,只道他临死之时要奋力一击,各人凝力待发,均想以他功力,来势定是凌厉无匹,两人须得同时出手抵挡。
  不料石破天呼的一掌向一株大树拍了过去,叫道:“哎唷,这……这可痛死我了!”他腹痛如绞,当下运起内力,要将肚中这团害人之物化去,那知这九九丸和烈火丹的毒性非同小可,这一发作出来,他只痛得立时便欲晕去,登时全身抽搐,手足痉挛。
  他奇痛难忍之际,左手一拳又是向那大树击去,击了这一拳后,腹痛略减,当下右手又是一掌拍出。只震得那株大树枝叶乱舞。他击过一拳一掌,腹内疼痛略觉和缓,但顷刻间肚中立时又如万把钢刀同时剜割一般。他口中哇哇大叫,手脚乱舞,自然而然将以前学过、见过的诸般武功施展出来。他学得本未到家,此时腹中如千万把钢刀乱绞,头脑中一片混乱,那里还去思索什么招数,只是乱打乱拍,虽然乱七八糟,不成规矩,但挟以深厚内力,威势却是十分厉害。他越打越快,只觉每发出一拳一掌,腹中的疼痛便随内力的行走而带了一些出来。
  胖瘦二人只瞧得面面相觑,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开。他二人知道如石破天这样的武学高手,身中剧毒,临死之时散去全身功力,犹如发了疯的猛虎一般,只要给他双手抱住了,那就万难得脱。但听得他拳脚发出虎虎风声,招式又如雪山剑法,又如丁家的拳掌功夫,又挟了些上清观剑法中的零碎招数。但尽是似是而非,生平从所未见,心想此人莫非真的是什么金乌派门徒。以他二人武功之高,石破天这些招数纵怪,可也没放在眼里,只是他拳腿上发出的劲风,却令二人暗暗称异。
  但见他越打越快,劲风居然也是越来越加凌厉,二人不约而同的又是对望了一眼,微微一笑,均想:“这小子内力虽强,武功却是不值一哂,就算九九丸和烈火丹毒不死他,此人也非我二人的敌手。先前看了他内力了得,可将他的武功估得过高了。”这么一想,不由得都可惜自己那一壶药酒和那一个枚药丸起来,早知如此,他若要动武,一出手便能杀了他,实不须耗费这等珍贵之极的药物。
  凝聚阴阳两股相反的猛烈药性,使之互相中和融化,原是石破天所练‘罗汉伏魔功’最擅长的本事,倘若他只饮那胖子的热性药酒,或是只饮那瘦子的寒性药酒,以如此剧毒,他内功虽然了得,终究非送命不可。那知道胖瘦二人同时下手,两股相反的毒药又同样猛烈,误打误撞,阴阳二毒反而相互克制。胖瘦二人万万想不到谢烟客先前曾以此法加诸这少年身上,意欲伤他性命,而他已习得了抵御之法。

  石破天使了一阵拳脚,肚中的剧毒药物随着内力渐渐逼到了手掌之上,腹内疼痛也随之而减,直到剧毒尽数逼离肚腹,也就不再疼痛。他踉踉跄跄的走回火堆,笑道:“啊哟,刚才这一阵肚痛,我还怕是肚肠断了,真吓得我要命。”
  胖瘦二人心下骇异,均想:“此人内功之怪,实是匪夷所思。”
  那胖子道:“现今你肚子还痛不痛?”
  石破天道:“不痛了!”伸手去火堆上取了一块烤得已成焦炭的野猪肉,火光下见右掌心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红斑,红斑旁围绕着无数蓝色细点,“咦”的一声,道:“这……这是什么?”再看左掌心时,也是如此。他自不知已将腹内剧毒逼到掌上,只是不会运使内力,未能将毒质逼出体外,以致尽数凝聚在掌心之中。
  胖瘦二人自然明白其中原因,不禁又放了一层心,均想:“原来这小子连内力也还不大会运使,那是更加不足畏了。他若不是天赋异禀,便是无意中服食了什么仙草灵芝,无怪内力如此强劲。”本来料定他心怀恶念,必要出手加害,那知他只是以拳掌拍击大树,虽然腹痛大作之时,瞧过来的眼色中也仍无丝毫敌意,二人早已明白只是一场误会,均觉以如此手段对付这傻小子,既感内疚于心,又不免大失武林高手的身分。
  只听石破天道:“刚才咱们说要义结金兰,却不知那一位年纪大些?又不知两位尊姓大名。”
  胖瘦二人本来只道石破天服了毒药后立时毙命,是以随口答允和他结拜,万没想到居然毒他不死。这二人素来十分自负,言出必践,自从武功大成之后,更从未说过一句不算数的话,虽然十分不愿和这傻小子结拜,却更不愿食言而肥。
  那胖子咳嗽一声,道:“我叫张三,年纪比这位李四兄弟大着点儿。小兄弟,你无名无姓,怎能跟我们结拜?”
  石破天道:“我原来的名字不大好听,我师父给我取过一个名儿,叫做史亿刀。你们就叫我这个名字,那也不妨。”
  那胖子笑道:“那么咱们三人今日就结拜为兄弟了。”他单膝一跪,朗声说道:“张三和李四、史亿刀结拜为兄弟,此后有福同离,有难同当,若违此言,他日张三就如同这头野猪一般,给人杀了烤来吃了,哈哈,哈哈!”这‘张三’两字当然是他假名。他口口声声只说张三,不提一个‘我’字,自是毫无半分诚意。
  那瘦子跟着跪下,笑道:“李四和张三、史亿刀二位今日结义为兄弟,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违此誓,教李四乱刀分尸,万箭穿身。嘿嘿,嘿嘿。”冷笑连声,也是一片虚假。
  石破天既不知‘张三、李四’人人都可叫得,乃是泛称,又浑没觉察到二人神情中的虚伪,双膝跪地,诚诚恳恳的说道:“我和张三、李四二位哥哥结为兄弟,有好酒好肉,让两位哥哥先吃,有人要杀两位哥哥,我先上去抵挡。我若说过了话不算数,老天爷罚我天天像刚才这样肚痛。”
  胖瘦二人听他说得十分至诚,不由得微感内愧。
  那胖子站起身来,说道:“三弟,我二人身有要事,咱们这就分手了。”
  石破天道:“两位哥哥却要到那里去?适才大哥言道,咱们结成兄弟之后,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反正我也没事,不如便随两位哥哥同去。”
  那胖子张三哈哈一笑,说道:“咱们是去请客,那也没什么好玩,你不必同去了。”说着扬长便行。
  石破天乍结好友,一生之中,从来没一个朋友,今日终于得到两个结义哥哥,实是不胜之喜,见他们即要离去,大感不舍,拔足跟随在后,说道:“那么我陪两位哥哥多走一段路也是好的。这番别过,不知何日再能见两位哥哥的面,再来一同喝酒吃肉。”
  那瘦子李四阴沉着脸,不去睬他。张三却有一句没一句的撩他说笑,说道:“兄弟,你说你师父给你取名为史亿刀。那么在你师父取名之前,你的真名字叫作什么?咱们已结义金兰,难道还有什么要瞒着两个哥哥不成?”石破天尴尬一笑,说道:“倒不是瞒着哥哥,只是说来太也难听。我娘叫我狗杂种。”张三哈哈大笑,道:“狗杂种,狗杂种,这名字果然古怪。”张三、李四二人起步似不甚快,但足底已暗暗使开轻功,两旁树木飞快的从身边掠过。
  石破天一怔之间,已落后了丈余,急忙飞步追了上去。三人两个在前,一个在后,相距也只三步。张三、李四急欲摆脱这傻小子,但全力展开轻功,石破天仍是紧跟在后。只听石破天赞道:“两位哥哥好功夫,毫不费力的便走得这么快。我拚命奔跑,才勉强跟上。”
  说到那行走的姿势,三人功夫的高下确是相差极远。张三、李四潇洒而行,毫无急促之态。石破天却是迈开大步,双臂狂摆,弓身疾冲,直如是逃命一般。但两人听得他虽在狂奔之际说话仍是吐气舒畅,一如平时,不由得也佩服他内力之强。
  石破天见二人沿着自己行过的来路,正是向铁叉会众隐匿的那个小渔村,越行越近,大声道:“两位哥哥,前面是险地,可去不得了。咱们改道而行吧,没的送了性命。”
  张三、李四同时停步,转过身来。李四问道:“怎说前面是险地?”
  石破天也停步,说道:“前面是红柳港外的一个渔村,有许多江湖汉子避在那里,不愿给旁人知道他们的踪迹。他们要是见到咱三人,说不定就会行凶杀人。”李四寒着脸又问:“你怎么知道?”石破天将如何误入死尸船、如何在舱底听到铁叉会诸人商议、如何随船来到渔村之事简略说了。
  李四道:“他们躲在渔村之中,中是害怕赏善罚恶二使,这跟咱们并不相干,又怎会来杀咱们三个?”石破天摇手道:“不,不!这些人穷凶极恶,动不动就杀人。他们怕泄漏秘密,连自己人也杀。你瞧,我一身血迹,就是他们杀了两个自己人,鲜血滴在我衣衫上,那时我躲在舱底下,一动也不敢动。”李四道:“你既害怕,别跟着我们就是!”石破天道:“两位哥哥还是别去的为是,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张三、李四转过身来,迳自前行,心想:“这小子空有一些内力,武功既差,更加胆小如鼠。”那知只行出数丈,石破天又快步跟了上来。
  张三道:“你怕铁叉会杀人,又跟来干什么?”石破天道:“咱们不是起过誓么?有难同当,有福共享。两位哥哥定要前去,我只有和你们同年同月同日死了。男子汉大丈夫,说过了的话不能不算数。”李四阴森森的道:“嘿嘿,铁叉会的汉子几十柄铁叉一齐刺来,插在你的身上,将你插得好似一只大刺猬,你不害怕?”
  石破天想起在船舱底听到铁叉会中被杀二人的惨呼之声,此刻兀自不寒而栗,眼下这小渔村中少说也有一二百人匿居在内,两位结义哥哥武功再高,三个人定是寡不敌众。
  李四见他脸上变色,冷笑道:“咱二人自愿送死,也不希罕多一人陪伴。你乖乖回家去吧。咱们这次若是不死,十年之后,当再相见。”石破天摇手道:“两位哥哥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咱们人少打不过人多,危急之时,不妨逃命,那也不一定便死。”李四皱眉道:“打不过便逃,那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还是别跟咱们去丢人现眼了。”石破天道:“好,我不逃就是。”
  张三、李四无法将他摆脱,相视苦笑,拔步便行,心下均想:“原来这傻小子倒也挺有义气,锐身赴难,远胜于武林中无数成名的英雄豪杰。”
  过不多时,三人到了小渔村中。
  众人听那人话声中气充沛,都是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只见数丈外站着一个汉子,其时    东方渐明,瞧他脸容,似乎年纪甚轻。

 

 

第十二回 两块铜牌

  石破天见那艘死尸船已影踪不见,村中静悄悄地竟无一人,走一步,心中便怦的一跳,脸色早已惨白,自言自语:“幸好他们都已躲了起来,瞧不见咱们。”
  张三、李四端相地形,走到一座小茅舍前,张三伸手推开板门,迳自走到灶边,四面看了一下,略一沉吟,抱起一口盛满了水的大石缸,放在一旁,缸底露出一个大铁环来。李四抓住铁环,往上一提,忽喇一声响,一块铁板应手而起,现出一个大洞。
  张三当先跃下,李四跟着跳落。石破天只看得啧啧称奇,料得必是铁叉会中那干凶人的藏身之所,忙劝道:“两位哥哥,这可下去不得……”话未说完,张三、李四早已不见,只得硬起了头皮,也跳了下去。
  前面是条通道,石破天跟在二人身后惴惴而行,只走出数步,便听得有人大喝:“那一个?”劲风起处,两柄明晃晃的铁叉向张三刺来。张三双手挥出,在铁叉杆上一拍,内力震荡之下,那二人翻身倒地而死。
  甬道墙上点着牛油巨烛,走出数丈,便即转弯,每个转角处必有两名汉子把守。张三每次只一挥手间,便将手持铁叉的汉子杀死,出手既快且准,干净利落,决不使到第二招。
  石破天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想:“张大哥使的是什么法术?倘若这竟是武功,那可比丁不三、丁不四爷爷、白师傅他们厉害得多了。”
  他心神恍惚之间,只听得人声喧哗,许多人从甬道中迎面冲来。张三、李四仍是这么缓步前进,对面冲来的众人却陡然站定,脸上均现惊恐之色。
  张三道:“总舵主在这儿吗?”
  一名身材高大的壮汉抱拳道:“在下尤得胜,是小小铁叉会的头脑。两位大驾降临,失迎之至。请到厅上喝一杯酒。啊,还有一位贵客,请三位赏光。”
  张三、李四点了点头。石破天见周遭情景诡异之极,在这甬道之中,张三已一口气杀了十二名铁叉会的会众,料想对方决不肯罢休,只想转身逃命,然见张三、李四毫不在乎的迈步而前,势不能独自退出,只得跟随在后,却忍不住全身簌簌发抖。
  铁叉会总舵主尤得胜在前恭恭敬敬的领路,甬道旁排满了铁叉会会众,都是手执铁叉,叉头锋锐,闪闪发光。张三、李四和石破天在两排会众之间经过,只转了个弯,眼前突然大亮,竟是到了一间大厅之中,墙上插着无数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四周也是站满了手持铁叉的会众。石破天偶尔和这些人恶毒凶狠的目光相触,急忙转头,不敢再看。
  尤得胜肃请张三、李四上座。张李二人也不推让,迳自坐了。张三笑指身旁的座位,道“小兄弟,你就坐在这里吧。”石破天就座后,尤得胜在主位相陪。
  片刻间几名身穿青袍、不带兵刃的会众捧上杯筷酒菜。张三、李四左手各是一拦,袍袖中同时飞出一物,拍的一声,并排落在尤得胜面前,却是两块铜片,平平整整的嵌入桌子,恰与桌面相齐,便似是细工镶嵌一般。每块片上均刻有一张人脸,一笑一怒,与飞鱼帮死尸船舱门上所钉两块铜牌一模一样。
  尤得胜脸色立变,站起身来,呛啷啷之声大响,四周百余名汉子一齐抖动铁叉,叉上铁环发出震耳之声,各人踏上了一步。
  石破天叫声:“啊哟!”忙即站起,便欲奔逃,暗想:“在这地底下的厅堂之中,可不易脱身。”斜眼瞧张三、李四时,只见一个仍是笑嘻嘻地,另一个阴阳怪气,也是丝毫不动声色,石破天无可奈何,只得又再坐下。
  尤得胜惨然道:“既是如此,那还有什么话可说。”张三笑道:“尤总舵主,你是山西‘伏虎门’的惟一传人,双短叉的功夫,当世只有你一人会使。我们是来邀请你到侠客岛去喝碗腊八粥,别无他意,不用多疑。”尤得胜迟疑了片刻,伸手在桌上一拍,两块铜牌跳了起来,他伸手接住,放入怀中,说道:“姓尤的腊八准到。”张三右手大拇指一竖,说道:“多谢尤总舵主,令我哥儿俩不致空手而回。”
  人丛中忽有一人大声说道:“尤总舵主虽是咱们头脑,但铁叉会众兄弟义同生死,可不能让总舵主独自为众兄弟送命。”石破天一听声音,便认出他是在船舱中连杀二人的那个胡大哥,知道此人凶悍异常,不由得心下又是怦怦乱跳。
  尤得胜苦笑道:“徒然多送性命,又有何益?我意已决,胡兄弟不必多言。”提起酒壶,去给张三斟酒,但右手忍不住发抖,在桌面上溅了不少酒水。
  张三笑道:“素闻尤总舵主英雄了得,杀人不眨眼,怎么今天有点害怕了吗?”端起酒杯放到嘴边,突然间乒乓一声,酒杯摔在地下,跌得粉碎,跟着身子歪斜,侧在椅上。石破天惊道:“大哥,怎么了?”侧头问李四道:“二哥,他……他……”一言未毕,见李四慢慢向桌底溜了下去。石破天更是惊惶,一时手足无措。

  尤得胜初时还道张三、李四故意做作,但见张三脸上血红,呼吸喘急,李四却是两眼翻白,脸上隐隐现出紫黑之色,显是身中剧毒之象。他心下大喜,却不敢便有所行动,假意道:“两位怎么了?”只见李四在桌底缩成一团,不住抽搐。
  石破天惊惶无已,忙将李四扶起,问道:“二哥,你……你……身子不舒服?”他那知适才张三、李四和他斗酒,饮的是剧毒药酒,每个都饮了八九口之多。以他二人功力,若是连饮三口,急运内力与抗,尚无大碍,这八九口不停的喝下肚去,却是大大的逾量,当时勉强支持,又自喜近来功力大进,喝了这许多毒酒,居然并没觉得腹痛。但二人都服了解药,这解药旨在使酒中毒质暂不发作,留待以内力将药酒融吸化解,增强内力,惟有镇毒之功,却无解毒之效,否则如此珍贵难得的药酒,若服解药便消去药性,岂不可惜?待得二人一阵急行,酒中剧毒竟在这时突然同时发作出来,实是大出二人意料之外。
  其时张三、李四腹中剧痛,全身麻木。两人知道情势危急,忙引丹田真气,裹住肚中毒酒,盼望缓缓的任其一点一滴的化去,否则剧毒陡发,只怕心脏便会立时停跳。但迟不迟,早不早,偏在这时毒发,当真是命悬他人之手,就算抵挡得住肚中毒酒,却也难逃铁叉会的毒手。两人均想:“我二人纵横天下,今日却死在这里。”
  铁叉会的尤总舵主、那姓胡的及一干会众见张三、李四二人突然间歪在椅上,满头大汗,脸上肌肉抽搐,神情十分痛苦,都是大为惊诧。各人震于二人的威名,虽见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时去也不敢有何异动。
  石破天只问:“大哥、二哥,你们是喝醉了,还是忽然生起病来?”张三、李四均不置答,就这么半卧半坐,急运内力与腹中毒质相抵,过不多时,头顶都冒出了丝丝白气。
  尤得胜见到二人头顶冒出白气,已明就里,低声道:“胡兄弟,这二人不是走火入魔,便是恶疾突发,正在急运内力,大伙儿快上啊!”那姓胡的大喜,却不敢逼近动手,提起一柄铁叉,一运劲,呼的一声向张三掷去。张三无力招架,只是略略斜身,卟的一声,铁叉插入他肩头,鲜血四溅。石破天大惊,叫道:“你……你干么?竟敢伤我大哥?”
  铁叉会会众见他年轻,又是慌慌张张的手足无措,谁也没将他放在心上。待见胡大哥一叉刺中张三,对方别说招架,连闪避也是有所不能,无不精神大振,呼呼呼一阵声响,三柄铁叉同时向石破天飞掷而至。
  石破天左臂横格,震开两柄铁叉,右手伸出去接住第三柄铁叉,闪身挡在张三、李四二人身前,混乱之中,又有五柄铁叉掷将过来。石破天举起手中铁叉手忙脚步乱的一一击飞,两柄铁叉回震出去,击破了一名会众的脑袋,刺入了另一名会众的肚腹之中。
  尤得胜见地方狭窄,铁叉施展不开,这么混战,反多伤自己兄弟,叫道:“大家且住,让我先收拾了这小贼再说。”一弯腰,双手向裹腿中一摸,再行站直时,手中各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短柄小钢叉。
  铁叉会会众纷纷退后,靠墙而立,齐声呼叫:“瞧总舵主收拾这贼小子。”地下密室之中,声音传不出去,听来十分郁闷。
  尤得胜身子一弓,迅速异常的欺到了石破天身侧,两把小钢叉一上一下,分向他脸颊和腰眼中插去。石破天万没料到对方攻势之来,竟会如此快法,“啊”的一声呼叫,向前冲出一步,但腰间和右臂已同时中刃,当的一声,手中抓着的铁叉落在地下。尤得胜见他武功不高,已放了一大半心,连声吆喝,跟着又如旋风般扑将过来。
  石破天右臂受伤甚轻,腰间被刺这一下却着实疼痛,眼见他又是恶狠狠的冲将上来,当下斜身闪开,反掌向他背心击去,使的是丁不四所教的一招。尤得胜最擅长的是小巧腾挪,近身肉搏,见石破天出招时姿势难看,但举手投足之际风声隐隐,内力厉害,心下也是颇为忌惮,当下施展平生所学,两柄小钢叉招招向石破天要害刺去。
  张三和李四一面运气裹住腹中毒质,一面瞧着石破天和尤总舵主相斗,知道今日二人生死,全系于石破天能否获胜而定,眼见他错过了无数良机,既感可惜,又是焦急,却又不敢过于分神旁鹜,以致岔了内息。
  又斗一阵,石破天右腿又被小钢叉扫中,“啊哟”一声,右掌急拍。尤得胜突然闻到一股浓冽的甜香,脑中一晕,顿时昏倒。石破天一呆,向后跃开。
  那姓胡的抢将上去,只见尤得胜脸上全是紫黑之色,显是中了剧毒,一探他的鼻息,已然毙命。他惊怒交集,嘶声叫道:“贼小……小子,你使毒害人,咱们跟他拚了!大伙儿上啊,总舵主给贼小子害死了。”铁叉会会众呐喊涌上,纷举铁叉向石破天乱刺乱戳。
  石破天挡在张三、李四二人身前,不敢闪避,只怕自己稍一移身,两位义兄便命丧于十余柄铁叉之下,情急之际,抢过一柄铁叉,奋力折断,使开金乌刀法,横扫挡架。他雄浑之极的内力运到了叉上,当者披靡,霎时间十余柄铁叉都给他震飞脱手。一人站得最近,铁叉脱手,随即和身扑上,双手成扑,向石破天脸上抓去。石破天见他势头来得凶悍,左手横向掠出去,拍的一声,打在他的十根手指之上,只听得喀喀数声,腕骨连指折断,那人跟着委顿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混战之中,谁也无暇留意那人死活,七八人逼近石破天进攻,有的使叉,有的空手。石破天一步也不敢后退,只见有人扑近,便伸掌拍去,他一掌击出,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对方定然立即摔倒,其效如神。
  这么一连击倒了六人,好几人大叫:“这小子毒掌厉害,大伙儿小心些。”又有人叫道:“王三哥也给这小子毒掌击死了,小……小……心……”这人话未说完,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一根铁叉重重击在自己脸上。这人并没给石破天手掌击中,居然也中毒而死。
  铁叉会会众神色惶怖,一步步退后,但听得呛啷啷、砰嘭、喀喇、啊啊之声不绝,一个个摔倒,有的转身欲逃,但跑不了两步,也即滚倒。
  转眼之间,大厅中百余名壮汉横七竖八的摔满了一地,只剩下四个功力最高之人,伸手掩住口鼻,夺路外闯,但只奔到厅门口,四人便挤成一团,同时倒毙。
  石破天见了这等情景,只吓得目盯口呆,比之那日在紫烟岛上误闯死尸船更是惊恐十倍。在死尸船中所见的飞鱼帮帮众都已毙命,而此刻一干铁叉会会众却是一个个在自己眼前死去,不知是中邪着魔,还是被恶鬼所迷。
  他想起那些人说自己毒掌厉害,提起手掌来看时,只见双掌之中都有一团殷红如血的红云,红云之旁又有无数青蓝色的条纹,颜色鲜艳之极。在和张三李四结拜之前,双掌掌心中已有红斑和蓝点,但其时甚为细小,不知在什么时候竟已变成这般模样。再看了一阵,忍不住感到恶心,只觉得两只手掌心变得如同毒蛇之腹、蜈蚣之背,鼻中又隐隐闻到一些似香非香、又带腥臭的浓冽气息。
  他转头去看张三、李四时,只见二人神色平和,头顶白气俞浓,张三的肩头上兀自钉着那柄铁叉。他想:“得给大哥拔出铁叉。”抓住叉柄轻轻一拔,铁叉应手而起,一股鲜血从张三肩头创口中喷出。石破天忙即按住,撕下一角衣襟,替他裹住了创口。
  只听得张三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你……听……我……说……照……我……的……话……做……”一个字一个字说来,声音既低,语调又缓慢。他所中之毒本与李四不相上下,但肩头创口中放了许多血出来,令他所受毒质的侵袭为之一缓。
  石破天忙点头道:“是,是,请大哥吩咐。”张三说:“你……左……手……按……我……背……心……灵……台……穴……”接着吸一口气,说一句话,费了好半天功夫,才教会石破天如何运用内力,助他催逼出体内所中的毒药,待得说完,已然满头大汗,脸色更是红得犹似要滴出血来。石破天不敢怠慢,当即依他嘱咐,解开他的上衣,左手按住他灵台穴,右手按住他膻中穴,左手以内息送入,右手运气外吸,果然过不多时,便有一股炙热之气,细如游丝,从右掌心中钻了进去。

  正自一掌送气、一掌吸气的全力运用之际,忽听得脚步声响,十余人奔了进来,手中都持铁叉。这些人奉命在外把守,过了良久,不听得有何声息,当下进来探视,万料不到同伙首领和兄弟尽数尸横就地,惊骇之下,却见石破天和张三、李四坐在地上,显然也是受了重伤,各人发一声喊,挺叉向三人刺来。石破天正待起身抵御,不料这十余人奔到离他身前丈余之处,突然身子摇幌,一个个软瘫下来,一声不出,就此死去。
  石破天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胸中跳将出来,颤声道:“大……大哥,这屋里有恶鬼。咱们还是快走……”张三摇了摇头,这时他休内毒质已去了一小半,腹痛已不如先前剧烈,说道:“你就……用这法子……给……给二哥……也……这么……搞搞……”
  石破天道:“是,是。”依着张三所授之法,替李四吸毒,这时进入他手掌的却是一丝丝的凉气了。约莫过了一顿饭时分,李四体内毒质减轻,要他再替张三吸毒。
  如此周而复始,石破天替每人都吸了三次。二人体内虽然余毒未净,但已全然无碍。他二人本就要以这些毒药助长本身功力,只须慢慢加以融炼便是。
  两人环顾四周的死尸,想起适才情景之险,忍不住心有余悸,心想石破天适才为二人解毒,手掌中又吸了不少毒质进去,只怕有碍,须得设法为他解毒,却见他脸上虽大有惧色,但举止如常,全无中毒之象,均想这小子不知服食过什么灵芝仙草,这般厉害的剧毒竟也奈何他不得,既为他庆幸,又暗暗感激。他二人自然知道,铁叉会会众所以遇到他的掌风立即毙命,是因他体内的剧毒散发出来之故,到得后来,厅内氤氤氲氲,毒雾弥漫,吸入口鼻,便即致命。但此事不易解释,他既不问,也就不提。
  张三道:“二弟、三弟,咱们走吧!”当先走了出去,李四和石破天跟随在后。
  三人走出地道,只见外面空地上站着数十人,手持铁叉,正在探头探脑的张望。
  众人见三人出来,发一声喊,都围了上来。有人喝问:“总舵主呢?怎么还不出来?”张三笑道:“总舵主在里面!”当先那人又问:“怎么你们先出来了?”
  张三笑道:“这可连我也不明白了,你们自己进去瞧瞧吧。”双手探出,一手抓住一人胸口便向地道中掷了进去。余人大声惊呼,纷挺铁叉向他刺去。张三不闪不避,双手一探,便抓住两人,向后掷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但见张三随手抓出,手到擒来,不论对方如何抵御躲闪,总是难以逃脱他的一抓一掷。他越看越是惊讶,心想原来大哥武功如此了得,以往所见到的高手,实没一个比他得上。
  李四双手负在背后,并不上前相助。张三掷出十余人后,兜向各人背后,专抓离得最远之人,逐步将众人逼到地道口前。有人大叫:“逃啊!”抢先向地道中奔入,余人也都跟了进去。石破天叫道:“里面危险,别进去!”却又有谁来听他的话?
  他心下充满了无数疑团:何以铁叉会会众一个个突然倒毙?大哥、二哥何以突然中毒肚痛?大哥又为什么将这许多人赶入地道?一时也不知该先问那一件事,只叫了声:“大哥,二哥!”便听张三道:“咦!那边是谁来了?”
  石破天回头一看,不见人影,问道:“什么人来了?”却不听得张三回答,再回过头来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张三、李四二人已然不见,便如隐身遁去一般。石破天惊叫:“大哥,二哥!你们到那里去了?”连叫几声,竟无一人答应。
  他六神无主,忙到四下房舍中去找寻。渔村中都是土屋茅舍,他连闯了七八家人家,都是一个人影也无。
  其时红日初升,遍地都是阳光,一个大村庄之中,空荡荡地只剩下他一人。
  他想起地道中、大厅上各人惨死的情状,不由得打个寒噤,大叫一声,发足便奔。直奔出十余里地,这才放缓脚步,再提起手掌看时,掌心的红云蓝纹已隐没了一小半,不似初见时的恶心,心下稍慰。他自不知手掌不使内力,剧毒顺着经脉逐渐回归体内。祠后每日行功练气,剧毒便缓缓消减,功力也随之而增,直至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毒性才尽数化去。

  他信步而行,走了半天,又到了长江边上,当下沿着江边大路,向下游行去。
  中午时分在一处小镇上买些面条吃了,又向东行。他无牵无挂,任意漫游,走到傍晚,前面树林中露出一角黄墙,行到近处,见是一所寺观,屋宇宏伟,门前铺着一条宽阔平正的青石板路,山门中走出两个身负长剑的黄冠道人来。
  两名道人见到石破天,便即快步走近。一名中年道人问道:“干什么的?”他见石破天衣衫污秽,年纪既轻,笨头笨脑的东张西望,言语中便不客气。
  石破天也不以为忤,笑道:“我随便走走,不干什么。这是和尚庙吗?我有银子,跟你们买些什么吃的,行不行?”那道人怒道:“混小子胡说八道,你瞧我是不是和尚?我们又不是开饭店的,卖什么吃的给你?快走,快走!再到上清观来胡闹,小心打断了你的腿。”另一个年轻道人手按剑柄,脸上恶狠狠地,更作出便要拔剑杀人的模样。
  石破天道:“我肚子饿了,问你们买些吃的,又不是来打架。好端端地,我又何必再打死你们?”说着便转身走开。那年轻道人怒道:“你说什么?”拔步赶上前来。
  石破天这话实是出于真心,他在铁叉会大厅上手一扬便杀一人,心下老大后悔,实不愿再跟人动手,见那年轻道人要上来打架,生怕莫名其妙的又杀了他,当即发足便奔,逃入树林。只听得两个道人哈哈大笑,那中年道人道:“是个浑小子,只一吓,挟了尾巴就逃。”
  他见两个道士不再追来,眼见天色已晚,想找些野果之类充饥,林中却都是些松树、杉树、柏树之属,不生野果。他奔上一个小山坡,四下了望,只见那道士庙依山而建,前后左右工共数十间屋宇,后进屋子的烟窗中不断升起白烟,显然是在煮菜烧饭。除了这座道士庙外,极目四望,左近更无其他屋舍。
  他见到炊烟,肚中更是咕咕乱响,心想:“这些道人好凶,一开口便要打架,我且到后边瞧瞧,若有什么吃的,拿了便走。只须放下银子,便不是小贼。”当即从林中绕到道观之后,看准了炊烟的所在,挨墙而行,见一扇后门半开半掩,闪身便走了进去。
  这时天色已然全黑,进去是个天井,但听得人声嘈杂,锅铲在伯锅中敲得当当直响,菜肴在熟油中发出吱吱声音,阵阵香气飘到天井之中,正是厨房的所在。石破天咽了口唾沫,当下从走廊悄悄掩到厨房门口,躲在一条黑沉沉的甬道之中,寻思:“且看这些饭菜煮好了送到那里去?倘若饭堂中一时无人,我买了一碗肉便走,就不会打架杀人了。”
  果然过不多时,便有三人从厨房中出来。三个都是小道士,当先一人提着一盏灯笼,后面两人各端一只托盘,盘中热香四溢,显是放满了美肴。古破天大咽馋涎,放轻脚步,悄悄跟在后面。三名小道士穿过甬道,又经过一处走廊,来到一座厅堂之中,在桌上放下菜肴,两名小道士转身走出,余下一人留下来端整坐椅,摆齐杯筷,一共设了三席。
  石破天躲在长窗之外,探眼向厅堂中目不转睛的凝望。好容易等到这小道士转到后堂,他快步抢进堂中,抓起碗中一块红烧牛肉便往口中塞去,双手又去撕一只清蒸鸡的鸡腿。
  第一口牛肉刚吞入肚,便听得长窗外有人道:“师弟、师妹这边请。”脚步声响,有好几人走到厅前。
  石破天暗叫:“不好!”将那只清蒸肥鸡抓在手中,百忙中还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便要向后堂闯去,却听得脚步声响,后堂也有人来。四下一瞥,见厅堂中空荡荡地无处可躲,不由得暗暗叫苦:“又要打架不成?”
  耳听得那几人已走到长窗之前,他想起铁叉会地道中诸人的死状,虽说或许暗中有妖魔鬼怪作祟,一干会众未必是自己打死的,究竟心中凛凛,不敢再试,情急之下,瞥眼见横梁上悬着一块大匾,当下无暇多想,纵身跃上横梁,钻入了匾后。他平身而卧,恰可容身。这时相去当真只一瞬之间,他刚在匾后藏好,长窗便即推开,好几人走了进来。
  只听得一人说道:“自己师兄弟,师哥却恁地客气,设下这等丰盛的酒馔。”
  石破天听这口音甚熟,从木匾与横梁之间的隙缝中向下窥视,只见十几人陪着男女二人相偕入座,这二人便是玄素庄的石庄主夫妇。他对这二人一直甚是感激,尤其石夫人闵柔当年既有赠银之意,日前又曾教他剑法,一见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阵温暖。
  一个白须白发的老道说道:“师弟、师妹远道而来,愚兄喜之不尽,一杯水酒,如何说得上丰盛二字?”突然见到桌上汁水淋漓,一只大碗中只剩下一些残汤,碗中的主肴不知是蒸鸡还是蹄子,却已不翼而飞,碗旁还放着一锭银子,更是不知所云。
  那老道眉头一皱,心想小道士们如何这等疏忽,没人看守,给猫子来偷了食去,只是远客在座,也不便为这些小事斥责下属。这时又有小道士端上菜来,各人见了那碗残汤,神色都感尴尬,忙收拾了去,谁也不提。那老道肃请石清夫妇坐了首席,自己打横相陪,袍袖轻拂,罩在银锭之上,待得袍袖移开,桌上的银锭已然不见。中间这一席上又坐了另外三名中年道人,其余十二名道人则分坐了另外两席。
  酒过三巡,那老道喟然道:“八年不见,师弟、师妹丰采尤胜昔日,愚兄却是老朽不堪了。”石清道:“师哥头发白了些,精神却仍十分健旺。”
  那老道道:“什么白了些?我是忧心如捣,一夜头白。师弟、师妹若于三天之前到来,我的胡子、头发也不过是半黑半白而已。”石清道:“师哥所挂怀的,是为了赏善罚恶二使么?”那老道叹了口气,说道:“除了此事,天下恐怕也没有第二件事,能令上清观天虚道人数日之间老了二十岁。”
  石清道:“我和师妹二人在巢湖边上听到讯息,赏善罚恶二使复出,武林中面临大劫,是以星夜赶来,欲和掌门师哥及诸位师兄弟商个善策。我上清观近十年来在武林中名头越来越响,树大招风,善恶二使说不定会光面到咱们头上。小弟夫妇意欲在观中逗留一两月,他们若真欺上门来,小弟夫妇虽然不济,也得为师门舍命效力。”
  天虚轻轻一声叹息,从怀中摸出两块铜牌,拍拍两声,放在桌上。
  石破天正在他们头顶,瞧得清楚,两块牌上一张笑脸,一张怒脸,正和他已见过两次的铜牌一模一样,不禁心中打了个突:“这老道士也有这两块牌子?”
  石清“咦”了一声,道:“原来善恶二使已来过了,小弟夫妇马不停蹄的赶来,毕竟还是晚了一步。是那一天的事?师哥你……你如何应付?”
  天虚心神不定,一时未答,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道人说道:“那是三天前的事。掌门师哥大仁大义,一力担当,已答应上侠客岛去喝腊八粥。”
  石清见到两块铜牌,又见观中诸人无恙,原已猜到了九成,当下霍地站起,向天虚深深一揖,说道:“师哥一肩挑起重担,保全上清观全观平安,小弟既感且愧,这里先行申谢。但小弟有个不情之请,师哥莫怪。”天虚道人微笑还礼,说道:“天下事物,此刻于愚兄皆如浮云。贤弟但有所命,无不遵依。”石清道:“如此说来,师哥是答允了?”天虚道:“自然答允了。但不知贤弟有何吩咐?”石清道:“小弟厚颜大胆,要请师哥将这上清观一派的掌门人,让给小弟夫妇共同执掌。”
  他此言一出,厅上群道尽皆耸然动容。天虚沉吟未答,石清又道:“小弟夫妇执掌本门之后,这碗腊八粥,便由我们二人上侠客岛去尝一尝。”
  天虚哈哈大笑,但笑声之中却充满了苦涩之意,眼中泪光莹然,说道:“贤弟美意,愚兄心领了。但愚兄忝为上清观一派之长已有十余年,武林中众所周知。今日面临危难,就此畏避退缩,天虚这张老脸今后往那里搁去?”他说到这里,伸手抓住了石清的右掌,说道:“贤弟,你我年纪相差甚远,你又是俗家,以往少在一块。但你我向来交厚,何况你武功人品,确为本门的第一等人物,愚兄素所饮佩。若不是为了这腊八之约,你要做本派掌门,愚兄自是欣然奉让。今日情势大异,愚兄却万万不能应命了,哈哈,哈哈!”笑得甚是苍凉。
  石破天心想那侠客岛上的‘腊八粥’不知是什么东西,在铁叉会中曾听大哥说起过,现今这天虚道人一提到腊八粥的约会,神色便是大异,难道是什么致命的剧毒不成?
  只听天虚又道:“贤弟,愚兄一夜头白,决不是贪生怕死。我行年已六十二岁,今年再死,也算得是寿终。只是我反覆思量,如何方能除去这场武林中每十年便出现一次的大劫?如何方能维持本派威名于不坠?那才是真正的难事。过去三十年之中,侠客岛已约过三次腊八之宴。各门各派、各帮各会中应约赴会的英雄豪杰,没一个得能回来。愚兄一死,毫不足惜,这善后之事,咱们却须想个妥法才是。”
  石清也是哈哈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干,说道:“师哥,小弟夫妇不自量力,要请师哥让位,并非去代师哥送上两条性命,却是要去探个明白。说不定老天爷保佑,竟能查悉其中真相。虽不敢说能为武林中除去这个大害,但只要将其中秘奥漏了出来,天下武人群策群力,难道当真便敌不过侠客岛这一干人?”
  天虚缓缓摇头,说道:“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小觑了贤弟。像少林寺妙谛方丈、武当派愚茶道长、青城派清空道人这等的高手,也是一去不返。唉,贤弟武功虽高,终究……终究尚非妙谛方丈、愚茶道长这些前辈高人之可比。”
  石清道:“这一节小弟倒也有自知之明。但事功之成,一半靠本事,一半靠运气。要诛灭大害固是有所不能,设法查探一些隐秘,想来也不见得全然无望。”
  天虚仍是摇头,道:“上清观的掌门,百年来总是由道流执掌。愚兄死后,已定下由冲虚师弟接任。此后贤弟伉俪尽力匡助,令本派不致衰败湮没,愚兄已是感激不尽了。”
  石清说之再三,天虚终是不允。各人停杯不饮,也忘了吃菜。石破天将一块块鸡肉轻轻撕下,塞入口中,生怕咀嚼出声,就此囫囵入肚,但一双眼睛仍是从隙缝中向下凝神窥看。
  只见石夫人闵柔听着丈夫和天虚道人分说,并不插嘴,却缓缓伸出手去,拿起了两块铜牌,看了一会,顺手便往怀中揣去。天虚叫道:“师妹,请放下!”闵柔微微一笑,说道:“我代师哥收着,也是一样。”天虚道人见话声阻她不得,伸手便夺。恰恰在此时,石清伸出筷去向一碗红烧鳝段挟菜,右臂正好阻住了天虚的手掌。坐在石夫人下首的冲虚手臂一缩,伸手去抓铜牌,说道:“还是由我收着吧!”
  石夫人左手抬起,四根手指像弹琵琶一般往他手腕上拂去。冲虚左手也即出指,点向石夫人右腕。石夫人右腕轻扬,左手中指弹出,一股劲风射向冲虚胸口。
  冲虚已受天虚道人之命接任上清观观主,也即是他们这一派道俗众弟子的掌门。他知石清夫妇急难赴义,原是一番好意,但这两块铜牌关及全观道侣的性命,天虚道人既已接下,若再落入旁人之手,全观道侣俱有性命之忧,是以不顾一切的来和石夫人争夺,眼见对方手指点到,当即挥掌挡开。
  两人身不离座,霎时间交手了七八招,两人一师所授,所使俱是本门擒拿手法,虽无伤害对方之意,但出手明快俐落,在尺许方圆的范围之中全力以搏。两人当年同窗学艺时曾一起切磋武功,分手二十余年来,其间虽曾数度相晤,一直未见对方出手。此刻突然交手,心下于对方的精湛武功都是暗暗喝彩。围坐在三张饭桌旁的其余一十六人,也都目不转睛的瞧着二人较艺。这些人都是本门高手,均知石清夫妇近十多年来江湖上闯下了极响亮的名头,眼见她和冲虚不动声色的抢夺铜牌,将本门武功的妙诣发挥到了淋漓尽致,无不赞叹。
  起初十余招中,二人势均力敌,但石夫人右手抓着两块铜牌,右手只能使拳,无法勾、拿、弹、抓,本门的擒拿法绝技便打了个大大折扣。又拆得数招,冲虚左手运力将石夫人左臂压落,右手五指已碰上了铜牌。石夫人心知这一下非给他抓到不可,两人若是各运内力抢夺,一来观之不雅,二来自己究是女流,内力恐不及冲虚师哥浑厚,当下松手任由两块铜牌落下,那自是交给了丈夫。
  石清伸手正要去拿,突然两股劲风扑面而至,正是天虚道人向他双掌推出。这两股劲风虽无霸道之气,但蓄势甚厚,若不抵挡,必受重伤,那时纵然将铜牌取在手中,也必跌落,只得伸掌一抵。就这么缓得一缓,坐在天虚下首的照虚道人已伸手将铜牌取过。
  铜牌一入照虚之手,石清夫妇和天虚、冲虚四人同时哈哈一笑,一齐罢手。冲虚和照虚躬身得礼,说道:“师弟、师妹,得罪莫怪。”
  石清夫妇忙也站起还礼。石清说道:“两位师哥何出此言,却是小弟夫妇鲁莽了,掌门师兄内功如此深厚,胜于小弟十倍,此行虽然凶险,若求全身而退,也未始无望。”适才和天虚对了一掌,石清已知这位掌门师兄的内功实比自己深厚得多。
  天虚苦笑道:“但愿得如师弟金口,请,请!”端起洒杯,一饮而尽。
  石破天见闵柔夺牌不成,他不知这两块铜牌有何重大干系,只是念着石夫人对自己的好处,寻思:“这道士把铜牌抢了去,待会我去抢了过来,送给石夫人。”
  只见石清站起身来,说道:“但愿师哥此行,平安而归。小弟的犬子为人所掳,急于要去搭救,这番难以多和众位师兄师弟叙旧。这就告辞。”
  群道心中都是一凛。天虚问道:“听说贤弟的令郎是在雪山派门下学艺,以贤夫妇的威名,雪山派的声势,如何竟有大胆妄为之徒将令郎劫持而去?”
  石清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大半皆由小弟无德,失于管教,犬子胡作非为,须怪不得旁人。”他是非分明,虽然玄素庄偌大的家宅被白万剑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仍知祸由己起,对雪山派并不怨恨。
  冲虚道人朗声说道:“师弟、师妹,对头掳你们爱子,便是瞧不起上清观了。不管他是多大的来头,愚兄纵然不济,也要助你一臂之力。”顿了一顿,又道:“你爱子落于人手,却赶着来赴师门之难,足见师兄弟间情义深重。难道我们这些年鼻子老道,便是毫无心肝之人吗?”他想对头不怕石清夫妇,不怕人多势众的雪山派师徒,定是十分厉害的人物,那想得到擒去石清之子的竟然便是雪山派人士。
  石清既不愿自扬家丑,更不愿上清观于大难临头之际,又去另树强敌,和雪山派结怨成仇,说道:“各位师兄盛情厚意,小弟夫妇感激不尽。这件事现下尚未查访明白,待有头绪之后,倘若小弟夫妇人孤势单,自会回观求救,请师兄弟们援手。”冲虚道:“这就是了。贤弟贤妹那时也不须亲至,只教送个讯来,上清观自当全观尽出。”
  石清夫妇拱手道谢,心下却黯自神伤:“雪山派纵将我儿千刀万剐的处死,我夫妇也只有认命,决不能来向上清观讨一名救兵。”当下两人辞了出去,天虚、冲虚等都送将出去。

  石破天见众人走远,当即从匾后跃出,翻身上屋,跳到墙外,寻思:“石庄主、石夫人说他们的儿子给人掳了去,却不知是谁下的手。那铜牌只是个玩意儿,抢不抢到无关紧要,看来他们师兄妹之间情谊甚好,抢铜牌多半是闹着玩的。石夫人待我甚好,我要助她找寻儿子。我先去问她,她儿子多大年纪,怎生模样,是给谁掳了去。”跃到一株树上,眼见东北方十余盏灯笼排成两列,上清观群道正送石清夫妇出观。
  石破天心想:“石庄主夫妇胯下坐骑奔行甚快,我还是尽速赶上前去的为是。”看明了石清夫妇的去路,跃下树来,从山坡旁追将上去。
  还没奔过上清观的观门,只听得有人喝道:“是谁?站住了!”他躲在匾中之时,屏气凝息,没发出半点声息,厅堂中众人均未知觉,这一发足奔跑,上清观群道武功了得,立时便察知来了外人,初时不动声色,待石清夫妇上马行远,当即分头兜截过来。
  黑暗之中,石破天猛觉剑气森森,两名道人挺剑挡在面前,剑刃反映星月微光,蒙蒙胧胧中瞧出左首一人正是照虚。他心中一喜,问道:“是照虚道人吗?”照虚一怔,说道:“正是,阁下是谁?”石破天右手伸出,说道:“请你把铜牌给我。”
  照虚大怒,喝道:“给你这个。”挺剑便向他腿上刺去。上清观戒律精严,不得滥杀无辜,这时未明对方来历,虽然石破天出口便要铜牌,犯了大忌,但照虚这一剑仍是并非刺向要害。石破天斜身避开,右手去抓他肩头。照虚见他身手敏捷,长剑圈转,指向他的右肩。石破天忙低头从剑下钻过,生怕他剑锋削到自己脑袋,右手自然而然的向上托去。照虚只觉一股腥气刺鼻,头脑一阵眩晕,登时翻身倒地。
  石破天一怔之际,第二名道人的长剑已从后心刺到。他知自己掌上大有古怪,一出手便即杀人,再也不敢出掌还击,急忙向前纵出,嗤的一声响,长袍后背已被剑尖划破了一道口子。那道人见照虚被敌人不知用什么邪法迷倒,急于救人,长剑刷刷刷的疾向石破天刺来。
  石破天斜身逃开,百忙中拾起照虚抛下的长剑,眼见对方剑法凌厉,当下以剑作刀,使动金乌刀法,当的一声,将来剑架开。他手上内力奇劲,这道人手中长剑把捏不住,脱手飞出。但他上清观武功不单以剑法取胜,擒拿手法也是武林中的一绝,这道人兵刃脱手,竟丝毫不惧,猱身而上,直扑进石破天的怀中,双手成抓,抓向他胸口的小腹的要穴。他手中无剑而敌人有剑,就利于近身肉搏,要令敌人的兵刃施展不出。
  石破天叫道:“使不得!”左手一掠,将那道人推开,这时他内力发动,剧毒涌至掌心,一推之下,那道人应手倒地,缩成了一团。石破天连连顿足,叹道:“唉!我实是不想害你!”耳听得四下里都是呼啸之声,群道渐渐逼近,忙到照虚身上一摸,那两块铜牌尚在怀中。他伸手取过,放入袋里,拔步向石清夫妇的去路急追。
  他一口气直追出十余里,始终没听见马蹄之声,寻思:“这两匹马跑得如此之快,难道再也追他们不上?又莫非我走错了方向,石庄主和石夫人不是顺着这条大道走?”又奔行数里,猛听得一声马嘶,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株柳树下系着两匹马,一黑一白,正是石清夫妇的坐骑。
  石破天大喜,从袋中取出铜牌,拿在手里,正待张口叫唤,忽听得石清的声音在远处说道:“柔妹,这小贼鬼鬼祟祟的跟着咱们,不怀好意,便将他打发了吧。”石破天吃了一惊:“他们不喜欢我跟来?”虽听到石清话声,但不见二人,生怕石夫人向自己动手,若是被迫还招,一个不小心又害死了她,那便如何是好?忙缩身伏入长草,只等闵柔赶来,将铜牌掷了给她,转身便逃。
  忽听得呼的一声,一条人影疾从左侧大槐树后飞出,手挺长剑,剑尖指着草丛,喝道:“朋友,你跟着我们干什么?快给我出来。”正是闵柔。石破天一个“我”字刚到口边,忽听得草丛中嗤嗤嗤三声连响,有人向闵柔发射暗器。闵柔长剑颤处,刚将暗器拍落,草丛中便跃出一条青衣汉子,挥单刀向闵柔砍去。这一下大出石破天意料之外,万万想不到这草丛中居然伏得有人。但见这汉子身手矫捷,单刀舞得呼呼风响。闵柔随手招架,并不还击。
  石清也从槐树后走了出来,长剑悬在腰间,负手旁观,看了几招,说道:“喂,老兄,你是泰山卢十八的门下,是不是?”那人喝道:“是便怎样?”手中单刀丝毫不缓。石清笑道:“卢十八跟我们虽无交情,也没梁子,你跟了我们夫妇六七里路,是何用意?”那汉子道:“没空跟你说……”原来闵柔虽是轻描淡写的出招,却已迫得他手忙脚乱。
  石清笑道:“卢十八的刀法比我们高明,你却还没学到师父本事的三成,这就撤刀住手了吧!”石清此言一出,闵柔长剑应声刺中他手腕,飘身转到他背后,倒转剑柄撞出,已封住了他穴道。当的一声响,那汉子手中单刀落地,他后心大穴被封,动弹不得了。
  石清微笑道:“朋友,你贵姓?”那汉子甚是倔强,恶狠狠地道:“你要杀便杀,多问作甚?”石清笑道:“朋友不说,那也不要紧。你加盟了那一家帮会,你师父只怕还不知道吧?”那汉子脸上露出诧异之色,似乎是说:“你怎知道?”石清又道:“在下和尊师卢十八师傅素来没有嫌隙,他就是要派人跟踪我夫妇,嘿嘿,不瞒老兄说,尊师总算还瞧得起我们,决不会派你老兄。”言下之意,显然是说你武功差得太远,着实不配,你师父不会不知。那汉子一张脸胀成了紫酱色,幸好黑夜之中,旁人也看不到。
  石清伸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说道:“在下夫妇光明磊落,事事不怕人知,你要知我二人行踪,不妨明白奉告。我们适才从上清观来,探访了观主天虚道长。你回去问你师父,便知石清、闵柔少年时在上清观学艺,天虚道长是我们师哥。现下我们要赴雪山,到凌霄城去拜访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朋友倘若没别的要问,这就请吧!”
  那汉子只觉四肢麻痹已失,显是石清随手这么两拍,已解了他的穴道,心下好生佩服,便拱了拱手,说道:“石庄主仁义待人,名不虚传,晚辈冒犯了。”石清道:“好说!”那汉子也不敢拾起在地下的单刀,向石夫人一抱拳,说道:“石夫人,得罪了!”转身便走。石夫人裣衽还礼。
  那汉子走出数步,石清忽然问道:“朋友,贵帮石帮主可有下落了吗?”那汉子身子一震,转身道:“你……你……都……都知道了?”石清轻叹一声,说道:“我不知道。没有讯息,是不是?”那汉子摇了摇头,说道:“没有讯息。”石清道:“我们夫妇,也正想找他。”三个人相对半晌,那汉子才转身又行。
  那汉子走远,闵柔道:“师哥,他是长乐帮的?”石破天听到“长乐帮”三字,心中又是一震。石清道:“他刚才转身走开,扬起袍襟,我依稀见到袍角上绣有一朵黄花,黑暗中看不清楚,随口一问,居然不错。他……他跟踪我们,原来是为了……为了玉儿,早知如此,也不用难为他了。”闵柔道:“他们……他们帮中对玉儿倒很忠心。”石清道:“玉儿为白万剑擒去,长乐帮定然四出派人,全力兜截。他们人多势大,耳目众多,想不到仍是音讯全无。”闵柔凄然道:“你怎知仍是……仍是音讯全无?”
  石清挽着妻子的手,拉着她并肩坐在柳树之下,温言道:“他们若是已得知了玉儿的讯息,便不会这般派人到处跟踪江湖人物。这个卢十八的弟子无缘无故的钉着咱们,除了打探他们帮主下落,不会更有别情。”
  石清夫妇所坐之处,和石破天藏身的草丛,相距不过两丈。石清说话虽轻,石破天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本来以石清夫妇的武功修为,石破天从远处奔来之时便当发觉,只是当时二人全神留意着一直跟踪在后的那使刀汉子,石破天又是内功极高,脚步着地极轻,是以二人打发了那汉子之后,没想到草丛中竟然另行有人。石破天听着二人的言语,什么长乐帮主,什么被白万剑擒去,说的似乎便是自己,但“玉儿”什么的,却又不是自己了。他本来对自己的身世存着满腹疑团,这时躲在草中,倘若出人不意的突然现身,未免十分尴尬,索性便躲着想听个明白。
  四野虫声唧唧,清风动树,石清夫妇却不再说话。石破天生怕自己踪迹给二人发现,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过了良久,才听得石夫人叹了口气,跟着轻轻啜泣。
  只听石清缓缓说道:“你我二人行侠江湖,生平没做过亏心之事。这几年来为了要保玉儿平安,更是竭力多行善举,倘若老天爷真要我二人无后,那也是人力不可胜天。何况像中玉这样的不肖孩儿,无子胜于有子。咱们算是没生这个孩儿,也就是了。”
  闵柔低声道:“玉儿虽然从小顽皮淘气,他……他还是我们的心肝宝贝。总是为了坚儿惨死人手,咱们对玉儿特别宠爱了些,才成今日之累,可是……可是我也始终不怨。那日在那小庙之中,我瞧他也决不是坏到了透顶,倘若不是我失手刺了他一剑,也不会……也不会……”说到这里,语音呜咽,自伤自艾,痛不自胜。
  石清道:“我一直劝你不必为此自己难受,就算那日咱们将他救了出来,也难保不再给他们抢去。这件事也真奇怪,雪山派这些人怎么突然间个个不知去向,中原武林之中再也没半点讯息。明日咱们就动程往凌霄城去,到了那边,好歹也有个水落石出。”闵柔道:“咱们若不找几个得力帮手,怎能到凌霄城这龙潭虎穴之中,将玉儿救出来?”石清叹道:“救人之事,谈何容易?倘若不在中途截劫,玉儿一到凌霄城,那是羊入虎口,再难生还了。”
  闵柔不语,取帕拭泪,过了一会,说道:“我看此事也不会全是玉儿的过错。你看玉儿的雪山剑法如此生疏,雪山派定是没好好传他武功,玉儿又是个心高气傲、要强好胜之人,定是和不少人结下了怨。这些年中,可将他折磨得苦了。”说着声音又有些呜咽。
  石清道:“都是我打算错了,对你实是好生抱憾。当日我一力主张送他赴雪山派学艺,你虽不说什么,我知你心中却是万分的舍不得。想不到风火神龙封万里如此响当当的男儿,跟咱夫妇又是这般交情,竟会亏待玉儿。”
  闵柔道:“这事又怎怪得你?你送玉儿上凌霄城,一番心思全是为了我,你虽不言,我岂有不知?要报坚儿之仇,我独力难成,到得要紧关头,你又不便如何出手,再加对头于本门武功知之甚稔,定有破解之法。倘若玉儿学成了雪山剑法,我娘儿两个联手,便可制敌死命,那知道……那知道……唉!”
  石破天听着二人说话,倒有一大半难以索解,只想:“石夫人这般想念她孩儿。听来好象她儿子是给雪山派擒去啦,我不如便跟他们同上凌霄城去,助他们救人。她不是说想找几个帮手么?”正寻思间,忽听得远处蹄声隐隐,有十余匹马疾驰而来。
  石清夫妇跟着也听到了,两人不再谈论儿子,默然而坐。

  过不多时,马蹄声渐近,有人叫道:“在这里了!”跟着有人叫道:“石师弟、闵师妹,我们有几句话说。”
  石清、闵柔听得是冲虚的呼声,略感诧异,双双纵出。石清问道:“冲虚师哥,观中有什么事么?”只见天虚、冲虚以及其他十余个师兄弟都骑在马上,其中两个道人怀中又都抱着一人。其时天色未明,看不清那二人是谁。
  冲虚气急败坏的大声说道:“石……石师弟、闵师妹,你们在观中抢不到那赏善罚恶两块铜牌,怎地另使诡计,又抢了去?要抢铜牌,那也罢了,怎地竟下毒手打死了照虚、通虚两个师弟,那……那……实在太不成话了!”
  石清和闵柔听他这么说,都大吃一惊。石清道:“照虚、通虚两位师哥遭了人家毒手,这……这……这是从何说起?两位师哥给……给人打死了?”他关切两位师兄的安危,一时之间,也不及为自己分辩洗刷。
  冲虚怒气冲冲的说道:“也不知你去勾结了什么下三滥的匪徒,竟敢使用最为人所不齿的剧毒。两个师弟虽然尚未断气,这时恐怕也差不多了。”石清道:“我瞧瞧。”说着走近身去,要去瞧照虚、通虚二人。刷刷几声,几名道人拔出剑来,挡住在了石清的去路。天虚叹道:“让路!石师弟岂是那样的人。”那几名道人哼的一声,撤剑让道。
  石清从怀中取出火摺打亮了,照向照虚、通虚脸上,史见二道脸上一片紫黑,确是中了剧毒,一探二人鼻息,呼吸微弱,性命已在顷刻之间。上清观的武功原有过人之长。照虚、通虚二道内力深厚,又均非直中石破天的毒掌,只是闻到他掌上逼出来的毒气,因而晕眩栽倒,但饶是如此,显然也是挨不了一时三刻。石清回头问道:“师妹,你瞧这是那一派人下的毒手?”这一回头,只见七八名师兄弟各挺长剑,已将夫妇二人围在垓心。
  闵柔对群道的敌意只作视而不见,接过石清手中火摺,挨近去瞧二人脸色,微微闻到二道口鼻中呼出来的毒气,便觉头晕,不由得退了一步,沉吟道:“江湖上没见过这般毒药。请问冲虚师哥,这两位师哥是怎生中的毒?是误服了毒药呢?还是中了敌人喂毒暗器?身上可有伤痕?”
  冲虚怒道:“我怎知道?我们正是来问你呢?你这婆娘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多半是适才吃饭之时,你争铜牌不得,便在酒中下了毒药。否则为什么旁人不中毒,偏偏铜牌在照虚师弟向上,他就中了毒,而……而……怀中的铜牌,又给你们盗了去?”
  闵柔只气得脸容失色,但她天性温柔,自幼对诸位师兄谦和有礼,不愿和他们作口舌之争,眼眶中泪水却已滚来滚去,险些便要夺眶而出。石清知道这中间必有重大误会,自己夫妇二人在上清观中抢夺铜牌未得,照虚便身中剧毒而失了铜牌,自己夫妇确是身处重大嫌疑之地。他伸出左手握住妻子右掌,意示安慰,一时也彷徨无计。闵柔道:“我……我……”只说得两个“我”字,已哭了出来,别瞧她是剑术通神、威震江湖的女杰,在受到这般重大委屈之时,却也和寻常女子一般的柔弱。
  冲虚怒冲冲的道:“你再哭多几声,能把我两个师弟哭活来吗,猫哭耗子……”
  一句话没说完,忽听身后有人大声道:“你们怎地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冤枉好人?”
  众人听那人话声中气充沛,都是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只见数丈外站着一个衣衫不整的汉子,其时东方渐明,瞧他脸容,似乎年纪甚轻。
  石清、闵柔见到那少年,都是喜出望外。闵柔更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道:“你……你……”总算她江湖阅厉甚富,那“玉儿”两字才没叫出口来。
  这少年正是石破天,他躲在草丛之中,听到群道责问石清夫妇,心想自己若是出头,不免要和群道动手,自己一双毒掌,杀人必多,实在十分的不愿。但听冲虚越说越凶,石夫人更给他骂得哭了起来,再也忍耐不住,当即挺身而出。
  冲虚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怎知我们是冤枉人了?”石破天道:“石庄主和石夫人没拿你们的铜牌,你们硬说他们拿了,那不是冤枉人么?”冲虚挺剑踏上一步,道:“你这小孩子又知道什么了,却在这里胡说八道!”
  石破天道:“我自然知道。”他本想实说是自己拿了,但想只要一说出口,对方定要抢夺,自己倘若不还,势必动手,那么又要杀人,是以忍住不说。
  冲虚心中一动:“说不定这少年得悉其中情由。”便问:“那么是谁拿的?”
  石破天道:“总而言之,决不是石庄主、石夫人拿的。你们得罪了他们,又惹得石夫人哭了,大是不该,快快向石夫人陪礼吧。”
  闵柔陡然间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牵肚挂肠的孩儿安然无恙,已是不胜之喜,这时听得他叫冲虚向自己陪礼,全是维护母亲之意。她生了两个儿子,花了无数心血,流了无数眼泪,直到此刻,才听到儿子说一句回护母亲的言语,登时情怀大慰,只觉过去二十年来为他而受的诸般辛劳、伤心、焦虑、屈辱,那是全都不枉了。
  石清见妻子喜动颜色,眼泪却涔涔而下,明白她的心意,一直捏着她手掌的手又紧了一紧,心中也想:“玉儿虽有种种不肖,对母亲倒是极有孝心。”
  冲虚听他出言顶撞,心下大怒,高声道:“你是谁?凭什么来叫我向石夫人陪礼?”
  闵柔心中一欢喜,对冲虚的冤责已丝毫不以为意,生怕儿子和他冲突起来,伤了师门的和气,忙道:“冲虚师哥是一时误会,大家自己人,说明白了就是,又陪什么礼了。”转头向石破天柔声道:“这里的都是师伯、师叔,你磕头行礼吧。”
  石破天对闵柔本就大有好感,这时见她脸色温和,泪眼盈盈的瞧着自己,充满了爱怜之情,一生之中,实是从未有谁对自己如此的真心怜爱,不由得热血上涌,但觉不论她叫自己去做什么都是万死不辞,磕几个头又算得什么?当下不加思索,双膝跪地,向冲虚磕头,说道:“石夫人叫我向你们磕头,我就磕了!”
  天虚、冲虚等都是一呆,眼见石破天对闵柔如此顺服,心想石清有两个儿子,一个给仇家杀了,一个给人掳去,这少年多半是他夫妇的弟子。
  冲虚脾气虽然暴躁,究竟是玄门练气有道之士,见石破天行此大礼,胸中怒气登平,当即翻身下马,伸手扶起,道:“不须如此客气!”那知石破天心想石夫人叫自己磕头,总须磕完才行,冲虚伸手来扶,却不即行起身。冲虚一扶之下,只觉对方的身子端凝如山,竟是纹风不动,不禁又是怒气上冲:“你当我长辈,却自恃内功了得,在我面前显本事来了!”当下吸一口气,将内力运到双臂之上,用力向上一抬,要将他掀一个筋斗。
  石清夫妇眼见冲虚的姿势,他们同门学艺,练的是一般功夫,如何不知他臂上已使上了真力?石清哼的一声,微感气恼,但想他是师兄,也只好让儿子吃一点亏了。闵柔却叫道:“师哥手下留情!”
  却听得呼的一声,冲虚的身子腾空而起,向后飞出,正好重重的撞上了他自己的坐骑。冲虚脚下踉跄,连使‘千斤坠’功夫,这才定住,那匹马给他这么一撞,却长嘶一声,前腿跪倒。原来石破天内力充沛,冲虚大力掀他,没能掀动,自己反而险些摔一个大筋斗。
  这一下人人都瞧得清楚,自是都大吃一惊。石清夫妇在扬州城外土地庙中曾和石破天交剑,知他内力浑厚,但决计想不到他内力修为竟已到了这等地步,单藉反击之力,便将上清观中一位一等一的高手如此恁空摔出。
  冲虚站定身子,左手在腰间一搭,已拔出长剑,气极反笑,说道:“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才调匀了气息,说道:“师弟、师妹调教出来的弟子果然是不同凡响,我这可要领教领教。”说着长剑一挺,指向石破天胸口。
  石破天退了一步,连连摇手,道:“不,不,我不和你打架。”
  天虚瞧出石破天的武功修为非同小可,心想冲虚师弟和他相斗,以师伯的身份,胜了没什么光采,若是不胜,更成了大大的笑柄,眼见石破天退让,正中下怀,便道:“都是自己人,又较量什么?便要切磋武艺,也不忙在这一时三刻。”
  石破天道:“是啊,你们是石庄主、石夫人的师兄,我一出手又打死了你们,就大大不好了。”他全然不通人情世故,只怕自己毒掌出手,又杀死了对方,随口便说了出来。
  上清观群道素以武功自负,那想到他实是一番好意,一听之下,无不勃然大怒。十多名道人中,倒有七八个胡子气得不住颤动。石清出喝:“你说什么?不得胡言乱语。”
  冲虚尊从掌门师兄的嘱咐,已然收剑退开,听石破天这名凌辱藐视之言,那里还再忍耐得住?大踏步上前,喝道:“好,我倒想瞧瞧你如何将我们都打死了,出招吧!”石破天不住摇手,道:“我不和你动手。”冲虚俞益恼怒,道:“哼,你连和我动手也不屑!”刷的一剑,刺向他的肩头。他见石破天手中并无兵刃,这一剑剑尖所指之处并非要害,他是上清观中的剑术高手,临敌的经历虽比不上石清夫妇,出招之快却丝毫不逊。
  石破天一闪身没能避开,只听得卟的一声轻响,肩头已然中剑,立时鲜血冒出。闵柔惊叫:“哎哟!”冲虚喝道:“快取剑出来!”
  石破天寻思:“你是石夫人的师兄,适才我已误杀了她两个师兄,若再杀你,一来对不起石夫人,二来我也成为大坏人了。”当冲虚一剑刺来之时,他若出掌劈击,便能挡开,但他怕极了自己掌上的剧毒,双手负在背后,用力互握,说什么也不肯出手。
  上清观群道见了他这般模样,都道他有心藐视,即连修养再好的道人也都大为生气。有人便道:“冲虚师兄,这小子狂妄得紧,不妨教训教训他!”
  冲虚道:“你真是不屑和我动手?”刷刷又是两剑。他出招实在太快,石破天对剑法又无多大造诣,身子虽然急闪,仍是没能避开,左臂右胸又中了一剑。幸好冲虚剑下留情,只是逼他出手,并非意欲取他性命,这两剑一刺中他皮肉,立时缩回,所伤甚轻。
  闵柔见爱子连中三处剑伤,心疼无比,眼见冲虚又是一剑刺出,当的一声,立时挥剑架开,只听得当当当当,便如爆豆般接连响了一十三下,瞬息间已拆了一十三招。冲虚连攻一十三剑,闵柔挡了一十三剑,两人都是本派好手,这‘上清快剑’施展出来,直如星丸跳掷,火光飞溅,迅捷无伦。这一十三剑一过,群道和石清都忍不住大叫一声:“好!”
  场上这些人,除了石破天外,个个是上清观一派的剑术好手,眼见冲虚这一十三剑攻得凌厉剽悍,锋锐之极,而闵柔连挡一十三剑,却也是绵绵密密,严谨稳实,两人在弹指之间一攻一守,都施展了本门剑术的巅峰之作,自是人人瞧得心旷神怡。
  天虚知道再斗下去,两人也不易分出胜败,问道:“闵师妹,你是护定这少年了?”
  闵柔不答,眼望丈夫,要他拿一个主意。
  石清道:“这孩子目无尊长,大胆妄为,原该好好教训才是。他连中冲虚师兄三剑,幸蒙师兄剑下留情,这才没送了他的小命。这孩子功夫粗浅,怎配和冲虚师兄过招?孩子,快向众位师伯磕头陪罪。”
  冲虚大声道:“他明明瞧不起人,不屑动手。否则怎么说一出手便将我们都打死了?”
  石破天摊开手掌,见掌心中隐隐又现红云蓝线,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一双手老是会闯祸,动不动便打死人。”
  上清观群道又是人人变色。石清听他兀自狂气逼人,讨那嘴头上的便宜,心下也不禁生气,喝道:“你这小子当真不知天高地厚,适才冲虚师伯手下留情,才没将你杀死,你难道不知么?”石破天道:“我……我……我也不想杀死他,因此也是手下留情。”石清大怒,登时便想抢上去挥拳便打。他身形稍动,闵柔立知其意,当即拉住了他左臂,这一拉虽然使力不大,石清却也不动了。
  冲虚适才向石破天连刺三剑,见他闪避之际,显然全未明白本门剑法的精要所在,而内力却又如此强劲,以武功而论,颇不像是石清夫妇的弟子,心下已然起疑,而当石破天举掌察看之时,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更是疑窦丛生,喝问:“小子,你是谁的徒弟,却学得这般贫嘴滑舌?”
  石破天道:“我……我……我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
  冲虚一怔,心想:“什么金乌派,银乌派?武林中可没这个门派,这小子多半又在胡说八道。”便冷笑道:“我还道阁下是石师弟的高足呢。原来不是自己人,那便无碍了。”向站在身旁的两名师弟使用个眼色。
  两名道人会意,倒转长剑,各使一招‘朝拜金顶’,一个对着石清,一个对着闵柔。这‘朝拜金顶’是上清剑法中礼敬对方的招数,通常是和尊长或是武林名宿动手时所用,这一招剑尖向地,左手剑诀搭在剑柄之上,纯是守势,看似行礼,却已将身前五尺之地守御得十分严密,敌未动,己不动,敌如抢攻,立遇反击。
  石清夫妇如何不明两道的用意,那是监视住了自己,若再出剑回护儿子,这二道手中的长剑立时便弹起应战,但只要自己不出招,这二道却永远不会有敌对的行动,那是不伤同门义气之意。闵柔向身前的师兄灵虚瞧了一眼,心想:“当年在上清观学艺之时,灵虚师兄笨手笨脚,剑术远不如我,但瞧他这一招‘朝拜金顶’似拙实稳,已非吴下阿蒙,真要动手,只怕非三四十招间能将他打败。”
  她心念略转之间,只见冲虚手中长剑连续抖动,已将石破天圈住,听他喝道:“你再不还手,我将你这金乌派的恶徒立毙于当场。”他叫明‘金乌派’,显是要石清夫妇事后无法为此翻脸。石清当机立断,知道儿子再不还手,冲虚真的会将他刺得重伤,但若还手相斗,冲虚既知自己夫妇有回护之意,下手决不会过份。只是点到为止,杀杀他的狂气,于少年人反有益处,当即叫道:“孩子,师伯要点拨你功夫,于你大有好处。师伯决不会伤你,不用害怕,快取兵刃招架吧!”
  石破天只见前后左右都是冲虚长剑的剑光,脸上寒气森森,不由得大是害怕,适才被他接连刺中三剑,躲闪不得,知道这道人剑法十分厉害,听石清命他取兵刃还手,心头一喜:“是了,我用兵刃招架,手上的毒药便不会害死了他。”瞥眼见到地下一柄单刀,正是那个卢十八的弟子所遗,忙叫道:“好,好!我还手就是,你……你可别用剑刺我。等我拾起地下这柄刀再说。你如乘机在我背上刺上一剑,那可不成,你不许赖皮。”
  冲虚见他说得气急败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呸”的一声,退开了两步,跟着卟的一响,将长剑插在地上,说道:“你当我冲虚是什么人,难道还会偷袭你这小子?”双手插在腰间,等他拾刀,心想:“这小子原来使刀,那么绝非石师弟夫妇的弟子。只不知石师弟如何又叫他称我师伯?”
  石破天俯身正要去拾单刀,突然心念一动:“待会打得凶了,说不定我一个不小心,左手又随手出掌打他,岂不是又要打死人,还是把左手绑在身上,那就太平无事。”当下又站直身子,向冲虚道:“对不起,请你等一等。”随即解开腰带,左手垂在身旁,右手用腰带将左臂缚在身上,各人眼睁睁的瞧着,均不知他古里古怪的玩什么花样。石破天收紧腰带,牢牢打了个结,这才俯身抓起单刀,说道:“好了,咱们比吧,那就不会打死你了。”
  这一下冲虚险些给他气得当场晕去,眼见他缚住了左手和自己比武,对自己的藐视实已达于极点。上清观群道固是齐声喝骂。石清和闵柔也都斥道:“孩子无礼,快解开腰带!”
  石破天微一迟疑,冲虚刷的一剑已疾刺而至。石破天来不及尊照闵柔吩咐,只得举刀挡格。冲虚知他内力强劲,不让他单刀和自己长剑相交,立即变招,刷刷刷刷六七剑,只刺得石破天手忙脚乱,别说招架,连对方剑势来路也瞧不清楚。他心中暗叫:“我命休矣!”提起单刀乱劈乱砍,全然不成章法,将所学的七十三路金乌刀法,尽数抛到了天上的金乌玉兔之间。幸好冲虚领略过他厉害的内力,虽见他刀法中破绽百出,但当他挥刀砍来之时,却也不得不回剑以避,生怕长剑给他砸飞,那就颜面扫地了。
  石破天乱劈了一阵,见冲虚反而退后,定一定神,那七十三招金乌刀法渐渐来到脑中。只是冲虚虽然退后,出招仍是极快,石破天想以史婆婆所授刀法拆解,说什么也办不到。何况金乌刀法专为克制雪山派而创,遇上了全然不同的上清剑法,全然格格不入。他心下慌乱,只得兴之所至,随手挥舞。
  使了一会,忽然想起,那日在紫烟岛上最后给白万剑杀得大败,只因自己不识对方的剑法,此刻这道士的剑法自己更加不识,既然不识,索性就不看,于是挥刀自己使自己的,将那七十三路金乌刀法颠三倒四的乱使,浑厚的内力激荡之下,自然而然的构成了一个守御圈子,冲虚再也攻不进去。
  群道和石清夫妇都是暗暗讶异,冲虚更是又惊又怒,又加上几分胆怯,他于武林中各大门派的刀法大致均了然于胸,眼见石破天的刀法既稚拙,又杂乱,大违武学的根本道理,本当一击即溃,偏偏自己连遇险着,实在是不通情理之至。
  又拆得十余招,冲虚焦躁起来,呼的一剑,进中宫抢攻,恰在此时,石破天挥刀回转,两人出手均快,当的一声,刀剑相交。冲虚早有预防,将长剑抓得甚紧,但石破天内力实在太强,众人惊呼声中,冲虚见手中长剑已弯成一把曲尺,剑上鲜血淋漓,却原来虎口已被震裂。他心中一凉,暗想一世英名付于流水,还练什么剑?做什么上清观一派掌门?急怒之下,挥手将变剑向石破天掷出,随即双手成抓,和身扑去。石破天一刀将弯剑砸飞,不知此后该当如何,心中迟疑,胸口门户大开。冲虚双手已抓住了他前心的两处要穴。
  冲虚这一招势同拚命,上清观一派的擒拿法原也是武学一绝,那知他双手刚碰到石破天的穴道,便被他内力回弹,反冲出去,身子仰后便倒。这一次他使的力道更强,反弹之力也就愈大,眼见站立不住,若是一屁股坐倒,这个丑可就丢得大了。
  天虚道人飞身上前,伸掌在他左肩向旁推出,卸去了反弹的劲力。冲虚纵身跃起,这才站定,脸上已没半点血色。
  天虚拔出长剑,说道:“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佩服,佩服!待贫道来领教几招,只怕年老力衰,也不是阁下的对手了。”说着挺剑缓缓刺出。石破天举刀一格,突觉刀锋所触,有如凭虚,刀上的劲力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禁叫道:“咦,奇怪!”
  原来天虚知他内力厉害,这一剑使的是个‘卸’字诀,却震得右臂酸麻,胸口隐隐生疼。他暗吃一惊,生怕已受内伤,待第二剑刺出,石破天又举单刀挡架时,便不敢再卸他内劲,立时斜剑击刺。
  天虚虽已年逾六旬,身手之矫捷却不减少年,出招更是稳健狠辣。石破天却仍是不与他拆招,对他剑招视而不见,便如是闭上了眼睛自己练刀,不管对方剑招是虚中套实也好,实中带虚也好,刺向胸口也罢,削来肩头也罢,自己只管‘梅雪适夏’、鲍鱼之肆‘、汉将当关’、千钧压驼‘。这场比试,的的确确是文不对题,天虚所出的题目再难,石破天也只是自己练自己的。两人这一搭上手,顷刻间也斗了二十余招,刀风剑气不住向外伸展,旁观众人所围的圈子也是愈来愈大。灵虚等二人本来监视着石清夫妇,防他们出手相助石破天,但见天虚和石破天斗得激烈,四只眼睛不由自主的都转到相斗二人身上。
  石破天惧怕之心既去,金乌刀法渐渐使得似模似样,显得招数实也颇为精妙,内力更随之增长。天虚初时尽还抵敌得住,但每拆一招,对方的劲力便强了一分,真似无穷无尽、永无枯竭一般。他只觉双腿渐酸,手臂渐痛,多拆一招,便多一分艰难。
  这时石清夫妇都已瞧出再斗下去,天虚必吃大亏,但若出声喝止儿子,摆明了要他全然相让,实是大削天虚的脸面,真不知如何才好,不由得甚至是焦急。
  石破天斗得兴起,刀刀进逼,蓦地里只见天虚右膝一软,险些跪倒,强自撑住,脸色却已大变。石破天心念一动,记起阿绣在紫烟岛上说过的话来:“你和人家动手之时,要处处手下留情,记着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就是了。”一想到她那款款叮嘱的言语,眼前便出现她温雅腼腆的容颜,立时横刀推出。
  天虚见他这一刀推来,劲风逼得自己呼吸为艰,急忙退了两步,这两步脚下蹒跚,身子摇幌,暗暗叫苦:“他再逼前两步,我要再退也没力气了。”却见他向左虚掠一刀,拖过刀来,又向右空刺,然后回刀在自己脸前砍落,只激得地下尘土飞扬。
  天虚气喘吁吁,正惊异间,只见他单刀回收,退后两步,竖刀而立,又听他说道:“阁下剑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紧,今日难分胜败,就此罢手,大家交个朋友如何?”天虚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而立,说不出话来。
  石清微微一笑,如释重负。闵柔更是乐得眉花眼笑。他夫妇见儿子武功高强,那倒还罢了,最喜欢的是他在胜定之后反能退让,正合他夫妇处处为人留有余地的性情。闵柔笑喝:“傻孩子瞎说八道,什么‘阁下’、‘在下’的,怎不称师伯、小侄?”这一句笑喝,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慈母情怀,欣慰不可言喻。
  天虚吁了口气,摇摇头,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老了,不中用啦。”
  闵柔笑道:“孩子,你得罪了师伯,快上前谢过。”石破天应道:“是!”抛下单刀,解开绑住左臂的腰带,恭恭敬敬的上前躬身行礼。闵柔甚是得意,柔声道:“掌门师哥,这是你师弟、师妹的顽皮孩子,从小少了家教,得罪莫怪。”
  天虚微微一惊,说道:“原来是令郎,怪不得,怪不得!师弟先前说令郎为人掳去,原来那是假的。”石清道:“小弟岂敢欺骗师兄?小儿原是为人掳去,不知如何脱险,匆忙间还没问过他呢。”天虚点头道:“这就是了,以他本事,脱身原亦不难。只是贤郎的武功既非师弟、师妹亲传,刀法中也没多少雪山派的招数,内力却又如此强劲,实令人莫测高深。最后这一招,更是少见。”
  石破天道:“是啊,这招是阿绣教我的,她说人家打不过你,你要处处手下留情,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一招叫‘旁敲侧击’,既让了对方,又不致为对方所伤。”他毫无机心,滔滔说来。天虚脸上登时红一阵,白一阵,羞愧得无地自容。
  石清喝道:“住嘴,瞎说什么?”石破天道:“是,我不说啦。要是我早想到将这两只掌心有毒的手绑了起来,只用单刀和人动手,也不会……也不会……”说到这里,心想若是自承打死了照虚、通虚,定要大起纠纷,当即住口。
  但天虚等都已心中一凛,纷纷喝问:“你手掌上有毒?”“这两位道长是你害死的?”“那两块铜牌是不是你偷去的?”群道手中长剑本已入鞘,当下刷刷声响,又都拔将出来。
  石破天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想害死他们,不料我手掌只是这么一扬,他们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冲虚怒极,向着石清大声道:“石师弟,这事怎么办,你拿一句话来吧!”
  石清心中乱极,一转头,但见妻子泪眼盈盈,神情惶恐,当下硬着心肠说道:“师门义气为重。这小畜生到处闯祸,我夫妇也回护他不得,但凭掌门师哥处治便是。”
  冲虚道:“很好!”长剑一挺,便欲上前夹攻。
  闵柔道:“且慢!”冲虚冷眼相睨,说道:“师妹更有什么话说?”闵柔软颤声道:“照虚、通虚两位师哥此刻未死,说不定……说不定……也……尚可有救。”冲虚仰天嘿嘿一声冷笑,说道:“两个师弟中了这等剧毒,那里还有生望?师妹这句话,可不是消遣人么?”
  闵柔也知无望,向石破天道:“孩儿,你手掌上到底是什么毒药?可有解药没有?”一面问,一面走到他身边,道:“我瞧瞧你衣袋中可有解药。”假装伸手去搜他衣袋,却在他耳边低声道:“快逃,快逃!爹爹、妈妈可救你不得!”
  石破天大吃一惊,叫道:“爹爹,妈妈?谁是爹爹、妈妈?”适才天虚满口‘令郎’什么,‘贤郎’如何,石破天却不知道‘令郎、贤郎’就是‘儿子’,石清夫妇称他为‘孩儿’,他也只道是对少年人的通称,万万料不到他夫妇竟是将自己错认为他们的儿子。
  便在这时,只觉背心上微有所感,却是石清将剑尖抵住了他后心,说道:“师妹,咱们不能为这畜生坏了师门义气。他不能逃!”语音中充满了苦涩之意。
  闵柔颤声道:“孩儿,这两位师伯中了剧毒,你当真……当真无药可救么?”
  灵虚站在她身旁,见她神情大变,心想女娘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既怕她动手阻挡,更怕她横剑自尽,伸五指搭上她的手腕,便将她手中长剑夺了下来。这时闵柔全副主心神是都贯注在石破天身上,于身同事物全不理会,灵虚道人轻轻易易的便将她长剑夺过。
  石破天见他欺侮闵柔,叫道:“你干什?”右手探出,要去夺还闵柔的长剑。灵虚挥剑横削,剑锋将及他的手掌,石破天手掌一沉,反手勾他手腕,那是丁当所教十八擒拿手的一招‘九连环’,式中套式,共有九变。这招擒拿手虽然精妙,但怎奈何得了灵虚这样的上清观高手。他喝一声:“好!”回剑以挡,突然间身子摇幌,咕咚摔倒。原来石破天掌上剧毒已因使用擒拿手而散发出来,灵虚喝了一声“好”,随着自然要吸一口气,当即中毒。
  群道大骇之下,不由自主的都退了几步。人人脸色大变,如见鬼魅。
  石破天知道这个祸闯得更加大了,眼见群道虽然退开,各人仍是手持长剑,四周团团围住,若要冲出,非多伤人命不可,瞥眼只见灵虚双手抱住小腹,不住揉擦,显是肚痛难当。上清观群道内力修为深厚,不似铁叉会会众那么一遇他掌上剧毒便即毙命,尚有几个时辰好挨。石破天猛地想起张三、李四两个义兄在地下大厅中毒之后,也是这般剧烈肚痛的情状,后来张三教他救治的方法,将二人身上的剧毒解了,当即将灵虚扶起坐好。
  四周群道剑光闪闪,作势要往他身上刺去。他急于救人,一时也无暇理会,左手按住灵虚后心灵台穴,右手按住他胸口膻中穴,依照张三所授意的法门,左手送气,右手吸气。果然不到一盏茶时分,灵虚便长长吁了口气,骂道:“他妈的,你这贼小子!”
  众人一听之下,登时欢声雷动。灵虚破口大骂,未免和他玄门清修的出家人风度不符,但只这一句话,人人都知他的性命是捡回来了。
  闵柔喜极流泪,道:“孩子,照虚、通虚两位师伯中毒在先,快替他们救治。”
  早有两名道人将气息奄奄的照虚、通虚抱了过来,放在石破天身前。他依法施为。这两道中毒时刻较长,每个人都花了一炷香功夫,体内毒性方得吸出。照虚醒转后大骂:“你奶奶个雄!”通虚则骂:“狗娘养的王八蛋,胆敢使毒害你道爷。”
  石清夫妇喜之不尽,这三个师兄的骂人言语虽然都牵累到自己,却也不以为意,只是暗暗好笑:“三位师哥枉自修为多年,平时一脸正气,似是有道高士,情急之时,出言却也这般粗俗。”
  闵柔又道:“孩子,照虚师伯的铜牌倘若是你取的,你还了师伯,娘不要啦!”
  石破天心下骇然,道:“娘?娘?”取出怀中铜牌,茫然交还给照虚,自言自语的道:“你……你是我娘?”
  天虚道人叹了口气,向石清、闵柔道:“师弟、师妹,就此别过。”他知道此后更无相见之日,连‘后会有期’也不说,率领群道,告辞而去。
  石破天激动之下,扑上前去搂住了她的双臂,叫道:“妈妈!妈妈!你真是我的妈妈。”闵柔回手也抱住了他,叫道:“我的苦命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