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剑客无情剑
   —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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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飞刀与快剑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
  万里飞雪,将苍穹作洪炉,溶万物为白银。
  雪将住,风未定,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却碾不碎天地间的寂寞。
  李寻欢打了一个哈欠,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车箱里虽然很温暖很舒服,但这段旅途实在太长,太寂寞,他不但已觉得疲倦,而且觉得很厌恶,他平生厌恶的就是寂寞,但他却偏偏时常与寂寞为伍。
  人生本就充满了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李寻欢叹了口气,自角落中摸出了个酒瓶,他大口的喝着酒时,也大声地咳嗽起来,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肉体与灵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把小刀,开始雕刻一个人像,刀锋薄而锋锐,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
  这是个女人的人像,在他纯熟的手法下,这人像的轮廓和线条看来是那么柔和而优美,看来就象是活的。
  他不但给了她动人的线条,也给了她生命和灵魂,只因他的生命和灵魂已悄悄地自刀锋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轻。
  他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忧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却是年轻的。
  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绿色的,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许就因为这双眼睛,才能使他活到如今。
  现在人像终于完成了,他痴痴地瞧着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时候,然后他突然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赶车的大汉立刻吆喝一声,勒住车马。
  这大汗满面虬髯,目光就如鸷鹰般锐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李寻欢时,立刻就变得柔和起来,而且充满了忠诚的同情,就好象一条恶犬在望着他的主人。
  李寻欢竟在雪地上挖了个坑,将那刚雕好的人像深深的埋了下去,然后,他就痴痴地站在雪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冻僵,脸已被冻得发红,身上也落满了雪花。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这雪堆里埋着的,就象是一个他最亲近的人,当他将‘她’埋下去时,他自己的生命也就变得毫无意义。
  若是换了别人,见到他这种举动,一定会觉得很惊奇,但那赶车的大汗却似已见惯了,只是柔声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还很远,少爷你快上车吧!
  李寻欢缓缓转回身,就发现车辙旁居然还是一行足印,自遥远的北方孤独地走到这里来,又孤独地走向前方。
  脚印很深,显然这人已不知走过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却还是绝不肯停下来休息。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
  “这种天气,想不道竟还有人要在冰天雪地里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独,很可怜的人。”
  那虬髯大汗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暗暗叹息:“你难道不也是个很孤独很可怜的人么?你为何总是只知道同情别人?却忘了自己……”
  车座下有很多块坚实的松木,李寻欢又开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练而纯熟,因为他所雕刻的永远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不但已占据了他的心,也占据了他的躯壳。
  雪,终于停了,天地间的寒气却更重,寂寞也更浓,幸好这里风中已传来一阵人的脚步声。
  这声音虽然比马蹄声轻得多,但却是李寻欢正在期待着的声音,所以这声音无论多么轻微,他也绝不会错过。
  于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帘子,推开窗户。
  他立刻就见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独的人影。
  这人走得很慢,但却绝不停顿,虽然听到了车铃马嘶声,但却绝不回头!他既没有带伞,也没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雪,沿着他的脸流到他脖子里,他身上只穿件很单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笔直,他的人就象是铁打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令他屈服。
  没有任何是能令他屈服!
  马车赶到前面时,李寻欢才瞧见他的脸。
  他的眉很浓,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脸看来更瘦削。
  这张脸使人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花冈石,倔强,坚定,冷漠,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他自己。
  但这却也是李寻欢平生所见到的最英俊的一张脸,虽然还太年轻了些,还不成熟,但却已有种足够吸引人的魅力。
  李寻欢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推开车门,道:“上车来,我载你一段路。”
  他的话一向说得很简单,很有力,在这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中,他这提议实在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
  谁知道这少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脚步更没有停下来,象是根本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
  李寻欢道:“你是聋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畔的剑柄,他的手已冻得比鱼的肉还白,但动作却仍然很灵活。
  李寻欢笑了,道:“原来你不是聋子,那就上来喝口酒吧,一口酒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害处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会说出这么样一句话来,李寻欢连眼角的皱纹里都有了笑意,但他并没有笑出来,却柔声道:“我请你喝酒,用不着你花钱买。”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我绝不要,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也绝不喝…… 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吗?”
  李寻欢道:“够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买得起酒的时候,你肯请我喝一杯么?”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请你。”
  李寻欢大笑着,马车已急驶而去,渐渐又瞧不见那少年的人影了,李寻欢笑着道:“你可曾见过如此奇怪的少年么?我本来以为他必定已饱经沧桑,谁知他说来话却那么天真,那么老实。”
  赶车的那虬髯大汉淡淡道:“他只不过是个倔强的孩子而已。”
  李寻欢道:“你可瞧见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么?”
  虬髯大汉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柄剑么?”
  严格说来,那实在不能算是一柄剑,那只是一条三尺多长的铁片,既没有剑锋,也没有剑鄂,甚至连剑柄都没有,只用两片软木钉在上面,就算是剑变柄了。
  虬髯大汉含笑接着道:“依我看来,那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这次李寻欢非但没有笑,反而叹了口气,喃喃道:“依我看来,这玩具却危险得很,还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镇上的客栈本就不大,这时住满了被风雪所阻的旅客,就显得分外拥挤,分外热闹。
  院子里堆着十几辆用草席盖着的空镖车,草席上也积满了雪,东面的屋檐下,斜插着一面酱色镶金边的镖旗,被风吹得蜡蜡作响,使人几乎分辨不出用金线绣在上面的是老虎,还是狮子?
  客栈前面的饭铺里,不时有穿着羊皮袄的大汉进进出出,有的喝了几杯酒,就故意敞开衣襟,表示他们不怕冷。
  李寻欢到这里的时候,客栈里连一张空铺都没有了,但他一点儿也不着急,因为他知道这世上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毕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饭铺里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要了壶酒,慢慢地喝着。
  他酒喝得并不快,但却可以不停地喝几天几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渐渐地黑了。
  那虬髯大汉以走了进来,站在他身后,道:“南面的上房已空出来了,也已打扫干净,少爷随时都可以休息。”
  李寻欢象是早已知道他一定会将这件事办好似的,只点了点头,过了半晌,那虬髯大汉忽然又道:“金狮镖局也有人住在这客栈里,象是刚从口外押镖回来。”
  李寻欢道:“哦!押镖的是谁?”
  虬髯大汉道:“就是那‘急风剑’诸葛雷。”
  李寻欢皱眉,又笑道:“这狂徒,居然能活到现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里虽在和后面的人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前面那掩着棉布帘子的门,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虬髯大汉道:“那孩子的脚程不快,只怕要等到起更时才能赶到这里。”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只不过是不肯浪费体力而已,你看见过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么?假如前面没有它的猎物,后面又没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的,因为它觉得光将力气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虬髯大汉也笑了,道:“但那孩子却并不是一匹狼。”
  李寻欢不再说什么,因为这时他又咳嗽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三个人从后面的一道门走进了这饭铺,三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大正在谈论那些‘刀头舔血’的江湖勾当,象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就是‘金狮镖局’的大镖头。
  李寻欢认得那紫红脸的胖子就是‘急风剑’,但却似不愿被对方认出他,于是他就又低下头雕他的人像。
  幸好诸葛雷到了这小镇之后,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人,他们很快地要来了酒菜,开始大吃大喝起来。
  可是酒菜并不能塞住他们的嘴,喝了几杯酒之后,诸葛雷更是豪气如云,大声地笑着: “老二,你还记得那天咱们在太行山下遇见‘太行四虎’的事么?”
  另一人笑道:“俺怎么不记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来动大哥保的那批红货,四个人耀武扬威,还说什么:‘只要你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立刻放你过山,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红货,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第三人也大笑道:“谁知他们的刀还未砍下,大哥的剑已刺穿了他们的喉咙。”
  第二人道:“不是俺赵老二吹牛,若论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数咱们的总镖头‘金狮掌’ ,但若论剑法之快,当今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比得上咱们大哥了!”
  诸葛雷举杯大笑,但是他的笑声忽然停顿了,他只见那厚厚的棉布帘子忽然被风卷起。
  两条人影,象是雪片般被风吹了起来。
  这两人身上都披着鲜红的披风,头上戴着宽边的雪笠,两人几乎长得同样型状,同样高矮。
  大家虽然看不到他们的面目,但见到他们这身出众的轻功,夺目的打扮,已不觉瞧得眼睛发直了。
  只有李寻欢的眼睛,却一向在瞪着门外,因为方才门帘被吹起的时候,他已瞧见那孤独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门外,而且象是已站了很久,就正如一匹孤独的野狼似的,虽然留恋着门里的温暖,却又畏惧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舍不得走开,却又不敢闯入这人的世界来。
  李寻欢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这才转到两人身上。
  只见这两人已缓缓摘下雪笠,露出两张枯黄瘦削而又丑陋的脸,看来就象是两个黄腊的人头。
  他们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却很大,几乎占据了一张脸的三分之一,将眼睛都挤到耳朵旁边去了。
  但他们的目光却很恶毒而锐利,就象是响尾蛇的眼睛。
  然后,他们又开始将披风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一身漆黑的紧身衣服,原来他们的身子也象是毒蛇,细长,坚韧,随时随地都在蠕动着,而且还黏而潮湿,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又觉得恶心。
  这两人长得几乎完全一模一样,只不过左面的人脸色苍白,右面的人脸色却黑如锅底。他们的动作都十分缓慢,缓缓脱下了披风,缓缓叠了起来,缓缓走过柜台,然后,两人一起缓缓走到诸葛雷面前!
  饭铺里静得连李寻欢削木头的声音都听得见,诸葛雷虽想装作没有看到这两人,却实在办不到。
  那两人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那眼色就象是两把蘸着油的湿刷子,在诸葛雷身上刷来刷去。
  诸葛雷只有站起来,勉强笑道
  “两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那脸色苍白的人蛇忽然道:“你就是‘急风剑’诸葛雷?”
  他的声音尖锐,急促,而且还在不停地颤抖着,也就象是响尾蛇发出的声音,诸葛雷听得全身寒毛都涑栗起来道:“不……不敢。”
  那脸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就凭你,也配称急风剑?”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细长的软剑,迎面又一抖这腰带般的软剑,已抖得笔直。
  他用这柄剑指着诸葛雷,一字字道:“留下你从口外带回来的那包东西,就饶你的命。
  那赵老二忽然长身而起,陪笑道:“两位只怕是弄错了,咱们这趟镖是在口外交的货,现在镖车已空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两位……”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剑已缠住了他的脖子,剑柄轻轻一带,赵老二的人头就忽然凭空跳了起来。
  接着,一股鲜血旗花自他脖子里冲出,冲得这人头在半空中又翻了两个身,然后鲜血才雨点般落下,一点点洒在诸葛雷身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瞧直了,两条腿却在不停地弹琵琶。
  但诸葛雷能活到现在还没有死,毕竟是有两手的,他忽然自怀中掏出了个黄布包袱,抛在桌上,道:“两位的招子果然亮,咱们这次的确从口外带了包东西回来,但两位就想这么样带走,只怕还办不到。”
  那黑蛇阴恻恻一笑,道:“你想怎样?”
  诸葛雷道:“两位好歹总得留两手真功夫下来,叫在下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退后七步,忽然“字形左‘口’右‘仓’”地拔出了剑,别人只道他是要和对方拼命了。
  谁知他却一反手,将旁边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来,碟子里装的是虾球,虾球也立刻飞了起来。
  只听剑风嘶嘶,剑光如匹练地一转,十多个虾球竟都被他斩为两半,纷纷落在地上。
  诸葛雷面露得色,道:“只要两位能照样玩一手,我立刻就将这包东西奉上,否则就请两位走吧。”
  他这手剑法实在不弱,话也说得很漂亮,但李寻欢却在暗暗好笑,他这么样一做,别人也就只能斩虾球,不能斩他的脑袋了,他无论是胜是负,至少已先将自己的性命保住再说。
  黑蛇格格笑道:“这只能算是厨子的手艺,也能算武功么?”
  说到这里,他长长吸了口气,刚落到地上的虾球,竟又飘飘地飞了起来,然后,只见乌黑的光芒一闪,满天的虾球忽然全都不见了,原来竟已全都被他穿在剑上,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剑劈虾球虽也不容易,但若想将虾球用剑穿起来,那手劲,那眼力,更不知要困难多少倍。
  诸葛雷面色如土,因为他见到这手剑法,已忽然想起两个人来,他脚下又悄悄退了几步,才嘎声道:“两位莫非就是……就是‘碧血双蛇’么?”
  听到‘碧血双蛇’这四个字,另一个已被吓得面无人色的镖师,忽然就溜到桌子下面去了。
  就连李寻欢身后那虬髯大汗,也不禁皱了皱眉,因为他也知道近年黄河一带的黑道朋友,若论心之黑,手之辣,实在很少有人能在这‘碧血双蛇’之上,听说他们身上披的那件红披风,就用鲜血染成的。
  可是他听到的还是不多,因为真正知道‘碧血双蛇’做过什么事的人,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脑袋已搬家了。
  只听那黑蛇嘿嘿一笑,道:“你还是认出了我们,总算眼睛还没有瞎。”
  诸葛雷咬了咬牙,道:“既然是两位看上了这包东西,在下还有什么话好说的,两位就请……就请拿去吧。”
  白蛇忽然道:“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立刻就放你走,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包袱,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这句话正是诸葛雷他们方才自吹自擂时说出来的,此刻自这白蛇口中说出,每个字都变得象是一把刀。
  诸葛雷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怔了半晌,忽然爬在地上,居然真的围着桌子爬了一圈。
  李寻欢到这时才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这人脾气已变了,难怪他能活到现在。”
  他说话的声音极小,但黑白双蛇的眼睛已一齐向他瞪了过来,他却似乎没有看见,还是在雕他的人像。
  白蛇阴恻恻一笑,道:“原来此地竟还有高人,我兄弟倒险些看走眼了。”
  黑蛇狞笑道:“这包袱是人家情愿送给咱们的,只要有人的剑法比我兄弟更快,我兄弟也情愿将这包袱双手奉上。”
  白蛇的手一抖,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软剑,剑光却如白虹般眩人眼目,他迎风亮剑,傲然道:“只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剑,我兄弟非但将这包袱送给他,连脑袋也送给他!”
  他们的眼睛毒蛇般盯在李寻欢脸上,李寻欢却在专心刻他的木头,仿佛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但门外却忽然与人大声道:“你的脑袋能值几两银子?”
  听到了这句话,李寻欢似乎觉得很惊讶,但也很欢喜,他抬起头,那少年终于走进了这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干透,有的甚至已结成冰屑,但他的身子还是挺得笔直的,直得就象标枪。
  他的脸看来仍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
  他的眼里永远带着种不可屈服的野性,象是随时都在准备争斗,反叛,令人不敢去亲近他。
  但最令人注意的,还是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
  瞧见这柄剑,白蛇目光中的惊怒已变为讪笑,他格格笑道:“方才那句话是你说的么? ”
  少年道:“是。”
  白蛇道:“你想买我的脑袋?”
  少年道:“我只想知道它能值几两银子,因为我要将它卖给你自己。”
  白蛇怔了怔,道:“卖给我自己?”
  少年道:“不错,因为我既不想要这包袱,也不想要这脑袋。”
  白蛇道:“如此说来,你是想来找我比剑了。”
  少年道:“是。”
  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又瞧了瞧他腰畔的剑,忽然纵声狂笑起来,他这一生中实在从未见过这么好笑的事。
  少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完全不懂得这人在笑什么。他自觉说的话并没有值得别人如此好笑的。
  那虬髯大汗暗中叹了口气,似乎觉得这孩子实在穷疯了,诸葛雷也觉得他的脑袋很有毛病。
  只听白蛇大笑道:“我这头颅千金难买……”
  少年道:“千金太多了,我只要五十两。”
  白蛇骤然顿住了笑声,因为他已发觉这少年既非疯子,亦非呆子,更不是在开玩笑的,说的话竟似很认真。
  但他再一看那柄剑,又不禁大笑起来,道:“好,只要你能照这样做一遍,我就给五十两。”
  笑声中,他的剑光一闪,似乎要划到柜台上那根蜡烛,但剑光过处,那根蜡烛却还是纹风不动。
  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可是白蛇这时已吹了口气,一口气吹出,蜡烛突然分成七段,剑光又一闪,七段蜡烛就都被穿上在剑上,最后一段光焰闪动,烛火竟仍未熄灭——原来他方才一剑已将蜡烛削成七截。
  白蛇傲然道:“你看我这个一剑还算快么?”
  少年的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道:“很快。”
  白蛇狞笑道:“你怎样?”
  少年道:“我的剑不是用来削蜡烛的。”
  白蛇道:“那你这把破铜烂铁是用来干什么的?”
  少年的手握上剑柄,一字字道:“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
  白蛇格格笑道:“杀人?你能杀得了谁?”
  少年道:“你!”
  这‘你’字说出口,他的剑已刺了出去!
  剑本来还插在这少年腰带上,每个人都瞧见了这柄剑。
  忽然间,这柄剑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每个人也都瞧见三尺长的剑锋自白蛇的咽喉穿过。
  但却没有一个人看清他这柄剑是如何刺入白蛇咽喉的!
  没有血流下,因为血还未及流下来。
  少年瞪着白蛇,道:“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剑快!”
  白蛇喉咙里‘格格’的响,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动,鼻孔渐渐扩张,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
  鲜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来。
  黑蛇的剑已扬起,但却不敢刺出,他脸上的汗不停的在往下流,掌中的剑也在不停的颤抖。
  只见少年忽然拔出了剑,鲜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里标出,他闷着的一口气也吐了出来,狂吼道:“你……”
  这一声狂吼发出后,他的人就扑面跌倒。
  少年却已转问黑蛇,道:“他已认输了,五十两银子呢?”
  他的仍是那么认真,认真得就象个傻孩子。
  但这次却再也没有一个人笑他了。
  黑蛇连嘴唇都在发抖,道:“你……你……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杀他的么?”
  少年淡淡笑道:“不错。”
  黑蛇的一张脸全都扭曲起来,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忽然甩却了掌中的剑,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将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怀中的银子一锭锭掉了下来,他用力将银子掷到少年的面前,哭嚎着道:“给你,全给你……”
  他就象个疯子似的狂奔了出去。
  那少年既不追赶,也不生气,却弯腰拾了两锭银子起来,送到柜台后那掌柜的面前,道:“你看这够不够五十两?”
  那掌柜的早已矮了半截,缩在柜台下,牙齿格格地打战,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拚命地点头。
  到了这时,李寻欢才回头向那虬髯大汗一笑,道:“我没有说错吧?”
  虬髯大汗叹了口气,苦笑道:“一点也不错,那玩具实在太危险了。”
  他瞧见那少年已向他们走了过来,但却未瞧见诸葛雷的动作,诸葛雷一直就没有从桌子下爬起来。
  此刻他竟忽然掠起,一剑向少年的后心刺出!
  他的剑本不慢,少年更绝未想到他会出手暗算——他杀了白蛇,诸葛雷本该感激他才是,为何要杀他呢!
  眼看这一剑已将刺穿他的心窝,谁知就在此时,诸葛雷忽然狂吼一声,跳起来有六尺高,掌中的剑也脱手飞出,插在屋梁上。
  剑柄的丝穗还在不停的颤动,诸葛雷双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睛瞪着李寻欢,眼珠都快凸了出来。
  李寻欢此刻并没有在刻木头,因为他手里那把刻木头的小刀已不见了。
  鲜血一丝丝自诸葛雷的背缝里流了出来。
  他瞪着李寻欢,咽喉里也在‘格格’地响,这时才有人发现李寻欢刻木头的小刀已到了他的咽喉上。
  但也没有一个人瞧见这小刀是怎会到他咽喉上的。
  只见诸葛雷满头大汗如雨,脸已痛得变形,忽然咬了咬牙,将那柄小刀拔了出来,瞪着李寻欢狂吼道:“原来是你……我早该认出你了!”
  李寻欢长叹道:“可惜你直到现在才认出我,否则你也许就不会做出如此丢人的事了! ”
  他这句话诸葛雷并没有听到,已永远听不到了。
  少年也曾回头瞧了一眼,面上也曾露出些惊奇之色,似乎再也想不到这人为什么要杀他?
  但他只不过瞧了一眼,就走到李寻欢面前,他充满了野性的眸子里,竟似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意。
  他也只不过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请你喝酒。”

第二章、海内存知己

  马车里堆着好几坛酒,这酒是那少年买的,所以他一碗又一碗地喝着,而且喝得很快。
  李寻欢瞧着他,目中充满了愉快的神色,他很少遇见能令他觉得有趣的人,这少年却实在很有趣。
  道上的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行冰上,纵是良驹也难驾驭,那虬髯大汉已在车轮捆起几条铁链子,使车轮不致太滑。
  铁链拖在冰雪上,‘格朗格朗’地直响。
  少年忽然放下酒碗,瞪着李寻欢道:“你为什么定要我到你马车上来喝酒?”
  李寻欢笑了笑,道:“只因为那客栈已非久留之地。”
  少年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无论谁杀了人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麻烦的,我虽不怕杀人,但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烦。”
  少年默然半晌,这才又从坛子里勺了一碗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李寻欢含笑望着,很欣赏他的喝酒的样子。
  过了半晌,少年竟也叹了口气,道:“杀人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些人却实在该杀,我非杀人不可!”
  李寻欢微笑道:“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才杀那白蛇的么?”
  少年道:“没有五十两银子,我也要杀他,有了五十两银子更好。”
  李寻欢道:“为什么你只要五十两?”
  少年道:“因为他只值五十两。”
  李寻欢笑了,江湖中该杀的人很多,也有些不只值五十两的,所以你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大富翁,我也常常会有酒喝了。”
  少年道:“只可惜我太穷,否则我也该送你五十两的。”
  李寻欢道:“为什么?”
  少年道:“因为你替我杀了那个人。”
  李寻欢大笑道:“你错了,那人非但不值五十两,简直连一文都不值。”
  他忽又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杀你么?”
  少年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白蛇虽然没有杀他,但却已令他无法在江湖中立足,你又杀了白蛇他只有杀了你,以后才可以重新扬眉吐气,自吹自擂,所以他就非杀你不可,江湖中人心之险恶,只怕你难以想象的。”
  少年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有时人心的确比虎狼还恶毒得多,虎狼要吃你的时候,最少先让你知道。”
  他喝下一碗酒后,忽又接道:“但我只听到过人说虎狼恶毒,却从未听过虎狼说人恶毒,其实虎狼只为了生存才杀人,人却可以不为什么就杀人,而且据我所知,人杀死的人,要比虎狼杀死的人多得多了。”
  李寻欢凝注着他,缓缓道:“所以你就宁可和虎狼交朋友?”
  少年又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着道:“只可惜他们不会喝酒。”
  这是李寻欢第一次见到少年的笑,他从未想到笑容竟会在一个人的脸上造成这么大的变化。
  少年的脸本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使得李寻欢时常会理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
  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他这人竟忽然变了,变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可爱。
  李寻欢从未见过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动心的。
  少年也在凝注着,他忽又问到:“你是不是个很有名的人?”
  李寻欢也笑了,道:“有名并不是件好事。”
  少年道:“但我却希望变得很有名,我希望能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又变得孩子般认真。
  李寻欢笑道:“每个人都希望成名,你至少比别人都诚实得多。”
  少年道:“我和别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只有死!”
  李寻欢开始有些吃惊了,忍不住说道:“为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他这句话,目中却流露出一种悲伤愤怒之色,李寻欢这才发觉他有时虽然天真坦白得象个孩子,但有时却又似藏着许多秘密,他的身世,如谜却又显然充满了悲痛与不幸。
  李寻欢柔声道:“你若想成名,至少应该先说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这次沉默得更久,然后才缓缓道:“认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飞。”
  阿飞!?
  李寻欢笑道:“你难道姓‘阿’么?世上并没有这个姓呀。”
  少年道:“我没有姓!”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烧起来,李寻欢知道这种火焰连眼泪都无法熄灭,他实在不忍再问下去。谁知那少年忽又接道:“等到我成名的时候,也许我会说出姓名,但现在……”
  李寻欢柔声道:“现在我就叫你阿飞。”少年道:“很好,现在你就叫我阿飞——其实你无论叫我什么名字都无所谓。”
  李寻欢道:“阿飞,我敬你一杯。”
  刚喝完了半碗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又泛起那种病态的嫣红色,但他还是将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倒进脖子里。
  阿飞吃惊地瞧着他,似乎想不到这位江湖的名侠身体竟是如此虚弱,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快地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
  李寻欢忽然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这朋友?”
  阿飞沉默着,李寻欢笑道:“只因为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却没有劝我戒酒的第一个人。”
  阿飞道:“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
  李寻欢道:“本来连碰都不能碰的。”
  阿飞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伤心事?”
  李寻欢明亮的眼睛黯淡了,瞪着阿飞道:“我有没有问过你不愿回答的话?有没有问过你的父母是谁?武功是谁传授的?从哪来?到哪里去?”
  阿飞道:“没有。”
  李寻欢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阿飞静静地凝注他半晌,展颜一笑,道:“我不问你。”
  李寻欢也笑了,他似乎想再敬阿飞一杯,但刚勺起酒,已咳得弯下腰去,连气都喘不过来。
  阿飞刚替他推开窗子,马车忽然停下。
  李寻欢探首窗外,道:“什么事?”
  虬髯大汉道:“有人挡路。”
  李寻欢皱眉道:“什么人?”
  虬髯大汉似乎笑了笑,道:“雪人。”
  道路的中央,不知被哪家顽童堆起个雪人,大大的肚子,圆圆的脸,脸上还嵌着两粒煤球算作眼睛。
  他们都下了车,李寻欢在长长地呼吸着,阿飞却在出神地瞧着那雪人,象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雪人似的。
  李寻欢望向他,微笑道:“你没有堆过雪人?”
  阿飞道:“我只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实全都枯萎,令鸟兽绝迹,令人寂寞、饥饿。”
  他捏个雪球,抛了出去,雪球呼啸着飞到远方,散开,不见,他目光也在远望着远方,缓缓道:“对那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人说来,雪也许很可爱,因为他们不但可以堆雪人,还可以赏雪景,但对我们这些人……”
  他忽然瞪着李寻欢,道:“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长大的,风、雪、霜、雨,都是我最大的敌人。”
  李寻欢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团雪球,道:“我不讨厌雪,但我却最讨厌别人挡我的路。”
  他也将雪球抛出去,‘砰’地击在那雪人上。
  雪花四溅,那雪人竟没有被他击倒。
  只见一片片冰雪自那雪人身上散开,煤球也被击落,圆圆的脸也散开,却又有张死灰般的脸露了出来。
  雪人中竟藏着一个真正的人。
  死人!
  死人的脸绝不会有好看的,这张脸尤其狰狞丑恶,一双恶毒的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
  阿飞失声道:“这是黑蛇!”
  黑蛇怎会死在这里?
  杀他的人,为什么要将他堆成雪人,挡住道路?
  虬髯大汉将他的尸体自雪堆中提了起来,蹲下去仔细地瞧着,似乎想找出他致命的伤痕。
  李寻欢沉思着,忽然道:“你可知道是谁杀死他的么?”
  阿飞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就是那包袱。”
  阿飞皱眉道:“包袱?”
  李寻欢道:“那包袱一直在桌上,我一直没有太留意,但等到黑蛇走了后,那包袱也不见了,所以我想,他故意作出那种发疯的样子来,就为的是要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他才好趁机将那包袱攫走。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但他却未想到那包袱竟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杀他的人,想必就是为了那只包袱。”
  他不知何时已将那小刀拿在手上,轻轻地抚摸着,喃喃道:“那包袱里究竟是什么呢?为何有这么多人对它发生兴趣?也许我昨天晚上本该拿过来瞧瞧的。”
  阿飞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忽然道:“杀他的人,既是为了那包袱,那么他将包袱夺走之后,为什么要将黑蛇堆成雪人,挡住路呢?”
  李寻欢神情看来很惊讶。
  他发觉这少年虽然对人情世故很不了解,有时甚至天真得象个孩子,但智慧之高,思虑之密,反应之快,他这种老江湖也赶不上。
  阿飞道:“那人是不是已算准这条路不会有别人走,只有你的马车必定会经过这里,所以要在这里将你拦住。”
  李寻欢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沉声道:“你找出他的致命伤没有?”
  虬髯大汉还未说话,李寻欢忽又道:“你不必找了。”
  阿飞道:“不错,人都已来了,还找什么。”
  李寻欢耳力之敏,目力之强,可说冠绝天下,他实未想到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同样灵敏。
  这少年似乎天生有种野兽般的本能,能觉察到别人觉察不出的事,李寻欢向他赞许地一笑,然后就朗声道:“各位既已到了,为何不过来喝杯酒呢?”
  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积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人大笑着道:“十年不见,想不到探花郎的宝刀依然未老,可贺可喜。”
  笑声中,一个颧骨高耸,面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鹰的独臂老人,已大步自左面的雪林中走了出来。
  右面的雪林中,也忽然出现了个人,这人干枯瘦小,脸上没有四两肉,象是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阿飞一眼便已瞥见,这人走出来之后,雪地上竟全无脚印,此地雪虽已结冰,但冰上又有积雪。
  这人居然踏雪无痕,虽说多少占了些身材的便宜,但轻功之高,也够吓人的了。
  李寻欢笑道:“在下入关还不到半个月,想不到‘金狮镖局’的查总镖头,和‘神行无影’虞二先生就全都来看我了,在下的面子实在不小。”
  那矮小老人阴沉地一笑,道:“小李探花果然是名不虚传,过目不忘,咱们只在十三年前见过一次面,想不到探花郎竟还记得我虞二拐子这老废物。”
  阿飞这才发现他竟有条腿是跛的,他实在想不到一个轻功如此高明的人,竟是个跛子。
  却不知这虞二拐子就因为右腿天生畸形残废,是以从小就苦练轻功,他要以超人的轻功,来弥补天生的缺陷。
  阿飞倒不禁对这老人觉得很佩服。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两位既然还请来几位朋友,为何不一齐为在下引见引见呢?”
  虞二拐子冷冷道:“不错,他们也久闻小李探花的大名了,早就想见见阁下。”
  他说着话,树林里已走出四个人来,此刻虽然是白天,但李寻欢见了这四人,还是不觉倒抽了口冷气。
  这四人年纪虽然全已不小,但却打扮得象是小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五颜六色,花花绿绿,脚上穿的也是绣着老虎的童鞋,腰上还系着围裙,四人虽都是浓眉大眼,像狞恶,但却偏偏要作出顽童的模样,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叫人见了,连隔夜饭都要吐了出来。
  最妙的是,他们手腕上,脚踝上,竟还戴满了发亮的银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直响。
  虬髯大汉一见这四人,脸色立刻变得铁青,忽然嘎声道:“那黑蛇不是被人杀死的。”
  李寻欢道:“哦?”
  虬髯大汉道:“他是被蝎子和蜈蚣蜇死的。”
  李寻欢脸色也变了变,沉声道:“如此说来,这四位莫非是苗疆‘极乐峒’五毒童子的门下?”
  四人中的黄衣童子格格一笑,道:“我们辛辛苦苦堆成的雪人被你弄坏了,我要你赔。 ”‘赔’字出口,他身子忽然飞掠而起,向李寻欢扑了过来,手足上的镯子如摄魂之铃,响声不绝。
  李寻欢只是含笑瞧着他,动也不动。
  但虞二麻子却也忽然飞起,半空中迎上了那黄衣童子,拉住他的手斜斜飞到一边。‘金狮’查猛也立刻大笑道:“探花郎家财万贯莫说一个雪人,就算金人他也赔得起的,但四位却不可着急,先待我引见引见。”
  一个红衣童子笑嘻嘻道:“我知道他姓李,叫李寻欢。”
  另一黑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所以我们早就想找他带我们去寻寻欢,找找乐子了。”
  剩下的一个绿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学问不错,中过皇帝老儿点的探花,听说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探花。”
  红衣童子笑嘻嘻道:“只可惜这小李探花却不喜欢做官,反而喜欢做强盗。”
  他们在这里说,别人还未觉得怎样,阿飞却听得出了神,他实在想不到他这新交的朋友,竟有如此多姿多采的一生。
  他却不知道这些人只不过仅将李寻欢多采的一生,说出了一鳞半爪而已,李寻欢这一生的故事,他们就算不停地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阿飞也未发现李寻欢面上虽还带着微笑,目中却露出痛苦之色,象是别人只要一提及他的往事,就令他心碎。
  突听虞二拐子沉着脸道:“你们对李探花的故事实在知道不少,但你们可听过,小李神刀,冠绝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虚发!”
  那黄衣童子吃吃笑道:“出手一刀,例不虚发……原来你是怕我被他手上那把小刀弄死,回去无法向我师傅交代,所以才拉住我手的。”
  李寻欢微笑着道:“但各位只管放心,在下的第二刀就不怎么样高明了,而一刀是万万杀不死六个人的!”
  他忽也沉下脸,瞪着查猛道:“所以各位若是想来为诸葛雷复仇,还是不妨动手!”
  ‘金狮’查猛干笑了两声,道:“诸葛雷自己该死,怎么能怪李兄。”
  李寻欢道:“各位既非为了复仇而来,难道真的是找我来喝酒的么?”
  查猛沉吟着,象是不知该如何措词。
  虞二拐子已冷冷道:“我们只要你将那包袱拿出来!”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包袱?”
  查猛道:“不错,那包袱乃是别人重托给‘金狮镖局’的,若有失闪,敝镖局数十年的声名就从此毁于一旦。”
  李寻欢瞧了黑蛇的尸身一眼,道:“包袱难道不在他身上?”
  查猛道:“李兄这是说笑,有李兄在场,区区的黑蛇怎么能将那包袱拿得走。”
  李寻欢皱了皱眉,叹息着喃喃道:“我平生最怕麻烦,麻烦为什么总要找上我?”
  查猛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接着又道:“只要李兄肯将那包袱发还,在下非但立刻就走,而且多少总有点心意,给李兄饮酒压惊。”
  李寻欢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刀,忽然笑道:“不错,那包袱的确在我这里,但我却还未决定是否将它还给你们,你们最好让我考虑考虑。”
  查猛面上已变了颜色,虞二拐子却抢着道:“却不知阁下要考虑多久?”
  李寻欢道:“有一个时辰就已足够了,一个时辰后,还在此地相见。”
  虞二拐子想也不想,立刻道:“好,一言为定!”
  他再也不说一句话,挥手就走。
  黄衣童子忽然格格一笑,道:“有半个时辰,就可以逃得很远了,何必要一个时辰。”
  虞二拐子沉着脸道:“小李探花自出道以后,退隐之前,七年中身经大小三百余战,从来也未曾逃过一次。”
  他们来得虽快,退得更快,霎眼间已全都失去踪影,再听那清悦的手镯声,已远在十余丈外。
  阿飞忽然道:“包袱并不在你手上。”
  李寻欢道:“嗯。”
  阿飞道:“既然不在,你为何要承认?”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纵然说没有拿,他们也绝不会相信的,迟早还是难免出手一战,所以我倒不如索性承认了,也免得跟他们噜嗦麻烦。”
  阿飞道:“既然迟早难免一战,你还考虑什么?”
  李寻欢道:“在这一个时辰中,我要先找到一个人。”
  阿飞道:“什么人?”
  李寻欢道:“偷那包袱的人。”
  阿飞道:“你知道他是谁?”
  李寻欢道:“昨天那酒店中有三个金狮镖局的镖头,除了诸葛雷何那赵老二外
  还有一个人,我要找的就是他!”
  阿飞沉默了半晌,道:“你说的可是那穿着件紫缎团花皮袄,腰上似乎缠着软鞭,耳朵还有撮黑毛的矮子么?”
  李寻欢微笑道:“你只瞧了他两眼,想不到已将他瞧得如此仔细。”
  阿飞道:“我只瞧了一眼,一眼就已足够了。”
  李寻欢道:“不错,我说的就是他,昨天在酒店中的人,只有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他一直躲在旁边,没有人注意他,所以也只有他有机会拿那包袱。”
  阿飞沉思着,道:“嗯。”
  李寻欢道:“就因为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所以存心要将之吞没,但他却怕查猛怀疑于他,所以就将责任推到我身上。”
  他淡淡一笑,接着道:“好在我替别人背黑锅,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阿飞道:“查猛他们知道你的行踪,自然就是他去通风报讯的。”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他为了怕查猛怀疑到他,暂时绝不敢逃走!”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所以他现在必定和查猛他们在一齐,只要找到查猛,就可以找得到他!”
  李寻欢拍了拍他肩头,笑道:“你只要在江湖中混三五年,就没有别人好混的了,以后我们若是还有机会见面,希望还是朋友。”
  他大笑着接道:“因为我实在不愿意有你这样的仇敌。”
  阿飞静静地望着他,道:“你现在要我走?”
  李寻欢道:“这是我的事,和你并没有关系,别人也没有找你……你为何还不走?”
  阿飞道:“你是怕连累了我,还是已不愿和我同行?”
  李寻欢目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却还是微笑着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们反正迟早总是要分手的,早几天迟几天,又有什么分别?”
  阿飞沉默着,忽然自车厢中倒了两碗酒,道:“我再敬你一杯……”
  李寻欢接过来一饮而尽,慢声道:“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他想笑一笑,却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阿飞又静静地望了他很久,忽然转过身,大步而去。
  这时天边又霏霏地落下了雪来,天地间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声音。
  李寻欢望着这少年坚挺的身子在风雪中渐渐消失,望着雪地上那漫长的,孤独的脚印… …
  他立刻又倒了碗酒,高举着酒杯,喃喃道:“来,少年人,我再敬你一杯,你可知道我并不是真的要你走,只不过你前程远大,跟着我走,永远没好处的,我这人好象已和倒霉,麻烦,危险,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我已不能再交别的朋友了!”
  阿飞自然已听不到他的话了。
  那虬髯大汉始终就象石像般站在一边,既没有说话,满身虽已积满了冰雪,他也绝不动一动。
  李寻欢又饮尽了杯中的酒,才转身望着他,道:“你在这里等着,最好将这条蛇的尸体也埋起来,我……我一个时辰,就会回来的。”
  虬髯大汉垂下了头,忽然道:“我知道金狮查猛虽以掌力雄浑成名,但却只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少爷你在四十招内就可取他首级。”
  李寻欢淡淡笑道:“也许还用不着十招!”
  虬髯大汉道:“虞二拐子呢?”
  李寻欢道:“他轻功不错,据说暗器也很毒辣,但我还是足可对付他的。”
  虬髯大汉道:“据说‘极乐峒’门下每人都有几手很邪气的外门功夫,方才看他们的出手,果然和中原的武功路数不同……”
  李寻欢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放心,就凭这些人,我还未放在心上。”
  虬髯大汉的面色却很沉重,缓缓道:“少爷也用不着瞒我,我知道此行若非极凶险,少爷就绝不会让那位……那位飞少爷走的。”
  李寻欢板起了脸,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多嘴起来了。”
  虬髯大汉果然不敢再说什么,头垂得更低,等他抬起头来时,李寻欢已走入树林,似乎又在咳嗽着。
  这断续的咳嗽声在风雪中听来,实在令人心碎。
  但风雪终于连他的咳嗽声也一齐吞没。
  虬髯大汉目中已泛起泪光,黯然道:“少爷,咱们在关外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又要入关来受苦呢?十年之后,你难道还忘不了她?还想见她一面?可是你见着她之后,还是不会和她说话的,少爷你……你这又何苦呢?……”
  一进了树林,李寻欢那种懒散,落寞的神情就完全改变了,他忽然变得就象条猎犬那么轻捷,矫健。
  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有效地运用,雪地上,枯枝间甚至空气里,只要有一丝敌人留下的痕迹,一丝异样的气息,他都绝不会错过,二十年来,世上从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他的追踪。
  他行动虽快如脱兔,但看来并不急躁匆忙,就象是个绝顶的舞蹈者,无论在多么急骤的节奏下,都还是能保持他优美柔和的动作。
  十年前,他放弃了他所有的一切,黯然出关去的时候,也曾路过这里,那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
  他记得这附近有个小小的酒家,远远就可以看到那高挑的青帘,所以他也会停下车来,去喝了几斤酒。
  酒虽不佳,但那地方面对青山,襟带绿水,春日里的游人很多,他望着那些欢笑着的红男绿女,一杯杯喝着自己的苦酒,准备从此向这十丈软红告别,这印象令他永远也不能忘记。
  现在,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这里,经过了十年的岁月,人面想必已全非,昔日的垂髫幼女,如今也许已嫁作人妇,昔日的恩爱夫妻,如今也许已归于黄土,就连昔日的桃花,如今已被掩埋在冰雪里。
  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家仍在。
  他这么想,倒并不是为了要捕捉往日的回忆,而是他认为金狮查猛他们说不定就落脚在那酒家里。
  冰雪中的世界,虽然和春风中大不相同,但他经过这条路时,心里仍不禁隐隐感觉到一阵阵刺痛。
  财富、权势、名誉和地位,都比较容易舍弃,只是那些回忆,那些辛酸多于甜蜜的回忆,却象是沉重的枷锁,是永远也抛不开,甩不脱的。
  李寻欢自怀中摸出个扁扁的酒瓶,将瓶中的酒全灌进喉咙,等咳嗽停止之后,才再往前走。
  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
  那是建筑在山脚下的几间敞轩,屋外四面都有宽阔的走廊,朱红的栏杆,配上碧绿的纱窗。
  他记得春日里这里四面都开遍了一种不知名的山花,缤纷馥郁,倚着朱红的栏杆赏花饮酒,淡酒也变成了佳酿。
  如今栏杆上的红漆已剥落,红花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车辙马蹄纵横,还可以听到屋后有马嘶声随风传出。
  李寻欢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查猛他们果然落脚在这里!因为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绝不会有其他游客的。
  他的行动更快,更小心,静静地听了半晌,酒店里并没有人声,他皱了皱眉,箭一般窜了过去。
  到了近前,就可以发觉这酒店实在静得出奇,除了偶尔有低低的马嘶外,别的声音一丝也没有。
  走廊上的地板已腐旧,李寻欢的脚刚踏上去,就发出‘吱’的一声,他立刻后退了十几尺。
  但酒店里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李寻欢微一沉吟,轻快地绕到屋子后面,他心里在猜测,也许‘金狮’查猛并没有回到这里。
  可是他却立刻就见到了查猛!
  查猛竟正在直着眼睛,瞪着他!
  查猛的眼睛几乎完全凸了出来,淡金色的脸看来竟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他就站在马廊前的一根柱子旁。
  廊中的马在低嘶着,踢着脚,查猛却只是站在那里,既不出声,也不动,就象是个泥塑的,还未着色的人像。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道:“想不到!……”
  他只说了三个字,就立刻停住了嘴。
  因为他已发觉查猛是再也听不到任何人说话的声音了。

第三章、宝物动人心

  李寻欢再一注视,那查猛的咽喉,竟已被洞穿!杀他的人显然不愿他的鲜血溅上自己的衣裳,所以一剑刺穿他的咽喉后,就立即塞了团冰雪在创口里,等到冰雪被热血溶化的时候,血却也已被冰凝结住了。
  他的尸体仍笔直的站着,倚着木柱并没有倒下来,由此可见,杀他的那人,身法是多么轻,多么快!他一剑刺穿查猛的咽喉后,就立即拔出了剑,连一丝多馀的力量都没有,所以才没有碰倒查猛的尸体。
  查猛自然是准备抵抗的,但等到这一剑刺穿咽喉后,他的招式还没有使出来,所以他的尸体仍在保持着平衡。
  这一剑好快!
  李寻欢面上露出了惊奇之彩色,他知道‘金狮’查猛成名已二十多年,并没有吃过多大的亏。
  金狮镖局的招牌也很硬,由此可见,查猛并非弱者,但他却反抗之力都没有,一剑就被人洞穿了咽喉!
  他就算是个木头人,要想一剑将这木头人的咽喉刺穿,而不将它撞倒,也绝不是件容易事。
  李寻欢一转身,窜入那酒店里,门上并没有挂帘子,里面也没有摆上桌椅,显见这酒店也并不想在这种天气做生意。
  很宽敞的屋子里,只有靠窗旁摆着一桌菜,但菜大多都没有动过,甚至连杯里的酒都没有喝。
  来自极乐峒的那四个‘童子’,也已变成了四个死尸!
  死尸的头向外,足向里,像是‘十’字,黄衣童子的足底和绿衣童相对,黑衣童和红衣童相对,右手腕上的金镯已褪下,落在手边,四人的脸上还带着狞笑,咽喉竟也是被一剑刺穿的!
  再看虞二拐子,也已倒在角落里的一个柱子旁,他的双手紧握,似乎还握着满把暗器。
  但暗器还未发出,他也已被一剑刺穿咽喉!
  李寻欢也不知是惊奇,还是欢喜,只是不住喃喃道:“好快的剑……好快的剑……”
  若在两日以前,他实在猜不出普天之下,是谁有这么快的剑法,昔年早称当代第一剑客的天山‘雪鹰子’,剑法虽也以轻捷飘忽见长,但出手绝不会有如此狠辣,何况自从鹰愁涧一役之后,这位不可一世的名剑客已封剑归隐,到如今只怕也埋骨在天山绝顶,亘古不化的冰雪下了。
  至于昔日纵横天下的名侠,沈浪,熊猫儿,王怜花,据说早已都买舟入海,去寻海外的仙山,久已不在人间了。
  何况他们用的都不是剑!
  除了这些人之外,李寻欢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谁的剑如此快,直到现在,他已知道是还有这么一个人的。
  就是那神秘、孤独,而忧郁的少年阿飞!
  李寻欢闭起眼睛,彷佛就可以看到他落寞的走入这屋子里,极乐峒的护法童子们立刻迎了上去,将他包围。
  但他们的金镯褪下,面上的狞笑还未消失,阿飞的剑已如闪电,如毒蛇般将他们的咽喉刺穿。
  虞二拐子在一旁想发暗器,他以轻功和暗器成名,手脚自然极快,但他的手刚抓起暗器,还未发出,剑已飞来,一剑穿喉!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玩具,居然有人说他的剑像玩具……”
  他忽然发现柱子上有用剑尖划出来的字:“你替我杀了诸葛雷,我就替你杀这些人,我不再欠你的债了,我知道一个人绝不能欠债!”
  看到这里,李寻欢不禁苦笑道:“我只替你杀了一个人,你却替我杀了六个,你知道一个人不能欠债,为何要我欠你的债呢?”他又接着看下去!
  “我替你杀的人虽多些,但情况不同,你杀的一个足可抵得上这六个,所以你也不欠我,我也不愿别人欠我的债!”
  李寻欢失笑道:“你这帐算的不太精明,看来以后做不得生意。”
  柱子上只有这几句话,却还有个箭头。
  李寻欢自然立刻顺着这箭头所指的方向走过去,刚走进一扇门,他就听到了一声惊呼!
  有柄很亮的剑,剑尖正指着他!
  剑尖,在微微的颤抖着!
  握剑的是个很发福的老人,胡子虽还没有白,但脸上的皱纹已很多,可见年纪已不小了。
  这老人双手握剑,对着李寻欢大声道:“你……你是什么人?”
  他虽然尽量想说得大声些,可是声音偏偏有些发抖。
  李寻欢忽然认出他是谁了,微笑道:“你不认得我人?”
  老人只是在摇头。
  李寻欢道:“我却认得你就是这里的老板,十年前,你还陪过我喝了几杯酒哩。”
  老人目中的警戒之色已少了些,双手却还是紧握着剑柄,道:“客官贵姓?”
  李寻欢道:“李,木子李。”
  老人这才长长吐口气,手里的剑也‘当’的落在地上,展颜道:“原来是李……李探花,老朽已在这里等了半天了。”
  李寻欢道:“等我?”
  老人道:“方才有位公子……英雄,杀了很多人……恶人,却留下个活待,交给老朽看守,说是有位李探花就会来的,要老朽将这人交给李探花,若是此间出了什么差错,他就会来……来要老朽的命。”
  李寻欢道:“人呢?”
  老人道:“在厨房里。”
  厨房并不小,而且居然很干净,果然有个人被反绑在椅子上,长得很瘦小,耳边还有撮黑毛。
  李寻欢早已想到阿飞就是要将这人留给他拷问的,但这人却显然未想到还会见到李寻欢,目中的惊惧之色更浓,嘴角的肌肉也在不停的抽搐着,却说不出话来——阿飞不但紧紧的绑住了他,还用布塞住了他的嘴。
  他显然是怕这人用威胁利诱的话来打动这老人,所以连嘴也塞住,李寻欢这才发觉他居然还很细心。
  但他为什么不索性点住这人的穴道呢?
  李寻欢手里的刀光一闪,只不过是挑去了这人嘴里塞住的布而已,这人却已几乎被吓晕了。
  他想求饶,但嘴里乾得发麻,一个字也说不出话来。
  李寻欢也没有催他,却在他对面坐下,又请那老人将外面的酒等全都搬了进来,他倒了杯酒喝下去,才微笑着道:“贵姓?”
  那人脸已发黄,用发乾的舌头舐着嘴唇,嗄声道:“在下洪汉民。”
  李寻欢道:“我知道你喝酒的,喝一杯吧。”
  他居然又挑断了这人身上绑着的绳子,倒了杯酒递过去,这人吃惊的张大了眼睛,用力捏着自己被困得发麻的手臂,既不敢伸手来接这杯酒,又不敢不接。
  李寻欢笑着道:“有人若请我喝酒,我从来不会拒绝的。”
  洪汉民只有接过酒杯,他的手直抖,虽然总算喝下去半杯酒,还有半杯却都洒到身上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可惜……你若也像我一样,找把刀来刻刻木头,以后手就不会发抖,雕刻可以使手稳定,这是我的秘诀。”
  他又倒了两杯酒,笑道:“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塌,这两件事你以后一定要牢记在心。”
  洪汉民用两只手端着酒杯,还生怕酒泼了出来,赶紧用嘴凑上去,将一杯酒全喝了个乾净。
  李寻欢道:“很好,我一生别的都没有学会,只学会了这两件事,现在已全都告诉了你,你应该怎么样来感谢我?”
  洪汉民道:“在下……在下……”
  李寻欢道:“你也用不着做别的事,只要将那包袱拿出来,我就很满意了。”
  洪汉民的手又一抖,幸好杯子里已没有酒了。
  他长长吸进了一口气,道:“什么包袱?”
  李寻欢道:“你不知道?”
  洪汉民脸上很尽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道:“在下真的不知道。”
  李寻欢摇着头叹道:“我总以为喜欢喝酒的人都比较直爽,可是你……你实在令我失望。”
  洪汉民陪笑道:“李……李大侠只怕是误会了,在下的确……”
  李寻欢忽然沉下脸,道:“你喝了我的酒,还要骗我,把酒还给我吧。”
  洪汉民道:“是,是……在下这就去买。”
  李寻欢道:“我只要你方才喝下去的两杯,买别的酒我不要。”
  洪汉民怔了怔,用袖子直擦汗,吃吃道:“但……但酒已喝在肚子里,怎么还呢?”
  李寻欢道:“这倒容易。”
  刀光一闪,小刀已抵住了洪汉民的胸膛。
  李寻欢冷冷道:“酒既然在你肚子里,我只要将你的肚子剖开就行了。”
  洪汉民脸色发白,勉强笑道:“李大侠何必开小人的玩笑。”
  李寻欢道:“你看我这像是开玩笑?”
  他的手微微用了些力,将小刀轻轻在洪汉民的胸膛上一刺,想将他的胸膛刺破一点,让他流一点血。
  因为只有懦夫才会说谎,而懦夫一看到自己的血,就会被骇出实话了,这道理谁也不会比李寻欢更清楚。
  谁知道刀尖刺下,竟好像刺在一个石面上,洪汉民还是满面假笑,似乎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李寻欢目光闪了闪,手已停了下来,这懦夫居然刀枪不入,李寻欢居然也并没有吃惊。
  他反而微笑着道:“你在江湖中混了已有不少时候了吧。”
  洪汉民想不到他忽然会问出这句话来,怔了怔,陪笑道:“已有二十年了。”
  李寻欢道:“那么你总该知道江湖中有几件很神奇的宝物,这些宝物虽很少有人能真的见到,但却已传说多年,其中有一件就是……”
  他眼睛盯着洪汉民,一字字接着道:“就是金丝甲,据说此物刀枪不入,水火不伤,你既已在江湖中混了二十年,总该听说过。”
  洪汉民的脸已经变得好像一块抹桌布,跳起来就想逃。
  他的身法并不慢,踪身一掠到了门口,但他正要窜出门的时候,李寻欢也已站在门口了。
  洪汉民咬了咬牙,一转身就解下了条亮银链子枪,银光洒开,链子枪毒蛇般向李寻欢刺了过去。
  看来他在这柄枪上至少已有二三十年的功夫,这一招刺出,软软的链子枪竟被抖得笔直,带着劲风直刺李寻欢的咽喉。
  只听‘当’的一声,李寻欢只抬了抬手,他手里还拿着酒杯,就用这酒杯套住了枪尖。
  也不知怎地,枪尖竟没有将酒杯击碎。
  李寻欢笑道:“以后若再有人劝我戒酒,我一定要告诉他喝酒也有好处的,而且酒杯还救过我一次命。
  洪汉民就像石头人般怔在那里,满头汗落如雨。
  李寻欢道:“你若不想打架了,就将身上的金丝甲脱下来作酒资吧,那勉强也可抵得过我的两杯酒了。”
  洪汉民颤声道:“你……你真要……”
  李寻欢道:“我倒并不是真的想要这东西,你能趁我不备,将包袱偷走,也算你的本事,但你却不该对别人说包袱是我拿的,我这人最不喜被人枉。”
  洪汉民道:“不错,包袱是……是小人拿的,包袱里也的确就是金丝甲,可是……可是 ……”
  他非但已急得说不出话,连眼泪都快被急了出来。
  李寻欢道:“金丝甲虽然是防身至宝,但你得了有什么用呢?你就算穿着十件金丝甲,我一刀还是可以要你的命,你何必为了它拼命?”
  他叹息接着道:“世间的宝物,唯有德者居之,这种东西更不是你们这种人应该有的,你将它送给我,也许还可以多活几年。”
  洪汉民嗄声道:“小人也知道不配有这种东西,但小人也并不想将之据为己有……”
  李寻欢道:“难道你本来就想将它送给别人么?送给谁?”
  洪汉民咬着牙,连嘴唇都被咬出血来。
  李寻欢悠然道:“我有很多法子能要人说实话,可是我并不喜欢用,所以我希望你莫要也逼我用出来。”
  洪汉民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我说。”
  李寻欢道:“你最好从头说起。”
  洪汉民沉吟着道:“李大侠可知道有个‘神偷’戴五么?这种下五门的小贼,李大侠也许不会知道的。”
  李寻欢笑道:“我非但知道这人,而且还认得他,他的轻功和手上功夫都算不弱,而且酒量也很不错。”
  洪汉民道:“这‘金丝甲’,就是他不知从那里偷来的。”
  李寻欢道:“哦?那么,又怎会到了你们手上呢?”
  洪汉民道:“他和诸葛雷本来也是老朋友,我们在张家口遇见了他,就在一起喝酒,他大醉之下,拿金丝甲出来吹嘘,诸葛雷瞧着眼红,就……就……”
  李寻欢板着脸道:“你们既然做得出这种不要脸的事,难道还不好意思说出来吗?”
  洪汉民垂下头叹道:“戴五明知这金丝甲现在是江湖中每个人都想得到的宝物,他既然身怀此物,本不该喝醉的。”
  李寻欢冷冷道:“他并不是不该喝酒,而是不该交错了朋友。”
  洪汉民惨白的脸,居然也有些发红。
  李寻欢道:“这金丝甲虽然号称是‘武林三宝’之一,其实并没有太大用处,因为除了两个势均力敌的高手相争时用得着它之外,一般人得到它还是难免送命,我倒不懂它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抢眼了,这其中是否另有原因?”
  洪汉民道:“不错,这其中的确有个秘密……其实这秘密现在已不能算是秘密了,只因 ……”
  他刚说到这里,这酒店的主人已端着两壶酒进来,陪笑道:“刚温好的酒,探花大人先喝一杯再说话吧。”
  李寻欢苦笑道:“你若想我下次再来照顾你的生意,最好再也莫要叫我这名字,我一听这四个字,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酒杯还在他手上,他满满倒了一杯,只觉一阵酒香扑鼻而来,他脸色立刻又开朗了,展颜道:“好酒。”
  他将这杯酒喝了下去,又弯下腰咳嗽起来。
  老人叹息着,端了张椅子过来扶着李寻欢坐下,道:“咳嗽最伤身子,要小心些,要小心些……”
  他苍老的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接着道:“但这酒专治咳嗽,客官你喝了,以后包管不会再咳嗽了。”
  李寻欢笑道:“酒若能治咳嗽,就真的十全十美了,你也喝一杯吧。”
  老人道:“我不喝。”
  李寻欢道:“为什么?卖饺子的人宁可吃馒头也不愿吃饺子,卖酒的人难道也宁可喝水,却不喝酒么?”
  老人道:“我平常也喝两杯的,可是……这壶酒却不能喝。”
  他呆滞的目光竟也变得锐利狡黠起来。
  李寻欢却似未曾留意,还是微笑着问道:“为什么?”
  老人盯着他手里的小刀,缓缓道:“因为喝下我这杯酒后,只要稍为一用真力,酒里的毒立刻就要发作,七孔流血而死!”
  李寻欢张嘴结舌,似已呆了。
  洪汉民又惊又喜,道:“想不到你居然会来帮我的忙,日后我必定重重酬谢。”
  老人冷冷道:“你不必谢我。”
  洪汉民面色微变,陪笑道:“前辈真人不露像,莫非也想要……”
  他嘴里说着话,掌中的链子枪又已飞舞而出。
  老人怒叱一声,佝偻的身子,竟似忽然暴长了一尺,左手一反,已抄着了枪头,厉声道:“就凭你也敢跟我老人家动手?!”
  这胆小怕事的糟老头子,在瞬间就彷佛变了个人似的,连一张脸都变得红中透紫,隐隐有光。
  洪汉民看到他这种奇异的面色,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失声惊呼道:“前辈饶命,小人不知道前辈就是……”
  他请求饶已迟了,呼声中,老人的右拳已击出,只听‘砰’的一声,洪汉民的身子竟被打得飞了出来,缠在手上的链子也断成两截,鲜血一路溅了出来,他身上撞在墙上,恰好落在灶上的大铁锅里。
  这一拳的力道实在惊人。
  李寻欢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早就说过,你有了这件金丝甲,反而会死得快些。”
  老人将半截链子枪甩在地上,出神的望着洪汉民的尸身,脸上的皱纹又一根根现了出来,喃喃道:“你已有二十年没有杀人了,是吗?”
  老人轻身望着他,道:“但我并没有忘记如何杀人,是吗?”
  李寻欢道:“你为了这种事杀人值得吗?”
  老人道:“二十年前,我不为什么也会杀人的。”
  李寻欢道:“但现在已过了二十年,你能躲过这二十年,并不容易。若为了这种事将自己身份暴露,岂非划不来。”
  老人动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莫忘记,‘紫面二郎’孙逵在二十年前是多么出风头的人物,居然敢和江南七十二道水陆码头总瓢把子的妻子私奔,这种勇气我实在佩服。”
  老人怒道:“此时此刻,你还敢出言不逊?”
  李寻欢道:“你莫以为我这是在讽刺你,一个男人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冒生命之险,负天下之谤,甚至不惜牺牲一切,这种男人至少已不愧是个男人,我本来的确对你很佩服的,可是现在……”
  他摇了摇头,长叹道:“现在我却失望得很,因为我想不到紫面二郎居然也是个鬼鬼崇崇的小人,只敢在暗中下毒,却不敢以真功夫和人一决胜负。”
  孙逵怒目望着他,还未说话,突听一人笑道:“这你倒莫要冤枉了他,下毒也要有学问的,就凭他,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很动听。
  李寻欢微笑道:“不错,我早该想到这是蔷薇夫人的手段了,李寻欢能死在二十年前名满江湖的美人手上倒也不虚此生。”
  那声音吃吃笑道:“好会说话的一张嘴,我若在二十年前遇到了你,只怕就不会跟他私奔了。”
  笑声中,她的人已扭动着腰肢走了出来。
  过了二十年之后,她还并不显得太老,眼睛还是很有风情,牙齿也还很白,可是她的腰 ——
  她实在已没有腰了,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并不太大的水缸,装的水最多也只不过能灌两亩田而已。
  李寻欢的表情看来就像是刚吞下一整个鸡蛋。
  这就是蔷薇夫人?他简直无法相信。
  美人年华老去,本是件很令人惋惜,令人伤感的事,但她若不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双十年华,还拼命想用束腰扎紧身上的肥肉,用脂粉掩盖着脸上的皱纹,那就非但不再令人伤感,反而令人恶心可笑。
  这道理本来再也明显不过,奇怪的是,世上大多数女人,对这道理都不知道——也许是故意拒绝知道。
  蔷薇夫人穿着的是件红缎的小皮袄,梳着万字髻,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刨花油的香气。
  她望着李寻欢笑道:“好一位风流探花郎,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瞧见过这么神气的男人了,可是二十年前……”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二十年前我们家里却总是高朋满座,那时侯江湖道上的少年英雄,风流剑客,有那一个不想来拜访拜访我?只要能陪我说两句话,看我一眼,他们就好像吃了人□果似的,开心得要命,你不信问他好了。”
  孙逵沉着脸,抱定主意不开口。
  李寻欢望着蔷薇夫人脖子上就像风中蔷薇般在抖动着的肥肉,再看看孙逵,暗中不禁叹息。
  他已看出这老人这二十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蔷薇夫人又叹了口气,道:“可是这二十年来,实在把我蹩苦了,每天躲在屋子里,连人都不敢见,我真后悔怎样会跟着这没出息的男人逃走的。”
  孙逵忍不住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谁不后悔,谁是王八蛋。”
  蔷薇夫人叫了起来,跳着脚道:“你在说什么?你说?!老娘放着好日子不过,跟着你到这个鬼地方来受苦,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被你糟塌成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好后悔的,你说,说呀。”
  孙逵鼻子里直抽气,嘴又紧紧闭了起来。
  蔷薇夫人道:“探花郎,你说,这种男人是不是没有良心,早知道他会变成这样子,那时我还不如……不如死了好些。”
  她拼命用手揉着眼睛,只可惜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揉出来。
  李寻欢笑道:“幸好夫人没有死,否则在下就真的要遗憾终生了。”
  蔷薇夫人娇笑道:“真的么?你真的这么想见我?”
  李寻欢道:“自然是真的,像夫人这么胖的美人,到哪里才能找到第二个?”
  蔷薇夫人脸都气白了,孙逵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寻欢道:“其实夫人得到这件金丝甲也没有用的,因为就算将夫人从中间分成两半,也穿不上它。”
  蔷薇夫人咬着牙,道:“你……我若让你死得痛快了,我就对不起你。”
  她自头上拔下了一根很细很尖的金簪,咬着牙走向李寻欢,李寻欢居然还是安坐不动,稳如泰山。
  孙逵皱眉道:“金丝甲既已到手,我们还是赶快办正事去吧,何必跟他过不去?”
  蔷薇夫人吼道:“老娘的事,用不着你管!”
  李寻欢竟真的已不能动,眼睁睁的望着她。
  谁知她刚冲到李寻欢面前,刚想将那根金簪剌入他的眼睛,孙逵忽然从后面飞起一脚,将她踢上屋顶。
  她百把斤重的身子撞在屋顶上,整个屋子都快被她震跨了,等她跌下来的时候,已只剩下半口气。
  李寻欢也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你难道是为了救我而杀她的?”
  孙逵恨恨道:“这二十年来,我已受够了她的气,已经快被她缠疯了,我若不杀了她,不出半年就要被她活活逼死。”
  李寻欢道:“但这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你莫忘记,二十年前……”
  孙逵道:“你以为是我勾引她的,你以为我想带着她私奔?”
  李寻欢道:“难道不是?”
  孙逵叹道:“我遇见她的时侯,根本不知道她是杨大胡子的老婆,所以才会跟她……”
  他咳嗽了两声,才接着道:“谁知她竟吃定了我,非跟我走不可,那时杨大胡子已带着二三十个高手来了!我不走也不行了。”
  李寻欢道:“至少她是真的喜欢你,否则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孙逵道:“喜欢我?嘿嘿……”
  他咬着牙冷笑道:“后来我才知道,我只不过是她拉到的替死鬼,原来她早就趁杨大胡子出关的时候,姘上了一个小白脸,而且有了孩子,她怕杨大胡子回来后无法交帐,就卷着些细软和那小白脸私奔了。”
  李寻欢道:“哦?原来其中还有这么段曲折。”
  孙逵道:“谁知那小白脸却又将她从杨胡子那里偷来的珠宝偷走了一大半,她人财两空,正不知怎样好,恰巧遇上了我这倒霉鬼。”
  李寻欢道:“你既然知道这件事,为何不向别人解释?”
  孙逵苦笑道:“这是她后来酒醉时才无心泄露的,那时生米早已煮成熟饭,我再想解释已来不及了。”
  李寻欢道:“她那孩子呢?”
  孙逵闭着嘴不说话。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早就该杀她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孙逵还是不说话。
  李寻欢道:“我反正已离死不远,你告诉我又有什么有关系?”
  孙逵沉吟了很久,才缓缓道:“开酒店有个好处,就是常常可以听到一些有趣的事…… 你可知道近来江湖中最有趣的事是什么?”
  李寻欢道:“我又没有开酒店。”
  孙逵四下望了一眼,就好像生怕有人偷听似的。
  然后他才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横行天下的‘梅花盗’又出现了!”
  ‘梅花盗’这三个字说出来,李寻欢也不禁为之动容。
  孙逵道:“梅花盗横行江湖的时候,你还小,也许还不知道他的厉害,但我却可以告诉你,当时江湖中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连点苍的掌门,当时号称江湖第一剑客的吴问天,也都死在他手上。”
  他歇了口气,又道:“而且此人行踪飘忽,神鬼莫测,吴问天刚扬言要找他,第二天就死在自己的院子里,全身一无伤痕,只有……”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又四下望了一眼,像是生怕那神鬼难测的‘梅花盗’会在他身后忽然出现。
  但四下却是一片死寂,甚至连雪花飘在屋顶上的声音,都听得到,孙逵这才吐出口气,接着道:“只有胸前多了五个像梅花般排列的血痕,血痕小如针眼,人人都知道那是梅花盗的标志,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用的究竟是件极毒辣的暗器?还是件极厉害的出门兵器?因为和他交过手的人,没有一个还能活着的,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本来面目。”
  他语声刚停下来,忽又接着道:“大家只知道他必定是个男的。”
  李寻欢道:“哦?”
  孙逵道:“因为他不但劫财,还要劫色,江湖中无论黑白两道,都恨他入骨,却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但只要有人说出要和他作对的话,不出三天,必死无疑,胸前必定带着他那独门的标志。”
  李寻欢道:“凡是死在他手上的人,致命的伤痕必在前胸,是么?”
  孙逵道:“不错,前胸要害,本是练家子防卫最严密之处,但那梅花盗却偏偏要在此处下手,从无例外,好像若不如此,就不足以显出他的厉害。”
  李寻欢笑了笑,道:“所以你认为只要穿上这件金丝甲,就能将梅花盗制住,只要你能将梅花盗制住,就可以扬眉吐气,扬名天下,黑白两道的人都会因此而感激你,再也没有人会找你算那笔老帐了。”
  孙逵目光闪动,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只要能躲得过他前胸致命之一击,就已先立于不败之地,就有机会将他制住!”
  他面上神采飞扬,接着道:“因为他这一击从未失手,所以他作此一击时,就不必留什么退路,对自己的防卫必定疏忽。”
  李寻欢道:“听来倒像是蛮有道理……”
  孙逵大笑道:“若是没有道理,江湖中也不会那么多人一心想将这金丝甲弄到手了。”
  李寻欢道:“可是你在这里种种花,喝喝酒,你的对头早已渐渐将你忘怀了,你的日子难道过得还不够舒服么?为什么还要找这些麻烦呢?”

 

 

第四章、美色惑人意

  孙逵笑道:“你懂得什么?我若能将梅花盗置之于死地,非但从此扬眉吐气,而且…… 而且那好处也不知有多少。”
  李寻欢道:“还有什么好处?”
  孙逵道:“梅花盗自从在三十年前销声匿迹之后,江湖中人本都以为他已恶贯满盈,谁知半年多以前他竟忽又出现,就在这短短七、八个月里,他已又做了七八十件巨案,连华山派掌门人的女儿,都被他糟蹋了。”
  李寻欢叹道:“此人算来已该有七十左右,想不到兴趣居然还如此浓厚。”
  孙逵道:“自从他再次出现后,江湖中稍有资产的人,都已人人自危,稍有姿色的女子,更是寝食难安……”他顿了顿接道:“所以已有九十余家人在暗中约定,无论谁杀了梅花盗,他们就将自己的家财分出一成来送给他,这数目自然极为可观。”
  李寻欢道:“这就是那已不成为秘密的秘密么?”
  孙逵点了点头,又道:“除此之外,江湖中公认的第一美人也曾扬言天下,无论僧俗老少,只要他能除去梅花盗,她就嫁给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财色动人心,这就难怪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来淌这趟浑水了,也就难怪你要杀了自己的老婆,现在,看来只怕要轮到我了。”
  孙逵道:“凭良心讲,我也觉得你死得很冤枉,可是又非杀了你不可。”
  李寻欢忽然笑了,悠然道:“凭良心讲,你觉得杀我是件很容易的事么?”
  孙逵的铁拳已将举起,此刻又不禁放下,瞪着李寻欢望了半晌,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道:“象你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到现在,可见要杀你实在不容易,但是现在……”
  忽然间,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
  一人大笑道:“凭良心讲,你看他现在象是中了毒的样子么?”
  孙逵一惊,厨房的小门前,不知何时已站着个青衣人,他身材并不矮,也不太高,神情悠闲而潇洒,一张脸却是青渗渗,阴森森的,仿佛戴着面具,又仿佛这就是他本来的面目。
  他背负着双手,悠然踱了进来,喃喃叹着道:“一个人若想在酒徒的酒中下毒,那么无论多么愚蠢的事他只怕都能做得出来了……你说是么?”
  最后一句话他是问李寻欢的,李寻欢忽然发现这人竟有双最动人的眼睛,和他的脸实在太不相衬。
  那就象是嵌在死猪肉上的两粒珍珠似的。
  李寻欢望着这双眼睛,微笑着道:“和赌鬼赌钱时弄鬼,在酒鬼酒中下毒,当着自己的老婆说别的女人漂亮——无论谁做了这三件事,都一定会后悔的。”
  青衣人冷冷道:“只可惜他们后悔时大多已来不及了。”
  孙逵呆呆地望着他们,忽然冲过去攫起了那只酒壶。
  李寻欢微笑道:“你用不着再看,酒中的确有毒,一点也不假。”
  孙逵嘎声道:“那么你……”
  李寻欢道:“酒中是否有毒,别的人也许看不出,但象我这样的酒鬼,用鼻子一嗅就知道酒味是否变了。”
  他笑着接道:“这也是喝酒的好处,不喝酒的人都应该知道。”
  孙逵道:“但……但我明明看到你将那杯酒喝下去的。”
  李寻欢淡淡笑道:“我虽然喝了下去,但咳嗽时又全都吐出来了。”
  孙逵身子一震,手里的酒壶口当的掉在地上。
  青衣人道:“看来他现在已觉得很后悔,但是已来不及了。”
  孙逵怒吼一声,吼声中已向这青衣人攻出三拳。
  这二十年来,他非但未将武功搁下,反而更有精进,这一拳招沉力猛,拳风虎虎,先声已夺人。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这三拳虽然未必能击石如粉,但要将一个人的脑袋打碎,却是绰绰有余。
  那青衣人全身都似已在拳风笼罩之下,眼看非但无法招架,简直连闪避都未必能闪避得开。
  谁知他既未招架,也未闪避,只是轻轻一挥手。
  他出手明明在孙逵之后,但也不知怎地,孙逵的拳头还未沾着他衣裳,他这一掌已掴在孙逵脸上。
  他只不过象拍苍蝇似的轻轻掴了一掌,但孙逵却杀猪般狂吼了起来,一个筋斗跌倒在地上。
  等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左边的半边脸已肿起了半尺高,红里发紫,紫中透明,连眼睛都已被摔到旁边去了。
  青衣人淡淡道:“凭良心讲,你死得也实在有些冤枉,我本来并不想杀你的,可是我这双手……”
  孙逵没有肿的半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每一根肌肉都在扭紧着,衬着另半边脸上一堆死肉,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他剩下的一只眼睛里更充满了惊惧之色,望着青衣人的一双手,嘶声道:“你的手…… 你的手……”
  青衣人手上,戴着双暗青色的铁手套,形状看来丑恶而笨拙,但它的颜色却令人一看就不禁毛骨悚然。
  孙逵目中的惊惧已变为绝望,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喃喃道:“我究竟作了什么孽?竟叫我今日还见着青魔手?……李……李探花,你是个好心人,求求你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 ”
  李寻欢仍坐在那里没有动,眼睛也盯在青衣人的那双手上,只不过用脚尖将那半练子枪头拨到孙逵的手边。
  孙逵挣扎着拾起了它,颤声道:“谢谢你,谢谢你,我死也忘不了你的好处。”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半截练子枪头插入了自己的咽喉,自喉头溅出来的鲜血,已变为紫黑色的,就象是从阴沟里流出来的泉水。
  李寻欢阖起眼睛,叹了口气,黯然道:“武林有七毒,最毒青魔手……这话看来倒没有夸张。”
  青衣人也在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居然也叹了口气道:“别人都说挨了青魔手的人生不如死,只想越快死越好,的确没有夸张。”
  李寻欢目光移到他脸上,沉声道:“但阁下却并非‘青魔’伊哭。”
  青衣人道:“你怎知道我不是,你认得他?”
  李寻欢道:“嗯。”
  青衣人似乎笑了笑,道:“我倒也并不是想冒充他,只不过是他的……”
  李寻欢道:“伊哭没有徒弟。”
  青衣人道:“谁说我是他的徒弟,就凭他,做我的徒弟都不配。”
  李寻欢道:“哦?”
  青衣人道:“你以为我在吹牛?”
  李寻欢淡淡道:“我对阁下的来历身份并没有兴趣。”
  青衣人动人的眼睛忽然发出了锐利的光,瞪着李寻欢道:“你对什么有兴趣?金丝甲? ”
  李寻欢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抚摸着手里的小刀。
  青衣人目光也落在这柄小刀上,道:“别人都说你‘出手一刀,例不虚发’,这话不知有没有夸张?”
  李寻欢道:“以前也有很多人对这句话表示怀疑。”
  青衣人道:“现在呢?”
  李寻欢目中闪过一丝萧索之意,缓缓道:“现在人都已死了!”
  青衣人默然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的声音很奇特,就象是硬逼出来的,笑声虽很大,他面上却仍死鱼般全无表情,道:“老实说,我的确想试试。”
  李寻欢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试。”
  青衣人顿住笑声,又瞪了李寻欢几眼,道:“金丝甲就在锅里那死人身上,是吗?”
  李寻欢道:“嗯。”
  青衣人道:“现在我若去动那死人,那么……”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那么你只怕也要变成死人了!”
  青衣人又笑了笑,道:“我并不是怕你,只不过我这人天生不喜欢赌博,也不喜欢冒险。”
  李寻欢道:“这是种好习惯,只要你能保持,一定会长命的。”
  青衣人目光闪动着,道:“但我总有法子能令你将这金丝甲让给我的。”
  李寻欢道:“哦?”
  青衣人道:“你总该知道,这‘青魔手’乃是伊哭采金铁之英,淬以百毒,锻冶了七年才制成的,可说是武林中最霸道的兵刃之一。”
  李寻欢道:“百晓生作‘兵器谱’,青魔手排名第九,可算珍品。”
  青衣人道:“那么,我若将这青魔手送给你,你肯不肯将金丝甲让给我?”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望着手里的小刀,缓缓道:“我这把小刀只不过是大冶的铁匠,花了三个时辰打好的,但百晓生品评天下兵器,小李飞刀却排名第三!”
  青衣人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的意思是说,兵器的好坏并没有关系,主要的是要看用兵器的是什么人。”
  李寻欢微微笑道:“阁下是聪明人。”
  青衣人道:“所以你不肯。”
  李寻欢道:“我若想要它,现在它就不会在你的手上了!”
  青衣人沉吟了半晌,忽然自怀中取出个长而扁的匣子。
  他将这匣子慎重地放在桌上,用两只戴着铁手套的手,笨拙地将匣子打开,立刻便有一阵剑气‘字形左‘石’右‘乏”人肌肤。
  这黝黑的铁匣子里,竟是柄寒光照人的短剑。
  青衣人道:“宝剑赠英雄,这柄‘鱼肠剑’,天下无双,总该能配得过你了吧。
  李寻欢动容道:“阁下莫非是‘藏剑山庄’藏龙老人的子弟?”
  青衣人道:“不是。”
  李寻欢道:“那么,阁下这柄剑是哪里来的?”
  青衣人道:“老龙已死了,这是他儿子游龙生送给我的。”
  李寻欢道:“鱼肠剑上古神兵,武林重宝,‘藏剑山庄’也以剑而名,若非因为藏龙老人与少林,武当,昆仑三大派的掌门人俱是生死之交,此剑早已被人夺去,虽是如此,藏剑山庄为了此剑还是不知经过多少次浴血战,那游少庄主又怎会将这传家之宝轻易送人呢?”
  青衣人冷冷一笑,道:“莫说是柄剑,我就算要他将头颅送给我,他也绝不会拒绝的,你信不信?”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道:“此剑价值只怕还在金丝甲之上,阁下为何要以贵易贱?”
  青衣人道:“我这人天生有个脾气,越不容易到手的东西,我越想要。”
  李寻欢笑了笑,道:“恰巧我也有这脾气。”
  青衣人道:“你还是不肯?”
  李寻欢道:“不肯。”
  青衣人怒道:“你为何一定非要那金丝甲不可?”
  李寻欢道:“那是我的事与阁下无关。”
  青衣人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久仰‘小李探花’一向淡泊名利,视富贵如浮云,二十年前弃功名如粪,十年前又散尽了万贯家财,隐姓埋名,萧然出关……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区区一件金丝甲看得那么重呢?”
  李寻欢淡淡道:“我的原因,只怕和阁下一样。”
  青衣人瞪着他,道:“你莫非是为了那天下第一的美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
  青衣人也笑了,道:“不错,我也早就听说过,你对佳人和美酒,是从来不肯拒绝的。
  李寻欢道:“只可惜阁下并非绝代之佳人。
  青衣人笑道:“你怎知我不是?”
  ‘他’的笑声忽然变了,变得银铃般娇美。
  笑声中,他缓缓脱下了那双暗青色的手套,露出了他的手来……
  李寻欢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手。
  ‘小李风流’,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和多少位绝色美人有过幽期密会,他掌中没有拿着飞刀和酒杯的时候,也不知握过多少双春葱般的柔荑。
  美人的手,大多都是美丽的。
  可是他却发现无论多美的手,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缺陷,有的是肤色稍黑,有的是指甲稍大,有的是指尖稍粗,有的是毛孔稍大……就连那使他梦牵魂萦,永生难忘的女人,那双手也并非全无瑕癖的。
  因为她的个性太强,所以她的手也未免稍觉大了些。
  但现在展示在他眼前的这双手,却是十全十美,毫无缺陷,就象是一块精心雕磨成的羊脂美玉,没有丝毫杂色,又那么柔软,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既不太长,也不太短。
  就算最会挑剔的人,也绝对挑不出丝毫毛病来。
  青衣人柔声道:“你看我这双手是不是比青魔手好看些呢?”
  她的声音也忽然变得那么娇美,就算用‘出谷黄莺’这四个字来形容,也嫌太侮辱了她。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用这双手杀人,也没有人能抵抗的,又何必再用青魔手?”
  青衣人娇笑着,道:“现在我再和你谈判交换,条件是不是已好了些?”
  李寻欢道:“还不够好。”
  青衣人用她那毫无瑕癖的手一拉袖子,她的衣袖就断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双丰盈但不见肉,纤美而不见骨的手臂。
  手,本来已绝美,再衬上这双手臂,更令人目眩。
  青衣人道:“现在呢?”
  李寻欢道:“还不够。”
  青衣人哈哈笑道:“男人都贪心得很,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越有本事,贪心越大…… ”
  她身子轻轻的扭动,说完这句话,她身上已只剩下一缕轻纱制成的内心,雾里看花,最是销魂。
  李寻欢已将没有毒的酒倒了一杯,举杯笑道:“赏花不可无酒,请。”
  青衣人道:“我知道你还是觉得不够,是吗?”
  李寻欢笑道:“男人都贪心得很。”
  青衣人银铃般笑着,褪下了鞋袜。
  任何人脱鞋子的姿态都不会好看的,但他却是例外,任何人的脚都难免有些粗糙,她也是例外。
  她的脚踝是那么纤美,她的脚更令人销魂,若说这世上有很多男人情愿被这双脚踩死也一定不会有人怀疑的。
  接着,她又露出了她那双修长的,笔直的腿。
  在这一刹那间,李寻欢连呼吸都似乎已停止。
  青衣人柔声道:“现在还不够么?”
  李寻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我现在若说够,我就是呆子了。
  没有人能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躯体,现在,她已将躯体毫无保留地展示在李寻欢眼前。
  她的胸膛坚挺,双腿紧并……
  在这诱人的躯体后,却有三具死尸,但是非但没有减低她的诱惑,反而更平添了几分残酷的煽动力。
  那实在可以令任何男人犯罪。
  唯一的遗憾是,她还没有将那青渗渗的面具除下来。
  她只是用那双诱人的眼睛望着李寻欢,轻轻喘息着道:“现在总该够了吧。”
  李寻欢望着她脸上的面具,微笑道:“已差不多了,只差一点。”
  青衣人道:“你……你已经应该知足了。”
  李寻欢道:“容易知足的男人,时常都会错过很多好东西。”
  青衣人的胸膛起伏着,那一双嫣红的蓓蕾骄傲的挺立在李寻欢眼前,似乎已在渐渐涨大 ……
  她轻轻颤抖着道:“你何必一定要看我的脸,这么样,岂非反而增加几分幻想,几分情趣。
  李寻欢道:“我知道有很多身材很好的女人,一张脸却是丑八怪。”
  青衣人道:“你看我象丑八怪么?”
  李寻欢道:“那倒说不定。”
  青衣人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死心眼的人,但我劝你还是莫要看到我的脸。”
  李寻欢道:“为什么?”
  青衣人道:“我和你交换那金丝甲后,立刻就会走的,以后只怕永远再也不会相见,你给我金丝甲,我给你世上最大的快乐,这本是很公道的交易,谁也不吃亏,所以以后谁也不必记着谁。”
  李寻欢道:“有理。”
  青衣人道:“但你只要看到我的脸后,就永远再也不能忘记我了,而我,却是一定不会再跟你……跟你要好的,那么你难免就要终日相思,岂非自寻烦恼。”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倒对自己很有自信。”
  青衣人的纤手自胸膛上缓缓滑下去,带着诱人的媚笑道:“我难道不该有自信?
  李寻欢悠然道:“也许我不肯和你做这交易呢?”
  青衣人似乎愣了愣,道:“你不肯?”
  她终于伸起手,将那面具褪了下来。
  然后,她就静静地望着李寻欢,象是在说:“现在你还不肯么?”
  这张脸实在美丽得令人窒息,令人不敢逼视,再配上这样的躯体,世上实在很少有人能抗拒。
  就算是瞎子,也可以闻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缕缕甜香,也可以听得到她那销魂荡魄的柔语。
  那已是男人无法抗拒的了。
  李寻欢不禁又叹了口气,道:“难怪尹哭那样的人会将‘青魔手’送给你,难怪游少庄主肯心甘情愿地将他传家之宝奉献在你足下,我现在实已无法不信。”
  这赤裸的绝代美人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
  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用不着说话了。
  她的眼睛会说话,她的媚笑会说话,她的手,她的胸膛,她的腿……她身上每分每寸都会说话。
  她知道自己已经足够了,若有男人还不懂她的意思,那人一定是白痴。
  她在等待着,也在邀请。
  但李寻欢偏偏还没有站起来,反而倒了杯酒,缓缓喝了下去,才举杯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样的眼福了,谢谢你。
  她咬着嘴唇,垂着头道:“想不到你这样的男人,还要喝酒来壮胆。”
  李寻欢笑道:“因为我知道漂亮的女人也都很不容易满足的。”
  她“嘤咛”一声,蛇一般滑入了李寻欢的怀抱。
  酒杯“当”的跌在地上,碎了。
  李寻欢的手沿着她光滑的背滑了下去,但令一只手却仍握着那柄刀,短而锋利的小刀。
  少女的躯体扭动着,柔声道:“男人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手里不该还拿着刀的。”
  李寻欢的声音也很温柔,道:“男人手里拿着刀时,你就不该坐在他怀里。”
  少女媚笑道:“你……你难道还忍心杀我?”
  李寻欢也笑了,道:“一个女孩子不可以如此自信,更不可以脱光了来勾引男人,她应该将衣服穿得紧紧的,等着男人去勾引她才是,否则男人就会觉得无趣的。”
  他的手已抬起,刀锋自她脖子上轻轻划了过去,鲜血一点溅在她白玉一般的胸膛上,就象是雪地上一朵朵鲜艳的梅花。
  她已完全赫呆了,柔软的躯体已僵硬。
  李寻欢微笑道:“你现在还有那么大的自信,还认为我不敢杀你吗?”
  刀锋,仍然停留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嘴唇颤抖着,那里还说得出话。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希望你以后记住几件事,第一,男人都不喜欢被动的,第二,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漂亮。”
  少女紧咬着嘴唇,颤声道:“我……我已经服了你了,求求你将刀拿开吧。”
  李寻欢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少女道:“你……你说……”
  李寻欢道:“你想要的东西,有很多男人都会送给你,所以你绝不会贪图钱财,你自己是个女人,自然也不会是为了贪图美色,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不惜牺牲一切,一心想得到这金丝甲呢?”
  少女道:“我早已说过了,越得不到的东西,我越想要……”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淡淡笑道:“我不将刀从你的脖子上拿开,你难道就不能将你的脖子从我的刀上拿开吗?”
  少女立刻从他怀中窜了出去,就象是一只被主人弄疼了的猫。
  但过了半晌,她忽又笑了,嫣然道:“我早就知道,你还是不忍杀我的。”
  李寻欢道:“哦?真的么?”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悠然道:“我说完这句话你若还不走,这柄刀就会插在你脖子里,你信不信?”
  少女没有再说话了。
  她咬着牙,攫起了衣服,猫一般窜了出去。
  只听她恶毒地骂声远远传来,道:“李寻欢你不是男人,根本就不是个人!根本就不中用,难怪你未过门的妻子会跟你最好的朋友跑了,我现在才知道是为了什么。
  大地积雪,雪光映照下,外面亮得很,但这厨房却幽暗得如同坟墓,令人再也不愿停留片刻。
  可是李寻欢却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
  他目光中充满了悲哀和痛苦,那少女所说的话,就象是一根根针,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
  未来的妻子……最好的朋友……

第五章、风雪夜追人

  李寻欢抓起酒壶,将剩下来的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后就不停地咳嗽,苍白的脸上又现出凄艳的血红色。他手抚着胸膛,凄然自语道:“啸云,诗音,我绝不怪你们,无论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怪你们,因为我知道你们并没有错,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
  忽然间,木板门砰的一响。
  一个人自门外爬了进来,他看来就象是个肉球似的,腹大如鼓,全身都挤着肥肉,全身都沾染着泥垢,头发和胡子更乱得一塌糊涂,就象是已有许多年没有洗过澡,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酸臭气。
  他爬着滚了进来,因为他两条腿已被齐根斩断。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朋友若是来要饭的,可真是选错时候了。”
  这人根本象是没听见,他虽然臃肿而残废,行动却并不呆笨,双手一按,身子一滚,已到了炉灶前。
  李寻欢讶然道:“阁下难道也是为了这金丝甲来的么。”
  这人两只手又一按,蛤蟆般跳上了炉灶,尸体还在这大铁锅里,金丝甲也还在这尸体上。
  李寻欢冷冷道:“在下手里的刀并非杀不死人的,阁下若还不住手,这里只怕六又多一个死人了。”
  这人竟还是不理他,七手八脚,就将金丝甲剥了下来,看来那只不过是件金色的马甲而已,也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奇怪的是,李寻欢竟还是安坐不动,手里的飞刀也未发出,只是瞪着这怪人,目中反而露出了惊惧之色。
  只见这怪人两手紧抱着金丝甲,仰天大笑道:“鹬蚌相争,鱼翁得利,想不到这宝贝竟到我手里了。”
  李寻欢冷冷道:“在下人还在这里,刀还在手中,阁下说这话,只怕还太早了些。”
  这怪人又蛤蟆般跳了下来,滚到李寻欢面前,望着李寻欢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嘴发黄的牙齿。
  他格格的笑着道:“你的刀既然在手里,为什么不杀我呢。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你飞刀一出,我这残废是万万躲不开的呀。”
  李寻欢也咧嘴一笑,道:“我觉得你很可爱,所以不忍杀你。”
  这怪人大笑了几声,道:“你若不愿说,我就替你说吧。”
  他大笑着接道:“别人都以为你没有中毒,但我却知道你是中毒了,只不过你的确很沉得住气,所以别人都上了你的当。”
  李寻欢神色不动,道:“哦。”
  这怪人道:“但你却休想要我也上当,只因为我知道下在酒中的毒是既无色,也无味的,你的鼻子就算比狗还灵,也休想闻得出。”
  李寻欢望了他很久,才淡淡一笑,道:“阁下真的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怪人格格笑道:“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毒就是我下的。你中毒没有,我也看得出,你可以骗过世上所有的人,但却骗不过我。”
  李寻欢的脸色虽还没有变,但眼角的肌肉已在不停地跳动,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一天还没有过完,我遇见出人意外的事已有六七件了,看来我今天的运气实在不错。”
  这怪人道:“阁下难道不想知道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吗。”
  李寻欢道:“正想请教。”
  这怪人道:“阁下博闻广见,总该知道江湖中有七个最卑鄙无耻的人……”
  李寻欢失声道:“七妙人……”
  这怪人哈哈大笑道:“一点也不错。这七妙人当真是男盗女娼,无耻之尤,别的武功他们学不好,但迷香下毒,偷鸡摸狗,诱奸拐骗,这一类的功夫这江湖中却可算是首趋一指,独步天下的了。”
  李寻欢张大了眼睛望着他,道:“阁下难道也是七妙人其中之一么。”
  这怪人道:“七妙人中又有个最卑鄙无耻的人,就叫做……”
  李寻欢道:“妙郎君花蜂。”
  这怪人笑道:“错了一点,他的全名是‘黑心妙郎君’,此人不学无术,连采花都不大敢,只会勾引良家妇女骗财骗色,但若论起下毒的功夫来,有时连那位五毒极乐童子都要逊他一筹。”
  李寻欢道:“阁下对此人倒清楚得很。”
  这怪人笑嘻嘻道:“我当然对此人清楚得很,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李寻欢长长吸了口气,这才真的愣住了。
  花蜂大笑道:“阁下很奇怪吗。妙郎君怎会是个大肉球。”
  李寻欢叹道:“你阁下这样的人若也能勾引良家妇女,那些女人只怕是瞎子。”
  花蜂道:“你又错了,我勾引的人非但不是瞎子,而且每个人的眼睛都美得很,只不过一个人若被斩断了腿关在地窖里,每天只喂他一碗不加盐的猪油伴饭,他本来就算是潘安,几年后也要变成肉球了。”
  李寻欢皱眉道:“这难道是‘紫面二郎’夫妇下的毒手。”
  花蜂沉吟了半晌,笑道:“他刚才讲了故事给你听,现在我也讲一个,只不过我这故事比他曲折有趣多了。”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那年我运气不好,鬼迷了眼,竟去勾引大胡子的老婆,更倒霉的是,居然还弄出个孩子来,所以她就非跟我跑不可了。”
  李寻欢讶然道:“原来紫面二郎说的那人就是你,他就是替你背黑锅的。”
  花蜂道:“他只说错了一点。”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我并没有将她卷带出来的珠宝拐走,就算我这么想,也不行,因为这女人比鬼还精,我根本就没机会下手。”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可是那时大胡子已发觉了此事,追踪甚急,我这人胆子最小,就想找个人替我背黑锅,所以我就要小蔷薇去勾引紫面二廊,她本来不肯,说他的脸不白,到后来才总算被我说动了。”
  李寻欢道:“原来你两人竟是串通好的。”
  花蜂道:“那时我若索性将计就计,甩手一走,倒也没事了,可是小蔷薇从大胡子那里卷带出的珠宝实在不少,我又舍不得,所以我就跟她约好,等到这件事稍微平静些的时候,我再来找她,将紫面二郎踢开。”
  他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但我却忘了天下没有不变心的女人,她跟紫面二郎朝夕相处,居然动了真情,等我再来找她时,他们两人竟一齐动手,将我击倒,又斩断我两条腿,让我受了十几年的活罪。”
  李寻欢皱眉道:“她为何不索性杀了你。”
  花蜂苦笑道:“我若了解女人的心,也就不会变成这样子了。”
  这次他叹气得更长,接着道:“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很了解女人,所以才会有这种报应,一个男人若是以为自己了解女人,他无论受什么罪都是应该的。”
  李寻欢也叹息了一声,道:“这故事的确比刚才那故事有趣多了。”
  花蜂道:“最有趣的一件事你还未听到哩。”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你中了我的毒,非但用不了力,而且三个时辰之内,就非死不可,所以我现在绝不杀你,让你坐在这里慢慢享受等死的滋味。”
  李寻欢淡淡道:“这倒用不着,等死的滋味,我也享受过许多次了。”
  花蜂狞笑道:“但我却可以保证这必定是最后一次。”
  李寻欢笑了笑,道:“既是如此,阁下就请便吧,只不过……外面风雪交加,冰雪遍地,阁下这样子,能走得远么。”
  花蜂道:“这倒不劳阁下费心,没有腿的人,也可以骑马的,我已听到外面的马嘶,而且中气很足,想必是几匹好马。”
  他大笑着往外面爬了出去,还挥着手笑道:“再见再见。”
  李寻欢也微笑道:“慢走慢走,恕在下不能远送了,实在抱歉得很。”
  外面马斯不绝,蹄声渐渐远去。
  李寻欢静静的坐在那里,望着桌上的酒壶。
  一壶酒已空了,令一壶还有酒。
  李寻欢拿起酒壶嗅了嗅,又尝了一口,喃喃道:“果然是无色无味,此君下毒的本事的确不错。”
  他又喝了一大口,闭起眼睛道:“这酒也的确不错,喝一杯也是死,喝一壶也是死,我为何不多喝些,也免得糟蹋了如此好酒。”
  他竟真的将一壶毒酒全都喝了下去。又喃喃道:“李寻欢啊李寻欢,你早就该死的,死又何妨。但至少你总不能死在厨房里,和这些死人在一起呀。”
  于是他就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雪地上蹄印交错,直奔东南。
  李寻欢选了一块最干净的雪地,盘膝坐了下来,又自怀中摸出那个还没有刻好的人像。
  这人像已稍具轮廓了,一双眼睛似乎正在凝注着李寻欢,眉梢眼角,似乎带着淡淡的忧郁。
  李寻欢凄然一笑,道:“你何必看着我,我只不过是个不可救药的浪子,酒鬼,你嫁给啸云是对的,错的只是我。”
  他用力去刻,想完成这人像。
  可是他的手已不稳,已全无力气,锋利的刀竟连木头都刻不动了。
  天气幽暗,苍穹低垂,又在下雪。
  李寻欢伏在雪地上不停地咳嗽,每一声咳嗽都仿佛是在呼唤。
  “诗音,诗音……”
  诗音听得到么。
  诗音绝不会听到的,但却有人听到了。
  虬然大汉背负着李寻欢,在雪地上追踪着蹄印狂奔。
  “只有在两个时辰内,找到一个双腿被斩断,就象肉球一般的人,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因为下毒的人必有解药。”
  着是李寻欢所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虬然大汉几乎将每一分潜力都使了出来,眼泪已在他眼眶下凝结成冰粒,寒风迎面括来,就象是刀。
  忽然间,寒风中传来一声惨呼。
  虬然大汉面色变了,微一迟疑,全力向惨呼传来的方向奔了过去,他首先发现积雪的松林外倒着一匹马。
  他窜入松林,整个人就忽然僵硬。
  他总算找到妙郎君花蜂了,可是他找到的只是花蜂的尸体。
  花蜂的人已变得象是个刺。,身上钉满了各式各样的暗器,有飞镖,有袖箭,有银针,五芒珠,毒蒺藜……
  虬然大汉面上也不禁露出伤感之色,这人的遭遇实在太惨,他被人锯断了两条腿又被人象猪一般囚禁了十余年,到最后还被人当成了个活靶子。
  但想到这人一死,李寻欢只怕也要陪着他死,虬然大汉的伤心立刻就变为了悲愤嘎声道:“就是这人。”
  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死的这人并不是李寻欢要找的人,但李寻欢却叹息了一声,道:“错不了的。”
  虬然大汉咬了咬牙,脱下了身上的皮袄,铺在树下,再扶着李寻欢坐了下来,勉强笑道:“解药也许就在他身上,他一死反而省事了,我去找找看。”
  李寻欢也勉强一笑,道:“小心些,暗器大多有毒,千万莫要割破了手。”
  他自己已命在俄倾,却还是一心惦记着别人的安危。
  虬然大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勉强咽下了已快夺眶而出的热泪,一步窜到了花蜂的尸体前。
  只见他蹲在那边,匆忙的搜索着,但过了半晌,两只手就停顿了下来,却久久无法站起。
  李寻欢道:“没有。”
  虬然大汉喉头哽咽,已说不出话。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我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他被人囚禁了十余年,身上怎么会还带着解药呢。”
  虬然大汉握紧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喃喃道:“我若知道是谁杀了他,就有希望了,他的解药也许就是被那人搜走的。”
  李寻欢闭起眼睛,满面俱是落寞之色,道:“也许是的,也许不是……”
  虬然大汉道:“可是他中的这些暗器都是极常见的,江湖中人人都可能用这些暗器,五芒珠虽是方外人用的,但近年来也已流俗。”
  李寻欢道:“嗯。”
  虬然大汉道:“他身上中了这么多暗器,显然不是一个人下的手。”
  李寻欢道:“嗯。”
  他呼吸沉重,竟似已睡着了,对别人的安危,他虽然念念于怀,对自己的生死,他却全未放在心里。
  虬然大汉还在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手,忽然跳了起来,大喜道:“我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了。”
  李寻欢道:“哦。”
  虬然大汉奔到李寻欢面前,道:“下手的人只是一个人,这十三种暗器全是他一个人发出来的。”
  李寻欢道:“哦。”
  虬然大汉道:“他中的这十三种暗器,无论任何一种都可以制他死命,但那人却硬要将十三种暗器都钉在他身上才过瘾,这种残酷毒辣的疯子,江湖中那里还找得出第二个。”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不错,只有一个,就是那千手罗刹。妙郎君到头来还是要死在女人手里。”
  虬然大汉拍手道:“对了,除了千手罗刹外,别人也无法将十三种暗器同时发出来…… ”
  他忽然顿住语声,瞪着李寻欢,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李寻欢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看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千手罗刹行踪漂忽,早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们反正是找不着的。”
  虬然大汉历声道:“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不必找了,你只要找些酒给我喝,让我陶然而死,我已经很感激你,我现在已很累……非常累,只想好好地休息休息。”
  虬然大汉噗地跪了下来,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嘎声道:“少爷,我知道你已很累了,这些年来,你从来也没有一天快乐过,悲伤和愁苦,的确比任何事都容易使人觉得劳累。”
  他忽然紧紧握起李寻欢的肩头,大声道:“但少爷你绝不能死,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若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死后背负着浪子,酒鬼的恶名,老爷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
  李寻欢紧紧闭着眼睛,眼角的泪珠已凝成冰珠。
  但他嘴角还是带着微笑,道:“浪子,酒鬼,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总比那些伪君子,假道学好得多了,是吗。”
  虬然大汉满面热泪,嘶声道:“可是……可是少爷你本该是天下最有作为的人,你的好处谁也比不上,你为何定要如此自暴自弃,自伤自苦,为了林诗音那女人,这值得吗。”
  李寻欢目中忽然射出了光芒,怒道:“住口。你竟然叫她的名字。”
  虬然大汉垂下了头,黯然道:“是。”
  李寻欢瞪了他半晌,又阂起眼睛,叹道:“好,你要找,我们就去找吧,可是天地茫茫,我们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你要到哪里去找。”
  虬然大汉一跃而起,展颜道:“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一定找得到的。”
  他刚想背负起李寻欢,突然间,树上有片积雪落了下来,掉在他身上,他随手一拂,忽然发现这片积雪上竟凝结着血花……
  积雪的枯枝上,竟还有个人……
  一个死人。一个赤裸裸的死人。女人。
  她被人塞在树桠里,全身已冻得僵硬,一只短矛插入了她丰满的胸膛,将她钉在树上。
  李寻欢他们只注意到雪地上花蜂的尸体,全没有留意到她,虬然大汉双臂一振,苍鹰般扑了上去,将她卸了下来。
  只见她脸上已结着一层冰霜,看来就象是透明的,使人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纪,只能看出她生前是个很美的女人。
  李寻欢惨然一笑,道:“我们果然找到了她,这只怕也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吧。”
  虬然大汉紧握着双拳,恨恨道:“千手罗刹虽然毒辣,但这人杀了她后,为何还要剥光她的衣服……”
  李寻欢叹道:“这只怪她穿的衣服太值钱了。”
  虬然大汉眼睛一亮,道:“不错,据说千手罗刹最重衣着,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以金丝织成的,还缀着明珠、美玉。”
  李寻欢苦笑道:“鹿角若无茸,羚羊若无角,也不会死于猎人之手了。”
  虬然大汉道:“但这人杀她,本是为了金丝甲,他得到了金丝甲这样的武林异宝还不肯放过一件衣服,如此贪心的人,世上只怕也不会有第二个。”
  李寻欢道:“不错,只有一个……”
  这次虬然大汉却抢着道:“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再拔起她身上这根短矛看看。”
  这只短矛制作极精,上面还镶着块翡翠。
  李寻欢道:“施耀先视钱如命,杀了人后连衣服都要剥走,他会舍得将如此值钱的短矛留下吗。”
  虬然大汉皱眉道:“江湖中用如此华贵兵刃的人本就不多,这莫非是那败家子‘花花大少’潘小安留下来的。”
  李寻欢道:“一点也不错,这正是他们两人一齐动的手。”
  虬然大汉道:“这两个人一个爱财如命,一个挥金如土,完全是水火不同炉,又怎会凑在一起的呢。”
  李寻欢笑道:“潘大少是有名的派头奇大,衣、食、住、行,样样都要讲究,施耀先跟着他走,不但白吃白喝,还可以跟着充充大爷,这种便宜事,施耀先怎会不做。”
  虬然大汉一拍巴掌,展颜道:“这就好办了,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潘大少绝不肯骑在马上挨冻,更不会走路了,他一定要坐车,只要坐车,我们就追得上。”林外雪地上果然还可隐隐辨出车辙马蹄。车轮之间,竟有八尺,他们乘的显然是辆很宽敞的车。
  这种车子虽舒服,却不会走得太快。
  虬然大汉精神一振,放足狂奔,这次他追踪就容易多了,只需沿着大道而行,因为八尺宽的大车绝对走不上僻道。
  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道上全无人踪。
  虬然大汉施开身法,奔行了顿饭工夫,他身上虽然背负了一个人,但步履仍极轻健,谁也想不到有如此轻功的人竟会为人奴仆,而且,轻功如此高明的人,也绝不会是江湖的无名之辈。
  又奔行了片刻,他忽然发现前面的路上积雪平整如镜,最少已有两三个时辰没有人走过了。
  那大车怎会失踪了呢。
  虬然大汉愣了半晌,又折了回去。这次他已走得慢些,而且分外留意,折回了半里路后,他就发现大车的车辙半途拐入了一条岔路。
  方才他没有留意这条岔路,因为这路两旁,古柏森森,还有石翁仲,显然是通向一个富贵人家的陵墓。
  他实在想不到会拐入这条墓道死路上来的。
  这果然是条死路。
  大车就停在巨大的石陵墓前,拉车的马已不见了,三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也倒毙在雪地上。
  车箱里斜斜躺着一个身穿重裘,面色惨白,年纪虽已有四十左右,但胡子却括得干干净净的中年人。
  只要看他手上戴着的那价值不菲的翡翠斑指,就知道此人必定就是‘金玉堂’的败家子潘大少。
  他身旁还有两个妙龄少女的尸身,也和潘大少一样,都是被人以重手法点了死穴,车旁的三人却是被掌力震伤内腑而死的。
  这又是谁下的毒手。
  虬然大汉皱眉道:“莫非是施耀先……”
  他话未说完,又发现陵墓石碑旁也倒毙了一个尸身,头上光秃秃的全无寸发,仰面倒卧在冰雪上,两只手还紧紧地抓着,象是临死前还想抓紧一样东西,却什么也没抓住。
  这正是施要先,但却再也无法自棺材里伸出手来要钱了。
  李寻欢忽然叹道:“一个人狂嫖滥睹都没关系,可千万不能交错朋友,否则就难免要和潘大少一样,死了还不知是谁下的手。”
  虬然大汉道:“少爷你……你难道说他是被施耀先害死的。”
  李寻欢道:“你看他面色如此安详,显然是正在美人怀中享福时,就糊里糊涂被人点了死穴,这车里只有他和施耀先,除了施耀先外,还有谁能下手。”
  虬然大汉道:“可是……”
  李寻欢道:“可是除了他之外,别的人面上都带着惊骇之色,显然到临死还不相信施耀先会这毒手的,尤其是这两个女子,她们生前说不定还和施耀先有过缠绵,更不相信施耀先会杀他们。”
  他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此人重利轻红颜,竟不懂红颜比黄金还可爱得多。”
  虬然大汉道:“据说施耀先指上的功力在山西首屈一指,原本就有‘一指追魂’的盛誉,这的确象是他下的手,可是……”
  李寻欢忽又道:“施耀先将潘大少当冤家的吃了也不知道有多久了,这次潘大少想要金丝甲,施耀先吃人嘴软,也不能说不行,但金丝甲却又实在诱人,施耀先心一黑,索性就一劳永逸,下了毒手。”
  虬然大汉的话头已被打断了两次,这次他等了半晌,直等到李寻欢不再说话,他才说道:“可是施耀先现在也死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施耀先杀人的时候,说不定就有个喜管闲事的人正在这陵墓上看着,也许施耀先发现他后,就想也将他杀了灭口,谁知杀人不成,反被人杀了。”
  虬然大汉皱眉道:“施耀先武功不若,是谁杀了他呢。”
  他走上陵墓前的石级,就发现施耀先身上也没有别的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一个洞。”
  是用一柄并不锋利的剑刺穿的洞。
  李寻欢伏在虬然大汉的肩头,两人凝注了半晌,一齐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嘴角竟似露出了笑容,齐声道:“原来是他。”
  虬然大汉笑道:“飞少爷的剑比飞还快,这就难怪施耀先招架不住了。”
  李寻欢闭上眼睛,微笑着道:“很好,很好,实在太好了,金丝甲到了他手上,还是物得其主,看来那梅花盗是快倒霉了。”
  虬然大汉道:“我们去找飞少爷,他一定不会走远的。”
  李寻欢笑道:“你去找他有什么用。”
  虬然大汉道:“解药……”
  李寻欢道:“花蜂身上当真有解药,真被千手罗刹搜去了又被施耀先劫走,那么,现在就一定还在施耀先身上,阿飞他绝不会妄取别人东西的,他只带走了那金丝甲,只不过他认为金丝甲应该是我的。”
  虬然大汉望了望那两个少女戴着的珠翠,又望了望潘大少手上的巨大翡翠斑指,叹道: “不错,就算是遍地都是金钱,飞少爷也不会妄取一文。”
  李寻欢道:“所以,解药若不在施耀先身上,我们找阿飞也没有用。”
  虬然大汉手指颤抖着,开始去搜施耀先的身子,他实在很紧张,因为这已是最后的一丝希望。”
  虬然大汉将尸体都搬了下来,扶着李寻欢坐入马车。
  车箱的板壁上,竟也有两行用剑尖划出来的字:
  “我为你复了仇
  我骑走了你的马。”
  李寻欢失笑道:“我本来还断定可能是他,但现在可以断定了,只有他才是连死人的便宜都不肯占的。”
  他微笑着又道:“这孩子实在可爱,只恨我……”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但虬然大汉已知道他本来是想说什么的,想来解药并不在施耀先身上。
  他只恨此后再也见不到这可爱的少年了。
  虬然大汉似乎再也支持不住,已快倒下。
  李寻欢微笑道:“你用不着为我难受,死,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现在我除了身上没力气之外,心里反而平静得只想喝杯酒。”

第六章、醉乡遇救星

  虬髯大汗忽然跳起来,将身上的衣裳全都脱下来,铁一般的胸膛迎着冰雪和寒风,将车轭背在身上。
  他竟象是一匹马似的将这大车拉着狂奔而去。
  李寻欢并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他满怀的悲痛需要发泄,但车门关起时,李寻欢也不禁流下了眼泪。
  地上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轮在冰上滚动,虬髯大汗并不需要花很大力气,马车已疾驰如飞。
  半个时辰后,他们已到了牛家庄。
  牛家庄是个很繁荣的小镇,这时天色还未全黑,雪已住了,街道两旁的店家都有人拿着把扫把出来扫自己门前的积雪。
  大家忽然看到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汗,拉着辆马车狂奔而来,当真吃了一惊,有的人抛下扫把就跑。
  镇上自然有酒铺,但飞驰的马车到了酒铺前,骤然间停了下来,虬髯大汗霹雳般狂吼一声,用力往后面一靠,只听‘砰’的一声,车厢已被撞破个大洞,他一双脚仍收势不住,却已钉入雪地里,地上的积雪,都被铲得飞激而起!
  小镇上的人哪里见到过如此神力,都已骇呆了。
  酒铺里的客人看到这煞神般的大汗走了进来,也骇得溜走了一大半,虬髯大汗将三条板凳拼在一齐,又竖起张桌子靠在后面,再铺上潘大少的狐裘,才将李寻欢抱了进来,让他能坐得很舒服。
  李寻欢面上已全无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已发青,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快要死的病人居然还来喝酒,这酒铺开了二十多年,却还没有见过这种客人,连掌柜的带伙计全都在发愣。
  虬髯大汗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来,要最好的酒!掺了一分水就要你们脑袋。”
  李寻欢望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二十年来,你今天才算有几分‘铁甲金刚 ’的豪气!”
  虬髯大汗身子一震,似乎被‘铁甲金刚’这名字震惊了,但他瞬即仰首大笑起来,道: “想不到少爷居然还记得这名字,我却已忘怀了。”
  李寻欢道:“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
  虬髯大汗道:“好,今天少爷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李寻欢也仰天大笑道:“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虚此生了!”
  别人见到他们如此大笑,又都瞪大了眼睛偷偷来看,谁也想不通一个将死的病人还是什么好开心的。
  送来的酒虽非上品,但却果然没有掺水。
  虬髯大汉举杯道:“少爷,恕我放肆,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一饮而尽,但手已拿不稳酒杯,酒已溅了出来,他一面咳嗽着,一面去擦溅在身上的酒,一面边笑着道:“我从未糟蹋过一滴酒,想不到今日也……”
  他忽又大笑道:“这衣服陪了我多年,确实我也该请他喝一杯了,来来来,衣服兄,多承你位我御寒蔽体,我敬你一杯。”
  虬髯大汉刚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
  掌柜的和店伙面面相觑,暗道:“原来这人不但有病,还是个疯子。”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个不停,李寻欢要用两只手紧握酒杯,才能勉强将一杯酒送进嘴里。
  虬髯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愿长醉不复醒,我好恨呀,好恨!”
  李寻欢皱皱眉道:“今日你我应该开心才是,说什么不平事,说什么不复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虬髯大汉狂笑道:“好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少爷,我再敬你一杯。”
  凄厉的笑声,震得隔壁一张桌上的酒都溅了出来,但笑声未绝,他又已扑倒在桌上,痛哭失声。
  李寻欢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唏嘘道:“这二十年来,若非有你,我……我只怕已无法度过,我虽然知道你的苦心,还是觉得委屈了你,此後但愿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风,那么我虽……”
  虬髯大汉忽又跳起来,大笑道:“少爷你怎地也说起这些扫兴的话来了,当浮一大白。 ”
  他们忽哭忽笑,又哭又笑。
  店掌柜的和伙计又对望了一眼,暗道:“原来两人都是疯子。”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扑倒在柜台上,嘎声道:“酒,酒,快拿酒来。”
  看他的神情,就象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柜的皱起眉头,暗道:“又来一个疯子。”
  只见这人穿着件已洗的发白的蓝袍,袖子上胸口上,却又沾满了油腻,一双手的指甲里也全是泥污,虽然戴着顶文士方巾,但头发却乱草般露在外面,一张脸又黄又瘦,看来就象是个穷酸秀才。
  伙计皱着眉为他端了壶酒来。
  这穷酸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长鲸吸水般,对着壶嘴就将一壶酒喝下去大半,但忽又全都喷了出来,跳脚道:“这也能算酒么。这简直是醋,而且还是掺了水的醋……”
  那店伙横着眼道:“小店里并非没有好酒,只不过……”
  穷酸秀才怒道:“你只当大爷没有银子买酒么,呔,拿去!”
  他随手一抛,竟是锭五十两的官宝。
  大多数家妓女和店伙的脸色,一直都是随着银子的多少而改变的,这店伙也不例外,于是好酒立刻来了。
  穷酸秀才还是来不及用酒杯,嘴对嘴的就将一壶酒全喝了下去,眯着眼坐在那里,就象是一口气忽然喘不过来了,联动都不动,别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抽了筋,李寻欢却知道他这只不过是在那里品位。
  过了半晌,才见他将这口气长长透了出来,眼睛也亮了,脸上也有了光彩,喃喃道:“ 酒虽然不好,但在这种地方,也只好马虎些了。”
  那店伙陪着笑,哈着腰道:“这罐酒小店已藏了十几年,一直都舍不得拿出来。
  穷酸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难怪酒味太淡,原来藏得太久,快找一坛新酿的新酒兑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兑三成,在弄几碟小菜来下酒。”
  店伙道:“不知你老要点些什么菜。”
  穷酸道:“我老人家知道你们这种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撕一只凤鸡,再找些嫩姜来炒鸦肠子,也就对付了,但姜一定要嫩,凤鸡的毛要去得干净。”
  这人虽然又穷又酸,但吃喝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李寻欢越看越觉得此人有趣,若在平时,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痛饮一番,但此番他已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再连累别人。
  那穷酸更是旁若无人,酒到杯干。
  他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见别的。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骤然停在门外,这穷酸的脸色,竟也有些变了。
  他站起来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去,连喝了三杯,挟了块鸦肠慢慢咀嚼,悠然道:“醉乡路常至,他处不堪行……”
  只听一人大吼道:“好个酒鬼,你还想到哪里去。”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铺里才找得到他。”
  喝声中,五六个人一齐冲了进来,将穷酸围住。这几人劲装急服,佩刀挂剑,看来身手都不太弱。
  一人瘦削颀长,手里提着马鞭,指着穷酸的鼻子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拿了咱们的诊金,不替咱们治病,却逃出来喝酒了,这算什么意思。”
  穷酸咧嘴一笑,道:“这意思各位难道还不懂么。只不过是酒瘾大发而已,梅二先生酒瘾发作时,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喝了酒再说,哪有心情为别人治病。”
  一个麻面大汉道:“赵老大,你听见没有,我早就知道这酒鬼不是个东西,只要银子到手,立刻就六亲不认了。”
  颀长大汉怒道:“这酒鬼的毛病谁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却非他治不可,病急乱投医,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李寻欢本当这些人是来寻仇的,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这位梅二先生原来是个江湖郎中,光拿银子不治病的。
  这些人来势汹汹,大囔大叫,他却还是稳如泰山,坐在那里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
  赵老大掌中马鞭一扬,‘刷’的将他面前酒壶卷飞了出去,厉声道:“闲话少说,现在咱们既已找着了你,你就乖乖地跟咱们回去治病吧,只要能将老四的病治好,包你有酒喝。 ”
  那位梅二先生望着被摔得粉碎的酒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知道梅二先生的脾气,就该知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
  赵老大道:“哪三不治。”
  梅二先生道:“第一,诊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
  麻面大汗怒道:“咱们几时少了你一分银子。”
  梅二先生道:“第二,礼貌不周,言语失敬的,不治,第三,强盗小偷,杀人越货的,更是万万不治了。”
  他又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们将这两条全都犯了,还想梅二先生替你们治病,这岂非是在痴人说梦,椽木求鱼。”
  那几条大汗脖子都气粗了,怒吼道:“不治就要你的命。”
  梅二先生道:“要命也不治!”
  麻面大汉反手一掌,将他连人带凳子都打得滚出七八尺开外,伏在地上,顺着嘴直流血。
  李寻欢看他如此镇定,本当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风尘异人,如今才知道他一张嘴虽硬,一双手却不硬。
  赵老大嗖地拔出了腰刀,厉声道:“你嘴里若敢再说半个不字,大爷就先卸下你一条膀子再说。”
  梅二先生捂着脸,道:“说不治就不知方,梅二先生还会怕了你们这群毛贼么。
  赵老大怒吼一声,就想扑过去。
  虬髯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这里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全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大喝就仿佛晴空中打下个霹雳,赵老大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半步,瞪着他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滚出去无趣,叫他们爬出去吧。”
  虬髯大汉喝道:“少爷叫你们爬出去,听见没有。”
  赵老大见到这两人一个已病得有气无力,一个已醉得于今发直,他胆子立刻又壮了,狞笑道:“你们既然不知趣,大爷就拿你们开刀也好!”
  刀光一闪,他掌中刀竟向李寻欢直劈了下去。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一伸手,就去架刀。
  他竟似已醉糊涂了,竟以自己的膀子去架锋利的刀锋,掌柜的不禁惊呼出声,以为这一刀劈下,他这条手臂就要血淋淋地被砍下来。
  谁知一刀砍下后,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纹风未动,刀却被震得脱手飞出,连赵老大的身子都被震得站不稳了,踉跄后退,失声惊呼道:“这小子身上竟有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咱们只怕是遇见鬼了!”
  麻子的脸色也变了,陪笑道:“朋友高姓大名,请赐个万儿,咱们不打不相识,日后也好交个朋友。”
  虬髯大汉冷冷道:“凭你也配和我交朋友。滚!”
  赵老大跳起来,吼道:“朋友莫要欺人太甚,需知咱们黄河七蛟也不是好惹的,若是… …”
  他话还未说完,那麻子忽然将他拉到一旁,悄悄说了几句话,一面说,一面偷偷去瞧李寻欢酒杯旁的小刀。
  赵老大脸上更全无血色,嘎声道:“不会是他吧。”
  麻子悄悄道:“不是他是谁。半个月以前,我就听龙神庙的老乌龟说他又已入关了,老乌龟多年前就见过他了,绝不会看错的。”
  赵老大道:“但这病鬼……”
  麻子道:“此人吃喝嫖睹,样样精通,身体一向不好,可是他的刀……”
  提到这柄刀,他连声音都变了,颤声道:“不防一万,只防万一,咱们什么人不好惹,何况惹到他头上去。”
  赵老大苦笑道:“我若早知道他在这里,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进来的。”
  他干咳两声,陪着笑躬身道:“小人们有眼无珠,不认得你老人家,打扰了你老人家的酒兴,小人们该死,这就滚出去了。”
  李寻欢也不知听见他说的话没有,又开始喝酒,开始咳嗽,就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老虎般闯进来的大汉们,此刻已象狗似的夹着尾巴逃出去了,那位梅二先生这才慢吞吞的爬了进来,居然也不去向李寻欢他们道谢,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又不停地拍着桌子,瞪着眼道:“酒,酒,快拿酒来。”
  那店伙揉着眼睛,简直不相信方才被人打得满地乱爬的人就是他。
  酒铺里的人早已都溜光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把酒杯一杯杯往嘴倒,酒喝得越多,话反而越少。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天色,忽然笑道:“酒之一物,真奇妙,你越不想喝醉的时候,醉得越快,到了想喝醉的时候,反而醉不了。”
  梅二先生忽也打了个哈哈,道:“一醉解千愁,醉死算封侯,只可惜有些人虽想醉死,老天却偏偏不让他死得如此舒服。”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梅二先生竟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直着眼望着李寻欢,悠然道:“ 阁下可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么。”
  李寻欢淡淡笑道:“活不长了。”
  梅二先生道:“知道活不长了,还不快去准备后事,还要来喝酒。”
  李寻欢道:“生死等闲事耳,怎可为了这种事而耽误喝酒。”
  梅二先生附掌大笑道:“不错不错,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阁下此言,实得我心。”
  他忽又瞪起眼睛,瞪着李寻欢道:“阁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谁了。”
  李寻欢道:“还未识荆。”
  梅二先生道:“你真的不认得我。”
  虬髯大汉忍不住道:“不认得就不认得,噜嗦什么。”
  梅二先生也不睬他,还是瞪着李寻欢道:“如此说来,你救我并非为了要我为你治病了。”
  李寻欢笑道:“阁下若要喝酒,不妨来共饮几杯,若要来治病,就请走远些吧,莫要耽误了我喝酒的时间。”
  梅二先生又瞬也不瞬地瞪了他很久,喃喃道:“好运气呀好运气,你遇见了我,当真是好运气。”
  李寻欢道:“在下既无诊金可付,和强盗已差不多,阁下还是请回吧。”
  谁知梅二先生却摇头道:“不行不行,别人的病我不治,你这病我却非治不可,你若不要我治病,除非先杀了我。”
  方才别人要杀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却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那店伙只恨不得赶快回家去蒙头大睡三天,再也莫要见到这三个疯子,只因老是再这样折腾下去,他只怕也要被气疯了。
  虬髯大汉却已动容道:“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
  梅二先生傲然道:“他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天下只怕谁也治不了。”
  虬髯大汉跳起来一把揪着他衣襟,道:“你可知道他这是什么病。”
  梅二先生眼睛一瞪,道:“我不知道谁知道,你以为花老六真能配得出那‘寒鸡散’么。”
  虬髯大汉失声道:“寒鸡散。他中的毒就是寒鸡散。”
  梅二先生傲然一笑,道:“除了梅家的‘寒鸡散’,世上还有什么毒能毒得死李寻欢。!”
  虬髯大汉又惊又喜道:“花蜂的‘寒鸡散’是你配的。”
  梅二先生大笑道:“除了我‘妙郎中’梅二先生外,还有谁能配得出寒鸡散。看来你当真是孤陋寡闻,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虬髯大汉大喜道:“原来他就是‘七妙人’中的‘妙郎中’,原来毒药就是他配的,能配自然能解,少爷你有救了。”
  李寻欢苦笑道:“看来一个人想活固然艰苦,若要静静地死,也不容易。”
  马车又套上了马,冒雪急驰。
  但这次他们却另外雇了个赶车的,虬髯大汉留在车厢中一来是为了照顾李寻欢,再来也是为了监视那‘妙郎中’。
  他显然还是不放心,不住问道:“你自己既能解毒,为何要去找别人。去找谁。去哪里。来得及吗。”
  梅二先生皱着眉道:“我找的不是别人,是梅先生,我家老大,他就在附近,你放心,梅二先生肯接手的病人,就死不了的。”
  虬髯大汉道:“为何要去找他。”
  梅二先生道:“因为寒鸡散的解药在他那里,这理由你满意了么。”
  虬髯大汉这才闭上嘴不说话了。
  梅二先生摇着头笑道:“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肯练这种笨功夫,除了能唬唬那些毛贼外,简直连一点用处也没有。”
  虬髯大汉冷冷道:“笨功夫总比没功夫好。”
  梅二先生居然也不生气,还是摇着头笑道:“据说练铁布衫一定要童子功,这牺牲未免太大了些,是吗。”
  虬髯大汉道:“哼。”
  梅二先生道:“据说近五十年来,只有一个人肯下苦功练这种笨功夫,据说此人叫‘铁甲金刚’铁传甲,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舍身崖上震下去了,也不知死了没有,也许并没有死,还能坐着喝酒。”
  虬髯大汉的嘴角就象是咬牢了个鸡爪,无论梅二先生怎么说,怎么问,他却再也不肯开口了。
  梅二先生也只好闭起眼睛,养起神来。
  谁知过了半晌,虬髯大汉又开始问他了,道:“据说‘七妙人’个个都是不大要脸的角色,但阁下看来却不象。”
  梅二先生闭着眼道:“拿了人家的诊金,不替人治病,这难道还要脸了。”
  虬髯大汉笑道:“你若肯替那种人治病,才是真不要脸。拿钱和治病本来就是两回事,那种人的钱正是不拿白不拿的。”
  梅二先生也笑了,道:“想不到你这人倒并不太笨。”
  虬髯大汉叹道:“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几个是真君子呢。”
  李寻欢斜倚在车座上,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听他们说话,又仿佛早已神游物外,一颗心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
  人间的污秽,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净,自车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银白,能活着,毕竟还是件好事。
  李寻欢心里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她穿着浅紫色的衣服,披着浅紫色的风氅,在一片银白中看来,就象是一朵清丽紫罗兰。
  他记得她最喜欢雪,下雪的时候,她常常拉着他到积雪的院子里去,抛一团雪球在他身上,然后再娇笑着逃走,叫他去追她。
  他记得那天他带龙啸云回去的时候,也在下着雪,她正坐在梅林畔的亭子里,看梅花上的雪花。
  他记得那亭子的栏杆是红的,梅花也是红的,但她坐在栏杆上,梅花和栏杆全都失去了颜色。
  他当时没有见到龙啸云的表情,但后来他却可想像得到,龙啸云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时,心神就已醉了。
  现在,那庭院是否仍依旧。她是否还时常坐在小亭的栏杆上,数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的梅花。
  李寻欢抬头向梅二先生一笑,道:“车上有酒,我们喝一杯吧。”
  雪,时落时停。
  车马在梅二先生的指挥下,转入了一条山脚下的小道,走到一座小桥前,就通不过去了。
  小桥上积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迹,只有一行黄犬的脚印,象一连串梅花似的洒在栏杆旁。
  虬髯大汉扶着李寻欢走过小桥,就望见在梅树丛中,有三五石屋,红花白屋,风物宛如图画。
  梅林中隐隐有人声传来,走到近前,他们就见到一个峨服高冠的老人,正在指挥着两个童子洗树上的冰雪。
  虬髯大汉悄声道:“这就是梅大先生。”
  梅二先生道:“除了这疯子,还会有谁用水来洗冰雪。”
  虬髯大汉也不禁失笑道:“他难道不知道洗过之后,雪还是要落在树上,水也立刻就会结成冰的。”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苦笑道:“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画的真伪,可以配出最厉害的毒药和解药,但这种最简单的道理,他却永远也弄不懂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传入梅林,那高冠老人回头看到了他们,就好象看到了讨债鬼似的,立刻大惊失色,撩起了衣襟,就往里面跑,一面还大呼道:“快,快,快,快把厅里的字画全都收起来,莫要又被这败家子看到了,偷出去换黄汤喝。”
  梅二先生笑道:“老大你只管放心,今天我已找到了酒东,只不过特地带了两个朋友来 ……”
  他话未说完,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道:“我不要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连一个好人也没有,只要看一眼,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霉。”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大叫道:“好,你看不起我,我难道就不能交上个象样的朋友么。好好好,李探花,他既然不识抬举,咱们就走吧!”
  虬髯大汉正在着急地问:“解药未得,怎么能走呢。”
  谁知梅大先生这次反而回头走了过来,招手道:“慢走慢走,你说的可是一门七进士,父子三叹花的小李探花么。”
  梅二先生冷冷道:“你难道还认得第三个李探花不成。”
  梅大先生盯着李寻欢,道:“就是这位。”
  李寻欢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李寻欢。”
  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慕名二十年,不想今日终于见到你了,李兄呀,李兄,你可真是想煞小弟也!”
  他前倨后恭,忽然变得如此热情,李寻欢反而怔住了。
  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李郎休怪小弟方才失礼,只因我着兄弟实在太不成材,两年前带了个人回来,硬说是鉴定书画的法家,要我将藏画尽拿出来给他瞧瞧,谁知他们却用两卷白纸,换了我两幅曹不兴的精品跑了,害得我三个月睡不着觉。”
  李寻欢失笑道:“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酒瘾发作时若无钱打酒,那滋味确不好受。”
  梅大先生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
  李寻欢笑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
  梅大先生笑道:“好好好,骑鹤,先莫洗梅花,快去将那两坛已藏了二十年的竹叶青取出,请李探花品尝品尝。”
  他含笑揖客,又道:“好花赠佳人,好酒待名士,在下这两坛酒窖藏二十年,为的就是要留着款待李兄这样的大名士。”
  梅二先生道:“这话倒不假,别的客人来,他莫说不肯以酒相待,简直连壶醋都没有,只不过,李兄此来,却并非来喝酒的。”
  梅大先生只瞧了李寻欢一眼,就笑道:“寒鸡之毒,只不过是小事一件而已,李兄只管开怀畅饮,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
  草堂中自然精雅,窖藏二十年的竹叶青也极香冽。
  酒过三巡,梅大先生忽然道:“据说大内所藏的‘清明上河图’,亦为膺品,真迹却在尊府,此话不知是真是假。”
  李寻欢这才知道他殷勤待客,其意在此,笑道:“这话倒也不假。”
  梅大先生大喜道:“李兄若肯将之借来一观,在下感激不尽。”
  李寻欢道:“梅大先生既然有意,在下岂有不肯之理,只可惜,在下也是个败家子,十年前便已将家财荡尽,连这幅画也早已送人了。”
  梅大先生坐在那里,连动都不会动了,看来就象是被人用棍子在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嘴里不住喃喃道:“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连说了十几声可惜,忽然站起来,走了进去,大声道:“骑鹤,快将剩下的酒再藏起来,李探花已喝够了。”
  梅二先生皱眉道:“没有‘清明上河图’,就没有酒喝了么。”
  梅大先生冷冷道:“我这酒本来就不是请人喝的。”
  李寻欢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他觉得这人虽然又孤僻,又小气,但率性天真,至少不是个伪君子。”
  虬髯大汉却已沉不住气,跳起来大喝道:“没有‘清明上河图’,连解药也没有了么。 ”
  这一声大喝,震得屋顶都几乎飞了起来。
  梅大先生却是面不改色,冷冷道:“连酒都没有了,哪有什么解药。”
  虬髯大汉勃然大怒,似乎就想扑过去。
  李寻欢却拦住了他,淡淡道:“梅大先生与我们素不相识,本来就不是定要将解药送给我们的,我已叨扰了人家的美酒,怎可再对主人无礼。”
  虬髯大汉嘎声道:“可是少爷你……你……”
  李寻欢挥了挥手,长揖笑道:“恨未逢君有尽时,在下等就此别过。”
  谁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来,道:“你不要解药了。”
  李寻欢道:“物各有主,在下从来不愿强求。”
  梅大先生道:“你可知道若没有解药,你的命也没有了么。”
  李寻欢微笑道:“生死有命,在下倒也从未放在心上。”
  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喃喃道:“不错不错,连‘清明上河图’都舍得送人,何况自己的性命。这样的人倒也天下少有,天下少有……”
  他忽又大声道:“骑鹤,再把酒端出来。”
  虬髯大汉又惊又喜,道:“解药呢。”
  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了酒,还会没有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