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剑客无情剑
   —古龙
第六十一章 承诺

  吕凤先冷傲的眸子里,突然露出一种寂寞之意——一个人觉得寂寞的时候,就表示他正在渴望着友情。怎奈真挚的友情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
  吕凤先冷冷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能为他死,他也会为你死,是不是?”
  李寻欢道:“是。”
  吕凤先声音更冷酷,道:“但你已算准了我不会杀你,至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杀你,是不是?”
  李寻欢默然。
  沉默,通常只代表两种意思——默认和抗议。
  吕凤先瞪着他,瞳孔渐渐松散,突又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会杀你……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吕凤先已接着道:“因为我要你永远欠着我的,永远觉得我对你有恩……”
  他竟也笑了笑,道:“因为我若要杀你,以后还有机会,但这种机会以后只怕永远不会再有了。”
  他心里的意思,是不是想以此换得李寻欢的友情?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突也笑了笑,道:“你还有机会?”
  吕风先道:“哦?”
  李寻欢道:“我还要求你做一件事。”
  吕凤先瞪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过了很久,才冷笑道:“你第一次交易还未付出代价,就想要我做第二件事了?这算是什么样的交易?”
  李寻欢道:“这不是交易,是我求你。”
  吕凤先脸色虽很黯,眼睛却在发着光,道:“既然不是交易。我为何要答应?”
  李寻欢微笑着,他的眸子乎和、明朗,而真诚。
  他凝视着吕凤先,微笑着道:“因为这是我求你的。”
  这句话口答得不但很妙,甚至有些狂妄。
  这本不像李寻欢平时说的活。
  但吕凤先却没有生气,心里反而忽然觉得有种奇特的温暖之意,因为他已从李寻欢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友情的光辉。
  这也许就是唯一能驱走人间寂寞与黑暗的光辉。
  这是永恒的光辉,只要人性不灭,就永远有友情存在。
  吕凤先喃喃道:“别人都说李寻欢从不求人,今日居然肯来求我,看来我的面子倒不小。”
  李寻欢笑道:“我既已欠了你的,再多欠些又何妨。”
  吕凤先又笑了,这次才是真心的笑。
  他微笑道:“有人说,学做生意最大的学问就是要懂得如何欠帐,看来你本该去做生意的。”
  李寻欢道:“你肯答应?”
  吕凤先叹了口气,道:“至少我现在还未想出拒绝的法子,你趁此机会,赶快说吧。”
  李寻欢咳嗽了几声,神情又变得很沉重,缓缓道:“你若在间年前遇见阿飞,我纵不求你,你只怕也要败在他手下。”
  吕凤先沉默着,也不知是默认,还是抗议?
  他能以沉默表示抗议,也已很不容易。
  李寻欢道:“你若在两年前见到过他,就会发现那时的他和现在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吕凤先道:“只不过短短两年,他怎会改变得如此多?”
  李寻欢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因他不幸遇上了一个人。”
  吕凤先道:“女人?”
  李寻欢道:“自然是女人,世上也许只有女人才能改变男人。”
  吕凤先冷笑道:“他不是改变,而是堕落,一个男人为了女人而堕落,这种人非但不值得同情,而且愚蠢得可笑。”
  李寻欢叹息着道:“你说得也许不错,只因你还未遇到过那样的女人。”
  吕凤先道:“我遇见了又如何?”
  李寻欢道:“你若遇见了她,说不定也许变得和阿飞一样的。”
  吕凤先笑了,道:“你以为我也是个没见过女人的小伙子?”
  李寻欢道:“你也许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可是她……她却绝对和别的女人不同。”
  吕凤先道:“哦?”
  李寻欢道:“曾经有个人将她形容得很好……她看来如仙子,却专门带男人下地狱。”
  吕凤先目光闪动,忽然道:“我已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李寻欢叹道:“你本该猜到的,因为世上只有她这么一个女人,也幸好只有一个,否则只怕大多数男人都已活不下去。”
  吕凤先道:“有关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传说,我的确已听过不少。”
  李寻欢凝注着自己的指尖,缓缓道:“阿飞现在总算已振作起来,我不能眼看着他再沉沦下去,所以……”
  吕凤先道:“所以你要我去杀了她?”
  李寻欢黯然道:“我只希望阿飞永远莫要再见到她,因为只要一见到她,阿飞就无法自拔。”
  吕凤先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本可自己动手的。”
  李寻欢道:“只是我不能。”
  吕凤先道:“为什么?”
  李寻欢笑得很凄凉,道:“因为阿飞若知道了,必将恨我终生。”
  吕凤先道:“他应该明白你这是为他好。”李寻欢苦笑道:“无论多聪明的人,若是陷入情感而不能自拔,都会变成呆子。”
  吕凤先用手指轻敲着下巴,道:“你为何不找别人做这件事?为何要找我?”
  李寻欢道:“因为别人纵有力量能杀她,见了她之后只怕也不忍下手,因为……”
  他抬起头,凝视着吕凤先,缓缓接着道:“我本就很难找到一个我可以去求他的人。”
  两人口光相遇,吕凤先心里忽又充满了温暖的感觉。
  他似已从李寻欢的眸子里看到了他的寂寞和悲痛。
  那是英雄唯有的寂寞和悲痛。
  也只有英雄才能了解这种寂寞是多么凄渗,这种悲痛是多么深沉。
  吕凤先突然道:“她在哪里?”。
  李寻欢道:“铃铃知道她在哪里,只不过……”
  铃铃已晕过去很久,到现在居然还没有醒来。
  李寻欢瞧了她一眼,缓缓接着道:“你若想她带你去,只怕并不容易。”
  吕凤先笑了笑,悠然道:“这倒用不着你担心,我自然有法子的。”
  阿飞醒来时,李寻欢已睡着。
  在睡梦中,他还是在不停的咳嗽着,每当咳得剧烈时,他全身都因痛苦而扭曲痉挛……
  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
  阿飞这才发现他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都更多了。
  他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年轻的。
  每当他闭上眼睛时,就会显得很憔悴、很苍老,甚至很衰弱。
  他的衣衫已很陈旧残破,已有多日未洗涤。
  又有谁能想得到在如此衰弱,如此僵偻的躯壳里,竟藏着那么坚强的意志,那么高尚的人格,那么伟大的灵魂?
  阿飞瞧着他,热泪已盈眶。
  他活着,本就是在忍受着煎熬——各式各样不同购煎熬,折磨,打击。
  他但却还是没有倒下去!也并没有觉得生命是冷酷黑暗的。
  因为只要有他在,就有温暖,就有光明。
  他带给别人的永远都是快乐,却将痛苦留给了自己。
  阿飞的热泪已夺眶而出,流下面颊……
  孪寻欢还是睡的很沉。
  睡眠,在他说来,几乎也变成了件很奢侈的事。
  阿飞虽然急着想回去,急着想看到那春花般的笑脸,但还是不忍惊动他,悄悄掩起门,俏俏走了出去。
  还很早,阳光刚照上屋顶,赶路的人都已走了,所以院子里很静,只剩下一株顽强的梧桐,在晚秋的寒风中傲然独立。
  李寻欢岂非也正如这梧桐一样,虽然明知秋已将尽,冬已将至,但不到最后关头,他们是绝不会屈服的。
  阿飞长长叹了口气,慢漫的穿过院子。
  梧桐的叶子,已开始凋零,一片片飘过他眼前,飘落在他身上……
  炉火犹未熄,豆浆,慢慢的啄着。
  他吃得一向不快,慢慢的让这微温的豆浆自舌流入咽喉,流入胃里——一个人的胃若充实,整个人都仿佛充实了起来。
  他一向喜欢这种感觉。
  自半夜就起来忙碌的店伙,到现在才算空闲了下来,正坐在炉火的余熏旁,在慢慢的喝着酒。
  下酒的虽只不过是根已冷了的“油炸烩”,喝的虽只不过是粗劣的烧刀子,但看他的表情,却像是正在享受着世间最丰美的酒食。
  他显然很快乐,因为他已很满足。
  世上也唯有能满足的人,才能领略到真正的快乐。
  阿飞对这种人一向很羡慕,心里实在也想能过去喝两杯。
  但他却控制着自己。
  “也许,今天我就能见到她……”
  他不愿她闻到自己嘴里有酒气。
  这世上大多数人本就是为了别人而话音的——有些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也有些是为了自己所恨的人——这两种人都同样痛苦。
  这世上真正快乐的人本就不多。
  风很大,砂上在风中飞舞,路上的行人很寥落。
  阿飞抬起头,目光移向门外时,正有两个人自门外走过。
  这两人走得并不快,行色却似很匆忙,只管低着头往前赶路,连热豆浆的香气都未能引动他们转头来瞧一眼。
  前面走的是个身形佝偻,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手里提着管旱烟,身上的蓝布衫已洗得发白。
  后面跟的是个小姑娘,眼睛很大,辫子很长。
  阿飞认得这两人正是两年前他曾见过一次的“说书先生”和孙女,他还记得这两人姓孙。
  但他们却全没有瞧见阿飞,很快就从门口走过。
  一他门着是见到了阿飞,所有的一切事也许都会完全不同了。
  阿飞喝完了豆浆,再抬起头,又瞧见一个人自门外走过。
  这人身材很高,黄袍,斗笠,笠檐压得很低,走路的姿势很奇特,也没有转过头来瞧一眼,行色仿佛也很匆忙。
  阿飞的心跳突然快了。
  荆无命!
  荆无命的眼睛一向盯住前面:仿佛正在追踪方才走过的那“说书先生”,并没有发觉阿飞就坐在路旁的小店里。
  阿飞却看到了他,看到他腰带上插着的剑。却没有看到他那条断臂一一用布带系着的断臂。
  只要看到这柄剑,阿飞的眼睛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
  就是这柄剑,令他第一次尝到失败和屈辱的滋味。
  就是这柄剑,令他几乎永远沉沦下“去。
  阿飞的拳已紧握,掌心的伤口又破裂,鲜血流出,疼痛却自掌心传至心底,他全身的肌肉立刻全都紧张了起来。
  他已忘了荆无命的断臂。
  他一心只盼望能和荆无命再决高下,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别的。
  荆无命也很快就从门口走过。
  阿飞缓缓站起,手握得更剧烈。
  痛苦越剧烈,他的感觉就越敏锐。
  坐在门口的伙计突然感觉到一阵无法形容的寒意袭来,转过头,就瞧见了阿飞的眼睛——
  一双火焰般炽热的眼睛,却令人自心底发冷。“镗”的,店伙手里的酒杯跌了下去。
  但这酒杯还未跌在地上,阿飞突然伸手,已抄在手里。
  谁也瞧不清他如何将这酒杯接住的。
  店伙整个都被吓呆了。
  阿飞馒慢的将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倒了杯酒,自己一饮而尽。
  他心里忽然充满了信心。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个人走了过去。
  这人也是黄衫,斗笠笠檐也压得很低,走路的姿态也很奇特也苍白的脸,在斗笠的阴影下看来,就宛如是用灰石雕成的。
  上官飞!
  阿飞并不认得上宫飞,但一眼就看出这人必定和荆无命有种密切的关系,而且显然正在追踪着荆元命。
  上官飞身材虽比荆无命矮些,年纪也较轻,但那种冷酷的神情,那种走路的姿态就好像是荆无命的兄弟。
  他为什么也在暗中追踪荆无命呢?
  这地方本就很荒僻,再转过这条街,四下更看不到人踪。
  阿飞走得很快,始终和上官飞保持着一段距离。
  前面走的“说书先生”早已瞧不见了,荆无命也只剩下一条淡黄色的人影,但上官飞也还是走得很慢,并不着急。
  阿飞发现这少年也很懂得“追踪”的诀窍。
  要追踪一个人而不被发觉,就不能急躁,就要沉得住气。
  前面有座土山,荆无命已转过山坳。
  上官飞的脚步突然加快,似乎想在山后追上荆无命。
  等他的人也消失在山后,阿飞就以最快的速度冲上上山。
  他知道在山上一定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事。
  他果然没有失望。
  荆无命从未感觉到恐惧——一个人若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
  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目中竟带着种恐惧之意。
  他怕的是什么?

第六十二章 绝招

  转过山,景色更荒凉,秋风萧杀。
  荆无命的手,突然按上了剑柄——但这是右手,并不是使剑的手,他的剑在这只手里,已不能算是杀人的利器!
  他的手握起,又放下。
  他的脚步也停下,仿佛知道他的路已走到尽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上官飞的冷笑。
  上官飞已到了他身后,冷笑着道:“你已经可以不必再做戏了!”
  荆无命缓缓回身,死灰色的眼睛又变得全无表情,漠然凝望着上官飞,良久良久,才一字字道:“你说我在做戏?”
  上官飞道:“不错,做戏,你故意跟踪孙老儿,就是在做戏,因为你根本没有追踪他们的必要。”
  荆无命道:“那么,我追踪他们,为的是什么?”
  上官飞道:“为的是我。”
  荆无命道:“你?”
  上官飞道:“你早已知道我在盯着你了。”
  荆无命冷冷道:“那只因为你并不高明。”
  上官飞道:“虽不高明,现在已是能杀你,你当然也早就知道我要杀你!”
  荆无命的确早已知道,所以他并未感觉到惊异。
  惊异的是阿飞。
  这两人本是同一门下,为何要自相残杀?
  上官飞道:“十年前,我已想杀你,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荆无命拒绝回答——他一向只问,不答。
  上官飞突然激动起来,目中更充满了怨毒之色,厉声道:“这世上若是没有你,我就可活得更好些,你不但抢走了我的地位,也抢走了我的父亲,自从你来了之后,本来属于我的一切,就忽然都变成了你的。”
  荆无命冷冷道:“那也只怪你自己,你一向比不上我。”
  上官飞咬着牙,一字字道:“你心里也明白并不是为了这缘故,那只因……”
  他虽然在极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爆发了起来,突然大吼道:“那只因你是我父亲的私生子,我母亲就是被你的母亲气死的。”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突然收缩,变得就像是两滴血。
  两滴早已干枯,变色了的血。
  在山上的阿飞,目中突也露出了极强烈的痛苦之色,竟仿佛和荆无命有同样的痛苦,而且痛苦得比荆无命更深。
  上官飞道:“这些事你们一直瞒着我,以为我真不知道。”
  他说的“你们”指的就是荆无命和他的父亲。
  这两字自他嘴里说出来,并没有伤害到别人,伤害的只是自己。
  他更痛舍,所以神情反而显得平静了些,冷笑着接道:“其实自从你来的那一天,我已经知道了,自从那一天,我就在等着机会杀你!”
  荆无命冷冷道:“你的机会并不多。”
  上官飞道:“那时我纵有机会,也未必会下手,因为那时你还有利用的价值,但现在却不同了。”
  他冷笑着,又道:“那时你在我父亲眼中,就像是一把刀,杀人的刀,我若毁了他的刀,他绝不会饶我,但现在,你己只不过是块废铁,你的生死,他已不会放在心上。”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竟慢慢的点了点头,一字字道:“不错,我的生死,连我自己都未放在心上,又何况他?”
  上官飞道:“这话你也许能骗得过别人,骗得过你自己,却骗不过我的。”
  荆无命道:“骗你?”
  上官飞冷笑道:“你若真的不怕死,为何还要拖延逃避?”
  荆元命道:“拖延?逃避?”
  上官飞道:“你故意作出追踪孙老头的姿态,就是在拖延,在逃避。”
  荆无命道:“哦?”
  上官飞道:“你追踪的若不是孙老头,我一定会让你先追出个结果来,看你是想追出他的下落,还是在等机会杀他,然后我才会对你下手。”
  他冷笑着,接道:“只可惜你选错了人,因为你根本追不出他的下落,更杀不了他,你根本不配追踪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荆无命突然笑了笑,道:“也许……”
  他笑容不但很奇特,而且还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消之意。
  上官飞并没有看出来,又道:“所以你的追踪,只不过是种烟幕,要我不能向你出手。”
  他盯着荆无命,厉声道:“因为你现在己怕死了。”
  荆无命道:“怕死?”
  上官飞道:“你以前的确不怕死,但那只不过是因为那时还没有人能威胁你的生命,所以称根本还无法了解死的恐惧。”
  “叮”的一声,他龙凤双环已出手,冷冷接着道:“但现在我已随时可杀你!”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缓缓道:“看来你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上官飞道:“我至少比你想象中高明得多。”
  荆无命突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你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上官飞道:“什么事?”
  荆无命道:“别的事你全不知道也不要紧,但这件事你若不知道,你就得死!”
  上官飞冷笑道:“这件事若真的如此重要?我就绝不会不知道。”
  荆无命道:“你绝不会知道,因为这是我的秘密,我从未告诉过别人……”
  上官飞目光闪动,道:“你现在准备告诉我?”
  荆无命道:“不错,我现在准备告诉你,但那也是有交换条件。”
  上官尾道:“什么条件?”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又收缩了起来,缓缓道:“我若告诉了你,我就得死!”
  上官飞道:“你要我死。”
  荆无命道:“我要称死,因为活着的人,没有人能知道这秘密。”
  上官飞瞪着他,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
  这种事的确像是很可笑。
  一个残废了人,居然还想要别人的命?
  上官飞大笑道:“你想用什么来杀我?用你的头来撞,用你的嘴来咬?”
  荆无命的回答很简短,也很妙,只有两个字。
  “不是。”
  上官飞的笑声已渐渐小了。
  如此简短的回答,已不像是在吓人,更不像是在开玩笑。
  荆无命缓缓道:“我要杀人,用的就是这只手!”
  他的手已抬起,是右手。
  上官飞已笑得很勉强,却还是大笑着道:“这只手……你这只手连狗都杀不死。”
  荆无命道:“我只杀人,不杀狗!”
  上官飞笑声突然停顿,龙凤双环已脱手飞出。
  “一寸短,一寸险”,龙凤双环本是武林中至绝至险之兵刃,这一着“龙翔凤舞脱手双飞”更是险中之险,若非情急拼命,或是明知对方已被逼入死角时,本不该使出这一着。
  这一着若是使出,对方也就很难闪避得开。
  但就在这时,剑光已飞出。
  剑光只一“闪”已刺入了上官飞咽喉。
  剑锋人喉仅七分。
  上官飞的呼吸尚未停顿,额上青筋一根根暴露,眼珠子也将凸了出来,死鱼般瞪着荆无命。
  他死也不明白荆无命这一剑是怎么刺出来的。
  荆无命也在冷冷的瞧着他,一字字缓缓道:“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这就是我的秘密!”
  上官飞身子突然一阵抽搐,咽喉中发出了“格”的一响。
  剑拔出,鲜血飞激。
  上官飞死鱼般的眼睛还是在瞪着荆无命,目中充满了怀疑,悲哀,惊俱……
  他还是不相信,死也不相信。
  但他必须相信。
  上官飞脱手击出的龙凤双环,已打入了荆无命的左臂。
  断臂。
  他拼着以这条断臂,去硬接上官飞的双环,然后以右手剑自左肋之下刺出,一剑刺入了上官飞的咽喉。
  这是何等诡异的剑法。
  这一剑好准!好毒!好快!好狠!
  “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这就是我的秘密!”
  他的确没有说谎。
  但这事实却又多么令人无法思议,难以相信。
  上官飞和他同门十余年,从未见他练过一天右手剑,所以死也不明白他这右手剑是如何练成的。
  但他必须相信,因为世上绝没有比“死”更真实的事。
  荆无命垂首望着他的尸身,神情看来似乎有些惆怅,失望。
  良久良久,他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你何必要杀我?我何必要杀你?……”
  他转过身,走了出去。
  他走路的姿势还是那么奇特,仿佛在暗中配合着某一种奇特的韵律。
  那对龙凤双环还是嵌在他左臂里。
  怀疑,惊惧,不能相信。
  这也正是阿飞此刻的心情。
  荆无命的剑法的确可怕,也许并不比他快,但却更狠毒,更诡秘。
  “难道我真的无法胜过他?”
  就算明知这是事实,也是阿飞这种人绝对无法忍受的!
  望着荆无命逐渐远去的背影,阿飞突然觉得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就要跳下土山,追上去。
  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拉住他。
  这是只很稳定的手,瘦削而有力。
  阿飞回过头,就看到了李寻欢那对充满了友情和生和热爱的眼睛。
  能拉住阿飞的并不是这只手,而是这双眼睛。
  阿飞终于垂下头,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也许我真的不如他。”
  李寻欢道:“你只有一点不如他。”
  阿飞道:“一点?”
  李寻欢道:“为了杀人,荆无命可以不择一切手段,甚至不恰牺牲自己,你却不能。”
  阿飞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的确不能。”
  李寻欢道:“你不能,只因你有感情,你的剑术虽无情,人却有情。”
  阿飞道:“所以……我就永远无法胜过他?”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错了,你必能胜过他。”
  阿飞没有问,只是在听。
  李寻欢接着说了下去,道:“有感情,才有生命,有生命,才有灵气,才有变化。”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才漫漫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李寻欢道:“但这还并不是最重要的,”
  阿飞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寻欢道:“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必杀他,也不能杀他!”
  阿飞道:“为什么不必?”
  李寻欢道:“因为他本已死了,何必再杀?”
  阿飞沉思着,缓缓道:“不错,他的心实已死……便既已不必,为何又不能?”
  李寻欢没有回答这句活,却反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在暗中苦练右手剑法?”
  阿飞道:“你说他是为的什么?”
  李寻欢缓缓道:“若是我猜得不错,他为的就是上官金虹。”
  阿飞道:“他拼着去挨上官飞的龙凤双环,就是想先练一练对付双环的方法。”
  李寻欢道:“这也正是我的想法。”
  阿飞道:“所以……上官金虹对他的态度若是改变了,他就会用这法子去杀上官金虹。”
  李寻欢道:“也许他做不到,但他至少会去试一试,”
  阿飞没有再说什么,目光却渐渐在黯淡。
  他似乎又被触及了什么隐情。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能在兵器谱中名列第二,并不是因为他招式的狠毒,诡险,而是因为他的稳。”
  阿飞茫然道:“稳?”
  李寻欢道:“能将天下至险的兵器,练到一个‘稳’字,这才是上官金虹非人能及之处,上官飞的武功,根本难及他父亲之万一。”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上官飞之所以恨荆无命,也是认为他父亲没有将武功的奥秘传授给他,而传给了荆无命。”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若不用‘龙翔凤舞脱手双飞’那样的险毒,荆无命能胜他的机会就很少。”
  阿飞道:“是。”
  李寻欢道:“但上官金虹说不定会使出来的,因为他见到荆无命的左臂已断,就不会再有顾虑,再留着不用,所以荆无命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阿飞像是突然自梦中惊醒,大声道:“可是,无论如何,上官金虹总是荆无命的父亲。”
  李寻欢道:“绝不是。”
  阿飞道:“刚才上官飞明明……”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那只不过是上宫飞的猜想,而且猜得不对。”
  阿飞道:“那么,他说的那些话,难道也是假的?”
  李寻欢道:“那些事自然不会假,但他的看法却错了。”
  阿飞道:“看错了?”
  李寻欢道:“他说,自从荆无命一去,他父亲就开始对他冷淡疏远,这自然是事实,但他却不知道这么做,为的只是爱他。”
  阿飞道:“既然爱他,为何疏远?”
  李寻欢道:“因为上官金虹全心全意要将荆无命训练成他杀人的工具,荆无命这一生,也就因此而毁在他手上。”
  阿飞思索着,黯然道:“不错,一个人若只为了杀人而活着,的确是件很悲哀的事。”
  李寻欢道:‘“所以我说荆无命自从见到上官金虹那一口起,就已死了!”
  阿飞默然。
  李寻欢道:“但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爱子之心,自然不忍对自己的儿子也这么做,所以才没有将武功传给上官飞。”
  他也长笑了一声,接着道:“只可惜上官飞并不能了解他父亲的这番苦心。”
  阿飞突然道:“所以上官飞其实也等于是死在他父亲手上的。”
  李寻欢道:“一个人的欲望若是太大,往往就难免会做错许多事……

第六十三章 断义

  秋林,枯林。
  穿过枯林,就是条很僻静的小路。
  阿飞遥指着小路尽头处的一点孤灯,道:“那就是我的家。”
  家。
  这个字听在李寻欢耳里,竟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阿飞的目光还在遥视着那点灯火,接着道:“灯亮着,她大概还没睡。”
  小屋中,一灯莹然,一个布衣粗裙,蛾眉淡扫的绝代佳人,正在灯下缀着衣衫,等候自己最亲近的人归来……
  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
  只要想到这里,阿飞心里就充满了甜蜜和温暖,那双锐利的眼睛也立刻变得温柔起来。
  他本是孤独而寂寞的人,但现在,他却知道有人在等着他……他最心爱的人在等着他。
  这种感觉的确是幸福的,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拟,也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李寻欢的心沉了下去。
  看到阿飞那充满了幸福光辉的脸,他忽然有种负罪之感。
  他本不忍令阿飞失望。
  他宁可自己去背负一切痛苦,也不愿阿飞失望。
  但现在,他却必须要使阿飞失望。
  他无法想像阿飞回去发现林仙儿已不在时,会变成什么模样?
  虽然他这样只是为了要阿飞好,好好的活下去,堂堂正正的活下去,活得像是个男子汉。
  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阿飞。
  “长痛不如短痛。”
  他只希望阿飞能很快的摆脱痛苦,很快的忘记她。
  她既不值得爱,更不值得思念。
  不幸的是,一个人往往会偏偏去爱一个不值得爱的人,因为情感本就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谁也无法控制,谁都无可奈何。
  这本也是人类最深遂的悲哀之一。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世间永远不断有悲剧演出。
  灯亮着,门却是虚掩着的。
  灯光自隙间照出,照在门外的小径上。
  昨夜仿佛有雨,路是湿的,灯光下可以看出路上有很多很零乱的脚印。
  男人的脚印。
  “是谁来过了?”
  阿飞皱了皱眉,但立刻又开朗。
  他一向很信任林仙儿,他确信她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李寻欢远远的跟在后面,仿佛不敢踏入这小屋。
  阿飞回头笑道:“我希望她今天炖的汤里没有放笋子,你也可以喝一点,才会知道她做菜的本事比使用刀还好。”
  李寻欢也笑了。
  又有谁知道他笑得是多么酸楚?
  那大碗的排骨汤里若没有放笋子,李寻欢也许还不能完全发现林仙儿的秘密,那么,今天发生的事也许就会完全不同了。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女人,怎能用如此残酷的手段来欺骗一个如此深爱着她的男人。
  “但我又何尝不是在欺骗他?”
  “我为什么不敢告诉他,林仙儿已‘不在’了,而且完全是我的意思?”
  李寻欢弯下腰,剧烈的咳嗽起来。
  阿飞点头道:“你若肯在我这里多住些时候,咳嗽也许就会好些,因为这里只有汤,没有酒。”
  他永远不会知道:“汤”对他的伤害,远比酒还严重得多。
  门里没有人声。
  阿飞又道:“她一定在厨房里,没有听到我们说话,否则她一定早就迎出来了。”
  李寻欢一直没有开口,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门,终于被推开。
  小小的客厅里,还是那么干净。
  桌上的油灯并不亮,但却有种温暖宁静的感觉。
  阿飞长长吐出口气。”
  他终于回到家了,平平安安的回到家了。
  他毕竟没有令林仙儿失望。
  但她的人呢?在哪里?
  厨房里根本连灯光都没有,更没有菜汤的香气。
  林仙儿住的那间屋子,门也是关着的。
  阿飞回头向站在门口的李寻欢笑了笑,道:“她也许已睡了……她一向睡得早。”
  李寻欢正想笑一笑,面上的肌肉已僵硬。
  他已听到一阵阵的呻吟声,女人的呻吟声。
  是垂死的呻吟!
  呻吟声正是从林仙儿的那间屋子里传出来的。
  阿飞的脸色立刻也变了,一步冲过去,用力拍门,大声道:“你怎么样了?请开门。”
  没有回答,甚至连呻吟都停止。
  她显然是想回答,想呼唤,却已发不出声音。
  阿飞的额上已沁出了冷汗,用力以肩头撞开了门。
  李寻欢黯然闭上了眼睛。
  他不敢去看阿飞此刻面上的表情——一个人见到自己心上的人正在作垂死挣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李寻欢非但不敢看,不忍看,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
  但门被撞开后,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阿飞难道受不了这可怕的打击,难道已晕了过去?
  李寻欢张开眼“,阿飞还怔在门口。
  奇怪的是,他脸上的表情竟只有惊异,却没有悲戚。
  那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怕李寻欢永远想不到的。
  血。
  李寻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血。
  然后,他就看到倒卧在血泊中的人。
  但他永远也想不到这倒卧血泊中,作垂死挣扎的人竟是铃铃。
  李寻欢的血已冻结,心已下沉。
  阿飞静静的瞧着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
  他是不是已猜出了什么?
  他并没有问:“这小姑娘是怎会到这里来的?”
  他只冷冷问道:“这一次,她是不是也在这里等你?”
  李寻欢的心似被割裂,扑过去,抱起了血泊中的铃铃,试探她的脉搏和呼吸——他只希望还能救治她的一条命。
  他已绝望。
  铃铃终于张开了眼睛,看到了李寻欢。
  她眼睛立刻涌出了泪,是悲哀的泪,也是欢喜的泪。
  她临死前毕竟还是见到了李寻欢。
  李寻欢也已泪水盈眶,柔声道:“振作些,你还年轻,绝不会死。”
  铃铃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这句话,而是断续着道:“这件事,你错了。”
  李寻欢惨然道:“是我错了。”
  铃铃道:“你该知道,世上本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心杀她。”
  李寻欢的声音已嘶哑,一字字道:“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
  铃铃突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道:“你一直对我好,害我的不是你,是他。”
  李寻欢道:“他。”
  铃铃泪落如雨,道:“他骗了我,我……我却骗了你。”
  李寻欢道:“你没有……”
  铃铃的指甲,已刺人了李寻欢的肉里,道:“我骗了你……我早已失身给他,在等你的时候……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
  她话声忽然清楚了起来,仿佛已有了生机。
  但李寻欢却知道那只不过是回光反照而已——铃铃若非还如此年轻,一定无法活到现在。
  铃铃凄然道:“我一直不肯死,挣扎着活到现在,为的就是要告诉你这些活,只要你能了解,我死也甘心。”
  李寻欢黯然道:“本就是我不好,我本该好好保护你的……”
  铃铃忽然点了点头,道:“他虽然骗了我,我并不恨他,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也会得到报应,比我要惨十倍的报应。”
  李寻欢道:“是,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阿飞突然用力推开了他。
  阿飞瞪着铃铃,一字字道:“你带吕凤先到这里来了?”
  铃铃咬着嘴唇。
  阿飞道:“是他要你带吕凤先到这里来的?”
  铃铃忽然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大叫了起来,道:“不错,是他,但你可知道他为的什么?你可知道他曾经为你做过什么事?为了你,他不惜……”
  说到这里,她声音突然嘶裂。
  她呼吸已停顿。
  静寂,死一般的静寂,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声音。
  若非还有风在吹动,连大地都似己失去了生机,变成了一座坟墓,可以埋葬所有生命的坟墓。
  但风也是凄凉的,风声听来也令人心碎。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飞才徐徐站直了身子。
  但他却没有面对着手寻欢。
  他似已不愿再瞧李寻欢一眼,只是冷冷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句话李寻欢本来很容易回答,但他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知道有些话若是说了出来,不但令自己伤心,也令别人难受。
  阿飞还是没有回头,慢慢的接着道:“你以为是她使我消沉的?你以为只要她离开了我,我就会振作?……但你可知道,没有了她,我根本活不下去!”
  李寻欢黯然道:“我只希望你不被欺骗,只希望你能找到个你所值得爱的人,那么……你会将这些不幸的事全部忘记。”
  阿飞的胸膛起伏,声音已有些激动,道:“你认为她在骗我?你认为她不值得我爱?”
  李寻欢道:“我只知道,自从一开始,她带给你的就只有不幸。”
  阿飞道:“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幸福?还是不幸?”
  他淬然转过身,瞪着李寻欢,厉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一定要左右我的思想,主宰我的命运?你根本什么都不是,只是个自己骗自己的傻子,不惜将自己心爱的人造入火坑,还以为自己做得很高尚,很伟大!”
  这些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
  世上绝没有任何别的话能更伤李寻欢的心。
  阿飞咬着牙,道:“就算她带给我的是不幸,你呢?你又带给人什么?林诗音一生的幸福己断送在你手里,你还不满足?还想来断送我的?”
  李寻欢的手在颤抖,还未弯下腰,已咳出了血。
  阿飞冷冷的瞧着他,良久良久,涂徐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的咳嗽还未停,挣扎着扑过去,挡住了门。
  阿飞道:“你还想干什么?”
  李寻欢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喘息着道:“你……你要去找她?”
  阿飞道:“是!”
  李寻欢道:“你绝不能去!”
  阿飞道:“谁说的?”
  李寻欢道:“我说的,因为就算你能将她再找回来,也只有更痛苦,她迟早总有一天要毁了你……我绝不能眼看着你毁在这种女人手上。”
  阿飞的手本已握得很紧,李寻欢每说一句话,他就握得更紧一分。
  他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脸色更苍白,双目中却布满了红丝,正如一条条燃烧的火焰。
  李寻欢道:“现在你们分开,你固然难免痛苦一时,但你们若在一起,你却要痛苦一生,你别的事都看得很清楚,为什么这件事……”
  阿飞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一字字道:“你一直是我的朋友。”
  李寻欢道:“是。”
  阿飞道:“到现在为止,你还是我的朋友。”
  李寻欢道:“是,”
  阿飞道:“但以后却不是了!”
  李寻欢的面色惨变,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我可以忍受你侮辱我,却不能忍受你侮辱她。”
  李寻欢惨然道:“你认为我是在侮辱她?”
  阿飞道:“我一直忍受到现在,因为我们一直是朋友,但以后,你若再侮辱她一个字,这侮辱就得要用血来洗清!”
  他身子也因激动而颤抖,一字字接着道:“无论是你的血还是我的血,都得用血来洗清!”
  李寻欢仿佛骤然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踉跄后退,退到门边。
  他又在咳嗽,却没有声音,因为他的牙齿咬得很紧,嘴也闭得很紧。
  鲜血,又从他紧闭着的嘴角沁出。
  阿飞再也没有瞧他一眼,嘎声道:“现在我就去找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我希望你莫要跟来,千万莫要跟来,否则你必将后悔终生!”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出去。
  头也不囤的走了出去!
  眼泪本是咸的。
  但有些泪却只能往肚里流,那就不但咸,而且苦。
  血,本也是咸的。
  但一个人的心若碎了,自心里滴出的血,就比泪更酸苦。
  李寻欢也不知道已咳了多久,衣袖己被染红。
  他的腰似已无法挺直。
  地上的脚印,是血染成的脚印。
  李寻欢忽然想起了门外那些零乱的脚印,他掌心立刻冰冷。
  阿飞一定能找到她。
  因为林仙儿一直会故意留下些线索,让他找到。他并不需要大多的线索,阿飞血液里天生就像是有种跟踪的本能,甚至比野犬还灵敏,还直接。
  但追到了以后呢?
  阿飞势必要和吕风先一决生死一一林仙儿本就喜欢看男人为她拼命。
  想到这里,李寻欢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阿飞现在还不是吕凤先的对手。
  能救阿飞命的人,只有李寻欢,可是……
  “你千万莫要跟来,否则就必将后悔终生!”
  阿飞说出的话,一向永无更改!
  何况,现在夜色更深,李寻欢又没有阿飞那种追踪的本能,就算想去追,也很少有机会能追到。
  李寻欢挣扎着,站起,将铃铃的尸身抱上床,用床单覆盖。
  无论如何,他都要追去,他已下了决心。
  就算阿飞已不再将他当做朋友,但他依旧永远是阿飞的朋友,他的友情绝不会因任何事而更改。
  那也正如他的爱情一样,纵然海枯石烂,他的心永不会变。
  “诗音,诗音,你现在活得还好吗?”

 

 

第六十四章 祸水

  李寻欢一想到林诗音,他的心又是一阵剧痛。
  但他并不想去找她,因为他知道龙啸云一定会好好的照顾着她——龙啸云虽善变,对林诗音的心却未变。
  只要他对林诗音的心不变,别的一切事就全部可原谅。
  此刻龙啸云的心情,真是说不出的愉快。
  再过两三天,他就要坐上金钱帮的第二把交椅,成为当今天下最有势力的人的结拜兄弟。
  就连龙小云的气色看来都像是好得多了:
  唯一令他觉得遗憾的,是他的妻子。
  “她为什么不肯跟我一齐来?为什么不肯分享我的光采。”
  他拒绝再想下去。
  有些人最大的欲望是金钱,有些人最大的欲望是权势,这两种欲望若是能满足,情感上的痛苦就淡了。
  龙小云正凝视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呢。
  龙啸云拍了拍他肩头,道:“你想这次上官金虹会不会亲自来迎接我?”
  龙小云回过头,说道:“当然会,而且仪式一定会很隆重。”
  龙啸云也点了点头,道:“我也这么想,我既是他的兄弟,他给我面子,岂非也正如给自己面子。”
  他沉吟了半晌,忽又道:“他来接我时,你想我是该称他帮主?还是该唤他大哥?”
  龙小云道:“当然该称大哥,孩儿今后也要改口,唤他一声伯父了。”
  龙啸云仰面大笑,道:“有这样的泊父,真是你的运气,只怕……”
  他笑声突又停顿,皱眉道:“李寻欢既然未死,他会不会食言反悔?”
  龙小云笑道:“天下英雄都已知道此事,帖子也早就发了出去,他再反悔,岂非自食其言,以后说的话还有谁相信?”
  龙啸云又笑了,道:“不错,武林中人之所以信服他,就因为他令出如山,言出法随,现在他就算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桌上的卷宗非但没有少,反而一天天加多。
  金钱帮管辖的范围,已越来越广了。
  上官金虹的责任也的确越来越重,因为每件事他都要自己来决定。
  他绝不信任任何人。
  现在,他已工作了五个时辰,几乎完全没有停过于,但他非但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这是种快乐。”
  门开了。
  一个人走了进来。
  上官金虹连头都没有抬,因为能直接走进这屋子的,只有一个人。
  荆无命。
  荆无命还是和往常一样,一走进来,就站到他身后。
  上官金灯道:“李寻欢呢?”
  荆无命道:“走了。”
  上官金虹淬然回头,瞧了他一眼。
  只瞧了~眼,目光自他断臂上滑落,就又低下头,做自己的事,非但没有再说一句话,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荆无命面上也全无表情,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凝注着远方。
  一切事仿佛都没有改变。
  既没有责问,也没有安慰。
  荆无命的手断了也好,腿断了也好,却像是和上官金虹全无关系。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门,请示。
  又有一大堆卷宗被送了进来。
  淡黄色的卷宗中,只有一封信是粉红色的。
  上官金虹先抽出了这封信,也只瞧了一眼,因为信上只有几个字:“老地方等候,吕凤先也在等你。”
  上官金虹静静的站着,似在沉思,然后立刻下了决定。
  他慢慢的走了出去。
  荆无命还是像影于般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出门,穿过秘道,走出宽阔的院子,穿过一个垂首肃立的侍卫,走到阳光下。
  残秋的阳光就像是迟暮的女人,已不再有动人的热力。
  两人还是一前一后的走着,走着……荆无命突然发觉上官金虹的脚步韵律已变了。
  荆无命已无法再与他配合。
  上官金虹也并没有加快,也不知为什么,两人的距离却已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荆无命的脚步渐缓,终于停下。
  上官金虹并没有口头。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里,渐渐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深速的悲痛……
  密林。松林。
  松林常青,阳光终年都照不进这松林。
  林问虽黝暗,却不潮湿,风中也带着松木的清香。
  林仙儿斜倚在树上,紧握着吕凤先的手,始终没有放开,那无比温柔的眼波,也始终没有离开过吕凤先的脸。
  吕凤先的脸更苍白,眼角的皱纹也像是多了些。
  秋风入了林,也变得温柔起来。
  林仙儿柔声道:“你不后悔么?”
  吕凤先点了点头,道:“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有了你,任何男人都不会觉得后悔。”
  林仙儿“樱咛”一声,倒入他怀里,轻轻道:“我真的那么好?”
  吕凤先搂着她的腰肢,笑道:“你当然好,比我想象中还好,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好……”
  他的手向上移动,又向下……
  林仙儿的呼吸开始急促,娇喘着道:“现在不行……”
  吕凤先道:“为什么?”
  林仙儿咬着嘴角,道:“你……你还要留着力气对付上官金虹。”
  她身子巧妙的扭动着,仿佛在闪避,又仿佛在迎凑……
  吕凤先的手停了停,却又开始移动,带着笑道:“我对付了你,还可以再对付他。”
  林仙儿道:“你千万莫要看轻了他,他绝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好对付。”
  吕凤先冷笑道:“你认为我不如池强?”
  林仙儿道:“我不是这意思,只不过……”
  她轻咬着吕凤先的耳朵,柔声道:“你只要杀了上官金虹,无下就都是我们的了,以后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哩,你现在何必着急。”
  亲密的耳语,在清风中似已化作歌曲。
  吕凤先的心已软了,手却搂得更紧,柔声道:“想不到你真盼这么关心我——”
  他语声突的停顿。
  林仙儿也突然离开了他的怀抱。
  密林中已传来一阵奇特的脚步——其实这脚步也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却令人听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心上。
  脚步声已停顿。
  上官金虹就站在那边一株松树的阴影下,静静的站着,动也不动,看来就像是一座冰山。
  高不可攀的冰山。
  吕凤先的呼吸突然停顿了一下,一字字问道:“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还是戴着顶大竹笠,压住了眉目,道:“吕凤先?”
  他非但没有回答,而且还反问。
  吕凤先道:“是。”
  他终于回答了。
  他回答了后,就立刻后悔,因为他自觉在气势上已弱了一分,上官金虹已占取了主动!
  上官金虹似乎笑了笑,冷冷道:“很好,吕凤先总算还值得我出手。”
  吕凤先冷笑道:“你若非上官金虹,我也不屑杀你!”
  他说了这句话,又后悔。
  这句话虽也充满了冷做之意,但听来却像是跟上官金虹学的。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目光突然自笠檐下射出扫向林仙儿。
  林仙儿还简着那棵树,温柔的眼波已渐渐变得炽热——
  她知道很炔就要看到血。
  她喜欢看男人们为她流血!
  上官金虹突然道:“你过来。”
  林仙儿仿佛怔了怔,瞧了吕凤先一眼,目光移向上官金虹。
  吕凤先冷笑道:“她绝不会过去。”
  林仙儿又瞧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向上官金虹。
  她知道现在已必须在两人之间作一个选择。
  这就像是在押宝,这一注她必须要押在胜的那一面。
  但胜的会是谁呢?
  上官金虹还是静静的站着,仿佛充满了自信。
  吕凤先的呼吸却已有些不匀,似乎已有些不安。
  林仙儿突然向他笑了笑。
  他刚在暗中吐了口气,林仙儿却已燕子般投向上官金虹!
  她终于作了选择。
  她相信自己绝不会选错!
  吕凤先的瞳孔在收缩,心也在收缩。
  生平第一次,他忽然尝到了羞侮的滋味,也忽然尝到了失败的滋味——这是双重的痛苦!
  这也是双重的打击,他的“自尊“和”自信“都已被打得粉碎。
  他的手似已在发抖。:
  上官金虹冷冷的瞧着他,忽然道:“你已败了!”
  吕凤先的手抖得更剧烈。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不杀你,因为你已不值得我出手!”
  他忽然转身,大步走出松林……
  林仙儿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忽然回眸向吕凤先一笑,柔声道:“我劝你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这一战吕凤先还未出手,就已败了。
  他心里先已承认自己败了。
  这一战他虽未流血,但整个生命与灵魂却已全被摧毁,信心和勇气也已被摧毁。
  望着上官金虹走出松林,他竟没有勇气追出去。
  上官金虹虽未出手,却已无异夺去了他的生命。
  “我劝你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活着,的确已很无趣了。
  吕凤先突然扑倒在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林仙儿赶上去,拉住上官金虹的手,柔声道:“现在我才真的眼了你了!”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荆无命杀人出手虽然快,但你却比他更快十倍!因为……因为你杀人根本用不着出手。”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只因到现在我还未遇着一个人配我出手。”
  林仙儿眼波流动,悠悠道:“这世上能令你出手的人确实不多……也许只有一个。”
  上官金虹道:“李寻欢?”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这人好像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又好像永远都不会倒下去,有时候我实在想不适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君子?呆子?还是英雄?”
  上官金虹冷冷道:“你对他好像一直都很有兴趣。”
  林仙儿笑了笑,道:“我一定要对他有兴趣,因为我不愿死在他手上。”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一个人对自己的情人就算再有兴趣,日子久了,也会渐渐变淡的,但对自己的敌人,反而不同了。”
  她仰面凝注着上官金虹,道:“这道理我想你一定比谁都明白?”
  上官金虹道:“兴趣也有很多种,你是恨他?一怕他?还是爱他?”
  林仙儿又笑了,道:“你现在好像也渐渐变得会吃醋了。”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道:“阿飞呢?”
  林仙儿嫣然道:“他当然也会吃醋。”
  上官金虹道:“我只是在问你,你为何不杀他?”
  林仙儿道:“我也想问你,荆无命为何不杀他?”
  上官金虹道:“我本要你自己下手的,你难道不忍?”
  林仙儿眨着眼,道:“要杀人很容易,若要一个人甘心听你的话,那就困难多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像他那么样听话的人。”
  她忽然倒人上官金虹怀里,柔声道:“我来找你,并不是为了要跟你吵架,你若真的要我杀他,以后的机会还多的是,我一定听你的话。”
  没有人能对她发脾气。
  她就像是一条最乖的小猫,就算偶而会用爪子抓抓你,但你还没有感觉到疼的时候,她已经在用舌头舔着你了。
  上官金虹凝视着她的脸。
  她的脸在淡淡的夕阳下看来,仿佛用于指轻轻一触就会破。连温柔的春风也比不上她的呼吸……
  上官金虹的头也渐渐垂下……
  他的嘴唇已将触及她,她突然从他怀抱中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收缩了起来,但他的姿势还是没有变,连指尖都没有动。
  他也没有去瞧林仙儿一眼,只是冷冷的瞧着面前一片已枯黄的草地。
  地上什么也没有,过了很久,才慢漫的现出了一条人影。
  有人来了!
  夕阳将这人的影子拖得很长。
  没有脚步声,这人的脚步声轻得就像是一匹正在猎食的狐狸。
  上官金虹还是没有回头,倒在地上的林仙儿却已开始在呻吟。
  人影更近了,就停在上官金虹身后。
  一人缓缓道:“我从来不在背后杀人,但这一次,却也是例外!”
  这人的声音本是冷酷而坚定的,此刻却己因紧张与愤怒而发抖。
  这的确是种准备要杀人的声音。
  上官金虹非但神色不变,连一个字都没有。
  地上的人影,手已抬起。
  手里有剑,剑却迟迟未刺出,突然厉声道:“你还不回头?”
  上官金虹淡淡道:“在背后杀人,也一样能杀得死的,又何必回头?”
  这句话说完,呻吟声也已停止。
  林仙儿的眼睛已张开,突然失声而呼:“阿飞!”
  呼声中她已自上官金虹身旁冲了过去,她的影子立刻和地上的人影交叠在一齐。
  上官金虹凝注着地上的两条人影,忽然开始慢慢的向前走……慢慢的踩上了这两条人影。
  阿飞手里的剑已跌下。
  林仙儿拉着他的手,正反反复复的低语:“你果然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就只这两句话,她已不知说了多少遍,每说一遍,她的声音就会变得更轻、更缓、更柔和、更甜美。
  这种声音足以令冰山融化。
  阿飞的心正在融化,所有的紧张、愤怒、仇恨都已融化。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回去见不到我,一定会很着急,一定会找我。”
  看到阿飞苍白樵淬的脸,她眼圈也红了,凄然道:“为了找我,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阿飞的声音也已有些硬咽,缓缓道:“我已找到你,这已足够。”
  不错,只要能找到她,无论要多大的代价,他都不在乎。
  只要能找到她,无论什么他都可忍受。
  “我已找到你,这已足够。”
  九个字,只有短短的九个字,但这九个字中包含的情意,纵然用九十万个字,也未必能完全描述得出。
  突然间,剑光一闪。
  跌落在地上的剑突然被挑起,剑光如灵蛇的一闪,落入了一个人的手。
  上官金虹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面前。
  他冷漠的目光凝注着剑锋——这只不过是柄很普通的青钢剑,是阿飞在半途中从一具镖客身上“借”来的。
  但上官金虹却像是对这柄剑很有兴趣。
  只要有林仙儿在身侧,就没有别的事再能吸引阿飞。
  直到现在,他再想起这里还有个人——他本来想杀的人。
  此刻他的剑却已到了这人手上。一只稳定得出奇的手,这种手只要握住了剑柄,就随时都可能将剑锋送入别人的心脏。
  这柄平凡的青钢剑似也突然变得有了剑气,杀气!
  阿飞厉声道:“你是谁?”
  上官金虹没有回答,也没有瞧他一眼,冷漠的目光还停留在剑锋上,嘴角仿佛带着一丝微笑,轻蔑的微笑。
  他淡淡笑着:“你就想用这柄剑来杀我?”
  阿飞道:“这柄剑又如何?”
  上官金虹道:“这柄剑不能杀人。”
  阿飞道:“无论什么样的剑,都可以杀人的!”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但这却不是你用的剑,你若用这柄剑,只能杀得死你自己。”
  剑光又一闪,剑已倒转。
  上官金虹手捏着剑尖,将剑柄递了过去,微笑着道:“你若不信,不妨试试。”
  阿飞的手虽未伸出,臂上的肌肉已紧张。
  他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人面前,始终总是被动的,在别人面前他未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令他紧张得连胃都似乎在收缩,似已要呕吐。
  但他又怎能不将这柄剑接过来?
  他的手终于伸出,刚伸出,剑柄已被另一只手抢了过去——一只柔若无骨、春葱般的手。
  林仙儿的眼中似已有泪,道:“你要杀他?你可知道他是谁?”
  林仙儿接道:“他是我的恩人。”

第六十五章 利用

  阿飞道:“恩人?”
  林仙儿道:“吕凤先一直在逼我,折磨我,我想死都不能,着不是他救了我,我只怕已……”
  说到这里,她的泪已流下。
  阿飞怔住。
  林仙儿流着泪道:“我本来以为你会为我报答他的,可是现在,现在你……”
  上官金虹突然道:“杀人,也是许多种报答的方法之一。”
  林仙儿转过头,道:“你……你要他去为你杀人?”
  上官金虹道:“他欠我一条淑为何不该将另一人的命来还我?”
  林仙儿道:“你救的是我,不是他。”
  上官金虹道:“你的债就是他的债,是么?”
  林仙儿转回头,凝注着阿飞。
  阿飞咬着牙,一字字道:“她的债,我还!”
  上官金虹道:“你不欠人的债?”
  阿飞道:“从不!”
  上官金虹嘴角又有了笑意,道:“你准备用谁的命来还我?”
  阿飞道:“除了一个人,都可以。”
  上官金虹道:“除了谁?”
  阿飞道:“李寻欢!”
  上官金虹冷笑道:“你不敢去杀他?”
  阿飞目中充满了痛苦,道:“我不敢,因为我欠他的更多。”
  上官金虹居然笑了,道:“很好,你既不欠他,也就不会欠我。”
  阿飞道:“你要我去杀谁?”
  上官金虹慢慢的转过身,道:“你跟我来。”
  夜已临,阿飞并没有挽着林仙儿的手,因为他心里突然感觉到一阵奇异的不安,却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上官金虹走在他前面,没有回头。
  可是阿飞总觉得自己仿佛还是在他的目光逼视下,心里总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压力。
  走得越远,压力越重。
  天畔已有星升起,囚野空洞,风已住。
  四下听不到一丝声音,连秋虫的低诉都已停止。
  天地间唯一的声音,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
  阿飞忽然发觉自己也有了脚步声,而且仿佛正和上官金虹的脚步配合,一声接着一声,配合成一种奇特的节奏。
  一只蟋蟀自枯草丛中跃出,竟似被这种奇特的脚步声所惊,突又跃了回去——连这脚步声都仿佛带着种杀气。
  这是为了什么?
  阿飞走路一向没有声音,现在他的脚:“怎会忽然重了?”
  这又是为了什么。
  阿飞垂下头,突然发现了这原因——他每一步踏下,竟都恰巧在上官金虹的前一步和后一步之间。
  他踏下第一步,上官金虹才踏下第二步,他踏下第三步,上官金虹立刻踏下第四步——从来也没有错过一步。
  他若走炔,上官金虹也走快,他若走漫,上官金虹也走慢。
  开始时,当然是上官金虹在配合他的。
  但现在,上官金虹走快,他脚步也不由自主跟着快了,上官金虹走慢,他脚步也慢了下来。
  他的步法竟似已被上官金虹所控制,竟无法摆脱得开!
  阿飞掌心沁出了冷汗。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却又觉得这种走法很舒服,觉得身上每一根肌肉也都已放松。
  他身心都似已被这种奇异的节奏所催眠。
  这节奏竟似能慑人的魂魄。
  林仙儿显然也发觉了,美丽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一种混合着警惕、恐惧和怨恨的恶毒之意。
  阿飞是她的。
  只有她才能控制阿飞。
  她绝不许任何人从她这里将阿飞抢过去!
  荆无命还是站在那里,站在方才他脚步停下来的地方。
  日斜、日落、夜临、星升起……
  他的人没有移动,目光也没有移动,还是停留在路的尽蜘方才上官金虹的身影正是从此处消失的。
  现在,上官金虹身影又自此处出现。
  荆无命首先看到他那顶宽大的斗笠,宽大的黄袍,看到他手里的青钢剑,剑光在星光下问动。
  然后,荆无命就看到了阿飞。
  若是别人远远见到,一定会以为此刻走在上官盆虹身后的人是荆无命,因为两人走路的步伐,竟如此奇特;
  谁也想不到阿飞竟已取代了荆无命的位置。
  荆无命的眼色更灰黯,黯得就像是无星无月,黎明前将晓的夜空,空空洞洞的,没有生命,甚至连“死”的味道部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的脸却比眼色更空洞,更呆滞。
  上官金虹渐渐走近了,突然在他面前停下。
  阿飞的脚步竟也停下。
  上官金虹目光遥视着远方,并没有瞧荆无命一眼,突然伸手,抽出了荆无命腰带上插着的剑,淡淡道:“这柄剑你已用不着了。”
  荆无命道:“是。”
  他的声音也空洞得可怕,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是否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上官金虹手里还捏着那柄青钢剑的剑尖,将剑柄递了过去道:“这柄剑给你。”
  荆无命慢漫的伸出手,接过剑。
  上官金虹缓缓道:“现在你反正用什么剑都没有分别了。”
  他的人已走了过去,自始至终,从未瞧过荆无命一眼。
  阿飞也走了过去,也没有瞧他一眼。
  林仙儿却向他嫣然一笑,柔声道:“死,难道真的很困难么?”
  一片乌云掩住了星光。
  突然间,霹雳一声,暴雨倾盆。
  荆无命还皇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站在暴雨中。
  他全身都已渗透,眼角有水珠流落,是雨?还是泪?
  荆无命又怎会流泪?
  不流泪的人,通常只流血!
  剑,薄而锋利,也没有剑锷。
  灯光很稳定,剑光闪动,青光。
  窗子是关着的,窗外雨如注,屋子里没有风。
  阿飞在稳定的灯光下,凝注着这柄剑,目光也已久久未移动。
  上官金虹却在凝注着他,悠悠道:“你看这柄剑如何?”
  阿飞长长吐了气,道:“好,很好。”
  上官金虹道:“比你以前用的剑如何?”
  阿飞道:“更轻些。”
  上官金虹突然自他手中取过剑,用两根手指将剑尖一抛,剑身立刻变成了圆圈,又“嗡”的一声,反弹了出去。
  “嗡嗡”之声如龙吟,良久不绝。
  阿飞冷漠的眼睛已炽热。
  上官金虹嘴角带着笑意,道:“这又比你以前用的剑如何?”
  阿飞道:“我的剑如此一拗必断了。”
  上官金虹一反手,剑削出。
  桌上的茶杯立被削断,如削腐竹。
  阿飞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剑!”
  上官金虹缓缓道:“的确是柄好剑,虽轻而不钝,虽薄而不脆,刚中带柔,刚中带韧,只因这柄剑看来虽粗劣简陋,其实却是当今铸剑的第一高手古大师的精品,而且是特地为荆无命的淬炼的。”
  他忽然向阿飞笑了笑,淡淡道:“称的剑路,仿佛和荆无命相同,是么?”
  阿飞道:“有几分相同。”
  上官金虹道:“他出于虽比你更毒更狠,但你却比他更稳更准,只因你比他能等,所以这柄剑你用来可能比他更合适。”
  阿飞沉默了很久,缓缓道:“这不是我的剑。”
  上官金虹道:“剑本无主,能者得之。”
  他漫慢地将剑递过去,目中闪动着一种奇特的笑意,道:“现在,这柄剑已是你的了。”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还是说出了同样的一句话:“这不是我的剑。”
  上官金虹道:“只有这柄剑,才是你的剑,因为只有用这柄剑,你才能杀得了别人的。”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说不寇也能杀得了我。”
  这一次,阿飞沉默得更久。
  上官金虹悠然道:“你欠我的,所以要为我杀人,所以我给称杀人的剑,这本就很公道。”
  阿飞终于伸出手,接过了剑。
  上官金虹道:“好,很好,有了这柄剑,明天你的债就可以还清了!”
  阿飞道:“你要我杀谁?”
  上官金虹缓缓道:“我要你杀的人,绝不会是你的朋友……”
  这句话未说完,他已走了回去,掩起门。
  只听他语声在门外道:“这两人都是我的客人,明日正午前,谁也不许打扰。”
  现在,屋子里又只剩下阿飞和林仙儿两个人了。
  林仙儿坐在那里,头始终未曾抬起。
  上官金虹在这屋里也耽了很久,始终没有瞧过一眼。
  她也没有开过口,只有在阿飞伸手去接剑,她嘴唇才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林仙儿忽然道:“你真的要替他去杀人?”
  阿飞叹了口气,道:“我欠他的,而且我己答应。”林林儿道:“你可知道他要你去杀谁?”
  阿飞道:“他还没有说。”
  林仙儿道:“你猜不出?”
  阿飞道:“你已猜出?”
  林仙儿缓缓道:“若是我猜的不错,他要你杀的人,一定是龙啸云。”
  阿飞皱眉道:“龙啸云?为什么?”
  林仙儿笑了笑,道:“因为龙啸云想要利用他,他却一向只会利用别人。”
  阿飞默然半晌,一字字道:“龙啸云本就早该死了的!”
  林仙儿道:“但你绝不能出手。”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没有口答,却反问道:“你可知道上官金虹为什么叫你替他下手?”
  阿飞沉吟着,道:“要别人去杀人,总比自己去杀容易。”
  林仙儿道:“但上官金虹要杀龙啸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何况,金钱帮门下高手如云,莫说一个龙啸云,就算有一百个,一千个,金钱帮还是一样可以杀得干干净净。上官金虹自己不屑出手,为何不令他属下出手?”阿飞道:“你知道这原因?”
  林仙儿笑了笑,道:“我当然知道……再过两天,就是初一了。”
  阿飞道:“初一又如何?”
  林仙儿道:“江溯中人人都知道,下个月初一,上官金虹就要和龙啸云结为兄弟。”
  阿飞皱眉道:“上官金虹的眼睛莫非瞎了?”
  林仙儿道:“他自然不屑和龙啸云结为兄弟,却又不愿背上失言背信的恶名,唯一的法子就是将龙啸云杀了。”
  她微笑着,缓缓道:“活人自然不能和死人结为兄弟的,是么?”
  阿飞没有说什么。
  林仙儿道:“但两人既已有结义之约,上官金虹自己就不能下手,也不能动用金钱帮的力量,所以才会来利用你。”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要杀龙啸云,你的确比任何人都合适。”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你不是金钱帮的人,却是李寻欢的朋友,龙啸云对不起李寻欢,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所以,你杀了龙啸云,别人一定会认为你是在替李寻欢出气,谁也不会怀疑到上官金虹头上。”
  阿飞冷冷道:“就算不为任何人,我也不容这种人活在世上。”
  林仙儿道:“可是,你若杀了龙啸云,上官金虹就会杀你。”
  阿飞默然。
  林仙儿道:“他杀你不但是为了要灭口,还要别人认为他在替龙啸云复仇,认为他很够义气。”
  阿飞目光移向手中的剑。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上官金虹武功深不可测,你……你不是……”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忽然投入阿飞怀里,柔声道:“趁他不在,我们赶快逃吧。”
  阿飞道:“逃?”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从不逃,但为了我,你能不能委屈一次?”。阿飞道:“不能。”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为了我也不能。”
  她的声音已发抖,泪已将落。
  她又用出了她的武器。
  阿飞却没有瞧她,目光仿佛已到了远方,缓缓道:“就因为你,我才不能这么样做。”
  林仙儿道:“为什么?”
  阿飞缓缓道:“为了你,我绝不能做食言背信的懦夫。”
  林仙儿道:“可是……可是……”
  她终于伏在阿飞胸膛上,痛哭起来,继续着道:“我不管你是英雄也好,懦夫也好,我爱的只是你,我只想要你活着陪着我。”
  阿飞冷漠坚定的目光似已又将融化,轻抚着她的柔发,道:“我现在不是在陪着你么?”
  林仙儿泪又流下,道:“我有时真不明白,你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阿飞道:“我想得很简单,所以不会改变。”
  越简单,变化就越少。”
  林仙儿抬起了泪眼,盯着他,道:“永远也不会改变?”
  阿飞道:“永远!”
  他的回答也很简单。
  林仙儿站起来,慢慢的走到窗前。
  窗外悄无人声,甚至连虫鸣鸟语都听不见——无论是哪一种生命,只要到了这里,生命的价值都会突然变得很卑贱。
  在这里,最真实的感觉就是“死”,无论你是坐着,还是站着,无论你是在窗内,还是在窗外,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良久良久,林仙儿才叹了口气,道:“我忽然发觉你和李寻欢之间的关系,很像上官金虹和荆无命。”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荆无命这个人几乎完全是为了上官金虹而活着的,上官金虹当然也对他很好,直到现在……”
  她嘴角带着种辛涩的笑意,缓缓接着道:“现在荆无命已失去了利用的价值,立刻就被上官金虹像野狗般赶了出去,这样的结局,只怕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阿飞道:“也许他早就想到了。”
  林仙儿道:“他若早知结局如此,还会那么样做?”
  阿飞道:“他会,因为他别无选择的余地。”
  林仙儿道:“你呢?”
  阿飞不说话了。
  林仙儿道:“李寻欢对你好,只因为这世上唯有你能真正的帮助他,除了你,他几乎完全孤立,但等你也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他是不是也会像上官金虹对荆无命那样对你?”
  阿飞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回过头来!”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但却很坚决,很严厉。
  他从未对林仙儿这么样说过话。
  林仙儿扶在窗根上的手忽然握紧,道:“回过头去?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我要告诉你两件事。”
  林仙儿道:“这样我也能听得见。”
  阿飞道:“但我却要你看着我,有些话,你不但要用耳朵听,还要用眼睛,否则你就永远不能了解它的意思、
  林仙儿的手握得更紧,却终于还是回过了头。
  她看到阿飞的眼睛,已了解他的意思。
  阿飞的眼睛突然变得几乎和上官金虹完全一样了。
  一个人的眼睛若是变成这样子,那就表示他无论说什么你都只有听着,而且绝不能违背。
  否则你就一定要后悔的!
  在这一瞬间,林仙儿才知道自己错了。
  她本来一直以为自己已完全控制住阿飞,现在才知道这想法错得多么厉害。
  阿飞的确是爱她的,爱得很深。
  但在一个男人的生命中,却还有很多很多比“爱”更重要的事——比生命都重要的事。
  阿飞以前一直对她很顺从,那只因为她还没有触及这些事了。
  她可以要他为她死,却绝不能要他将这些事抛弃。
  又过了很久,林仙儿才笑了笑,道:“你要对我说什么,我在听着。”
  她笑得还是很甜,却已有些勉强。
  阿飞道:“我要你明白,李寻欢是我的朋友,我不许任何人侮辱我的朋友……任何人!”
  林仙儿垂下了头,道:“还有呢?”阿飞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不但低估了我,也抵估了荆无命。”
  林仙儿霍然抬起头,目中充满了惊讶和疑问,道:“他?……”
  阿飞道:“他走,只因为他要走,并不是被人赶走的。”
  林仙儿道:“可是,我不懂……”
  阿飞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记着。”
  林仙儿又垂下了头,幽幽道:“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永远记着,我只希望你也莫要忘记,你说过……你对我永远都不会变心的。”
  阿飞凝注着她,良久良久。
  他心里就算有座冰山,此刻也已被融化。
  他慢慢的走了过去,走向她,她身上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在吸引着他,令他完全不能抗拒。
  林仙儿却闪开了,仿佛生怕沾着他,道:“今天不要……”
  阿飞的身子突然僵硬。
  林仙儿却又笑了,柔声道:“今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快睡吧,我会守在你旁边的。”
  上官金虹站在那里,眼睛瞧着门,像是在等待。
  他在等什么?
  门外守候的人都已撤走,因为上官金虹已吩咐过他们:“今天晚上有人要来,我不许任何人打扰他。”
  是谁要来?
  上官金虹为什么对他如此重视?
  上官金虹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目的,这次他的目的是什么?
  夜深,更静。
  阿飞闭着眼,呼吸很均匀,似已睡得很酣。
  其实他却是完全清醒着的,几乎从来也没有如此清醒过。
  他一直很少睡不着,因为他不到非常疲倦的时候,绝不会睡下去,这些日子来,他却是只要一沾着枕头,就立刻睡着。
  但现在,他却失眠了。
  林仙儿就睡在他身旁,呼吸得也很均匀。
  阿飞只要一翻身,就可拥抱起她温暖和柔软的嗣体。
  但他却勉强控制自己,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他生怕自己看了她一眼,意志就会完全崩溃。
  林仙儿永远都如此信任他,他怎能做这种事?
  但他却还是能感觉到她那带着甜香的呼吸,他几乎要用出他所有的精神和力气,才能勉强将自己控制。
  这绝不是件很好受的事。
  欲望就像是浪潮,一阵平静了,立刻又有一阵卷了过来。
  他不断的在忍受着煎熬;简直就像是一条在热锅里的鱼。
  他怎么能睡得着?
  林仙儿的呼吸仿佛更沉重,可是她的眼睛却已慢慢的睁开。
  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的凝注着阿飞。
  零乱的头发,搭在他宽阔的前额上,他睡得就像是个孩子。
  林仙儿忽然发现他的睫毛也很长,仿佛想伸手去轻轻抚摸……
  在这一瞬间,她若真的伸出了手,阿飞以后也许就永远是她的了,也许就会为她抛却一切,放弃一切。
  在这一瞬间,她的目光是温柔的,但却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瞬间而已,她的手已缩回,温柔的眼波也结成了冰,却轻唤道:“小飞你睡着了么?”
  阿飞没有回答,也没有张开眼睛。
  他不敢。
  他怕自己……
  林仙儿又等了很久,忽然俏消的滑下了床,俏俏的提起了鞋子。
  她手提着鞋,悄消的开门走了出去。
  这么晚了,她还要到哪里去?
  阿飞心上仿佛突然被刺人了一根针,刺得他的心在收缩。
  “跟不见心不烦,有些事,你永远不知道反而好。”
  阿飞也懂得,真实往往最残酷,最伤人。
  只可惜他却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
  门开了。
  上官金虹目中突然闪过一丝笑意。
  他笑的时候甚至比不笑时还残酷。
  林仙儿掩起门,靠在门上,凝注着他,“噗”的,手里提着的鞋子落下去一只,又落下去一只。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早就算准我会来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是。”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可是我……我自己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
  上官金虹道:“我知道。”
  林仙儿道:“你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来,因为你已发现阿飞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可靠,你若还想活着,就只有来投靠我。”
  林仙儿道:“你……你可靠么?”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那就得间你自己了。”
  世上本没有绝对可靠的男人。
  一个男人是否可靠,全得要看那女人的手段对他是否有效。
  这道理林仙儿当然很明白。
  她也笑了,道:“你一定会很可靠的,因为我永远不会让你觉得失望。”
  开始的时候,她用眼睛笑。
  然后,她再用手,用腰肢、用腿……
  她似已下决心,不惜用任何法子,都要将这男人缠住。
  她以最快的速度,用出了她最有效的武器。
  在男人眼中,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比赤裸着的女人更有吸引力,何况是林仙儿这样的女人。
  奇怪的是,上官金虹的眼睛却还是在盯着门。
  他似乎觉得这扇门比她还好看得多。
  林仙儿喘息着,道:“抱起我,我……我已经走不动了。
  上官金虹抱起了她,但眼睛还是盯着门。
  “砰”的,门竟被撞开。
  一个人撞了进来,就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
  怒火!
  阿飞!
  没有人能形容阿飞现在的愤怒,也没有人能想象。
  上官金虹目中却已闪过一丝笑意。
  “他难道也早就算准阿飞要来的?”
  阿飞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
  他眼睛里简直连任何人都看不见,看到的只是个噩梦。
  他全身都在颤抖。
  林仙儿却连眼睛都没有霎一霎,还是勾着上官金虹的脖子道:“到你这里来的人,难道都不敲门的吗?”
  阿飞突然反手一拳,打在门上。
  是铁门!
  阿飞的拳头已出血,疼得嘴唇发白。
  但世上又有哪种痛苦能比得上他心里的痛苦。”
  林仙儿却笑了,道:“原来这人是疯子。”
  阿飞终于爆发,狂吼道:“原来你竟是这种女人。”
  林仙儿淡淡道:“你想不到么……其实我一直都是这种女人,从来也没有改变过,你想不到只因为你自己太愚蠢。”
  她冷笑着,接道:“你只要稍为聪明些,就不该来的!”
  阿飞厉声道:“我已来了。”
  林仙儿道:“你来了又有什么好处?难道还能咬我一口?……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能管得了我?我无论干什么,你都只有看着。”
  阿飞的眼睛里本似有泪,但此刻泪似已突然凝结成冰。
  他的眼睛似已变成了死灰色。
  绝望的死灰色,就像是荆无命眼睛的颜色。
  他的血泪似已在这一瞬间流尽,生命似己在这一瞬间终止。
  他仿佛突然变成了个死人!
  “不该来的,的确不该来的……”
  明知不应该,为什么要来呢?
  人们为什么总是会做出些不应做的事来伤害自己?

第六十六章 自取其辱

  阿飞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
  上官金虹一直冷冷的瞧着他,瞧着他走出去。
  林仙儿透出口气,柔声道:“我是全心全意的对你,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
  这句话只有三个字,三个字还没有说完,他已将林仙儿重重摔在床上,大步走了出去。
  林仙儿的身子也已僵硬。
  但她面上的表情既不是悲哀,也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当她发现自己并没有真的完全征服阿飞时,也有过这种恐惧,只不过恐惧得还没有如此深。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什么才是真正可靠的?”
  她慢漫的站起来,将方才脱下的衣服一件件拾起,一件件叠好,叠得很慢,而且很仔细。
  等她四肢的肌肉又恢复柔软,她就又躺了下去,摆出最甜蜜的微笑,最动人的姿势。
  她决心还要试试。
  甬道的尽头,有道门槛。
  阿飞像逃一般奔到这里,忽然绊到了门槛,噗的跌出门外。
  他就这样平平的跌了下来,就这样平平的伏在地上,既没有动,也没有爬起,甚至什么都没有去想。
  在这种时候,他脑子里竟会突然变成一片空白。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
  秋已残,干燥的泥土中带着种落叶的芬芳。
  阿飞用嘴啃着泥土,一口口咽了下去。
  粗涩干燥的泥土,慢慢的经过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肠胃。
  他似乎想用泥土来将自己填满。
  因为他整个人都已变成空的,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没有血肉,没有灵魂,二十几年的生命,到现在竟只剩下一片空白!
  上官金虹已走了出来,静静的瞧了他半晌,从他身上跨了过去,走到他屋子里,取出了那柄剑。
  “啼”的一声,剑插下。
  就贴着阿飞的脸,插入了泥土中。
  冰冷的剑锋,在他面颊上划破了一条血口,血沿着剑锋渗入泥上。
  上官金虹的声音比剑锋更锐利,冷冷道:“这是你的剑!”
  阿飞没有动。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死,很容易!”
  阿飞还是没有动。
  上官金虹道:“你现在若死了,绝没有人会为你悲哀,更没有人会觉得可惜,不出三天,你的尸体就会橡野狗般腐烂在阴沟里。”
  他冷笑着,接道:“因为一个人着为了那种女人而死,简直连狗部不如。”
  阿飞突然跳了起来,反手拔出了剑。
  上官金虹背负着双手,冷冷的瞧着他。
  阿飞的眼睛血红,嘴里塞满了泥土,看来就像是野兽。
  上官金虹道:“你想杀我?是不是?为什么还不出手。”
  阿飞的手颤抖,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暴露。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去杀她,我也绝不阻拦你。”
  阿飞霍然转身,又停住。
  上官金虹冷笑道:“难道你现在已连杀人的胆子都没有了?”
  阿飞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上官金虹的目光渐渐柔和,道:“我也知道你现在活着比死困难得多,你现在若死了,就是逃避,我想你绝不是这样的懦夫。”
  他缓缓接着道:“何况,你答应我的事,现在还没有做。
  阿飞的呕吐已停止,不停的喘息着。
  上官金虹道:“你若还有勇气活下去,现在就跟着我走!”
  他骤然转过身,再也不瞧阿飞一眼。
  阿飞望着自己吐在地上的东西,突也转过身,跟着他走了门去。
  他始终没有流泪。
  不流泪的人,只流血!
  他已准备流血!
  穿过侧门,还有个小小的院子。
  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白杨正在秋风中叹息,叹息着生命而短促,人的愚蠢,竟不知对这短促的生命多加珍惜。
  还有灯光。
  灯光从门缝里照出来,照在上官金虹脚上。
  上官金虹停住了脚,忽然转身拍了拍阿飞的肩头,道:“挺起胸膛来,走进去,莫要让人瞧着恶心。”
  阿飞走了进去。
  这屋子里有什么?
  上官金虹为什么将他带到这里来?
  阿飞根本不去想。
  一个人的心若已死,还有何俱?
  屋子里有七个人。
  六个绝顶美丽的女人。
  七张美丽的笑脸都迎着他,七双美丽的眼睛都瞧着他。
  阿飞怔往了。
  上官金虹目中又闪过一丝笑意,悠然道:“你看,世上美丽的女人并不止她一个,是么?”
  少女们银铃般笑了,走过来,拉注了阿飞的手。
  脂粉中还有酒香。
  屋角堆着几只箱子。
  上官金虹打开了一只箱子,灯光立刻暗淡了下去。
  箱子里珠光宝气辉煌。
  上官金虹道:“你只要有这么样一口箱子,至少也可以买到一百个少女的心。”
  少女们吃吃笑道:“我们的心已经是他的了,用不着再买。”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你看,会说甜言蜜语也不只她一个,这本是女人天生就会说的。
  少女们道:“我们说的是真活。”
  上官金虹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本不必太认真。”
  他慢馒的走到阿飞面前,凝注着他,道:“你还想死么?”
  阿飞将一壶酒全部喝了下去,突然仰面大笑道:“死?谁想死?”
  上官金虹笑了:“好,只要你活下去,这些全部是你的!”
  阿飞用力抱起了一个少女。
  他抱得这么紧,似乎想将她揉碎。
  上官金虹悄悄退了出去,悄悄掩起了门。
  笑声不停的从门里传出来。
  上官金虹负手走到院中,仰望着天边残月,喃喃道:“明天一定也是好天气……”
  上官金虹喜欢好天气。
  天气好的时候,血干得炔,人死得也快!
  好天气!
  飞砂、尘土、长街。
  阳光新鲜而强烈。
  一骑诀马,自“如云客栈”内飞驰而出。马上人浓眉环眼、神情彪悍,身上的黄衣服敞开,铁一般的胸膛迎着阳光和飞砂。
  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将阿飞带到这里来,要他杀两个穿紫红衣裳的人!”
  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金钱帮属下,只要得到上官金虹的命令,心里就再泡不会去想别的。
  龙啸云的脸色,几乎就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红得发紫。
  他并没有喝酒。
  权力之醉人,比酒更强烈。
  上官金虹居然亲自来迎接他,这是何等威风,何等光采。
  他恨不得将武林中所有的人全部请到这里来,瞧瞧他今日的威风和光采。
  只可惜来的人并不多。
  在江猢中混的人,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惹麻烦的。
  酒筵已张。
  三杯酒下肚,龙啸云的脸更红了,举杯笑道:“大哥的浓情厚意,实令做兄弟的永生难忘,来,兄弟敬大哥一杯。”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从不沾酒。”
  站在身后的龙小云立刻倒了杯茶过来,陪笑道:“既然如此,老怕就以茶代酒如何?”
  上官金虹道:“我也不喝茶。”
  龙啸云怔了怔,勉强笑道:“大哥平日喝的是什么?”
  上官金虹道:“水。”
  龙啸云又怔了怔,道:“只喝水?”
  上官金虹道:“水能清心,只喝水的人,心绝不会乱。”
  龙小云已倒了杯水过来,双手奉上,道:“这是净水。”
  上官金虹道:“我只有渴的时候才喝水,现在我不渴。”
  龙啸云脸色已有些发苦。
  龙小云还是面不改色,陪笑道:“既然如此,小侄就替老伯喝一杯如何?”
  上官金虹道:“你倒的,你喝。”
  龙小云将一杯茶、一杯酒、一杯水,全部喝了下去,缓缓道:“古人歃血为盟,以示高义,老伯与家父都是通达之上,自然不必如此看重形式,但香烛之礼却总是不可少的。”
  上官金虹道:“香烛又有什么用?”
  龙小云道:“祭天地,祭鬼神。”
  上官金虹道:“魔神不来祭我,我为何要祭他?”
  龙小云笑道:“不错,像老怕这样的盖世英雄,鬼神必也十分相敬。”
  上官金虹道:“我不敬他,他为何要敬我?”
  龙小云咳嗽了两声,陪笑道:“那么,老伯的意思……”
  上官金虹板着脸道:“是令尊要和我结拜,还是你?”
  龙小云道:“当然是家父。”
  上官金虹冷冷道:“那么你就站到一边去。”
  龙小云躬身道:“是。”
  他垂手退下,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龙啸云脸上却已有些发育,勉强道:“犬子无礼,大哥千万莫要见怪。”
  上官金虹突然一拍桌子,厉声道:“这样的儿子,怎能说是犬子?”
  他忽又长长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不是我的儿子。”
  龙啸云呆在那里,还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只见一个浓眉环目的大汉匆匆奔了进来,匆匆磕了个头,转到了上官金虹的身后,躬身低语道:“令已传去,只不过……”
  上官金虹道:“只不过怎样?”
  大汉的声音更低,道:“看来他已醉了,醉得很厉害。”
  上官金虹皱了皱眉,道:“用冷水泼,若泼不醒,就用尿。”
  大汉道:“是!”
  他心里实在佩服极了。
  除了死人外,世上绝没有连尿也泼不醒的人。
  龙啸云也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试探着道:“大哥莫非在等人?”
  上官金虹道:“谁配要我等?”
  龙啸云道:“既然人都已到了,大哥为何还不……”
  上官金虹忽然向他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道:“贵庚?”
  龙啸云道:“虚长五十一。”
  上官金虹道:“你比我大,是否我该叫你一声大哥才对。”
  龙啸云赶紧离席而起,陪笑道:“年无长幼,能者为师,大哥千万莫折煞小弟。”
  上官金虹淡淡道:“既然我是大哥,你就该听我的。”
  龙啸云道:“是。”
  上官金虹道:“好,坐下来喝酒……先敬这些朋友一杯。”
  能坐在这桌子上喝酒的人,面子必定不小。
  但坐在这里喝酒,简直是受罪。
  上官金虹根本没有动过筷子,别人也觉得手里的这双筷子仿佛有几百斤重,哪里吃得下去。
  只听上官金虹道:“酒菜已叫来,不吃就是浪费,我最恨浪费,各位请。”
  七八双筷子立刻同时伸了出去。
  龙啸云陪笑道:“这鱼还新鲜,大哥为何不也尝一尝?”
  上官金虹道:“我饿的时候才吃,现在我不饿。”
  他一字字接着道:“不饿的时候吃也是浪费。”
  立刻又有几双筷子放了下来。
  其中一人面白身长,手上戴着好大的一块翡翠斑指,绿得耀眼,腰畔悬着的乌鞘长剑上,也镶着几块翡翠。
  这人虽也一直没有说话,但眉目间却已隐隐露出不耐之色。
  他的确从来也没有受过这种气,只后悔这次为河要来。
  他本不该来的。
  “碧华轩”金字招牌,普天之下,做珠宝生意的一听到“碧华轩”三个字,就好像练刀的人听到“小李飞刀”一样。
  “碧华轩”的少主人西门玉,更是从小就被人像凤凰般捧着,他要往东,绝没有人敢说西。
  他要练剑,立刻就有人将能请得到的名剑容全部请来,又有人设法替他找来一柄“松纹古剑。”
  十岁的时候,西门玉就用这柄剑杀过人……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他想尝尝杀人是什么滋味,所以就有人想法子去找个人来让他杀。
  像这么样的一个人,现在却坐在这里受这种气,岂非冤枉得很。
  他也根本没有动过筷子。
  上官金虹眼睛就盯着西门玉的眼睛。
  西门玉本来也想扭过头,去瞧别的地方,但上官金虹的目光却似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他若盯着一个人,那人竟只有被他盯着。
  被这种目光盯着,的确不是件好受的事。
  西门玉只觉得自己的身子渐渐发冷,从指尖开始,一直冷入背脊,冷入骨髓,冷到心里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这酒菜中有毒?”
  西门玉勉强笑道:“怎会有毒?”
  上官金虹道:“既然无毒,你为何不吃?”
  西门王道:“在下也不饿,不敢浪费帮主的酒菜。”
  上官金虹道:“真的不饿?”
  西门玉道:“真……真的。”
  上官金虹道:“浪费还可原谅,说谎却不可恕,你明白么?”
  西门玉的火气也忍不注要上来了,道:“这种小事,在下又何必说谎。”
  上官金虹道:“说谎就是说谎,大事小事全部一样。”
  西门玉道:“不饿就是不饿。”
  上官金虹道:“现在已过了午饭时候,你怎会不饿?”
  西门玉道:“也许在下吃的早点还未消化。”
  上官金虹道:“你早点是在城南‘奎元馆’吃的,是么?”
  西门玉道:“不错。”
  上官金虹道:“你一个人要了一碗麻油鸡,一碗爆鳝鱼面,外带一笼肉包,鸡吃了两块,面你吃了半碗,肉包吃了七个,是么?”
  西门玉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想不到帮主将在下的一举一动都调查得如此仔细。”
  上官金虹道:“你吃的这些东西既然还未消化,想必还留在肚子里,是么?”
  西门玉道:“想必还在的。”
  上官金虹突然沉下了脸,道:“好,剖开他的肚子瞧瞧,还在不在?”
  大家虽早已看出他是成心在找西门玉的麻烦了,却未想到忽须竟如此大,这句话说出,每个人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上官金虹令出如山,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能做得到。
  西门玉更是面如死灰,吃吃道:“帮主莫非是在开玩笑?”
  上官金虹连理都不再理他,已有四个黄衫人走了过来。
  西门玉霍然起身,反手拔剑,动作干净利落,大家虽然还未看到他出手,已知道他剑法必定不弱。
  谁知他长剑还未出鞘,突听“啸”的一声,上官金虹面前的筷子突然飞起,已打在西门玉左右双肩的“肩井”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