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剑客无情剑
   —古龙
第六十七章 武学颠峰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上官金虹的武功深不可测,谁也没有看到过他出手——现在还是没有看到他出手。
  他的手根本好像没有动,只不过在桌上轻轻一按,筷子已急箭般射出,西门玉身子已软了下去。
  上官金虹道:“带下去,看仔细。”
  黄衫大汉一伸手,已将西门玉身子抄起。
  西门玉嘴唇在动,却已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些东西若真的还在你肚子里,我陪你一条命,否则,你就白死。”
  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动。
  每个人都好像坐在针毡上,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
  只听一声惨呼,过了半晌,那黄衫大汉垂手而入,躬身道:“已看过了。”
  上官金虹道:“有没有?”
  黄衫大汉道:“没有,他肚子是空的。”
  上官金虹道:“好——”
  他目光缓缓自每个人面上扫过道:“在我面前说谎话,就是这种下场,各位明白了么?”
  大家拼命点头。
  上官金虹道:“各位现在莫非也不饿了?”
  大家抢着道:“饿……饿……”
  每个人都抢着挟了块菜,放在嘴里,怎奈牙齿打战,哪里能咬得动,只有苦着脸,整块的咽下去。
  突然间,一个人湿淋淋的闯了进来,筒在门口,满布血丝的眼睛呆滞而迟钝,茫然四下转动着,喃喃道:“穿红衣服的人……穿红衣服的人在哪里?”
  阿飞!
  龙啸云霍然长身而起。
  阿飞的眼睛这才转到他身上,道:“原来是你。”
  他目光虽已呆滞,神情虽然狼狈,可是他的手上还有剑!
  只要他手上有剑,已足以令龙啸云心寒胆丧。
  龙啸云不由自主的往后退。
  阿飞已扑了过去。
  剑光在闪动,他的脚步也和剑光同样不稳。
  但龙啸云只看到他的剑,转身就逃。
  阿飞踉跄着追了过去,人还未到,已传来一阵扑鼻的酒气。
  龙小云脸色本已变了,此刻眼睛突然一亮,悄悄用脚一勾,将龙啸云本来坐的椅子勾了出去,挡住了阿飞的路。
  阿飞竟没有瞧见,“噗”的,人已被椅子绊倒,平平的跌了下去,掌中剑也脱手飞出。
  他竟连剑都拿不稳了!
  龙啸云一惊一喜转身拾剑,剑光一闪,逼住了阿飞的后脑。
  但这一剑并没有刺下去。
  因为他忽然瞥见了上官金虹的脸色。
  上官金虹脸色阴沉得可怕,石像般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不动,就没有人敢动。
  龙啸云陪笑道:“这人竟敢在大哥面前撒野,罪已当杀!”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屋外有条狗,你瞧见了么?”
  龙啸云怔了怔,道:“好像是有一条。”
  上官金虹道:“若要杀这人,还不如杀那条狗。”
  龙啸云又怔了怔,陪笑道:“大哥说的是,这人的确连狗都不如。”
  上官金虹冷冷道:“你呢?”
  龙啸云道:“我?……”
  上官金虹道:“他不如狗,你却连他都不如,狗见了他,也不会逃的。”
  龙啸云这次才真的呆住了。
  上官金虹扫了座上的人一眼,道:“你们肯和狗拜为兄弟么。”
  大家立刻应声道:“绝不。”
  上官金虹道:“连他们都不肯,何况我……”
  他眼睛忽又盯着龙啸云,缓缓道:“我看你和那条狗真是难兄难弟,不如就和它结为八拜之交吧。”他说出的话就是命令,但这种羞辱谁能忍受?
  龙啸云满头大汗洋洋而落,吃吃道:“你……你……”
  龙小云忽然走过来,拿下了他掌中的剑,缓缓道:“这主意本是晚辈出的,却不想反而自取其辱,而且祸及家父,晚辈既无力为家父洗清此辱,本当血溅当地,以谢家父,只惜慈母在堂,犹未尽孝,不敢轻生……”
  说到这里他忽然反手一剑,将自己在手齐腕剁了下来。
  大家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龙小云已疼得全身发抖,却还是咬着牙,将断手拾了起来,放到上官金虹面前,咬着牙道:“帮主可满意了么?”
  上官金虹神色不变,冷冷道:“你是想以这只手赎回你父子的两条命?”
  龙小云嘎声道:“晚辈……”
  一句话未说完,他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龙啸云当然也是神色惨然,却连一点表示都没有,还是呆呆的站在那里。
  上官金虹冷冷道:“看在你儿子的份上,你走吧,以后最好莫要让我再见到你!”
  阿飞终于站了起来。
  他仿佛根本已忘了方才发生过什么事,也没有瞧见别的人,目光茫然转动着,忽然发现桌上的酒壶,立刻扑了过去,一把抓在手里。
  他抓得那么紧,好像这酒壶就是他的生命。
  “叮”的一声,酒壶却突然被击碎。
  酒流下。
  阿飞的手还是抓着酒壶的碎片,但手已在发抖。
  上官金虹冷冷道:“这酒是给人喝的,你不配!”
  他随手摸出块银子,远远抛在地上,道:“你若要喝酒,自己买去。”
  阿飞抬起头,茫然望着他,慢慢的转过身,慢慢的走过去。
  银子就在他脚下。
  他呆呆的瞧着这块银子,良久良久,终于慢漫的弯下腰……
  上官金虹目中又闪过一丝笑意。
  ——他笑的时候,比不笑更残酷。
  突然间,寒光一闪。
  一柄刀闪电般飞来,将这块银子钉在地上。
  阿飞的脸一阵扭曲,抬起头,整个人突然僵硬。
  一个人站在门口,瞧着他,柔声道:“这里的酒比外面的好。你若要喝,我去替你倒一杯。”
  桌上还有一壶酒。
  这人竟真的走过去,倒了一杯,送到阿飞面前。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已停顿。
  上官金虹竟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的瞧着这个人。
  这人不太高,但也不矮,穿的衣服很破旧,两鬓已有了华发,看来只不过是个很落拓、很潦倒的中年人。
  但上官金虹眼看着他倒酒,眼看着他将这杯酒送给阿飞,非但没有阻止,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上官金虹说出的话,从来没有人敢违抗!
  但这次,他的命令在这人身上,竟像是忽然变为无效了。
  酒杯已送到阿飞手里。
  他痴痴的望着这杯酒,两滴晶莹滚圆的眼泪,慢慢的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滴在酒杯里。
  他一向只肯流血,他的泪一向比血更珍贵。
  落拓的中年人眼眶也已有些湿了,热泪已盈眶,但嘴角却还是带着一丝微笑。
  这微笑竟仿沸使这平凡而潦倒的人忽然变得辉煌明亮了起来。无论谁也想象不到一个人微笑的力量竟有如此伟大。
  他也没有说话。
  他的微笑和热泪所表示出的意思,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说得出来。
  阿飞的手在抖,不停的在抖,忽然猛吼一声,将酒杯重重的摔在地上,转身冲了出去。
  落拓的中年人正想追上去。
  突然上官金虹喝道:“等一等!”
  他迟疑着,脚步终于停下。
  上官金虹缓缓道:“既然要走,就不该来,既然来了,又何必走?”
  落拓的中年人沉默了半晌,忽然淡淡一笑,道:“不错,既然来了,又何必走?”
  他始终没有瞧过上官金虹,现在才慢慢的转过身。
  他的目光,终于触及了上官金虹的目光。
  火花!
  两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了一串火花。
  一串无声无形的火花,虽然没有人的眼睛能瞧得见,但每个人的心里却都能感觉得到。
  每个人的心都突然震动了起来。
  上官金虹的眼睛就仿佛藏着双妖魔的手,能抓注任何人的魂魄。
  这人的眼睛却如同浩瀚无边的海洋,碧空如洗的穹苍,足以将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完全容纳。
  上官金虹的眼睛若是刀。
  这人的眼睛就是刀的鞘!
  看到了这双眼睛,没有一个人再认为他是平凡的了。
  有的人已隐隐猜出他是准。
  只听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你的刀呢?”
  这人的手一反,刀已在指尖!
  小李飞刀!
  看到了这柄刀,大家才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是李寻欢!
  李寻欢毕竟来了!
  手,出奇的稳定,就像是已完全凝结在空气中。
  手指纤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这只手看来,拿笔还比拿刀合适,但却是武林中最有价值,最可怕的一只手。刀,本是很平凡的一把刀。
  但在这只手里,这把平凡的刀,也变得有了种逼人的锋芒,杀气!
  上官金虹漫漫的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李寻欢对面。
  现在,他距离李寻欢已不及两丈。
  可是他的手还在袖中。
  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二十年前就已震惊天下,“兵器谱”中排名第二,名次还在“小李飞刀”之上!
  近二十年来,已没有人见过他的双环出手。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双环的可怕,却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如何可怕?
  现在,他的环是否已在手中?
  每个人的眼睛都从李寻欢的刀上,转向上官金虹的手。
  上官金虹的手终于自袖中伸出。
  手是空的。
  李寻欢道:“你的环呢?”
  上官金虹道:“环已在。”
  李寻欢道:“在哪里?”
  上官金虹道:“在心里!”
  李寻欢道:“心里?”
  上官金虹道:“我手中虽无环,心中却有环!”
  李寻欢的瞳孔突然收缩。
  上官金虹的环,竟是看不见的!
  正因为看不见,所以就无所不在,无处不至。它可能已到了你眼前,已到了你咽喉,已到了你灵魂中。
  直到你整个人都已被它摧毁,还是看不见它的存在!
  “手中无环,心中有环!”
  这正是武学的巅峰!
  这已是“仙佛”的境界!
  别人不懂,李寻欢却懂得的。
  别人甚至有些失望。
  ——大多数人,都要看到那样东西,才肯承认它的价值,却不知看不见的东西,价值还比能看得见的高出甚多。
  在这一瞬间,上官金虹目中的光辉,似已将李寻欢压倒。
  上官金虹道:“七年前,我手中已无环。”
  李寻欢道:“佩服。”
  上官金虹道:“你懂?”
  李寻欢道:“妙渗造化,无环无我。无迹可寻,无坚不摧。”
  上官金虹道:“好,你果然懂!”
  李寻欢道:“懂既是不懂,不懂既是懂。”
  这两人说话竟似禅宗高僧在打机锋。
  除了他们两人外,谁也不懂。
  不懂,所以恐惧……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悄悄站起,悄悄往后退入了屋角。
  上官金虹凝注着李寻欢,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李寻欢果然是李寻欢。”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只何尝不是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道:“你本是三代探花,风流翰林,名第高华,天之骄子,又何苦偏偏要到这肮脏江湖中来做浪子?”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上官金虹道:“你还能走?”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是不想走,也是不能走!”
  上官金虹道:“好,请出招!”
  李寻欢道:“招已在!”
  上官金虹不由自主,脱口问道:“在哪里?”
  李寻欢道:“在心里,我刀上虽无招,心中却有招。”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突然收缩!
  谁也看不见上官金虹的环在哪里,也看不见李寻欢的招在哪里。
  但环已在,招已出!
  每个人都似己感觉到它的存在。
  他们虽然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但却似已进入生死一发的情况中,生死已只是呼吸间事!
  大家虽都已退入角落中,却还是能感到那种可怕的杀气。
  每个人的心都在收缩!
  阿飞全身的血都已沸腾!
  他狂奔着,既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要做什么。
  他在逃避。
  但逃到哪里去呢?逃到几时?
  他永远也逃不了的!因为他所逃避的,正是他自己。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仍然在对峙着,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
  每个人都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只能感到冷汗正一粒粒自毛孔中沁出,在皮肤上流过。
  因为他们只要一有动作,就必定是惊天动地的动作。
  决战随时都可能爆发,每一刹那都可能爆发。
  或者也就在那同一刹那间终止。
  在这刹那间,这两人中势必要有一个人倒下去!
  倒下去的是谁呢?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二十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能避过小李探花的这一刀!
  但上官金虹的双环排名更高,是不是更可怕?
  两个人都很镇定。
  两个人仿佛都充满了自信。
  世上又有谁能预料这一战的结果?
  阿飞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喘息着,良久良久,他才抬起头,茫然囚顾,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已到了哪里?
  这里是个小小的院落。
  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自杨正在秋风中颤抖。
  圆廊上朱帘半卷,小门虚掩,碧纱窗内悄无人声。
  这正是他昨夜发狂沉醉的地方。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又到了这里。
  虚掩的门开了,一个人探出了半边娇美的脸,明媚的秋波在他身上一转,脸又缩了回去。
  这正是昨夜曾经陪他发狂沉醉过的人。
第六十八章 神魔之间

  阿飞突然跳起来,站过去。
  “砰”的门竟关了,而且上了栓。
  阿飞用力敲门。
  过了很久,门里才有声音:“谁?”
  阿飞木然的道:“我。”
  门里的声音问:“你是谁?”
  “我就是我。”
  门里突然传出一阵银铃般的笑:“这人原来是疯子。”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是这里的主似的。”
  “谁认得他?”
  “谁知道他是什么人?他自己在活见鬼。”
  这些声音很熟悉,昨夜也不知对他说了多少甜言蜜语,诉了多少柔情蜜意,现在为什么全都变了?
  阿飞骤然觉得一阵火气冲了上来,忍不住用力撞开了门。
  七双美丽的眼睛全部在瞪着他。
  昨夜这七双眼睛中的柔情如水,蜜意如油。
  现在这七双眼睛中的油已烧成烟,水已结成冰。
  阿飞踉跄冲了进去,抓起酒壶,是空的。
  “酒呢?”
  “没有酒!”
  “去拿!”
  “为什么要去拿?这里又不是卖酒的。”
  阿飞扑过去,抓住了她的衣襟,大声道:“你们难道全部不认得我了?”
  美丽的眼睛冷冷的瞧着他,冷冷道:“你认得我?你知道我是谁?”
  阿飞的手指一根根松开,茫然四顾,喃喃道:“这里难道不是昨夜的地方?”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地方还是昨夜的地方,只不过你已不是昨夜的你了!”
  甜蜜的语声,更熟悉。
  阿飞整个人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
  他的眼睛紧紧闭了起来,不愿去看她,不敢去看她。
  这个人本是他在梦魂中都忘不了的,他本来宁可不惜牺牲一切,为的只不过是要看看她。
  但现在,他却宁死也不愿看她一眼。
  她还是以前的她。
  可是他,他的确已不是以前的他了!
  还是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屋梁上的灰尘,突然一片片落了下来。
  是被风吹落的?还是被他们的杀气摧落的?
  上官金虹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寻欢没有动!
  突听一人道:“动即是不动,不动即是动,你明白么?”
  声音很苍老,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却看不到他的人在哪里?
  另一人带着笑道:“既然如此,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那么又何必打呢?”
  这声音清脆而美,如黄茸出谷。
  但她的人,还是谁都没有瞧见。
  老人道:“他们要打,只因为他们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谛。”
  少女吃吃笑道:“你说他们不懂,他们自己还以为自己懂得很哩。”
  这两句话说出,除了李寻欢和上官金虹,每个人都已耸然动容。
  居然有人敢说他们不懂武功。
  若连他们都不懂,世上还有谁懂?
  老人道:“他们自以为‘手中无环,心中有环’,就已到了武学的巅峰,其实还差得远哩!”
  少女吃吃笑道:“差多远?”
  老人道:“至少还差十万八千里。”
  少女道:“要怎么样才真正是武学的巅峰。”
  老人道:“要手中无环,心中也无环,到了环即是我,我即是环时,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不多?是不是还差一点?
  老人道:“还差一点。”
  他缓缓接着道:“真正的武学巅峰,是要能妙渗造化,到无环无我,环我两忘,那才真的是无所不至,无坚不摧。”
  说到这里,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少女道:“听了你老人家的话,我倒忽然想起一个故事来了。”
  老人道:“哦?”
  少女道:“禅宗传道时,五祖口念佛揭:‘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使留尘埃’。这已经是很高深的佛理了。”
  老人道:“这道理正如‘环即是我,我即是环’,要练到这一步,已不容易。”
  少女道:“但六祖惠能说的更妙:‘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落尘埃。’所以他才承继了禅宗的道统。”
  老人道:“不错,这才真正是禅宗的妙谛,到了这一步,才真正是仙佛的境界。”
  少女道:“这么说来,我学的真谛,岂非和禅宗一样?”
  老人道:“普天之下,万事万物,到了巅峰时,道理本就全差不多。”
  少女道:“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无人无毯,物我两忘’时,才能真正到达化境,到达巅峰。”
  老人道:“正是如此。”
  少女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老人淡淡道:“只可惜有些人还不明白,到了‘手中无环,心中有环’时,就已沾沾自喜,却不知这只不过刚入门面已,要登堂人室,还差得远哩。”
  少女道:“一个人若是做到这一步就已觉得自满,岂非永远再也休想更进一步?”
  老人也叹了口气,道:“一点也不错。”
  听到这里,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额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上官金虹突然道:“是孙老先生么?”
  没有人答应。
  上官金虹道:“孙老先生既已来了,为何不肯现身一见?”
  还是没有人答应。
  风吹窗户,吹得窗纸艘艘的直响。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若是要交手,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劝阻。
  但老人和少女的一番对话,却似已使得他们的斗志完全消失了。
  两人虽然还是面面相对,虽然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别的人却都透了口气,突然觉得压力已消失。
  这只因那种可怕的杀气也已消失!
  李寻欢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孙老先生庶几近之。”
  上官金虹沉着脸,冷冷道:“道理人人都会说的,问题是他能不能做得到。”
  李寻欢笑了笑,道:“能说得出这道理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然后,他就看到四个人抬着口棺材走入了院子。
  崭新的棺材,油漆都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四人竟然将口棺材笔直抬入了上官金虹宴客的大厅。
  立刻有条黄衣大汉迎了上去,厉声道:“你们走错地方了,出去!”
  抬棺材的脚夫四下瞧了一眼,嘬懦着道:“这里有位上官老爷么?”
  黄衣大汉道:“你问上官老爷干什么?”
  脚夫道:“那我们就没有走错地方,这口棺材就是送来给上官老爷的。”
  黄衣大汉怒道:“你是在找死,这口棺材你们刚好用得着。”
  脚夫陪笑道:“这是上好的楠木寿材,我们哪有这么好的福气。”
  黄衣大汉的手已往他脸上掴了过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这口棺材是谁要你们送到这里来的?”
  他的声音一发出,黄衣大汉的手就立刻停住。
  脚夫面上却已吓得变了颜色,怔了半晌,才吃吃道:“是位姓宋的老爷,付了四两银子,叫小人们今天将这口棺材送到如云客栈的‘高贵厅’来,还要小人们当面交给上官老爷。”
  上官金虹道:“姓宋?是个什么样的人?”
  脚夫道:“是个男的,年纪好像不太大,也不小了,出手很大方,模样却没有看见。”
  另一人道:“他是昨天半夜里将小人们从床上叫起来的,而且先吹熄了灯,小人们根本就没有瞧见他。”
  上官金虹沉着脸,既不觉得意外,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早就知道问不出的。
  那脚夫又道:“这口棺材的份量不轻,里面好像……好像有人。”
  上官金虹道:“打开来瞧瞧。”
  棺盖并没有钉封,立刻被掀起。
  就在这一刹那间,上官金虹冷漠的脸像是突然变了。
  其实他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甚至连眉都没皱,嘴角都没有牵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整张脸却仿佛突然全都改变了。
  竟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又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层硬壳的假面具。
  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现在真正的面目。
  世上大多数人都有这么一张面具的,平时虽然看不到它,但到了必要时,就会将这张面具戴起来。
  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悲哀,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愤怒,有人是逼不得已,不得不以笑脸迷人,有人是为了要叫别人怕他。
  也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恐惧!
  上官金虹是为了什么呢?
  棺材里果然有个死人!
  这死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的独生儿子上官飞!
  上官飞死的时候李寻欢也在瞧着。
  他不但亲眼瞧见荆无命杀死上官飞,而且瞧见荆无命将尸体埋葬。
  现在,这尸体又怎会忽然在这里出现了?
  是谁掘了这尸体?
  是谁送到这里来的?有什么目的?
  李寻欢目光闪动着,似乎想得很多。
  上官金虹脸上的面具却似越来越厚,沉默了很久很久,目光突然向李寻欢一字字道:“以前你见过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见过!”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再看到他有何感想?”
  尸体已被洗得很干净,并不像是从泥土中掘出来的,芽着崭新的寿衣,身上既没泥沙,也看不到血渍。
  只有一点致命的伤口。
  伤口在咽喉上,入喉下七分。
  李寻欢沉吟着,道:“我想……他死得并不痛苦。”
  上官金虹道:“你是说他死得很快?”
  李寻欢叹道:“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等死的时候,看来他并没有经过这段时候。”
  上官飞的脸看来的确像是比活着时还安详平静,就像是已睡着了。
  他临死前惊惧的表情,已不知被谁抹平了。
  上官金虹的脸虽能戴上层面具,但眼睛却不能。
  他眼睛似有火焰燃烧,盯着李寻欢,一字字道:“能这么快就将他杀死的人,世上并不多。”
  李寻欢道:“不多,也许不会超过五个。”
  上官金虹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李寻欢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是其中之一,你也是。”
  上官金虹厉声道:“我怎会杀死池?”
  李寻欢淡淡道:“你当然不会杀他,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要你明白,能杀他的人,并不一定是要杀他的人,杀了他的人,也并不一定就是能杀他的人。”
  他慢慢的接着道:“这世间常常有很多意外的事发生,本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上官金虹不再说话了,但眼睛还是盯着他。
  李寻欢的目光已变得很温和,甚至还带着些同情怜悯之色。似乎已透过了上官金虹的面目,看到了他心里的悲哀和恐惧。
  他一直都在侵犯别人,打击别人。
  现在,他自己终于也受到打击,而且不知道这打击是从哪里来的。
  血浓于水,儿子毕竟是儿子。
  无论对谁说来,这打击都不算小。
  上官金虹似已有些不安,铁石般的意志似已渐渐动摇。
  李寻欢目中的这份同情怜悯,就将是一柄铁锤,他脸上刀刻核桃壳般的面目,几乎已被打得粉碎。
  他已无法忍受,突然道:“你我这一战,迟早总是免不了的。”李寻欢点了点头,道:“是免不了的。”
  上官金虹道:“今天……”

第六十九章 是真君子

  上官金虹因独子被杀,异常气怒,要和李寻欢决一死战,并把决战日期定在今天……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奉陪,只有今天不行。”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今天我……我只想去喝杯酒。”
  他目光扫过棺材里的尸体,叹息着接道:“有些时候非但不适合决斗,也不适合做别的事,除了喝酒外,几乎什么事都不能做,今天就是这种时候。”
  他说得很婉转,别人也许根本不能了解他的意思。
  但上官金虹却很了解。
  因为他也很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在这种心情下和别人决斗,就等于自己已先将自己的一只手铐住。
  他已给了敌人一个最好的机会!
  李寻欢明明可以利用这机会,却不肯占这便宜——虽然他也知道这种机会并不多,以后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缓缓道:“那么,你说什么时候?”
  李寻欢道:“我早已说过,无论什么时候。”
  上官金虹道:“我到哪里找你。”
  李寻欢道:“你用不着找我,只要你说,我就会去。”
  上官金虹道:“我说了,你能听到。”
  李寻欢笑了笑,道:“上官帮主说出来的话,天下皆闻,我想听不到都很难。”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要喝酒,这里有酒。”
  李寻欢又笑了,道:“这里的酒我配喝么?”
  上官金虹凝注着他,一字字道:“你若不配,就没有第二个人配了。”
  他忽然转身倒了两大杯酒,道:“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仰面长笑道:“好酒!好痛快的酒!”
  上官金虹的酒也干了,凝注着空了的酒杯,缓缓道:“二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喝酒。”
  “砰”的一声,酒杯摔在地上,粉碎。
  上官金虹已自棺中抱起了他儿子的尸体,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目送着他,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上官金虹若不是上官金虹,又何尝不会是我的好朋友?”
  他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漫声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砰”的一声,这酒杯也被摔在地上。
  粉碎!
  大家似已都变成了木头人,直等李寻欢也走了出去,才长长吐出口气。
  有的人已在窃窃私语!
  “李寻欢果然不愧是李寻欢,放眼天下,也只有李寻欢才能要上官帮主敬他一杯酒。”
  “只可惜他们没有真的打起来。”
  “我总觉得这两人像是有些相同的地方。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会有相同之处?……你疯了么?”
  “他们的作风和行事虽然完全不同,可是他们……他们全都不是人,他们做的事,全部‘是人’绝对做不到的。”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他们的确都不是人,只不过——一个是仙佛,一个却是恶魔。”
  善恶本在一念之间,仙佛和恶魔的距离也正是如此。
  “不错,李寻欢若不是李寻欢,也许就是另一个上官金虹。”
  阿飞没有回头。
  林仙儿搬了张椅子,就坐在他身后,将门挡住。
  她已坐了很久。
  阿飞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他的姿势看来很可笑。
  林仙儿笑了,道:“像这么样站着,你不觉得难受么?为什么不舒舒服服的坐下来,我旁边就有张椅子。”
  “你不肯坐?我也知道你坐不住的,在这里坐着实在不是滋味。”
  “可是你为什么不走呢?”
  “我虽然挡着门,但你随时都可以将我打倒的呀,要不然,那边有窗子,你也可以像小偷一样跳窗子逃出去,这两种法子都容易得很。”
  “你不敢?是不是?”你心里虽然恨不得杀了我,可是你还是不敢动手,甚至连碰都不敢碰我,因为你心里还是在爱着我的,是不是?”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动听。
  她笑得甚至比平常更娇媚,更愉快。
  因为她喜欢看人受折磨,她希望每个人都受她的折磨。
  只可惜她只能折磨爱她的人。
  她虽然看不到阿飞面上痛苦的表情,却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阿飞脖子后的血管在膨涨,似已将暴裂。
  她认为这是种享受,坐得更舒服了,正想去倒杯酒——
  突然间,椅子被踢翻,她的人也几乎被踢倒!
  上官金虹已回来了,带着他独生儿子的尸体一齐来了!
  一个人的椅子若被踢翻,心里总难免有些蹩扭的。
  但林仙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动都没有动,因为她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愚蠢极了。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盯在阿飞脖子上,一字字道:“回过头来。看看这人是谁!”
  阿飞的身子没有动,血管却在跳动,然后头才慢慢的转动,眼角终于瞥见了上官金虹手里抱着的尸体。
  于是他的眼角也开始跳动。
  上官金虹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认得他,是不是?”
  阿飞点了点头。
  上官金虹道:“他几天前还活着的,而且活得很好,是不是?”
  阿飞又点了点头。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忽然看到他死了,也未吃惊,只因你早就知道他死了,是不是?”
  阿飞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不错,我的确早就知道他死了。”
  上官金虹厉声道:“你怎会知道的?”
  阿飞道:“因为杀死他的人,就是我。”
  他随随便便就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连眼睛都没有眨,简直就像是完全不知道这句话能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屋子里的少女们都吓呆了。
  就连林仙儿都吓了一跳,在这刹那间,她心里忽然有了种很奇异的情感,竟仿佛有些悲哀,有些怜惜。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对阿飞有这种感情。
  但她却知道只要上官金虹一出手,就绝不会再留下他的命。
  上官金虹随时都可能出手的。
  她瞧着阿飞,那眼色就好像在瞧着个死人。
  一个蠢到极点的死人。
  “这人不但蠢得要命,而且也已醉得发昏,否则为何要自己承认?这种人简直已完全无可救药,他的死活,我又何必关心?”
  她扭转头,再也不去瞧他。
  她只希望上官金虹快点杀了他,越快越好,也免得烦恼。
  但她却又不禁要暗问自己:“我既然对他的死活全不关心,又何必为这种事烦恼呢?”
  上官金虹竟迟迟没有出手。
  他还在盯着阿飞的眼睛,仿佛要从阿飞眼睛里看出一些他还不能了解的事情来。
  但他却什么也看不到。
  阿飞的眼睛里空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这的确已不像是活人的眼睛。
  上官金虹忽然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仿佛以前就见过。
  他的确见过多次。
  当他将荆无命的剑拔出来交给阿飞时,荆无命的眼睛就几乎和阿飞现在的眼睛完全一样。
  当他杀死了一个人,这人的眼睛还没有闭起来时,也就是这样子——既没有感情,也没有生命,对一切事都已完全绝望。
  阿飞在等着,静静的等着。
  上官金虹忽然道:“你在等死?”
  阿飞拒绝回答。
  上官金虹道:“你承认,为的就是希望我杀死你,是么?”
  阿飞拒绝回答。
  上官金虹目中忽又闪过一丝残酷的笑意,缓缓道:“吕总管。”
  他只唤了一声,立刻就有个人出现了。
  谁都不知道这人本来藏在哪里的,也不知道这附近是否还藏着别的人,上官金虹的附近,仿佛永远都有很多人在躲藏着。
  别人看不见的人,就像是鬼魂。
  上官金虹走到哪里,这些鬼魂就跟到哪里。
  他的命令就是魔咒,只有他才能将这些鬼魂唤出来!
  吕总管若真的是个鬼魂,至少总不是饿死鬼。
  饿死鬼没有这么胖的。
  他胖得就像是个球,行动却很敏捷,一滚就滚了出来,躬身道:“属下在。”
  上官金虹眼睛还是盯着阿飞,缓缓道:“他要死,我们不给他死。”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们给他别的。”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给他酒,给他女人,他要多少,就给多少。”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又道:“他无论要谁,都给他!”
  吕总管道:“是!”
  他嘴里答着活,眯着的眼睛却有意无意间膘了林仙儿一眼,又道:“无论谁?”
  上官金虹冷冷道:“无论谁都一样,就算他要你的老婆,也给他!”
  吕总管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躬身笑道:“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将老婆带来给他看。”
  林仙儿咬着嘴唇咬得很重,终于忍不住道:“他若要我呢?”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说过,无论谁都一样。”
  林仙儿道:“可是……可是我却不一样,我是你的,除了你,谁都不能……”
  她带着笑走过去,走到上官金虹身旁,轻抚着他的肩。
  她笑得那么甜,动作那么温柔。
  上官金虹却连瞧都不瞧她一眼,突然腾出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道:“无论谁都可以要你,为什么他不可以?”
  林仙儿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跌到院子里。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要什么都给他,就是不能让他走,我要看他三个月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这才缓缓转过身,走了出去。
  阿飞紧紧咬着牙,但牙齿还是主“格格”的打战,嘶声道:“我杀了你儿子,你为什么不杀我?”
  上官金虹已走出了门,头也不回,缓缓道:“因为我要让你活着痛苦,又没有勇气死!”
  “无论谁都可以要你,为什么他不可以?”
  “活着痛苦,又没有勇气死!”
  阿飞身子往后缩,缩成一团,就像是在躲着条无形的鞭子。
  这条鞭子正不停在抽打着他。
  吕总管已走了过来,笑嘻嘻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杯空对月,做人本就是这么回事,又何必太认真呢?”
  他转向少女,脸立刻沉了下来,厉声道:‘还不快为少爷置酒?”
  这人对上官金虹说话时是一张脸,对阿飞说话是一张脸。
  现在,他对这些少女们说话,又是另一张不同的脸。
  大多数人都有好几张不同的脸,他们若要变脸时,就好像戏子在换面具,甚至比换面具还要简单。
  面具换得多了,渐渐就会忘记自己本来是什么样的一张脸。
  面具戴得久了,就再也不愿拿下来。
  因为他们已发觉,面具越多,吃的亏就越少。
  幸好还有些人没有面具,只有一张脸,他自己的脸!
  无论他们遇着什么事,吃了多少亏,这张脸都永远不会改变!
  他们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活就活,要死就死!
  他们死也不愿改变自己的本色!男儿的本色!
  男人的本色!
  世上若没有这样的人,人生就真的像是一出戏了。
  那么,这世界也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酒来了。
  吕总管倒酒,拿杯,笑道:“喝吧,酒喝得多了,你就会发觉世上所有的女人本都是一样的,更不必认真。”
  阿飞咬着牙,盯着他,忽然道:“不一样。”
  吕总管眯着眼,笑道:“那么你要的是谁呢?”
  阿飞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字字道:“我要你的老婆!”
  夜。
  夜市。
  夜市永远是热闹的,夜市中永远有各式各样不同的人。
  但李寻欢却觉得这世上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根本没有别人存在。
  因为他所爱的人都离他很远,太远了,仿佛已变得很飘渺,很虚幻,他几乎不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已听到龙啸云父子的消息,可是——
  林诗音呢?
  没有踪迹,没有消息,只有思念,永恒的思念。
  “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两句诗的文字虽浅近,其中含蕴的情感却深速如海。
  但若非知情的人,又怎么体会到这其中的辛酸滋味?
  远处有夜笛在伴着悲歌。
  凄凉的夜笛,如思如慕:
  “何必多情?
  何必痴情?
  花若多情,也早凋零。
  人若多情,憔悴,憔悴……
  人在天涯,何妨憔悴
  酒人金樽,何妨沉醉。
  醉眼看别人成双作对。
  也胜过无人处暗弹相思泪……”
  “卖唱的人本身已够悲苦,又何必再以这种凄凉的歌声来赚人眼泪?”
  李寻欢满满的喝了杯酒,忽然以筷敲杯,随着那凄凉的夜笛漫声低吟:
  “花木纵无情
  迟早也凋零
  无情的人,也总有一日憔悴。
  人若无情
  活着还有何滋味?
  纵然在无人处暗弹相思泪,也总比无泪可流好几倍。”
  笛声犹低回不已,他却已突然大笑了起来。
  但这笑又是什么滋味?
  阿飞呢?
  这半天,李寻欢一直都在寻找,打听。
  没有人知道阿飞到哪里去了,谁也没有看到这么样一个人。
  李寻欢当然想不到阿飞竟到了金钱帮的总部。
  就算他想到,也不知那地方在何处。
  灯在风中摇晃,酒在杯中摇晃。
  昏浊的酒,黯淡的灯光。
  他喝酒的地方,只不过是个很小的面摊子。
  这一排都是小摊子,到这种地方来的,都是很平凡的小人物,谁都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别人。
  他喜欢这种情调,带着些萧索,带着些寂寞,却又带着几分洒脱。
  世间的荣辱,生命的悲欢,在这些人心目中,都已算不了什么,只要有一杯在乎,就已足够。
  在这里,既没有得意的长笑,也没有慷慨的悲歌。
  夜色是如此平静,如此淡漠……
  忽然间,平静中起了骚动。
  有人在呼喝,叱骂!
  “酒鬼,不要脸,偷酒喝,就算你喝下去我也要你吐出来!”
  李寻欢忍不住转过头。
  他转头去瞧,也许只因为他听到“酒鬼”两个字。
  只见一个人抱着个酒坛子,虽已被打得躺在地上,还是死也不肯放松拼命的喝,伸过头去喝酒。
  一个腰上围着块油布的老头子,嘴里骂个不停,手上打个不停。
  李寻欢暗暗的叹了口气,走过去,道:“让他喝酒,算我的钱。”
  骚动立刻停了,手也停了。
  钱不但能封住人的手,也能塞住人的嘴。
  躺在地上的人连站都来不及站起来,捧着酒坛子就往嘴里倒,酒倒得他满身满脸,他也不在乎。
  他似乎宁愿将自己淹死在酒里。
  “若没有伤心的事,一个人又怎会变成这样子?”
  “着不是多情的人,又怎会有伤心的事?”
  李寻欢忽然对这人很同情,带着笑道:“一个人独饮最无趣,我那边还有下酒的菜何妨过去一起喝几杯?”
  那人又吞下儿口酒,忽然跳起来,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配跟我一起喝酒,就算你再买三百坛酒送给我,也休想要我陪你……”
  骂到这里,他声音突然停住,就像突然被只手扼住了脖子。
  李寻欢似乎也已怔住了,失声道:“你……是你?”
  这人忽然“砰”的将酒摔在地上,掉头就跑。
  李寻欢立刻也追了过去,呼道:“等一等,等一等……兄台莫非不认得小弟了么?”
  这人跑得更快,大叫道:“我不认得你,我不喝你的酒……”
  两人一个追,一个逃,眨眼间都已跑得瞧不见了。
  无论是谁,都忍不住会以为他们有毛病。
  “那偷酒的人原来是个疯子,明知要挨揍也敢来偷酒喝,但等到别人请他喝酒时,他反而逃了。”
  “那买酒的人更疯,既花了钱,又挨了骂,还要称那人为兄台,像这种人我倒真没有瞧见过。”
  他当然没有瞧见过,因为这种人世上本就不多。
  逃的人是谁?
  他为什么一见了李寻欢就逃?
  这原因别人自然不知道,就连李寻欢自己,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况下遇到他。
  李寻欢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条长街上的屋檐下。
  那条街上的人很多。
  他的白衣如雪,在人群中就像是鸡群中的鹤。
  他自己显然也不屑与别人为伍,就算将世上所有的黄金部堆在他面前,他也不屑和那些他所看不起的人说一句话。
  但现在,只为了一坛酒,浊酒,他竟不借忍受别人的汕笑,辱骂,鞭打,甚至不惜像猪一样被打得滚在泥浆中。
  李寻欢简直无法相信这会是同一个人,也不敢相信。
  但他却不能不信。
  现在这滚在泥浆中的人,的确就是昔日那高高在上的吕凤先!
  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改变的这么炔,这么大,这么可怕!
  灯火已在远处,星光却仿佛近了一些。
  吕凤先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再逃了。
  因为他也和阿飞一样,逃避的只是他自己。
  世上也许有很多人都很想逃避自己,但却绝没有一个人能逃得了!
  李寻欢也已远远停下,弯下腰,不停的咳嗽。他已发觉近来咳嗽的次数虽然少了些,但一咳起来,就很难停止。
  这岂非正如“相思”一样?
  你将一个人思念的次数少了些时,并不表示你已忘了他,只不过因为这相思已入骨。
  等他咳嗽完了,吕凤先才一字字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他虽然尽力想使自己显得镇定些,却并没有成功。
  他说话的声音抖得像是一条刚从冰河中捞起来的兔子。
  李寻欢没有回答,生怕自己的回答会伤害到他。
  无论什么样的回答都可能伤害到他。
  吕凤先道:“我本不欠你的,本不必为你做什么事,你何必还要来逼我?”
  李寻欢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欠你的。”
  吕凤先道:“就算你欠我,也不必还。”
  李寻欢道:“我欠你的,本就无法还,但你至少也该让我请你喝杯酒。”
  他笑了笑,接着道:“莫忘了,你也请过我。”
  吕凤先的手一直不停的发抖,抖得连酒杯都拿不稳了。
  他用两只手捧着碗喝酒,但酒还是不停的从碗里溅出来,从他嘴角里流出来,溅得他自己一身一脸。
  就在几天前,这只手还是件“杀人的兵器”!
  无论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这件事对他的打击都太可怕了。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
  吕凤先又伸出手,去倒酒。
  “砰”的,酒壶自他手中跌下。
  他的脸骤然扭曲了起来,盯着自己的这只手,瞬也不瞬,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狂吼一声,将这只手塞入自己嘴里。
  拼命的塞,拼命的咬。
  血,流过他嘴角的酒痕。
  无论他做任何事,李寻欢本都不愿拦阻他的,但现在却不得不拉住他的手。
  吕凤先狂吼:“放开我,我要咬掉它,一口口嚼碎,一口口吞下去!”
  这只手本是他最自傲,最珍惜的,一个人到了真正痛苦时,就想将自己最珍惜的东西,将毁掉自己整个人的东西部毁掉!
  因为世上唯一能解除这种痛苦的法子,只有毁灭!
  彻底的毁灭!
  李寻欢黯然道:“若是别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该死的是他,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吕凤先嘶声道:“该死的是我,我自己……
  他拼命想挣脱李寻欢的手,自己却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他没有再爬起,就这样伏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他终于断断续续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李寻欢耳朵里听着的是他的故事,眼睛里看着的是他的人,但心里想到的却是阿飞!
  李寻欢的心在发冷。
  阿飞是不是也受了这种同样的打击?
  阿飞是不是也已变成这样子?
  李寻欢本不忍再对吕凤先说什么,但现在却不得不说了:“你又何必还留在这里?”
  极度的悲痛后,往往是麻木。
  吕凤先的人似已麻木,茫然道:“不留在这里,到哪里去?”
  李寻欢道:“回去,回家去。”
  吕凤先道:“家……”
  李寻欢道:“你现在就好像生了场大病,这病只有两种药能治好。”
  吕凤先道:“两种药。”
  李寻欢道:“第一种是家,第二种是时间,你只要回家……”
  吕凤先忽然大声道:“我不回家。”
  李寻欢道:“为什么?”
  吕风先道:“因为……因为那已不是我的家了。”
  李寻欢道:“家就是家,永远都不会变的,这就是家的可贵。”
  吕凤先又在发抖,道:“就算永远没有变,我却已变了,我已经不是我。”
  李寻欢道:“你若肯在家里安安静静的过一段时候,就一定会变回原来的你。”
  他还想接着说下去,身后己有一人缓缓道:“若是没有家的人,这种病是不是就永远也不会治好?”

 

 

第七十章 毒妇的心

  轻柔的声音,带着种诱人犯罪的韵律。
  李寻欢还没有回头,吕凤先已跳起来,疯狂般冲了出去。
  他就好像突然见到鬼似的。
  李寻欢用不着回头,已知道说活的人是谁了。
  他当然也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阿飞就是没有家的。”
  李寻欢的心在往下沉,拳已握紧,一字字道:“想不到你居然会来,到这种地方来。”
  来的当然就是林仙儿。
  她在笑着,银铃般笑着道:“我的确很少到这种地方来,但我却知道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得到你,只要能找到你,什么地方我都去。”
  李寻欢冷冷道:“你本不该来找我,因为你也许要后悔!”
  林仙儿笑道:“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我们是老朋友了,既然知道你在这城里,怎么能不等着看你?”
  她的声音更温柔,慢慢的接着道:“你总该知道,我一直都很想你。”
  李寻欢道:“但我知道你也像对吕凤先那样对阿飞。”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一向很少说威胁别人的话,因为他根本用不着说。
  林仙儿道:“我若像甩吕凤先那样,甩了阿飞,难道你就会杀我?”
  李寻欢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懂得。”
  林仙儿道:“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在劝他离开我,我若先离开他,岂非正如你所愿?”
  李寻欢道:“那不同。”
  林仙儿道:“有什么不同?”
  李寻欢道:“我只要你离开他,并没有要你毁了他。”
  林仙儿道:“我若已毁了他呢?”
  李寻欢霍然转身,盯着她,一字字道:“那么你就会后悔今天为何要来的!”
  他神色看来还是很平静,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林仙儿却忽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压得她几乎连笑都笑不出来。
  她很少有笑不出来的时候。
  笑,本是她最有把握的一种武器,她只有在面对着上官金虹的时候,才觉得这种武器并不十分有效。
  但现在,她忽然发觉在李寻欢面前也一样——一个人的信心若消失,笑得就绝不会像平时那么动人了。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的摇了摇头,道:“你绝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我知道。”
  李寻欢道:“你有把握?”
  林仙儿道:“嗯。”
  李寻欢道:“但我自己却没有把握,有时我也会做出一些令人想不到的事来。”
  林仙儿道:“可是,你若令我后悔了,你自己一定就要后悔得更厉害。”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道:“你若还想再见到阿飞……”
  李寻欢鸳然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林仙儿道:“我当然知道。”
  她似乎又恢复了自信,嫣然笑道:“这世上也许就只有我一个人能带你去找他,也只有我一个人能救他……我既然能毁他,就能救他!”
  直到这时,李寻欢的脸色大变了。
  因为他知道这次她说的并不是假话。
  她说谎的时候固然很可怕,说真话的时候却更可怕,因为像她这种人,若不是为了要求更高的代价,就绝不会说真话。
  李寻欢轻轻的磨擦着自己的手指,他觉得指尖已有些发冷,过了很久,才长长吁了口气,道:“好,你要的是什么,说出来吧。”
  林仙儿脉脉的瞧着他,不说话。
  李寻欢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林仙儿忽又笑了,柔声道:“我想要的东西一直很多,可是现在……我却只想多瞧你几眼。”
  她咬着嘴唇,吃吃笑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你发怒,我一直在想,李寻欢发怒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现在我算真看到了,这机会很难得,我怎么能轻易错过。”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慢慢的坐下,将桌上一盏油灯移到自己面前,然后慢慢的斟了杯酒。
  她要看,他就让她看,而且还像是生怕她看得不够清楚。
  “女人若要做一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去做,她自己很快就会觉得这件事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有趣的。”
  “因为女人无论对什么事的兴趣都不会保持得很久,但你若不让她去做,她的兴趣反而会更浓厚。”
  这也许就是女人最大的毛病,千百年前的女人就有这种毛病,千百年后的女人也必将有这种毛病。
  奇怪的是,男人对女人已研究了这么多年,但能了解女人这种毛病的男人,却偏偏还是不太多。
  李寻欢坐在那里,慢慢的喝着酒。
  林仙儿盯着他,甜笑着道:“你真是个妙人,不但说的话妙,做的事妙,喝酒的样子也妙,每次我看到你喝酒的时候,都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你手里的酒杯,我总忽不住要想,你对女人是不是也像对酒杯这么温柔呢。”
  李寻欢听着。
  林仙儿道:“其实你对付女人的法子更妙,你好像总有法子知道女人们心里在想着什么,你做的每件事都恰好正是她们最喜欢的——有时你甚至什么都不做,也自然会有人来上你的钩。”
  她叹了口气,又道:“所以无论多厉害的女人,只要遇上你,就休想逃得了。”
  李寻欢还是在听着。
  林仙儿道:“每次我遇着你,都觉得跟你聊天很有趣,后来仔细想一想,才发现上了你的当,你根本什么话都没有说。”
  最会说话的人,往往也就是不说话的人。
  只可惜这道理也很少有人明白。
  林仙儿笑道:“但这次我却不再上你的当了,这次我要你说话。”
  李寻欢道:“等你看够了,我再说。”
  林仙儿道:“我已经看够了。”
  李寻欢道:“那么,你还想要什么?”
  林仙儿盯着他,假如眼睛里也有牙齿,李寻欢早已被她吞下了肚。
  被一个这么样的女人这样盯着,虽然很愉快,却又实在有点受不了,她简直是想要人发疯。
  只有李寻欢受得了。
  林仙儿咬着嘴唇,一字字道:“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李寻欢道:“要我?”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用你自己来换阿飞,这交易岂非很公道?”
  李寻欢道:“不公道。”
  林仙儿道:“有什么不公道,你认为他现在已不属于我了?”
  李寻欢道:“不错,你既然已毁了他……”
  林仙儿道:“就因为我已毁了他,所以他才永远属于我,我若去救他,他就不是我的了。这道理你难道不懂?”
  李寻欢当然懂。就因为他懂,所以才痛苦。
  林仙儿笑了,道:“所以你若想要我放他走,就得用你自己来换,你若不答应,就永远再也休想见得到他。”
  李寻欢慢慢的喝完了杯中酒,慢慢的走到她面前,缓缓道:“看来我只有答应你了,是么?”
  林仙儿笑得更媚,轻轻道:“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她声音突然停顿。
  李寻欢的手已掴在她脸上,正正反反掴了她十几个耳光。
  林仙儿非但没有躲避,反而“嘤咛”一声,扑入他怀里,喘息着道:“你要打,就打吧,只要你答应我,我情愿日日夜夜陪你打。”
  突听一人拍手笑道:“打得好,她既然这么说,你为何不再打?”
第七十一章 互斗心机

  摊子上挑着盏灯笼,灯笼已被油烟熏黑。
  灯光下俏生生的站着一个人,大大的眼睛,长长的辫子——
  李寻欢失声道:“孙姑娘!”
  孙小红嫣然道:“我本来最恨男人打女人,但这次,你却打得让我开心极了。”
  林仙儿道:“我也开心极了,我喜欢被他打。”
  她又勾住了李寻欢的臂,媚笑道:“你若在吃醋,不妨也过来喝杯酒,醋可以解酒,酒也可以解醋。”
  孙小红居然真的走了过来,用李寻欢的酒杯倒了杯酒,一口就干了,吐了吐舌头,皱眉笑道:“劣酒喝多了虽然也就和好酒差不多,但这第一口可真难喝。”
  林仙儿笑道:“等孙姑娘下次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我们一定用最好的酒来招待你!”
  她仰着面,笑问李寻欢,道:“你说好不好?”……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孙小红已抢着道:“你笑得真好看,我虽然是女人,也忍不住想多瞧几眼。”
  林仙儿吃吃笑道:“小妹妹,你还不是女人,你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孙小红道:“你现在尽管多笑笑吧,因为你马上就要笑不出了。”
  林仙儿道:“哦?”
  孙小红道:“他绝不会答应你的。”
  林仙儿道:“哦?”
  孙小红道:“因为你能做得到的事,我也能做得到。”
  林仙儿又笑了,道:“你能做得到什么?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明明什么事都不懂,却偏偏要装出很懂的样子。”
  她吃吃的笑着道:“有些事虽然只要是女人就能做,但做得好不好,分别就很大了……这道理你也懂么?”
  孙小红的脸也已有些发红,咬着嘴唇道:“我至少也能带他去找阿飞。”
  林仙儿道:“你找得到?”
  孙小红道:“当然,而且我也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救阿飞。”
  林仙儿道:“哦?”
  孙小红道:“要救他,只有一种法子。”
  林仙儿道:“什么法子?”
  孙小红道:“杀了你!要救他,只有杀了你!这世上若已没有你这个人,他就绝不会再有苦恼!”
  李寻欢突又干了杯酒,大笑道:“说得好!”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也和阿飞一样,你难道不知道大多数女人说的话都靠不住么?你难道真相信她能带你去找阿飞?”
  李寻欢笑了笑,道:“世上有说谎的男人,也有诚实的女人。”
  孙小红笑道:“对了,你莫将天下的女人都看得和你自己一样。”
  林仙儿道:“好,那么我问称,阿飞现在在什么地方?”
  孙小红道:“已跟我爷爷在一起,我爷爷已将他从上官金虹那里带出来了。”
  林仙儿又笑了,瞟着李寻欢,道:“这种话你也相信么?天下又有谁能从上官金虹手上将人救出来?”
  李寻欢微笑道:“也许只有一个人,就是她的爷爷孙老先生。”
  林仙儿的笑容看来已又变得有些生硬,道:“好,既然如此,我倒也想去瞧瞧。”
  孙小红道:“用不着!他不想见你。”
  她冷冷接着道:“现在你活着好像已是多余的。”
  林仙儿道:“你想我死?”
  孙小红道:“你早就该死了。”
  林仙儿笑道:“可是你想过没有,要谁来杀我呢?”
  孙小红道:“你以为没有人能下得了手?”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这世上的男人,也许只有一个能忍心下得了手,可是他也不会出手的。”
  她用眼角膘着李寻欢,接着道:“因为他知道他若杀了我,阿飞还是一样会恨他。”
  孙小红道:“你莫忘了,我不是男人,我也不怕阿飞恨我。”
  林仙儿忽然大笑了起来,道:“小妹妹,难道这就算是挑战么?难道你想跟我决斗?”
  孙小红板着脸,道:“一点也不错。”
  她不让林仙儿说话,又道:“地方可以由你选,时间却得由我。”
  林仙儿道:“你说什么时候?”
  劲小红道:“就是现在。”
  看来决斗并不是男人的专利,女人有时也会决斗的。
  但女人决斗的法子是不是也和男人一样呢?
  孙小红道:“我已挑了时间,现在你就挑个地方吧。
  林仙儿眼珠子转动着,道:“地方也不必挑了,看来这里就不措,只不过……”
  孙小红道:“只不过怎样?””
  林仙儿道:“我们用哪种法子呢?”
  孙小红道:“决斗就是决斗,难道还有多种法子?”
  林仙儿悠然道:“当然有,有的叫文斗,有的叫武斗,有的斗兵器,有的斗轻功,也有的斗毒药,何况,我们到底是女人,无论做什么事至少都应该比男人斯文些才是。”
  孙小红道:“你说用哪种法子?”
  林仙儿眨着眼,道:“法子也由我来选么?”
  李寻欢忽然道:“可能用毒药。”
  孙小红甜甜对他一笑,道:“用毒药也没关系,我七叔也是使毒的大行家,绝不在五毒童子之下,只不过他使毒是为了要救人,并不是为了要杀人。”
  林仙儿道:“若能用毒药救人,他使毒的本事就必定已出神入化,因为用毒药救人,的确比用毒药杀人困难得多。”
  她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倒真不能用毒药来跟你决斗了。”
  孙小红淡淡道:“随便你用什么法子。”
  她看来这么有把握,李寻欢也不再说什么。“孙老先生”嫡传的武功,他也早就想见试见试了。
  林仙儿又瞟了李寻欢一眼,道:“在小李探花这样的绝顶高手面前,我们若是拳打脚踢的打了起来,岂非是在班门弄斧,要人家瞧着笑话。”
  孙小红道:“那么,你说用什么法子?”
  林仙儿道:“我们既然是女人,就应该用女人的法子。”
  孙小红道:“女人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法子?”
  林仙儿道:“当然有。”
  孙小红道:“你说。”
  林仙儿道:“男人自以为处处都比女人强,但有件事却只有女人才能做,本事再大的男人也无能为力。”
  孙小红道:“哦?”
  林仙儿道:“譬如说,生孩子……”
  孙小红笑声道:“生孩子?”
  林仙儿笑道:“不错,生孩子才是女人们最大的本事,最大的光荣,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谁都瞧不起的,你说是么?”
  孙小红的脸又红了,吃吃道:“你难道……难道……”
  林仙儿道:“我们本来可以比一比谁的孩子生得多,生得快。”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我疯了,这种事怎么能比?”
  林仙儿悠然道:“谁说不能,难道你生不出孩子?”
  孙小红涨红了脸,既不能承认,又不能否认。
  林仙儿道:“你若嫌这种法子太慢,太费事,我们也可以换一种。”
  孙小红松了口气,道:“当然要换一种。”
  林仙儿道:“还有些事只要是男人就敢做,但无论多厉害的女人,你若要她做这些事,她也没这个胆子。”
  她笑了笑,接着道:“你既然不愿意比女人都能做的事,我们就比一比女人都不敢做的事如何?”
  孙小红迟疑着,道:“你先说来听听。”
  林仙儿道:“譬如说,脱衣服……我们就在这里把衣服全脱下来,看谁脱得快,我若输了情愿把脑袋送给你。”
  这里本是个夜市,到这里来喝酒的人,虽然都不愿多管别人的闲事,但若有女人当场脱衣服,打破头也要抢着来瞧瞧的。
  孙小红咬着嘴唇,红着脸道:“难怪聪明的男人都不愿找女人赌钱、原来就因为你们这种女人,无论赌什么都要想出法子来赖皮。”
  林仙儿笑道:“跟男人赖皮,本来就是女人的特权,不懂得利用这种特权的女人,不是丑八怪,就是个呆子。”
  孙小红大声道:“我不是男人。”
  林仙儿道:“我也没有赖皮,‘随便你用什么法子’这句话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
  孙小红怒道:“可是我又怎知道你会想得出这种不要脸的法子。”
  林仙儿悠然道:“这也只能怪你自己,你要杀我,为何不干干脆脆的动手,谁叫你还要多嘴的?”
  她笑了笑,接着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也难怪你,不多嘴的女人,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过哩。”
  看来“决斗”的确是男人的专利。
  因为决斗时只能用手,绝不能用嘴——无论谁若话说得大多了,勇气和斗志都会渐渐消失的。
  无论在什么地方,你看到两个人打架时若先嗜哩嗜嗓吵了起来,那场架就一定打不起来了。
  而女人却偏桶大多是“君子”,都很懂得“动口不动手”这道理。
  ——秋风肃杀,夕阳西下,两个女人一言不发的站在秋风落时中,等着那立判生死的一刹那……
  这种场面又有谁瞧见过?
  不但没有人瞧见过,简直连听都未听说过。
  “女人就是女人。”
  男女虽平等,但世上却偏偏有些事是女人不能做,也做不出的。
  女人若一定想做这些事,不是“自不量力”就是”自讨无趣。”
  “女人就是女人。”
  这道理是谁也驳不倒的。
  林仙儿笑得更甜,更得意了。
  看着林仙儿的笑脸,李寻欢忽然想起了蓝蝎子。
  蓝蝎子虽也是个声名狼藉的女人,但却有种非凡的烈性。
  他忽然觉得蓝蝎子死得很可惜。
  孙小红涨红的脸已渐渐发青。
  林仙儿笑道:“现在决斗的时间、地点、方法,已全部决定,斗不斗就全看你了。”
  孙小红摇了摇头。
  林仙儿道:“既然不斗,我可要走了。”
  孙小红道:“你走吧。”
  她忽然叹了口气,淡淡道:“这也只怪你运气不好。”
  林仙儿抿嘴笑道:“是你运气不好?还是我运气不好?”
  孙小红道:“你。”
  林仙儿忍不住问道:“我运气哪点不好?”
  孙小红道:“我嘴上说得虽凶,但若真的动起手来,还不至于真要你的命,最多也只不过要你受点伤,叫你以后害不了人而已。”
  林仙儿笑道:“如此说来,我的运气岂非好极了?”
  孙小红道:“我若已伤了你,别人再要来杀你,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动手的,是么?”
  她笑了笑,淡淡接着道:“但现在,若有人要来杀你,我就不管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林仙儿的身子已打了个转。
  对某些事林仙儿的反应绝不比李寻欢和阿飞慢。
  她目光随着身子的转动四面搜索,向最黑暗的地方搜索。
  她并没有瞧见什么。
  孙小红已拉起李寻欢的手,道:“我们走吧,我不喜欢看杀人。”
  林仙儿忍不住道:“你是说有人要杀我?”
  孙小红眨着眼,道:“我说过么?”
  林仙儿道:“人在哪里,你瞧见了?”
  孙小红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无论是承认,还是否认,都不会令林仙儿害怕的。
  但林仙儿现在却显然有点害怕了,慑懦着道:“我怎么瞧不见。”
  孙小红淡淡笑道:“你当然瞧不见,你若瞧见时,也许就太迟了。”
  林仙儿道:“我若看不到,你怎么能看到?”
  孙小红道:“因为他们要杀的并不是我。”
  她又笑了笑,接着道:“我现在才知道,若要杀你,最好莫要被你看到,因为若是先被你看到,也许就杀不成了。”
  林仙儿道:“他……他们是谁?”
  孙小红道:“我怎么知道谁要杀你?你自己本该知道的。”
  林仙儿目光还是四下搜索着,目中已有了惊惧之色。
  她一向很少害怕。
  因为她总有把握能令那些要杀她的人下不了手。
  但现在,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对方根本不让她看到,她就算有一万种法子,也用不出来。
  孙小红道:“难道连你自己都想不出是谁要杀你?是不是你自己也知道要杀你的人大多了?”
  林仙儿情不自禁擦了擦汗。
  她无论做什么事,姿态就一向很优美、很动人。
  但现在她这擦汗的动作看来竟有些笨拙:
  所以你若想击倒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自己心里先觉得恐惧,那么用不着你出手,他自己就先已将自己击倒。
  李寻欢瞧着孙小红,心里忍不住在微笑。
  他忽然发觉孙小红已不再是孩子,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已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
  只有成熟的女人,才了解成熟的女人。

第七十二章 人性无善恶

  林仙儿和孙小红的这一次决斗虽未真的交手,却无异已交手,而且已交手了两次。
  只不过她们斗的不是力,而是心。
  第一次林仙儿胜了。
  因为她很了解女人心理的弱点,而且懂得如何利用它。
  第二次,胜的却是孙小红。
  她用的也是同样的法子。
  她知道女人对什么都要怀疑。
  因为怀疑,才有畏俱。
  孙小红若是男人,也许早已杀了林仙儿。
  林仙儿若是男人,无论孙小红说什么,她也早就走了。
  就因为她们都是女人,所以才会造成这种奇特的局面。
  ——若要男人和女人去做同一样事,无论做什么,过程既不会相同,结果更不会一样。
  “决斗”也是如此。
  女人决斗当然不会有男人那么沉重、紧张、激烈,但也许却更微妙,更复杂,更有趣。
  因为那其中的变化必定多些。
  她们的变化,并不爆武功招式的变化那样,人人都能看见。也远比武功招式的变化更复杂、更快。
  只可惜她们的变化是眼睛看不见的。
  若有人能看到女人心理复杂微妙的变化,一定就会觉得女人的决斗比世上所有男人的决斗都更精采,更别致。
  女人就是女人,永远和男人不同。
  谁若想反驳这道理,谁就是呆子。
  这道理既明白,又简单。
  奇怪的是,世上却偏偏有些人想不到。
  孙小红拉着李寻欢在前面走。
  林仙儿居然在后面跟着。
  孙小红道:“我们走我们的,你走你的,你为什么要跟来?”
  林仙儿道:“我……我也想去看看阿飞。”
  孙小红道:“你还要看他干什么?难道你害他害得还不够惨?”
  林仙儿道:“我只想……”
  孙小红道:“我们不会让他看见你的,你去了,也是白去。”
  林仙儿道:“我只想远远看他一眼,他要不要看我都没关系。”
  孙小红冷冷道:“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一定跟着来,我们也没法子,只不过……你既然跟着来了,就莫要后悔。”
  林仙儿道:“我做事从不后悔。”
  孙小红忽然笑了,道:“你看,我早就算准她会跟着来的,果然没有算错。”
  这句话是向李寻欢说的。
  李寻欢微笑道:“你本来就要她跟来。”
  孙小红道:“当然要。”
  李寻欢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我刚才既然已没法子再对她下手,就只好等下一次机会,她若不跟着我们来,我哪有机会?”
  李寻欢悠然道:“其实你根本不必等,刚才也可以下手,无论她说什么,你都可以不听。”
  孙小红道:“你们男子汉讲究的是‘话出如风,一诺千金’,难道我们女人就可以说了话当放屁么?”
  李寻欢笑了,道:“但你怎知她会跟着来!”
  孙小红道:“因为她想要我们保护她,她跟‘小李探花’在一起时,无论谁想杀她,也没这个胆子下手的。”
  她嫣然笑道:“说得好听些,这就叫做狐假虎威,说得难听些,这就叫做狗仗人势。”
  李寻欢失笑道:“这两种说法好像都不大好听。”
  孙小红道:“你若是做了这些事,无论别人话说得多难听,也只好听听了。”
  这些话林仙儿当然全部听得见。
  孙小红本就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但林仙儿却装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也没有开口。
  她这人就仿佛突然变得又聋又哑。
  能装聋作哑,的确是种很了不起的本事。
  孙小红忽然改变了话题,道:“你知不知道龙啸云要跟上官金虹结拜的事。”
  李寻欢道:“听说过……你们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孙小红道:“嗯,因为我们知道在这里一定可以遇到很多人。”
  她膘了李寻欢一眼,抿着嘴笑道:“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因为我知道可以在这里遇见你。”
  李寻欢也在瞧着她,心里忽然觉得很温暖,就好像喝了杯醇酒。
  他已很久没有感觉到这种滋昧了。
  孙小红被他瞧着,整个人都像是在春风里。
  过了很久,李寻欢才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你们来,说不定我已……”
  孙小红打断了他的话,抢着道:“说不定上官金虹已进了棺材。”
  李寻欢淡淡一笑,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他和上官金虹虽然迟早难免要一决生死,但他却不愿谈到这件事。
  他不愿对这件事想得太多,因为想得太多,就有牵挂,有了牵挂,心就会乱,心若乱了,他战胜的机会就更少。
  孙小红道:“其实对上官金虹那种人,你本不必讲道义,你若在他看到上官飞尸体的时候出手,一定可以杀了他。”
  李寻欢叹道:“只怕未必。”
  孙小红道:“未必?你认为他看到他自己儿子死了,心也不会乱?”
  李寻欢道:“血浓于水,上官金虹多少也有点人性。”
  孙小红道:“那么你为何不出手?你要知道,你对他讲交情,他可不会对你讲交情。”
  李寻欢道:“我和他现在已势不两立,谁也不会对谁讲交情。”
  劲小红道:“那么你……”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打断了她的话,道:“我不出手,只因为我还要等更好的机会。”
  孙小红道:“在我看来,那时已经是最好的机会。”
  李寻欢道:“你看错了。”
  孙小红道:“哦?”
  李寻欢道:“看到自己的儿子死了,心虽然会乱,但心里却会生出种悲愤之气,那时我若出手,他就会将这股怒气发泄在我身上!”
  他叹息着,接道:“人在悲愤中,不但力量要比平时大得多,勇气也要平时大得多,那时上官金虹若出手,一击之威,我实在没有把握能接得住。”
  孙小红瞧着他笑了,嫣然道:“原来你也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好的人,有时你也会用心机的。”
  李寻欢也笑了,道:“我若真像别人想得那么好,至少已死了八十次。”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你的意思,一定会后悔喝那杯酒的。”
  李寻欢道:“他绝不后悔。”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我的意思他本就很明了。”
  孙小红道:“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敬你酒?”
  李寻欢道:“他敬我那杯酒,为的并不是我对他讲道义——讲道义的人在他眼中看来,简直是呆子。”
  孙小红道:“那么他为的是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他已明了我的意思,知道我并不是呆子。”
  孙小红眨着眼,道:“他知道你也和他一样,能等,能忍,能把握机会,也能判断什么时候才是最好的机会,所以才敬你的酒,是不是?”
  李寻欢道:“是。”
  孙小红道:“他觉得你也和他是同样的人,所以才佩服你,欣赏你——一个人最欣赏的人,本就必定是和他自己同样的人。因为每个人都一定很欣赏自己。”
  李寻欢微笑道:“这句话说得很好,简直本像是这种年纪的人能说得出来的。”
  孙小红撇了撇嘴,道:“但你真的和他是同样的人么?”
  李寻欢沉吟着,缓缓道:“在某些方面说,是的,只不过因为我们生长的环境不同,遇着的人和事也不同,所以才会造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叹息接道:“有人说:人性本善,也有人说,人性本恶,在我看来,人性本无善恶,一个人是善是恶,都是后天的影响。”
  孙小红凝注着他,道:“看来你不但很了解别人,也很了解自己。”
  李寻欢叹道:“一个人若要真的完全了解自己,并不容易。”
  他神色又黯淡了下来,目中又露出了痛苦和忧虑。
  孙小红也叹了口气,幽幽道:“一个人若是要了解自己,必定要先经过很多折磨,尝过很多痛苦——是不是?”
  李寻欢黯然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叹道:“这么说来,我倒希望永远不要了解自己了,了解得越多,痛苦越多,完全不了解,也许反倒幸运些。”
  这次是李寻欢改变了话题。
  他忽然问道:“上官金虹敬我酒的时候,你们还在哪里?”
  孙小红道:“我们已经走了,这件事都是我以后听人说的。”
  她嫣然笑道:“现在你和上官金虹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你们的一举一动,在别人看来都是大消息,今天晚上,在这城里,至少也有十万个人在谈论你……你信不信?”
  李寻欢笑道:“所以我才佩服你爷爷,身若浮云,心如止水,随心所欲,无牵无挂,这种人才真的是了不起!”
  孙小红沉默了半晌,幽幽道:“他老人家的确已什么事都看穿了。”
  她忽又改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那口棺材是谁送去的?”
  李寻欢道:“我猜不出?”
  孙小红眨了眨眼,道:“送棺材去的,难道就是杀上官飞的人?”
  她显然也已知道杀上官飞的人是谁了。
  林仙儿却不知道,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只恨他们却偏偏都不肯将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
  李寻欢沉吟着,道:“想必就是他,因为知道上官飞尸体在那里的人并不多。”
  孙小红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寻欢道:“因为他想打击上官金虹。”
  孙小红道:“他也恨上官金虹?”
  李寻欢又沉吟了很久,缓缓道:“也许他并不是恨,他想打击上官金虹,也许只因为上官金虹被打倒后,他才有机会去救他。”
  孙小红道:“我更不懂了,他既然想救他,为何又要打击他?”
  李寻欢道:“也许他是要上官金虹后悔。”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人的心,实在比什么事都难了解。”
  李寻欢缓缓道:“不错,世上最难了解,就是人心和人性,人性的复杂,远在天下任何一种武功之上。”
  他忽然又接着道:“但你若不能了解人性,武功也就永远无法达到巅峰,因为无论什么事,都是和人性息息相关的,武功也不例外。”
  这种哲理对孙小红说来也许太深奥了些。
  孙小红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声音如风在轻诉,道:“我什么都不想了解,只想了解你。”
  她的眼睛在凝视着他,眼睛里的神色不仅是赞赏,还甭看种信赖,仿佛在告诉他,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将自己的心事全说出来。
  李寻欢心里忽然又泛起了那种温暖之意,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她那苹果般的脸。
  但他当然并没有真的这么样做。
  他绝不能这么做。
  他慢漫的扭转头,轻轻的咳嗽了起来。
  孙小红显然在等着,等了很久,目中渐渐露出了失望之色,缓缓道:“但你却好像很怕被人了解,所以时时刻刻都在防备着。”
  李寻欢道:“怕?怕什么?”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怕别人爱上你。”
  她很快的接着道:“因为你知道无论谁若是真正的了解了你,一定就会忍不住要爱上你的,你宁可被人恨,也不愿被人爱,是么?”
  李寻欢笑了,道:“现在的年代的确变了,以前的小姑娘,嘴里绝不会说出‘爱’这个字。”
  孙小红道:“以后的小姑娘也未必敢说,可是我……我无论生在哪个年代,就算是生在几百年以前,只要是我心里想说的话,我还是一样会说出来。”
  无论在什么时代,都会有几个像她这样的人。
  这种人敢说、敢做、敢爱、也敢恨。
  就因为他们是活在时代前面的,所以在别人眼中,也许会将他们看成疯子、怪物。
  但他们自己却还是活得很好,很愉快,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愉快得多,因为无论别人对他们的看法如何,他们根本全不在乎。
  今夜还是有雾。
  现在虽己是冬天,但这雾,却像是春天的雾。
  孙小红在雾中慢慢的走着,就像是希望这段路永远也莫要走完似的。
  李寻欢本来是急着想去瞧阿飞的,但现在,他也没有催促。
  这些年来,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就像是已被一道元形的枷锁压住,压得他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只有在和孙小红聊天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轻松些。
  他忽然发觉孙小红实在很了解他,甚至比他想像中还要了解得深。
  能和了解自己的人聊聊天,本是人生中最愉快的事。
  但李寻欢却已开始想逃避了。
  “……你宁可被人恨,也不愿被人爱,是么?”
  李寻欢的心在绞痛……
  他并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觉得自己非但已无法再“给予”,也无法再“接受”。
  每个人都带着他自己的枷锁,除了他自己外,谁也无法替他解脱。
  李寻欢如此,阿飞也如此。
  他们的枷锁是不是永远也无法解脱?难道他们要带着这副枷锁走入坟墓?
  孙小红忽然停下脚步,道:“到了。”
  路很荒僻,路旁有栋小小的屋子,窗子里有灯光透出。
  灯光闪动着,显得特别明亮,这么小的屋子里,本不该有这么明亮的灯光。
  孙小红转过身,面对着林仙儿,道:“这地方你认得的,是不是?”
  林仙儿当然认得,这本是她和阿飞的“家”。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蹑懦着道:“阿飞已回来了?”
  孙小红道:“你是不是也想进去看看他?”
  林仙儿道:“我……我可以进去么?”
  孙小红道:“这本是你的家,你要进去就进去,本不必问别人的。”
  林仙。几垂下了头,道:“可是,现在……”
  孙小红道:“现在当然不同了,你自己也该知道,这种情况是谁造成的?”她冷笑接着道:“你本可在这里快快活活,安安静静的过一生,可是你自己不愿意,因为称看不起这个家,也看不起这个人。”
  林仙儿垂着头,轻轻道:“现在我才知道自己错了,我还能够活着,全部是因为他在保护我,若是没有他,我也许早就被人杀了。”
  孙小红盯着她,冷冷道:“你以为他还会像以前那样保护你?”
  林仙儿流着眼泪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她忽然抬起头,大声道:“我只想再见他一面,对他说两句话,然后立刻就走,这要求无论怎么都不过分,你们总可以答应我吧。”
  孙小红道:“我并不是不答应,只可惜你说的话很难令人相信。”
  林仙儿道:“就算我到时候又不肯定了,你们也可以赶我走的。”
  孙小红沉吟着,瞟了李寻欢一眼。
  李寻欢一直静静的站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他的心也很乱。
  他这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肠太软,有时他虽然明知这件事是绝不能做的,却偏偏还是硬不起心肠来拒绝。
  很多人都知道他这种弱点,很多人都在利用他这种弱点。
  他自己也知道,却还是没法子改。
  他宁可让人对不起他一万次,也不愿做一次对不起别人的事,有时他甚至明知别人在骗他,却还是宁愿被骗。
  因为他觉得只要有一个人对他说的是真话,他牺牲的代价就已值得。
  李寻欢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你说他是君子也好,是呆子也好,至少他这种人总是你这一辈子很难再遇见第二个的。
  至少你遇见他总不会觉得后悔。
  他很少令人谎汗,更少令人流血;血与汗他情愿自己流。
  但他做出的事,总令人忍不住要流泪。
  是感动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孙小红心里在叹息。
  她早已知道李寻欢绝不忍拒绝的,他几乎从未拒绝过别人。
  林仙儿幽幽道:“这也许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以后他若知道你们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去见一次,会恨你们一辈子。”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你只说两句话?说完了立刻就走?”
  林仙儿惨然笑道:“我难道真的那么不知趣?难道真要等你们来赶我走?只要你们答应我这最后一个要求,我死而无怨。”
  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让她去吧,无论如何,两句话总害不了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