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剑客无情剑
   —古龙
第七十三章 蒸笼和枷锁

  屋子里很热,热得出奇。因为屋里生了四盆火,火烧得很旺。
  闪动的火光,将墙壁和高低都照成了嫣红色。
  阿飞的脸也是红的,全身都是红的。
  他就躺在四盆火的中间,赤着上身,只穿着条犊鼻裤。
  裤子已湿透。
  他仰面躺在盆里,不停的流汗,不停的喘着气。
  他整个人都已虚脱。
  屋角里坐着个白发苍苍的清翟老人,正自悠闲的抽着旱烟。
  一缕缕轻烟从他鼻子里喷出来,他的人就好像坐在雾里。
  他的确是个雾一般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也许他只不过是个穷愁潦倒的说书先生。
  也许他就是那鬼神难测的“天机老人”!阿飞闭着眼睛,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有人走进来。
  但无论谁走进来,第一眼就会看到他。
  孙小红怔了怔,失声道:“爷爷,你老人家这是在干什么。”孙老先生眯着眼,喷出口咽,悠然道:“我在蒸他。”孙小红更奇怪了,瞪大眼睛道:“蒸他?他既不是馒头,又不是螃蟹,为什么要蒸他?””
  阿飞现在看来的确就好橡一只被蒸熟了的螃蟹。
  孙老先生笑了,道:“我蒸他,因为我要将他身子里的酒蒸出来,让他清醒。”
  他目光凝注着李寻狐缓缓接着道:“我也想将他血里的勇气蒸出来,让他重新做人。
  李寻欢长揖,苦笑道:“如此说来,我倒也的确需要被蒸一蒸,只可惜我身子里的酒若完全被蒸出来,我这人只怕也就变成空的了。”
  孙老先生目中间动着笑意,道:“你身手里除了酒,难道就没有别的!”
  李寻欢叹了一声道:“也许还有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孙老先生柑掌大笑,道:“说得妙,若没有一肚子学问,怎说得出这种话来?”
  他忽又顿住笑,稀嘘道:“其实我倒真想把你蒸一蒸,看看你身子里除了酒和学问外,还有什么别的?看老天究竟用些什么东西来造成你这么样一个人的。”
  孙小红眨着眼,道:“然后呢?”
  孙老先生道:“然后我就要将天下的人全部找来,把这些东西橡填鸭似的塞到他们肚子里去。”
  孙小红道:“每个人都塞一点?”
  孤老先生道:“不是一点,越多越好。”
  孙小红笑道:“这么样说来,天下的人岂非都要变得和他一样了?”
  孙老先生道:“天下的人部变得和他一样,又有什么不好?”
  孙小红道:“也有点不好。”
  孙老先生道:“哪点不好?”
  孙小红突然垂下头,不说话了。
  这祖孙两人也许是搭档说书说惯了,平时说起话来,也是一搭一档,一吹一唱,教别人连插嘴的机会部没有。
  直到这时,李寻欢才有机会开口。
  他苦笑着,道:“前辈若要令天下人都变得和我一样,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赞成这主意。”
  孙老先生道:“哪种人?”
  李寻欢道:“卖酒的。”
  孙老先生也笑了,道:“在我看来,世上也许只有一个人不赞成我这主意。”
  孙小红忽然道:“谁?”
  这个字她脱口就说了出来,说出来后,又有点后悔。
  因为她已知道她爷爷说的是谁了。
  孙老先生果然在瞧着她,微笑道:“就是你。”
  也不知为了什么,孙小红的脸忽然红了,垂着头道:“我……我为什么不赞成?”
  孙老先生笑道:“天下人若是都变得和他一样,你岂非就不知道要哪个才好。”
  孙小红“樱咛”一声扭转了身子,脸已红如炉火。
  她心里是不是也有一团火?
  少女们的春火?孙老先生柑掌大奖,笑过了,就又开始抽烟。
  他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林仙儿这个人,也没有瞧她一眼,但却连自己烟斗的烟早就熄了都不知道。
  屋子里忽然沉寂了下来,只剩下松枝在火焰中燃烧的声音。
  林仙儿已走到阿飞面前。
  除了阿飞外,她也没有去瞧别人一眼。
  闪动着火光映着她的脸,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红的时候看来就像是个害羞的仙子,白的时候看来就如幽灵。
  人都有两种面目,有时美丽,有时丑陋。
  只有她,无论怎么变,都是美丽的。
  她若是仙子,当然是天上最美丽的仙子,她若是幽灵,也是地狱中最美丽的鬼魂。
  但阿飞却像是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她怎么变,都不会再瞧她一眼。
  林仙儿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到这里来,只为了要对你说两句话,听不听都随便你。”
  阿飞好像根本没有在听。
  可是,他的身子为什么却又已僵硬?
  林仙儿缓缓接着道:“那天,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是我却不能不那么做,因为我不愿看到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我只有用那种法子,上官金虹才不会杀你。”
  阿飞好像还是没有在听。
  可是,为什么他的拳已握紧?
  林仙儿道:“今天我到这里来,既不是要求你了解,更不是要求你原谅,我自己也知道,我们的缘份已尽……”
  她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才接着道:“我告诉你这些话,只为了要让你心里觉得好受些,因为我一直都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至于我……”
  孙小红忽然大声道:“你已说得太多了。”
  林仙儿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道:“不错,我的确已说得大多了。”
  她果然一个字都不再说,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她走的并不快,却没有回头。
  阿飞还是躺在那里,连眼睛都没有张开过。
  林仙儿眼看已要走出门。
  李寻欢这才松了口气。
  他知道林仙儿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阿飞以后只怕就永远再也见不到她。
  只要阿飞不再见到她,就已重生。
  林仙儿自己当然也很明白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就等于已走出了这世界。
  她脚步虽然并没有慢下来,但目光中却已又露出了恐惧之意——屋子里虽然亮如白昼,但门外却是一片黑暗。
  虽然也有星光,但星光她并没有看在眼里。
  她喜欢的是令人眩目的光采。
  她喜欢赞美、阿谀、掌声,喜欢奢侈、浪费、享受,喜欢被人爱,也喜欢被人恨……
  她本就是为了这些而活着的。
  若没有这些,她就算还能活下去,也就如清在坟墓里。
  黑暗已越来越近了。
  林仙儿目中的恐惧已渐渐变为怨毒、仇恨。
  这时她若有力量,她一定会将肚上所有活着的人都杀死。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
  “等一等。”
  “等一等!”
  谁都无法相信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能改变多少人的一生!
  就在这刹那间,林仙儿已突然完全改变。
  她眼睛里立刻就又充满了得意、自信、骄傲,她整个人也仿佛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辉煌、美丽!
  她几乎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美丽过。
  “只有骄傲和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装饰品。”
  一个没有信心,没有希望的女人,就算她长得不难看,也绝不会有那种令人心动的吸引力。
  这就正如在女人眼中,只要是成功的男人,就一定不会是丑陋的。
  “只有事业的成功,才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
  林仙儿脚步已停下,还是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的叹息声很轻很轻,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凄苦之意。
  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时候,也会发出这么凄凉的叹息。
  李寻欢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音乐,任何一种声音能比她这种叹息更能打动男人的心,纵然是秋叶的凋落声,流水的哀鸣声,甚至连月下的寒琴,风中的夜笛,也绝没有她这种叹息声凄娜动人。
  他只希望阿飞能瞧他一眼,听他说句话。
  但阿飞现在眼中已又只剩下林仙儿一个人,耳里也只能听得到她个人的声音。
  林仙儿叹息着道:“我的话已说完了。已不能再等了。”
  阿飞道:“不能等?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答应过别人,只来说两句话,说完了就走的。”
  阿飞道:“你想走?”
  林仙儿叹道:“就算我不想走,也有人会来赶我走。”
  阿飞道:“谁?谁要赶你走?”
  他眼睛里忽然又有了光,有了力量,大声道:“你为什么要被人赶走,这本是你的家。”
  林仙儿霍然转身,凝注着阿飞。
  她目中似已有泪,因为她眼波本就柔如春水。
  良久良久,她才又叹息了一声,凄然道:“现在这里还是我的家么?”
  阿飞道:“当然是的,只要你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林仙儿的脚步开始移动,仿佛忍不住要去投入阿飞怀里,但忽然间又停下脚步,垂头道:“我当然愿意,怎奈别人却不愿意。”
  阿飞咬着牙,一字字道:“谁不愿意,谁就得走。”
  他似已不敢触及李寻欢的目光,也不管别人对他怎么想了。
  孙老先生的确将他血液里的酒蒸了出来,勇气蒸了出来,他却将他的情感全都蒸了出来。
  一个人身子最虚弱时,情感却最丰富。
  阿飞的眼睛似乎再也不愿离开林仙儿,一字字接着道:“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赶你走,只有你才能赶别人走。”
  林仙儿带着泪,又带着笑,道:“我的确很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可是,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阿飞道:“不愿意做你朋友的人,也就不是我的朋友。”
  林仙儿忽然燕子般投入他怀里,紧紧拥抱住他,道:“只要能再听到你说这句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别的我什么都不再想,无论别人对我怎么样,我也都不再放在心上。”
  门,是虚掩着的。
  李寻欢慢慢的走了出去,走入门外的黑暗与寒夜中。
  他知道自己若再留在屋子里,已是多余的。
  孙小红也跟了出来,咬着嘴唇,道:“我们难道就这样走了么?”
  李寻欢什么也没有说,什么都说不出。
  孙小红跺了跺脚,道:“我真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样一个人,居然还对她这样子,这种人简直……简直是忘恩负义,重色轻友!”
  李寻欢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看错他了。”
  孙小红冷笑着,恨恨道:“我看错了?难道他不是这种人?”
  李寻欢道:“他不是。”
  孙小红道:“若不是这种人,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
  李寻欢黯然道:“因为……因为……”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孙老先生却替他说了下去。
  孙老先生叹息道:“他这么样做,只因为他已不能自主。”
  孙小红道:“为什么不能自主,又没有人用刀逼住他,用锁锁住他。”
  孙老先生道:“虽然没有别人逼他,他自己却已将自己锁住。”
  他叹息着接道:“其实,不只是他,世上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枷锁,也有他自己的蒸笼。”
  孙小红道:“我就没有。”
  孙老先生道:“你没有,只因为你还是个孩子,还不懂?”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我是孩子?好,就算我还是个孩子,那么他呢?”
  她指着李寻欢,道:“他总不是孩子了吧?难道他也有他的枷锁?他的蒸笼?”
  孙老先生道:“他当然有。”
  孙小红瞪着李寻欢,道:“你承认你有?”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承认,因为我的确有。”
  孙老先生道:“他对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有人辱骂了他,对不起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别人甚至会认为他连勇气都已消失……”
  李寻欢笑得更苦。
  孙老先生道:“但他的朋友若是有了危险,他就会不顾一切去救他,甚至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因为‘朋友’就是他的蒸笼,只有这样蒸笼,才能将他的生命之力蒸出来!将他的勇气蒸出来。”
  孙小红道:“那么,龙啸云那种人难道也有蒸笼么?”
  孙老先生道:“当然也有。”
  孙小红道:“什么才是他的蒸笼?”
  孙老先生道:“金钱、权力!”
  孙小红道:“可是,他要杀李寻欢,却并不是为了金钱和权力,因为他自己也知道李寻欢是绝不会和他争权夺利的。”
  孙老先生道:“他一心要杀李寻欢,只因为他心上也有枷锁。”
  孙小红道:“他的枷锁是什么?”
  孙老先生瞟了李寻欢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李寻欢的脸色比夜色更黯。
  孙小红忽然也明白了。
  龙啸云恨李寻欢,因为他怀疑,他嫉妒!
  他始终怀疑李寻欢会将所有的一切都收回去。
  他嫉妒李寻欢那种伟大的人格和情感,因为他自己永远做不到。
  怀疑和嫉妒,就是他的枷锁。
  这种枷锁也许世上大多数人都有一副。
  那么,阿飞的枷锁是什么呢?
  孙老先生目光遥视着天际的星光,叹息着道:“阿飞的枷锁就和龙啸云的完全不同了……阿飞的枷锁是爱。”
  孙小红道:“爱也是枷锁?”
  孙老先生道:“当然是,而且比别的枷锁都重得多。”
  孙小红道:“但他真的那么爱林仙儿么?他爱她,是不是只因为他得不到她?”
  没有人口答她的话。
  因为这问题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孙小红叹了口气,凝注着李寻欢,道:“他是你的朋友,你好歹也得想个法子救救他,将他这副枷锁解脱。”
  李寻欢慢慢的回过头——
  窗子里的火光已黯了,小屋孤零零的矗立在西风和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阿飞的人一样,那么倔强,又那么寂寞。
  李寻欢弯下腰,不停的咳嗽起来。
  因为他知道无论谁都没法子将阿飞的枷锁解脱。
  除了自己之外,谁也没法子救得了他。

第七十四章 最慷慨的人

  灯火已熄。
  现在屋子里燃烧着的是另一种火。
  一条修长,浑圆的腿自床沿垂下,在朦胧中看来更白得耀眼。
  腿蜷曲,人颤抖。
  阿飞紧张的就像是一根弓弦。
  箭已在弦上,寻找着箭垛。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极度疲劳后的紧张最难今人忍受。
  林仙儿当然是有经验的人。
  她闪避着,推拒着、喘息着:“等一等……等一等……”
  阿飞的回答不是言语,是动作。
  他当然已不想再等。
  林仙儿咬着唇,望着他布满红丝的眼睛。
  “你……你为什么一直没有问我?”
  “问什么?”
  “问我是不是已经和上官金虹……”
  阿飞的动作突然停住、就像是被人踢了一脚。
  林仙儿盯着他:“你一直没有问,难道你不在乎?”
  阿飞不停的流汗,汗使人软弱。
  林仙儿已感觉到他的软弱:
  “我知道你一定在乎的,因为你爱我。”
  她的声音凄惨,眼睛里却带着种残酷的笑意,就像是一只猫在看着爪下的老鼠,就像是上官金虹在看着她的时候。
  阿飞的声音嘶哑:“你有没有。”
  林仙儿叹息着:“一只老鼠若是落入了猫的手里,你不必问,也该知道她的结果。”
  阿飞突然倒了下去,已愤怒得不能再有任何动作。
  林仙儿轻抚着他的脸,仿佛已有泪将流落。
  “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是我不能不说,因为我本想将这身子清清白白的交给你的,只可惜……”
  她伏在阿飞胸膛上,流着泪道、“我现在真后悔为什么要让你等这么久,虽然是为了你,可是我……”
  阿飞忽然大叫了起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所以我一定要还你的清白。”
  林仙儿凄然道:“这是永远没法子还的,”
  阿飞道:“有!我有法子。”
  他紧握着双手,咬着牙道:“只要杀了上官金虹,杀了玷污你的人,你就还是清白的……”
  他声音忽然停顿,因为他听到窗外有人在冷笑:
  一人冷笑道:“这么样说来,你要杀的人就太多了!”
  另一人冷笑道:“这条母狗身子根本就从来也没有清白的时候,只要是跟她见过面的男人,除了你之外,谁都跟她睡过觉。”
  第三人笑道:“你若要将跟她睡过党的男人全都杀死,就算每天杀八十个,杀到你胡子都白了的时候,也杀不完的。”
  这屋子一共有三个窗户,每个窗户外部有个人。
  三个人说话的声音虽不同,却又有种很奇特的相同之处。
  尖锐,装作,无论谁听了都想吐。
  阿飞跃起,掀起被,盖往了林仙儿赤裸的身子,踢出枕头,击灭了桌上的灯,厉声道:“什么人?”
  他本想冲出去,但身子跃起后,又退回,紧守在林仙儿身旁。
  窗外的三个人都在大笑,道:“你难道还怕这母狗的身子被我们看到?”
  “她早就被人看惯了,没有男人看她,她反而会觉得不舒服。”
  “砰”的,窗户忽然同时被撞开。
  三道强烈的光柱从窗外照进来,集中在林仙儿身上。
  是孔明灯的灯光。
  只能看到灯光,却看不到灯在哪里,也看不到人在哪里。
  眩目的灯光亮得人眼睛都张不开。
  林仙儿用手挡住了眼睛,棉被从她身上慢慢的往下滑,渐渐露出了她的脚,她的腿……
  她并没有将这条被拉住的意思,她的确不怕被人看。
  阿飞咬着牙,将衣服摔过去,厉声道:“穿起来。”
  林仙儿眼波流转,忽然笑了,道:“为什么?你难道认为我见不得人?”
  她又已几乎完全赤裸,又在媚笑。
  她又同时用出了她的两种武器。
  阿飞抄起张凳子,摔碎,握着了两只凳脚,厉声道:“谁敢进来,我就要他死!”
  外面的三个人又笑了,这次笑声是从门外传进来的:“他居然还想要人的命。”
  “就凭他现在这样子,谁的命他都休想要得了。”
  “他至少还能要一个人的命——要他自己的命!”
  又是“砰”的一声大裂,厚木板做成的门突然被打得粉碎。
  木屑纷飞,三个人慢慢的走了进来。
  三个黄衣人。
  三个人头上都戴着顶竹笠,紧紧压在眉毛上,掩起了面目。
  这正是“金钱帮”属下独特的标志。
  第一个手上缠着根金链,链子两端,系着瓜大的铜锤。
  第二个和第三人用的是刀剑。
  鬼头刀和丧门剑。
  三个人的武器都已在手,仿佛生怕错过住何一个杀人的机会。
  阿飞突然镇定了下来,正如一条饥饿而愤怒的狼,忽然嗅到血腥气时,反而会镇定下来一样。
  他的反应虽已慢,体力虽衰退,可是他的本能还未丧失。
  他已嗅到了血腥气。
  林仙儿却还在笑着,笑得更媚,道:“原来是‘风雨双流星’向松向舵主到了,失迎失迎。”
  向松手里的流星锤不停的轻轻摇摆着,他的人却稳如泰山。
  林仙儿道:“向舵主这次来,是奉了上官金虹之命来杀我的么?”
  向松道:“你猜对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上官金虹这么急着要我的命。”
  向松道:“用不着的人,就得死。”
  林仙儿道:“你猜错了,他并不是为了这原因才想杀我。”
  向松道:“哦?”
  林仙儿道:“他要杀我,只不过为了怕我再去找别的男人,丢他的面子。”
  向松冷冷道:“上官帮主的命令从来用不着解释,只执行。”
  林仙儿膘了阿飞一眼,道:“你们敢闯到这里来杀我,想必是认为他已不能保护我。”
  向松道:“他不妨试试。”
  执刀的人忽然冷笑道:“他已不必试。”
  林仙儿道:“哦?”
  执刀的人道:“你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自然也知道他已不能保护你了,既然大家都知道,又何必试?”
  林仙儿又笑了笑道:“不错,他的确已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也在替他难受,只不过……”
  她慢慢的站起来,赤裸裸的站在灯光下,慢慢的接着道:“你认为我自己是不是还能保护自己呢?”
  她胸膛骄傲的挺立,腿笔直。
  她的皮肤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奶油色的缎子。
  这身材的确值得她骄傲。
  阿飞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冷汗如豆,一粒粒滴落。
  林仙儿的手在自己身上轻抚,柔声道:“你们杀了我,不会觉得可惜么?”
  向松也叹了口气,缓缓道:“有些女人拿自己的身子来付帐,付脂粉的帐,付绸缎的帐,无论对谁都从不小气,但你却不同。”
  林仙儿笑道:“我当然不同。”
  向松道:“你比她们更大方,你用你自己的身子付小费,甚至连替你开门的店小二,只要你高兴,你都会让他满意。”
  林仙儿媚笑道:“你是不是也想问我要小费?”
  她慢慢的走过去,道:“你来拿吧,我付的小费,任何人都不会嫌多的。”
  向松木立。
  林仙儿走到他面前,想去勾他的脖子。
  向松忽然出手,锤击胸膛。
  林仙儿凌空一个翻身,落在床上怔住了!
  向松头上的竹笠已被打落,露出了他的脸。
  一张苍白的脸,满是皱纹,没有胡子,一根胡子都没有。
  林仙儿忽然大笑了起来,道:“难怪上官金虹要你们来杀我,原来你是个阴阳人——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向松冷冷的盯着她,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过了很久,他目光才转向阿飞,一字字道:“你最好出去。”
  阿飞道:“出去?”
  向松道:“难道你还想保护这条母狗?”
  阿飞的手渐渐垂落。
  向松道:“所以你最好出去,我杀她的时候,你最好莫要在旁边瞧着。”
  阿飞道:“为什么?”
  向松狞笑,道:“因为你若在旁边瞧着,一定会吐。”
  阿飞沉默了,垂下了头。
  林仙儿的笑声已停止。到了这时,她也已笑不出。
  就在这时,阿飞已出手!
  阿飞的本能还未消失。
  他选择的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只可惜他反应已慢,体力已衰。
  金光一闪,流星相飞出。
  木屑纷飞,阿飞手里的凳子脚已被击得粉碎。
  向松冷笑道:“我奉命来杀她,不是杀你,我从不愿多事,所以你还活着。”
  阿飞紧握着两截已被打断了的木脚,就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紧握着他的最后一线希望。
  但这又是个什么样的希望?
  他本是杀人的人。
  他杀人,别人杀他。
  但现在,他已不能杀人,别人也已不屑杀他。
  这表示他在别人眼中已全无价值,他是死是活,别人也不放在心上。
  “一个人要爬起来很难,要跌下去却很容易。”
  阿飞突然想起他去救李寻欢的时候,和荆无命决斗的时候……
  那时他在别人眼中,还是不可轻视的。
  但现在呢?
  那只不过是几天前的事,但现在想来,却已遥远得几乎无法记忆。
  向松的声音似乎也已遥远:“你要留在这里也无妨,我就要你看看真正的杀人是什么样子的。”
  突然一人缓缓道:“凭你也懂杀人么?你只怕还不配!”

第七十五章 生死一线间

  缓慢的语声,既无高低,也没有情感,向松是熟悉这种声音的,只有荆无命说话才是这种声音!
  荆无命!
  向松骇然回首果然瞧见了荆无命!
  他的衣衫已破旧,神情看来也很憔悴,但他的那双眼睛——
  死灰色的眼睛,还是冷得像冰,足以令任何人的血凝结。
  向松避开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手。
  他的左手还是用布悬着,手的颜色已变成死灰色,就像是刚从棺村里伸出来的。
  这本是双杀人的手,但现在却只能令人作呕。
  向松笑了,淡淡笑道:“在下虽不懂杀人,却还能杀,荆先生虽懂得杀人,只可惜杀人并不是用嘴的,是要用手。”
  荆无命的瞳孔又在收缩,盯着他,一字字道:“你看不到我的手?”
  向松道:“手也有很多种,我看到的并不是杀人的手。”
  荆无命道:“你认为我右手不能杀人?”
  向松微笑道:“人也有根多种,有些人容易杀,有些人不容易。”
  荆无命道:“你是哪一种?”
  向松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杀不死的那一种。”
  他目中充满了仇恨,像是在激荆无命出手,他要找个杀荆无命的理由。
  荆无命忽然笑了。
  他也和上官金虹一样,笑的时候远比不笑时更残酷,更可怕。
  向松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荆无命道:“原来你恨我?”
  向松咬着牙,冷笑道:“不恨你的人只怕还很少。”
  荆无命道:“你想杀我?”
  向松道:“想杀你的人也不止我一个。”
  荆无命道:“但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向松道:“要杀人就得等机会,这道理你本该比谁都明白。”
  荆无命道:“你认为现在机会已来了?”
  向松道:“不错。”
  荆无命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有个秘密你还不知道。”
  向松忍不住问道:“什么秘密?”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凝注着他的咽喉,缓缓道:“我右手也能杀人的,而且比左手更快!”
  “快”字出口,剑已刺入了向松的咽喉!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剑是从哪里拔出来的,更没有瞧见剑怎么会刺入向松的咽喉。
  大家只瞧见寒光一闪,鲜血已涌出,只听到“格”的声音,向松的呼吸就已停顿,连眼珠子都几乎完全凸了出来。
  “鬼头刀”和“丧门剑“的眼珠子也像是要凸了出来。
  两个人一步步向后退,退到门口。
  荆无命根本没有回头,冷冷道:“你们既已听到了我的秘密,还想走?”
  寒光又一闪!
  鲜血飞溅,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一串玛璃珠练,红得那么鲜艳,红得那么可爱。
  良药苦口,毒药却往往是甜的。
  世界上的事就这么奇怪——最可怕,最丑陋的东西,在某一刹那间看来,往往比什么都美丽,比什么都可爱。
  所以杀人的剑光总是分外明亮,刚流出的血总是分外鲜艳。
  所以有人说:“美,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感觉,只有真实才是永恒的。”
  “真实”,绝不会有美。
  杀人的利剑也和菜刀一样,同样是铁,问题只在你看得够不够深远,够不够透彻。
  可是,也有人说:“我只要能把握住那一刹间的美就已足够,永恒的事且留待予永恒,我根本不必理会。”
  就在一瞬间以前,向松还是享名武林的“风雨双流星”,还是“金钱帮”第八分舵的舵主。
  但现在,他已只不过是个死人,和别的死人没什么两样。
  荆无命垂着头望着他的尸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特,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一样。
  这是不是因为他直到现在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这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只有在意兴萧索时,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林仙儿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这口气她已蹩了很久,到现在才总算吐出来。
  她瞟着荆无命,似笑非笑,如诉如慕,轻轻道:“想不到你会来救我。”
  荆无命没有抬头,冷冷道:“你以为我是来救你的?”
  林仙儿慢慢点了点头,道:“也许我知道你的意思。”
  荆无命霍然抬起头,盯着她,道:“你知道什么?”
  林仙儿道:“你来救我,只因为上官金虹要杀我。”
  荆无命盯着她。
  林仙儿道:“你恨他,所以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你就要破坏。”
  荆无命还是盯着她。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直到现在,我才总算知道了你这个人,才知道上官飞也是你杀的。”
  荆无命的眼睛忽然移开,移向掌中的剑,缓缓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林仙儿忽又笑了,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因为你若杀了我,岂非正如了上官金虹的心愿?”
  她甜甜的笑着,接着又道:“你非但不会杀我,你还会带我走的,是么?”
  荆无命道:“带你走?”
  林仙儿道:“因为你既不能让我死在上官金虹手上,又不愿让我泄露你的秘密,所以你只有带我走。”
  她声音更温柔,道:“我也心甘情愿跟着称走,无论你要到哪里,我都跟着。”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忽然抬头瞧了阿飞一眼。
  他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有阿飞这么个人存在。
  阿飞却已似忘了自己的存在。
  林仙儿也瞟了阿飞一眼,忽然走过去,一口口水重重的唾在他脸上。
  她并没有再说什么。
  她已不必再说。
  林仙儿终于跟着荆无命走了。
  阿飞没有动。
  口水干了。
  阿飞没有动。
  窗纸发白,天已亮了。
  阿飞还是没有动。
  他已躺了下来,就躺在血泊中,尸体旁。
  他和死亡之间的距离,已只剩下一条线……
  “××日,调时,出西城十里,长亭外林下。”
  上官金虹
  冬天终于来了,连树上最后一片枯叶也已被西风吹落。
  这封信的颜色就和枯叶一样,是黄的,却是种带着种死味的黄——黄得没有生命,黄得可怕。
  这封信上只写着这十几个字,简单,明白,也正如上官金虹杀人的方法一样,绝没有废话。
  信是店伙送来的,他拿着信的手一直在发抖。
  现在,孙小红拿着这封信,似乎感觉到一阵阵杀气透入背脊,再传到她手上,她的手也在发冷。
  “后天,就是后天。”
  孙小红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看这皇历,后天不是好日子。诸事不宜。”
  李寻欢笑了,道:“杀人又何必选好日子?”
  孙小红凝注着他,良久良久,突然大声道:“你能不能杀他?”
  李寻欢的嘴闭上,笑容也渐渐消失。
  孙小红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李寻欢还猜不出她出去干什么,她已捧着笔墨纸砚走了进来。
  磨好墨,铺好纸。
  孙小红始终没有再瞧李寻欢一眼,忽然道:“你说,我写。”
  李寻欢有些发怔,道:“说什么?”
  孙小红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还有什么未做完的事?”
  她的声音仿佛很平静,但提着笔的手却有些发抖。
  李寻欢又笑了,道:“你现在就要我说?我还没有死呀。”
  孙小红道:“等你死了,就说不出了。”
  她一直垂着头,瞧着手里的笔,但却还是无法避开李寻欢的目光。
  她眼睛已有些湿了,咬着嘴唇道:“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说出来,譬如说——阿飞,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的?还有什么事要为他做的?”
  李寻欢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长长吸了口气,道:“没有。”
  孙小红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李寻欢黯然道:“我可以要他不去杀别人,却无法要他不去爱别人?”
  孙小红道:“别人若要杀他呢?”
  李寻欢笑了笑,笑得酸楚,道:“现在还有谁要杀他?”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既然肯放他走,就绝不会再杀他,否则他现在早就死了。”
  孙小红道:“可是,以后呢?”
  李寻欢遥注着窗外,缓缓道:“无论多长的梦,都总有醒的时候,等他清醒的那天,什么事他自己都会明白的,现在我说了也没有用。”
  孙小红用力咬着嘴唇,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那么她呢?”
  这句话她似已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来。
  李寻欢自然知道她说的“她”是谁。
  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忽然走过去,用力推开了窗户。
  孙小红垂着头,道:“你……你若有什么话,有什么事……”
  李寻欢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孙小红道:“可是你……”
  李寻欢道:“她活着,自然会有人照顾她,她死了,也有人埋葬,什么都用不着我来关心,我死了对她只有好处。”
  他的声音仿佛也很平静,但却始终没有回头。
  他为什么不敢回头?
  孙小红望着他瘦削的背影,一滴泪珠,滴在纸上。
  她悄悄的擦干了眼泪,道:“可是你总有些话要留下来的,你为什么不肯对我说?”
  李寻欢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说。”
  孙小红道:“你说了,我就记下来了,你若死了,我就一件件替你去做,然后……”
  李寻欢霍然转过身,盯着她,道:“然后怎么样?”
  孙小红道:“然后我就死!”
  她挺着胸,直视着李寻欢,不再逃避,也不再隐瞒。
  李寻欢道:“你……你为什么要死?”
  孙小红道:“我不能不死,因为你若死了,我活着一定比死更难受。”
  她始终直视着李寻欢,连眼睛都没有眨。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平静,很镇定,无论谁都可看出她已下了决心,这种决心无论谁都没法子改变。
  李寻欢的心又开始绞痛,忍不住又弯下腰剧烈的咳嗽起来。
  等他咳完了,孙小红才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若要我活着,你自己就不能死……上官金虹也并不是一定要找你决斗,他对你始终有几分畏惧。”
  她忽然冲过去,拉住李寻欢的手,道:“我们可以走,走得远远的,什么事都不管,我……我可以带你回家,那地方从没有人知道,上官金虹就算还是想来找你,也休想找得到。”
  李寻欢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只是静静的瞧着她。
  有风吹过,一阵烟雾飘过来,迷漫了他的眼睛。
  孙老先生苍老的声音已响起,带着叹息道:“无论你怎么说,他都不会走的。”
  孙小红咬着唇,跺着脚,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走?”
  孙老先生道:“他若是肯走的那种人,你也不会这么样对他了。”
  孙小红怔了半晌,忽然扭转身,掩面轻泣。
  李寻欢长叹道:“前辈泳……”
  孙老先生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只能要她不去杀人,却无法要她不去爱人,是么?”
  爱,这件事本就是谁都无法勉强的。
  李寻欢又开始咳嗽,咳嗽得更剧烈。
  “出西城十里,长亭外林下。”
  亭,是八角亭,就在山脚下的树林外。
  林已枯,八角亭栏杆上的红漆也已剥落。
  西风肃杀,大地萧萧。
  李寻欢徘徊在林下,几乎将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踏过。
  “后天,就是后天。”
  夕阳已西,又是一天将过去。
  后天,就在这里,就在这夕阳西下的时候,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之间所有的恩怨都将了结。
  那也许就是武林中有史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战!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一夕阳满天,艳丽如昔。
  可是,在一个垂死的人眼中,这永恒的夕阳是否还会同样娇艳?
  孙老先生和孙小红一直静静的坐在亭子里,没有去打扰他。孙小红突然问道:“决斗的时候还未到,他先到这里来干什么?”
  孙老先生道:“高手间的决斗,不但要看武功之强弱,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上官金虹选择这里作战场,当然有他的用意。”
  孙小红道:“什么用意?”
  孙老先生道:“他想必对这里的地形很熟,而且说不定还会先到这里来设下埋伏。”
  孙小红道:“所以李寻欢也一定要先到这里来瞧瞧,先熟悉这里地形,再看看上官金虹会在什么地方设埋伏。”
  孙老先生道:“不错,古来的名将,在大战之前,也必定都会到战场上去巡视一遍,无论哪一种战争,若有一方先占了地利,就占了优势。”
  孙小红道:“可是他为什么一直要在这里逛来逛去呢?”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他这么逛来逛去当然也有目的。”
  孙小红道:“哦?”
  孙老先生道:“他要先将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走一遍,看看这里的上质是坚硬,还是柔软?是干燥,还是潮湿?”
  孙小红道:“那又有什么用?”
  孙老先生道:“因为土质的不同,可以影响轻功,你同样使出七分力,在软而潮湿的地上若是只能跃起两丈,在硬而干燥的地上就能跃起两丈五寸。”
  孙小红道:“那相差得也不多呀。”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高手相争,是连一分一寸都差不得的!”
  李寻欢忽然走了过来,站在亭外,面对着夕阳照耀下的枯林,呆呆的出起神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小红忍不住悄悄问道:“他站在这里发呆,又是为了什么呢?”

 

 

第七十六章 高明的手段

  孙老先生沉吟着,道:“后天他来的时候,上官金虹必定已先到了。”
  孙小红道:“怎见得?”
  孙老先生道:“因为先来的人,就有权先占据最佳地势,上官金虹当然不肯错过这机会。”
  孙小红道:“那么,李寻欢为什么不跟他争先?”
  孙老先生叹道:“也许他从不愿和别人争先,也许……他还有别的用意。”
  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小李探花并不是个普通人,他的用意,有时连我都猜不透。”
  孙小红眨着眼道:“似我看来,这里所有的地方都差不多……我实在看不出最佳地势在哪里。”
  孙老先生道:“就在现在他站着的地方。”
  孙小红道:“他站的这地方又有什么不同?”
  孙老先生道:“上官金虹站在这里,李寻欢势必要在他对面。”
  孙小红道:“嗯。”
  孙老先生道:“决斗的时候,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
  孙小红抢着道:“我明白了,夕阳往这边照过去,站在那边的人,难免被阳光刺着眼珠,只要他眼睛一刹那看不见,就给了对方杀他的机会。”
  孙老先生叹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既然一定会站在这地方,他站在这里干什么?”
  孙老先生道:“他站在这里,才能发现这地方有什么弱点,才能决定自己要站在什么地方。”
  他接着又道:“你看,夕阳照在枯林上,也有闪光,因为枯枝上已有秋霜,所以站在这里的人,眼睛也有被闪光刺着的时候。”
  这时李寻欢已走到对面的一株树下。
  孙小红的目光不由自主跟着他瞧了过去,忽然觉得一阵光芒刺眼——那棵树上的积霜显然最多,折光的角度也最好,所以反光也就强烈。
  孙老先生微笑道:“现在你明白了么?”
  孙小红还没有说话,李寻欢突然一掠上树,只见他身形飞掠,如秋雁回空,在每根枯枝上都点了点。
  孙老先生叹道:“世上只知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却不知他轻功之高,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孙小红道:“但他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孙老先生道:“他是在试探那边的枯枝是否坚牢,容不容易折断,这又有两种作用。”
  孙小红道:“哪两种?”
  孙老先生道:“第一,他怕上官金虹在枯枝上做手脚。”
  孙小红皱眉道:“什么样的手脚?”
  孙老先生道:“当他面对着上官金虹时,树上的枯枝若是突然断了,就会怎么样?”
  孙小红道:“枯枝断了,自然就会掉下来。”
  孙老先生道:“掉在哪里?”
  孙小红道:“当然是掉在地上。”
  她眼睛忽然一亮,很快的接着又道:“也许就掉在他面前,也许就掉在他头上,他就难免会分心,一分心上官金虹就又有了杀他的机会。”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还有,到了万不得已时,他只有往树上退,以轻功来扳回劣势,那时树梢就成了他们的战场。”
  孙小红道:“所以他必须将每一棵树的情况都先探测一遍,就正如他探测这里的土质一样。”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你现在总算明白了。”
  孙小红也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原来决斗之前还有这么多学问。”
  孙老先生道:“无论做什么,做到高深时,就是种学问,就连做衣服,炒菜,也是一样。”
  他凝注着李寻欢,缓缓接着道:“他们的决斗之期虽然在后天,其实还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已开始,这段时候才是真正考验他们细心,耐力,智慧的时候。他们的胜负,在这段时候里就已决定,到了真正出手时,一刹那间就可解决了。”
  孙小红叹道:“但别人却只能看到那一瞬间的事,所以人们常说‘武林高手一招争’,又谁知他们为了那一招曾经花了多少工夫?”
  孙老先生目中忽然露出一种萧索之意,敲燃了火石,点着了烟斗,望着烟斗里闪动的火光,缓缓道:“一个真正的高手活在世上,必定是寂寞的,因为别人只能看到他们辉煌的一面,却看不到他们所牺牲的代价,所以根本就没有人能了解他。”
  孙小红垂着头弄着衣角,幽幽道:“但他们是不是需要别人了解呢?”
  李寻欢撩起了衣襟,脚尖轻轻点地,刷的,掠上了八角亭顶。
  孙老先生长长喷出了口烟,叹道:“别人都以为李寻欢是个脱略行迹,疏忽大意的人,又有谁能看到他小心仔细伪一面,到了真正重要的关头,他真是一点地方都不肯放过。”
  孙小红垂着头,叹息道:“这也许是因为他放过的已大多了……”
  她忽然抬起头,盯着孙老先生,道:“这一战既然早已开始,以你老人家看,到现在为止他们是谁占了优势?”
  孙老先生沉吟着,道:“谁也没有占到优势?”
  孙小红又开始用力去咬她自己的嘴唇。
  她心乱的时候,就会咬自己的嘴唇,心越乱,咬得越重。
  现在她几乎已将嘴唇咬破了。
  孙老先生忽然问道:“你看呢?”
  孙小红道:“我看……上官金虹对自己好像比较有信心。”
  孙老先生道:“不错,这只因近年来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无往不利,一帆风顺,可是,他儿子的死对他却是个很大的打击。”
  孙小红道:“还有荆无命,荆无命一走,他的损失也很大。”
  孙老先生道:“所以他急着要找李寻欢决斗,为的就是怕自己的信心消失。”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又道:“所以这一战不但关系他两人的生死胜负,也关系着整个武林的命运。”
  孙小红眨着眼,道:“关系这么大?”
  孙老先生道:一因为这一战上官金虹若是胜了,他对自己的信心必定更强,做事必定更没有顾忌,到了那时,世上只怕也真没有人能制得住他了。”
  孙小红眼珠子转动着,道:“现在我忽然觉得这一战他是必定胜不了的。”
  孙老先生道:“哦?”
  孙小红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他的飞刀从未失手过!”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上官金虹也从未败过!”
  孙小红已不咬嘴唇了,抿着嘴笑道:“你老人家莫忘了,他曾经败过一次的。”
  孙老先生道:‘哦?”
  孙小红悠悠道:“那天,在洛阳城外的长亭里,他岂非就曾经败在你老人家手下?”
  孙老先生忽然不说话了。
  孙小红道:“我从来没有求过你老人家什么,现在,我只求你老人家一件事。”
  孙老先生又喷出口烟,将自己的眼睛藏在烟雾里,道:“你说。”
  孙小红道:“我只求你老人家千万莫要让李寻欢死,千万不能……”
  她忽然扑过去,跪在她爷爷膝下,道:“这世上只有你老人家一个能制得住上官金虹,只有你老人家一个人能救他,你老人家总该知道,他若死了,我也没法子活下去了。”
  烟已散了。
  孙老先生的眼睛里却仿佛还留着一层雾。
  像秋天的雾,凄凉、萧索……
  但他嘴角却带着笑。
  他目光遥视着远方,轻抚着孙小红的头发,柔声道:“你是我孙女中最调皮的一个,你若死了,以后还有谁会来拔我的胡子,揪我的头发?”
  孙小红跳了起来,雀跃道:“你答应了?”
  孙老先生慢慢的点了点头,含笑道:“你说来说去,为的就是要等我说这句话?”
  孙小红的脸红了,垂着头笑道:“你老人家总该知道,女大不中留,女儿的心,总是向外的。”
  孙老先生大笑道:“但你的脸皮若还是这么厚,人家敢不敢要你,我可不知道。”
  孙小红的嘴凑到他耳旁,悄悄道:“我知道,他不要我也有法子要他要。”
  孙老先生忽然抱住了她,就好像已回到十几年前,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抱着她柔声道:“你是我最喜欢的孙女,但却太调皮,胆子也太大,我一直担心你找不到婆家,现在你总算找到了个你自己喜欢的,我也替你喜欢。”
  孙小红吃吃笑道:“我找到他,算我运气,他找到我,也是他的运气,像我这样的人,这天下也许还没有几个。”
  孙老先生又大笑,道:“除了你之外,简直连一个都没有。”
  孙小红伏在她爷爷膝上,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愉快,说不出的得意。
  因为她不但有个最值得骄傲的祖父,也有个最值得骄傲的意中人。
  亲情,爱情,她已全都有了,一个女人还想要求什么别的呢?
  她觉得自己简直已是世上最快乐的女人。
  她觉得前途充满了光明。
  但这时大地却已暗了下来,光明己被黑暗吞没。
  她却完全没有感觉到。
  “爱情令人盲目。”
  这句话听来虽然很俗气,但却的确有它永恒不变的道理。
  孙小红此刻若能张开眼睛,就会发现她爷爷目中的悲哀和痛苦是多么深遂——别人就算能看到,也永远猜不出他悲痛是为了什么原因?
  夜临,风更冷。
  万籁无声只剩下枯枝伴着衰草在风中低位。
  李寻欢的人呢?
  孙小红忍不住跑出去,大声道:“你在上面干什么?为什么还不下来?”
  没有回应。
  李寻欢他人呢?
  八角亭上难道真有什么险恶的埋伏?李寻欢难道已遭了毒手?
  八角亭上铺的是红色的瓦,还有个金色的顶。
  金顶上却摆着个小小的铁匣子,用一根黄色的布带捆住。
  铁匣子是很普通的一种,既没有雕纹装饰,也没有机关消息,你若打开这铁匣子,里面绝不会飞出一技弯箭来射穿你的咽喉。
  “但这铁匣子怎么会到了八角亭的顶上呢?”
  铁匣子里只有一束头发。
  头发也是很普通的头发,黑的,很长,既不香,也不臭,就跟世上成千万个普通人的头发一样。
  但李寻欢却一直在呆呆的盯着这束头发看,孙小红叫了他几次,他都没有听见。
  这头发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孙小红看不出来。
  无论谁都看不出来。
  李寻欢的脸色很沉重,眼睛也有点发红。
  孙小红从未看过他这样子,就连他喝醉的时候,他眼睛还是亮的。
  他怎会变成这副样子?
  头发就放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李寻欢还是在盯着这束头发。
  孙小红忍不住问道:“这是谁的头发?”
  没有人口答,没有人能回答。
  任何人都可能有这样的头发。
  孙小红道:“这样长的头发,一定是女人的。”
  她自己当然也知道这判断并不正确,因为男人的头发也很长。
  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
  谁剪短头发,谁就是不孝。
  有人说故事,说到一个人女扮男装忽然被人发现是长头发,别人就立刻发觉她是女人了。
  说这种故事的人脑筋一定不会很发达,因为这种事最多只能骗骗小孩子——奇怪的是,却偏偏还有人要说这种故事,不但说,甚至还从不变。
  孙小红跺了跺脚,说:“无论如何,这只不过是几根头发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
  孙老先生忽然道:“有。”
  孙小红怔了怔,道:“有什么?”
  孙老先生道:“奇怪,而且很奇怪。”
  孙小红道:“哪点奇怪?”
  孙老先生道:“很多奇怪。”
  他接着又道:“头发怎会在铁匣子里?铁匣子怎会在亭子顶上?是谁将它放上去的?有什么用意?”
  孙小红怔住了。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这必定是上官金虹的杰作。”
  孙小红失声道:“上官金虹?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孙老先生道:‘就为了要让李寻欢看到这束头发?”
  孙小红道:“可是……可是他……”
  孙老先生道:“他算准了李寻欢一定会先来探测战场,也算准了他一定会到亭子上去,所以就先将这匣子留在那里。”
  孙小红道:“可是这头发又有什么特别呢?就算看到了也不会怎么样呀,他这么样做岂非很滑稽。”
  她嘴里这么说,心里也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了,很不对。
  像上官金虹这种人,当然绝不会做滑稽的事。
  孙老先生眼睛盯着李寻欢,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头发?”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
  孙老先生厉声道:“你能不能确定?”
  他说话的声音如此严厉,李寻欢怔了怔,道:“我……”
  孙老先生道:“你也不能确定,是不是?””
  他不让李寻欢开口,接着又道:“上官金虹这么样做,就是要你认为这头发是林诗音的,要你认为她己落入他的掌握,要你的心不定,他才好杀你,你为何要上他的当?”
  孙小红也抢着道:“不错,林姑娘若真的已落入他手里,他为何不索性当面来要胁你?”
  李寻欢叹道:“因为他不能这么样做——别人能,他却不能。”
  孙小红道:“他为什么不能?”
  李寻欢淡淡道:“若有人知道上官金虹是用这种手段才胜了李寻欢的,岂非要被天下人耻笑。”
  孙小红道:“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说,只不过让你看到了一束头发而已。”
  李寻欢道:“这正是他的手段高明之处。”
  孙小红道:“这头发也许并不是她的。”
  李寻欢道:“也许不是,也许是……谁也不能确定。”
  孙小红道:“那么你若完全不去理会,就当做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心计岂非就白费了。”
  李寻欢道:“只可惜我已经看到了。”
  孙小红道:“就因为他什么也没有说,所以你才怀疑,就因为他算准了你会怀疑,所以才这么样做。你也明知道他的用意,却偏偏还要落人他的圈套。”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这种荒唐的事,为什么偏偏要让我遇到?”

第七十七章 兴云庄的秘密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世事本就如此,有些事你纵然明知是上当,还是要去上这个当的。”
  孙老先生忽然道:“不错,若有人能令我心动,我也一样会上当。”
  孙小红跺了跺脚,咬着嘴唇道:“你们上当,我偏不上当……”
  孙老先生叹道:“其实你已上当了,因为你也在怀疑这头发是林姑娘的,你的心也已乱了,现在你着和人决斗,对方的武功纵然不如你,你也必败无疑。”
  孙小红道:“可是……可是……”
  可是怎么样,她自己也不知道。
  上官金虹的目的就是要李寻欢心乱,无论李寻欢是相信也好,是怀疑也好,只要他去想这件事,上官金虹的目的就已达到。
  李寻欢又怎能不想?
  那本是他魂牵梦素的人,他几时忘记过她?
  他就算明知这并不是她的头发,还是忍不住要牵肠挂肚,心乱如麻,因为上官金虹已让他想起了她。
  问题并不在头发是谁的,而在李寻欢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一针正是针对李寻欢而发的,若是用在别人身上,也许就完全没有用了,因为别人根本就不会想得这么多,这么远。
  这才是上官金虹最可怕的地方。
  他永远知道对什么人该用什么样的手段,他的手段在别人看来也许有点不实际,甚至有点荒唐,但却永远最有效。
  因为他很懂得兵法中最奥妙的四个字:“攻心为上。”
  李寻欢靠在栏杆坐了下来,就坐在地上,将四肢尽量放松。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孙老先生和孙小红却都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到兴云庄去,看看林诗音还在不在?”
  在长途跋涉之前,他必须先将疲劳恢复。
  每次他作了重大的决定之后,都要使自己的身心尽量松弛。
  这是他的习惯。
  这无疑是个好习惯。
  孙小红咬着嘴唇,咬得很用力。
  “原来他还是忘不了她,还是将她看成比什么都重要,她在他心里的地位,无论谁都不能代替——就连我也不能。”
  孙小红的眼圈已红了,终于忍不住道:“你一定要去?”
  李寻欢没有回答。
  有时不回答就是回答。
  孙老先生叹道:“他当然要去,因为他只有去看一看,才能心安。”
  孙小红道:“可是……她若已不在那里了呢?”
  李寻欢目光遥视着亭外的夜色,缓缓道:“无论她在不在,我都要去看看,然后我才能下决心,决定应该怎么样做。”
  孙小红道:“你若去了,才真正落入了上官金虹的圈套。”
  李寻欢道:“哦?”
  孙小红道:“他这么样做最大的目的就是要你到兴云庄去一趟,决战的时候就在后天,这里离兴云庄并不近,你就算能在两天之内赶回来,到了决战时体力也已不支,他在这两天内却一定会尽量休息。”
  她叹了口气,缓缓接着道:“他以逸待劳,你在两天之内奔波数百里之后,再去迎战,这一战的胜负,也就不问可知了,何况,他在那里说不定还另有埋伏。”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有些事你纵然明知不能做,也是非做不可的。”
  孙小红嘎声道:“但你若去了,就等于是拿你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她对你难道就真的这么重要?比你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抬起头,凝注着她。
  孙小红的眼睛已湿了,扭转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李寻欢一字字缓缓道:“我只想你明白一件事,你若换了我,你也一定会这么样做,她若换了你,我也会这么样对你的。”
  孙小红没有动,就好像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
  可是她眼泪却已流了下来。
  女人若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就希望自己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女人,绝不容第三者再来加入。
  但无论如何,李寻欢心里毕竟已有了她。
  她痴痴的站在那里,心里也不知是甜?是酸?还是苦?
  孙老先生忽然叹息了一声,道:“这是他非做不可的事,就让他去吧。”
  孙小红慢慢的点了点头,忽然笑了,笑得虽辛酸,却总是笑。
  她带着泪笑道:“我忽然发现我自己实在是个呆子,他认得她在我之前,我还没有看到他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有许多许多事发生了,我是后来才加入的,所以,应该生气的是她,不应该是我。”
  孙老先生也笑了笑,柔声道:“一个人若知道自己是呆子,就表示这人已渐渐聪明了。”
  孙小红眨着眼,道:“但也有件事是我非做不可的。”
  孙老先生道:“什么事?”
  孙小红道:“我要陪他去,非去不可。”
  孙老先生沉吟着,道:“你陪他去也好,只不过……”
  他转头去瞧李寻欢,下面的话显然是要李寻欢接着说下去。
  李寻欢笑了笑,道:“她既然已说了非去不可,自然就是非去不可了。”
  孙老先生也笑了,道:“我活到六十岁时才学会不去跟女人争辩,你学得比我快。”
  李寻欢已站了起来,道:“既然要走,今天晚上就动身,你……”
  孙小红抢着道:“你不要以为女人都是婆婆妈妈的,有的女人比男人还干脆得多,也一样说走就走。”
  孙老先生道:“到了那里,莫忘了先去找你二叔,问问那边的动静。”
  孙个红道:“我知道……”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接着道:“他若不愿我跟他一齐进去,我就在二叔那里等他。”
  李寻欢忽然道:“孙二侠已在兴云庄外守候了十二年,他究竟为的是什么?”
  这件事他一直觉得很奇怪。
  十二年前,正是他将要离家出走的时候、那时孙驼子就已守候在那里,他实在猜不透孙驼子的用意。
  孙驼子不但和李家素无来往,和龙啸云也全无关系,至于林诗音,她本是孤女,很小的时候就已来投靠李寻欢的父亲。
  她本是个很内向的人,这一生几乎从未到别的地方去过,自然更不会和江湖中人有任何来往了。
  若说孙驼子是受了别人的托付,那人是谁呢?
  他要孙驼子守护的是什么呢?
  假如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自然就是孙老先生。
  孙老先生并不是个深沉的人,李寻欢希望他能说出这秘密。
  但他却失望了。
  孙老先生又开始抽烟,用烟嘴塞住了自己的嘴。
  孙小红瞟了她爷爷一眼,忽然道:“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李寻欢瞧着她,等她说下去。
  孙小红道:“龙小云在上官金虹面前砍断了自己的手,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李寻欢点了点头,叹道:“他本是个很特别的孩子,做的事也特别。”
  孙小红道:“他能做出这种事,我倒并不觉得奇怪。”
  李寻欢道:“哦?”
  孙小红道:“他明知当时上官金虹已动了杀机,所以就先发制人,让上官金虹无所可说,这么样一来,非但性命能够保全,而上还令人觉得他很有胆识很有孝心,因此更看重他。”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这么做,的确很聪明一也够狠了,但他本就是个又聪明,又狠毒的孩子,所以我并不觉得奇怪。”
  李寻欢道:“那么,你奇怪他的什么?”
  孙小红道:“他武功已被你废了,体力本该比普通人还衰弱,是不是?”
  李寻欢叹道:“这件事,我一直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孙小红道:“人的骨头很硬,纵然是很有腕力的人,也难一刀就将自己的手砍断,除非他用的是削铁如泥的宝剑。”
  李寻欢道:“不是宝剑?”
  孙小红道:“绝不是!”
  李寻欢道:“但龙小云随手一挥,就将自己的手削了下来。”
  孙小红道:“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用什么力。”
  李寻欢沉吟着,道:“你的确比我细心,听你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了。”
  孙小红道:“还有,普通人的手若被砍断,一定不能再支持,立刻就要晕过去。”
  李寻欢道:“不错,纵然是壮汉,也万万支持不住,除非他有深厚的武功底子。”
  孙小红道:“但龙小云却只不过是个武功已被废,体力很衰弱的孩子,他为什么偏偏能支持得住?”
  李寻欢不说话了,目光闪动着,仿佛已猜出了什么。
  孙小红道:“他非但能支持得住,而且还能侃侃而谈,还能将自己的断手捡起来,一个没有武功的人,怎么能办得到?”
  李寻欢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他武功已恢复?他平时那种弱不禁风的样子,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孙小红道:“我不知道。”
  李寻欢道:“我废他武功的时候,用的手法很重,按理说他武功绝无恢复的可能,除非……”
  他盯着孙小红,缓缓道:“除非那传说并不假,兴云庄里的确藏有那本稀世的武功秘笈,无意中被龙小云得到。”
  孙小红道:“我不知道。”
  李寻欢喃喃道:“孙二侠在那里守护了十几年,难道为的也是这本武功秘笈么?”
  孙小红道:“我不知道。”
  孙老先生忽然笑了,道:“你既然想告诉他,为什么不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呢?”
  孙小红垂着头,用眼角偷偷瞟着他,道:“我怕挨骂。”
  孙老先生大笑,道:“你若想女人替你保守秘密,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永远莫要跟她提起这件事,一个字都不能提。”
  孙小红嘟着嘴,道:“我又没有说出去……”
  孙老先生笑道:“你用的法子更高明,你自己不说,却要我替你说。”
  孙小红抿嘴道:“就算我说了,我也只跟他说,他……他又不是别人。”
  “他又不是别人?”
  这句话李寻欢听在耳里,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自己又已欠下了一笔债,这辈子只怕也休想还得了。
  一个女人若不再将你当做“别人”,那就表示她已跟定了你,你就算像马一样长了四条腿,也休想再能跑得了。
  孙老先生的笑声突然顿住,一字字道:“兴云庄里的确藏着本武功秘笈,那并不是谣言。”
  李寻欢动容道:“是谁的武功秘笈?我怎会一点也不知道?”
  孙老先生将烟斗重新燃着,望着袅娜四散的烟雾,缓缓道:“你可听说过王怜花这个人么?”
  李寻欢道:“这名字天下皆知,我当然不会没听说过。”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本是沈浪沈大侠的死敌,后来却变成沈大侠的好朋友,因为他这人本在正邪之间,虽然邪,却并不太恶毒,做事虽任性,但有时却也很讲义气,很有骨气。所以,他虽然害过沈大侠很多次,沈大侠还是原谅了他。”
  沈浪和王怜花之间,当然也有段很曲折的故事,这故事我曾经在“武林外史”这本书里很仔细的叙述过。
  李寻欢道:“听说王怜花已与沈大侠伉俪结伴归隐,远游海外,那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孙老先生道:“不错,他后来的确被沈大侠所感化。”
  他长叹了一声,接着道:“要杀一个人很容易,要感化一个人却困难得多,沈大侠的确是人杰,你若早生几年,一定也是他的好朋友。”
  李寻欢目中也不禁露出了向往之色,却不知千百年后,他侠名留传之广,受人崇敬之深,绝不在他所向往的沈浪之下。
  孙老先生道:“沈大侠虽是人杰,但王怜花却也不凡,否则又怎会成为沈大侠的死敌?”
  两个聪明才智相差很远的人,也许可以结成朋友,却绝不会成为敌人,所以只有上官金虹才有资格做李寻欢的仇敌,别的人简直不配。
  李寻欢道:“听说这人乃是武林中独一无二的才子,文武双全,惊才绝艳,所学之杂,涉猎之广,武林中还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
  孙老先生道:“不错,此人不但星卜星相,琴棋书画都来得,而且医道也很精,易容术也很精,十个人都学不全的,他一个人就学全了。”
  他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他见猎心喜,什么都要学一点,所以武功才不能登峰造极,否则以他的聪明才智,又怎会屡次败于沈大侠手下。”
  李寻欢忽然想起了阿飞。
  阿飞的聪明才智是不是比王怜花更高,因为他只学了一样事,只练一剑,他这一剑本可练到空前绝后,无人能抵挡的地步。
  “只可惜聪明人偏偏时常要做傻事。”
  李寻欢叹了口气,不愿再想下去。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改邪归正后,已知道他以前所学不但太杂,也太邪,本想将那本‘怜花宝鉴’付之一炬。”
  李寻欢道:“什么‘怜花宝鉴’?”
  孙老先生道:“怜花宝鉴就是将他自己一生所学全记载在上面的一本书。”
  李寻欢道:“他为什么想烧了它?”

第七十八章 恐怖的决斗

  孙老先生谈到王怜花想将自己所著“怜花宝鉴”烧了的事,李寻欢不由问道:“他为什么想烧了它?”
  孙老先生道:“因为那上面不但有他的武功心法,也记载着他的下毒术,易容术,苗人放虫,波斯传来的摄心术……”
  他叹息着接道:“这么样一本书若是落在不肖之徒的手里,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李寻欢也叹道:“那的确是后患无穷?”
  孙老先生道:“但这是他一生心血所聚,他也不舍得将之毁于一旦,所以他远赴海外之前,就将这本书交给了一个他认为最为可靠的人。”
  听到这话,李寻欢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已了解,也已猜到藏在兴云庄里的那本武功秘瘦,就是“怜花宝鉴”。
  但还有几件事他想不通,试探着问道:“他腰将这本秘发交给谁了?”
  孙老先生道:“交给了你!”
  李寻欢怔了怔,道:“我?”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小李探花外,还有谁是最可靠的人呢?”
  他接着又道:“他将这本‘怜花宝鉴’交托给你,不但要你替他保存,还想要你替他找个天资高,心术好的弟子,作为他的衣钵传人。”
  李寻欢苦笑道:“但这件事我却连一点都不知道。”
  孙老先生道:“因为你那时恰巧出去了。”
  李寻欢沉思道:“十二年前……不错,那时我到关外去了一趟,回来时又遇伏受了重伤,若不是龙啸云仗义相救,我……”
  说到这里,他咽喉头似已被塞住,再也说不下去。
  这本是他这一生中最难忘怀的一件事。
  就因为这件事,他的一生才会改变——由幸福变为不幸!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虽未见着你,却见到了林姑娘,那时他远游在即,沈大侠已在海口等着他,他自己不能停留,所以就将那‘怜花宝鉴’交给了林姑娘。”
  男女之间的事,世上只怕很少人能比王怜花了解得更多了,他自己已看出林诗音和李寻欢之间的情感非比寻常。
  但林诗音为何从未将这件事向李寻欢提起?
  李寻欢迟疑着道:“这件事不知前辈是从哪里听到的?是不是很可靠?”
  孙老先生道:“绝对可靠。”
  孙小红忍不住插嘴道:“这件事就是我二叔说的,王老前辈到兴云庄……不,到李园去见林姑娘的时候,我二叔就在外面等着。”
  她叹息了一声,幽幽道:“自从那天之后,一直到现在,我二叔就从未离开过那地方一步!”
  李寻欢苦笑道:“难道他就是受了王怜花的托付,在那里监视着我?”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既然肯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就绝不会对你不放心,只不过,他对你的武功还不大信任,生怕有人听到消息,会去夺书,所以才会要老二留在那里,到了必要时,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孙小红道:“我二叔当年游侠江湖间,曾经被王老前辈救过一命,他这人最是恩怨分明,王老前辈要他做的事,他的确可说是万死不辞。”
  孙老先生道:“但后来却在无意中听到林姑娘并没有将那‘怜花宝鉴’转交给你,所以你出关之后,他更不放心,更不肯离开一步了。”
  李寻欢叹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孙二侠的确不愧为王老前辈的好朋友,只不过……”
  他盯着孙老先生,一字字道:“孙二侠又怎会知道林姑娘未曾将‘怜花宝鉴’转交给我?这件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孙老先生长长吸了口烟,缓缓道:“连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李寻欢说不出活来了。
  他从来也未想到林诗音对他也有隐瞒着的事。
  孙老先生又道:“王怜花不但有杀人的本事,也有救人的手段,中年后医道更精,的确可说已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力。”
  孙小红道:“龙小云是林姑娘的亲生儿子,一个做母亲的,确是不借做任何事的,所以,我想……”
  她没有再说下去。
  她的意思李寻欢却已听懂——无论谁都应该听得懂的。
  林诗音一定已将那本“怜花宝鉴”传给了她的儿子,她一定将这本神奇的书保存了很多年,而且保存得很秘密。
  问题是,她为什么始终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呢?
  李寻欢第一次看到林诗音的时候,她也还是个孩子。
  那天正是下雪。
  庭园中的梅花开得正好,梅树下的雪也仿佛分外洁白。
  那天李寻欢正在梅树下堆雪人,他找了两块最黑最亮的煤,正准备为这雪人嵌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这是他最愉快的时候。
  他并不十分喜欢堆雪人,他堆雪人,只不过是为了要享受这一刹那间的愉快——每当他将“眼睛“嵌上去的时候,这臃肿的而愚蠢的雪人就像是忽然变得有了生命。每当这一刹那问,他总会感觉到说不出的满足和愉快。
  他一向喜欢建设,憎恶破坏。
  他热爱着生命。
  他总是一个人偷偷的跑来堆雪人,因为他不愿任何人来分享他这种秘密的欢偷,那时他还不知道欢愉是绝不会因为分给别人而减少的。
  后来他才懂得,欢乐就像是个聚宝盆,你分给别人的越多,自己所得的也越多。
  痛苦也一样。
  你若想要别人来分担你的痛苦,反而会痛苦得更深。
  雪人的脸是圆的。
  他正考虑着该在什么地方嵌上这双眼睛,他多病的母亲忽然破例走入了庭园,身旁还带着个披着红擎的女孩子。
  猩红的风蓬,比梅花还鲜艳。
  但这女孩子的脸却是苍白的,比雪更白。
  红和自永远是他最喜爱的颜色,因为“白”象征纯洁,“红”象征热情。
  他第一次看到她,就对她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惜,几乎忍不住要去拉住她的手,免得她被寒风吹倒。
  他母亲告诉他:“这是你姨妈的女儿,你姨妈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所以她从今天开始,就要住在我们家里。”
  “你总是埋怨自己没有妹妹,现在我替你找了个妹妹来了,你一定要对她好些,绝不能让她生气。”
  可是他几乎没有听到他母亲在说些什么。
  因为这小女孩已走了过来,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雪人。
  “他为什么没有眼睛?”她忽然问。
  “你喜不喜欢替它装上对眼睛?”
  她喜欢,她点头。
  他将手里那双黑亮的“眼睛”送了过去。
  他第一次让别人分享了他的欢愉。
  自从这一次后,他无论有什么,都要和她一齐分享,甚至连别人给他一块小小的金橘饼,他也会藏起来,等到见着她时,分给她一半。
  只要看到她眼睛里露出一丝光亮,他就会觉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远没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样。”他知道,他确信。
  甚至当他们分离的时候,在他心底深处,他还是认为只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欢乐,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确信如此,直到现在……
  陋巷,昨夜积雪。
  积雪已溶,地上泥泞没足。墙角边当然也有些比较干燥的路,但李寻欢却情愿走在泥泞中,他喜欢一脚踏入泥泞中时那种软软的,暖暖的感觉。
  这往往能令他心情松弛。
  以前,他最憎恶泥泞,他情愿多绕个圈子也不愿走过一小段泥泞的路。
  但现在,他才发觉泥泞也有泥泞的可爱之处——它默默的忍受着你的践踏,还是以它的潮湿和柔软来保护你的脚。
  世上有些人岂非也正和泥泞一样?他们一直在忍受着别人的侮辱和轻蔑,但他们却从无怨言,从不反击……
  这世上若没有泥泞,种籽又怎会发芽?树木又怎会生根?
  他们不怨,不恨,就因为他们很了解自己的价值和贵重。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
  墙是新近粉刷过的,孙驼子那小店的招牌却更残旧了。
  从这里看,看不到墙里的人。
  现在还是白天,当然也看不到墙里的灯。
  “到了晚上,小楼上那盏孤灯是否还在?”
  李寻欢忍不住又想起了他不愿想的事,这两年来,他总是坐在进门的那张桌子上等着那盏孤灯亮起。
  孙驼子总是在一旁默默的陪着。他从不开口,从不问。
  孙小红忽也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现在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候,客人还不会上门,不知道二叔现在于什么?是不是又在赫桌子?”
  孙驼子并没有在抹桌子。
  油永远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只手。
  手里还抓着块抹布,抓得很紧。
  小店的门本是关着的,敲门,没有回应,呼唤,也没有回应。
  孙小红比李寻欢更急,撞开门,就瞧见了这只手。
  一只已被齐腕砍了下来的手。
  孙小红一惊,冲过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李寻欢两年来每天都在上面喝酒的桌子。
  李寻欢的脸色也已发青,他认得这只手,他比孙小红更熟悉,两年来,这只手已不知为他倒过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时候,扶他回房去的就是这只手。
  他生病的时候,伺候他汤药的也正是这只手。
  现在,这只手已变成了块干瘪了的死肉,血已凝结,筋已收缩,手指紧紧的抓着这块抹布,就像是在抓着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时候被人砍断这只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干净。
  他在抹这张桌子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在想着李寻欢?
  李寻欢忽然觉得胸中一阵绞痛。
  孙小红目中的眼泪开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这只手是谁的?”
  李寻欢沉重的点了点头。
  孙小红嘎声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她忽然冲了出去。
  没有人,小店里一个人都没有。
  孙小红再奔回来,李寻欢还是站在桌子前,瞬也不瞬的盯着这只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里,只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节蜡,笔直指着前面的窗户。
  窗户是开着的。
  李寻欢抬起头,盯着这扇窗户。
  孙小红的目光也随着他瞧了过去,两人忽然同时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风刺骨,冷得连沟渠里的臭水都已结了冰。
  一条更小的巷子,比沟渠也宽不了多少,也许这根本不是条巷子,只不过是一条沟渠。
  沿着沟走,走到尽头,就是一道很窄的门,也不知是谁家的后门,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路。
  这本是条死巷。
  后门是虚掩着的,在推门的地方赫然有个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孙小红冲过去,突又顿住,慢慢的转回身,面对着李寻欢。
  她嘴唇已被咬得出血,盯着李寻欢道:“上官金虹也早已算准了你要到这里来。”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他知道你绝不会先到兴云庄去,因为你不愿再见到龙啸云,所以你心里无论多么急,也一定会先到二叔店里来瞧瞧。”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这一切,正都是为你设下的圈套。”
  李寻欢的嘴闭得更紧。
  孙小红道:“所以你绝不能走进这扇门。”
  李寻欢忽然道:“你呢?”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我没关系,上官金虹并不急着要杀我。”
  李寻欢缓缓道:“所以你可以进去。”
  孙小红道:“我非进去不可。”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不如上官金虹那么了解我。”
  孙小红道:“哦?”
  李寻欢淡淡道:“他苦心设下这圈套,就因为他知道我也是非进去不可的,就算有人已将我的两条腿砍断,我爬也要爬进去!”
  孙小红盯着他,热泪又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她忽然扑过来,紧紧的抱住了李寻欢,热泪沾湿了他礁淬的脸。
  她磨擦着他的脸,仿佛要以自己的眼泪来洗去他脸上的憔悴——世上若只有一样事能洗去人们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泪。
  李寻欢僵硬的四肢渐渐柔软,终于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们抱得很紧。
  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仿佛连阳光都不愿照耀沟渠,巷子里黯得就像是黄昏。
  门后面更黯。
  推开门,就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鼻而来。
  是血腥气!
  然后,他们就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仿佛是野兽临死前的喘息,又仿佛是魔鬼在地狱中呐喊!
  声音赫然正是从地下发出来的!
  地下正有十几个人,闭着嘴咬着牙,宛如野兽般在作殊死搏斗!
  没有人开口,甚至连刀砍在身上也不肯开口。
  本来一共有二十六个人,现在已有九个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个分成两边,占优势的一边人数远比另一边多出很多。
  他们有十二个人,都穿着暗黄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数是江湖中极少见的外门兵刃,有个人手里用的竟是个铁打的算盘。
  另一边本有九个人,现在已只剩下五个,其中还有个是瞎子。
  还有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他没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铁打的!
  寒光一闪,一柄鱼鳞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头里,锐利的刀锋竟被他的肉夹住,嵌在他骨头里!
  黄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汉的铁掌已击上了他胸膛,他仿佛已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砰”的,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
  但大汉的左臂也已无法抬起,忽然沉声道:“你们退,我挡住他们……快退!”
  没有人退,也没有人答活。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个人突然跃起,嘶声大呼道:“不能退,我们死也要把他带出去!”
  这是个地下室,终年都燃着灯。
  灯嵌在墙上,阴恻侧的灯光下,只见她竟是个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女人,一条刀疤自带着黑眼罩的眼睛直划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只剩下一只左眼,瞪着那大汉。
  这只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户”翁大娘!
  这大汉又是谁?难道是一别多年无消息的铁传甲!
  不错,的确是他!
  除了铁传甲外,谁有这么硬的骨头。
  翁大娘挣扎着,还想爬起来,盯着铁传甲,嘎声道:“这人是我们的,除了我们外,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手指,谁也不能……”
  “删”的,寒光又一闪,她再次倒下。
  这次她永远都无法再站起来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只眼睛还是瞪得很大,还是瞪着铁传甲。
  她死的既无痛苦,也无恐惧。
  因为她心里剩下的只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铁传甲咬着牙,他身上又被刺了一剑,跺脚道:“你们真的不走?……你们若全都死了,又怎能将我带走?”
  瞎子忽然阴恻恻一笑,道:“我们全都死了,也要将你的鬼魂带走!”
  他武功虽然比有眼睛的人还可怕,可毕竟是个瞎子,交手时全凭着耳朵“听风辨位”。
  无论谁在动嘴的时候,耳朵都不会像平时那么灵的,他两句活还没有说完,前胸已被一柄虎头钩划破了道血口!
  钩再扬起,钧锋上已挂着条血淋淋的肉。
  血,肉!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已杀过人,但却绝不是凶手,他的骨头虽硬,心却是软的。
  现在,他几乎连手都软了,已无法再杀人。
  他忽然大声道:“我若是死在你们手上呢?”
  瞎子冷冷道:“这里的事本就和我们无关,我们本就是为了你来的。”
  另一人厉声道:“中原八义若不能亲手取你的命,死不瞑目!”
  这人满脸麻子,用的是一长一短两把刀,正是北派“‘阴阳刀”的唯一传人公孙雨。
  铁传甲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笑?
  他笑得实在令人毛骨悚然,大笑道:“原来你们只不过想亲手杀了我,这容易……”
  他反手一掌,击退了面前的黄衣人,身体突然向公孙雨冲了过去——对准公孙雨的刀锋冲了过去。
  公孙雨一惊,短刀已刺入了铁传甲的胸膛!
  铁传甲胸膛还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着,道:“现在……我的债总可还清了吧!你们还不走?”
  公孙雨的脸在扭曲,忽然狂吼一声,拔出了刀。
  鲜血雨点般溅在他胸膛上。
  他吼声突然中断,扑地倒下,背脊上插着柄三尺花枪。
  枪头的红缨还在不停的颤抖。
  铁传甲也已倒下,还在重复着那句活。
  我的债总算还清了……你们为何还不走。
  他瞧着另一柄花枪已向他刺了下来,既不招架,也不闪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