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剑客无情剑
   —古龙
第七章、误伤故人子

  李寻欢喝了酒,解药的药力发动得更快,还不到六个时辰,李寻欢已觉得体力渐渐恢复了过来。
  这时天刚破晓,虬然大汉虽熬了一夜,但人逢喜事精神爽,只不过酒喝得太多了,头有些疼。
  梅二先生也用手捂住脑袋,喃喃道:“该死该死,天又亮了。”
  虬然大汉道:“天亮了有何不好?”
  梅二先生叹道:“我喝酒就怕天亮,若是天不亮,我一直喝下去都没关系,但只要天一亮,就会立刻头痛,连酒也喝不下去。”
  李寻欢本在闭目养神,此刻笑了笑,道:“岂止阁下,喝酒的人只怕都有这个毛病。”
  梅二先生道:“既是如此,趁着天还未大亮,赶快再喝几杯吧。”
  李寻欢笑道:“你我如此牛饮,大先生见了只怕要心疼的。”
  梅二先生道:“所以他早已躲进去睡觉了!乐得眼不见,心不烦。”
  李寻欢喝了杯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梅二先生凝注着他,忽然问道:“你这咳嗽的毛病,已有多久了?”
  李寻欢道:“好象已有十年了吧。”
  梅二先生皱眉道:“如此说来,你还是莫要喝酒的好,久咳必伤肺,再喝酒只怕……”
  李寻欢笑道:“伤肺?我还有肺可伤么?我的肺早已烂光了。”
  他忽然顿住语声,目中精光闪动,沉声道:“此间只怕又有远客。”
  梅二先生动容道:“三更半夜来的绝不会是老大的客人,只怕又是来找我的。”
  其实他直等到现在才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来的人似乎并不只一个,布履都很轻健。
  只听一人朗声道:“不知这里可是梅花草堂么?”
  过了半晌,就听得梅大先生的语声在前厅响起,道:“三更半夜的闯来,是小偷还是强盗?”
  那人道:“在下等专程来访,不但非偷非盗,而且还有一份薄礼奉上。”
  梅大先生冷笑道:“三更半夜的来送礼,显然更没有存好心,各位还是回去吧。”
  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等只好将这幅王摩诘的画带回去了。”
  话未说完,门已开了。
  梅二先生皱眉道:“这几人先摸透老大的脾气,投其所好而来,必有所求,我们看看他们到底是哪一路的人马。”
  他并没有走出去,只将门推开一现,悄悄往外望。
  只见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一人只有三十多岁,短小精悍,目光炯炯,手里托着个长长的木匣子。
  第二人面如重枣,长髯过腹,披着件紫缎团花大氅,顾盼之间,目卑睨自雄,显然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物。
  第三人却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红斗蓬上镶着白兔毛的边,看来就象是个粉装玉琢的红孩儿。
  除了他之外,其余两人眉目间都带着忧闷焦急之色。
  那精悍汉子手托木匣,一进来就躬身笑道:“此画乃是蔽主人重金购来,已经名家鉴定,确是真绩,请梅大先生过目。”
  梅大先生的眼睛早已盯在匣子上了,嘴里却道:“无功不受禄,你们要的是什么?”
  那人笑道:“在下等只求梅大先生指点一条明路,找到梅二先生。”
  梅大先生立刻松了口气,展颜笑道:“这倒容易。”
  他一把将匣子抢了过来,道:“老二,出来吧,有人来找你了。”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摇头道:“好小子,有了王摩诘,连兄弟都不要了。”
  紫袍老人和精悍汉子见到梅二先生,都已喜动颜色,只有那红孩儿却直皱眉头,瞅着梅二先生道:“这人看来赃兮兮的,真会治病么?”
  梅二先生嘻的一笑道:“大病治不了,小病死不了,马马虎虎还过的去。”
  紫袍老人似乎也怕这孩子再乱说话,干咳一声,沉声道:“我等久闻阁下回春之妙手,是以特来相请阁下随我等一行,诊金无论多少,我们都可先付的。”
  梅二先生笑道:“原来你连我的脾气都摸清楚了,但你不怕我跑了么?”
  紫袍老人沉着脸不说话,却已无异在说怕这孩子再乱说话,干咳一声,沉声道:“我等久闻阁下回春之妙手,是以特来相请阁下随我等一行,诊金无论多少,我们都可先付的。”
  梅二先生笑道:“原来你连我的脾气都摸清楚了,但你不怕我跑了么?”
  紫袍老人沉着脸不说话,却已无异在说:“你跑不了的!”
  那短小汉子立刻陪笑道:“只要梅二先生肯去,除了应付的诊金外,在下等还另有重酬。”
  梅二先生道:“除了诊金先付外,你可知道梅二先生还有三不治?强盗不治,小偷不治!”
  那短小汉子笑道:“在下巴英,虽是无名小卒,但这位秦孝仪秦老爷子在江湖中的侠名,梅二先生多少总该有些耳闻吧。”
  梅二先生道:“秦孝仪?可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
  巴英道:“好说,正是他老人家。”
  梅二先生点了点头,道:“嗯,这人的名头倒的确不小,好,过几天你们再来吧,到时我若有空,也许会跟你们走这一趟。”
  话未说完,那红孩儿已跳了起来,大叫道:“这人好大的架子,我们跟他罗嗦什么,把他架回去不就完了么。”
  巴英赶紧拉住了他,陪笑道:“若是病不急,过两天本无妨,可是病人受的伤实在太重,莫说迟几天,只怕连几个时辰都迟不得的。”
  梅二先生道:“你们的病人要紧,我这里的病人难道就不要紧?”
  巴英道:“梅二先生这里也有位病人?”
  梅二先生道:“不错,不将他的病治好,我绝不能走的。”
  巴英愣了愣,呐呐道:“但……但我们那边的是秦老爷子的大少爷,也是当今少林馆座唯一的俗家弟子……”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道:“秦孝仪的儿子又怎样?少林和尚的徒弟又怎样?难道他的命就能比我这病人的命值钱么?”
  秦孝仪已是满面怒容,却说不出话。
  那红孩儿眼珠子一转,忽然道:“你这病人若是死了呢?”
  梅二先生冷笑道:“他死了自然用不着我再治,只可惜他死不了的。”
  红孩儿嘻的一笑,道:“那倒未必。”
  他忽然一枝箭似的窜入了隔壁的屋子,身法之快,连屋里的虬髯大汉都吃了一惊,巴英望了秦孝仪一眼,两人居然都没有阻拦。
  红孩儿窜到屋里,眼睛就瞪在里寻欢身上,大声道:“你就是那病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小兄弟,你难道想我快些死么?”
  红孩儿道:“一点儿也不错,你死了,那脏鬼才肯去替秦大哥治病。”
  他嘴里说着话,袖中已飞出三根很小的袖箭,直取李寻欢的面目和咽喉,不但奇快奇准,而且劲道十足。
  谁也想不到这看来十岁还不到的小孩子,竟是如此心狠手辣,若非李寻欢,换了别人只怕立刻就会死在他的箭下。
  但李寻欢只一伸手,这三枝箭便已到了他手里,皱眉道:“小孩儿已如此狠毒,长大了那还得了。”
  红孩儿冷笑道:“你以为自己有了两手捉箭的功夫,就可以教训我了么?”
  他身子凌空一翻,手里已多了两柄精光四射的短剑,不等这两句话说完,已闪电般向李寻欢刺出了七招。”
  这孩子不但出招快,变招快,而且出手之狠毒,就算多年的老江湖也要自愧不如,每一招出手,都好象和对方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恨不得一剑就将李寻欢刺出个大窟窿来。
  李寻欢叹道:“看来这孩子长大了又是个阴无极。”
  虬髯大汉浓眉紧皱,道:“阴无极虽有‘血剑’之名,缺还不肯忘杀无辜,但这孩子… …”
  红孩儿冷笑道:“阴无极又算得了什么?我七岁时已杀过人了,他呢?”
  他见到李寻欢仍然坐在那里,但他连变了七八种毒辣的剑招,仍无法伤得了别人,下手更毒,更狠。
  李寻欢苦笑道:“不错,阴无极年幼时,只怕也没有他如此狠毒。”
  虬髯大汉沉声道:“此子长大,必是武林中一个大祸害,不如……”
  李寻欢道:“我只是有些不忍。”
  红孩儿连攻一百招尤未得手,也知道今天遇见了难惹的人物,连眼睛都急红了,咬着牙道:“你们可知道我父母是谁么?只要你们敢伤我一根毫毛,他们不将你们乱刀分尸,大卸八块才怪。”
  李寻欢脸色一沉道:“如此说来,只准你杀人,别人却不能伤你?”
  红孩儿道:“只要你有这么大的胆子,杀了我也没关系。”
  李寻欢默然半晌,缓缓道:“我此刻还不愿出手,只因你年纪还小,若有人严加管束,还可成器,趁我还未改变主意时,你快走吧。”
  红孩儿也知道自己是万难得手的了,一招收剑,喘息着道:“你的武功真不错,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呀?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呢?”
  李寻欢道:“你问清我的姓名,难道还想报仇么?”
  红孩儿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道:“你饶了我的命,我怎么还会报仇呢?我只不过真佩服你,我一共刺出了一百零七剑,你却连动都没有动。”
  李寻欢目光闪动,忽然一笑道:“你想不想学?”
  红孩儿大喜道:“你肯收我做徒弟么?”
  李寻欢笑道:“我若能替你父母管教管教你,你以后也许还有希望。”
  红孩儿不等他说完,已拜了下去,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这‘拜’字刚出口,又是三道乌光自他背後急射而出,竟是巧手精制的‘紧背低头花装弩’!
  这孩子居然全身都是暗器。
  李寻欢这次才真吃了一惊,若非身经百战,反应奇迅,这一次只怕也要伤在这恶毒的童子手里。
  红孩儿一击不中,又挥手扑了过去,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替我父母管教我,也配收我这个徒弟?”
  虬髯大汉面笼寒霜,历声道:“此子天性恶毒,豺狼之心,留不得!”
  李寻欢叹了口气,返手一掌挥了出去。
  秦孝仪和巴英明明已知道红孩儿在里面要杀人,但两人还心安理得的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梅大先生看那幅画更已看得痴了,别的事他全不知道。
  梅二先生目光闪动,道:“你们带来的小孩子要杀人,你们也不管么?”
  巴英摊开双手笑了笑,道:“老实话,这孩子的事谁也管不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他若被人杀了,你们管不管?”
  巴英笑而不答。
  梅二先生道:“看你们如此放心,显然是认为他的武功不错,只有杀人,绝不会被人杀死的,是不是?”
  巴英忍不住笑道:“老实说,这孩子的武功的确还过得去,有很多老江湖都已栽在他手上,何况他不但有个好爸爸,还有个好妈妈,别人吃了亏,也只有认了。”
  梅二先生道:“他父母难道也不管么?”
  巴英道:“有这么聪明的儿子,做父母的怎么忍心管得太严呢?”
  梅二先生道:“不错,他父母看他杀了人,表面上说不定会骂两句,心里却也许比谁都高兴,可是他今天遇见我这病人,只怕就要倒霉了。”
  巴英道:“哦?”
  梅二先生道:“我这病人只要一伸手,他这条小命就算报销了。”
  巴英失笑道:“一伸手就能要他的命?这话我们有些不信,你那病人难道还能象李探花一样,飞刀夺命,例不虚发么?”
  梅二先生淡淡一笑道:“老实话,我这病人正是李寻欢。”
  这句话说出来,巴英的脸立刻惨白如纸,干笑着道:“阁下你……何必开玩笑?
  梅二先生悠然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进去瞧瞧?”
  巴英愣了半晌,忽然冲了进去,嘎声大呼道:“李探花,李大侠,手下留情。”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些自命侠义辈的嘴脸也不过如此,只有自己儿子的命才值钱,别人的命却比狗都不如,只许自己的儿子杀别人,却不许别人杀他。
  秦孝仪威严沉重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恶毒的微笑。
  但他尽量将这种笑容压制掩饰着,却长叹道:“李寻欢若真的杀了那孩子,他只怕就遗憾终生了。”
  李寻欢一掌挥出,看来并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
  红孩儿年纪虽小,与人交手时却老到得出奇,眼看这一掌拍来,竟然不避不闪,他竟算定了对方这一招必是虚招,真正的杀手必然还在后面,所以他只是斜斜挑起了剑尖,如封似避,也以虚招应对。
  李寻欢这一掌无论有什么变化,他剑势都可随之而变,李寻欢这一掌若是忽然变为实招,他这一剑也可变为实招,乘势洞穿李寻欢的手腕。
  他这一招用得当真厉害已极,部位、时间、力道、无一不拿捏得恰到好处,江湖中的剑手能使得出这种招式来的人真还不多,显然这孩子非但得到了名家的指点,而且天生就是练武的好材料。
  要知武功招式,虽可得自师传,但临敌时的应变和判断,却是谁也传授不了的,正是‘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只可惜他今日的对手是李寻欢。
  李寻欢这一掌并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他的出手实在太快了,快得令人根本无法思议。
  红孩儿所有的对策,竟全都用不上,等到他掌中剑再要去刺李寻欢手腕的时候,李寻欢的手掌已拍上了他胸膛。
  但红孩儿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只是觉得一股暖流自对方的掌心传遍了他全身,就宛如严寒之中喝下了一杯香醇的热酒。
  这时外面才传入巴英焦急的呼声。
  “李大侠,手下留情!”
  但等到巴英冲进来时,红孩儿已倒在地上,又宛如大醉初醒,全身软绵绵的再也使不出丝毫气力。
  巴英失色惊呼道:“云小爷,你怎么样了?”
  红孩儿显然也已觉出情况不妙,眼圈儿都红了,嘎声道:“我……我只怕已遭了这人的毒手,你快去叫爹爹来替我报仇。”
  一句话未说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巴英跺了跺脚,满头大汉如雨。
  虬然大汉冷冷道:“这孩子武功虽已被废,但这条小命总算留下来了,只因我家少爷出手时忽又动了怜惜之意,若换了是我……哼!”
  巴英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虬然大汉历声道:“你若想复仇,只管出手吧!”
  巴英也不说话,忽然向李寻欢噗的跪倒。
  李寻欢反倒觉得有些意外了,皱眉道:“你是这孩子的什么人?”
  巴英道:“小人巴英,李探花虽不认得小人,小人却认得李探花的。”
  李寻欢淡淡道:“你认得我最好,他父母若想复仇,叫他们来找我就是,现在你赶快带这孩子回去吧,若是调制得法,将来虽不能动武,行动总无妨的。”
  红孩儿“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噗地喊道:“好狠的人,你竟敢废了我,我不要活了 ……不要活了!”
  虬然大汉历声道:“这只不过是叫你以后莫要再随意出手伤人而已,你也许反而可以因此活得长些,否则似你这般心狠手辣,迟早必遭横祸无疑。”
  只听一人冷冷道:“既是如此,杀手无情的李探花,为何至今还未遭横死呢?”
  虬然大汉怒喝道:“什么人?”
  只见一个紫面长髯的老人,缓缓走了进来道:“十年不见,李探花就不认得故人了么? ”
  李寻欢目光闪动,皱着眉一笑,道:“原来是‘铁胆震八方’秦大侠,这就难怪这孩子敢随意杀人了,有秦大侠撑腰,还有什么人杀不得!”
  秦孝仪冷笑道:“在下杀的人,只怕还不及李兄一半吧。”
  李寻欢道:“秦大侠倒也不必太谦,只不过,在下若杀了人,便是冷酷毒辣,阁下杀了人,便是替天行道了!”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今日这孩子若杀了在下,日后传说出去,必然不会说他是为了要抢大夫而杀人的,必定要说他和秦大侠又为江湖除了一害,是么?”
  秦孝仪纵然老练沉稳,此刻脸上也不觉有些发红。
  红孩儿本已听得发愣,此刻又放声大哭道:“秦老伯,你老人家还不出手替我报仇么? ”
  秦孝仪冷冷一笑,道:“若是别人伤了你,自然有人替你报仇,但李探花伤了你,你恐怕只有认命了。”
  红孩儿道:“为……为什么?”
  秦孝仪横了李寻欢一眼,道:“你可知道伤你的人是谁么?”
  红孩儿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心黑手辣的恶徒!”
  秦孝仪目中又露出一丝恶毒的笑意,缓缓道:“他就是名动八表的‘天下第一刀’李寻欢,也就是你爹爹的生死八拜之交!”
  这句话说出来,红孩儿固然呆住了,李寻欢更吃了一惊,失声道:“他是什么人的儿子?”
  巴英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就是龙啸云龙四爷的大公子,龙小云!”
  刹那之间,李寻欢宛如被巨雷轰顶,震散了魂魄!
  他木然坐在那里,一双锐利的眼睛已变为死灰色,眼角的肌肉在不停的抽缩着,一滴滴冷汗沿着鼻洼流到嘴角。
  虬然大汉亦是面色惨变,汗出如浆。
  只有他最了解龙啸云和林诗音夫妻间的关系,现在李寻欢竟伤了他们的爱子,其心情之沉痛可想而知。
  巴英叹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只因秦老爷子的大公子‘玉面神拳’秦重,在捕捉‘ 梅花盗’时,不幸受伤,虽仗着少林佛门圣药‘小还丹’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仍是危在旦夕,大家都知道,‘妙大夫’梅二先生乃天下救治外伤的第一把好手,尤其善于治疗各种外门暗器,是以秦老爷子才辗转打听到梅二先生的消息,寻到这里来,谁知云少爷年轻性急,竟出了这中事。”
  他一个人喃喃自语,也不知有没有人在听他的。
  梅二先生此刻似也看出李寻欢的痛苦,先看了看红孩儿的伤势,又把了把他的脉息才站起来道:“我担保这孩子非但性命无碍,而且一切都与常人无异。”
  巴英大喜道:“武功呢?”
  梅二先生冷冷道:“为何定要保全武功?难道他日后还想杀人么?”
  巴英愣了半晌,叹道:“梅二先生有所不知,只因龙四爷只有这么一位少爷,而且又是练武的奇材,所以龙四爷夫妇两位都对他期望很高,希望他将来能光大门楣,若是知道他们的孩子已不能练武,龙四爷夫妇真不知该怎么伤心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这也只能怪他们管教不严,纵子行凶,怨不得别人!”
  他们说的话,李寻欢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也不知怎的,在这种时候,他思潮竟又落入了回忆中,许多不该想的事,此刻他全都想了起来。
  他记得那天是初七,他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没有过完年就一定要赶着出门到口外去。
  那天也在下着雪,林诗音特别为他做了一桌很精致的酒菜,在她自己的小院中陪他饮酒赏雪。
  林诗音从小就是在他们家长大的,她的父亲,是李寻欢父亲的妻舅,两位老人家没有死的时候,早已说定要亲上加亲了。
  但李寻欢和林诗音并没有象一些世俗的小儿女那样因避讳而疏远,他们不但是情人,也是很好的朋友。
  虽然过了十年,李寻欢还是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
  那天的梅花开得好美,她带着三分醉意的笑颜却比梅花更美,那天真是冲满了幸福和欢乐。
  但是,不幸的事立刻就来了。
  他自口外回来时,他的仇家竟勾结了当地凶名最盛的‘关外三凶’在邯郸大道上向他夹击。
  他虽手刃了十九人,但最后却也已重伤不支,眼见就要伤在大凶卜霸的一双喂毒跨虎蓝之下。
  就在这时,龙啸云来了。
  龙啸云以一柄银枪活挑了卜霸,救了他的性命,又尽心治愈了他的伤势,一路护送他回家。
  从此,龙啸云不但是他的恩人,也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但是后来龙啸云却病了,病得很重,一条铁打般的汉子,不到半个月竟已变得面黄肌瘦,形销骨立。
  李寻欢问了很久,才知道他竟是为了林诗音才病的,这条铁铮铮的汉子为情所困,竟已相思入骨。
  他自然不知道李寻欢和林诗音已订了亲,所以他求李寻欢将‘表妹’许配给他,他答应李寻欢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李寻欢怎么能答应他呢?
  但他又怎么能眼见着他的恩人相思而死。
  而他更不能去求林诗音去嫁给别人,林诗音也绝不会答应。
  他满心痛苦,满怀矛盾,只有纵酒自遣,大醉了五日后,他终于下了决定,那真是个痛苦的决定。
  他决定要让林诗音自己离开他。
  于是他就求林诗音去照顾龙啸云的病,他自己却开始纵情声色,花天酒地,甚至经月的不回家。
  他要造成龙啸云和林诗音亲近的机会。
  林诗音流着泪劝他时,他却大笑着拂袖而去,反而变本加利,居然将京城的明妓小红和小翠带回家来了。
  两年后,林诗音终于心碎,失望。
  她终于选择了对她情深一往的龙啸云。
  李寻欢的计划终于成功了,但这成功却又是多么辛酸,多么痛苦,他怎么能再留在这里看昔日的梅花?
  于是他就将自己的家园全送给林诗音做嫁妆,一个人萧然而去,他决心永远也不再见她。
  可是现在,他却伤了他们的独生子!
  李寻欢独自吞下了这杯苦酒,也咽下了眼泪,缓缓站起来道:“龙四爷在哪里?我随你们去见他。”
  昔日的‘李园’,如今虽已变成了‘兴云庄’,但大门前那两幅御笔亲书的门联却仍在。
  ‘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探花。’
  李寻欢见到这副对联,就象是有人在他的胸口上重重踢了一脚,使得他再也无法举步。
  巴英早已抱着红孩儿冲了进去,秦孝仪也拉着梅二先生大步而入,门口的家丁却都带着诧异的眼色望着李寻欢。
  他们像是在奇怪,这陌生人站在门口发什么呆?

第八章、往事不可追

  但这本是李寻欢自己的家园,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在这里,他曾经渡过一段最幸福的童年,得过最大的荣耀,可是,也就在这里,他曾经亲自将他父母和兄长的灵柩抬出去埋葬。
  又谁能想到此刻他在这里竟变成个陌生人了。
  李寻欢凄然一笑,耳旁似乎响起了一阵凄凉的悲歌:“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垮了。”
  他仔细咀嚼着这其中的滋味,体味着人生的离合,生命的悲歌,更是满怀萧索,玄然欲泣。
  虬然大汉也是神色黯然,悄声道:“少爷,进去吧。”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既已来了,迟早总要进去的,是么?”
  谁知他刚跨上石阶,突听一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往龙四爷的门里乱闯?
  一个穿着锦缎羊皮袄,却敞着衣襟,手里提着个鸟笼的大麻子从旁边冲过来,拦住了李寻欢的去路。
  李寻欢皱眉道:“阁下是……”
  麻子手叉着腰,大声道:“大爷就是这里的管家,我的闺女就是这里龙夫人的干妹妹,你想怎么样?”
  李寻欢道:“噢——既是如此,在下就在这里等着就是。”
  麻子冷笑道:“等着也不行,龙公馆的大门口启是闲杂人等可以随意站着的?”
  虬然大汉怒容满面,但也知道此时只有忍耐。
  谁知那麻子竟又怒骂道:“叫你滚开,难道是作死吗?”
  李寻欢虽还忍得住,虬然大汉却忍耐不住了。
  他正想过去给这个麻子教训,门里已有人高呼道:“寻欢,寻欢,真是你来了吗?”
  一个相貌堂堂,锦衣华服,颌下留着微须的中年人已随声冲了出来,满面俱是兴奋激动之色,一见到李寻欢,就用力捏着他的脖子,嘎声道:“不错,真是你来了……真是你来了 ……”
  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李寻欢又何尝不是满眶热泪,道:“大哥……”
  只唤了这一声“大哥”,他已是语音哽咽,说不出来。
  那麻子见到这光景,可真是骇呆了。
  只听龙啸云不住喃喃道:“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他这句话翻来复去也不知说了多少遍,忽又大笑道:“你我兄弟相见,本该高兴才是,怎地却眼泪巴巴的像个老太婆……”
  他大笑着拥着李寻欢往里走,还在大呼道:“快去请夫人出来,大家全出来,来见见我的兄弟,你们可知我这兄弟是谁么?……哈哈,我说出来包险你们都要吓一跳。”
  虬然大汉望着他们,眼泪也快要流了出来,他心里只觉酸酸的,也不知是悲痛?还是欢喜。
  那麻子这才长长吐出口气,摸着脑袋道:“我的妈呀,原来他就是李……李探花,连这栋房子听说都是他送的,我却不让他进来,我……我真该死。”
  那红孩儿龙小云正被十几个人围着,坐在大厅李的太师椅上,他也明白了他父亲和李寻欢的关系,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但龙啸云刚拥着李寻欢走入了大厅,本来站在龙小云旁边的两条大汉忽然扑了出来,指着李寻欢的鼻子道:“伤了云少爷的,就是你吗?”
  李寻欢道:“不错!”
  那大汉怒道:“好小子,你胆子真不小!”
  两人一左一右,竟向李寻欢夹击而来!
  李寻欢并没有回手,但龙啸云忽然怒喝一声,反手一掌,跟着飞起一脚,将两人都打得滚了出去,怒道:“你们敢对他出手?你们的胆子才真不小,你们可知道他是谁吗?”
  那两人再也想不到马屁竟拍到马腿上。
  一人捂着脸吃吃道:“我们只不过是想替云少爷……”
  龙啸云历声道:“你们想怎样,告诉你们,龙啸云的儿子就是李寻欢的儿子,李寻欢莫说只不过教训了他一次,就算将这畜生杀了,也是应该的!”
  他放声大喝道:“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这件事,若有谁敢再提起这件事,就是成心和我龙啸云过不去!”
  李寻欢木然而立,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龙啸云若是痛骂他一场,甚至和他翻脸,他也许还会觉得好受,但龙啸云却如此重意气,他心里只有更惭愧,更难受!黯然道:“大哥,我实在不知道……”
  龙啸云用力一拍他肩头,笑道:“兄弟,你怎地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这畜生被他母亲惯得实在太不象话了,我本就不该传他武功的。”
  他大笑着呼道:“来来来,快摆酒上来,你们无论谁若能将我这兄弟灌醉,我马上就送他五百两银子。”
  大厅中的人多是老江湖,光棍的眼睛哪有不亮的,早已全都围了过来,向李寻欢陪笑问好。
  突听内堂一人道:“快掀帘子,夫人出来了。”
  站在门口的童子刚将门帘掀起,林诗音已冲了出来。
  李寻欢终于又见到林诗音了。
  林诗音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真正完美无暇的女人,但谁也不能否认她是个美人,她的脸色太苍白,身子太单薄,她的眼睛虽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可是她的风神,她的气质,却是无可比拟的。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使人感觉到她那独特的魅力,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这张脸在李寻欢梦中已不知出现过几千几万次了,每一次她都距离得那么遥远,不可企及的遥远。
  每一次李寻欢想去拥抱她时,都会忽然自这心碎的恶梦中惊醒,他只有躺在他自己的冷汗里,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颤抖,痛苦地等待着天亮,可是天亮的时候,他还是同样痛苦,同样寂寞。
  现在,梦中人终于真实的在他眼前出现了,他甚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他知道这不再是梦。
  可是,他又怎能伸手呢?
  他只希望这又是个梦,但真实永远比梦残酷得多,他连逃避都无法逃避,只有以微笑来掩饰住心里的痛苦,勉强笑道:“大嫂,你好!”
  “大嫂”
  魂牵梦萦的情人,竟已是大嫂,虬然大汉扭转了头,不忍再看,因为只有他知道李寻欢这一声“大嫂”唤得是多么痛苦,多么辛酸。
  他不知道自己若在李寻欢这种情况中时,是否也能唤得出这一声“大嫂”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有勇气来承受如此深的痛苦。
  他若不扭转头去望院中的积雪,只怕早已流下泪来。
  而林诗音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她的心仿佛已全贯注在她的儿子身上。

第九章、何处不相逢

  少年听了李寻欢的话,怔了怔,嘿嘿冷笑道:有趣有趣,阁下的确有趣得很,貂裘上居然还长着眼睛!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这件貂裘上若是没有长眼睛,又怎会看见阁下的宝剑,又怎会躲得过阁下自背后刺来的一剑呢?
  少年脸色立刻变了,一双手已气得发抖。
  龙啸云干咳了两声,大笑道:两位都在说笑,藏剑山庄的少庄主,固然绝不会在乎区区一柄剑,但兄弟你又怎会在乎区区一袭貂裘呢?
  李寻欢动容道:这原来就是游少庄主。
  龙啸云笑道:不错,游兄不但是藏龙老人的公子,也是当代第一剑客天山雪鹰子前辈的唯一传人,两位正是一时之瑜亮,此后一定要多亲近亲近。
  游龙生的眼睛还在瞪着李寻欢,冷笑道:亲近倒不敢,只不过这位朋友高姓大名——
  龙啸云笑道:游兄原来还不认得我这位兄弟,他姓李,叫李寻欢,放眼当今天下,只怕也唯有我这兄弟够资格和游兄你交朋友了。
  李寻欢这名字说出来,游龙生脸色又变了,眼睛盯在李寻欢手里那柄小刀上,久久都未移开。
  李寻欢却似根本未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目中又露出了异样的光芒,嘴里喃喃自语,仿佛在说:果然又是位名家子弟!突见一人冲了进来,厉声道:外面那人是谁杀死的?
  这人颧骨高耸,满面威严,花白的胡子并不密,露出一张嘴角下垂的阔口,更觉得威严沉重,平时也带着三分杀气,正是江湖中人人都对他带着几分畏惧的铁面无私赵正义赵大爷。
  李寻欢笑了笑,道:除了我还有谁?
  赵正义目光如刀,瞪着他,厉声道:是你,我早该想到是你,你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来一片血腥气。
  李寻欢道:那人不该杀?
  赵正义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李寻欢叹道:只可惜他不是梅花盗。
  赵正义怒道:你既然知道他不是梅花盗,为何还要下毒手?
  李寻欢淡淡道:我虽也不想杀他,但也不愿被他杀了,无论如何,杀人总比被人杀好些。
  赵正义道:他先要杀你?
  李寻欢道:嗯。
  赵正义道:平白无故,他为何要杀你?
  李寻欢道:我也觉得很奇怪,正想问问他,只可惜他不理我。
  赵正义大怒道:你为何不留下他的活口?
  李寻欢道:我也很想留下活口,只可惜我手里这柄刀一发出去,对方是活是死,就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了。
  赵正义跺了跺脚,道:你既已出走,为何偏还要回来?
  李寻欢微笑道:只因我对赵大爷想念得很,忍不住想回来瞧瞧。
  赵正义脸都气黄了,指着龙啸云道:好好好,这是你的好兄弟惹下来的祸,别人可管不着。
  龙啸云陪笑道:有话好说,大哥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赵正义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对付一个梅花盗,已经够头疼的了,如今再加上一个青魔伊哭,谁还受得了。
  李寻欢冷笑道:不错,我杀了伊哭的爱徒丘独,伊哭知道了一定会来寻仇,但他要找的也只不过是我一个人而已,赵大爷你又何必替我担心呢?
  龙啸云忽然道:丘独三更半夜的到这里来,显然也没有存什么好心,兄弟你杀他本就杀得不冤,他若我掸见,我只怕也要杀死他的!
  赵正义不等他说完,气得扭头就走。
  游龙生忽然一笑,道:赵大爷毕竟老了,脾气越来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其实伊哭来了又有何妨,在下也正好见识名满天下的探花飞刀。
  李寻欢淡淡道:其实阁下若果有此心,就并不一定要等伊哭来了。
  游在生脸色又变了变,像是想说什么,但瞧了李寻欢掌中的刀一眼,终于什么都没有说,也掉首而去。
  龙啸云想追出去,又站住,摇头叹道:兄弟,你这又是何苦?就算你瞧不起他们,不愿和他们交朋友,也不必得罪他们呀
  李寻欢笑道:他们反正早已认为我是不可救药的了,我得不得罪他们都一样,倒不如索性将他气走,反而可以落得个眼前干净。
  龙啸云道:朋友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好的。
  李寻欢道:但世上又有几个能不负这朋友二字,像大哥你这样的朋友,无论谁只要交到一个已足够了。
  龙啸云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李寻欢的肩头,道:好,兄弟,只要能听到这句话,我就算将别的朋友全都得罪了,也是值得的。
  李寻欢心头一阵激动,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龙啸云皱眉道:这些年来,你的咳嗽——
  李寻欢像是不愿听到他提起这件事,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我现在只想见一个人。
  龙啸云道:谁?
  他浓眉掀动,不等李寻欢回答,又道:是不是林仙儿?
  李寻欢笑了笑,道:大哥真不愧为我的知已。
  龙啸云展颜大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迟早忍不住要想见她的,李寻欢若连天下第一美人都不想见,那么李寻欢就不是李寻欢了。
  李寻欢微笑着,似已默认。
  可是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怕谁也不知道。
  龙啸云已拉着他往外走,笑着道:但你若想到这里来找她,却找错地方了,自从前天晚上的事发生了之后,她晚上已不敢再留在冷香小筑。
  李寻欢道:哦。
  龙啸云道:这两天晚上,她一直陪着诗音在一起,你也正好顺便去看看诗音——唉,她究竟是个女人,你就算去安慰安慰她又有何妨。
  他根本未留意李寻欢目中的痛苦之色,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其实,她也不是不知道云儿的可恶,绝不会真的怪你。
  李寻欢勉强一笑,道:但我们既已来到这里,不如还是到冷香小筑去瞧瞧吧,说不定那林姑娘现在已回来了呢?
  龙啸云笑道:也好,看来你今天晚上若见不到她,只怕连觉都睡不着了。
  李寻欢还是微笑着,也不分辩。
  但他的眼睛却在闪着光,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冷香小筑里果然没有人。
  李寻欢一走进门,又一脚又踏入十年前的回忆里。
  这屋子里的一切竟都和十年前没有丝毫变化,一桌一几,也依旧全都安放在十年前的位置,甚至连桌上的笔墨书籍,都没有丝毫变动,若不是在雪夜,那窗前明月、屋角斜阳,想必也都依旧无恙。
  李寻欢仿佛骤然又回到十年前,时光若倒退十年,他也许刚陪林诗音数过梅花,也许正想回来取一件狐裘为她披上,也许是回来将他们方才吟出的佳句记下,免得以后遗忘。
  但现在李寻欢想去遗忘时,才知道那件事是永远无法遗忘的,早知如此,那时他又何苦去用笔墨记下?
  雪,又在落了。
  雪花轻轻地滴在窗子上,宛如情人的细语。
  李寻欢忍不住长长唷了口气,道:十年了——也许已不止十年了,有时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但等它真过去时,你才会发现它快得令你吃惊。
  龙啸云自然也有很多感慨,却忽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那天好像也在下雪。
  李寻欢道:我——我怎会忘记。
  龙啸云大笑道:我记得那天我们两人几乎将你家的藏酒都喝光了,也是我唯一看到你喝醉的一次,但你却硬是不肯承认喝醉,还要和我打赌,说你可以用正楷将杜工部的《秋兴八首》写出来,而且绝对一笔不茗。
  他忽然在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了一笔,又道:我还记得你用的就是这支笔。
  李寻欢的笑容虽然那么苦涩,却还是笑着道:我也记得那次打赌还是我赢了。
  龙啸云笑道:但你大概未想到,过了十多年后,这笔还会在这里吧。
  李寻欢微笑不语,但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凄凉之意:笔虽然仍在,怎奈已换了主人——
  龙啸云道:说来也奇怪,林仙儿好像早已算准你要回来似的,虽已住到这里好多年了,但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未动过——
  李寻欢淡淡道:她本不必如此做的。
  龙啸云笑道:我们并没有要她这么做,但她却说——
  突听一人唤道:四爷,龙四爷!
  龙啸云推开窗子,皱眉道:我在这里,什么事。
  龙啸云脸色变了变,回头道:兄弟你——
  李寻欢道:我——我还想在这里看看,不知道可不可以?
  龙啸云笑道:当然可以,这本是你的地方,就算林仙儿回来,也只有欢迎的。
  他匆匆走了出去,一走出门,笑容就瞧不见了。
  李寻欢在一张宽大的、铺着虎皮的紫檀木椅上坐了下来,这张椅子,只怕比他的年纪还要大些。
  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总是喜欢爬到这张椅子上来为他的父亲靡墨,他只希望能快长高,能坐到椅子上,那时他心里总有一种奇妙的想法,总是怕椅子也会和人一样,也会渐渐长高。
  终于有一天,他能坐到椅子上了,他也已知道椅子绝不会长高,那时他又不禁暗暗为这张椅子悲哀,觉得它很可怜。
  但现在,他只希望自己能和这张椅子一样,永不长大,也永远没有悲伤,只可惜现在椅子仍依旧,人都已老了。
  老了——老了——
  突听一人轻轻笑道:谁说你老了?
  人还在窗外,但笑声已在屋子里荡漾起一阵温暖之意,她的人虽还未进来,却已将春天带了进来,笑声已然如此,人自然更可想而知了。
  李寻欢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但却只是静静望着那扇门,既没有站起,也并没有说什么。
  林仙儿终于走了进来。
  武林中人的眼睛并没有瞎,她的确是人间绝色,若有人曾用花来描述过她,那人实在是辱没了她。
  世上又有哪种鲜花能及她如此动人?
  她全身虽然没有一处不令人销魂,但最销魂处还是她的眼睛,没有男人能抗拒她这双眼睛。
  这是双令人犯罪的眼睛。
  她的态度却是那么亲切,那么大方,没有丝毫要令人犯罪的意思,看来又仿佛世上最温柔、最纯洁的女孩子。
  但无论她看来像什么,都已无法改变李寻欢对她的印象了,因为李寻欢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她。
  就在那酒店的厨房里,就在蔷薇夫人的×体旁,李寻欢早已领教过她的温柔,她的纯洁!但李寻欢却几乎还是难以想念眼前这女人,就是那天一心要逼他交换金丝甲的神秘美人。
  因为现在她的神情和那天的确就好像是两个人,若不是李寻欢确信自己绝不会看错,那么他就简直不能想念那天那毒辣、淫荡、显然已饱经沧桑的女子,就是眼前这笑得又天真、又甜蜜的小姑娘。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林仙儿眼波流动,柔声道:你为什么闭上眼睛,难道不愿见我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是在回想那天你脱光了衣服时的模样。
  林仙儿的脸似乎红了红,幽幽叹道:我本来希望你认不出我的,可是我也知道希望并不大。
  李寻欢道:我若这么快就将你忘记了,你岂非也会觉得很失望。
  林仙儿嫣然一笑,道:可是你见到我并未吃吃惊,难道你早已想到我是谁了吗?
  李寻欢道:这也许是因为武林中能被称为美人的人并不多吧。
  林仙儿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你见到伊哭的徒弟,就想到了我那双青魔手,见到了游龙生,就想到了我的鱼藏剑,是吗?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我只奇怪,你既然知道我在这里,怎么还敢来见我?
  林仙儿叹息道:咬着嘴唇道:丑媳妇既然难免见公婆,躲着也没有用的,所以,龙四哥一叫我来,我立刻就赶来了。
  李寻欢道:哦?是他要你来的?
  林仙儿又笑了,道:你难道还不懂他的意思?他早就想为我们拉拢了,这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有些对不起你,抢了你的——
  说到这里,李寻欢的脸骤然沉了下来,因为他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但他的脸一沉,林仙儿也立刻停住了嘴。
  她永远不会说别人不爱听的话。
  李寻欢却似乎还在等她说下去,过了半晌,才一字字道:他并没有对不起我,别人都没有对不起我,只有我对不起别人。
  林仙儿脉脉地凝注着他,道:你对不起谁?
  李寻欢冷冷道: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连我自己都数不清。
  林仙儿柔声道:随便你怎么说,我都知道你绝不是这样的人。
  李寻欢道: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林仙儿道:我当然知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你的事了,所以当我知道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时,我兴奋得简直没法子睡觉。
  她轻盈地转了个身,道:你看,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是不是全都和你十年前离开这里时一样?就连你藏在书架里的那瓶酒,我都没有动过,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椰寻欢只是冷冷地望着她。
  林仙儿笑了笑,道:你当然不会知道,但针邓可以告诉你,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感觉到这是你住的地方,有时我甚至觉得你还在这屋子里,坐在这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我,轻轻地陪着我说话。
  她眼波渐渐朦胧,低语着道:有时我半夜醒来,总觉得你仿佛就睡在我身旁,那床上、枕头上,还留着你的气息!
  李寻欢忽然一笑,道:除了我之外,只怕还有别的人吧?
  林仙儿咬了咬嘴唇,道:你以为这屋子还有别人进来过?
  李寻欢淡淡道:这地方已经属于你,你让谁进来都无妨。
  林仙儿道:你以为游龙生、丘独这些人一定进来过,是吗?
  她眼圈似已红了,道:告诉你,我从来也没有让他们走进过这道门,所以他们只有等在梅林中,我若肯让他们进来,丘独和秦重也许就不会死了。
  李寻欢皱眉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让他们进来?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只因为这是你的地方,我要——替你保留着——
  她似乎不知怎么说了。
  李寻欢微微一笑,替她接下去,道:味道?
  林仙儿的脸红了,垂首道:我的意思,你明白么?
  李寻欢笑道:但我却直到现在才知道我身上是有味道——是什么味道?是香?还是臭?
  林仙儿的头垂得更低,道:我对你说了这些话,并不是为了要你耻笑我的。
  李寻欢道:你是为了什么?
  林仙儿道:我的意思你还不知道。
  李寻欢又笑了,道:如此说来,用不着别人拉拢,我也很有希望了。
  林仙儿道:若不是我早已——早已对你——那天我怎么会对你——
  虽然每句话她都只说了一半,但有时话只说一半,比全说出来还要有效得多,也有趣得多。
  李寻欢悠然笑道:原来你那天只是为了喜欢我而那样做的,我还当你是为了金丝甲哩。
  林仙儿道:我——我当然也是为了金丝甲,但对象若不是你,我怎么肯——怎么肯——
  李寻欢笑道:原来你那样做是一举两得。
  林仙儿道:你一定还在奇怪,我为什么那么想要金丝甲?
  李寻欢道:我实在有点奇怪。
  林仙儿道:那只因我想亲手杀死梅花盗!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道:你总该知道,无论谁杀死梅花盗,我都要嫁给他,这话虽是我自己说的,可是其中也有很多苦衷。
  李寻欢笑道:你要亲手杀死梅花盗,难道是为了要你自己嫁给你自己么?
  林仙儿道: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不愿嫁人,所以我若自己杀死梅花盗,就用不着嫁给别人了。
  她忽然抬头凝注着李寻欢,幽幽道:只因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我看得上眼的。
  李寻欢目光也在凝注着她,道:我呢?
  林仙儿红着脸抿嘴一笑,道:你自然是例外。
  李寻欢道:为什么?
  林仙儿小声道:因为佻和别的男人都不同,那些人就像狗一样,无论我怎么对他们,他们还是要死缠着我,只有你——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那么你为何不将金丝甲留在我这里,等我杀死了梅花盗,再嫁给我,这样岂非也一举两得么?
  林仙儿似乎怔了怔,但随即嫣笑道:这在是好主意,我为何没有想起得出?
  李寻欢目光闪动,微笑着道:这么好的主意,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想得出?
  林仙儿似乎听不出他话中讥诮之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道:我知道梅花盗这两天一定会来,明天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李寻欢道:你要我明天也到这里来,是么?
  林仙儿道:你以我为饵,将他引来,反正金丝甲在你身上,你纵然制不住他,他无论如何也伤不了你的,你若制住了他——她又红着脸垂下头,那双眼睛仍在悄悄瞟着李寻欢,嘴里没有说出来的话,已用眼睛说了出来。
  李寻欢眼睛里也在闪着光,笑道:好,明夜我一定来,我若不来,就……
  林仙儿悄悄缩回了手,但细细的指尖仍在李寻欢手背上轻轻地画着圆圈,似乎要圈住李寻欢的心。
  李寻欢忽又笑道:你总算已学乘了。
  林仙儿红着脸道:我本来就很乘。
  李寻欢道:你总算已学会让男人来主动。
  林仙儿喘息忽然急促了,颤声道:但你——你现在不会的——是吗?
  李寻欢凝注着她,目光仍是那么冷静,就像是一湖秋水,嘴里却已露出了并不冷静的笑容,道:怎知道我不会?
  林仙儿吃吃地娇笑起来,道:因为你是个君子,是吗?
  李寻欢淡淡笑道:我平生只做过一次君子,那次我后悔了三天。
  林仙儿娇笑着,似乎想逃走。
  但李寻欢已一把拉住了她,笑道:原来你不但学会了让男人主动,还学会了逃。
  林仙儿嘤咛一声,喘息着道:这全是你教我的,是你教我该如何勾引你,是吗?

 

 

第十章、十八年旧怨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教得太多,你也学得太快了。
  他忽然推开了她,拍了拍衣裳站起来,瞪着窗子道:今天的戏已演完了,阁下若是还未看够,明天请早吧。
  窗外传来了嗤的一声冷笑,一人道:阁下的手段果然高明,但望阁下的飞刀也同样高明才好。
  说到后面一句话,语声已远在十丈开外。
  林仙儿变色道:是游龙生。
  李寻欢悠然道:你怕他吃醋?
  林仙儿目中露出了狠毒之意,冷笑道;他凭什么吃醋?——想不到这种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也会做这种不要脸的事,以后我若再理他才怪。
  李寻欢微笑道:你不怕他将鱼藏剑要回去。
  林仙儿道:我就算将鱼藏剑丢在他面前,他也不敢捡的。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抿嘴一笑,道:我早就说过,这种人就像狗一样天生的贱骨头,你越打他骂他,他要跟在你后面摇尾巴。
  李寻欢道:有条狗跟在后面摇尾巴,也满有趣的。
  林仙儿拉住他的手,道:你难道真是要走了!为什么不多坐坐?
  李寻欢笑道:我若再坐下来,等到狗来咬我一口,那就无趣了。
  林仙儿道:哼,他敢——
  话未说完,只听游龙生远远道:这边的戏演完了,那边又有戏开锣,阁下不想去看看吗?
  李寻欢失笑道:你看,我早就知道他绝不会让我再坐下去的。
  林仙儿恨恨道:讨厌鬼。
  她忽又一笑,拉着李寻欢的手道:但我们还有明天,明天晚上莫忘了早些来。
  游龙生已走了,但李寻欢一出梅花林,就听得远处传来了一阵×怒骂声和拳风激荡声。
  他已听出其中有那大汉的声音,立刻一×衣襟,燕子三抄水,只三个起落,已赶了过去。
  假山后也有三间明轩,这时轩前的空地上正有两人在恶斗,两人俱是拳风刚猛,震得四下积雪漫天飞起。
  只听大汉怒喝着道:姓秦的,你自命侠义,其实却一文也不值,你儿子伤重不治,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你怎能对他下毒手?
  和他动手的人,正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此刻也怒吼着道:你算什么东西,也不问自己是什么身份,居然敢来管老夫的闲事,老夫索性连你也一齐废了!
  龙啸云正在一旁跺着脚相劝,游龙生却在负手旁观。
  李寻欢燕子般掠了过去,龙啸云立刻迎上来,跺脚道:兄弟,你快劝劝他们吧,梅花盗还未现身,自己人却先打起来了,这——这算什么呢?
  游龙生冷笑道:这就叫强将手下无弱兵,想不到李探花的门下奴也有这么大的本事,果然是凶得很,凶得很——-
  李寻欢淡淡道:不错,他的确凶得很,但别人若不想惹他,他也绝不会凶的。
  他不让游龙生再说话,就转向龙啸云道:这是怎么回事?
  龙啸云叹道:就因为秦重伤重不治,所以秦三哥——
  李寻欢皱眉道:他自己儿子伤重不治,难道就迁怒在梅二先生身上。
  龙啸云苦笑道:他们父子情深,秦三哥自然难免悲痛,一时失手伤了梅二先生,但伤的也并不太重。李寻欢冷笑了笑,什么话都不说了。
  龙啸云:你劝劝他吧,我知道他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李寻欢冷冷道:我为何要劝他,他若不出手,我也要出的物。
  龙啸云怔了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只见那大汉拳风虎虎,拳拳都是奋不顾身的招式,招式虽未必精妙,那一股杀气却令人心惊。
  秦孝仪竟似已被逼得透不过气来。
  游龙生冷笑着又道:尊仆的这种招式,倒的确少见得很。
  李寻欢道:哦?
  游龙生道:他每招发出,好像都准备先挨别人一拳,这种拳法倒实在令人有些看不懂。
  李寻欢淡淡道:其实这道理也简单得很。
  游龙生道:哦?
  李寻欢道:只因别人打他一拳,他根本不在乎,他若打别人一拳,那人只怕就吃不消了。
  游龙生脸色变了变,还未说话,突听一人怒吼道:好个狗仗人势的奴才,竟敢以下犯上,待老夫来教训教训你!
  吼声中,赵正义已飞也似地赶来。
  他正想向那大汉扑过去,突听李寻欢冷冷道:若有人想以二对一,以多欺少,在下的飞刀只好出手!赵正义身形立刻顿住,再也不敢伸出一拳,大怒道:你带来的奴才以下犯上,你非但不管教他,反而还来助长他的气焰,你以为江湖中已没有公道了么?
  李寻欢淡淡道:什么叫江湖公道?难道两个打一个才算是公道?
  赵正义厉声道:你要知道这不是比武较技,而是替你管教奴才!
  李寻欢道:他一向用不着别人管教,但赵大爷若是也想和他过过招,不妨就将秦三爷换下来,自己上去动手。
  赵正义怒:他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动手!
  李寻欢悠然道:他的确不是东西,他是人。
  他望着赵正义笑了笑,道:赵大爷你难道是东西?
  赵正义脸上一阵青一阵黄,鼻子都似已气歪了。
  到了这种时候,龙啸云也不能不说话了,但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震,两拳相击,秦孝仪的人已几?乎被震得飞了出去,踉呛着跌倒在地。
  赵正义和龙啸云双双抢过去扶起了他,大汉厉声道:还有谁想教训我的,请出手吧。
  游龙生负手冷笑道:看来今日主子非但教训不了奴才,奴才反而要教训主子了。
  只见秦孝仪喘息着在赵正义耳畔说了几句话,赵正义忽然长身而起,目光灼灼,瞪着那大汉道:想不到朋友你居然一身江湖罕见的横练功夫,连老夫都小看了你,难怪三爷一时不察,要被你暗算了。
  大汉冷笑道:你们若败了,就是受人暗算,我若败了,就是学艺不精,这道理我早已明白得很,你不说也罢。
  赵正义怒道:姓铁的,老夫念你是条汉子,有心保全你,你休想不知好歹。
  大汉脸色变了变,昂然道:铁某没有赵大爷保住,也活到现在了,正觉得已活得有些不耐烦,赵大爷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吧!
  赵正义瞪着他,眼睛里似已冒出火来,冷笑,很好——-
  他一连说了五六句很好,扶起秦孝仪就走。
  龙啸云抢先一步,赔笑道:各位有话好说,又何必——
  秦孝仪仰天打了个哈哈,惨笑道:我父子两人俱已栽在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
  龙啸云后退一步,垂下了头,不住擦汗,等他再抬起头时,秦孝仪和赵正义已走得很远了。
  李寻欢长叹道:大哥,我一回来,就为你惹了这么多麻烦,我——我早知——
  龙啸云忽然大笑道:兄弟,别说这种话,咱们弟兄儿时怕过麻烦。
  李寻欢勉强一笑,道:兄弟,可是,我也知道大哥你很为难——
  龙啸云笑道:兄弟,你用不着顾忌我,无论你怎么做,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李寻欢胸中一阵热血上涌,热泪几乎已夺眶而出。
  龙啸云瞧了那大汉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临时却改口道:天已快亮了,梅花盗今天晚上想必已不会再来,你们旅途劳顿,还是早些下来吧。
  李寻欢道:是
  龙啸云道:我已叫人将听竹轩替你打扫干净了,但你若还是想住在老地方,我可以请仙儿暂时搬去和诗音一块儿住。
  李寻欢道:用不着,听竹轩就很好。
  龙啸云又瞧了那大汉一眼,但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不过面上已不禁露出了忧郁之色,显得心事重重。
  风吹着竹林,宛如浪涛。
  夜半听竹,纵然很快乐的人也会觉得凄凉萧索,何况一别十余年,返来时心事已成灰的李寻欢呢?
  一灯如豆,灯光下看来,他眼角的皱纹似更深了。
  大汉黯然危坐,正也是心事如潮,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嗄声道:少爷,我恐怕已不得不走了。
  李寻欢动容道:你要走?你也要走?
  大汉黯然道:我身受少爷你们父子的大恩,本来已决心以这劫后的残生来报答少爷的恩情,可是现在——
  静夜中,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马嘶。
  大汉凄笑道:赵正义他们显然已看出了我的来历,现在只握已去通知我的仇家,我本已未将生死放在心上,倒也不怕他们,可是——
  李寻欢道:可是你却怕连累了我,是吗?
  大汉叹叹道:我也知道少爷你不是怕被连累的人,可是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其中曲折本是在我,我怎么能让少爷陪着我一起受人耻骂。
  李寻欢默然半晌,长叹道:那是你一时的无心之失,这十八年来,你受的苦已是足够弥补了,他们也不能逼人太甚。
  大汉惨笑道:少爷你虽然这么想,但别人却不会这么想,江湖中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他不等李寻欢说话,接着又道:何况,我还要去看看那位梅二先生,他负伤后一怒而去,是否能走得远,还说不定,无论如何,他总是冲着我们才来的。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黯然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大汉长叹道: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可是——
  他忽然一笑,道:可是我绝不会走得很远的,每到风清月白的晚上,我说不定还会携酒而来,找少爷你共谋一醉。
  李寻欢霍然长身而起,道:一言为定?
  大汉道:一言为定!
  两人目光相对,都已不觉热泪盈眶,于是两都扭过了头——英雄们的别离,有时竟比小儿女的分离更令人断肠,因为他们纵有满怀别绪,只是谁也不愿说出口来。
  李寻欢只是淡淡道: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但你总得让我送你一程。
  长街如洗,积雪昨夜已被扫在道旁。
  一块块粗糙的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来,仿佛一块青玉,远处已有市声传来,大地已渐渐苏醒。但天色还是暗得很,看来今天还是不会有阳光。
  这条街也静得很,虽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鸡啼和李寻欢的咳嗽声,却还是打不开这令人窒息的静寂。
  大汉忽然停了脚步,勉强笑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少爷你——你还是回去吧。
  李寻欢又走了几步,才缓缓停下,望着长街尽头一侏孤独的枯树,痴痴地出了半天神,终于缓缓转回身,道: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
  大汉点了点头,嗄声道:少爷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
  他不再去望李寻欢,低头头自李寻欢身旁走过去,走出了十几步,忽又停下,转身道:少爷你若是没有别的事,还是在这里多住些时候吧,无论如何,龙大爷的确是条好汉子,好朋友。
  李寻欢仰天叹道:得友能如龙啸云,去复何恨!
  大汉道:少爷若已决定住下,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找少爷的。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我会住下来的,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果然在笑着,但笑得却是那么。
  大汉骤然转身,咬紧牙关大步冲了出去。
  天色渐明,雪意也越来越浓了。
  死灰色的苍穹,沉重得似已将压了下来,可是大汉的心情却比这天色更灰黯、更沉重。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逃的,总之他现在又要开始重度那无穷无尽的逃生生活了,他已和李寻欢逃亡了十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场梦,却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还有李寻欢和他在一起,他还有个人可以照顾,他的心情至少还有寄托。
  而现在,他却已完全孤独。
  他若是个懦夫,也许反而不会逃,因为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这种孤独的逃亡生活更痛苦。
  甚至连死亡都没有!
  那种绝望的孤独,实在能逼得人发疯。
  但他却非逃不可,眼看李欠似乎又可以安定下来,他只有走,他无论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连累了李寻欢。
  理在,他本该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今后的去向,他却不敢让自己静下来,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他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发现已到了一个菜场里,他自己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到过多少种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贩夫走卒住的大杂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闺阁,下至花几十枚大钱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馆。最冷的地方他到过--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的黑龙江;最热的地方他到过——把鸡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鲁番。
  他曾在泰山绝顶看宵日出,也曾在无人的海滩上看宵日出,他曾经被钱塘的飞潮打得全身湿透,也曾大漠上的烈日晒得嘴唇干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远未开化的土人一起吃过血淋的生肉。
  可是到菜场来,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经历。
  在冬天的早上,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比菜场人更多、更热×的地方了,无论谁走到这里都再也不会觉得孤独寂寞。
  这里有抱着孩子的妇人,带着拐杖的老妪,满身油腻的厨子,满头刨花油香气的俏×头 ——-
  各式各样不同的人,都提着菜篮在他身旁挤来挤去,和卖菜的村妇、卖肉的屠夫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
  空气中充满了鱼肉的腥气、炸油条的油烟气、大白菜的泥土气,还有鸡鸭身上发出的那种说不出的骚臭气。
  突听前面一人直着嗓子吼道:买肉买肉,买新鲜的肉——
  这声音刚响起来,就被一阵惊呼打断了。
  接着,前面的人都惊呼向后退了回来,大人们一个个脸如死灰,孩子们更是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
  后面的人纷纷在问道:什么事?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从前面逃回来的人喘息着道:有人在卖肉。
  后面的人笑了道:这里至少有几十个人在卖肉,有什么害怕的?
  前面的人喘息着气道:但这人卖的肉却不同,他卖的是人肉。
  有这种怪事发生,谁还肯走呢?
  大汉皱了皱眉,分开人群走过去。
  他脸上也立刻变了颜色,看来竟似比任何人都吃惊。
  最大的一家肉案旁系着招牌,上面写着:黄牛白羊,现杀现卖。
  肉案后面站着个又高又大又胖的独眼妇人,手里拿着柄车轮般大小的剁骨刀,满脸都是横肉,一条刀疤自戴着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划到嘴角,不笑时看来也仿佛带着三分诡秘的狞笑,看来活像是凶神下凡,哪里像是个女人。
  肉案上摆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人身上的衣服已被剥光,露出了一身苍白得可怜的皮肤,一条条肋骨,不停地发着抖,用两条枯瘦的手臂抱着头,缩着头伏在肉案上,除了皮包着骨头之外,简直连一两肉都没有。
  独眼妇人左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右手高举着剁骨刀,独眼里凶光闪闪,充满了怨毒之意,也充满了杀机。
  独眼妇人瞪了大汉几眼,才狞笑着道:大爷可是来买肉的么?
  大汉似已呆住了,全未听到她在说什么。
  独眼妇人格格笑道:货卖识家,我早就知道这块肥羊肉除了大爷你之外,别人绝不会买,所以我早就在这里等着大爷你来了。
  大汉这才长长叹出口气,苦笑道:多年不见,大嫂你何苦——
  独眼妇人忽然呸的一声,一口痰弹丸似地飞出动,不偏不倚,正吐在大汉的脸上。
  那妇人已怒吼着道:大嫂?谁是你这卖友求荣的畜生的大嫂!你若再叫钱声大,我就先把你舌头割下来。
  大汉脸上阵青阵白,竟不敢还嘴。
  妇人冷笑道:你出卖了翁天杰,这些年来想必已大富大贵,发了大财的人,难道连几斤肉都舍不得买吗?
  她忽然一把揪起了肉案上那人的头发,狞笑道:你若不买,我只好将他剁了喂狗!
  大汉抬头一瞧,失声道:梅二先生,是你?
  肉案上那人似已骇得完全麻木,只是直着眼发呆,口水不停在沿着嘴角往下流,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大汉嗄声道:我要买他整个人
  妇人厉声道:你若要买他整个人,你就得跟着我走!
  大汉咬了咬牙,道:好,我跟你走!
  妇人又瞪了他半晌,狞笑道:你乘乘地跟着我走,就算你聪明,我找了你十七年八月才将你找到,难道还会再让你跑了么?大汉仰天长叹了一声,道:我既已被你找到,也就不再瞳了!
  山麓下的坟堆旁,有间小小的木屋,也不知是哪家看坟人的住处,在这苦寒严冬中,连荒坟中的孤鬼只怕都已被冷得藏在棺材里不敢出来,看坟的人自然更不乱躲到哪里去了。
  但此刻,却有个人已在这屋里逗留了很久。
  这人就盘坐在地下,痴痴地望着这坛子在出神。
  这时他眼睛里充满了悲愤怨恨之色,痴痴地也不知在想什么,地上早已结了冰,他似也全不觉得冷。过了半晌,木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这人立刻握住了斧柄,沉声道:谁?
  木屋外传入了那独眼妇人沙哑而凌厉的语声:是我!
  这人神情立刻紧张起来,嗄声道:人是不是在城里?
  独眼妇人道:老乌龟的消息的确可行,我已经将人带回来了!
  过了半晌,那人忽然转过身,噗地跪了下去,目中早已热泪盈眶,久久无法站起。
  忽然间,门外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独眼妇人沉声道:什么人?
  门外一个破锣般的声音道:是老七和我。
  这两人一个是满脸麻子的大汉,肩上担着大担的菜,另一个长得瘦瘦小小,却是个卖臭豆干的。
  此刻两人狠狠瞪了大汉一眼,卖白菜的麻子一把揪住他,厉声道:姓铁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独眼妇人沉声道:放开他,有什么话等人来齐之后再说也不迟。
  麻子咬了咬牙,终于放开手,向桌上那黑坛子叩了三个头,目中已不禁泪落如雨。
  半时辰之内,又陆续来了三个人,一个肩背药箱,手提虎掌,是个走江湖卖野药的郎中。
  另一个满身油腻,挑着副担子,前面是个酒坛,后面的小纱橱里装着几只粗碗、几十只鸭爪鸭翅膀。还有一个却是个测字卖卜的瞎子。
  这三人见到那大汉,亦是满面怒容。外面雪光反映,天色还很亮,屋子里却是黑黝黝的,充满了一种阴森凄惨之意,这七人盘膝坐在地上,一个个都铁青着脸,紧咬着牙,看来就像是群鬼,从地狱逃出来复仇的。
  大汉亦是满面悲惨之色,垂首无话。
  独眼妇人忽然道:老五,你可知道老三能不能赶得到?
  那卖酒的胖子道:一定能赶得到,我已经接到他的讯了。
  独眼妇人皱眉道:既是如此,他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来?
  那卖卜的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们已等了十七年,岂在乎再多等这一时半刻。
  独眼妇人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十七年,十七年——-
  她这连说了七八遍,越说声音越悲惨。
  这十七年日子显然不是好过的,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泪!七个人的眼睛一齐瞪住大汉,目中已将喷出火来。
  那卖卜的瞎子又道:这十七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重见铁某人一面,只可惜现在——
  他苍白的脸上,肌肉一阵抽缩,嗄声道:他现在已变成什么模样?老四,你说给我听听好吗?
  卖野药的郎中咬了咬牙,道:看起来他还是跟十七年前差不多,只不过胡子长了些,人也胖了些?
  瞎子仰面一阵惨笑,道:好,好——姓铁的,你可知道我这十七年来,日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身子康健,无病无痛,看来老天果然没有叫我失望。
  独眼妇人咬牙道:他出卖了翁天杰,自然早已大富大贵,怎会像我们这样过的是连猪狗都不如的日子——-
  她指着那卖酒的道:安乐公子张老五竟会挑着担子在街上卖酒,易二哥已变成瞎子- 这些事,你只怕都没有想到吧?
  大汉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张开,他只怕一张开眼睛,热泪就会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十七年——-十七年——-
  这十七年他所忍受的苦难,又有谁知道?
  突然屋子外一人大呼道:大嫂-大嫂——我有好消息——

第十一章、天外来救星

  独眼妇人听有人在屋子外面呼叫,抢了出去,皱眉道:什么事如此大惊小怪的?
  那人道:我方才见到铁面无私赵正义,他说那姓铁的就在——-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推门走了进来,说到这里,忽然怔住,因为他已发现要找的人就在屋子里。
  独眼妇人格格笑道:你想不到吧!
  那人长长吐出口气,道:赵正义说他在龙啸云家里,想不到——-
  他一把抓住独眼妇人的手,道:大嫂,你们是怎会找到他的?
  独眼妇人道:这是龙神庙老乌龟来报的讯,说他已和李寻欢往这条路上走来了,我们一路寻到这里,本还碍着李寻欢,不便妄动,谁知他竟和李寻欢分了手。
  瞎子阴恻恻笑道:这就叫天夺其魂,鬼蒙了他的眼睛!
  最后赶到的那人疾装劲服,八个人中只有他不改江湖豪客的打扮,身后斜背一柄梨花大枪,比他的人还高出半截。
  过了很久,那江湖客一跃而起,瞪着大汉大喊道:铁传甲,你还认得我么?
  铁传甲点了点头,黯然道:你好——
  那江湖客应声道:我当然很好,边浩平生不做亏心事,也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不敢见人,日子至少总比你过得开心些!
  麻子怒道:三哥,你还跟他×嗦什么?快开了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来祭大哥在天之灵,不就完了么?
  边浩沉着脸道:老七,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兄弟要杀人,总要杀得光明正大,不但要叫天下人无话可说,也要叫对方口服心服。
  瞎子悠然道:不错,我们既已等了十七年,又岂在乎多等一时半刻。
  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别人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独眼妇人道:那么老三,你的意思还想怎么样呢?
  边浩道:我们不但要先将话问清楚,还要找个外人来主持公,若是人人都说铁某人该杀,那时再杀他也不迟。
  麻子跳了起来,大吼道:还要问个鸟,我就不信还有人会说他做的事不该杀!
  瞎子冷冷道:既然没有人会说他不该杀,问问又有何妨?
  麻子咬了咬牙,厉声道:你——你想找谁来主持公道?
  边浩道:我们找的人非但要绝对大公无私,而且还要和中原八义及铁传甲双方都全无关系。
  独眼妇人皱眉道:你找的究竟是谁,快说吧。
  边浩道:第一位就是铁面无私赵正义,此人可算是——-
  铁传甲忽然惨笑道:你们用不麻烦了,快杀了我就是!我自问昔年确有对不起翁天杰之处,如今死而无怨!
  独眼妇人冷笑道:听他的口气,好像对赵正义还有所不满——
  瞎子淡淡道:赵正义既然曾找过老三报告他的行踪,自然和他有些过节,又怎会为他主持公道?
  边浩道:纵然如此也无妨,除了赵正义之外,我还找了两个人。
  瞎子道:哦?
  边浩道:这两人一个是在大观楼说铁板快书的老先生,可说是此道第一名家,却和江湖中人全无关系,另一个是初出江湖的少年——
  独眼妇人道:初出江湖的毛头小伙子,懂得什么?
  边浩道:此人虽然初出江湖,但性格刚强,一介不取,可说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我和他相识虽才两天,但确信他绝不是油滑的小人!
  独眼妇人冷笑道:相识方两天,就能看得出他是不是好大了么?看来你这么喜欢乱交朋友的脾气,竟到今天还未改。
  她忽然怒吼着道:昔年若不是你将这姓铁的带回来,说他是好人,我们又怎会和他交朋友,翁天杰又怎会死春也手里?
  边浩垂下了头,也不敢说话了。
  瞎子却道:无论如何,找几个人来作公证,这主意总是不错的,中原八义总不能胡乱杀人。
  他笑了笑,又道:老三既然已将人家请来了,我们总不能让人家站在雪地里喝西北风吧。
  独眼妇人动容道:人已经来了?
  边浩苦笑道:我本来是想他们一下请到龙啸云那里去,当着大家的面,将此事作一了断的,不想大嫂已将铁某找来了。
  独眼妇人默默半晌,霍地拉开了门,大声道:三位既已来了,就请进来吧。
  铁传甲抱定主意,再也不肯睁开眼睛,此情此景,他实在不愿再看那铁面无私赵正义一眼。
  他已抱定主意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说。
  只听脚步声音,果然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第一人脚步沉稳,下身显然很有功夫,南拳北腿,赵正义是北方豪杰,功夫大半都在两条腿上。第二人的脚步很重,却很浮,走进来时,还在轻轻喘着气,这人身上就算有武功,也好不到哪里去。铁传甲并没有听到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难道第三个走路时居然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那瞎子似乎站了起来,传声道:为了在下兄弟昔年的一点恩怨,无端劳动三位的大驾,已是不该,又害得三位在风雪中枯候多时,更是该死,但请三位恕罪。
  他说话的声音永远不急不徐、冷冷淡淡,谁也听不出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意存讥讽。
  只听得赵正义的声音道:我辈为了江湖公道,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易二先生何必客气。
  这人只要一开口,就是光明堂皇的话,但这种话铁传甲早已听腻了,简直想作呕。
  又听见一个很苍老却又很清朗的声音道:老朽虽不过是个说书的,但平日说的也是江湖侠士们风光霁月的行径,心里更久已仰慕得很,今日承蒙各位看得起,能到这里来,更是三生有幸。
  瞎子冷道:只望阁下回去后,能将这件事的是非曲折,向天下人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兄弟就得益非浅了。
  那说书的赔道:这一点老朽更是义不容辞,老朽必定会将今日所见,一点不漏地说出来,边三爷找老朽来参与此事,也就是这意思。
  铁传甲这才知道边浩找这人来的用意,他也不禁在暗中佩服边浩办事之周密,什么事都想到了。
  突听独眼妇人道:不知这位朋友贵姓大名,能否见告?
  这句话显然是对第三个人说的。
  但第三个人并没有开腔,边浩却道:这位朋友素来不愿让别人知道他的姓名——
  瞎子冷冷道:他的姓名和这件事并没有关系,他不愿说,我们也不必问,可是我们这些人的姓名,他却不能不知道。
  边浩立刻就道:我们本有八兄弟,昔年承江湖抬爱,氢我们叫做中原八义,其实这也不过是朋友的抬爱——
  瞎子忽又截口道:这并不是朋友们的抬爱,我兄弟武功虽不出名,相貌更不惊人,但平生做的事,莫不以义气为先,绝没有见不得人的。
  赵正义大声道:中原八义,义薄云天,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那说书的也拍手道:中原八义,好响亮的名字,这位老先生想必就是大义士了。
  瞎子道:我是老二,叫易明湖,昔日人称神目如电,可是现在——-
  他惨笑了几声,嗄声道:现在我的名字叫有眼无珠,你记住了吧。
  说书的赔笑道:在下怎会忘记。
  卖野药的郎中道:我三哥宝马神枪边浩你已见过了,我行四,叫金风白。
  说书的道:听阁下口音,好像是南阳府的人。
  金风白道:正是。
  说书的道:南阳府一贴堂金家药铺,是几十年的老字号,老朽小时也曾吃过一帖堂的驱虫散,不知阁下——
  金风白惨笑道:连万牲园的少东都已在卖鸭脚,还提什么一帖堂呢?
  说书的失声道:万牲园?莫非张老善人的公子也在这里?
  金风白道:嗯。
  说书的道:是哪一位?
  那卖酒的道:就是我这卖鸭脚的。
  说书的长长吸了口气,似乎不胜惊讶,又不胜感慨。
  麻子抢着道:我是老七,叫公孙雨,因为我的麻子比雨点还密。
  卖臭豆干的道:我是老八,叫赴汤蹈火西门烈,现在果然是一头挑油汤,一头挑烈火,卖的却是臭豆腐干。
  说书的道:不知大义士在哪里?
  公孙雨道:我大哥义薄云天翁天杰已被人害死,这是我大嫂——
  独眼妇人道:我的名字可不好听,叫女屠户翁大娘,但你还是好好记着。
  说书的陪笑道:老朽虽已年老昏庸,但自信记性还不错。
  翁大娘道:我们要你将名字记住,并不是为了要靠你来扬名立字,而是要借你的嘴,将我们的血海深仇说出来,让江湖中人,也好知道其中真相。
  说书的道:血海深仇?莫非翁大义士——-
  公孙雨压声道:这人叫铁甲金刚铁传甲,害死我大哥的就是他!
  金风白道:我兄弟八人情如手足,虽然每人都有自己的事,但每年中秋时都要到大哥的庄子里去住上几个月。
  张承勋道:我兄弟八人本来已经够热闹了,所以一向没有再找别的朋友,那一年三哥却带了个人回来,还说这人是个好朋友。公孙雨恨恨:这人就是忘恩负义、卖友求荣的铁传甲!
  金风白道:我大哥本就是个要朋友不要命的人,见到这姓铁的看来还像是条汉子,也就拿他当自己朋友一般看待,谁——他却不是人,是个畜生!
  张承勋道:过完年后我们都散了,大哥却硬要留他多住两个月,谁知他竟在暗中勾结了我大哥的一些对头,半夜里闯来行凶,杀了我大哥,烧了翁家庄,我大嫂虽然侥幸没有死,但也受了重伤。
  翁大娘嘶声道:你们看见我脸上这刀疤没有?这一刀几乎将我脑袋砍成两半,若不是他们以为我死了,我也难逃毒手!
  公孙雨吼道:那时翁家庄的人全都死尽死绝,就没有人知道是谁下的毒手,你倒说,这人的心黑不黑?手辣不辣?
  金风白道:我兄弟知道了这件事后,立刻抛下了一切,发誓要找到这厮为大哥报仇,今日总算皇天有眼——皇天有眼——
  翁大娘压声:现在我们已将这件事的始末说了出来,三位看这铁的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赵正义沉声道:此事若不假,纵将铁传甲千万万剐,也不为过。
  公孙雨跳了起来,怒吼道:此事当然是真的,一字不假,不信你们就问问他自己吧!
  铁传甲咬着牙关,嗄声道:我早已说过,的确愧对翁大哥,死而无怨。
  公孙雨大呼道:你们听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这是他自己说的!
  赵正义厉声道:他自己既已招认,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说书的叹息:老朽也读过三国,说过岳传,但像这种心黑手竦、不忠不义的人,只怕连曹操和秦桧还望尘莫及。
  翁大娘道:既是如此,三位都认为铁传甲是该杀的了!
  说书的道:该杀!
  赵正义道:何止该杀,简直该将他乱刀分×,以谢江湖!
  突听一道:你口口声声不离江湖,难道你一个人就代表江湖么?
  这声音简短而有力,每个字都像刀一样,又冷,又快——-
  在这般屋子里,他至今才第一次说话,显然他就是那走路像野兽般,可以不发出丝毫声音来的第三个人了。
  铁传甲心里一跳,忽然发现这声音很熟悉。
  他忍不住张开眼来,就发现坐在赵正义和一个老者中间的,就是那孤独而冷漠的少年阿飞。
  飞少爷?你怎会到了这里?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声来,但他却只是更用力地咬紧了牙关,没有说出一个字。
  赵正义却已变色:朋友你难道认为这种人不该杀么?
  阿飞冷冷道:我若认为他不该杀,你们就要将我也一同杀了,是不是?
  易明湖缓缓道:我们将朋友请来,就是为了要朋友你主持公道,只要你说出此人为何不该杀,而且说得有理,我们立刻就放了他也无妨。
  赵正义厉声道:我看他只不过是无理取×而已,各位何必将他的的话放在心上。
  阿飞望着他,缓缓道:你说别人卖友求荣,你自己岂非也出卖过几百个朋友,那天翁家庄杀人的,你岂非也是其中之一,只不宗翁大娘没有见到你!
  中原八义都吃了一惊,失声道:真有此事?
  阿飞道:他要杀这姓铁的,只不过是杀人灭口而已!
  赵正义本来还在冷笑着假作不屑状,此刻也不禁发急了。
  大怒道:放你妈——-
  他急怒之下,几乎也要和公孙雨一样骂起粗话来,蛤屁字到了嘴边,忽然想起这句话骂出来并没有效。
  而他冷笑着说话: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也学会了血口喷人,好在你这片面之词,没有人相信!
  阿飞道:片面之词?你们的片面之词,为何就要别人相信呢?
  赵正义道:铁某自己都已承认,你难道没有听见。
  阿飞道:我听见了。
  这四个字未说完,他腰畔的剑已抵住了赵正义的咽喉!
  赵正义身经百战,本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但这次也不知怎地,竟未看出这少年是如何拔的剑!
  他只觉眼前一花,剑尖已到了自己咽喉,他既无法闪避,更连动都不敢动了,嗄声道:你——你想怎样?
  阿飞道:我只问你,那天到翁家庄去杀人,你是不是也有一份!
  赵正义怒道:你疯了。
  阿飞缓缓道:你若再不承认,我就杀了你!
  这句话他说得平平淡淡,就好像是在说笑似的。
  赵正义满脸大汗黄豆般滚了下来,颤声道:我——我
  阿飞道:你这次回答最好小心些,千万莫要说错了一个字。
  阿飞腰上插着的那柄剑,人人都早已看见了,人人都觉得有些好笑,但现在,却没有人再觉得好笑了。
  阿飞缓缓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绝不会有第二次——我问你,翁天杰是不是你害死的?
  赵正义望着他那双漆黑得看不到底的眸子,只觉自己的骨都已冰冷,竟不由自主地颤声道:是
  这是字自他嘴里说出来,中原八义俱都耸然变色。
  阿飞忽然一笑,淡淡道:各位不必生气,翁天杰之死,和他并没有丝毫关系。
  中原八义又都怔住了。
  阿飞道:他只不过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一个人在被逼时说出来的话,根本就算不得数的。
  中原八义纷纷喝道:我们几时逼过他?
  你难道还认为这是屈打成招么?
  他若有委屈,自己为何不说出来?
  纷乱中,只听易明湖缓缓道:铁传甲你若认为我兄弟冤枉了你,此刻正好向我兄弟解释!
  这话声虽缓慢,但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竟将所有的怒喝声全都压了下去,此人双目虽盲,但内力之深,原都还在别人之上。
  铁甲紧咬着牙关,满面俱是痛苦之色。
  翁大娘道:你若是无话可说,就表示自己招认了,咱位可没有用刀逼着你。
  铁传甲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飞少爷,我实在无话可说,只好×负你一片好心。
  阿飞道:无论他说不说话,我都不想念他会是卖友求荣的人。
  公孙雨怒吼道:事实俱在,你不信也得信。
  翁大娘冷笑道:他不信就算了,咱们何必一定要他相信?
  金风白道:不错,这件事根本和他没有关系。
  阿飞道:我既已来了,这件事就和我有关系了。
  翁大娘怒道:你算哪棵葱,敢来管咱们的闲事!
  那樵夫大吼道:老子偏要伤伤了他,看你小子怎么样。
  这人说话最少,动手却最快,话音末了,一柄斧头已向铁传甲当头砍了下去,风声虎虎,立劈华山!他昔年号称立劈华山,这一招乃是他的成名之作。铁传甲木头人般坐在那里,纵有一身铁布衫的功夫,眼见也要被这一斧劈成两半。
  那说书的惊呼一声,只道他立刻就要血溅五步。
  谁知在这时,突见剑光一闪,砰的一声,好好的一把大斧竟然断成两截,斧头当的跌在铁传甲面前。这变化虽快,但中原八义究竟都不是饭桶,每个人都瞧得清清楚楚,大家都不禁为之面色惨变,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只见阿飞手里的剑一偏,手握剑背托着了那樵夫的下巴。
  那樵夫仰天一个筋斗摔出,人也疼得晕了过去。
  方才阿飞一剑帛住了赵正义,别人还当他是骤出不意,有些侥幸,现在这一剑使出,大家才真的被骇得发呆了。
  他们几乎不信蔬有这么快的剑!
  阿飞此时却已若无其事地拉起了铁传甲的事,道:走吧,我们喝酒去
  铁传甲竟身不由已地被他拉了起来。
  公孙雨、金风白、边浩三个人同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金风白嘶声道:朋友现在就想走了么?只怕没这么容易。
  阿飞淡淡道:你还要我怎么样?一定要我杀了你么?
  易明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让他走吧!
  翁大娘嘶声道:怎么能让他走?我们这么多的心血难道就算——
  易明湖冷冷道:就算喂了狗吧。
  他脸色仍然阴森森的,只是向阿飞拱了拱手,道:阁下请吧,江湖中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谁的刀快,谁就有理!
  阿飞道:多承指教,这句话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翁大娘早已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跺着脚道:你怎么能放走,怎么能放他走!
  易明湖面上却木无表情,缓缓道:你要怎么?难道真要他将我们全都杀了么?
  边浩黯然道:二哥说的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活着,总有复仇的机会。
  翁大娘忽然扑过去,揪住他的衣襟,嘶声道:你还有脸说话?这又是你带回来的朋友,双是你——-边浩惨笑道:不错,他是我带回来的,我好歹要对大嫂有个交待。
  只听嘶的一声,一片衣襟被扯了下来,他的人已转身冲了出动,翁大娘怔了怔,失声道:老三,你回来——
  但她追出去时,边浩已走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易明湖叹了口气,喃喃道:让他走吧,但愿他能将他那老友找来。
  金风白眼睛一亮,动容道:二哥说的莫非是————
  易明湖道:你既然知道是谁,何必再问!
  金风白的眼睛里发出了光,喃喃道:三哥若真能将那人找出来,这小子的剑再快也没有用了。
  赵正义忽然笑了笑,道:其实边三侠用不着去找别人的。
  金风白道:哦!
  赵正义沉声道:明后两日,本有三位高人要到这里来,那少年纵然有三头六臂,我也要叫他三个脑袋都搬家!
  金风白道:是哪三位?
  赵正义缓缓道:各位听那三位的名字,只怕要吓一跳——

第十二章、同是断肠人

  虽然是正午,天色却阴沉得犹如黄昏。
  阿飞不急不徐地走着,就和铁传甲第一次看到他时完全一样,看来是那么孤独,又那么疲倦。
  但铁传甲现在已知道,只要一遇到危险,这疲倦的少年立刻就会振作起来,变得鹰一般敏锐、矫健。铁传甲走在他身畔,心里也不知有多少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李寻欢也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和李寻欢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已学会了用沉默来代替语言,他只说了两个字:多谢。
  但他立刻发现连这两个字也是多余的,因为他知道阿飞也和李寻欢一样,在他们这种人面前,你永远不必说谢字。
  道旁有个小小的六角亭,在春秋祭日,这里想必是扫墓的人脚的地方,现在亭子里却只有积雪,阿飞走过去,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肯将心里的冤屈说出来?
  铁传甲沉默了很久,长长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我宁死也不能说。
  阿飞道:你是个好朋友,但你们却弄错了一件事。
  铁传甲道:哦?
  阿飞道:你们都以为性命是自己的,每个人都有权死!
  铁传甲道:这难道错了。
  阿飞道:当然错了。
  他霍然转过身,瞪着铁传甲,道: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要死的。
  铁传甲道:呆是,一个人若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
  阿飞道: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也要奋力求生。
  他瞪着铁传甲,厉声道:老天为你做的事真不少,你为老天做过什么。
  铁传甲怔了怔垂首道:什么也没有。
  阿飞道:你的父母养育了你,所费的心血更大,你又为他们做过什么?
  铁传甲头垂得更低。
  阿飞道:你可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若是说出来就对不起朋友,可是你若就这样死了,又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怎么对得起老天?
  铁传甲紧握着双拳,掌心已不禁沁出了冷汗。
  这少年说的话虽简单,其中却包含着最高深的哲理,铁传甲忽然发现他有时虽显得不大懂事,但思想之尖锐,头脑之清楚,几乎连李寻欢也比不上他,对一些世俗的小事,他也一窍不通,因为他根本不屑去注意那些事。阿飞一字字道:“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活着,没有人有权自已去送死!”
  铁传甲满头大汗涔涔而落,抬起头道:“我错了,我错了——-”
  他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道:“我不愿说出那件事其中的曲折,只因……”
  阿飞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信任你,你用不着向我解释。”
  铁传甲忍不住问道:“但你又怎能断定我不是卖友求荣的人呢?”
  阿飞淡淡道:““我不会看错的。”
  他眼睛闪着光,充满了自信,接着又道:“这也许因为我是在原野中长大的,在原野中长大的人,都会和野兽一样,天生就有一种分辨善恶的本能。”
  在李寻欢的感觉中,天下若还有件事比“不喝酒”更难受,那就是“和讨厌的人在一起喝酒”。
  他发现在“兴云庄”里的人,实在一个比一个讨厌,比起来游龙生还是基中最好的一个,因为他多少不拍马屁。
  讨厌的人若又拍马屁,那简直令人汗毛直竖。
  李寻欢只有装病。
  龙啸云自然很了解他的脾气,并没有勉强他,于是李寻欢就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天黑。
  他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也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
  风吹竹叶如轻涛拍岸。
  屋顶上有个蜘蛛正开始结网,人岂非也和蜘蛛一样?世上每个人都在结网,然后将自已网在中央。
  李寻欢也有他的网,他这一生却再也休想自网中逃出来,因为这网本来就是他自已结的。
  想到今天晚上和林仙儿的约会,他眼晴里不禁闪出了光,但想起铁传甲,他目光又不禁黯淡下来。
  天终于黑了。
  李寻欢刚坐起。忽然听到雪地上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向这边走了过来,于是他立刻又躺下。
  他刚躺下,脚步声已到了窗外。
  李寻欢忍耐着,没有问他是谁,这人居然也不进来,显然来的绝不是龙啸云,若是龙啸云就绝不会在窗外逡巡。
  那么来的是谁呢?
  诗音?
  李寻欢热血一下了全都冲上了头顶,全身都几乎忍不住要发起抖来,但这时窗外已有人在轻轻咳嗽。
  接着一人道:“李兄睡了么?”
  这是“藏剑山庄”游少庄主的声音。李寻欢长称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是愉快,还是失望。
  他拖着鞋子下床,拉开门,笑道:“稀客稀客,请进请进。”
  游龙生走进来坐下,眼睛却一直没有向李寻欢瞧一眼,李寻欢燃起灯,发现他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有些发青。
  脸色发青的人,心里绝不会有好意。
  李寻欢目光闪动,笑问道:“喝茶?还是喝酒?”
  游龙生道:酒。
  李寻欢笑道?“好,我屋里本就从来没有喝茶的人。”?
  游龙生连喝了三杯,忽然瞪着李寻欢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喝酒?
  李寻欢微笑道:酒称钓诗钩又称扫愁帚,但游龙生既无愁可扫,想必也无诗可钓,喝酒莫非是为了壮胆么?
  游龙生瞪着他,忽然仰面狂笑起来。
  只听呛啷一声,他已拔出了腰畔的剑。
  剑光如一泓秋水。
  游龙生突然顿住笑声,瞪着李寻欢道:你可认得这柄剑?
  李寻欢用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剑背,喃喃道:好剑!好剑!
  他似乎禁不得这逼人的剑气,又不住咳嗽起来。
  游龙生目光闪动,沉声道:李兄既然也是个爱剑的人,想必知道这柄剑虽然比不上鱼肠剑上古神兵,但在武林中的名气,却绝不在鱼肠剑之下。
  李寻欢闭起眼睛,悠然道:专诸鱼肠,武予夺情,人以剑名,剑因人传,人剑辉映,气冲斗牛。
  游龙生道:不错,这是三百年前,一代剑豪狄武子的夺情剑!但有关这柄剑的掌故,李兄也许还不知道。
  李寻欢道:请教!
  游龙生目光凝注着剑锋,缓缓道:狄武子爱剑成痴,孤×绝世,直到中年时,才爱上一位女士,两人本来已有婚约,谁知这位姑娘却在他们成亲的前夕,和他的好友神刀彭琼在暗中约会,狄武子伤心气愤之下,就用夺情剑杀了彭琼,从此以剑为伴,以剑为命,再也不谈婚娶之事。
  他突然抬起头,凝注着李寻欢,道:李兄也许会觉得这故事情节简单,毫无曲折,听来未免有些索然无味,但这却是真人实事,绝无半分虚假。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只觉得这位狄武子剑法虽高,人却未免太小气了些,岂不问,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履,堂堂的男子汉,岂可为了儿女之情,就伤了朋友之义!
  游龙生冷笑道:但我却觉得这位狄武子前辈实在可称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唯有这样的英雄,用情才会如此之深,如此之专。
  李寻欢微笑道:如此说来,阁下今夜莫非也想学学三百年前的狄武子么?
  游龙生目中陡然射出了寒光,冷冷道:这就要看李兄是否要学三百年前的彭神刀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月上梅梢,佳人有约,这风光是何等绮丽,阁下又何苦煮鸡焚情,大煞风景呢?
  游龙生厉声道:如此说来,阁下今夜是非去不可的了!
  李寻欢道:若是请林姑娘那样的佳人空候月下,在下岂非成了风流罪人。
  游龙生苍白的脸突然涨得通红,满头青筋都暴露了出来,剑锋一转,哧的自李寻欢的脖子旁刺了出去。
  李寻欢却仍然面带微笑,淡淡道:以阁下这样的剑法,要学狄武子只怕还嫌差了些。
  游龙生怒道:就这样的剑法,要杀你却已是绰绰有余了。
  喝声中他已又刺出十余剑!
  只听剑风破空之声,又急又响,桌上的酒壶竟啪的被剑风震破了,壶里的酒流到桌上,又流下了地。这十余剑实是一剑快过一剑,但李寻欢却只是站在那里,仿佛连动也没有动,这十余剑也不知怎地全都刺空了。
  游龙生咬了咬牙,出剑更急。
  他见到李寻欢双手空空,是以想以急锐的剑法,逼得李寻欢无暇抽刀。
  他所畏惧的只不过是小李飞刀而已。
  谁知李寻欢根本就没有动刀的意思,等他后面这一轮急攻又全都刺空了之后,李寻欢忽然一笑,道:年纪轻轻的,有这样的剑法,在一般人说来已是很难得的了,但以你的家世和师承说来,若以这样的剑法去闯荡江湖,不出三五年,你父亲和你师傅的招牌只怕就要砸在你手上了。
  在漫空剑影之中,他居然还能好整以暇的说话,游龙生又急又气,怎奈剑锋偏偏沾不到对方衣袂。
  原来他一剑刚要刺向李寻欢咽喉,便发现李寻欢身子在向左转,他剑锋当然立刻跟着改向左,谁知李寻欢身子根本未动,他剑势再变,还是落空,所以他这数十剑虽然剑剑都是制人死命的杀手,但到了最好一刹那时,却莫名其妙的全都变成了虚招。
  游龙生咬紧牙关,一剑向李寻欢胸膛刺出,暗道:这次无论你玩什么花样,我都不上你的当了。
  只见李寻欢左肩微动,身子似将右旋。
  要知高手相争,讲究的就是观人于微,敌未动,我先动,敌将动,我已动,游龙生是名家之子,自然明白这道理,眼神之利,亦非常人能及。对方的动作无论轻微,都绝对逃不过他眼里。
  但他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上了李寻欢的当,空自刺出数十剑虚招,所以这次他拿定主意,李寻欢无论怎么样动,他全都视而不见,这一剑绝不再中途变招,闪电的直刺李寻欢胸膛。
  谁知这次李寻欢身上竟真的向右一转,游龙生的剑便擦着李寻欢的胸膛刺了过去,又刺空了。
  等他发觉招已用老,再想变招已来不及了,只听呛的一声龙吟,李寻欢长而有力的手指在他剑脊上轻轻一弹!
  游龙生只觉虎口一震,半边身子都发了麻,掌中剑再也把持不住,龙吟之声未绝,长剑已闪电般穿窗而出!穿入竹林,在夜色中一闪就瞧不见了。
  李寻欢还是站在那里,两只脚根本未曾移动过半步。
  游龙生但觉全身热血一下子全冲上头顶,一下子又全都落了下去,直落到脚底,他全身都发起冷来。李寻欢微笑着拍了拍他肩头,淡淡道:夺情剑非凡品,快去捡回来吧。
  游龙生跺了跺脚,转身冲出,冲到门口,又停下脚步,颤声道:你——你若有种,就等我一年,一年后我誓复此仇。
  李寻欢道:一年?一年只怕不够。
  他缓缓接着道:你天资本不错,剑法也不弱,只可惜心气太浮,是以出剑乱而不纯,急而不厉,而且太躁进求功,是以一旦遇着比你强的对手,你自己先就乱了,其实你若沉得住气,今日也未必不能伤我。游龙生眼睛一亮,还未说话,李寻欢却又已接着道:但这沉得住气四个字,说来不难,做来却谈何容易,所以你若想胜我,至少要先苦练七年练气的功夫!
  游龙生面上阵青阵白,拳白捏得格格直响。
  李寻欢一笑道:你去吧,只工我能再活七年,只管来找我复仇就是,七年并不算长,何况君子复仇,十年也不算晚。
  天地又恢复了静寂,竹涛仍带着幽香。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夜色,静静的伫立了许久,叹息着喃喃道:少年人,你不必恨我,其实我这是救了你,你若再和林仙儿纠缠下去,这一生只怕就算完了。
  他拂了拂衣上的尘土,正要往我走。
  他知道林仙儿现在必定已在等着他,而且必定已准备好了钓钩,但他并没有丝毫辅惧,反而觉得有趣。
  游龙生临走时候,已没有他平时那么高傲,那么冷漠,他忽然冲动了起来,向李寻欢嘶声道:你若真的喜欢林仙儿,迟早会后悔的,她早已是我的人了,早已和我有了——有了- ——你何苦定会拾我的破靴子。
  但李寻欢却淡淡笑道:旧靴子穿起来,总比新靴子舒服合脚的。
  想起游龙生那时的表情,李寻欢就觉得又可怜,又可笑——但林仙儿真是他说的那种女孩子么?
  李寻欢缓缓走出门,忽然发现有灯光穿林而来。
  两个青衣小×,提着两盏青纱灯笼,正在悄悄地说,偷偷地笑,一瞧见李寻欢,就说也不说,笑也不笑了。
  李寻欢反而微笑起来,道:是林姑娘要你们来接我的?
  左面的青衣小×年纪较大,身材较高,垂首作礼道:是夫人叫我们来请李相公去——-
  李寻欢失声道:夫人?
  他忽然紧张起来,追问道:是哪位夫人?
  青衣小×忍不住抿嘴一笑,道:我们庄只有一位夫人。
  李寻欢木立在那里,神思似已飞越过竹林,飞上了那小楼——
  十的前,那小楼是他常去的地方,他记得那张铺着在理石面的桌子上,总已摆好了几样他最爱吃的小菜。
  李寻欢茫然走着,猛抬头,又已到了小楼下。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看来和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连窗框上的积雪,也都和十年前同样洁白可爱。
  但十年毕竟已过去了。
  这漫长的十年时光,无论谁也追不回来。
  李寻欢蜘躇着,实在没有勇气踏上这小楼。
  可是他又不能不上去。
  无论她是为什么找他,他都没有理由推却。
  李寻欢刚踏上小楼,就骤然呆住。
  漫长的十年,似乎在这一刹那间忽然消逝,他似已又回到十年前,望着那垂着的珠帘,他的心忽然急促地跳了起来,跳得就像是个正坠入初恋的少年——十年前的温柔、十年前的旧梦——
  李寻欢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非但对不住龙啸云,也对不住自己,他几乎忍不住要转身逃走。
  但这时珠帘内已传出她的声音,道:请坐。
  这声音仍和十年前同样柔美,但却显得那么生疏,那么冷漠,若不是桌上的那几样菜,他实难想念帘中人就是他十年前的旧友。
  他只有坐下来,道:多谢。
  珠帘掀起,一个人走了出来。
  李寻欢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但走出来的却是那孩子,他身上仍穿着鲜红的衣服,脸色却苍白如纸。
  好仍留在帘后,只是沉声道:莫要忘记娘方才对你说的话,快去向李大叔敬酒。
  红孩儿道:是。
  李寻欢的心似已绞住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就算他明知自己绝没有做错,此刻望着这孩子苍白的脸,心里仍不禁有种犯罪的感觉。
  诗音,诗音,你找我来,难道就是为了要如此折磨我。
  这种酒他怎么喝得下去,可是他又怎能不喝?
  红孩儿道:侄儿以后虽已不能练武功,但男子汉总也不能终生托庇在父母膝下,但求李大叔念在昔日之情,传授给侄儿一样防身之道,也免得侄儿受小人欺负。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手伸出来,指尖已挟着柄小刀。
  林诗音已在帘后道:李大叔从未将飞刀传人,有了这柄刀,你就有了护身符,还不快多谢李大叔。
  红孩儿果然×倒在地,道:多谢李大叔。
  李寻欢笑了笑,暗中去叹息忖道:母亲的爱子之心,实是无微不至,但儿子对母亲又如何呢?——-
  沉闷,闷得令人痛苦。
  青衣小×已带关那孩子走了,但林诗音仍在帘后,却还是不让李寻欢走。
  李寻欢本不是个拘谨的人,但在这里,他忽然觉自己已变得像具呆子般手足失措。
  夜已深了。
  林仙儿是不是还是等着他?
  林诗音忽然道:你有事?
  李寻欢道:没——-没有。
  林诗音默然半晌,缓缓道:你一定见过了仙儿。
  李寻欢道:见过一两次。
  林诗音道:她是个很可怜的女孩子,身世很悲苦,你若已见过她的父亲,就可以想见她的不幸。
  嗯。
  林诗音道:有一年我到舍身崖去许愿,见到她正准备舍身跳崖,我就救了她——你可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不惜跳崖舍身么?李寻欢道:不知道。
  林诗音道:她是为了她父亲的病。
  李寻欢也只有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林诗音道:她不但聪明美丽,而且极有上心,她知道自己的出身太低,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分外努力,总怕别人瞧不起她。
  李寻欢笑了笑,道:如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她了。
  林诗音道:这也是她自己奋斗得来的,只不过她年纪毕竟太轻,心肠又太,我总是怕她会上别人的当。
  李寻欢苦笑忖道:她不要别人上她的当,已经谢天谢地了。
  林诗音道:我只希望她日后能找个很好的归宿,莫要糊里糊涂的被人欺骗,伤心痛苦一辈子。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林诗音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你难道不明白?
  他的确明白了。
  林诗音将他留在这里,原来就是不愿他去赴林仙儿的约会,这约会的事,自然是游龙生告诉她的。
  林诗音缓缓道:无论如何,我们总是多年的朋友,我想求你一件事。
  李寻欢的心在发疼,却微笑道:你要我莫要去找林仙儿?
  林诗音道:不错。
  李寻欢长长吸了口气,道:你——你以为我看上了她?
  林诗音道:我不管你对她怎样,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
  李寻欢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喃喃道:不错,我是无药可救的浪子,我若去找她,就是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