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剑客无情剑
   —古龙
第十九章 百口莫辩

  心眉大师吃着田七由小孩手上换来的那碗饽饽,他也吃得很放心,只不过出家人一向讲究细嚼慢咽,田七一碗全都下了肚,他才吃了两口。
  田七笑道:照这样走法,天亮以前,就可以赶到嵩山了。
  心眉大师面上也露出一丝宽慰之色,道:这两天山下必有一门弟子接应,只要能——-
  他语声突然停顿,身子竟颤抖起来,连手里端着的一碗饽饽都拿不稳了,面汤泼出,沾污了僧衣。
  田七变色道:大师你——-你莫非也——-
  突听波的一声,面碗已被心眉大师捏碎。
  田七大骇道:这碗面饽饽里难道也有毒?
  心眉大师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无语。
  田七一把揪住李寻欢的衣襟,嗄声道;你看看我的脸,我的脸是不是也——-
  他也骤然顿住语声,因为这句话已用不着再问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虽然一向都很讨厌你,却也不愿看着你死。
  田七面如死灰,全身发抖,恨恨的瞪着李寻欢,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过了半晌,忽然狞笑道:你不愿看着我死,我却要看着你死!我早就该杀了你的!
  李寻欢道;你现在杀我不嫌太迟了么?
  田七咬牙道:不错,我现在要杀你的确已迟了,但还不太迟了。
  他的手已扼住了李寻欢的脖子。
  阿飞已站了起来。
  他脸色还是很难看,但身子却已能站得笔直。
  阿飞在屋子里缓缓走了两圈,忽然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达少林寺?
  林仙儿嘟着嘴道:你倒真是三句不离本行,说来说去只知道他,他,你为什么不说说我,不说说你,你自己。
  阿飞静静地望着她,缓缓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达少林寺?
  无论林仙儿说什么,他还是只有这一句话。
  林仙儿哄哧一笑,道:你呀!我拿你这人真是没法子。她拉着阿飞坐下,柔声道:但你只管放心,他现在说不定已坐在心湖大师的方太室喝茶了,少林寺的茶一向很有名。
  阿飞神色终于缓和了些,居然也笑了笑,道:据我所知,他就算被人扼住,也绝不肯喝茶的。
  李寻欢已喘不过气来。
  田七自己的面色也越来越可怕,几乎也已喘不过气来。但他一双青筋暴露的手却死也不肯放松。
  李寻欢只觉眼前渐渐发黑,田七的一张脸似已渐渐变得很遥远,他知道死已距离他渐渐近了。
  在这生死顷俄之间,他本来以为会想起很多事,因为他听说一个人临死前总会忽然想起很多事来。
  可是他却什么也没有想起,既不觉得悲×,也不觉得恐惧,反而觉得很好笑,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因为他从来也未想到居然会和田七同时咽下最后一口气,纵然在黄泉路上,田七也不是个好旅伴。
  只听田七嘶声道:李寻欢,你好长的气,你为何还不死?
  李寻欢本来想说:我还在等着你先死哩!
  可是现在他非但说不出话,连气都透不出来了,只觉田七的语声似也变得很遥远,就仿佛是自地狱边缘传来的。
  突然间,他隐隐约约听到一声惊呼,呼声似也很遥远,但听来又仿佛是田七发出来的。
  接着,他就觉得胸口顿时开朗,眼前渐渐明亮。
  于是他又看到了田七。
  田七已倒在对面的车座上,头歪到一边,软软的垂了下来,只有一双死鱼般的眼睛似乎仍在狠狠的瞪着李寻欢。
  再看心眉大师正在喘息着,显然刚用过力。
  李寻欢望着他,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是你救了我?
  心眉大师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拍开了他的穴道,嗄声道:趁五毒童子还没有来,你快逃命去吧。
  李寻欢非但没有走,甚至连动都没有动,沉沉道:你为何要救我?你已知道我不是梅花盗?
  心眉道:出家人临死前不愿多造冤孽,无论你是否梅花盗,都快走吧,等五毒童子一来,你再想逃就迟了。
  李寻欢凝视着他已发黑的脸,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多谢你的好意,只可惜我什么都会,就是不会逃命。
  心眉着急道:现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你体力未恢复,也万万不是五毒童子的对手,只要他一来,你就——-
  突听拉车的马一声惊嘶,赶车的一声惨呼,车子斜斜冲了出去,轰的掸上了道旁的枯树。
  心眉掸在车壁上,嘶声道:你为何还不去?难道想救我?
  李寻欢淡淡道:你能救我,我为何不能救你?
  心眉道:可是我已离死不远,迟早总是一死。
  李寻欢道:你现在还没有死,是么?
  他不再说话,却自田七怀中搜出了一柄刀。
  一柄很轻,很薄的刀。
  一柄小李飞刀!
  李寻欢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微笑。
  车厢已倾倒,车轮仍在不停的滚动着,发出一阵阵单调而丑恶的声音,在这荒凉的黑夜里听来分外令人不愉快。
  李寻欢喃喃道:这车轴是该加油了——
  此时此刻,他居然还会想起车轴该不该加油的总是,心眉大师越来越觉得这人奇怪得不可思议。
  他活了六十多年,从未见过第二个这样的人。
  这时李寻欢已扶着他出了车厢,刺骨的寒风猛然吹上了他们的脸,那感觉就好像刀割一样。
  心眉道:你本不必这样做的,你——你还是快走吧。
  李寻欢却倚着车厢坐了下来,天上无星无月,大地一片沉寂,寒风吹着枯树,宛如鬼魅在迎风起舞。
  心眉大师用尽目力,也瞧不见一个人的影子。
  只听李寻欢朗声道:极乐峒主,你来了么?
  寒风呼啸,却听不见人声。
  李寻欢道;你既不来,我就要走了。
  他忽然将心眉半拖半抱的拉了起来。
  心眉大师道:你想到哪里?
  李寻欢道:自然是少林寺。
  心眉大师失声道:少林寺?
  李寻欢道:我们这一种拼命的赶,岂非就是为了要赶到少林寺么?
  心眉道:但——但现在你已不必去了。
  李寻欢道:现在我更非去不可。
  心眉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只有少林寺中或许还有救你的解药。
  心眉道:你为何要救我?我本是你的敌人。
  李寻欢道:我救你,就因为你毕竟还是个人。
  心眉大师默然半晌,长叹道:若是真的能赶到少林,我一定会设法证明你的无×,现在我已可断定你绝非梅花盗了。
  李寻欢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心眉道:只可惜你若带着我,就永远也无法赶到少林寺的,五毒童子现在虽然还未现身,但他绝不会放过你。
  李寻欢轻轻的咳嗽。
  心眉道:以你的轻功,一个人走也许还有希望,又保必要我来拖累你?只要你有此心意,老僧已是死而无憾的了。
  突听一人吃吃笑道:道貌岸然的少林和尚,居然会和狂嫖乱饮的风流探花交上朋友了,这倒真是天下奇闻。
  笑声忽远忽近,也不知究竟是往哪里传来的。
  心眉骤然僵硬了起来,道:极乐峒主?
  那声音咯咯笑道:我煮的饽饽味道还不错么?
  李寻欢微笑道:阁下既然想要我这风流探花的命,为何又不敢现身呢?
  极乐峒主道:我用不着现身,也可要你的命。
  李寻欢道:哦?
  极乐峒主笑道:到今夜为止,死在我手上的人已有三百九十二个,非但从严没有一个见到过我,根本连我的影子都看不到。
  李寻欢笑道:我也早已听说阁下是个侏儒,丑得不敢见人,想不到江湖传说竟是真的。
  过了半晌,才听到极乐峒主的声音道:我若让你在天亮之前就死了,算我对不起你。
  李寻欢大笑道:我在天亮前自然不会死的,阁下却难说得很了。
  他笑声还未停顿,突听一阵奇异的吹竹声响起。
  雪上忽然出现了无数条蠕蠕而动的黑影,有大有小,有长有短,黑暗中也看不出究竟是些什么,只能嗅到一阵阵扑鼻的腥气。
  心眉道:五毒一出,人化枯骨,你此时不走,更等何时?
  李寻欢像是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朗声道:据说极乐峒中的毒物成千上万,我怎地只不过看到这几条小毛虫而已,难道其它的已全都死光了么?
  吹竹之声更急,雪上的黑暗已将李寻欢和心眉围住,有几条已渐渐爬到他们的脚旁。
  心眉大师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出来。
  这时才听得极乐峒主咯咯笑道;我这极乐虫乃七种神物交配而成,非血肉不馆,等到两位连皮带骨都已进了他们的肚子,你就不会嫌他小了。
  他话未说完,突见刀光一闪!
  小李飞刀已发出!
  心眉大师几乎忍不住要失声高呼出来。
  他也知道李寻欢手里的飞刀乃是他们唯一的希望,现在李寻欢连对方的影子都未看到,飞刀便已出手。
  这一刀不中,他们便要化为枯骨。
  这是李寻欢的孤注一掷,却拿他自己的生命作赌注。
  这一注赢的机会实在不大。
  心眉大师再也想不到李寻欢竟会如此冒失。
  但就在这时,刀光一闪而没,没入黑暗中,黑暗中却响起了一阵短促但却刺耳的惨呼!
  接着,一个人自黑暗中动了出来。
  他身形矮小如幼童,身上穿着条短裙,露出一双小腿,虽在如此风云严寒中,也一点不觉得冷。
  他的头也很小,眼睛却亮如明灯。
  此刻这双眼睛仿佛充满了惊惧和怨毒,狠狠的瞪着李寻欢,像是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是格格的发响,一个字也说不出。
  心眉大师赫然发现小李飞刀正刺在他的咽喉上,不偏不倚正插在他的咽喉上__小李飞刀,果然是从不虚发!
  极乐峒主只觉一口气×在喉咙里,实在忍不住,反手拔出了飞刀,一拔出飞刀,这口气就吐了出来。
  鲜血也随之飞溅而出
  极乐峒主狂吼道:好毒的刀。
  这时雪地上的毒虫,已有爬上了李寻欢的腿。但李寻欢却连动都不动,心眉大师也不敢动。
  他只觉身子发软,几乎已站不住了。
  小李飞刀虽霸绝天下,但他们还是免不了要喂饱毒虫。
  谁知极乐峒主一声狂吼,鲜血溅出,数十百条毒蛇突然箭一般窜了回去,一和条条全都钉在极乐峒主的咽喉上。
  只听沙沙之声不绝于耳,极乐童子已化为一堆枯骨,但毒虫饱食了他的血肉之后!也软瘫在地,不能动了。
  他以毒成名,终于也以身殉毒!
  这景像实在令人惨不忍睹。
  心眉这才长长叹息了一声,张开眼来,望着李寻欢叹道:檀越不但飞刀天下无双,定力也当真是天下无双。
  李寻欢笑了笑,道:不敢当,我只不过早已算准这些吃人的毒虫一嗅到血腥气就会走的,其实我心里也害怕得很。
  心眉大师道:檀越你也会害怕?
  李寻欢笑道:除了死人外,世上哪有不会害怕的人?
  心眉长叹道:临危而不乱,虽惧而不馁,檀越之定力,老僧当真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了。
  他语声渐渐微弱,终于也倒了下去。
  天已亮了。
  李寻欢坐在错迷不醒的心眉大师身旁,似已睡着。
  他将极乐童子和那些极乐虫都埋了起来,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在小镇上雇了辆骡车。
  也不知过了多久,骡车突然停下。
  李寻欢几乎立刻就张开眼来,掀起车蓬后的大棉布帘子,寒风扑面,他顿觉精神一爽。
  只听车夫道:嵩山已到了,骡车上不了山,大爷你只好自己走吧。
  这赶车的被李寻欢从热被窝里拉起来,又被老婆逼着接趟生意,正是满肚子不高兴。
  再加上脚力钱也都被老婆先下手为强了,若不是车上有个和尚,他只怕半路就停了车。
  嵩山附近数十里,对出家人都尊敬得很。
  李寻欢抱着心眉大师下了车,忽然塞了锭银子在赶车的手里,笑道:这是给你留做私房钱打酒喝的,我知道娶了老婆的男人若没有几个私房钱,那日子真是难过得很。
  赶车的喜出望外,还未来得及道谢,李寻欢已走了。
  李寻欢展开身法,觅路登山。
  山麓下有个小小的庙宇,几个灰袍白襟的少林僧人正在前殿中烤火取暖,还有两人躲在门后的避风处了望。
  瞧见有人以轻功登山,这两人立刻迎了出来!
  一人道:檀越是哪里来的?是不是——
  另一人见到李寻欢身后背着的是个和尚,立刻抢着道:檀越背的是否少林弟子?
  李寻欢脚步放缓,到了这两人面前,突然一掠三丈,从他们头顶上飞掠了过去,脚尖沾地,再次掠起。
  在这积雪上,他竟还能施展晴蜓三抄水的绝顶轻功,少林僧人纵然眼高于顶,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等庙里的僧人追出来时,李寻欢早已去得远了。
  即是如此,但走了一个多时辰才能看到少林寺恢宏的殿宇。
  自菩提达摩梁武帝时东渡中士,二十八传至神僧迦叶,少林代出才人,久已为中原武林之宗主。
  李寻欢自山后入寺,只见雪地上无数林立着大大小小的舍得塔,他知道这正是少林寺的圣地“塔林”,也就是少林历代祖师的埋骨处,这些大师们生前名传八表,死后又何曾多占了一尺地。
  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不禁会油然生出一种摒绝红尘,置身方外之意,更何况久已厌倦名利的李寻欢。
  他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
  突听一人沉声道:檀闯少林禁地,檀越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
  李寻欢朗声道:心眉大师负伤,在下专程护送回来疗治,但求贵派方丈大师赐见。
  几声呼中,少林僧人纷纷现身,合什道:多谢檀越,不知高姓大名?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在下李寻欢。
  竹林深处,有两个人正在下棋。
  右面的是位相貌奇古的老和尚。
  左面的是位枯瘦矮小的老人,但目光炯炯,隆鼻如鹰,使人全忘了他身材的短小,只能感觉到一种无比的权威和魄力。
  普天之下,能和少林掌门心湖大师对坐下棋的人,除了这位百晓生之外,只怕已寥寥无几。
  这两下棋时,天下只怕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们中止,但听到李寻欢这名字,两人竟都不由自主长身而起。
  心湖道:此人现在哪里?
  蹑着脚进来通报的少林弟子躬身道:就在二师叔的禅房外。
  心湖道:你二师叔怎样了。
  那少林僧人道:二师叔伤得仿佛不轻,四师叔和七师叔正在探视他老人家的伤势。
  李寻欢负手站在檐下,遥望着大殿上雄伟的屋脊,寒风中隐隐有梵唱之声传来,天地间充满了古老而庄严的神秘。
  他已感觉到有人走过来,但他并没有转头去瞧,在这庄严而神秘的天地中,他又不觉神游物外。
  心湖大师和百晓生走到他身外十步处就停下,心湖大师虽然久闻小李探花的名声,但直到此刻才见着他。
  他似乎想不到这懒散而潇洒,萧疏却沉着,充满了诗人气质的落拓客,就是名满天下的浪子游侠。
  他仔细的观察着他,绝不肯错过任何一处地方,尤其不肯错过他那双瘦削,细长的手。
  这双手究竟是什么魔力?
  为何一柄凡铁铸成的刀,到了这双手里就变得那么神奇?
  百晓生十年前就见过他的,只觉得这十年来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又似乎已变了许多。
  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他都是孤独的。
  百晓生终于笑了笑,道:探花郎别来无恙?
  李寻欢也笑了,道:想不到先生居然还认得在下。
  心湖大师合十道:却不知探花郎认得老僧否?
  李寻欢长揖道:大师德高望重,天下奉为泰山北斗,在下江湖未学,常恨无缘识荆,今日得见法驾,何幸如之。
  心湖大师道:探花郎不必太嫌,师弟承蒙檀越护送上门,老僧先在此刻谢过。
  李寻欢道:不敢。
  心湖大师再次合十,道:等老僧探师弟的伤势,再来陪檀越叙话。
  李寻欢道:请。
  等心湖走进屋了,百晓生忽又一笑道:出家人涵养功夫果然晨我等能及,若换了是我,对阁下人怕就不会如此多礼了。
  李寻欢道:哦?
  百晓生道;若有人伤了你的师弟和爱徒,你会对他如此客气?
  李寻欢道:阁下难道认为心眉大师也是被我所伤的?
  百晓生背负着双手,仰面望天,悠然道:除了小李探花外,还有谁能伤得他?
  李寻欢道:若是我伤了他,为何还要护送他回山?
  百晓生道:这才是阁下聪明过人之处。
  李寻欢道:哦?
  百晓生道:无论谁伤了少林护法,此后只握都要永无宁日,少林南北两支三千弟子,是绝不会放过他的,这力量谁也不敢忽视。
  李寻欢笑了笑,仰面笑道:百晓生果然是无所不知,难怪江湖中所有的大帮大派都要交你这朋友了,和你交朋友的好处实在不少。
  百晓生居然神色不变,道:我说的只不过是公道话而已。
  李寻欢道:只可惜阁下却忘了一件事,心眉大师还没有死,他自己总知道自己是被谁所伤的,到那时阁下岂非将自己说出来的话吞回去了么?
  百晓生叹息了一声,道:若是我猜的不错,心眉师兄还能说话的机会只怕不多了。
  突听心湖大师厉声道:师弟若非伤在你的手下,是伤在谁的手下?
  他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面上已笼起一阵寒霜。
  李寻欢道:大师难道看不出他是中了谁的毒?
  心湖大师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回头唤道:七师弟。
  只见这心鉴大师面色烛黄,终年都仿佛带着病容,但一双眼睛却是凌凌有威,闪电般在李寻欢面前一扫,沉声道:二师兄中的毒乃是苗疆极乐峒主精炼成的五毒水晶,此物无色无味,透明如水晶,中毒的人若得不到解药,全身肌肤也会渐渐变得透明如水晶,五脏六腑历历可数,到了那时,便已毒发无救。
  李寻欢笑道:大师果然高明——
  心鉴大师冷冷道:贫僧只知道二师兄中的乃是五毒水晶,但在下毒的人是谁,贫僧却不知道。
  百晓生道:说的好,毒是死的,下毒的人却是活的——
  心鉴大师道:极乐峒主虽然行事恶毒,但人不犯他,他也绝不犯人,本门与他素无纠葛,他为何要不远千里而来暗算二师兄。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这只因他的对像并非心眉大师,而是我。
  百晓生道:这话更妙了,他要害的人是你,你却好好的站在这里,他并没有加害心眉师兄之意,心眉师兄反而中了毒。
  他盯着李寻欢,一字字道:你若还能说得出这是什么道理,我就佩服你。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又笑了,道:我说不出,只因我无论说什么,你们都未必会相信的。
  百晓生道:阁下说的话确实很难令人相信。
  李寻欢道:我虽说不出,但还是有人能说得出的。
  心湖大师道:谁?
  李寻欢道:心眉大师,为何不等他醒来之后再问他。
  心湖大师凝视着他,目光冷得像刀。
  心鉴大师的脸上也笼着层寒霜,一字字道:二师兄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

第二十章 人心难测

  冷风如刀,积雪的屋脊上突有一群寒鸦惊起,接着,屋脊后就响起了一阵清亮却凄凉的钟声。
  连钟声都似乎在×掉着他们护法大师的圆寂。
  李寻欢仿佛第一次感觉风中的寒意,终于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心里也不知是愤怒,是后悔,还是难受?
  等他咳完了,就发现数十个灰衣僧人一个接着一个自小院的门外走了进来,每个人人脸上却像是凝结着一层冰。
  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嘴都闭得紧紧的,钟声也不知何时停顿,所有的声音都似已在寒气中凝结,只有脚踏在雪地的,沙沙作响。
  等到这脚步声也停止了,李寻欢全身都仿佛已被冰结在一层又一层比铅还沉重的寒冰里。
  心湖大师道:你还有何话说?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没有了。
  百晓生道:你本不该来的。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也许我的确不该来,但时光若能倒转,我只怕还是会这样做。
  他淡淡接着道:我平生虽然杀人无数,却从未见死不救。
  心湖大怒道:到此时,你还是想狡辩?
  李寻欢道:出家人讲究的是四大皆空,不可妄动嗔念,久闻大师修行功深,怎地和在下一样沉不住气。
  百晓生道:久闻探花郎学识渊源,怎地却忘了连我佛如来也难免要作狮子吼。
  李寻欢道:既是如此,各位请吼吧,只望各位莫在吼破了喉咙。
  心湖厉声道:到此时,你还要逞口舌之利,可见全无悔改之心,看来今日贫僧少不得要破一破杀戎了。
  李寻欢道:你尽管破吧,好在杀人的和尚并不止你一个!
  心鉴大师怒道:我杀人并非为了复仇,而是降魔!
  他身形方待作势扑起,突见刀光一闪,李寻欢掌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柄寒光闪闪的刀,小李飞刀!
  只听李寻欢道:我劝你还是莫要降魔的好,因为你绝不是我的对手!
  心湖厉声道:你难道还想作困兽之斗?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日子虽不好过,我却还未到死的时候。
  百晓生道:小李飞刀纵然例不虚发,但又有几柄飞刀?能杀得以几人?
  李寻欢笑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心湖目光一直盯着李寻欢的手,忽然道:好,且待老衲来领教领教你的神刀!
  他袍衣一展大步走出。
  但百晓生却拉住了他,沉声道:大师你千万不可出手!
  心湖皱眉道:为什么?
  百晓生叹了口气,道:天下谁也没有把握能避开他这出手一刀!
  心湖道:没有人能避得开?
  百晓生道:没有!一个也没有!
  心湖长长呼出口气,瞑目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心鉴大师也赶了过来,嗄声道:师兄你——你一身系佛门安危,怎能轻身涉险。
  李寻欢道:不错,你们都不必来冒险的,反正少林门下有三千弟子,只要你们一声号令,会替你们送死的人自然不少。
  心湖大师脸上变了变颜色,厉声道:未得本座许诺,本门弟子谁也不许妄动,否则以门规处治,绝不轻贷,——知道了么?
  少林僧人一齐垂下了头。
  李寻欢微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绝不肯眼见门下弟子送死的,少林寺毕竟和江湖中那些玩命的帮会不同,否则我这激将法怎用得上?
  百晓生冷冷道:少林师兄们纵然犯不上和你这种人拼命,但你难道还想走得了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谁说我想走了?
  百晓生道:你——你不想走?
  李寻欢道:是非未明,黑白未分,就怎么一走了之?
  百晓生道:你难能令极乐峒主到这里来自认是害死心眉大师兄的凶手?
  李寻欢道:不能,只因他已死了!
  百晓生道:是你杀了他?
  李寻欢淡淡道:他也是人,所以他没有躲过我出手的一刀!
  心湖大师忽然道:你若能寻出他的×身,至少也可以证明你并非完全说谎。
  李寻欢只觉得心里有些发苦,苦笑道:纵然寻得他的×骨,也没有人能认得出他是谁了。
  百晓生冷笑道:既是如此,天下还有谁能证明你是无×的?
  李寻欢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未想出一个人来。
  百晓生道:那么现在你想怎样?
  李寻欢道:现在我只想喝杯酒。
  阿飞坐的姿势很不好看,他从来也不会像李寻欢那样,舒服的坐在一张椅子上。
  他一生中几乎很少有机会能坐上一张真的椅子。
  林仙儿蜷伏在火炉旁,面庞被炉火烤得红红的。
  这两天,她似乎连眼睛都没有阖过,现在阿飞的伤势似奇迹般痊愈了,她才放心的睡着。
  阿飞静静地望着她,似已痴了。
  屋子里只有她均匀的呼吸声,外面的雪已溶化,天地间充满了温暖和恬静。
  阿飞的目中却渐渐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他忽然站了起来,悄悄穿起了靴子。
  阿飞轻轻叹息了一声,在屋角的桌上寻回了他的剑!墙上挂着一幅字,是李寻欢的手笔,其中有一句是: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有回忆中的甜蜜,才能永远保持。
  阿飞轻轻将剑插入了腰带。
  突听林仙儿道:你——你要做什么?
  阿飞不敢回头看她,咬了咬牙,道:我要走了!
  林仙儿失道:走?
  她站起来,颤声道:你连说都不说一声,就要悄悄的走了?
  阿飞道:既然要走,又何必说。
  林仙儿身子似乎忽然软了,倒在椅子上,两滴泪珠已滚下了面庞。
  阿飞觉得心里一阵绞痛,他从来未尝过这种既不是愁,也不是苦,既不是甜,也不是酸的滋味。
  这难道就是情的滋味?
  阿飞道:你救了我,我迟早会报答你的——
  林仙儿忽然笑了起来,道:好,你快报答我吧,我救你,就为的是要你报答我。
  她在笑,可是她眼泪却流得更多。
  阿飞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不能不去找李寻欢——-
  林仙儿道:你怎知我不愿去找他,你为何不带我去?
  阿飞道:我——我不愿连累你。
  林仙儿流泪,道:连累我?你以为你走了后,我就会很幸福么?
  阿飞想说话,但嘴唇却有些发抖。
  林仙儿扑过来抱住了他,紧紧抱着他,像是要用全心全意,全部生命抱住,颤声道:带我走,带我走吧,你若不带我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夜很静。
  阿飞走出屋子,就看到一片积雪的梅花。
  原来这里就是冷香小筑,奇怪的是,这两天兴云庄已×得天翻地覆,却没一个人到这里来的。
  他们只要搜捕阿飞,为何未搜到这里。
  他们为何如此信任林仙儿?
  林仙儿紧拉着阿飞的手,道:我要去跟我姐姐说一句才能走。
  阿飞道:你去吧。
  林仙儿咬着唇一笑,道: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要跟你一起走。
  阿飞道:可是你的姐姐!
  林仙儿道:你放心,她也是李寻欢的好朋友。
  小楼上还有一点孤灯,却衬得这小楼更孤零萧索。
  小楼上黄幔低垂,人却未睡。
  林诗音正守孤灯,痴痴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林仙儿拉着阿飞悄悄走上来,轻轻唤道:大姐——大姐为何还没有睡?
  林诗音还是痴痴地坐着,连头都没有抬起。
  林仙儿道:大姐,我——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要是——可是我绝不会忘了大姐对我摁,列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
  林诗音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过了很久,才慢慢点了点头,道:你走吧,走了最好,这里本已没有什么可留恋之处。
  林仙儿道:姐夫呢?
  林诗音道:姐夫,谁的姐夫?
  林仙儿道:自然是我的姐夫。
  林诗音道:你的姐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林仙儿似乎呆了,呆了半晌,才勉强一笑,道:我们现在要由近路赶到少林寺去!
  林诗音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你走吧,快走——-个字都莫要说了,快走!
  她挥着双手,将林仙儿和阿飞全都赶了下去,又缓缓坐回灯边,眼泪已流下了面颊。
  低垂着的黄幔外缓缓走出一个人,竟是龙啸云。
  他瞪着林诗音,嘴角泛起了一丝狞笑,冷冷道:你们就算到了少林寺也没用的,普天之下,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李寻欢了——
  阿飞吃得虽多,并不快。
  但他双骈不是像李寻欢那样在慢慢品赏着食物的滋味,他只是想将食物的养份尽量吸收,让每一口食物能让他在他身体发挥最大的能量。
  他吃了一餐饭后,永远不知道第二餐饭在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到嘴,所以每一口食物他都绝不能浪费。
  林仙儿托着腮,脉脉含情地望着他。
  她从未见过一个对食物如此尊敬的人,因为只有知道饥饿可怕的人,才懂得对食物尊敬。
  林仙儿嫣然笑道:吃饱了?
  阿飞道:太饱了!
  林仙儿笑道:看你吃饭真有趣,你一顿吃的东西,我三天都吃不完。
  阿飞也笑,道:但我可以三天不吃饭,你能不能!
  林仙儿看着他的笑容,似也痴了。
  过了很久,她忽然问道:你忘了一件事。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你的金丝甲还在我这里。
  她解开包袱,取出了金丝甲,在灯光下看来,这从人垂涎的武林重宝,的确是辉煌烂,不可方物。
  林仙儿道:为了看你的伤势,我只得替你脱下来,一直忘了还给你。
  阿飞看也没有看一眼,道:你留着吧!
  林仙儿目中露出欢喜之色,但却摇头道:这是你所得来的东西,你以后也许还会需要它的,怎么能随便就送给别人?
  阿飞凝注着她,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道:我没有送给别人,也不会送别人,我只是给你。
  林仙儿痴痴的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和欣喜,林仙儿忽然扑入他怀里。
  阿飞的心已剧烈的跳动了起来。
  他一生中从未领略过如此温柔也如此消魂的滋味。
  林仙儿偷偷地笑了。
  因为她知道骄傲而倔强的少年,终于完全被她征服,此后必将永远倒伏在她脚下。
  阿飞抱起了她,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替她盖好了被,在他中,她已是纯洁与美的化身。
  林仙儿躺在床上,还在偷偷地笑。
  突忽间,窗子开了,冷风吹人。林仙儿坐了起来道:什么人?
  她问这句话就立刻看到一张脸,脸上发着惨绿色的青光,在夜色中看来就像鬼魅。
  林仙儿又躺了下来,既没有惊呼,也没有被吓晕,只是静静的瞧着这个人,脸上甚至连一丝惊惧之色都没有。
  这人也在瞧着她,一双眼睛就像是两点鬼火。
  林仙儿反而笑了,悠然道:你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话刚说完,这人已到她床前。
  他的身材高得可怕,脸很长,脖子也很长,脖子上却围着一层白布,使得他全身都僵硬起来,又像个僵×。
  这人瞪着眼,却闭着嘴。
  林仙儿道:是李寻欢伤了你?
  这人脸色变了变,厉声道:你怎么知道?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能杀死他的,谁知反而被他伤了。
  这人脸上的青气更盛,道:你怎知我要杀他?
  林仙儿道:因为他杀了丘独,丘独是你的私生子?
  伊哭鬼火般的眼睛盯着她,过了半晌,才一字字道:我也认得你。
  林仙儿嫣然道:哦,那可真是荣幸得很。
  伊哭道:丘独死的时候,青魔手已经不见了。
  林仙儿疲乏:的确不见了。
  伊哭道:他将青魔手送给了你?
  林仙儿道:好像是的。
  伊哭怒道:他若未将青魔手送给你,又怎会死在李寻欢手下?
  林仙儿道:你并未将青魔手送给我,却也伤在李寻欢手下了,是么?
  伊哭咬着牙,突然一把秋住了她的头发。
  林仙儿非但还是不害怕,反而笑得更甜了,柔声道:就算他为我而死,也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因为他认为很值得。
  烛火在她的脸上闪动着,伊哭嘴角露出一丝狞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是否值得?
  他突然将她身上的棉被掀了起来。
  林仙儿媚笑道:你看我值得么?
  伊器突然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接着,就紧紧抓住了她的肩头用力拧着她的身子——--
  伊器一拳打在她小肚子上,嗄声道:贱货,原来你喜欢挨打。
  林仙儿竟也没有痛苦之意,却充满了渴望。
  伊哭道:你不怕我?
  林仙儿道:我为什么要怕你?你虽然丑得可怕,但却还是男人。

第二十一章 以友为荣

  屋子里只剩下喘息声。
  伊哭正站在床边穿衣裳。
  过了很久,林仙儿忽然望着他嫣然一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是不是值得的了吧?
  伊哭道:我真该杀了你的,否则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你手上。
  林仙儿道:你本是来杀我的。
  伊哭道:哼。
  林仙儿媚笑道:你下得了手?
  伊哭又盯了她半晌,问道:跟你一起来的那小伙子是谁?
  林仙儿笑道:你为什么要问他,是吃醋?还是害怕?
  林仙儿眼波流动,又道:他是个乘孩子,不像这怎么坏,早就远远找了间屋子去睡觉了,他若在附近能听以声音的地方,怎会让你如此欺负我。
  伊哭冷笑道:他听不到,是他的运气。
  林仙儿道:哦?你难道还想杀了他?
  伊哭道:哼。
  林仙儿笑道:你杀不了他的,他的武功很高,而且是李寻欢的朋友,我也很喜欢他。
  伊哭面色立刻变了。
  林仙儿眼珠一转,道:他就住在前面那排屋子最后一间,你敢去找他么?
  话未说完,伊哭已窜了出去。
  她吃吃的笑首,钻进了被窝,开心得像是一个刚偷了糖吃,却没有被大人发觉的孩子。
  想到伊哭的青魔手将阿飞头颅击破时的情况,她眼睛就发了光,想到阿飞的剑刺入伊哭咽喉时的情况,她全身都兴奋得发抖。
  想着想着,她居然睡着了,睡着了还是在笑,因为无论谁杀死谁,她都很愉快。
  今天晚上,她已很满足了。
  床很柔软,被单也很干净,但阿飞却偏偏睡不着,他从未失眠,从不知道失眠的滋味竟如此可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但突然,他也不知为什么,竟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刚将剑插入腰带,窗子已开了。
  他看到一双比鬼还可怕的眼睛正在瞪着他。
  伊哭道:你和林仙儿一齐来的?
  阿飞道:是。
  伊哭道:好,你出来。
  阿飞没有说话,他不喜欢说话,从来不肯先开口。
  伊哭道:我要杀你。
  阿飞却淡淡道:今天我却不愿杀人,你走吧。
  伊哭道:今天我也不想杀人,只想杀你。
  阿飞道:哦。
  伊哭:乐不该和林仙儿一齐来的。
  阿飞目中突然射出了刀一般锐利的光,道:你若再叫她的名字,我只得杀你了。
  伊哭狞笑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你不配。
  伊哭格格的笑了起来,道:我不但要叫她的名字,还要跟她睡觉,你又能怎样!
  飞的脸突然燃烧了起来。
  他原是个很冷静的人,从来也没有如此愤怒过。
  他的手已因愤怒而发抖。
  他狂怒之下,剑已刺出。
  青魔手也已挥出!
  只听叮的一声,剑已折断。
  伊哭狂笑道:这样的武功,也配和我动手,林仙儿还说你武功不错。
  狂笑声中,青魔手已攻出了十余招。
  阿飞几乎连招架都无法招架了,他手上已只剩下四寸长的一截断剑,只能以变化迅速的步法勉强闪避。
  伊哭狞笑道:你若肯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两句话,我就饶了你。
  阿飞咬着牙,鼻子上已沁出了汗珠。
  伊哭道:我问你,林仙儿是不是常常陪人睡觉的,她和你睡过觉没有?
  阿飞狂吼一声,手中利剑又刺出。
  伊哭的青魔手已雷电般击下,阿飞连站起来的机会都没有,只有在地上打滚,避开几招,已累得力拙。
  伊哭狞笑道:说呀,说出我问你的话,我就饶你不死。
  阿飞道:我,我说!
  伊哭的大笑声刚发出,出手稍慢,突有剑光一闪。
  伊哭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剑光,等他看到这剑光时,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他喉咙里格格作响,面上充满了惊惧和怀疑不信之色。
  他临死还不知道这一剑是哪里来的?
  他死也不相信这少年能刺得出如此快的一剑!
  伊哭面上每一根骨肉都起了痉挛。
  阿飞的目光如寒冰,瞪着他一字字道:谁侮辱她,谁就得死。
  伊哭的喉咙里还在格格的响,连眉毛和眼睛也据曲起来,因为他想笑,还想告诉阿飞:你迟早也要死在她手上的。
  只可惜他这句话永远都说不出来了。
  林仙儿一醒,就看到窗上有个人的影子,在窗外走来走去,她知道这人一定是阿飞,虽想进来,却不敢吵醒她。
  若是伊哭就不会在窗外了。
  林仙儿看窗上的人影,心里觉得愉快。
  她愉快的向在床上,让阿飞在窗外又等了很久,才轻唤道:外面是小飞吗?
  阿飞的人影停在窗口,道:是我。
  林仙儿道:你为何不进来?
  阿飞轻轻一推,门就开了,皱眉道:你没有栓门?
  阿飞忽然赶到床前,盯着她的脸,她的脸有些发青,也有些发肿,阿飞的脸色也变了,急急道:你——你出了事?
  林仙儿嫣然道:我若没有睡好,脸就会肿的——昨天晚上我一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阿飞又痴了,他的心已溶化。
  林仙儿道:你呢,你睡得好么?
  阿飞道:我也没有睡好,有条疯狗一直在我窗子外乱叫。
  林仙儿眨了眨眼睛,疯狗?
  阿飞道:嗯,我已宰了它,将它抛在河里了。
  突听外面传入了一阵叮当的敲打声,阿飞将窗子开一些,就看到店伙正在院子里敲着水壶,大声道:各位客官们,你们可想知道江湖中最轰动的消息,武林中最近发生的大事么?保证既新鲜,又紧张,各位还可以一边吃着饭喝着酒。
  阿飞放下窗子,摇了摇头。
  林仙儿道:你不想去听?
  阿飞道:不想。
  林仙儿道:我倒想去听听,何况,我们总是要吃饭的。
  阿飞笑了笑,道:看来这伙计拉生意的法子倒真用对了。
  林仙儿掀开棉被,想坐起来,突又嘤咛一声,缩了回去,红着脸道:你还不快把衣服拿给我。
  阿飞的脸也红了,一颗心砰砰的跳个不停。
  饭厅里已快坐满了,江湖中的事永远充满了刺激,无论谁都想听听的,每个人心里多少总有些积郁。
  听着这些江湖豪侠,武林奇侠的故事,不知不觉就会将自己和故事的人物溶为一体,心头的积郁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发泄了。
  靠窗的桌子上,坐着个穿着蓝布长衫的老者,正闭着眼睛在那里抽旱烟。
  他身旁边有个很年轻的大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眼波一转,就仿佛可以勾去男人的魂魄。
  阿飞和林仙儿一走进来,每个人的眼睛都发了直,这位辫子姑娘的大眼睛正不停的在他们身上转。
  林个儿也盯着这大姑娘,忽然抿嘴一笑,悄悄道:你看她那双眼睛,我倒真得小心点,莫让她把你勾了去。
  他们刚要了几样菜和两张饼,那老人就咳嗽了几声,道:红儿,时候到了么?
  辫子姑娘道:是时候了。
  老人这才张开眼来,他的人虽然又老又干,但一双眼睛却很年轻,目光一转,每个人都觉得他眼睛正在瞪着自己。
  那老人吹着碗里的茶叶,喝了几口茶,忽然道:梅花盗无恶不作,探花郎仗义疏财。
  他目光又一扫,道:各位可知道我说的这两人是谁么?
  辫子姑娘道:这两人是谁呀?好像没有听说过。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那你就真是孤陋×闻了,提起这两人,当真是大大有名,梅花盗数十年,只出现过两次,但两河绿林道中,千千百百条好汉所做的案子,加起来也没有他一个人多。
  辫子姑娘,憨笑道:好厉害——但那位探花郎又是谁呢?
  孙老先生道:此人乃是位世家公子,历代缨鼎,可说是显赫已极,三代中就中过七次进士,只可惜没中过状元,到了李探花这一代,膝下两位少爷更是天资绝顶,才气纵横,他老人家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两位公子身上,只望他们能中个状元,来弥补自己的缺陷——
  辫子姑娘笑道:探花就已经不错了,为何一定要中状元呢?
  孙老先生道:谁知大李一考,又是个探花,人都闷闷不欢,只望小李公子能争气,谁知命不由人,一考之下又是个探花。老探花失望之下,没过两年就去世了,接着,大李探花也得了不治之症,这位小李探花心灰意冷,索性辞去了官职,在家里疏财结客,他的慷慨与豪爽,就算孟尝复生信陵再世,只怕也比不上他。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又喝了几口茶。
  阿飞早听得兴奋已极,有人在夸赞李寻欢,他听了真比夸奖自己还要高兴。只听老者接着道:这位探花郎不但才高八斗,而且还是文武全才,幼年就经异人传授他一身惊世骇俗的绝顶功夫。
  辫子姑娘道:爷爷今天要说的,就是他们两人的故事么?
  老者道:不错。
  辫子姑娘笑道:那一定好听极了,只不过——只不过堂堂的探花郎,又怎会和声名狼籍的梅花盗牵涉到一齐了呢?
  老者道:这其中自有道理。
  辫子姑娘道:什么道理?
  孙老先生道:只因梅花盗就是探花郎,探花郎就是梅花盗。
  阿飞只觉一阵怒气上涌,忍不住就要发作,辫子姑娘却已摇头道:这位探花既不散尽万金家财,想必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又怎会忽然变成了打家劫舍、贪财好色的梅花盗?我不信。
  孙老先生道: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所以特地去打听了很久。
  辫子姑娘道:你老人家想必一定打听出来了。
  孙老先生道:自然打听出来了,这其中的详情,实在是曲折复杂,诡计离奇,而且紧张刺激,精采绝伦——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又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来。
  辫子姑娘似乎很着急,连连道:你老人家怎么不说了?
  孙老先生抽了口旱烟,又将烟慢慢的往鼻孔里喷出来。
  辫子姑娘×着嘴,道:刚说到好听的地方,就不说了,岂非是吊人的胃口。
  她忽然一拍巴掌,笑道:我明白了,你老人家原来是想喝酒。
  这下子不但她明白,别人也都明白了,纷纷笑着掏腰包,摸银子,那店伙早拿着个盘子在旁边等着收钱了。
  孙老先生这才打了哈欠,接着说下去道:事情开始,是发生在兴云庄。
  辫子姑娘道:兴云庄?那莫非是龙四爷住的地方么?那可是个好地方。
  孙老先生道:不错,但这好地方却本是李寻欢送给他的,顺因这两人乃是生死八×之交,而且龙夫人还是李探花的姑表的之亲——-
  这祖孙两一搭一档,居然将前些天在兴云庄发生的事情说得八九不离十,说到李寻欢如何误伤龙小云,如何中伏被擒,大家都不禁扼腕叹息,说到林仙儿如何中夜被劫,少年阿飞的剑如何快,如何出手救了她时,孙老先生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竟一直望着阿飞和林仙儿,辫子姑娘的一双大眼睛,也不住往他们这边瞟。
  阿飞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暗思疑:他莫非早已知道我们是谁?这故事莫非就是讲给我们听的?
  只听辫子姑娘道:如此说来,梅花盗莫非已死在那位飞剑客手上么?
  孙老先生道:但赵大爷、田七爷,却认为他杀的不是梅花盗,李寻欢才是真的梅花盗。
  辫子姑娘道:那么究竟谁才是真的梅花盗呢?
  孙老先生叹道:谁也没有见过真的梅花盗,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但赵大爷、田大爷身份不同,一言九鼎,他们老说李寻欢是梅花盗,那别人也只好说李寻欢是梅花盗了,于是心眉大师就要将他押回少林寺。
  他又抽了口烟,徐徐接着道:谁知到少林寺时,却变成是李探花将收眉大师送回去的了。
  这句话说出来,连林仙儿都吃了一惊,阿飞更是大觉意外,两人都猜不出路上发生什么事?
  幸好辫子姑娘已替他们问了出来。
  孙老先生道:原来押送他的心眉大师、田七和四位少林弟子都在路上遭了苗疆极乐峒主的毒手,心眉大师中毒后才释放了李寻欢,李寻欢见他中毒已深,只有少林寺中还可能有解药,是以就将他送回去。
  辫子姑娘一挑大姆指,赞道: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大英雄,大豪侠,若是换了别人,在这种情况下早已不愿而去了,怎肯救他。
  孙老先生道:话虽不错,只可惜少林僧人们非但不感激他,还要杀他。
  辫子姑娘讶然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道:因为这些话都是李探花自己说出来的,少林僧人们对他说的话,连一个字都不相信。
  辫子姑娘道:可是——可是心眉大师总该为他证实才是。
  孙老先生笑道:只可惜心眉大师一回到少林寺后,就已圆寂了,除了心眉大师外,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说到这里,四座都不禁发出了叹息之声。
  阿飞的胸膛更似已爆裂,忍不住问道:那位李探花莫非已遭了少林寺的毒手?
  孙老先生目中似有笑意,缓缓道:少林寺虽然领袖武林,门下弟子更无一不是绝顶高手,但若想杀死李探花,却已非易事。
  辫子姑娘也瞟了飞一眼道:但双拳难对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李探花就算天下无敌,又怎能挡得少林的八百弟子。
  孙老先生道:少林寺纵有八百弟子,无敌好手,却又有谁敢抢先出手?又有谁敢去接小李探花的第一刀?!
  辫子姑娘听得眉飞色舞,拍手道:不错,小李神刀,例不虚发,少林寺纵有八百弟子,也一定伤不了他的,他现在只怕早已走了。
  孙老先生道:他也没有走。
  辫子姑娘怔了怔,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道:少林弟子虽然无法伤他,但他也无法杀出少林弟子的乌黑,此刻是非未明,真相未白,他也不能走。
  辫子姑娘道:他既不能走,也不能打,那怎么办呢?
  孙先生道:他身在八百弟子的包围之中,飞刀若一出手,就必死无疑,只因少林弟子怕的就是他手中之刀,而他的飞刀再强,却也杀不尽八百弟子。
  辫子姑娘道:但这样耗下去也不行呀!一个人总有支持不住的时候。
  这也正是阿飞心里焦虑之处,他自己是置身在李寻欢同样的情况中,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孙老先生道:当时他们说话之处就是心眉大师圆寂的房外,双方说僵了,李探花就乘机进入了那禅房中。
  辫子姑娘失声道:这么一来,他岂非自己将自己困死了?
  孙老先生道:少林弟子正也因为未想到他不向外面冲,反而自入绝路,所以才会被他冲入禅房去,后悔已来不及了。
  后悔?李寻欢既已自入绝路,他们为何还要后悔?
  孙老先生接道:禅房中不但有心眉的遗蜕,还有一部少林寺珍藏的经典,他们投鼠忌器,更不敢进去动手了。
  辫子姑娘道:但他们老在外面将这禅房围住,用不了几天,李探花岂非就要被饿死,渴死了!
  孙先生道:少林弟子想必也是打的这个主意,怎奈他们的五师叔心树还在那禅房,而且又被李探花制住,他们难道能将他们的五师叔也一齐饿死么?
  辫子姑娘道:当然不能。
  孙先生道:所以他们只有将食物和水送进去,心树饿不死,李探花自然也饿不死了。
  辫子姑娘拍手笑道:少林寺号称武林圣地,数百年来,谁也不敢妄越雷池一步,但李探花单枪匹马一个人,就将少林寺×得人仰马翻,少林八百弟子非但拿他无可奈何,还得每天请他吃喝,还生怕送去的东西不中他的意——-
  她吃吃笑道: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这故事好听极了。
  听到这里,飞是热血沸腾,不能自主,只恨不得能跳起来告诉别人:李寻欢就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无论谁有李寻欢这种朋友,都值得骄傲的。
  但那孙老先生却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错,李探花是位了不起的英雄豪侠,只可惜这位大英雄迟早还是免不了要埋骨少林寺的。
  辫子姑娘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有意无意间又瞟了阿飞一眼,道:除非有人能证明李寻欢不是梅花盗,能证明心眉大师的确是被五毒童子所害,否则少林寺弟子就绝不会放他走!
  辫子姑娘道:有谁能为他证明呢?
  孙老先生默然半晌,长叹道:普天之下,只怕连一个人都没有!

 

 

第二十二章 梅花又现

  午饭的时候已过,故事也说完了,人已渐渐离去,走的时候,大家都在纷纷底座,甚至在为李寻欢惋惜。
  林仙儿脉脉的凝注着阿飞,阿飞却在沉思,他们桌上的饭菜都几乎没有动过,上面已结了一层白白的油,就像是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辫子姑娘突然放下筷子,道:爷爷,你老人家看那李探花是不是被冤枉的?
  孙老先生吐出口气,道:我就算知道他是冤枉的,又有什么用?
  辫子姑娘道:但他的朋友呢?难道也没有一个人肯去救他?
  孙先生叹息了一声,道:他若被困在别的地方,也许还有人会去救他,但他被困在少林寺,天下只怕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辫子姑娘道:那么——那么这样一位大英雄,难道就要活活困死不成?
  孙老先生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法子倒是有一个,只不过希望很渺茫而已。
  听了这句话,阿飞的眼睛亮了。
  辫子姑娘问道:什么法子?
  孙先生道:除非那真的梅花盗若还没有死,又忽然出现了,自然就可证明李寻欢并不是梅花盗,他若非梅花盗,自然也就没有害死心眉大师的理由了。
  辫子姑娘叹了口气道:这希望实在渺茫得很,那真的梅花盗就算没有死,也一定早就躲了起来,好教李寻欢做他的替死鬼。
  孙老先生忽然将旱烟袋在桌上一敲,道:你的面吃光了么?
  辫子姑娘道:我本来饿得很,可是听了这件事,再也吃不下了。
  孙老先生道:吃不下就走吧,反正我们就算在这里坐一辈子,也救不了李探花的。
  辫子姑娘走到门口,忽又回瞟了阿飞一眼,嘴里似乎在说:你若一直坐在这里,又怎能救得了他?
  林仙儿目送他们走出了门,才冷笑一声,道:你看这一老一少两个人是什么来路?
  阿飞漫应道:什么来路?
  林仙儿道:这老头子目中神光弃足,显然内功不弱,那小姑娘脚步轻灵,动作灵快,轻功也绝不会在我之下。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依我看,这两人绝不会是走江湖,说大书的,必定另有图谋。
  林仙儿又道:他故意将这件事说给你听,说不定就是要你去送死。
  阿飞道:送死?
  林仙儿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既知道李寻欢被困在少林,自然就会不顾一切赶去救他,但你一个人去怎会是少林寺八百弟子的对手?
  阿飞沉默着,没有开口。
  林仙儿道:何况,他们说的也许全都是假话,为的就是要你去上当。
  他握住了阿飞的手,柔声道:就算他们说的不假,李寻欢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若去了,反而会令他分心,少林弟子若是以你来要挟他,他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出来救你的,那么你非但不是去救他,反而是去害他。
  阿飞沉默了很久,道:不错,你考虑得的确比我周到。
  林仙儿道:你答应我绝不去少林寺冒险!
  阿飞道:好。
  他居然答应得如此痛快,林仙儿反而有些怀疑了。
  两人默默走回房子,突听阿飞道:你既然不去少林寺了,你还是回去吧。
  林仙儿道:你呢?
  阿飞道:我——我想到别处去走走。
  林仙儿的手忽然一颤,失声道:你莫非想去假冒梅花盗?
  阿飞凝注着她,良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是。
  这“是”字说得斩钉截铁,绝无挽回的余地。
  林仙儿幽幽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叫我回去?
  阿飞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林仙儿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阿飞道:但李寻欢并不是你的朋友。
  林仙儿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阿飞面露感激之色,却说不出话来。
  林仙儿道:你对朋友既然如此够义气,我为什么就不能呢?我虽然没有什么用,可是,两个人在一起,遇到事至少总可以商量商量,总比一个人好。
  阿飞忽然握住她的手,虽然还是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已替他说出来了。
  这无声的言语,比有声的更动人得多。
  林仙儿嫣然一笑,急又皱眉道:你若要假冒梅花盗,就得找几个对像下手才是。
  阿飞道:嗯。
  林仙儿道:我们总不能去找无×的人,是吗?
  阿飞:我们找的对象,自然是那些为富不仁的恶霸,坐地分赃的强盗。
  林仙儿眼珠子一转,道:我听说附近就有这么样的一个人。
  阿飞道:谁?
  林仙儿道:此人早年是个绿林巨盗,五十几岁以后才金盆洗手,但暗中还是做些不清不白的事。
  阿飞道: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林仙儿想了想道:听说他本来就叫张胜奇,现在却叫张员外,张大善了。
  阿飞皱眉道:大善人?
  林仙儿道:他抢了十万两银子,就用一百两去修桥铺路,晚上杀了一百个人,白天却来施粥赠菜——-一个强盗若是想做善人,比任何人都容易多了。
  张胜奇躺在贵妃榻上,若有所思的望着面前一盆熊熊的炉火,慢慢的着一碗用文火炖成的燕窝粥。
  外面又下雪了,屋子里却温暖如春,屋角的一盆水仙花开得正好,一只胖胖的小花猫正躺在花架下打瞌睡。
  张胜奇伸了个懒腰,喃喃道:今年春天得好早——-
  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也一定不错。
  她闭起眼睛,刚想小睡片刻,养养精神,突然那小×头一声惊呼,当的燕窝碗摔得粉碎。
  他大惊之下,张开眼睛,一个黑衣人已幽灵般忽然出现在他眼前,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张胜奇虽然洗手多年,武功却没有搁下,厉声道:好个不开肯的小贼,竟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喝声中,他已抄起花架,向这黑衣人当头摔下。
  但就在这时,突见寒光一闪。
  张胜奇根本没有看出对方是如何出手的,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手里拿着的兵刃是何模样。
  他只觉心口突然一惊,已多了五点血花!
  梅花盗又出现了!
  菜馆里,酒楼上,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
  难道杀死张胜奇的才是真的梅花盗?
  他下一个对象会是谁?
  有财有势的人,晚上又睡不着觉了。
  黄昏,古刹中传出了一声清悦悠扬的钟声,严肃而冷漠的少林僧人,一个个垂首走入庄严的佛殿。
  他们的脚步似乎比平时还要轻,只因为这些天以来,少林寺中每个人的心情都分外沉重。
  嵩山之险,寒意更重,满山水雪中,正有一个人急行上山,正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南阳大侠萧静”。
  萧静的脚步也很轻,落地无声,但他刚踏入后院,方丈室内就响起了心湖大师沉重的语声,道:什么人?
  萧静在门外远远停下,躬身道:弟子萧静,特来有要事禀报。
  方丈室中只有三个人,心湖,心鉴和百晓生。
  萧静不敢多说废话,一走进去,立刻躬身道:江湖传说梅花盗又出现了!
  萧静道:三天之前,久已洗手归隐的独行盗张胜奇忽然被杀,家里的珍宝也被洗劫一空,致命的伤痕是五点血迹,状如梅花。
  心鉴,百晓生对望一眼,脸上全无血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心湖大师长叹了一声,道:梅花盗既然又再度出现,李寻欢说的那番话也许不是假的,也许是我们冤枉了他。
  百晓生望着心鉴,没有开口。
  心鉴缓缓踱到窗口,望着窗外的积雪,缓缓道:也许这反而更证明了李寻欢就是梅花盗!
  心湖大师道:此话怎讲?
  心鉴道:我若是梅花盗,知道已有人做了我的替死鬼,一定会暂时的避避风头,否则岂非反而等于救了李寻欢?
  百晓生这才点头道:不错,梅花盗此番出现,无异是在为李寻欢洗刷冤名,我若是梅花盗,也万万不会做这事的。
  心湖大师沉吟着,缓缓道:那么,你的意见是——-
  心鉴道:李寻欢若真的不是梅花盗,他的同党也就不必这么做了。
  心湖大师也站了起来,在方丈室中踱了几个圈子,忽然驻足道:今日在菩提院当值的是谁?
  心鉴道:是二师兄座下的一茵和一尘。
  心湖大师道:传他们进来。
  他负手站在墙角,听到一茵和一尘走进来的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只是问道:五师叔的晚膳你们已送去了么?
  一茵道:送去了,可是——可是——
  心湖大师道:可是怎样?
  一茵垂首道:弟子们按照前两天的规矩,还是将膳食放在门口,份量也和昨天的一样,比平时膳食加了一倍,还有一盂清水。
  一尘接着道:食盘是弟子亲自放到门口的,因为弟子想趁机看看屋子里的动静,刚走出几步后,就瞧见李寻欢的手自门缝里伸出来,将食盘取去,谁知——谁知过了半晌,他又将一盘膳食全都抛了出来。
  心湖大师道:为什么?
  一尘呐呐道:他嫌菜不好,又没有酒,所以不肯吃。
  心湖大师满面俱是怒容,道:他当这是什么地方?饭馆子么?
  一茵和一尘剃度已有十余年,还从来没有见到他们的掌门人动过真怒,两人低下了台,不敢抬起。
  过了很久,心湖大师才渐渐平息,又转过头去,望着炉香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他说要吃什么?
  一茵道:他居然写了张菜单,自时面抛出来,叫弟子们照着菜单子做,还说只要做错一样,他就原封退回。
  心湖大师道:将他的菜单拿来瞧瞧。
  只见一张素×上,写着好一笔灵飞经,写的是:
  红焖冬笋
  汉罗宝
  发菜花菇
  翡翠菜心,笋尖冬菇豆腐羹。
  四菜一汤之外,他居然还要三斤上好的竹叶青,堂堂的少林寺,好像真被他当成京城的素菜馆子了。
  无论谁看了这张菜单都免不了要哭笑不得,勃然大怒,谁知心湖大师却只是淡淡地道:你们就照这张单子做给他吧。
  心鉴抢先一步,嘎声道:师兄你——-你怎能——
  心湖打断了他的话道:李寻欢若不肯吃,五师弟岂非也要陪着他挨饿,他身子一向单薄,近年来更是一直缠绵病榻,我们敢能让他再受苦难折磨?
  心鉴垂下了头,道:可是我们这样做,那李寻欢岂非更得意了么?
  心湖大师目光闪动,一字字道:我心中已有了打算,就让他多得意两天又有何妨?
  阿飞仰卧在床上,以手为枕呆呆的望着屋顶。
  几乎已有两个时辰,他就这样躺着,动也没有动,他整个人似乎都已变成了一块花岗石。
  他只有等待,只有忍耐,只有不动。
  因为不动可以节省体力,有了体力才有食物,他才能活下去,和大自然的搏斗是永无休止的。
  有几次甚至连最机警狡猾的野兔都认为他只不过是块石头,那时他已饿得连跳跃的力气都没有了,若不是这野兔自己投入了他掌握中,他只怕已饿死,连狐狸都捕捉不到的时候野兔居然会自投罗网,这在荒野中简直是神话,若有人能说给野兔听,连它们自己都不会相信。
  还有一次接连半个月的暴风雪,那时他还只有十岁,又饿了两天,却在这时候遇到一头熊。
  他已全无抵抗之力,幸好熊是不吃死人的,他就躺下来装死,谁知他遇见的却是头老奸巨猾的熊,而且也快饿疯了,竟一直不走,还不住用鼻子去嗅,用脚爪去抓,甚至用牙齿去咬。
  他居然全都忍耐下来了,居然一直没有动。
  第二天他找到一支已冻僵了的野狗,饱餐一顿后恢复了体力,于是他就去找这头熊报复。
  当天晚上他就享受了一顿熊掌,虽然因为他不会烹调,所以熊掌的滋味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好。
  这种忍耐力并不是天生的,那得要长久而艰苦的锻炼。
  开始时还不到片刻功夫,他就觉得全身都痒了起来,忍不住不去搔痒,以后就渐变成麻木。
  现在他却连麻木的感觉都没有了,只要他认为没有动的必然,他就可以接连几个时辰不动。
  林仙儿回来的时候,还以为他睡着了。
  今天林仙儿的装束很奇怪,他穿的是件宽大的粗布衣服,将她徽标柔和的曲线全都掩没。
  她头上截着顶破旧的毡笠,遮盖了面目。
  因为她是为了打听消息去的,已去了两个时辰。
  阿飞忽然坐起来的时候,她真吓了一跳,接着笑道:原来你是在装睡,难道故意想吓我?
  林仙儿理了理头发,咬着嘴唇道:你讨厌我?
  阿飞摇了摇头。
  林仙儿温柔的望着他,突然过去亲了亲他的脸,柔声道;你真好。
  阿飞站起来,将她脱下来的毡笠挂到墙上,等自己的呼吸慢慢的平息了,他才回过头问道:有消息了吗?
  林仙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阿飞道:那些和尚还不肯放他?
  林仙儿沉吟着,道:少林寺的作风一向最稳健,无论做什么都要先观察很久,绝不肯轻举妄动,宁可不做,也不肯做错。
  阿飞道:但他们已等了六七天了。
  林仙儿道:也许他们还不肯想念杀张胜奇的人是梅花盗,因为梅花盗做案一向是连着来的,绝不会一次就罢手。
  阿飞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他们总有相信的时候,我一定要他们相信。
  林仙儿又摘下那顶毡笠戴上,道:你随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阿飞道:去哪里?
  林仙儿道:去找你的第二个对象。
  黄昏过后,雪已溶化,他们的装束既已改变,所以走在人群中并不引人注意。
  林仙儿忽然指关睛家当铺道:你看这招牌。
  这家当铺的规模很大,黑底金字招牌上写着:“申记当铺。”
  阿飞道:这招牌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仙儿并没有回头他的话。又指着一家酒楼外悬着的招牌道:你再看这招牌。
  这家酒楼的生意很好,两层楼的地方似已座无虚席,底金字招牌上写的是:申记状元楼。
  城里较热闹的地区只有三条街,在这三条街上,每隔五七家店铺,就有一家挂的是申记金字招牌。
  凡是挂着申记招牌的店铺,生意就做得特别大。
  阿飞疲乏:这些店全都是一个人开的。
  林仙儿道:嗯,全都是申老三开的。
  阿飞道:现在我们还要到哪里?
  林仙儿道: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阿飞本就不是喜欢多问的人,也不再问她。
  望着眼前的一片空旷,阿飞长长呼吸了一次,心胸仿佛也开朗了起来,天地似已完全属于他。
  林仙儿静静的依偎在他身旁,也没有打扰这份幽趣。
  忽然间,夜空中亮起了一道流星。
  林仙儿开心的笑了,欢呼道:你看,流星。
  阿飞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许了愿么?
  林仙儿嘟起嘴道:流星总是一霎眼就过了,没有人能来得及许愿的,除非他早已知道会有流星出现,蛤又有谁能知道流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我看这全是骗人的。
  阿飞道:就算是骗人,但它却能使生出许多美丽幻想,永远带着它,一个人若能永远带着份美丽的希望,总是件好事。
  林仙儿道:我想不到你也知道这传说。
  阿飞目光遥望着远方,远方的流星早已消逝,他目中却流露出一抹凄凉悲伤之意,悠悠道:这传说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林仙儿瞧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你又想起了你的母亲?是不是她告诉你的?
  阿飞没有说话,忽然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晚风中隐隐传来一阵更鼓,已是初更。
  阿飞忽然发觉前面有一片很大的庄院,越走越近,反而瞧不见了。
  林仙儿也在仰望着墙头,喃喃道:好高的墙,不知道有没有四丈。
  阿飞道:差不多了。
  林仙儿道:你能不能掠过去?
  阿飞道:世上没有人能掠过四丈高墙,但若一定要进去,还是有法子的。
  林仙儿沉吟着,沿着墙脚走了几步,才回头道:这就是申老三的家。
  阿飞目光闪动,道:申老三就是我第二个下手的对象?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向生意人下手,但生意人也有好多种。
  阿飞道:他是哪一种?
  林仙儿道:最不规矩的那一种。
  她笑了笑,道:你想,规矩的生意人怎会在同一城里,同一条街上开十几家铺子,规矩的生意人家里怎会起这么高的墙。
  阿飞道:墙起得高些并没有错,铺子开得多些也不犯法。
  林仙儿道:墙起得高是做贼心虚,怕人报复,铺子开得多是因为他会抢。
  阿飞道:抢?
  林仙儿道:申家是大族,上一代已有五房,到了这一代,堂兄堂弟一共有十六个之多,十六个兄弟开了四十多家店铺。
  阿飞道:算来每人只有三家铺子,并不多。
  林仙儿道:但现在四十多家铺子全是申老三的了。
  阿飞道:为什么?
第二十三章 误入罗网

  林仙儿和阿飞在晚风中来到一片很大的庄院前,指着那座高得出奇的围墙道:这就是申老三的家,他们堂兄弟十六个合开了四十多家店铺,现在全是申老三的了,因为他的十五个兄弟全都进了棺材。
  阿飞道:那十五个人是怎么死的?
  林仙儿道:据说是病死的,但究竟是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别人只奇怪平日身体很好的十五个人,怎会在两三年之中就死得干干净净,就像是中了瘟疫似的,而申老三连一点小毛病都没有。
  阿飞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淡淡说了句:我明天晚上就来找他。
  阿飞手足并用,壁虎般爬上了高墙。
  爬上墙头,就可以看到一片很大的园林和一层层房屋,这时人们多已熄灯就寝,偌大的庄园只剩下寥寥几点灯火。
  林仙儿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也是个很好的帮手,她已买通了申家一个仆人,为她画了张很详细的图,哪里是大厅,哪里是下房,哪里是申老三的寝室,这张图上都画得非常详细清楚。
  所以阿飞并没有费什么事就找到了申老三。
  申老三还没有睡,屋子里还亮着灯,这精明的生意人头发已花白,此刻正在灯下拨着算盘,清算一天的帐目。
  他算盘打得并不快,因为他的手指很短,食指,中指,无名指,几乎都和小指差不多长。
  但他的手指却很粗,连指甲好像都没有,这养尊处优的浊世公子,怎会有这么一双挖煤工人般粗糙的手?
  原来申老三小时候顽劣不堪,曾经被他父亲赶出去过,在外面混了五年,谁也不知道他混的是什么。
  有人说之五年他做了叫化子,也有人说他入了少林寺,从挑水的做起,虽吃了不少苦,却练成了一身武功,所以后来他兄弟死的时候,虽也有不少人暗暗觉得怀疑,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
  这些传说当然他全都否认,但有件事是否认不了的,那就是他的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这双手必定练过铁沙掌一类的外门掌力,而且已练得有相当火候,否则堂房大哥也就不会忽然呕血而死了。
  阿飞突然推开窗子,一掠而入。
  他并没有用什么特殊的身法,当他的的在推窗子时,他的人已跃起,窗子一开,他已站在屋子里。
  申老三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但他刚发觉窗子响动,阿飞已到了他面前,他从未想到一个人的行动能有这种速度,他竟吓呆了,整个人都僵在椅子上。
  阿飞的眼睛冷冷的盯住他,就好像在看着个死人,一字字道:你就是申老三?
  申老三不停的点头,仿佛除了点头外,什么事都不会做了。
  阿飞道:你可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申老三还是只有不停的点头。
  阿飞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次申老三不再点头,却在摇头了。
  阿飞的剑已拔出,在这刹那之间,阿悄心里突然觉出一种不详的警兆,这本是野兽独具的本能,就宛如一只兔子突然发觉有恶狼在暗中窥视,虽然他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更没有看到那只狼的影子。
  阿飞不敢再犹疑,一剑刺出!
  剑光如流星般刺向申老三胸膛,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这一剑竟如刺在钢铁之上。
  原来申老三胸前藏着块钢板,也就难怪他刺不动了。
  一剑刺出,申老三的人立刻滚到桌下,阿飞的身子却已凌空掠起,他已知遇险,但求速退。
  但他毕竟还是迟了一步。
  在这时,屋顶上已有一张巨网撒下,这是张和整个屋子同样大小的网,只要是在这屋里的人,无论谁都无法逃避。
  阿飞身子刚掠起,已被网住。
  噗的,他已被网结纠缠,跌在地上。
  奇怪的是,这时他的心情既非愤怒,也非惊慌,只是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悲×,因为他忽然了解到一只猛兽被猎人的网捕捉到时的心情。
  而野兽却永远无法了解猎人为何要张网。
  阿飞不再挣扎。
  他知道挣扎已无用!
  这时已有两条人影飞鸟般落在网上,两人手中各拿着个很长的白蜡竿子,长竿急点,阿飞已被点了八九处穴道。
  这两条人影正是少林寺的心鉴大师和平湖百晓生。
  申老三已不在桌下了,桌下显然另有地道。
  这一切,根本就是个陷阱。
  百晓生满面得意之色,笑道:我早就算准你要到这里来的,你服气了么?
  阿飞没有说话。
  虽然他穴道被点后还是可以出声,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问:你们怎会算准我要到这里来?
  他眼睛空空洞洞的,像是已全无思想。
  他是已不能想,还是不愿想?不忍想。
  百晓生悠然道:我知道你是李寻欢的朋友为了要救李寻欢,才冒充梅花盗……
  阿飞厉声道:我就是梅花盗,用不着冒充,我也不认得李寻欢!
  百晓生道:哦——心鉴师兄,他说他就是梅花盗,你可相信?
  心鉴道:不信。
  阿飞道:这倒的确很难证明——心鉴师兄,你可记得轰天雷是死在谁手上的么?
  心鉴道:梅花盗。
  百晓生道:也是怎么死的?
  心鉴道:他×身上虽也有梅花标志,但致命伤却在玄机穴上。
  百晓生道:如此说来,梅花盗想必也是点穴的高手了。
  心鉴道:正是。
  百晓生笑了笑,转向阿飞道:只要你能说出我们方才点了你哪几处穴道,我们就承认你是梅花盗,而且立刻放了李寻欢,这样做你满意了么?
  阿飞咬紧了牙齿,已咬出血来。
  百晓生叹了口气,道:你真不愧是李寻欢的好朋友,为了他,不惜牺牲自己,却不知他对你又?人要他肯为你走出那间屋子,也就算不错了。
  杯中有酒。
  李寻欢一杯在手。
  角落上坐着个很纤秀,很文弱的僧人,虽然已过中年,但并不显得秀苍老,看来带着很浓的书卷气,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少林寺中最精练的心树大师。
  他虽已做了李寻欢的人质,但神情之间未显得很愤怒,却显得很沉痛,一直静静的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李寻欢忽然向心树举杯,微笑着道:想不到少林寺居然也有这样的好酒,喝一杯如何?
  心树摇了摇头。
  李寻欢道:我在令师兄的遗蜕旁喝酒,你是否觉得我有些不敬?
  心树道:酒质最纯,更纯于水,是以祭祀祖先天地时都以酒为礼,无论在任何地方,都绝无丝毫不敬之处。
  李寻欢附掌道:说得好,难怪一入翰苑,便简在帝心。
  心树大师平静的面色竟变了变,像是被人触及了隐痛。
  接着沉重的叹息了一声,神情显得更哀痛,却也不知是为了死者,还是为了他自己。
  李寻欢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徐徐道:老实说,我实未想到这次救我的会是你。
  心树道:我并未救你。
  李寻欢道:十四年前,我弃官归隐,虽说是为了厌倦功名,但若非为了你那一道弹章,说我身在官府,结交匪类,我也许还下不了那决心。
  心树闭上眼睛,黯然道:昔日弹劾乐的胡云冀早已死了,你保必再提他。
  李寻欢道:不错,一入佛门,便如两世为人,但我自始至终都未埋怨过你,那时你身为御史,自然要尽为官这责——
  心树的神情似乎有些激动,沉声道:你弃官之后不久,我也隐身佛门,为的就是自觉言多必人,却不想毕竟还是遇着你——-
  李寻欢道:我更未想到昔日文酒风流的铁胆御史,今日竟变做了修行功深的得道高僧,而且会在我生死一发时,救了我一命。
  心树张开眼睛,厉声道:我早已说过,我并未救你。而是我自己功力不够,才会被你所劫持,你万万不可对我稍存感激之心。
  李寻欢道:但若非你在屋中对我示意,我也未必会闯入这里,右非你全无抵抗之意,我更无法将你留在这里。
  心树嘴角牵动,却未说出话来。
  李寻欢微笑道:出家人戎打诳语,何况,这里又只有你我两人。
  心树忽然道:纵然我对你有相助之意,为的也并非昔日之情。
  李寻欢似乎并未觉得惊奇,正色道:那么你为的是什么?
  心树几备欲言又止,似有很大的难言之隐。
  李寻欢也没有催促他,只是慢慢的将杯中酒喝完。
  就在这时,突听窗外一人喝道:李寻欢,你推开窗子来瞧瞧。
  这是心鉴大师的声音。
  李寻欢的人突然间已到了窗口,从窗隙间向外望了一眼——
  他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再也想不到阿飞竟会落在对方手里。
  百晓生负的而立,满面俱是得意之色,悠然道:李探花,你总该认得他吧,他为了保住你,不惜背负梅花盗之恶名,你对他又如何?
  心鉴厉声道:你若想保全他的性命,最好立刻负手就擒。
  李寻欢的手竟也有些颤抖起来,他看不到阿飞的脸,因为阿飞整个人都仗在地上,似已受了重伤。
  心鉴忽然掀起阿飞的头来,大声道:李寻欢,我给你两个时辰,日落前你若还不将我的六师兄好好送出来,就再也见不着你的好友了。
  百晓生悠悠道:李探花,此人对你不错,你也莫要亏负了他。
  李寻欢伏在窗子上,似也麻木。
  他看到阿飞被他们像狗一样拖了出去,他也看到阿飞身上的伤前,他知道阿飞必定已受了许多苦。
  但这倔强的少年却绝未发出半声呻吟。
  他只是向窗子这边瞧了一眼,目光竟是说不出的平静,像是在告诉李寻欢,他对死并无畏惧。
  李寻欢长叹道:好朋友,好朋友,——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愿我去救你。
  心树一直在凝视着他,此刻忽然道:但你的意思呢?
  李寻欢又干了三杯,负手而立,微笑道:我已准备负手就缚,你随时都可绑我出去。
  心树道:你可知道你一出去便必死无疑!
  李寻欢道:我知道。
  心树道:但你还是要出去。
  李寻欢道:我还是要出去。他回答得简短而坚定,竟似全无考虑的余地。
  心树道:你如此做岂非太迂?
  李寻欢肃然一笑,道: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要做几件电风扇蠢之事的,人人都只做聪明事,人生岂非就会变得更无趣了?
  心树像是在仔细咀嚼他岂句话中的滋味,道:不错,大太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你纵然明知他非死不可,还是要这么做,只因为你非做不可!
  李寻欢微笑道:你总算也是我的知已。
  心树喃喃道:义气当先,生死不计,李寻欢果然不愧是李寻欢——
  李寻欢没有看他,道:我先出去,就此别过。
  心树忽然道:且慢!
  他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目光凝注着李寻欢,道:方才还有句话没有说完。
  李寻欢道:哦?
  心树道:我秀说过,我救你别有原因。
  李寻欢:嗯。
  心树神情凝重,道:这是我少林本门的秘密,而且关系重大,我不愿向你提起。
  李寻欢回转身,等着他说下去。
  心树又道:少林藏经之丰,冠绝天下,共中非便有不少佛门重典,也有许多武林中的不传之秘。
  李寻欢道:这我也知道。
  心树道:百年以来,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妄生贪念,要到少林寺来盗取藏经,但却从来未有一人能如愿得手,全身而退的。
  他肃然接道:出家人虽戎嗔戎杀,但藏经乃少林之根本,是以无论什么人敢生此念,少林门下都不惜与之周旋到底。
  李寻欢道:近来我倒很少听到有人敢打这主意了。
  心树道:你是外人,自然不知内情,其实这两年来,本寺藏经已有七次被窃,除了一部耐平心经外,其余都是久已绝传的武林秘笈。
  李寻欢也不禁耸然失声,道:这盗经的人是谁?
  心树道:最奇怪的就是这七次失窃事件,事先既无兆,事后也毫无线索可寻,第一、二次发生之后,藏经阁的戎备自然更森严,但失窃的事仍是接二连三的发生,本来掌藏经阁的三师兄,也因此引咎退位,面壁思过。
  李寻欢道:如此重大的事,江湖中怎地全无风闻。
  心树道:就因此此事关系重大,所以掌门师兄再三嘱咐严守秘密,到现在为止,知道此事的连你也只不过九个人而已。
  李寻欢道:除了父们首座七位外,本来还有谁知道此事?
  心树道:百晓生。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他参与的事倒当真不少!
  心树道:三师兄是我师兄中最谨慎持重的人,他退位之后,藏经阁便由我和二师兄负责,至今只不过才半个月而已。
  李寻欢道:心眉大师既然负有重责,这次为何竟离寺而出?
  心树道:只因二师兄总怀疑失经之事与梅花盗有关,是以才抢着要去一查究竟,谁知他一去竟成永决。
  说到这时,他面对心眉遗蜕,似已泫然欲涕。
  李寻欢不禁暗暗叹息,出家人虽然四大皆空,这情字一关,毕竟还是勘不破的。
  心树默然良久,道:二师兄自己老成持重,离寺之前,已将最重要的三部藏经取出,分别茂在三个隐秘之处,除了掌门师和我之外,总没有第三人知道。
  李寻欢道:其中有一部是否就在这屋子里?
  心树道:不错。
  李寻欢道:这也就难怪他们出手有如此多顾忌了。
  心树道:就因为这几次失窃事件太过离奇,所以二师兄和我在私下猜测,也认为可能是出自内贼。
  李寻欢动容道:内贼?
  心树道:我们虽有此怀疑,但却不敢说出来,因为除了我们首座七个人外,别的弟子谁也不能随意出入藏经阁。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如此说来,偷经的人极可能是你们七位师弟其中之一。
  心树沉默良久,长叹道:我们七人同门至少已有十年之久,无论谁都大有不该,是以我们对这件事的处理,更不能不力求慎重,只不过——
  李寻欢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心树道:只不过二师离寺之前,曾经悄悄对我说,他已发现我们七人中有一人很可疑,极有可能就是那偷经的人。
  李寻欢立刻追问道:他说的是谁?
  心树摇了摇头,叹道:只可惜他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生怕错怪了人,他只望盗经的人真是梅花盗,愿看到师门蒙羞——
  说到这里,他声音已有些哽咽,几首难以继续。
  李寻欢道:心眉大师的这番苦心,我也懂得,只不过——现在他在冥冥中眼见着那人逍遥法外,再想说已不能说了,他岂非要抱憾终生,含恨九泉?
  心树道:二师并没有想到这点,临走的时候,他也曾对我说,他此去万一有什么不测,就要我将他的读经剖记拿出来一看,他已将他所怀疑的那个人之姓名写在剖记的最后一页上。
  李寻欢展眉道:那本剖记现在哪里?
  心树道:本来是和藏经在一起的,现在已在我这里——
  他取出本淡黄的绢册,李寻欢立刻接过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的都是佛门要旨,并没有一句话提到失经的事。
  李寻欢望着心树,道:这最后一页莫非已被人撕下来了?
  心树:非但最后一页已被人撕下了,那本藏经也变作了白纸!
  李寻欢道:如此说来,盗经的那人想必已发现心眉大师怀疑到他了。
  心树道:不错。
  李寻欢道:但知道他藏经之处的,却只有你和掌门心湖大师。
  心树的面色如铅,沉重的点头道:不错。
  李增欢道:难道你认为心湖大师就是——-
  心树默然半晌,道:这倒不一定,因为那人既已发觉二师兄对他有所怀疑,自然也会对二师兄的行动分外留意,也许就可能因此而在暗中窥得二师兄的藏秘之处,只不过——
  李寻欢道:怎样?
  心树目光凝注李寻欢,一字字道:只不过二师回来时并没有死,简直本来也不致于死的!
  这句话说出来,李寻欢真的为之耸然失声。
  只见心树大师双拳紧握,接着道:我虽然对下毒并没有什么很深的研究,但近年来对此中典籍倒也颇有涉猎,二师兄回来的时候,我已看出他中毒虽深,但却绝非无救,而且在短时间之内也绝不会有生命之危!
  李寻欢道:你是说——-
  心树道:偷经的那人既知道秘密已被二师兄发现自然要将之杀了灭口!
  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屋子里闷得很,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
  他缓缓踱了个圈子,才沉声问道:心眉回来后,倒过这屋子的有几个人?
  心树道:大师兄、四师兄、五师兄和七师弟都曾进来过。
  李寻欢道:你的意思说,他们都有可能下手?
  心树点了点头,叹道:这是本门之不幸,我本不愿对你说的,但现在我已发觉你绝不是出卖朋友的人,所以我希望你——
  李寻欢道:你要我找出那凶手?
  心树道:是。
  李寻欢目光炯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凶手若是心湖呢?
  心树突然怔住了,过了半晌,满头大汗涔涔而落。
  李寻欢道:就算少林门下人人都已知道心湖是凶手,也绝无一人肯承认的,是么?
  心树没有说话,因为他无话可说,江湖中人素来将少林视为名门正宗,如今少林若是杀人的凶手,少林寺数百年的声名和威望岂非要毁于一旦。
  李寻欢道:就算我能证明心湖是凶手,只怕连你也不肯为我说话,为了保全你们少林的声名,你恐怕也只有牲牺别人了。
  心树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为了何全少林威望,我的确不惜牺牲一切。
  李寻欢淡一笑,道:那么你又何苦要找我。
  心树道:我虽不愿做任何有损本门声名的事,但你只要能证明谁是杀死心眉师兄的凶手,我不惜与他同归于尽,也要他血溅阶下!
  李寻欢道:出家人怎可妄动嗔念,看来你这和尚六根还不清净。
  心树合十道:我佛如来也难免作狮子吼!何况和尚。
  李寻欢霍然而起,道:好,有了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心树动容道:莫非你已知道凶手是谁?
  李寻欢道:我虽不知道,却有人知道。
  心树皱眉道:凶手自己当然知道。
  李寻欢道:除了凶手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那人就在这屋子里。
  心树耸然道:谁?
  李寻欢指着禅床上心眉的遗蜕道:就是他!
  心树失望的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他已无法说话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死人有时也会说话的。
  他忽然掀起覆在心眉尸身上的血被单,目光斜斜自窗外照进来,照着心眉枯槁干瘪的脸。
  暗黄色的脸上,还带着层诡异的灰黑色。
  李寻欢道:你可曾看过被极乐童子毒死的人?
  心树道:没有。

第二十四章 逆徒授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的运气不错,实验也毒死的人实在不好看!
  其实无论谁被毒死的人都不会好看的。
  李寻欢闭起眼睛,缓缓道:多年前,我曾经看到一个被他毒死的人,那人中毒才不过片刻,全身已经发黑,我出去打个转,再回去一看,那人身上的肉已全都不见了,已变成了一副骷骨——漆黑的骷骨!
  心树凝视心眉的尸身,嘁声道:但现在二师兄中毒已有好几天了……
  李寻欢张开眼睛,道:不错,他中毒已有数日,却还没有发生那种可怕的变化,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心树摇了摇头。
  李寻欢一字字道:这只因他又中了另外一种极厉害的毒!
  心树道:你——你是说——-
  李寻欢道:他虽中了极乐童子的五毒水晶,但中的毒并不深,再被他以内力逼住,所以他直到回来后毒性还未发作。
  心树道:正是如此。
  李寻欢道:那凶手为了怕他说出秘密,一心想他快些死,生怕他中的毒还不够深,就另给他服了一种极厉害的毒草。
  心树道:杀人的法子很多,他为什么还是要用毒?
  李寻欢道:只因无论用什么法子杀人,都鸡免留下痕迹,大家既已都知道心眉大师中了毒,他只有再用下毒这法子,才能避免别人的疑心。
  心树叹道:不错,这样做人人都认为二师兄必是被极乐童子毒死的,再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了。
  李寻欢冷冷道:此人行事,虽然老谋深算,只可惜忘了一件事。
  心树道:什么事?
  李寻欢道:他忘了毒性必相克,就因为他们下的毒既烈又重,克住了五毒水晶之毒,所以心眉大师的遗蜕到现在还未有那种可怕的变化!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心眉大师回来以后,可曾服用过什么?
  心树道:只吃过一碗药。
  李寻欢道:是谁喂他吃药的?
  心树道:药是七师弟心鉴配的,但喂他吃药的人,却是四师兄心烛和七师弟心灯。
  他长长叹了口气,黯然接着道:所以这三个人都有下毒的机会。
  李寻欢缓缓道:世上的毒药大致分二类,第一类毒药虽然无色无味,却可令中毒的人死得很惨,叫别人看了害怕,只因这类毒不但要取人性命,还有要向人示威之意。
  心树道:那五毒水晶自然是属于这一类的毒了。
  李寻欢道:正是。
  他接着道:第二类毒,也许并非无色无味,但却可令被毒死的人死后全无异状,甚至叫别人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心树疲乏:你说那凶手就是用的这种毒?
  李寻欢点了点头,叹道:就因为两种毒性迥异,是以才会互相克制,那第三类毒虽可怕,这第二类毒却更险毒,江湖中能用这类毒的人并不多。
  他目光炯炯,盯着心树道:少林门下,善于用毒的人有几个?
  心树深深吸了口气道:这——
  李寻欢道:少林寺领袖江湖,武林正宗,少林弟子也以此为荣,绝不会有人肯去学这种下五门的手段,是么?
  心树断然道: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绝没有这毒字!
  李寻欢道:心烛大师和心灯大师——
  心树抢着道:四师兄九岁时便已落发,六师弟更在襁褓中便已入了佛门,他两人这一生中只怕还未见过毒药!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如此说来,下毒的人是谁呢?
  心树耸然道:你难道说的是七师弟心鉴?
  李寻欢不再说话。
  心鉴大师乃是半路出家,带艺投师的。未入少林前,人称七巧书生,正是位下毒的大行家!
  小停中摆着一局棋。
  百晓生正轻轻地敲着棋子,一片片积雪灯花般随着他的敲棋声落下,又落在无边无际的积雪中。
  夜半待客客不至,闲敲棋子落灯花。
  这境界是多么悠闲,多么潇洒,但现在,天地间都似充满萧杀之气,每个人的脸色更重于天色。
  心湖大师,心烛,心灯,心鉴,也都在这里。
  阿飞蜷伏在小停的圆柱下,连头都无力抬起。
  心湖大师望着他,双眉一直未展,缓缓道:你看——李寻欢会不会出来?
  百晓生笑了笑,道:毫无疑问。
  心湖大师道:他这种人难道还会为了朋友而牺牲自己?
  百晓生微笑道:这就叫盗亦有道。
  心湖长叹了一声,道:但愿如此——
  他的声音忽然中断,就像是忽然被冻结在寒风里。
  他已瞧见了心树。
  心树已走入了这院子,却只有一个人。
  心湖抢先迎了上去,道:你可安好?
  他不问别的,先问心树之安好,毕竟不愧为少林掌教。
  心树合什道:多谢师兄关切,弟子侥幸逃过了这一劫。
  心树淡淡道:他取经去了。
  心鉴道:取经?取什么经?
  心树道:艺经阁内失窃的经。
  心鉴嘴角一阵牵动,冷笑道:盗经的人果然是他!师兄你怎地放心让他去?
  心树道:只因盗经的人并不是他!
  心鉴道:不是李寻欢是谁?
  心树目中寒光暴射,厉声道:是你!
  心鉴的嘴角又一阵牵动,脸色却沉了下来,冷冷道:五师兄怎会说出这种话来,我倒真有些不懂了。
  心树道:你不懂还有谁懂?
  心鉴转向心湖,道:这件事还是请大师兄裁夺,弟子无话可说。
  心烛、心灯、百晓生早已听得耸然动容。
  心湖也不禁变色道:二师弟明明是遭了李寻欢之毒手,你为何要为他洗脱?
  百晓生悠悠道:若是在下记得不错,心树师兄与李寻欢好像还是同榜的进士。
  心鉴冷冷道:五师兄只怕也中了李寻欢的毒了。
  心树根本不理他们,沉声道:真正令二师兄致命的毒药,并非极乐童子的五毒水晶——
  心鉴抢着道:师兄你又怎会知道的?
  心树冷笑道:你以为你做的事真的人不知、鬼不觉?你莫非已忘了二师兄临死前还有这本东西留下来?
  他的手一扬,手里拿着的正是心眉之《读经札记》。
  心湖皱眉道:这又是什么?
  心树道:二师兄行之前,已发现了那盗经的叛徒,只是他心存仁厚,未经证实前,还不愿披露这叛徒的姓名,只不过却已将之写在他这本《读经札记》上,以防万一他若有不测,也好留作证据。
  心湖动容道:真有此事?
  心鉴抢着道:这上面若真有我的名字,我就甘愿——
  心树道:你甘愿怎样?——你虽已将最后一页撕下了,又怎知二师兄没有记在另一页上?
  心鉴身子一震,忽然伏倒在地,颤声道:五师兄竟勾结外人,令弟子身遭不白之冤,求大师兄明鉴。
  心湖沉吟着,目光向百晓生望了过去。
  百晓生缓缓道:白纸上写的虽是黑字,但这字却是人人都可写的。
  心鉴道:不错,就算二师兄这本《读经札记》写着我的名字,但却也未必是二师兄自己写的。
  百晓生道:据我所知,小李探花文武双全,朝苏颜柳,兰庭魏碑,名家的字,他却曾下过功夫临摹。
  心鉴道:不错,他若要学一个人的笔迹,自然容易得很。
  心湖沉下了脸,瞪着心树道:你平时素来认真,这次怎地也疏忽起来?
  心树神色不变,道:师兄若认为这证据不够,还有个证据。
  心湖道:你且说出来。
  心树道:本来藏在二师兄房中的那部《达摩易筋经》也已失窍了。
  心湖动容:哦?
  心树道:李探花算准这部经必定还未来得及送走,必定还藏在心鉴房里,是以弟子已令值日的一尘和一茵监视着他一起取经去了。
  心鉴忽然跳了起来,大呼道:师兄切莫听他的,他倒真是想栽赃!
  他嘴里狂呼着,人已冲了出去。
  心湖大师皱了皱眉,袍袖一展,人也随之掠起,但却并没有阻止他,只是不即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心鉴身形起落间,已掠回他自己的禅房。
  门果然已开了。
  心鉴冲了进去,一掌劈开了木柜,木柜竟有夹层。
  易筋经果然就在那里。
  心鉴厉声道:这部经本在二师兄房中,他们故意放在这里为的就是要栽赃,但这种栽赃的法子,几百年前已有人用过了,大师兄神目如电,怎会被你们这种肖小们所欺!
  直等他说完了,心湖道:就算我们是栽赃,但你又怎知我们会将这部经放在这木柜里?你为何不到另处去找?一进来就直奔这木柜?
  心鉴骤然怔住了,满头汗如雨。
  心树吐出了口气,道:李探花早已算准只有用这法子,才可令他不打自招的。
  只听一人微笑道:但我这法子实在也用得很冒险,他自己若不上当,那就谁也无法令他招认了!
  笑声中,李寻欢已忽然出现。
  心湖长长叹了口气,合什为礼。
  李寻欢微微含知,抱拳一揖。
  这一揖一礼中已包含了许多话,别的已不必再说了。
  心鉴一步步地后退,但心烛和心灯已阻住了他的去路,两人具是面色凝重,峙立如山岳。
  心湖黯然道:单鹗,少林待你不薄,你为何今日做出这种事来?
  单鹗正是心鉴的俗名。
  单鹗汗出如浆,颤声道:弟子——弟子知错了。
  他忽然扑倒在地,道:但弟子也是受了他人指使,被他人所诱,才会一时糊涂。
  心湖大师厉声道:你受了谁的指使?
  百晓生忽然道:指使他的人,我倒可猜同一二。
  心湖大师道:先生指教。
  百晓生道:就是他!
  大家不由自主,一齐随他的目光望了过去,但却什么也没有瞧见,窗外竹草簌簌,风又渐渐大了。
  回过头来时,心湖的面色已变。
  百晓生的手,已按在他背后,铁指如,已扣住了他的四处大穴。
  心树面色也变了,骇然道:指使他的人原来是你!
  百晓生道:在下只不过想借贵寺的藏经一阅而已,谁知道各位竟如此小气!
  心湖长叹道:我与你数十年相交,不想你竟如此待我?
  百晓生也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想如此对你的,怎奈单鹗定要拖我下水,我若不出手救他,他怎会放过我。
  心湖道:只可惜谁也救不了他了!
  单鹗早已跳起,一手抄起了那部易筋经,狞笑道:不错,谁也救不了我,只有你才救得了我,现在我就要你送我们下山——你们若还要你们的掌门人活着,最好谁也莫要妄动!
  心树虽然气得全身发抖,但却谁也不敢出手。
  心湖道:你们若以少林为重,就莫要管我!还不动手拿下这叛徒!
  百晓生道:你无论怎么说,他们也不会拿你的性命来开玩笑的,少林派掌门人的一条命比别人一千条命还要值钱得多。
  多字出口,他脸上的笑容也冻结住了!
  刀光一闪!
  小李飞刀已出手!
  刀已飞入他的咽喉!
  没有人看到小李飞刀是如何出手的!
  百晓生一直以心湖大师为盾牌,他的咽喉就在心湖的咽喉,他的咽喉仅仅露出了一小半。
  他的咽喉随时可避在心湖的咽喉之后。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敢出手。
  但刀光一闪,比闪电更快的一闪,小李的飞刀已在他咽喉!
  心树、心烛、心灯,立刻抢过去护住了心湖。
  百晓生的双眼怒凸,瞪着李寻欢,脸上的肌肉一根根抽动,充满了惊惧、怀疑和不信--
  他似乎死也不相信李寻欢的飞刀会刺入他的咽喉。
  他的嘴唇还在动,喉咙里“格格”作响,虽然说不出话来,可是看他的嘴唇在动,已可看出他想说什么。
  “我错了——我错了——”
  不错,百晓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有一件事弄错了。
  小李飞刀比他想象中还要快得多!
  百晓生倒了下去。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百晓生作兵器谱,品评天下兵器,可称武林智者,谁知到头来还是难免死在自己所品评的兵器之下。
  心湖财次合什为礼,满脸愧色,道:老僧也错了。
  他面上忽又变色,失声道:那叛徒呢?
  单鹗竟趁着方才那一瞬息的混乱逃了出去。
  像单鹗这种人,是永远不会错过机会的,他不但反应快,身法也快,两个起落,已掠出院子。
  少林门下还不知道这件事,纵然看到他,也绝不会拦阻,何况这是首座大师的居座,少林弟子根本不敢随意闯入。
  他掠过那小亭时,阿飞正在挣扎着爬起来——百晓生和单鹗点穴的手法虽重,但也还是有失效的时候。
  单鹗瞧见了他,目中立刻露出了凶光,他竟要将满心的怨毒全发泄在阿飞身上,身形一折,嗖的掠过去。
  阿飞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哪有力气抵挡。
  要杀这么样一个人,自然用不着费什么功夫。
  单鹗什么话也没有说,铁拳已击出,少林神拳名震天下,单鹗投入少林十余年,功夫并没有白练。
  这一拳神充气足,招重力猛,要取人性命就如探囊取物——单鹗早已算准杀了他之后再逃也来得及。
  谁知就在这时,阿飞的手突然刺出。
  他的的后发,却先至!
  单鹗只觉自己的咽喉骤然一阵冰凉,冰凉中带着刺痛,呼吸也骤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双魔手扼住!
  他面上的肌肉也扭曲起来,也充满了恐惧和不信——这少年出手之愉,他早已知道的。
  但少年却又是用什么刺入他咽喉的呢?
  这答案他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单鹗也倒了下去。
  阿飞倚着栏杆,正在喘息。
  心湖他们赶来时,也觉得很惊讶,因为谁也想不到这少年在如此衰弱中,仍可置单鹗于死地!
  一根冰柱,剑一般刺在单鹗的咽喉里。
  冰已开始融化。
  这少年竟只用一根冰柱,就取了号称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心鉴的性命。
  心湖望着他苍白失血的脸,也不知该说什么。
  阿飞根本没有瞧他们一眼,只是凝视着李寻欢,然后他脸上就渐渐露出一丝微笑!
  李寻欢也正在微笑。
  心湖的声音很枯涩,合什道:两位请到老僧——
  阿飞霍然扭过头,打断了他的话,道:李寻欢是不是梅花盗?
  心湖垂首道:不是。
  阿飞道:我是不是梅花盗?
  心湖叹道:檀越也不是。
  阿飞道:既然不是,我们可以走了么?
  心湖勉强笑道:自然可以,只不过檀越——檀越行动还有些不便,不如先请到——
  阿飞又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这不用你费心,莫说我还可以走,就算爬,也要爬下山去。
  心烛、心灯的头也垂了下去,数百年来,天下从无一人敢对少林掌门如此无礼,他们现在又何尝不觉得悲愤填膺!
  但现在他们却只有忍耐!
  阿飞已拉起李寻欢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一走入寒风中,他的胸膛立刻又挺起——这少年的身子就像是铁打的,无论多大的折磨都无法令他弯下腰去!
  李寻欢回首一笑道:今日就此别过,他日或当再见,大师请恕我等无礼。
  心树道:我送你们一程。
  李寻欢微笑道:送却不送,不送即送,大师何必着相?
  心树也笑道:既然送邓不送,送又何妨,檀越又何必着相?
  直到他们身形去远,心湖才长长叹了口气,他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但这不说,却比说更要难受。
  心烛忽然道:师兄也许不该让他们走的。
  心湖沉下了脸,道:为何不该?
  心烛道:李寻欢虽未盗经,也不是杀死二师兄的凶手,但这还是不能证明他并非梅花盗!
  心湖道:你要怎样证明?
  心烛道:除非他能将那真的梅花盗找出来。
  心湖叹了口气,道:我想他一定会找出来的,而且一定会送到这里,这都用不我们关心,只有那六部经——
  盗经的人虽已找到,但以前的六部藏经都早已被他们送走了,他们已将这六部经送给了谁?
  这件事幕后是否另有主谋的人?
  李寻欢不喜欢走路,尤其不喜欢在冰天雪地中走路,但现在却非走不可,寒风如刀,四下哪有车马?
  阿飞却走惯了,走路在别人是劳动,在他却是种休息,每走一段路,他精力就似乎恢复了一分。
  他他们已将自己的遭遇全都说了出来,现在李寻欢正在沉思,他眺望着远方,缓:乐说你不是梅花盗,我也不是,那么梅花盗是谁呢?
  阿飞的目光也落在远方,道:梅花盗已死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他真的死了?你杀死的那人真是梅花盗?
  阿飞沉默着,眸子里一片空白。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不知你有没有想到过,梅花盗也许不是男人。
  阿飞道:不是男人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不是男人自然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