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剑客无情剑
   —古龙
第三十一章 小李飞刀

  龙小云见燕双飞似已怒极,赶紧笑道:他的飞刀也是凡铁所铸,又不是什么仙兵神器,但江湖中人却说得他就好像传说中剑仙一样,我有时听了真觉得有些好笑。
  黑衣人淡淡道:听说他废去了你的武功,你对他想必是一直怀恨在心。
  龙小云笑道:李大叔本是我长辈,长辈教训晚辈,晚辈怎敢起怀恨之心,何况一个人不会武功,也未必就不能做大事的,前辈你说是么?
  他笑得是那么无邪。
  黑衣人凝注着他,似也看不透这孩子的真面目。
  诸葛刚却已拊掌笑道:有志气,果然有志气,就这句话,已不愧为龙四爷的公子。
  龙小云躬身道:前辈过奖了。
  上官飞突然道:听说林仙儿本也住在那里的,是么?
  他毕竟是开口了,连龙小云都似觉得有些诧异,陪笑道:不错。
  上官飞道:她到哪里去了?
  龙小云道:林阿姨是在两年前的一个晚上突然失踪的,连自己的衣服首饰都未带走,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她是被阿飞掳走的,也有人说她已死在阿飞手上。
  上官飞皱了皱眉,闭上嘴再也不说话了。
  一行人走过小桥,来到了那小楼前。
  诸葛刚目光闪动,似乎对这小楼特别感兴趣。
  高行空问道:不知这又是什么所在?
  “是家母的居处”。
  高行空道:在下等本是向令堂大人祝寿的,不知少庄主可容我等上楼见。
  龙小云眼珠子一转,笑道:家母一向不愿见客,待晚辈先上去说一句好么?
  高行空道:请。
  龙小云慢慢地走上楼,身形竟已有些佝偻,全无少年人的活泼之态。
  唐独笑道:像他这样的小孩子,能活得长才是怪事。
  诸葛刚面上笑容已不见,沉声道:你认清楚了就是这地方么?
  高行空声音压得更低,道:我已将昨夜来的那封信仔细研究过数次,李家的宝藏,就在这小楼里,据说他们数代高官,珍宝聚集之丰,天下无人能及。
  他一面说话,一面用眼角瞟着那黑衣人。
  黑衣人远远地站在那里,正低着头在看草丛中两只蟋蟀相斗,似乎根本未注意到他们在说话。
  诸葛刚眼睛发着光,道:珍宝倒还是小事,但老李探花的古玩字画,和小李探花的武功秘笈,却是帮主志在必得的,你我今日万万不可空手而回。
  高行空点头,龙小云已走下了楼。
  诸葛刚立刻展颜而笑,道:令堂大人可曾答应了么?
  龙小云面上带着诧异之色,摇头道:家母不在楼上。
  诸葛刚淡淡皱了皱眉,道:到哪里去了?
  龙小云道:晚辈也在奇怪,家母一向很少下楼的。
  诸葛刚道:既是如此,想必就会回来的,我们上楼去等她吧。
  只见三个黄衫人快步奔了过来,道:待属下等先上去打扫打扫,再请堂主上楼。
  这三人本来站得比那黑衣人还远,此刻飞步而来,龙小云似乎想阻拦,又不敢阻拦,终于还是让开路。
  只听“呼”的一声,三丈长鞭忽然抖出了三个圆圈,不偏不倚恰巧套上了这三人的脖子。
  长鞭一紧,格的一响,又松开。
  第一人连声音都未发出,就倒了下去,脖子竟已生生被长鞭勒断了。
  第二人惨呼了一声,仰天跌倒,舌头已吐出来,终于还是断了气。
  第三人手掩着咽喉,奔出数步,才扑面跌倒,身子不停地颤动着,喉咙发出了一连串格格之声。
  他侥幸未死,却比死还要痛苦十倍。
  他一鞭挥出,就有三人倒地,连诸葛刚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只有那黑衣人面上露出了不屑之色,淡淡道:鞭神蛇鞭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仰起头,长长叹了口气,意兴似乎更萧索。
  他似乎觉得很失望。
  要知西门柔这一鞭力道若是用足,那三人便得立刻同时死在他鞭下,此刻三人死时既有先后,死法也不一样,显见西门柔这一鞭力量拿捏得还未能恰到好处,是以鞭上的力道分布不匀,火候还差了半分。
  诸葛刚眼睛亮了,笑道:西门柔,昨夜你侥幸逃脱,今日看你还能逃得了么?
  西门柔铁青着脸,掌中蛇鞭突又飞出。
  这一鞭来得无声无息,直到鞭梢卷到后,才听到呼的一声急响,显见他这一鞭速度之快,犹在声音之上。
  就在这时,诸葛刚身子突然倒翻而起,铁拐凌空迎上了长鞭,鞭梢反卷,立刻毒蛇般将铁拐卷住。
  只听笃的一声,铁拐插入地下。
  诸葛刚单足朝天,倒立在铁拐上,整个人忽然有如陀螺般旋转起来,铁拐也围着他转。
  缠在铁拐上的长鞭,越缠越紧,越卷越短,西门柔的人,也不由自主被拉了过来,三丈长的蛇鞭转瞬间已有大半被卷在铁拐上。
  只因西门柔单手挥鞭,诸葛刚却是全身都在铁拐上,是以西门柔鞭上的力道,无论如何也万万比不上铁拐之强。
  他面色由青变红,由红变白,一粒粒汗珠由鼻子两侧沁了出来。
  诸葛刚大喝一声,倒立在铁拐上的身子忽然横扫而出。
  这一招看来活脱脱正又是一着横扫千军,只不过他以人作拐扫出,却以拐作人钉在地上。
  西门柔若将鞭撒手,自然可以避开这一着,只是他以鞭神为号,若将长鞭撒手,以后还有何面目见人。
  他长鞭若不撒手,只有以剩下的左手硬碰硬去接这一脚,手上的力量怎及脚上强,这一招接下手,他这只手势必要被踢碎。
  西门柔毕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临危不乱,轻一声,身形忽然展动,围着铁拐飞转不停。
  他自然是想将缠在铁拐上的长鞭撤出,怎奈诸葛刚却也早已算准了他这一着,足尖一踢,身子如倒扯风旗,也随着旋转起来,足尖始终不离西门柔前胸方寸之间,如影随形,如蛆附骨。
  这一招变化之生功奇秘,委实无与伦比。
  只有那黑衣人却又叹了口气,喃喃道:金刚铁拐原来也不过如此——
  要知诸葛刚这招时间部位若真拿捏得分毫不差,这脚踢出,西门柔便该无处闪避应声倒地。
  此刻这招使得显然还慢了一些,但纵然如此,西门柔已是被逼入死地,危在顷刻。
  他身形虽快,但绕着圆圈在外飞转,无论如何也不如圆心中的铁拐急,肯见长鞭已越收越短,他若不撒手抛鞭,就得伤在诸葛刚足下。
  唐独目光闪动,阴恻恻笑道:死到临头,又何必再作困兽之争,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他双手一伸一缩,已撒出了他的独门长刃螳螂刀,只见惨碧色的光华一闪,交剪般向西门柔后背划了过去。
  但他的刀刚挥出,人刚跃起,突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迎面击了一拳,整个人突然倒翻而出,仰天跌倒在地上。
  他连一声惨叫声还未发出,呼吸已立刻停顿了!因为他咽喉上已插着一把刀!
  一把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小刀!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诸葛刚眼角也见了这柄刀,立刻失声道:小李飞刀!
  这一声唤出,他心神已分,真力已散,身子突然向反方向转动起来,但却已是身不由已。
  西门柔手腕一紧,已抽出了他的蛇鞭!
  诸葛刚凌空一个翻身,倒掠两丈,笃的一声,铁拐落地,他的人也立刻又似钉在地上,稳如泰山。
  但他的眼睛却是惊慌不定,只见小楼外已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衣衫落拓,头发蓬乱,看来是那么×倒,那么憔悴,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比刀还要锐利。
  诸葛刚的手紧握铁拐,指节却已因用力而发白,嗄声道:小李探花?
  这人淡淡笑了笑道:不敢。
  笃的,诸葛刚不由自主退后一步,厉声道:你我素无冤仇,你何苦来跟我们作对?
  李寻欢淡淡道:我从不愿和人作对,却也不喜欢别人跟我作对。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悠悠道:这里并没有什么宝藏,各位徒劳往返,我也觉抱歉得很——各位走的时候,就请将带来的礼物再带走吧。
  诸葛刚、上官飞、高行空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刀锋,咽喉里就像是已被一件冰冷的东西塞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燕双飞忽然大喝一声,道:我们若不走又待如何?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奉劝阁下,不如还是走了的好?
  燕双飞厉声道:李寻欢,我早就想和你一较高低了,别人怕你,我燕双飞却不怕你!
  他反手扯开了长衫,露出了两排飞枪。
  只见红缨飘飞,枪尖在秋目下闪闪地发着光,就像是两排野兽的牙齿,在等着择人而噬。
  李寻欢却连瞧也未瞧他一眼。
  燕双飞大喝一声,双手齐挥,霎眼间已发出九柄飞枪,但见红缨漫天,还未击到李寻欢面前,突又纷纷掉了下来。
  再看燕双飞,竟已仰天跌倒,咽喉上赫然已多了柄雪亮的刀!
  小李飞刀!
  谁也未看出这柄刀是何时刺入他咽喉的,但显然就在他双手刚挥出的那一刹那间。
  他手上的力量还未完全使出,刀已刺入了他咽喉,是以发出去的飞枪势力也不足,才会半途跌落在地。
  好快的刀!
  燕双飞死也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快的刀!
  那黑衣人俯首瞧了瞧燕双手的尸身,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淡淡道:我早已说过,你若能和他较量,那才是怪事,你如今相信了么?
  他缓缓抬起头,凝注着李寻欢一字字道:小李飞刀果然未令我失望。
  李寻欢道:阁下是——
  黑衣人打断了他的话,缓缓道:我久仰小李探花之名,今日相见,无以为敬——
  他说到这里突然旋身。
  只听呛的一声龙吟,剑已出手。
  剑身也是乌黑色的,不见光华,但剑一出鞘,森寒的剑气已逼人眉睫。
  高行空只觉心头一寒,乌黑的剑已无声息到了他双目之间,剑气已针一般刺入了他眼睛。
  他刚闭上眼睛,疼痛已消失。
  他已倒了下去。
  诸葛刚只看到铁剑一挥,高行空眉心的血就已箭一般标出,非但没有招架,也没有闪避。
  可是这时他已没有思索的余地,他只觉一阵砭人肌体的寒气袭来,当下大喝一声,铁拐带着风声横扫而出。
  他号称横扫千军,以横扫千军成名,这一招横扫千军使出来,实在是神充气足,威不可挡。
  黑衣人铁剑反手挥出。
  只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六十三斤的金刚铁拐迎着剑锋便已断成两截,铁剑余势更猛!
  诸葛刚但觉面目一寒,也不再有痛苦。
  他也倒了下去。
  这只不过是顷刻间事。西门柔忽然仰天长叹了一声,黯然道;看来今日江湖,已无我西门柔争雄之地了——
  他跺了脚,冲天掠过,只一闪便已消失在屋脊后。
  他身形刚掠起,上官飞身形也展动。
  就在这时,剑气已扑面而来。
  上官飞长啸一声,掌中子母钢环突出。
  又是叮的一声,火星四溅,钢环竟将铁剑生生夹住。
  黑衣人轻道:好!
  好字出口,他铁剑一横,钢环齐断。
  剑已逼住了上官飞咽喉。
  上官飞闭上了眼睛,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全无表情,这少年的心肠就像是铁石所铸,既不知道什么是惊慌,也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黑衣人盯着他,冷冷道:你可是上官金虹的门下弟子?
  上官飞点了点头。
  黑衣人道:我剑下本来无活口,但你年纪轻轻,能接我一剑也算不易——
  他平转剑转,轻轻在上官飞肩头一拍,道:饶你去吧!
  上官飞还是站着不动,缓缓张开了眼睛,瞪着黑衣人道:你虽不杀我,但有句我却要对你说明。
  黑衣人道:你说吧。
  上官飞道:今日你虽放了我,他日我却必报此仇,到那时我绝不会放过你!
  那黑衣人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好,果然不愧是上官金虹的儿子——
  他笑声骤然停顿,瞪着上官飞道:他日你若能令我死在你手上,我非但绝不怪你,而且还会引以为傲,因为毕竟没有看错了人。
  上官飞面上仍然毫无表情,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告辞了!
  黑衣人挥手道:你好好干去吧,我等着你!
  黑衣人突然又喝道:且慢!
  上官飞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黑衣人道:你记得,今日我放你,并非因为你是上官金虹之子,而是因为你自己!
  上官飞没有加减,也没有说话,慢慢地走了出去。
  黑衣人目送着上官飞的背影,良久转过身,淡道:今日相见,无以为敬,谨以此二人为敬,聊表寸心。
  李寻欢沉默着,凝注着他掌中铁剑,忽然道:嵩阳铁剑?
  黑衣人道:正是郭嵩阳。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嵩阳铁剑果然名下无虚!
  郭嵩阳也俯首凝注着自己掌中的铁剑,道:却不知嵩阳铁剑比起小李飞刀又如何?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倒不想知道这答案。
  郭嵩阳: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你我无论谁想知道这答案,只怕都要后悔的。
  郭嵩阳霍然抬头。
  他灰色的脸上,似已起了激动的红晕,大声道:但这件事迟早还是要弄明的,是么?
  李寻欢长叹着,喃喃道:我只希望越迟越好——
  郭嵩阳厉声道:我倒希望越早越好。
  李寻欢道:哦?
  郭嵩阳道:你我一日不分高下,我就一日不能安心。
  李寻欢沉默了许久,道:你想在什么时候?
  郭嵩阳道:就在今日!
  李寻欢道:就在此地?
  郭嵩阳目光四下一扫,冷笑道:此间本是你的旧居,若在此地与你交手,已被你先占了地利。
  李寻欢微笑着道:不错,就凭这句话,阁下已不愧为绝顶高手。
  郭嵩阳道:但时间既已由我来选,地方该由你来决定。
  李寻欢笑了笑,道:那倒也不必。
  郭嵩阳也沉默了许久,才断然道:好,既是如此,请随我来!
  李寻欢道:请。
  他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向小楼上望了一眼。他这才发现龙小云一直狠狠地盯着他,目中充满了怨毒之色。
  郭嵩阳的铁剑无论多神妙,诸葛刚无论死得多么惨,未能使这孩子的目光移开片刻。
  但李寻欢一看到他,他立刻就笑了,躬身道:李大叔,你老人家好。
  李寻欢暗中叹息了一声,微笑着道:你好。
  龙小云道:家母时时刻刻在惦记着你老人家,大你应该常来看看我们才是。
  李寻欢苦笑地点了点头。
  这孩子的话,常常都使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龙小云眼珠子一转,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悄声道:那人看样子很凶恶,大叔还是莫要跟他去吧。
  李寻欢道:你长大了就会知道,有些事你纵然不愿意去做,却也非做不可的。
  龙小云道:可是——可是——大叔你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还有谁会来保护我们母子两人呢?
  李寻欢突然怔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林诗音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楼头,正俯首凝注着他们。
  她目中虽有叙不尽的怨苦,却又带着些欣慰之色。
  李寻欢只觉心里一阵刺痛,竟不敢再抬头。
  龙小云已高声唤道:妈,你看,李大叔刚来就要走了。
  林诗音勉强笑了笑,道:李大叔有事,他——他不能不走的。
  她的笑容持来是那么凄凉,那么幽怨,李寻欢此刻若是抬头看到,他的心只怕要碎了。
  龙小云道:妈,你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跟你大叔说么?
  林诗音的嘴唇轻轻颤抖着,道:有什么话等他回来时再说也不迟。
  龙小云嘟起了嘴,眨着眼道:我看——李大叔这一去,只怕就再也不回来了。
  林诗音轻道:胡说!快上来,让李大叔走。
  龙小云终于点了点头,放开李寻欢的衣袖,垂首道:好,大叔你走吧,也不必再记挂我们,我母子反正是无依无靠惯了,都不必为我们担心。
  他揉着眼睛,似已在啼哭。
  郭嵩阳已走上了小桥头,正抱着手在冷冷地瞧着他们。
  李寻欢终于转身走了过去。
  他既没有抬头瞧一眼,也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已是多余的,何况,他也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再看林诗音的眼色。
  一个若用情太专,看来反倒似无情了。
  墙外的秋色似乎比墙内更浓。
  郭嵩阳双手缩在衣袖中,慢慢地在前面走着。
  李寻欢默默地跟着他身后。
  路很长,窄而曲折,也不知尽头处在哪里。
  秋风瑟瑟,路旁的草色已枯黄。
  郭嵩阳走得虽慢,步子却很大。
  李寻欢目光凝注着他的脚步,似看得出神。
  路上的土质很松,郭嵩阳每走一步,就留下个浅浅的脚印,每个脚印的深浅都完全一样。
  每个脚步间的距离也完全一样。
  他看来虽似在漫不经心地走着,其实却正在暗中催动着身体内的内力,他的手足四肢已完全协调。是以他每一步踏出,都绝不会差错分毫。
  等他的内力催动到极致,身体四肢的配合协调也到了巅峰时,他立刻就会停下来——那就是路的尽头。

第三十二章 知己仇敌

  到了那里,他们两人中就有一人的生命也到了尽头!
  李寻欢很明白这点。
  郭嵩阳的确是很可怕的对手!
  李寻欢这一生中,也许直到今天才遇着个真正的对手!
  所以有人不惜“求败”,因为他觉得只要能遇着一个真正的对手,纵然败了,也是愉快的。
  但李增欢此刻的心情却一点也不愉快。
  他的心乱极了。
  他知道以自己此刻这种心情,去和郭嵩阳这样的对手斗,胜算实在不多,自己这一去,能回来的机会只怕很少。
  这条路的尽头处,也许就是他生命的尽头处!
  这条路也许就是他的死路!
  他并不怕死,可是他现在能死么?
  四野越来越空旷,远远可以望见一片枫林。
  枫叶红如血!
  “难道那就是路的尽头?”
  郭嵩阳的步子越来越大,留下来的脚印却越来越淡了,显见他身体内外一切都已渐渐到达巅峰。
  到那时,他的精神、内力、肉体,都将和他的剑融而为一,他的剑就已不再是无知的钢铁,而有了灵性。
  到那时,他一剑刺出,必将是无坚不摧、势不可挡的!
  李寻欢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但郭嵩阳却已感觉到了,精神已进入虚明,已浑然忘我。
  他没有回头,一字字道:就在这里?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今天——我不能和你交手!
  郭嵩阳霍然转过身,目光刀一般瞪着李寻欢,厉声道:你说什么?
  李寻欢垂下了头,心在刺痛着。
  他知道到了这时再说不能交手,实无异临阵脱逃,这种事他本来宁可死也不肯做的。
  但现在却非做不可。
  郭嵩阳厉声道:你说你不能和我交手?
  李寻欢无言地点了头。
  郭嵩阳道:为什么?
  李寻欢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承认败了。
  郭嵩阳张大了眼睛,瞪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良久,郭嵩阳忽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李寻欢,李寻欢,你果然不愧为当世的英雄!
  李寻欢黯然笑一笑,道:英雄?像我这样的人能算是英雄?
  郭嵩阳摇了摇头,叹息着道:普天之下,也许只有你才能算得上是英雄!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郭嵩阳已接着道:你说你承认败了,是么——但我却知道一个人肯认输时需要多大的勇气,这句话我也许宁死也不愿说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但死却容易多了,能为了别人而宁可自己认输,自己受委屈,这才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男子汉!
  李寻欢道:你——
  他只觉心头激动,不能自己,只说一个字喉咙就似已被塞住。
  郭嵩阳道:我很了解你,你说你不能和我交手,只因你觉得你自己现在还不能死,你知道还有人需要你照顾,你不能抛下她不管!
  李寻欢黯然不语,热泪几乎将夺眶而出。
  一个最可靠的朋友,固然往往曾是你最可怕的仇敌,但一个可怕的对手,往往也会是你最知心的朋友。
  因为有资格做你对手的人,才有资格做你的知己。
  因为只有这种人才能了解你。
  李寻欢心里也不知是高兴?是难受?还是感激?只不过无论是哪种感情,都是他无法说出口的。
  郭嵩阳又道:但我今日还是非和你交手不可!
  李寻欢愣了愣,道:为什么?
  郭嵩阳淡淡一笑,道:普天之下,又有几个李寻欢?今日我若不与你交手,他日再想找你这样对手,只怕是永远找不到的了!
  李寻欢道:只要此间事了,阁下他日相邀,我随时奉陪。
  郭嵩阳摇了摇头道:到那时,你我只怕更无法交手了。
  李寻欢道:为什么?
  郭嵩阳目光移向远方,远方在上正有朵白云冉冉飘动。
  他面上带着微笑,一字字道:到那时,你我说不定已成了朋友!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黯然道:宁可与我为敌,却不愿做我的朋友?
  郭嵩阳沉下了脸,厉声道:郭某此生已献与武道,哪有余力再交朋友?何况——
  他语声渐渐缓和,接着道:朋友易得,能肝胆相照的对手却无处可寻——
  这“肝胆相照”四字,本是用来形容朋友的,他此刻却用来形容仇敌,若是别人听到,非但难以明了,只怕还会发笑。
  但李寻欢却很了解他的意思。
  郭嵩阳道:放眼天下能与我一决生死的对手,自然不止你一人,但武力纵然强胜我十倍的人,我也未必放在眼里,若要我死在他们手上,更是心有不甘!
  李寻欢道:不错,要找个能令你尊敬的朋友并不困难,要找个能令你尊敬的仇敌却太难了。
  郭嵩阳厉声道:正是如此,是以今日你我一战,势在必行,郭嵩阳今日纵然死于你手,亦是死而无憾。
  李寻欢黯然道:可是我——
  郭嵩阳扬手打消了他的话,道:你的意思我都了解,今日你若不幸战死,你的未了心愿,我必替你完成,你所要保护的人,我绝不容他人伤及她毫发。
  李寻欢长揖在地,肃然道:得此一言,李寻欢死有何憾?——多谢
  他生平从未向人说过“谢”字,此刻这“多谢”二字却是发自心底的。
  郭嵩阳也还了揖,肃然道:多谢成全,请!
  李寻欢:请!
  朋友间能互相尊敬,固然可贵,但仇敌间的敬意却往往更难得,也更令人感动。
  只可惜这种情感永远是别人最难了解的!
  风吹过,卷起了漫天红叶。
  剑气袭人,天地间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
  郭嵩阳反手拔剑,平举当胸,目光始终不离李寻欢的手。
  他知道这是只可怕的手!
  李寻欢此刻已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头发虽然是那么蓬乱,衣衫虽仍那么落拓,但看来已不再×倒,不再憔悴!
  他憔悴的脸上已焕发出一种耀眼的光辉!
  这两年来,他就像是一柄被藏在匣中的剑,韬光养晦,锋芒不露,所以没有能看到它灿烂的光华!
  此刻剑已出匣了!
  他的手伸出,手里已多了柄刀!
  一刀封喉,例无虚发的小李飞刀!
  郭嵩阳铁剑迎风挥出,一道乌黑的寒光直取李寻欢咽喉。剑还未到,森寒的剑气已刺碎了西风!
  李寻欢脚步一溜,后退了七尺,背脊已贴上棵树干。
  郭嵩阳剑剑已随着变招,笔直刺出。
  李寻欢退无可退,身子忽然沿着树干滑了上去。
  郭嵩阳长啸一声,冲天飞起,铁剑也化做了一道飞虹。
  他的人与剑已合而为一。
  逼人的剑气,摧得枝头的红叶都飘飘落下。
  这景象凄绝!亦艳绝!
  李寻欢双臂一振,已掠过了剑气飞虹,随着红叶飘落。
  郭嵩阳长啸不绝,凌空倒翻,一剑长虹突然化做了无数光影,向李寻欢当头洒了下来。
  这一剑之威,已足以震散人的魂魄!
  李寻欢周围方圆三丈之内,却已在剑气笼罩之下,无论任何方向闪避,都似已闪避不开的了。
  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李寻欢手里的小刀,竟不偏不倚迎上了剑锋。
  就在这一瞬间,满天剑气突然消失无影,血雨般的枫叶却还未落下,郭嵩阳木产立在血雨中,他的剑仍平举当胸。
  李寻欢的刀也还在手中,刀锋却已被铁剑折断!
  他静静地望着郭嵩阳,郭嵩阳也静静地望着他。
  两个人面上都全无丝毫表情。
  但两个人心里都知道,李寻欢这一刀已无法出手。
  小李飞刀,急如闪电,就因为刀锋破风,其势方急,此刻刀锋既已折,速度便要大受影响。
  小李飞刀纵然出手,也是无法伤人的了!
  常胜不败的小李飞刀,此刻竟是有败无胜!
  李寻欢的手缓缓垂下!
  最后的一点枫叶碎片已落下,枫林中又恢复了静寂
  死一般的静寂。
  郭嵩阳面上虽仍无表情,目中却带着种萧索之意,黯然道:我败了!
  李寻欢道:谁说你败了?
  郭嵩阳道:我承认败了!
  他黯然一笑,道:这句话我本来以为死也不肯说的,现在说出了,心里反觉痛快得很,痛快得很,痛快得很——
  他一连说了三遍,忽然仰天而笑。
  凄凉的笑声中,他已转身大步走出了枫林。
  李寻欢目送他远去,又弯下腰不停地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一人拍手道:了不起,了不起,实在太了不起——
  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
  李寻欢抬起头,竟是那说书老人的孙女儿。
  她连那双动人的大眼睛里都带着笑意,道:能看到两位今日一战,连我也死而无憾了!
  李寻欢也许还没有说话的心情,所以只笑了笑。
  辫子姑娘道:昔日帝王谷主萧孙与蓝大先生战于泰山绝顶,蓝大先生持百斤大铁锥,萧王孙用的却是根衣带,他以至柔敌至刚,以蓝大先生恶战一昼夜,据说天地皆为之变色,日月也失却光彩。
  她娇笑道:你说这一战精彩不精彩?
  李寻欢微笑道:听姑娘说得如此生动,我几乎也像是到了泰山绝顶,得见帝王谷主与蓝大先生的雄风,实在是精彩极了。
  辫子姑娘抿嘴笑道:想不到你说的话比你的飞刀还要厉害得多。
  李寻欢道:哦!
  辫子姑娘娇笑道:你一剑虽然可以要人的命,但你只要说一句话,却可令女孩子们将心都交给你,要女人的心,岂非要男人的命困难多了么?
  她用那双勾魂的大眼睛瞟着他,连李寻欢都已觉得有些受不了,他从未想到这小姑娘竟如此可怕。
  她又娇笑着问:你说这一战精彩不精彩?
  李寻欢不敢再多话,点头笑道:精彩极了。
  辫子姑娘道:这些战役虽然惊天动地,而且还能名留千古,但比起两位方才那一战来,却还是差得远了。
  李寻欢笑道:我一向不是个谦虚的人,却也有自知之明,姑娘未免太过奖了吧。
  辫子姑娘正色:我说的是真话,你本有三次地可致郭嵩阳的死命,但却都未出手,到后来你杀气已竭,刀锋已折,郭嵩阳说不定已可将你置之于死地,但他却心甘情愿的认败服输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像你们这样,才真正是男子汉大丈夫,才真正无愧于英雄本色,你若一刀杀了他,他若一刀杀了你,你们的武功就算再高,我也不会瞧在眼里。
  李寻欢黯然半晌:郭嵩阳的确不愧为真英雄!
  辫子姑娘道:你呢?
  李寻欢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我又算得了什么。
  辫子姑娘眼珠子一转,道:我问你,他第一剑挥出用的是什么招式?
  李寻欢道:风卷流云。
  辫子姑娘道:第二招呢?
  李寻欢道:流星追月。
  辫子姑娘道:他由第一招“风流卷云”,变为第二招“流星追月”时,变化太急,是以剑法中就有了破隙,你的飞刀若是那一刹那间出手,是不是立刻可以要他的命?
  李寻欢不说话了。

第三十三章 惊人之语

  辫子姑娘道:这是你错过杀他的第一次,你还要不要我再说第二次?
  李寻欢苦笑道:不说也罢。
  辫子姑娘冷笑道:别人都说李寻欢是真正的男人,想不到原来些娘娘腔。
  李寻欢平生也挨过不少骂,但被空骂做“娘娘腔”,这倒还真是生平第一次,他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辫子姑娘的大眼睛瞅着他,道:你既没有话说,为什么不咳嗽呢?
  李寻欢叹了口气:姑娘目光如炬,想必也是位高人,我倒失敬了。
  辫子姑娘突又嫣然一笑,抿着嘴道:你少捧我,我还没你肩膀高,怎么能算是高人?
  李寻欢果然已忍不住咳嗽起来。
  辫子姑娘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向不愿自夸自赞,总是替别人吹嘘,这是你的好处,却也是正是你的毛病,一个人既然活着,就不能太委屈自己。
  李寻欢道:姑娘——
  辫子姑娘嘟着嘴,道:我既不姓姑,也不叫做娘,你为什么总叫我姑娘?
  李寻欢也笑了,他忽然觉得这女孩很有趣。
  辫子姑娘板着脸道:我姓孙,叫孙小红,可不是上官金虹那个虹,而是红黄蓝白那个红。
  李寻欢道:在下李——
  辫子姑娘道:你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而且是就想找你斗一斗!
  李寻欢愕然道:斗什么?
  孙小红格格笑道:我自然不会找你斗武功,若论武功,我再练一百年也比不上你,我是想找你斗酒的,我只要听说有人酒量比我好,心里就不服气。
  李寻欢失笑道:我知道喝酒的人都有这毛病,却想不到你也有同病。
  孙小红道:只不过我现在找你斗酒,未免占了你的全家。
  李寻欢道:为什么?
  孙小红板起了脸,正色:方才和人拚命,体力自然差些,酒量也未免要打个折扣,渴酒也和比武一样,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样是一样也差不得的。
  李寻欢道:就凭你这一句话,已不愧为酒中高手,能与你这样的高手斗酒,醉亦无憾。
  孙小红大眼睛里发出了光,那是种欣喜的光芒,也是种赞赏的光芒,但她的脸却还是故意板着脸,道:那么,——我既已叶了天时,就不能再占地利,这地方就由你来选吧。
  李寻欢忍不住笑,道:既是如此,请随我来。
  孙小红道:请!
  黄昏之前,正是一天生意最清淡的时候。
  孙驼子坐在门口晒太阳。
  就在这时候,李寻欢带着孙小红来了。孙驼子再也想不到这两人会凑在一起,而且还有说有笑的。
  这两人会成朋友,倒真是件怪事。
  李寻欢故意不去看孙驼子的表情,心里却也觉得很好笑。
  这位小姑娘说起话来就像是百灵鸟,一开口就“吱喳”地说个不停,而且有时简直叫人招架不住。
  李寻欢一向认为世上只有两件事最令人头疼。
  第一件是吃饭时忽然发现满桌上的人都不是喝酒的。
  第二件就是忽然遇着个多嘴的女人。
  这第二件事往往比第一件更令他头疼十倍。
  奇怪的是,他现在非但一点也不觉头疼,反而觉得愉快。
  这拼酒的对手若是个漂亮女人,那就更令人愉快了。
  一个女人若是又聪明、又漂亮、又会喝酒,就算多嘴些,男人也可以忍受的——但除了这种女人外,别的女人还是少多嘴的好。
  一路上,李寻欢已知道,那说书的老头叫孙白发,就是这位孙小红的爷爷,她父母很早就死了,一直都是跟着爷爷过活的,祖孙两人相依为命,简直从来也没有一天离开过。
  听到这里,李寻欢忍不住问她:那么你爷爷现在为何没有在你身边呢?
  孙小红这次回答倒简单。她说:我爷爷到城外接人去了。
  李增欢本来还想她:接人为何要到城外去接?
  “接的人是谁?
  既然只不过是去接人,为什么不带你去?
  但李寻欢一向很识相,也一向不愿被人看成是个多嘴的男人——和孙小红在一起,也根本就没有机会让他多嘴。
  她好像存心不让李寻欢再问第二句话,已抢先问他: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你这手飞刀是怎么练出来的呢?
  听说你有个好朋友叫阿飞,他出手之快,也和你差不多,但现在他忽然失踪了,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也失踪了两年,江湖中谁也想不到你原来一直躲在孙驼子的小店里,你为什么要躲在那里?
  现在你行藏既露,以后来找你的人一定不少,你是不是还打算留在这里?如果你想走,又要去哪里?
  梅花盗究竟是什么人?
  他已有两年未露面,是不是已被人除去了。
  他是被谁除去的,是不是你?
  孙小红问的这些话,李寻欢连一句也没有答覆——有些话固然是愿回答的,有些话却连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早已猜出林仙儿就是梅花盗。
  他也早已知道阿飞是绝不忍向林仙儿下手的。
  他知道阿飞必定是带着林仙儿走了。
  但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林仙儿以后是不是曾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林仙儿是不是真的曾对阿飞生出感情?
  想起这些总是,李寻欢就不免要叹息。
  他也不知道今后自己该怎么打算。
  孙小红一直瞅着他,眼睛里带着温柔的笑意,仿佛她不但很欣赏这个人,也很了解这个人。
  李寻欢抬起头,接触到她的温柔的眼光。
  他的心居然跳了跳。
  孙小红嫣然道:现在我们可以开始拼酒了么?
  李寻欢道:好。
  孙小红眼波流动,道:那么,你说我们该如何拼法?
  李寻欢道:拼酒难道还有许多种方法?
  孙小红道:当然了,你不知道?
  李寻欢道:我只知道这一种方法,那就是大家都把酒喝到肚子里去,谁喝的酒先到肚子里造反,谁就输了。
  孙小红一笑,摇着头道:如此看来,你喝酒的学问还是不够。
  李寻欢道:哦?
  孙小红道:拼酒有文拚,有武拚。
  李寻欢道:文拚是如何拚法?武拚又是如何拚法。
  孙小红道:你刚刚说的法子,就是武拚,那简直是牛饮。
  李寻欢道:牛饮?
  孙小红道:大家直着脖子,把酒拚命往嘴里倒,不是牛饮是什么?
  李寻欢道:不把酒往嘴里倒,难道往耳朵里倒?
  孙小红也笑道:你要真能用耳朵喝酒,我倒真比不过你,只好算你赢了。
  李寻欢道:用耳朵喝酒太慢,我可没那么斯文。
  孙小红道:我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跟你武拚,但文也有很多种,你可以随便选一种。
  李寻欢道:有哪几种?
  孙小红道:有猜拳行令、击鼓传花,但这些法子都太俗气,像我们这种人拚酒,自然不能用这么俗气的法子。
  李寻欢道:如此说来,还剩下几种法子来让我选呢?
  孙小红道:只剩下一种法子。
  李寻欢忍不住笑了。孙小红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虽然只剩下一种法子,但这种法子不但最新奇,也最有趣,就算有一万种法子,你也一定会选这种的。
  李寻欢道:酒已在桌,我只想快点喝下去,用什么法子都无妨。
  孙小红道:好,你听着,这法子其实也简单得很。
  李寻欢只好听着。
  孙小红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若能回答,就算我赢了,我就得喝一大杯。
  李寻欢:若答不出,就算输了么?
  孙小红道:你就算回答不出,也不算输,直到我将自己问的这问题回答出来,你才算输。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你说这法子公平不公平?好不好?
  李寻欢道:我若输了,就轮到我来问你了,是吗?
  孙小红摇头道:不对,赢的人可以一直问下去,直到输为止。
  李寻欢道:你若一直问我些你的私人琐事,我岂非要一直输到底。
  孙小红也笑了,道:我当然不能问你那些话,我若问你,我母亲是谁?我兄弟有几人?我有几岁?——你当然不知道。
  李寻欢道:那么,你准备问些什么呢?
  孙小红道:只要拚酒一开始,你就可以听到我要问些什么了。
  李寻欢笑道:我已在准备输了。
  孙小红笑道:好,你听着,我现在就开始问你第一句话?
  她忽然敛去了笑容,目光凝注着李寻欢,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那封信是谁写的?
  这句话实在问得很惊人!
  李寻欢的眼睛立刻亮了,失声道:我不知道——你难道知道?
  孙小红淡淡一笑,道:我若不知道,就不会问你了,写那封信的人就是——
  她故意停住语声,才缓缓道:就是林仙儿!
  这问题的回答更惊人!李寻欢虽然一向很沉得住气,此刻也不禁耸然动容,道:你怎么知道是她?
  孙小红悠悠:现在还未轮到你问我,先喝了这杯酒再说吧。
  李寻欢立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阿飞现在的情况?
  李寻欢道:不知道。
  孙小红道:他虽然还是和林仙儿在一起,但林仙儿做的事,他却完全被蒙在鼓里。
  李寻欢急着问道:他现在何处?
  孙小红摇头,叹道:你怎么如此性急,等你赢了时再问也不迟呀!
  李寻欢只好将第二杯酒也喝了下去,这杯子比碗还大,他喝得比平时更快,因为他急着要听第三个问题。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林仙儿为何要写那封信?
  李寻欢道:不知道。
  他虽已隐约的猜出了林仙儿的目的,却还是无法确定。
  孙小红道:因为她知道只要有人想对龙夫人林诗音不利,你就一定会挺身而出的,她要诱你现身,再找人杀你!因为她一直将你当做最大的对头,最怕的是你,最恨的也是你,你若不死,她就不敢出头。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喝了第三杯酒。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第一个要杀你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要杀我的人太多了,又岂止一个。
  孙小红道:但能杀得了你的人却只有两三个,第一个就是上官金虹!
  这回答并未出李寻欢意料,他喝下第四杯,却又忍不住问道:他现在来了么?

 

 

第三十四章 惊人的消息

  孙小红摇着头笑道:你看你,老毛病又犯了,还未轮到你问的时候,你偏要问?
  他接着又道:上官金虹这人的脾气,你当然知道,普通的宝藏,自然不能令他动心,这次他怎么会动了心呢?
  李寻欢道:不知道。
  孙小红道:因为他听说昔年天下第一位名侠沈浪是令尊的好朋友。
  李寻欢道:沈大侠的确是先父的道义之交,但他多年前便买掉东渡,退隐于海外之仙山,却和这件事有何关系?
  孙小红笑道:我就让你先问一问吧,不然我看你真要闷死了,但你却得先喝三大杯,我才回答这个问题。
  她仿佛存心想将李寻欢灌醉似的,只不过她的问题实在太惊人,回答更惊人,李寻欢明知要喝醉,也只得喝下去。
  孙小红这才接着道:因为他听说沈大侠归隐之前,曾托令尊保管两本书,这两本书就是他毕生所练的武功心法,你只练了其中的一本,小李飞刀就已无敌于天下,若是两本都练成,那还得了,所以连上官金虹那样的人也无法不动心。
  李寻欢怔了半晌,道:若真有这回事,怎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孙小红道:我也知道这全是林仙儿造出来的谣言,沈大侠绝世奇才,最了解人心之弱点,又怎会留下什么武功秘笈来让后人争奈。
  她笑了笑,缓缓道:就算他有武功秘笈要留下,也不会留在你家,他和令尊既然是道义之交,又怎会在你家留下祸胎?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眨着眼,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我若不让你赢一次,你不急死才怪,所以我现在要问你的,你一定回答得出。
  她眼睛瞅着李寻欢,问道:你现在心里头是不是还只有她一个人?甚至不惜为她而死--我说的她是谁,你自然知道的。
  李寻欢又怔住了。
  他从未想到孙小红会问这么样一句话来。
  无论谁问他这句话,他本绝不会回答的——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秘密,也是他最秘密的痛苦。
  若有人问他这句话,无异将一把刀刺入他心里。
  他实在不懂孙小红为何要问出来?
  少女们大多好奇,她难道也只是为了好奇。
  她自然绝不会是为了要伤害李寻欢的,否则她怎会向李寻欢说出那么多秘密?而且每件秘密说出后都只有对李寻欢有利。
  但她究竟是谁呢?
  她怎么知道那么多秘密?
  她的祖父显然也是位风云异人,孙白发看来只不过是他的化名,那么,他本来的名字是什么呢?
  他出城去接的是谁?是不是上官金虹?
  阿飞和林仙儿究竟藏在哪里?
  这许多总是正是李寻欢不惜牺牲一切也得知道的!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只道无情却有情,情到浓时情转薄——是无情?是有情?又有谁发得清?又有谁?——
  他语声越来越低,终于连听也听不清了。
  孙小红长长叹息了一声,幽幽道:多情自古空余恨,你这又是何苦?——又是何苦?
  她声音更低,简直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过了很久,她才忽然举杯一饮而尽,展颜笑道:这次我认输了,你问吧,您可以继续问下去,但我若能回答,还算是你输,你还是要喝一杯。
  李寻欢沉吟道:阿飞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孙小红笑了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第一句要问的就是这句话,除了她之外,阿飞恐怕就是你最关心的人。
  李寻欢叹道:无论谁交到他那种朋友,都无法不关心的。
  孙小红悠悠笑道:若有人能交到你这种朋友,岂非也一样无法不关心你。
  她笑得似乎有些奇怪,忽然自怀中取出个纸卷,道:这就是阿飞住的地方,你按图寻访,就能找到他。
  李寻欢紧握住了这纸卷,道:多谢。
  这是他同一天内第二次说谢字。
  孙小红盯着他,道:我对你说出了你最切身的秘密,你不谢我,我告诉你是谁要杀你,你也不谢我,现在你为何要谢我?
  李寻欢沉默着。
  孙小红道:你纵不说,我也知道,因为你有了这张图,就可以找到阿飞,你只有找到他,才能救他,劝他莫要对一个不值得的女人太迷恋,劝他莫要毁了自己,你是为了他才谢我的。
  她笑得仿佛很凄凉,幽幽道:这正如你为了林诗音而谢郭嵩阳一样——你难道永远也不会为自己说个谢字?
  李寻欢还是沉默着。
  孙小红凝注着他,轻轻叹息道:我爷爷常说,一个人若是总不为自己着想,活着也未免太可怜了。
  孙小红也沉默了起来。
  她仔细咀嚼着李寻欢这两句话中的滋味,过了很久,嘴角才渐渐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
  一个人若总是为自己着想,活着也实在无趣得很。
  李寻欢又喝了杯酒,道:孙老爷子出城去接人,却不知接的是谁?
  孙小红目光闪动,道:其实他并不是去接人,而是去送人的。
  李寻欢道:送人?送谁?
  孙小红一字字道:上官金虹!
  这回答又使李寻欢怔住了。
  他忍不住追问道:上官金虹根本还未入城,怎会就要走了?
  孙小红眨着眼,道:我爷爷既然是专程去送他的,他怎么好意思不走?
  李寻欢道:莫非孙老爷子——
  他又弯下腰去咳嗽起来。
  一弯下腰,他就忽然觉得一阵酒意上涌,头竟有些晕了。
  孙驼子一直远远的站着,此刻忍不住走过来,皱着眉道:你今天喝的太多,也太快,有什么话,不审留到明天再问吧?
  李寻欢笑道:你可知道上官金虹这个人么?
  孙驼子:我不知道,我也不喝酒。
  李寻欢大笑,道:你又没有跟我们拼酒,这杯酒你自然用不着喝的。
  孙驼子看着他,眼睛都发了直,好像从来未见过这个人似的,因为他从未看到这人如此大笑过。
  李寻欢已接着道:但我却可以告诉你,上官金虹自命是天下第一高手,一向眼高于顶,目空一切,从来也不肯买任何人的帐,这次却买了孙老先生的帐,那么你猜,这孙老先生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孙驼子道:我猜不出。
  李寻欢道:我也猜不出,所以我一定要问,非问明白不可。
  孙驼子道:你问的太多,所以你一定醉了,非醉不可。
  李寻欢笑道:醉了又有什么不好?人生难得几回醉?
  他又举起了酒杯,道:孙姑娘,我问你,孙老爷子究竟是谁?
  孙小红笑道:孙老爷就是我父亲的父亲,我自己的爷爷。
  李寻欢大笑道:不错不错,这回答简直正确极了。
  他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喝完了这杯酒,他目光已朦胧,喃喃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孙小红的眼睛却亮着很,微笑着道:趁你还未醉的时候,赶快问吧!
  李寻欢道:我问你,你为何一心想要灌醉我?为什么——
  孙小红替他将满杯倒满,才含笑道:因为我本就是要跟你拼酒的,自然要将你灌倒,每个喝酒的人都希望别人比自己先醉倒,你说对不对?
  李寻欢道:对,对,对,对极了——
  喝完了这杯酒,他终于仗倒在桌上。
  这次他真的醉了。
  孙小红和孙驼子两个人都没有话说,只是静静的看着李寻欢,仿佛还要看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天已经黑了。
  孙驼子掌起了灯,喃喃道:吃晚饭的时候到了,只怕又有客人要上门——
  他嘴里说着话,忽然走过去,将两扇门板上了起来,也不准备让孙小红出去。
  孙小红居然也没有说话。
  门板很重,孙驼子上门时本来一向很吃力,但今天他力气好像忽然变大了十倍,搬起门板来就好像在搬一根稻草似的,一点也不费力。
  孙小红忽然笑了,道:别人都说二叔你是天生神力,偏偏只有我到今天才见到——
  孙驼子转过头,皱着眉道:谁是你二叔?姑娘你莫非也醉了。
  孙小红笑道:二叔装得真像,但现在又何必还要装呢?
  孙驼子瞪着她一眼,目中突有寒光暴射而出。
  这双眼睛哪里还是孙驼子的眼睛?
  李寻欢若是看到这双眼睛,心里也一定会佩服得很,因为他们朝夕相处了将近两年,李寻欢竟也未看出这驼子的真面目。
  只可惜李寻欢现在什么也瞧不见了。
  孙小红道:我知道他今天是真的醉了,绝不是装醉。
  孙驼子沉声道:你可知道他的酒量?他怎会醉得这么快?
  孙小红道:二叔这就不懂了,一个人喝酒时的心情若不好,体力又差,就算他酒量再好,也很容易被人灌醉的。
  孙驼子道:你为何要灌醉他?
  孙小红道:二叔你也不知道!这是爷爷的吩咐呀?
  孙驼子道:哦?
  孙小红道:他现在行踪已露,要找他麻烦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这两天就要接二连三的来了,所以爷爷就想将他带到别地方去避一避风头。
  她叹了口气,道:但二叔你也该知道他的脾气,若不灌醉他,怎么能把他带得走?
  孙驼子哼了声,道:老实说,你爷爷做的事,我实在有点不懂。
  孙小红道:不懂?什么地方不懂。
  孙驼子道:李寻欢声气消沉,不愿见人的时候,他老人家总是想激他出手,现在李寻欢总算出手了,他老人家反而又要他躲起来避风头。
  孙小红摇了摇头道:二叔你这就错了,志气消沉和避风头完全是两回事,怎么可以一概而论?
  她瞧了伏在桌上的李寻欢一眼,苦笑着道:你可知道想要这颗头颅的人有多少么?
  孙驼子冷笑道:无论有多少人,除了上官金虹外,别的人又何足惧?
  孙小红叹道:二叔你又错了,敢在李寻欢脑袋上打主意的人,自然就绝不会是容易打的。
  孙驼子道:那些人都是些什么样的角色?你说约我听听。
  孙小红道:男人朱说,先说女人,其中就有苗疆大欢喜女菩萨和关外蓝蝎子——
  她只说了两个人的名字,孙驼子已皱起眉头。
  孙小红道:百晓生重男轻女,兵器谱上不列女子高手,但这两个母夜叉的名字,二叔你总也该听过的。
  孙驼子沉着脸,点了点头。
  孙小红道:蓝蝎子是青魔手的情人,大欢喜女菩萨是五毒童子的干娘,她们早已在要听李寻欢的行踪,若听说他在这,一定会立刻赶来。
  她叹了口气,道:她们两人中只有一个赶到,就够他受的了。
  孙驼子拿起块抹布,慢慢的抹着桌子。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抹桌子。
  孙小红道:说完了女的,再说男的。
  她闭上眼睛,搬着手指头道:男的有上官金虹,吕凤先,荆无命,还有——还有个人二叔你一定猜不出是谁?
  孙驼子还是在慢慢的抹着桌子,头也不抬,道:谁?
  孙小红道:胡不归。
  孙驼子霍然抬头,惊问道:胡不归?是不是那胡疯子?
  孙小红道:不错,这人一向疯疯颠颠,用的是柄竹剑,据说他的剑法也跟他的人一样,疯疯颠颠的,有的精奇绝俗,妙到毫巅,有时却又糟得一塌糊涂,简直连看都看不得,所以百晓生作兵器谱时,才没有将他的名字列上。
  孙驼子脸色更沉重,道:高是真的,糟是假的——
  他沉默了很久,才接着道:只不过此人一向不跟别人打交道,这次为何要找李寻欢的麻烦?
  孙小红道:听说他是被龙啸云请出来的,龙啸云的师父以前好像帮过他的忙。
  孙驼子皱眉道:这人一向难找,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龙啸云能找到他,本事倒真不小。
  孙小红道:就因为此人难找,所以龙啸云才会一去两年。
  孙驼子道:你刚刚说的那吕凤先,就是兵器谱上名列第五的温候银戟?
  孙小红道:不错,他找的并不单只是李寻欢?
  孙驼子道:他还想找谁?
  孙小红道:此人近年来练了几手很特别的功夫,所以凡是兵器谱上列名在他之臆的人,他都想找来斗一斗。
  孙驼子道:那荆——荆
  孙小红道:荆无命?
  孙小红道:荆无命是上官金虹属下第一号的打手!
  孙驼子皱眉道:你怎会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
  孙小红道:此人出道才不过两年多,听爷爷说,武林后代一代的高手中,最厉害的两个就是这荆无命和阿飞。
  孙驼子道:哦?
  孙小红道:他用的也是剑,出手也和阿飞一样,又狠、又准、又快!除此之外,这人还有一样最可怕的地方!
  孙驼子在听着,听得很留神。
  孙小红道:他平时很少出手,但只要一和人交上手,就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每一招用的都是拼命的招式,他自称荆无命,意思就是说他这条命早已和人拼掉了,所以根本就不把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
  这一次,孙驼子沉默得更久,才问道:你爷爷呢?
  孙小红道:他老人家和我约好在城外见面——
  她抿嘴笑了笑,道:他老人家知道我一定有法子将李寻欢带去的。
  孙驼子沉重的面容上也不禁露出一丝微笑,摇着头道:你这小×头倒真是个鬼灵精。
  孙小红嘟起嘴,不依道:人家已经快二十了,二叔还说人家是小×头。

第三十五章 吃人的蝎子

  孙驼子突又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不错,你的确已经不小了,上次我看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有五六岁,但现在你已经是大人了——
  他垂头望着手里的抹布,又开始慢慢的抹着桌子。
  孙小红也低下了头,道;二叔已有十三四年没有回过家了么?孙驼子沉重的点了点头,道:不错,十四年,还差几天就是十四年。
  孙小红道:二叔为什么不回家瞧瞧?
  孙驼子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厉声道:我既已答应在这里替人家守护十五年,就得在这里十五年,连一天都不能少,你们这种人说出来的话,就得像钉在墙上一样牢靠,这道理你明不明白。
  小红道:我明白。
  过了很久,孙驼子的目光才又回到手里的抹布上。
  当他开始抹桌子的时候,他锐利的目光就黯淡了下来,那种咄咄逼人的凄厉光彩,立刻就消失了。
  一个人若已抹了十四年桌子,无论他以前是什么人,都会变成这样子的,因为当他在抹桌子油垢的时候,也就是在抹着自己的光彩。
  孙驼子徐徐道:这些年来,家里的人都还好吗?
  孙小红这才展颜一笑,道:都很好,大嫂和三嫂今年都有宝宝,最妙的是,四姑居然也生了对双胞胎,所以今年四叔和大哥、三哥,都一定会赶回去过年——今年过年一定会比往年更热闹多了,她眼角看见孙驼子暗淡的面色,立刻停住了嘴,垂首道:大家都在盼望着二叔能快些回去,不知道——
  孙驼子勉强一笑,道:你回去告诉他们,等明年过年的时候,我也可以回去了。
  孙小红拍手道:好极了,我还记得二叔做的烟花最好——
  孙驼子笑道:明年我一定替你做,但现在——现在你还是快走吧,免得你爷爷等得着急。
  他瞧了李寻欢一眼,又皱眉道:但这么大一个人,你怎么能带得走呢?
  小红道:我就当他是条醉猫,往身上一背就行了。
  她刚站起来,突然一人冷冷道:你可以走,但这要醉猫却得留下来!
  这声音急促、低沉,而且还有些嘶哑,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魅力,仿佛可以唤起男人的情欲。
  这无疑是个女人的声音。
  孙驼子和孙小红面对着前门,这声音却是自通向后院的小门旁发出来的,她什么时候进了这屋子,孙小红和孙驼子竟不知道。
  孙驼子脸色一沉,反手将抹布甩了出。
  他抹了十四年桌子,每天若是抹二十次,一年就是七千三百次,十四年就是十万零两千两百次。无论谁抹了十万多次桌子,用劲总要比平常人大些。
  何况孙驼子的大鹰爪力本已驰名江湖,此刻将这堆抹布甩出去,挟着劲风,力道绝不在天下任何一种暗器之下。
  只听砰的一声,尘土飞扬,砖墙竟被这堆抹布打出了个大洞,但站在门旁的人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她身子好像并没有移动过,看她现在站的地方,这堆抹布本该将她的胸口打出个大洞来才是。
  但不知怎的,这堆抹布偏没有打着她。
  这也许是因为的腰很细,所以扭起来特别方便。
  这女人动人的地方并不止她的细腰。
  她的腿很长、很直,该瘦的地方她绝不胖,该胖的地方,她也绝不瘦。
  她的眼睛长而媚,嘴却很大,嘴唇很厚。
  她的皮肤虽白,但却很粗糙,而且毛发很浓。
  这并不能算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却有可以诱人犯罪的媚力。
  孙驼子回头,盯着她。
  她也在盯着孙驼子,那眼色看来就好像她已将孙驼子当做世上最英俊、最可爱的人,已将孙驼子当着她的情人似的。
  但等她的目光到孙小红时,就立刻觉得冷酷起来。
  她对任何女人都讨厌得很。
  孙驼子干咳了两声,道:蓝蝎子?
  蓝蝎子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得更细,更长,就像是一条线。
  她媚笑道:你真是好眼力,有眼光的男人,我总是喜欢的。
  孙驼子板着脸,没有说话。
  他不喜欢对付妇人,他根本不会对付女人。
  蓝蝎子道:但我的眼光也不错,我也知道你是谁?
  孙驼子厉声道:你既然知道,居然不?
  蓝蝎子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是不愿得罪你们,但这醉猫我却非带走不可。
  她又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也许不知道,我要找个能令我满意的男人有多么困难,好容易找到一个,却被这醉猫杀死了。
  孙小红忍不住道:伊哭可不是他杀死的?
  蓝蝎子道:无论是不是他杀死的,这笔帐我却已算到他身上。
  孙小红道:无论你怎么样算帐,都休想能带得走她。
  蓝蝎子叹着气道:我也知道你们不会这么容易让我带走的,我又不太愿意跟你们动手,这怎么办呢?
  她忽然向后面招了招手,轻唤道;你过来。
  孙驼子这才看一后院中还有条人影。
  这人身材很高大,蓝蝎子一招手,他就大步走了过来。
  只见他衣衫华丽,漆亮的胡子修饰得很整齐,腰带上挂着柄九环刀,看来当真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蓝蝎子道:你们可认得他是谁么?
  孙驼子刚摇了摇头,孙小红已抢着道:我认得他?
  蓝蝎子道:你真的认得?
  孙小红道:他姓楚,叫楚相羽,外号叫活霸王。
  蓝蝎子媚笑着瞟了这位活霸王一眼,道:连小妹都认得你,看来你的名字可真不小。
  活霸王面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腰挺得更直。
  孙小红道:江湖中有名气的人,大大小小我倒差不多全认识,但我却不知道这位楚相羽怎么会和你走在一起。
  蓝蝎子笑道:他是在路上吊上我的。
  孙小红笑了,道:是他吊上你,还是你吊上他?
  蓝蝎子笑道:当然是他吊上我——你们只知道楚相羽的名气响、武功高,却不知道他吊女人的本事更是高人一筹。
  孙驼子早已满面怒容,忍不住喝道:你带这人来干什么?
  蓝蝎子道:这位楚相羽的确得过真传,九九八十一手万胜连环刀使出来,等闲七八下十人也休想近得了他的身。
  孙驼子道:哼。
  蓝蝎子道:我若说我一招就能要他的命,你们信不信?
  楚相羽一眭得意的站在那里,失声道:你说什么?
  蓝蝎子柔声道:我也没说什么,只不过说想要你的命而已。
  楚相羽脸色发青,怔了半晌,道:你在说笑话。
  蓝蝎子叹了口气,道: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自然以为我不会杀你的,是吗?
  楚相羽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蝎子在我们北方最多。
  蓝蝎子道:那么,你知不知道母蝎子却有种奇怪的毛病。
  楚相羽面色有些变了,还是勉强笑道:但你却不是蝎子。
  蓝蝎子媚笑道:谁说我不是蝎子?我明明是蓝蝎子呀,你不知道。
  楚相羽的人立刻跳了起来,往后面跳开七八尺,砰的一声,桌子也被他撞翻了,他下盘倒很稳,并没有被翻倒。
  只听哗啦啦一声,他已拔出了腰畔的九环刀。
  他也是老江湖了,自然听过蓝蝎子的大名,但他却再也想不到这比小鱼还容易上的女人,就是蓝蝎子。
  蓝蝎子柔声道:我劝你,下次你若想在路上吊女人,最好先弄清楚她的底细,只可惜--
  她叹了口气,走向楚相羽,道:只可惜你永远没有下次了。
  楚相羽大吼道: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宰了你。
  蓝蝎子媚眼如丝,腻声道:好,你宰了我吧,我倒真想死在你手里。
  楚相羽大喝一声,九环刀横扫而出。
  刀风虎虎,刀环相击,声势果然惊人。
  但他只使出了这一刀。
  只见一道蓝晶晶,碧森森的寒光一闪,楚相羽已惨呼着倒了下去,甚至连这声惨呼都没有完全发出来。
  他身上也并没有什么伤痕,只是咽喉上多了两点鲜红的血迹,正宛如被蝎子咬过一样,蓝蝎子的衣服虽紧,袖子却很长,这使她看来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使她的风姿看来更美。
  孙驼子和孙小红冷言旁观,并没有出手拦阻,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愿出手——一个随便就在路上吊女人的男人,总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蓝蝎子还在俯首瞧着楚相羽。
  她瞧了很久,仿佛是在欣赏着自己的成绩。
  然后,她又笑了,笑得更媚。
  她媚笑着道:我只用了一招,你们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孙驼子和孙小红都没有说话。
  蓝蝎子道:我的武功还算不错吧。
  还是没有人回答,蓝蝎子:伊哭的青魔手虽然在兵器中排列第九,但百晓生若是将我也算上,他至少要退到第十,两位说对不对?
  这倒不是假话。她出手的确比伊哭更快,更毒!
  蓝蝎子眼睛瞟着孙驼子,柔声道:凭我这样的武功,总可以将这醉猫带走了吧。
  孙驼子板着脸,冷冷道:不可以!
  蓝蝎子叹了口气道:我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将他带走呢?难道要我陪你上床?
  孙驼子怒喝一声,双手齐出。
  只见他左手如爪,左拳击出,石破天惊,右爪如钩,变化万千,虽是赤手空拳,但威势却比楚相羽方才那一刀更强十倍。
  蓝蝎子腰肢一扭,忽然就瞧不见了。
  孙驼子一招击出,她已到了孙驼子身后。
  幸好孙驼子非庸手,左拳突曲,将这一拳击出去的力量松开,右爪却突然紧握成拳,将这一爪抓出去的力量硬生生收了回来。
  两人交手,最难的就是将已击出的招式半途而废收回,要知一招击出,便如箭已离弦,若是半途撒招,总难免有些生硬勉强。
  但孙驼子此刻这一招收发之间,却绝不拖泥带水。
  别人若是将手上力量撤回,身子也难免要随着后退,那正是自投罗网,送到蓝蝎子手里。
  但孙驼子幸好是个驼子,他手上力量上撤,就全都聚在他背后的驼锋之上。
  他的肩一缩,驼峰已向蓝蝎子撞了过去。
  这一着正也是孙驼子的成名绝技之一,他背后蛇峰已练得坚过精钢,这一撞之力,何止百斤。
  蓝蝎子自然是识货的,腰肢一扭,长袖飞舞,人已到了孙驼子面前,道:你不但眼光高,武功也高,只要你说一声,什么地方我都跟你去。
  孙驼子厉声道:你去死吧。
  蓝蝎子媚眼如丝,道:我要死,也得死在床上!
  面对这么样的一个女人,看着她的媚笑,手下也就难免要留三分情。
  但你留情,她却不留情。所以十年来,已不知有多少男人死在她手下。只可惜她今天遇见的是孙驼子。孙驼子看到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怒吼一声,铁爪又已击出。
  蓝蝎子长袖一卷,后退了几步,道:等一等。
  孙驼子再次撤招道:还等什么?
  蓝蝎子道:你就算一定要逼我出手,先看看我用的兵刃也不迟呀。
  她的话还未说完,袖中已有一道蓝晶晶、碧森森的寒光飞出,发闪电般斜刺孙驼子面目。
  孙驼子大喝一声,铁爪迎向蓝光,抓了过去!
  他与人交手,素来喜欢速呀速快,所以他虽然知道蓝蝎用的必是件极奇特的歪门兵刃,但仗着自己苦练四十年的鹰爪力,想在一招间就夺下她的兵刃,仅她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这一抓更是威不可挡!
  对方用的兵刃纵然锐利,纵然能割破他的手,但兵斥2还是要被他夺下,孙驼子对自己这一抓,素来自信得很。
  只不过,他的自信也许太强了些。
  孙小红一直站在那里,好像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但她的眼睛却始终未曾离开过蓝蝎子的衣袖。
  她的眼睛快得很。
  那道青蓝色的寒光一飞出,她已看清楚了。
  她从未看过如此奇异的兵刃。
  那看来就像是一放大了十几倍的蝎子毒尾,长长的,弯弯的,似软实硬,又可以随意曲折。
  最可怕的是,这兵刃由头到尾,都带着钩子般的倒刺。
  孙小红自然也对她二叔的大鹰爪力很有信心,但她知道只要他的手一抓着喝子的兵刃,也难免要被这个专吃男人的毒蝎子吃下去!
  蓝蝎子的出手固然快,孙小红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拦阻不及了,她想不到她二叔抹了十四年的桌子后,脾气还如此暴烈!
  她却不知道孙驼子正因为已忍了十四年,脾气早忍不住了,所以此刻一有机会出手,就不顾一切,想一击得手。
  她情急之下,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这手的动作竟比她的声音还快,她惊呼之声刚发出,这手已半途抓住了蓝蝎子的手。
  只听喀嚓一声,当的一声,蓝光落地。
  蓝光落地时,蓝蝎子的人已退出一丈外,她退得太仓猝,也太快,竟砰的撞在墙上。
  然后所有的一切声音,所有的一切动作就全都停顿了下来,屋子里突然变得死一般静寂,连空气都仿佛已凝结。
  每个人都石像般怔住了。
  每个人的眼睛都吃惊的望着这只手,蓝蝎子眼睛里不但充满了惊讶,也充满了恐怖痛苦!
  她的手腕已被折断了!
  这双令人吃惊,令人恐惧的手终于缩了回去,它伸出来虽快,缩回时却很慢。
  然后,一个人缓缓站了起来,却正是那已醉如泥的李寻欢!
  孙小红又惊又喜,失声道:原来你没有醉。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的心情虽然不好,体力虽然不支,酒量却一向不错。
  孙小红瞪着他,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感情,也不知是惊奇?是欢喜?是佩服?还是失望?
  她毕竟还是没有灌醉李寻欢。
  蓝蝎子眼睛里的媚态却早已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惊慌和恐怖。
  因为李寻欢的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刀!
  小李飞刀!
  小李飞刀纵未出手,也足以令人丧胆——小李飞刀最可怕的时候,也就是它还未出手的时候。
  因为它出手之后,对方就已不知道什么叫可怕了。
  死人是不知道害怕的!
  屋子里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这沉重的呼吸却比完全静寂还令人觉得静寂,简直静寂得令人窒息,令人受不了,令人要发疯。

第三十六章 奇异的感情

  蓝蝎子头上的冷汗不停地流下来,一粒比一粒大……
  她全身都在颤抖着,忽然大叫了起来,道:你飞刀为何不不出手?你为何还不杀我?
  李寻欢道:你肯不顾一切来为伊哭复仇,总算你还有真情,他死了,你自然很痛苦——很痛苦——
  她凝注着手里的刀锋,目中似乎带着一丝痛苦之色,暗然道:我很了解这种痛苦!很了解——我只希望你明白,这种痛苦绝不是杀人就能减轻的,你无论杀多少人,也不能将这种痛苦减轻半分。
  寒光一闪,小李飞刀突然出手。
  只听见磁的一声,雪亮的刀已钉在蓝蝎子身旁的门楣上。
  李道:你走吧。
  蓝蝎子呆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问道:那么,这种痛苦要怎样才能减轻呢?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你想到另一个能代替他时,这种痛苦就能减轻了,我只希望你能找得到。
  蓝蝎子呆呆望着他,目中突然流下了眼泪——-
  孙小红也在痴痴地望着李寻欢。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几乎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男人,她盯着他,仿佛想看透他的心。
  蓝蝎子已走了,是带着眼泪走的。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奇怪,为何我没杀她!
  孙小红没有说话。
  孙驼子一直垂首望着地上那件奇异的兵刃,也没有说话。
  李寻欢道:这是因为我一向总人为一个人若还有泪可流,就不该死。
  孙小红忽然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你不杀她,我一点也不奇怪,我只奇怪你明明没醉,为何要装醉呢?
  李寻欢微笑道:你也是喝酒的人,总该知道装醉比真醉有趣多了,若是真的烂醉如泥,非但当时无趣,第二天头疼起来更要人的命。
  孙小红道:有道理。
  李增欢道:但只要是喝酒的人,就没有永远不醉的,你若真想灌醉我,以后的机会还多得很。
  孙小红叹了口气,眨眼道:可是我自己心里明白,这次我既已错过机会,以后只怕就休想灌得醉你了。
  李寻欢道:其实我——
  他的话未说出,突见孙驼子大步走到柜台后,提起一坛酒,一掌拍开泥封,仰起脖子就往嘴里倒。
  他也不知道灌了多少,小红才总算夺下了他手里的酒坛子,跺脚道:人家宁可装佯也不愿被人灌醉,二叔你为何要自己灌醉自己呢?
  孙驼子眼睛已发直,喃喃道:一醉解千愁,还是醉了的好——醉了的好。
  孙小红道:为什么?
  孙驼子突跳起来,大声道:你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你,因为我不愿受人的恩惠,无论谁的恩惠我都受不了,我宁可被吹一刀。
  他的人又倒在椅上,以手蒙着脸,道:李寻欢,李寻欢,你为何要救我?我被人救过一次,已够受的了,你可知道我这些年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
  李寻欢想问他:谁曾经救过你?
  “你为可要答应他在这里守护十五年。
  你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但孙驼子语声越来越低,也不知是醉了?还是睡着了?
  李寻欢瞧了瞧孙小红,也想问她,但一看到孙小红那双灵活、调皮的大眼睛,他就立刻打消了这主意。
  象孙小红这种女孩子,你若想问她什么秘密,那是一定问不出的。
  李寻欢只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二叔真不愧是大丈夫。
  孙小红用眼角瞟着他,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只有大丈夫才会真的醉得这么快。
  李寻欢道:我的意思是说,只有大丈夫才肯一诺千金,至死不改,只有大丈夫才不愿受人的恩惠,只有大丈夫才肯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孙小红眼波流动,道:所以你也要为了保护别人而留在这里,是不是!
  李寻欢沉默着。
  孙小红道: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你都不肯走,是不是?
  李寻欢还是沉默。
  孙小红道:可是,你有没有想到阿飞呢?你不想去看看他?他难道不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道:他至少应该能照顾自己。
  孙小红道:我常听人说,林仙儿看来虽像是天上的仙子,但却专门带男人入地狱。她一字字道:你不握你的朋友被她带入地狱?
  李寻欢的嘴又闭上了。
  孙小红叹口气道:我也知道你绝对不肯走,为了她,你别的事都可以放下,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放下!——
  她眼波忽然变得无限温柔,望着李寻欢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去找个人来代替她呢?
  李寻欢泛起了一阵痛苦之色,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
  孙小红道:你不愿走,我也不能勉强你,可是你至少应该去看看我的爷爷。
  李寻欢勉强忍住咳嗽,道:他——他在哪里?
  孙小红道:他老人家在城外的长亭等我。
  李寻欢道:长亭?
  孙小红道:因为上官金虹一定会经过那里。
  李寻欢沉吟道:上官金虹纵然经过那里,他也未必看得到。
  孙小红道:一定能看得以,因为上官金虹从不乘车,也不骑马,他一向喜欢走路的,他常说一个人生着两条腿,就是为了要走路。
  李寻欢一笑,道:你知道的倒真不少。
  孙小红嫣然一笑,道:的确不少。
  李寻欢道:你不但知道上官金虹要来,还知道他会从哪里来,你不但知道那封信是林仙儿写的,还知道她隐藏在那里——
  他盯着孙小红的眼睛,问道: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孙小红咬着嘴唇,娇笑道:我有我的法子,我偏不告诉你。
  夜深沉
  孙小红的步子很轻快,就像是永远也不会疲倦似的,因为无论对什么事,她都有很大的兴趣。
  她对生命正充满了热爱。
  她还年轻。
  李寻欢走在她身旁,和她正是个极强烈的对比。
  他很羡慕她,甚至有点淡淡的妒忌,等他发现自己这种妒忌的时候,他才忽然吃了一惊。
  我难道已真的老了?
  因为他知道唯有老人才会对年轻人的热爱生出妒忌。
  他自嘲的笑了笑,道:若是在十年前,我一定不会和你走得这么近。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我是个浪子,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和我走在一起,别人看到就难免要说闲话的。
  他笑了知,接着道:幸好我现在已老了,别人看到我们,一定以为我是你的父亲。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我的父亲?你以为你真的有那么老了吗?
  李寻欢道:当然。
  孙小红忽然笑了起来。
  李寻欢道:你笑什么?
  孙小红道:我笑你!
  李寻欢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很怕我。
  李寻欢道:我怕你?
  孙小红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吃吃地笑着道:就因为你怕我,才会对我说这种话,你怕你自己会对我——对我,所以才硬说自己是老头子,是不是?
  李寻欢只有苦笑。
  孙小红道:其实,你若是老头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她忽然停下脚步,望着李寻欢柔声道:只有自己先觉得老了的人,才会真的变老,我爷爷就从来不肯服老,你还年轻得很,求求你以后莫要再说自己老了好吗?
  李寻欢看到这双眼睛,忽然想起十余年前的林诗音。
  那时的林诗音岂非也如此纯真。
  但现在呢?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避开她的目光,遥望前方,忽然笑道:你看,前面已是长亭,我们快走吧,莫要让你爷爷等得着急。
  黑沉沉的夜色中,只看到长亭中有一点火光,忽明忽显,火光到亮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影子。
  孙小红道:你看到那点火光了么?
  李寻欢道:看到了。
  孙小红笑道:你猜那是什么?猜得出,我佩服你。
  李寻欢道:那是你爷爷在抽旱烟。
  孙小红道:呀,你真是个天才儿童,我真佩服你。
  李寻欢也忍不住笑了,也不知为什么,和这女孩子在一起,他笑的时候就好像多了些,咳嗽的时候却少了些。
  孙小红道:不知道上官金虹来过了没有?他老人家是否已将他送走?
  说着,她目光忽然露出一丝忧郁之色,道:我们赶快过去吧,看看——
  她话未说完,李寻欢忽然扯住了她的手。
  孙小红的心一跳,脸有些发烫。
  她偷偷瞟了李寻欢一眼,才发现李寻欢的神情仿佛很凝重,一双锐利的眼神,正出神的瞧着远方的道1。
  远方的道路上,已出现了两点火光。
  那是两盏灯笼。
  灯笼是金黄色的,用一根细竹竿高高挑起。
  黄得诡秘,黄得可怕。
  李寻欢身形一闪,已将孙小红拉到道旁的树后。
  孙小红降低了语声,道:金钱帮?
  李寻欢点了点头。
  孙小红皱着眉道:原来上官金虹现在才到,莫非他路上也遇着什么事了么?
  李寻欢道:也许因为他只有两条腿,所以走不快。
  只见前面两盏灯笼,后面还有两盏灯笼,相隔约摸三丈。
  前面的灯笼与后面的灯笼间,还有两个人。
  两人的身材都很高,都穿着金黄色的衣衫,前面一人的衫角很长,几乎已覆盖到脚面,但走起路来长衫却纹风不动。
  后面的一人衫角很短,只能掩及膝盖。
  前面的一人赤手空拳,并没有带什么兵器。
  后面的一人腰带上却插着一柄剑。
  李寻欢忽然发现这人插剑的法子和阿飞差不多,只不过阿飞是将剑插在腰带中央,剑柄向右。
  这人却将剑插在腰带右边,剑柄向左。
  他用的莫非是左手。
  李寻欢的双眉也皱了起来。
  他很不喜欢使左手剑对手,因为左手使剑,剑法必定和别人相反,招式必定更辛辣诡秘,反难对付。
  而且剑已出鞘,出手必快!
  这是他多年的经验,他一肯就看出这是个很强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