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剑客无情剑
   —古龙
第三十七章 老人

  李寻欢注意那使左手剑的汉子,孙小红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两人走得很慢,步子很大,看来和平常人走路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总觉得这两人走起路来有些特别。
  她注意很久,才发现是什么原因了。
  平常两个人走步伐必定是相同的。
  但这两人走路却很特别,后面的一人每一步踏下,却恰巧在前面一人的第一步和第二步之间。
  这条腿看来就好像长在一个人身上似的。
  前面一人踏下第一步,后面一人踏入第二步,前面一人踏下第三步,后面一人踏下第四步,从来也没有走错一步。
  孙小红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两个人像这样子走路的,她倍觉得新奇极了,也有趣极了。
  但李寻欢却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他非但不觉得有趣,反而觉得有些可怕。
  这两人走路时的步伐配合得如此奇妙,显见得两人心神间已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奇异默契。
  他们平常走路时,已在训练着这种奇异的配合,两人若是联手地敌,招式与招式间一定配合得更神奇。
  单只上官金虹一人,已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若再加睛个荆无命,那还得了?!
  李寻欢的心在收缩着。
  他想不出世上有任何地子能将这两人的配合攻破!
  他也不相信长亭中这老人能将这两人送走。
  长亭中的老人仍在吸着旱烟,火光忽明忽暗。
  李寻欢忽然发现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也有种奇异的节奏,忽明的时候长,忽而灭的时候长。
  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一样。
  李寻欢从未看到一个人抽旱烟,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
  上官金虹显然也发现了,因为就在这时,他已停下脚步。
  就在这时,长亭的火光突然灭了。
  老人的身形顿时被黑暗吞没。
  上官金虹木立在道旁,良久,才缓缓转过身,缓缓走上长亭,静静地站在老人对面。
  无论他走到哪里,荆无命都跟在他身旁,寸步不离。
  他看来就像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四盏高挑的灯笼也移了过去,围在长亭四方。
  上官金虹没有说话,低着头,将面目全都藏在斗笠的阴影中,仿佛不愿让人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老人的手,观察着老人的每一个动作,观察得非常仔细。
  老人自烟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烟丝,慢慢地装入烟斗里,塞紧,然后又取出一柄火镰,一块火石。
  他的动作很慢,但手却很稳定。
  上官金虹忽然走了过去,拿起了石桌上的纸媒。
  在灯火下可以看出这纸媒搓得很细、很紧,纸的纹理也分布得很均匀,绝没有丝毫粗细不均之处。
  上官金虹用两根手指拈起纸媒,很仔细地瞧了两眼,才将纸媒慢慢地凑近火镰和火石。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纸媒已被笑。
  上官金虹慢慢地将燃着的纸媒凑的老人的烟斗——
  李寻欢和孙小红站的地方虽然离亭子很远,但他们站在暗处,老人和上官金虹每一动作他们都看和很清楚。
  李寻欢问道:要不要过去?
  孙小红却摇头道:用不着,我爷爷一定有法子将他们打发走的。
  她说得很肯定,但现在李寻欢却发觉她的手忽然变得冰冰冷冷,而且还像是已沁出了冷汗。
  他自然知道她在为什么担心。
  旱烟管只有两尺长,现在上官金虹的手距离人已不及两尺,他随时都可以袭击老人面上的任何一处穴道。
  他现在没有出手,只不过在等待机会而已。
  老人还在抽烟。
  也不知因为烟叶太潮湿,还是因为塞得太紧,烟斗许久都没有燃着,纸却已将燃尽了。
  上官金虹是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拈着纸媒,其余的三根手指微微弯曲。
  老人的无名小指距离他的腕脉还不到七寸。
  火焰已将烧到上官金虹的手了。
  上官金虹却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就在这时,呼的一声,烟斗中的烟叶终于被燃着。
  上官金虹的三根手指似乎动了动,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也动了动,他们的动作都很快,却很轻微,而且一动之后就停止。
  于是上官金虹开始后退。
  老人开始抽旱烟。
  两人从头到尾都低着头,谁也没有去看对方一眼。
  直到这时,李寻欢才松了口气。
  在别人看来,亭子中的两个人只不过在点烟而已,但李寻欢却知道那实在啻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
  上官金虹一直在等着机会,只要老人的神志稍有松懈,手腕稍不稳定,他立刻便要出手。
  但他始终找不到这机会。
  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了,弯长着的三根手指已跃跃欲试,他每根手指的每一个动作中都藏着精微的变化
  怎奈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已立刻将他每一个变化都封死。
  这其间变化之细腻精妙,自然也只有李寻欢这种人才能欣赏,因为那正是武功中最深奥的一部份。
  两人虽只不过将手指动了动,但却当真是千变万化。
  现在,这危机总算已过去了。
  上官金虹后退三步,又退回原来的地方。
  老人慢慢的吸了口烟,才微微笑道:你来了?
  上官金虹道:是。
  老人道:你来迟了!
  上官金虹道:阁下在此相候,莫非已算尽了这是我必经之路。
  老人道:我只盼你莫要来。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就算来了,还是立刻要走的。
  上官金虹吸了一口气,一字字道:我若不想走呢?
  老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走的。
  上官金虹的手,忽然紧紧握了起来。
  长亭中似乎立刻就充满了杀机。
  老人却只是长长吸了口烟,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自他口中吐出来的,本来是一条很细很长的烟柱。
  然后,这烟柱就慢慢发生了一种很奇特的弯曲和变化,突然一折,射到上官金虹面前!
  上官金虹似乎吃了一惊
  但就在这时,烟雾已忽然间消散了。
  上官金虹忽然长长一揖,道:佩服。
  老人道:不敢。
  上官金虹道:你工十七年前一会,今日别过,再见不知何时?
  老人道:相见真不如不见,见又何妨?不见又何妨?
  上官金虹沉默着,似想说什么,却未说出口来。
  老人又开始抽烟。
  上官金虹缓缓转过身,走了出去。
  荆无命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李寻欢目光却还停留在灯光消失处,看来仿佛有什么心事。
  上官金虹走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曾抬起头向他这边瞧了一眼,他第一次看到这上官金虹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如此阴森,如此锐利的目光。
  他从这双眼睛,已可判断出上官金虹的内力武功也许比传说中还要可怕!
  但最可怕的,还是荆无命的眼睛。
  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瞧了一眼,心里都会觉得很不舒服,很闷,闷得像是要窒息,甚至想呕吐。
  因为那根本不是双人的眼睛,也不是野兽的眼睛。
  但这双眼睛却是死的。
  他漠视一切情感,一世生命——甚至他自己的生命!
  孙小红却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她正在凝视着李寻欢。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了李寻欢。
  虽然在黑暗中,但李寻欢面上的轮廓持来却仍是那么聪明,尤其是他眼睛和鼻子,给人的印象更深刻。
  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充满了智慧,他目光中虽带着一些厌倦,一些嘲弄,却又充满了伟大的同情。
  他的鼻子直而挺,象征着他的坚强、正直和无畏。
  他的眼角虽已有了皱纹,却使他看来更成熟,更有吸引力,更有安全感,使人觉得完全可以信任,完全可以倚靠的。
  这正是大多数少女梦想中男人的典型。
  他们全未发现那老人已向他们走了过来,正微笑着在瞧他们,目光中充满了欣慰。
  他静静的瞧了他们很久,才微笑着道:你们可有人愿意陪老头子聊天么?
  不知何时月已升起。
  老人和李寻欢走在前面,孙小红默默的跟在他们身后。
  她虽然垂着头没有说话,但心里却愉快得站想呐喊,因为他只要一抬头,就可见到她心目中最佩服的男人,和最可爱的男人。
  她觉得幸福极了。
  老人吐一口烟,道:我老早就听说过你,老早就想找你喝酒,今天才发现,跟你聊天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李寻欢笑了笑,孙小红却赤的笑了出来,道:但他直到现在,除了向你老人家问好之外,别的话连一个字没有说呀。
  老人笑道:这正是他的好处,不该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说,不该问的话一句也没有问,若是换了别人,一定早已没法探听我们的来历了。
  李寻欢微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早已猜着了前辈的来历。
  老人道:哦?
  李寻欢道:普天之下,能将上官金虹惊退的人并不多。
  老人笑了道:你若以为上官金虹是被我吓走的,你就错了。
  他不等李寻欢说话,接着道:上官金虹的武功,你想必也看出,寸步不离跟着他的那少年人,更是可怕的对手,以他们两人联手之力,天下绝没有任何一人人能抵挡他们三百招,更莫说要胜过他们了。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前辈也不能?
  老人道:我也不能。
  李寻欢道:但他们却还是走了。
  老人: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现在还没有必要杀我,也许是因为他们早已发觉你在这里,他们没有把握能胜过我们两人。
  孙小红又忍不住道:他们就算已发觉树后有人,又怎么是李——李探花呢?
  老人道:像李探花这样的绝顶高手,就算静静的站在那里不动,但要他心里对某人生出了敌意,就会散发出一种杀气!
  孙小红道:杀气?
  老人道:不错,杀气!但这种杀气自然也只有上官金虹那样的高手才能感觉得出。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你老人家说得太玄妙的事,我不懂。
  老人肃然道:武功本就是件很玄妙的事,懂得的人本就不多。
  李寻欢道:无论他们是为何走的,前辈相助之情,总是——
  老人打断了他的话,带着笑道:我只是喜欢看见你这种人好好的活着,因为像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的已不多了。
  李寻欢只是微笑,只有沉默。
  老人道:你我虽然初次相见,但你的脾气我很了解,所以我也并不想劝你离开这里。
  他目光凝注着李寻欢,道:我只希望你能明了一件事。
  李寻欢道:前辈指教。
  老人正色道:林诗音是用不着你来保护的,你走了对她只有好处。
  李寻欢又为之默然。
  老人道:林诗音本人并不是别人伤害的对象,别人想伤害她,只不过是因为你,换句话说,别人要伤害她,就因为你在保护她,你若不保护她,也就根本没有人要伤害她了——这道理你明白吗?
  李寻欢好像被人抽了一鞭,痛苦得全身都仿佛收缩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只有三尺高。
  老人却全未留意到他的痛苦,又道:你若觉得她太寂寞,想陪伴她,现在也已用不着,因为龙啸云已经回来了,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烦恼。
  李寻欢目光茫然凝神着远方的黑暗,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我了,我错了,我又错了——
  她的腰似也弯了下去,背也无法挺直。
  孙小红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同情。
  她知道爷爷是在故意刺激他,故意令他痛苦,她也知道这样做对他只有好处,但她却不忍。
  老人道:龙啸云忽然回来,只因他已找到个他自信可以对付李寻欢的对手。
  李寻欢道:他又何必找人对付我?我还是将他当做我的朋友。
  老人道:但他却不这么想==你可知道他找来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胡不归?
  老人道:不错,正是那疯子。
  孙小红插嘴道:胡疯子的武功真的那么厉害?
  老人道: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人,我始终估不透他们武功之深浅。
  孙小红道:哪两个人?
  老人含笑道:其中一人是李探花,另一人就是胡疯子。
  李寻欢知道:前辈过奖了,据我所知,我的朋友阿飞武功就绝不在我之下,还有荆无命——
  老人截口道:阿飞和荆无命一样,他们根本不懂得武功。
  李寻欢愕然道:前辈说他们不懂武?
  老人道:不错,他们非但不懂武功,而且不配谈武——
  他冷冷道:他们只会杀人,只懂得杀人。
  李寻欢道:但阿飞和荆无命还是不同的。
  老人道:有何不同?
  李寻欢道:也许他们杀人的方法并无不同,但杀人的目的却绝不一样。
  老人道:哦?
  李寻欢道:阿飞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杀人,荆无命却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李寻欢垂下头,道:我——
  老人道:你若想看看他,现在正是时候,否则只怕就太迟了!
  李寻欢忽然挺起胸,道:好,我这就去找他?
  老人目中露出一丝笑意,道:你知道他住的地方?
  李寻欢道:我知道。
  孙小红忽然赶到前面,道:但你也许还是找不着,还是让我带你去的好。
  李寻欢还未开口,老人板着脸道:你还有你的事,李探花也用不着你带路。
  孙小红嘟起嘴,看样子几乎要哭了出来。
  李寻欢沉吟道:就此别过。
  他心里本有许多话要说,却只说了这四个字。
  老人一挑大拇指,道:对,说走就走,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李寻欢果然说走就走,而且没有回顾。
  孙小红目送他远去,眼圈儿都红了。
  老人拍了她肩头,柔声道:你心里是不是很难受?
  孙小红道:没有。
  老人笑了,笑容中带着无限慈祥,道:傻×头,你以为爷爷不知道你的心么?
  孙小红嘟着嘴,终于忍不住:爷爷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让我陪他去。
  老人柔声道:你要知道,像李寻欢这样的男人,可不是容易能得到的。他目中闪着世故的智慧之光,微笑着道:你要得到他的人,就先要得到他的心,那可不简单,一定要慢慢地想法子,但你若追得他太紧,就会将他吓跑了。
  李寻欢虽然说走就走,虽然没有回顾,但他的心却仍然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牵得紧紧的。
  他知道自己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林诗音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
  这十余年来,他只见到林诗音三次。每次都只有匆匆一面,有时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但牵在他心上的线,却永远是握在林诗音手里的。只要能见到她,甚至只要能感觉到她就在自己附近,也就心满意足。
第三十八章 祖孙

  秋风扑面,已有冬意。
  残秋已残。
  李寻欢的心境也正如这残秋般萧索。
  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的烦恼和痛苦——
  老人的话,似乎还在他耳边响起。
  他也知道自己非但不该再见她,连想都不该想她。
  那老人不但是智者,必定是位风尘异人,绝顶高手。世上无论什么事,他似乎都秀少有不知道的。
  但他的身份实在太神秘。
  他究竟是什么人?究竟隐藏了什么?
  孙驼子,李寻欢很佩服。
  一个若能在抹布和扫把间隐忍十五年,无论他是为了什么,都是值得人深深佩服的。
  但他究竟是为了谁才这样做?
  他们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至于孙小红——小红的心意,他怎会不知道?
  但他却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
  总之,这一家人都充满了神秘,神秘得几乎已有些有可怕——
  山村。
  山脚下,高高挑起一面青布酒旗。
  酒铺的名字很雅,有七个字:停车醉爱枫林晚。
  只看这名字,李寻欢就已将醉了。
  酒不醇,却很清,很冽,是山泉酿成的。
  山泉由后山流入这里,清可见底,李寻欢知道沿着这道泉水走到后山,就可在一片梅林深处找到三五间精致的木屋。
  阿飞和林仙儿就在那木屋里。
  想到阿飞那英俊瘦削的脸,那明亮锐利的眼睛,那孤傲倔强的表情,李增欢的血都似沸腾了起来。
  但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是他那难得见到的笑容,还有他那颗隐藏在冰雪后的火热的心。
  近乡情怯。
  他不知道阿飞这两年来已变成什么模样?
  他不知道林仙儿这两年来是怎么样对待他的?
  她虽然像是天山的仙子,却专门带男子入地狱?
  阿飞是不是已落入地狱中了。
  李寻欢不敢去想,他很了解阿飞,他知道像阿飞这种人,若为了爱情,是不惜活在地狱中的。
  黄昏,又是黄昏。
  李寻欢坐的位置,是这小店最阴暗的角落里。
  这是他的习惯,因为坐在这种地方,他可以一眼就看到走进来的人,而别人却很难发现他。
  但他却绝未想到第一个走进来的人竟是上官飞。
  他一走进来就在最靠近门的位置上坐下,眼睛一直瞪着门外,仿佛是在等人,神情竟显得有些焦急,有些紧张。
  这和他往昔那种阴沉镇静的态度大不相同。
  他等的显然是个很重要的人。而且他单身前来,未带随从,显见这约会非但很重要,而且很秘密。
  在这种偏僻的山村,怎会有令他觉得重要的人物?
  那么他等的是谁呢?
  他到这里来,是不是和阿飞与林仙儿有关系。
  李寻欢以手支头,将面目隐藏起来。
  上官飞的眼睛一直瞪着门口,根本就没有向别的地方看一眼。
  小店中终于挂起了灯。
  上官飞的神情显得更焦躁,更不安。
  就在这时,已有两顶绿泥小桥停在门口,抬轿的都是十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
  第一顶小轿中已走下个十三四岁的红衣姑娘,虽然还没有吸引男人的魅力,但纤腰一握,倒也楚楚动人。
  上官飞刚拿起酒杯,突然放下。
  这小姑娘剪水般的双瞳四下一转,已盈盈来到他面前,道:公子久候了。
  上官飞目光闪动,道:你是——
  红衣小姑娘眼波四下一转,悄声道:停车醉爱枫林晚,娇面红于二月花。
  上官飞霍然长身而起,道:她呢?她不能来?
  红衣小姑娘抿嘴笑道:公子且莫心焦,请随我来——
  李寻欢看着上官飞走出门,坐上了第二顶小轿,看着轿夫们将轿子抬起,他就发觉一件很奇怪的事。
  这些轿夫们一个个都是年轻力壮,行动矫健,第一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但第二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却显得吃力多了。
  李寻欢立刻随着付清了酒帐,走出了门。
  他本不喜欢多管别人的闲事,更不愿窥探别人的隐私,但现在他却决定要尾随上官飞,看看他约会的究竟是什么人。
  因为李寻欢总觉得他到这里来,必定和阿飞有关系。
  轿子已走入枫林。
  突然,轿子里传出一声笑。
  笑声又娇,又媚,而且,还带着轻轻的喘息,无论任何人,只要他是男人,听了这种知声都无法不动心。
  但轿子里坐的明明是上官飞。难道上官飞已变成了女人?
  过了半晌,轿子里发出一声娇啼:小飞,不要这样——在这里不可以——
  “原来你也和别的男人一样,想我,就是为了要欺负我。”
  语声越来越低,渐渐模糊,终于听不见。
  轿子已上山坡。
  李寻欢倚在山坡下的一株枫树后,在低低地咳嗽。
  原来轿子里有两个人。
  其中一人自然是上官飞。
  但一直在轿里等着他的女人是谁?
  他一向对女人秀有经验,他知道世上会撒娇的女人虽然不少,但撒起娇来真能令男人动心的却不多。
  他简直已可说出轿子里这女人的名字。
  但他不敢说,因为他还没有确定。
  无论对什么,他都不肯轻易判断,因为他不愿再有错误,对他说来,一次错误就已太多了。
  他判断错一次,不但害了他自己一生,也害了别人一生。
  轿子已在这小楼前停下来,后面的轿夫正在擦汗,前面轿子那小姑娘已走了出来,走上小楼旁的梯子,正在敲门。
  笃,笃,笃,她只敲了三声,门就开了。
  第二顶轿子里直到这时才走出个人来。
  是个女人。
  李寻欢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出她的衣服和头发都已很凌乱,身段很诱人,走路的姿势更诱人。
  这种姿态李寻欢看来也很熟悉。
  只见她盈盈上了小楼,突然回过头来,向刚走出轿子的上官飞招了招手,才闪身入了门。
  李寻欢只能看到她半边脸。
  她的脸白中舵工,仿佛还带着一抹春色。
  这一次李寻欢终于确定了。
  这女人果然是林仙儿!
  林仙儿在这里,阿飞呢?
  李寻欢真想冲进去问她,却又忍住了。
  李寻欢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虽然并不是君子,但他做的事却是大多数“君子”不会做,不愿做,也永远无法做得到的。
  他做的事简直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到,因为世上只有这样的一个李寻欢,以前固然没有,以后恐怕了不会再有了。
  是以世上虽有些人一心只希望李寻欢快些死,但也有些人情愿不惜牺牲一切,让他活下去。
  夜深了。
  李寻欢还在等着。
  一个人在等待的时候,总会想起许多事。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阿飞的时候——
  那天李寻欢并不寂寞,还有铁传甲和他在一起。
  他不禁又想了铁传甲,想起了他那张和善忠诚的脸,想起了他那铁钉般的胴体——
  只可惜他的胴体虽如钢铁般坚强,但一颗心却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被感动,所以他活在世上,总是痛苦多于欢乐。
  想着想着,李寻欢突然又想喝酒了。
  他取出酒瓶,将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然后他又咳嗽起来。
  他从来不肯为自己考虑。
  就在这时,小楼的门开了。上官飞已走了出来,他看来比平时愉快多了,只不过显得有些疲倦。
  门里面伸出一双手,拉着他的手。
  晚风中传来低低的细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嘱。
  过了很久,那双手才缓缓松开。
  他走得很慢,不住回顾,显然还舍不得走。
  但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关了。
  上官飞仰首望天,脚步突然加快,但神情看来还有些痴迷,时而微笑,时而叹息。
  他是不是也被带入了地狱?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将窗纸都映成粉红色。
  上官飞终于走了,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少年也很可怜。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大步向小楼走了过去。
  笃,李寻欢先敲了一声门,又笃笃接连敲了两声,他早已发觉那小姑娘敲门用的正是这种法子。
  笃,笃笃,敲了三声后,门果然开了一线。
  一人道:你——
  她只说了一个字,就看清李寻欢了,立刻就想掩门。
  但李寻欢已推开门走了进去。
  开门的竟不是林仙儿,也不是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而是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老太婆。
  她吃惊地瞧着李寻欢,颤声道: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李寻欢道:我来找个老朋友。
  老太婆说:老朋友?谁是你的老朋友?
  李寻欢笑了笑,道:她看到我时,一定会认得的。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进去。
  老太婆拦住他,又不敢,大声道:这里没有你的老朋友,这里只有我和我孙女两人。
  小楼上一共隔出三间屋子,一间客屋,一间饭厅,一间卧室,布置得自然都很精雅。
  但三间屋子里都看不到林仙儿的影子。
  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象是害怕得很,脸都吓白了,颤声道:奶奶,这人是强盗么?
  老太婆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苦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强盗?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你若不是强盗,为什么三更半夜闯到人家里来?
  李寻欢道:我是来找林姑娘的。
  小姑娘象是觉得他很和气,已不太害怕了,眨着眼道:这里没有林,只有位周姑娘。
  林仙儿莫非用了化名?
  李寻欢立刻追顺:周姑娘在哪里?
  小姑娘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周,周姑娘就是我。
  李寻欢笑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睦象是个呆子。
  小姑娘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道:但我却不认得你,你为何来找我?
  李寻欢苦笑道:我找的是位大姑娘,不是小姑娘。
  小姑娘道:这里没有大姑娘。
  李寻欢道:这里刚刚没有人来过?
  小姑娘道:有人来过——
  李寻欢问道:谁?
  小姑娘道:我和我奶奶,我们刚从镇上回来。
  她眼珠子转劫,又道:这里只有两个人,小的是我,大的是我奶奶,但她也早就不是姑娘了,你总不会是找她吧!
  李寻欢又笑了。
  他觉得自己很笨的时候,总是会发笑。
  李寻欢的确没有看到有人出去。
  但也却明明看到林仙儿走进来。
  难道他真的见着鬼了么?
  难道从轿子里走出来的那女人,就是这老太婆?
  老太婆忽然跪了下来,道:我们祖孙都是可怜人,这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爷你无论看上了什么,只管拿走就是。
  李寻欢道:好。
  饭厅的桌上有瓶酒。
  李寻欢拿起了这瓶酒,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只听那小姑娘在后面偷偷地笑着道:原来这人并不是强盗,只不过是个酒鬼而已。
第三十九章 阿飞

  月仍未缺。
  山泉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条闪着光的银带。
  李寻欢沿着山泉,慢慢的走着,走得并不急。他不愿在天还未亮时就走到阿飞住的地方,免得惊扰他的好梦。
  他从不愿打扰别人。
  但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来打扰他,都没有关系。
  那老太婆,绝不是林仙儿改扮的。
  林仙儿到哪里去了呢?
  李寻欢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道我已老眼昏花?
  天终于亮了,秋已残,梅花已渐渐开放。
  李寻欢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抬起头,梅林已在望。
  梅林深处,已隐约可以望见木屋一角。
  面对着这一片梅林,李寻欢似乎又变得痴了。
  梅花旁,就是泉水的尽头。
  一线飞泉,自半山中倒挂而下,衬着这片梅花,更宛如图画。
  图画中竟有个人。
  李寻欢也看不到这人的脸,只看出他穿着套很干净,很新的青布衫裤,头发也梳理得很光很亮。
  他手里提着水桶,穿过梅林,走入木屋。
  这人的身材虽然和阿飞差不多,但李寻欢却知道他绝不会是阿飞。
  那么这人是谁?
  李寻欢想不出有谁会和阿飞住在一起。
  他立刻赶了过去。
  木屋的门,是开着的,屋子里虽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但却收拾得窗明干净,一尘不染。
  桌子的角落里,有张八仙桌,那穿新衣的少年正从水桶里拧出一块抹布,开始抹桌子。
  他抹得比孙驼子还慢,还仔细,看来好像这桌子上只要有一点灰尘留下来,他就见不得人似的。
  李寻欢从背后走过去,觉得他背影实在很像阿飞。
  但他绝不会是阿飞。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像阿飞抹桌子的模样,但这人既也住在这里,自然一定是认得阿飞的。
  他至少应该知道阿飞在哪里。
  李寻欢轻咳了一声,希望这人回过头来,他才好向他打听。
  这人的反应并不快,但总算还是慢慢的回过头来。
  李寻欢呆住了。
  他认为绝不会是阿飞的人,赫然就是阿飞。
  阿飞的容貌当然并没有变,他的眼睛还是很大,鼻子还是很挺,看来还是很英俊,比以前更英俊了些。
  蛤他的神情却已变了,变得很多。
  他眼睛里已失去了昔日那种摄人的魔力,面上那种坚强,孤傲的神情也没有了,竟变得很平和,甚至有些呆板。
  他看来也许比以前好看多了,干净多了,但以前他那种咄咄逼人的神采,那种令人眩目的光芒,如今却已不复再见。
  这真的就是阿飞?
  这真的就是昔日的那孤独地走在冰雪中,死也不肯接受别人的少年?真的就是那快剑如风,足以令天下群雄胆寒的少年?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现在这身上穿着新衣服,手里拿着块抹布的人,就是以前他所认识的阿飞!
  阿飞自然也看到了李寻欢。
  他先觉得很意外,表情有些发怔,然后脸上才终于渐渐露出一丝微笑——谢天谢地,他笑得总算还和以前同样动人。
  李寻欢也笑了。
  他面上虽然在笑,心头却有些发苦。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瞧着,面对面的笑着。谁也没有移动,谁也没有说话,可是两人的眼睛却已渐渐湿润,渐渐发红——不知过了多久,阿飞才缓缓道:是你。
  李寻欢道:是我。
  阿飞道:你毕竟还是来了。
  李寻欢道:我毕竟来了。
  阿飞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他们说话都很慢,因为他们的语声已有些哽咽,说到这里,两人突又闭上嘴,像是无话可说。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李寻欢也突然从外面冲了进去,两人在门口几乎撞倒一起,互相紧紧握住了手。
  两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顿,过了很久,李寻欢才长长吐出口气来,道:这两年来,你过得不宄么?
  阿飞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我很好,你呢?
  李寻欢道:我?我还是老样子。
  他举起了另一双手上的酒瓶,带着笑道:你看,我还是有酒喝,连我那咳嗽的毛病,这两年都好像已经被酒冲走了,你——
  一句话未说完,他又咳嗽起来,咳个不停。
  阿飞静静的望着他,似已有泪将落。
  突听一人道:你看你,李大哥来了,你也不请人家到屋里坐,地像个呆子般站在门口,也不怕人家看了笑话么?
  林仙儿终于露面了。
  林仙儿却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笑起来也还是那么是朗,那么可爱,她的眼睛还是发着光,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明星。
  她就站在那里,温柔地瞧着李寻欢,柔声道:快两年了,李大哥也不来看看我们,难道已经将我们忘了吗?
  无论谁听到这句话,都一定会认为李寻欢早已知道他们住的地方,却始终没有来探望他们。
  李寻欢笑了,道:你又没有用轿子来接我,我怎么来呢?
  林仙儿眨了眨眼睛,笑道:说起轿子,我倒也真想坐一次,看看是什么滋味。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你没有坐过轿子?
  林仙儿垂下了头,幽幽道:像我这样的人,哪有坐轿子的福气。
  李寻欢道:但昨夜镇上,我看到有个人坐轿经过,那人真像你。
  他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林仙儿。
  林仙儿面上却连一点惊慌的表情都没有,反而笑:那一定是我在梦中走出去的——你说是吗?
  后面一句话,她是对阿飞说的。
  阿飞立刻道:每天晚上她都睡着很早,从来没有出去过。
  李寻欢心里又打了个结。
  他知道阿飞绝不会在他面前说谎的,但林仙儿若一直没有出去,昨天晚上从轿子出来的那女人是谁呢?
  林仙儿已靠近阿飞身旁,将阿飞本来已很挺的衣服又扯平了些,目中带着无限温柔,轻轻道:昨天晚上你睡还好么?
  阿飞点了点头。
  林仙儿柔声道:那么你就陪李大哥到外面走走,我到厨房去做几样菜,替大哥接风。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嫣然道:外面的梅花已快开了,我知道李大哥最喜欢梅花——是吗?
  阿飞走路的姿势也变了。
  他以前走路时身子虽然永远挺得笔直,每一步迈出去,虽然都有一定的距离,但他的肌肉地是完全放松的。
  别人走路是劳动,而他,却是休息。
  现在他走路时身子已没有以前那么挺了,仿佛有些神不思属,心不在×,却又显得有些紧张。
  他显然已不能完全放松自己。
  两人走了很长的一段,李寻欢还没有说什么。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本想问阿飞,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林仙儿是否已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她劫来的财富是否已还给了失主?
  但他都没有问。
  他不愿意触及阿飞的隐痛。
  阿飞也沉默,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忽然长叹了口气,道:我对不起你。
  李寻欢也叹了口气,道:你为了救我,不惜自认为梅花盗,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这样若也算对不起我,我倒真希望天下人都对不起我了。
  阿飞似乎全没有听他说话,接说道:我走的时候,至少应该告诉你一声的。
  李寻欢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不怪你。
  阿飞黯然道:我也知道我不该这么做,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她下手,我——我实在已离不开她。
  李寻欢笑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也没有错,你为什么偏要责怪自己。
  阿飞道:可是——可是——
  他神情突然激动起来,大声道:可是我却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些受了梅花盗之害的人。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试探问道:但她改过了,是吗?
  阿飞道:我们临走的时候,她已将所有劫来的财物都还给了别人。
  李寻欢道:既然如此,还难受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你不懂?
  他不愿阿飞再想这件事,忽然抬头笑道:你看,这棵树上的梅花已开了。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你可知道已开了多少朵?
  阿飞道:十七朵。
  李寻欢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冻结。
  因为他数过梅花。
  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那是多么寂寞。
  阿飞也抬起头,道:看来又有一朵要开了,为何它们要开得这么早呢?开得早的花朵,落得岂非也早些——
  木屋一共有五间,一间客厅,一间贮物,后面的是厨厕,剩下的两间屋子里,都摆着床。
  较大的一间陈设精致,还有妆台。阿飞道:仙儿就睡在这里。
  较小的一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阿飞道:这是我的屋子。
  李寻欢黯然。
  他这才知道阿飞和林仙儿原来一直还是分开来睡的。两人在这里共同生活了两年,而阿飞又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李寻欢觉得很意外,也很佩服。
  阿飞脸上露出一丝笑,道:你若知道这两年来我睡得多早,一定会奇怪。
  李寻欢道:哦?
  阿飞道:天一黑我就睡了,一沾枕头就睡着,而且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李寻欢微笑道:生活有了规律,睡得自然好。

 

 

第四十章 奸情

  阿飞道:这两年来,我日子的确过得很平静——我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安定平静的日子,她——她也的确对我很好。
  李寻欢笑道:听到你说这些话,我也很高兴,太高兴了——
  他自然不愿被阿飞看出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嘴里说着话,头已转了过去,四面观望着,突然又道:你的剑呢?
  阿飞道:我已不用剑了。
  李寻欢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不用剑了?为什么?
  阿飞道:剑是凶器,而且总会让我想起那过去的事。
  李寻欢道:这是不是她劝你的?
  阿飞道:她自己也放弃了一切,我们都想忘记过去,从头做起。
  李寻欢点头,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本来像是还有话要说的,但这时林仙儿的呼声已响起,菜已摆上桌了,老爷们还不想回来么?
  菜不多,却很精致。
  林仙儿的菜居然烧得这好,倒也是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除了菜之外,桌上当然还有酒,但酒杯里装的却是茶。
  林仙儿道:山居简陋,仓促间无酒为敬,只好以茶作酒了。
  李寻欢笑道:幸好我还带了半瓶酒来——
  他目光四转,终于找到了方才摆在椅子角落里的那酒瓶,先将自己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向阿飞道:来,你也快把茶喝完,我替你倒酒。
  阿飞没有说话。
  阿飞突然道:我戎酒了。
  李寻欢又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戎酒了?为什么?
  阿飞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林仙儿道:酒喝多了,对身体总不太好的,李大哥,你说是吗?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笑了:不错,酒喝多了,就会变得像我这样子,我若能倒退十几二十年,我一定也要戎酒的。
  阿飞低下头,开始吃饭。
  他看来又有些心不在×,刚夹起个肉丸,就掉在桌上。
  林仙儿白了他一眼,道:你看你,吃饭就像个孩子似的,这么不小心。
  阿飞默默的,又将掉在桌上的肉丸夹起。
  林仙儿又白了他一眼,柔声道:你看你,肉丸掉在桌上,怎么还能吃呢?
  她自己夹起个肉丸,送到阿飞嘴里。
  晚饭的菜比午饭更好,然后,天就黑了。
  李寻欢睡在阿飞的床上,阿飞睡在客厅里。
  林仙儿亲自为他们换上了干净的被单,铺好床,又将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阿飞的床头。
  我喜欢小飞每天换衣服。
  临睡前,她打了盆水,看着阿飞洗手洗脸,等阿飞洗好了,她又将手巾拿过来,替阿飞擦耳朵。
  阿飞睡下去,她就替他盖好被。
  这里比较冷,小心晚上着了凉。
  她对阿飞服侍得实在是无微不至,就算是一个最细心的母亲,对她自己的孩子也未必有如此体贴。
  阿飞应该算是幸福极了。
  但也不知为什么,李寻欢却有点不明白,他实在不知道阿飞这种生活是幸福?还是痛苦?
  李寻欢也不知是觉得可笑,还是很可悲。
  外面鼻息沉沉,阿飞果然一沾枕头就已睡着。
  李寻欢却没有这么好的神气,自从三岁以后,他就从来了没有这么早睡过,杀了他也睡不着。
  林仙儿的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也像是睡着了。
  李寻欢披衣起庆,悄悄走了出去
  有很多事他都想找阿飞聊聊。
  但阿飞却睡着很沉,推也推不醒,就算是条猪也不会睡得这么沉的,何况是比狼还有警觉的阿飞。
  李寻欢站在阿飞床头,沉思着,面上露出了愤愤的表情
  “她每天都睡得很早——从不出去——”
  “天一黑我就睡了,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李寻欢记得今天晚上吃的汤是排骨汤,炖得很好,阿飞喝了很多,林仙儿也一直在劝着李寻欢多喝些。
  幸好排骨汤是用笋子炖的,李寻欢虽不俗,却从来不吃笋。幸好他双是个从不忍当面拒绝别人好意的人。
  他虽然没有拒绝,却趁林仙儿到厨房去添饭的时候,将她盛给他的一大碗汤阿飞喝了。
  他记得林仙儿回来看到他的汤已空,笑得更甜。
  她在汤里放了什么迷药?
  每天晚上一大碗汤,所以阿飞每天都睡得很沉。
  阿飞睡沉了,她无论去做什么,阿飞也不会知道。
  但她为何不索性在汤里放些毒药?
  这自然是因为阿飞还有利用的价值。
  李寻欢目中射出了怒火,突然转身,用力去拍林仙儿的门。
  门里没有声音,没有回应。
  李寻欢一生中从未踢破过别人的房门,闯入别的屋子。
  但这一次却是例外。
  屋子里果然没有人,林仙儿到哪里去了?
  这一次,他算准林仙儿必定在这小楼上。
  他正考虑是否现在就闯进去,小楼上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人慢慢的走了出来,看来也和上官飞一样,神情虽然很愉快,却显得有些疲倦。
  从门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
  李寻欢本不是个容易吃惊的人,但一看到他,就又吃了一惊。
  他再也想不到从这扇门里走出的人,竟是郭嵩阳!
  只见门里面伸出一双白生生的手,拉着郭嵩阳的手。
  晚风中传来一阵阵低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郭嵩阳才慢慢走下楼梯。
  他走得很慢,不时回头,显然还有些舍不得走。
  但小楼上的门却已关了——
  这小楼上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李寻欢不但觉得很悲哀,也很愤怒,他悲哀是为了阿飞而悲哀,愤怒也是为了阿飞而愤怒。
  他几乎从未如此愤怒过。
  方才他已忍不住要冲过去,当面揭穿林仙儿的秘密,但郭嵩阳也可算是他的朋友,而且也是个男子汉!
  他不忍令郭嵩阳难堪。
  只见郭嵩阳仰首望天,长长吸了口气。
  但走了两步,他脚步突又停住,厉声道:是什么人躲在那里,出来!
  嵩阳铁剑果然不愧是当今天下顶尖高手,他的警觉之高,反应之快,都绝非上官飞可比。
  无论从什么地方走出来,他头脑还是能保持清醒,但他却也绝对想不到从树后走出来的人竟是李寻欢!
  从小楼到停车爱醉枫林晚并不远,两人在这段路上说的话也不多,而且都没有说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
  但有些话迟早总是要说出来的。
  他们坐在酒店的屋脊上,开始喝酒。
  李寻欢在很多地方都喝过酒,但坐在屋脊上喝酒,还是生平第一次,他发觉这真是喝酒的好地方。
  现在,一坛酒也只剩下半坛了。
  郭嵩阳喝得真不少——有李寻欢这样的酒伴,有清风明月沽酒,无论谁都会多喝几杯的。
  郭嵩阳忽然道:你——你自然知道我到那楼上去做什么。
  李寻欢道:我知道你是男人。
  郭嵩阳道:你自然也知道在那楼上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我——并不常来找她。
  李寻欢道:哦?
  郭嵩阳道:我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来找她。
  李寻欢默默的点了点头。
  郭嵩阳道:我也认得很多女人,但她却是最能令我愉快的一个。
  李寻欢沉默道:你可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么?
  郭嵩阳喝了口酒,道:我认得她已有很久了。
  李寻欢道:她对你怎样?
  郭嵩阳笑了,道:她会对我怎样?这种女人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只看那男人是不是有被她利用的价值。
  李寻欢道:你也知道她在利用你?
  郭嵩阳又笑了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却一点也不在意,因为我也在利用她。只要她能给我愉快,我付出代价有何妨。
  李寻欢点了点头,道:这的确是很公平的交易,可是——你们的交易若是伤害到别人,你也不在意么?
  郭嵩阳道:会伤害到谁?
  李寻欢道:自然是爱她的人。
  郭嵩阳叹了口气,道:我有时真不懂,女人为什么总是要伤害爱她的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她只能伤害爱她的人,你若不爱她,怎么被她伤害?你若不爱她,她无论做什么事,你根本都不会放在心上。
  郭嵩阳微笑道:你对女人好像了解得很多。
  李寻欢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真的了解女人,若有谁认为自己很了解女人,他吃的苦头一定比别人更大。
  郭嵩阳沉默很久缓缓道:阿飞真的很爱她?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我知道她是阿飞的朋友,也知道阿飞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没有说话。
  郭嵩阳道:但我却不认得阿飞,也从未见到过他。
  李寻欢道:你用不着解释,我并没有怪你。
  郭嵩阳又沉默了很久,问道:阿飞现在还和她在一起么?
  李寻欢道:是。
  他长叹一声,道:他爱她虽比你深得多,但他和她的关系却还不及你亲密。
  郭嵩阳很诧异道:难道她没有和他——
  李寻欢苦笑道:无论谁都可以,就是他不可以。
  郭嵩阳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他尊敬她,从不愿勉强她,她是他心目中的圣女——她自然希望他永远保留这种印象。
  他苦笑道:其实女人是生来被人爱的,而不是被人尊敬的,男人若对一个根本不值得尊敬的女人尊敬,换来的一定是痛苦和烦恼。
  郭嵩阳道:如此说来,她的所做所为,阿飞一点也不知道?
  李寻欢道:完全不知道。
  郭嵩阳道:你为何不告诉他?
  李寻欢道:我纵然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一个男人若是爱上了一个女人,他的耳朵就会变聋子,眼睛也会变瞎子,明明很聪明的人也会变呆子。
  郭嵩阳沉吟道:你难道要我去告诉他?
  李寻欢黯然:他是个很有作为的青年,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忍心眼看他败在这种女人的手上。
  郭嵩阳默默无语。
  李寻欢道:我生平从未求人,但这一次——
  郭嵩阳突然打断他的话,道:可是——我说的话,他就会相信么?
  李寻欢道:至少你和她的关系,她总不能完全否认的。
  郭嵩阳霍然长身而起,道:好,我陪你去。
  李寻欢紧握住他的手,道:我的确没有看错你,我相信你和阿飞也一定会变成很好的朋友。
  郭嵩阳道:好朋友只要有一个就已足够,他能交到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已可算是不虚此生了!
  木屋里竟没有人!
  阿飞睡过的床,还铺在客厅里,厨房里还摆些昨夜吃剩下的茶,但炖汤的汤锅却已空了,而且也已洗得干净净。
  林仙儿的卧房里一切东西都还是老样子,被李寻欢闯破的门在风中微微摇晃着,不时发出吱吱的声响。
第四十一章 狡兔

  阿飞屋子里的东西也没有移动过,甚至连那套衣服都还摆在床上。
  但他们的人却已走了!显然走得很匆忙。
  阿飞竟然又不辞而别,李寻欢简直不能相信,望着那扇被他撞破的门,他忽又弯下腰去剧烈的咳嗽起来。
  郭嵩阳背着双手,静静的望着他,缓缓道:你说阿飞是你的好朋友。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但你却不知道他已走了。
  李寻欢默然半晌,勉强笑了笑,道:也许,他遇着什么意外,也许——
  郭嵩阳道:也许是因为他比较听女人的话。
  他不让李寻欢反驳,立刻又接着问道:他们已在这里住了很久?
  李寻欢道:快两年了。
  郭嵩阳道:但两年以前,她已约我在那小楼上见过面了。这地方说不定就是她的老窝。
  李寻欢苦笑道:狡兔三窟,她的窝必定不止这一处。
  郭嵩阳叹了口气,道:可惜我却只知道这一处。
  李寻欢没有说话,慢慢的走入林仙儿的屋子。
  屋子里有一张床、一张柜、一张桌。
  柜子里的衣服并不多,而且都很朴素,桌上有个小小的妆匣,里面也并没有什么花粉。
  这当然也只不过因为那小楼才是她更衣化妆的地方。
  郭嵩阳道:我出来的时候,她留在楼上,现在她却已回来过,而且已经将阿飞带走了,我们在路上竟未发现她的踪迹——
  李寻欢沉声道:这只不过因为她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郭嵩阳道:另外一条路,这里四面环山,难道还有什么捷径?
  他忽然揭起了床板。
  床下果然有条秘道——
  山腹中空,秘道穿过山腹。
  李寻欢一走下去,就已知道出口在哪里了。
  郭嵩阳道:以你看,这条路的出口是在什么地方?
  李寻欢道:那小楼上的床下。
  郭嵩阳道:我也是这么想——
  他冷笑了一下,道:下了这张床,就上那张床,她做事倒真不肯浪费时间。
  李寻欢淡淡道:她的约会很忙,时间自然宝贵得很。
  郭嵩阳面色变了变——他虽然也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听到别人当面说出来,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男人们常嘲笑女人们的气量小,其实男人自己的气量也未必就比女人大多少,而且远比女人自私得多。
  他们就算有了一万个女人,却还是希望这一万个女人都只有他一人男人,他就算早已不喜欢那女人,却还是希望那女人永远只喜欢他。
  秘道自然不会太长。
  秘道的出口,果然就在那小楼上卧室中的床下。
  这张床可比那张床漂亮多了,锦帐上的流苏缨络缤纷,床上的鹅毛被软得就像云堆,叫人一陷进去,就爬不出来。
  林仙儿自然不会在,屋子里只有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
  她正坐在妆台旁很专心的绣着花,绣的是一面鸳鸯戏水的枕头,这正和屋子里的情高歌非常配合。
  李寻欢他们突然走出来,她并没有吃惊。
  她像是早已算准他们会来了。
  她只是用眼角瞟了他们一眼,道:原来你们是认得的。
  郭嵩阳沉着脸,厉声道:这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小姑娘嘟起嘴道:你这么凶干什么?每次你来的时候,替你铺床的是我,替你叠被的也是我,你难道已忘了么?
  郭嵩阳说不出话来了。
  小姑娘的大眼睛在李寻欢身上一转,道:你就是李探花?
  李寻欢道:是。
  小姑娘悠悠道:别人都说李寻欢不但武功最高,人也最精明,最能干,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也会被人骗,上人的当。
  她眨着眼抿嘴一笑,道:上次我骗了你,真抱歉得很。
  李寻欢道:没关系,偶尔被小孩子骗一次,也是件很开心的事,我自从被你骗过一次后,就觉得自己好像年轻多了。
  小姑娘眼睛盯着他,仿佛也渐渐觉得这人的确很有趣了——像李寻欢这样的人,本就不是常常能见得到的。
  她笑道:我看你就算没有被我骗,本来也年轻得很,若是再被我骗几次,只怕就要变成小孩子了。
  李寻欢道:我以后一定会很小心——四十岁的小孩子,岂非要被人当做妖怪了么?
  小姑娘笑道:你只管放心,上次我骗了你,只因为你还是个陌生人,奶奶从小就告诉我,千万不能对陌生人说老实话,否则也许就会被人拐走。
  李寻欢道:现在呢?
  小姑娘道:现在我们已认识,我自然不会再骗你。
  李寻欢道:那么,我问你,你刚刚可曾看到有人从这里出来么?
  小姑娘道:没有。
  她眨了眨眼睛,又道:但我却看到有人从外面进来。
  李寻欢道:是什么人?
  小姑娘道:是个男人,我不认识他。
  她吃吃的笑道:除了你外,我认得的男人不多。
  李寻欢只好装作没有听到这句话,问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小姑娘道:那人长得很凶狠,一嘴大胡子,脸上还有个刀疤,一走进来就问我,认不认得李寻欢?李寻欢会不会来?
  李寻欢道:你说什么?
  小姑娘道:只因为我不认得他,所以就故意骗他,说我认得你,你马上就会来的。
  李寻欢道:那么他说什么?
  小姑娘眨眼道:他就交给我一封信,要我转交给你,还说一定要我交给你本人。
  李寻欢道;那你就收下了。
  小姑娘道:我当然收下了——我若不收下,谎话岂非就要被揭穿了么?那人凶得很,若知道我在说谎,不打破我的头才怪。
  她一笑,接着道:女孩子的头若被打破,一定疼得很,你说是不是?
  李寻欢也笑了笑道:男孩子的头被打破,也疼得很的。
  这小姑娘有种本事,她无论说什么话都完全像真的一样。
  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问她:
  送信的人到哪里去了?怎会将交给我的信送到这里?
  但李寻欢并没有问。
  他也有种本事,那就是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好像很相信,所以有很多人都常常以为自己已经骗过了他。
  小姑娘果然取出了封信,信上果然写着李寻欢的名字,信是密封着的,这小姑娘居然没有偷看。
  信上写的是:寻欢先生足下,久慕英名,极盼一晤,十月初一当候教于此山中飞泉之下,足下君子,必不致令我失望。
  下面的署名赫然竟是:上官金虹!
  这封信写得很简单,也很客气,但无论谁接到这封信,就算不立刻去准备后事,也要吓一跳。
  上官金虹若向一个人挑战,那人还能活得长么?
  李寻欢慢慢的叠起信,放回信封,藏入怀中。
  他脸上居然还在笑。
  小姑娘一直盯着他,此刻忍不住问道:信上写的是什么?
  李寻欢道:没有什么。
  小姑娘道:瞧你笑得这么开心,迪封信只怕是女人写给你的。
  李寻欢道:猜对了。
  小姑娘眼波流动,道:她是不是想约你见面。
  李寻欢道:又猜对了。
  小姑娘嘟起嘴,道:早知道是女人的信,我才不交给你哩。
  李寻欢道:你若不交给我,她一定会很伤心的。
  小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漂不漂亮?
  李寻欢道:当然漂亮,否则我早就将这封信甩到一边去了,女人长得丑,简直比男人生得笨还要可怕。
  小姑娘道:她有多大年龄?
  李寻欢道:年纪也不大。
  小姑娘用力将绣花针往布栅上一插,板着脸道:既然有这么样一位漂亮的老太婆约你,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去见她,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李寻欢道:做主人的,怎么可以赶客人走?
  小姑娘冷冷道:我就算不赶你,反正也是要走的。
  李寻欢道:我若不走呢?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道:你若不走,我这做主人的当然要想法子招待你。
  李寻欢道:真的?
  小姑娘道:当然是真的,我虽然不大方,可也不是小气鬼,你若要在这里躺十天,我就招待你十天,你若要在这里躺一辈子,我也——也不会赶你走的。
  说着说着,她的脸已红了起来。
  小姑娘的脸若红,那就表示实在已不小了。
  李寻欢道;好,那么我就留在这里——
  他话还未说完,小姑娘已跳了起来,道:你说的是真话?
  李寻欢笑道:当然是真的,难得遇到你这么好的主人,我怎么会走呢?
  小姑娘展颜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喝酒,我这就去替你准备,这地方别的没有,酒却是多得很——多得可以淹死你。
  李寻欢道:除了酒之外,这还要几块木头,越硬越好。
  小姑娘怔了怔道:木头?要木头干什么?难道你要用木头来下酒?你的牙齿倒真不错。
  说着说着,她自己先笑了,道:但你既然要木头,我就替你拿木头来,无论你想要什么,就算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替你搬梯子的。
  郭嵩阳一直在注意李寻欢脸上的表情,此刻忽然道:我不吃木头,我吃蛋,无论是鸡蛋、鸭蛋、皮蛋、咸蛋,只要是蛋就可以,越多越好。
  小姑娘的脸板了起来,上下瞪了他两眼道:你也要留在这里!
  郭嵩阳道:难得遇到你这么好的主人,我怎么肯走呢?
  小姑娘嘟着嘴走出去,嘴里还在喃喃道:这世上不识相的人倒真不少,什么事不好做,为什么偏偏要煞别人的风景呢?——
第四十二章 恶毒

  屋子很大,被单是新换的,洗得很白,浆得很挺,茶壶并没有缺口,茶杯干净得很。
  林仙儿正坐在床头,在一件男人的衣服上缝钮扣,她用针显然没有用剑熟悉,时常会扎着自己的手。
  阿飞站在窗口,望着窗外的夜色,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林仙儿缝完了一粒扣子,摇头道:我实在不喜欢住在客店,无论多麽好的客店,房间也像是个笼子似的,我一走进去就觉得闷得慌。
  阿飞:嗯。
  林仙儿道:我常听别人说,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狗窝,无论什麽地方总不如自己家里舒服,你说是不是?
  阿飞道:嗯。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我把你从家里拉出来,你一定很不开心,是不是?
  阿飞道:没有。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李寻欢是你的好朋友,也不是不愿意你跟他交朋友,但我们既然已决定忘记过去,重头做起,就不能不离开他,像他那种人,无论走到什麽地方,都会有麻烦跟着他的。
  她柔声道:我们已发誓不再惹麻烦了,是不是?
  阿飞:是。
  林仙儿道:何况,他做人虽然很够义气,但酒喝得太多,一个人酒若喝得太多,就难免有些毛病,毛病犯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
  她又叹了口气,道:就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会撞破我的门,要对我——
  阿飞忽然转回头,瞪着他,道:那件事你永远莫要再说了,好不好?
  林仙儿温柔一笑,道:其实我早已原谅他了,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阿飞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没有朋友——我只有你。
  林仙儿站起来,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的身旁,柔声道:我也只有你。
  她垫起脚尖,将自己的脸贴在他脸上,道:我只有你就已足够了,什麽都不想再要。
  阿飞张开手,紧紧的抱住了她。
  林仙儿道:你为什麽不肯光明正大的娶我,让别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你为什麽不敢?我以前做错的事,你难道还不能原谅我?你难道不是真心的爱我?
  阿飞面上的表情更痛苦,缓缓松开手。
  但林仙儿却将他抱得更紧。
  阿飞躺在床上,似已崩溃。
  他心里充满了悔恨,也充满了痛苦。
  他恨自己,他知道不该这麽做,但他已无法自拔,有时他甚至想去死,却又舍不得离开她。
  林仙儿已站了起来,正在对着镜子梳头发,她脸上红红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仿佛还带着春色。
  任何人都可以,只有阿飞不可以。
  林仙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笑得的确美丽,却很残酷,她喜欢折磨男人,她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享受。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用力的敲门。
  一人大声道:开门,快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我早就看见你了。
  阿飞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什麽人?
  话未说完,门已被撞开,一个人直闯了进来。
  他指着林仙儿,格格笑道:你虽然假装看不见我,我却看到你了,你还想走麽?
  林仙儿脸一丝表情也没有,道:你是什麽人?我不认得你!
  这少年大笑道:你不认得我?你真的不认得我?你难道忘了那天的事?——好好好,我辛辛苦苦替你送了几十封信,你现在却不认得我了。
  他忽然扑过去,想抱住林仙儿,道:但我却认得你,我死也忘不了你——
  林仙儿当然不会被他抱住,轻轻一闪,就躲开了,惊呼道:这人喝醉了,乱发酒疯。
  他又想扑过去,但阿飞已挡住了他,厉声道:滚出去!
  少年叫了起来,道:你是什麽人?凭什麽要我滚出动,你想讨好她,告诉你,她随时随刻都会将你忘了的,就像忘了我一样。
  他突又大笑起来,笑道:无论谁以为她真的对他好,就是呆子,呆子——她至少已跟一百多个男人上过床了。
  这句话未说完,阿飞的拳头已伸出!
  只听砰的一声,少年已飞了出去,仰天跌在院子里。
  林仙儿突然掩面哭起来,哭着道:我究竟做错了什麽?为什麽这些人要来冤枉我,要来害我——
  阿飞叹了口气,轻搂住了她,道:只要有我在,你就不用害怕。
  良久,林仙儿的哭声才低了下来,轻泣道:幸好还有你,只要你了解我,别人无论对我怎样都没关系了。
  阿飞目中带着怒火,咬牙道:以後若有人敢再来欺负你,我绝不饶他!
  林仙儿道:无论什麽人?
  阿飞道:无论什麽人都一样。
  林仙儿嘤咛一声,搂得他更紧。
  但她的眼睛却在望着另一个人,目中非但全没有悲痛之色,反而充满了笑意。
  院子里也有个人正在望着她。
  这人就站在倒下去的那少年身旁。
  他的身材很高、很瘦,腰带上斜插着一柄剑!
  院子里虽有灯光,却不明亮,只有隐约看出他脸上有叁条刀疤。
  但最可怕的,还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死灰色的,既没有情感,也没有生命!
  他冷冷的盯着林仙儿,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後转过身,向朝南的一排屋子走了过去。
  又过了半晌,就有两个人跑来将院子里那少年抬走。
  林仙儿的轻泣声这才完全停止了。
  夜更深。
  屋子里传出阿飞均匀的鼻息声,他显然又睡着很沉了——林仙儿倒给他的一杯茶之後,他就立刻睡着。
  院子里静得很,只有风吹着梧桐,似在叹息。
  然後,门开了。
  只开了一线,一个悄悄的走了出来,又悄悄的掩起门。悄悄的穿过院子,向朝南的那排屋子走了过去。
  这排屋子里还有一扇窗子,里面灯火是亮着的。
  昏黄的灯光从窗子里照出来,照在她的脸上。
  是林仙儿,她已开始敲门。
  只敲了一声,门里就传出一个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冷冷道:门是开着的。
  林仙儿轻轻一推,门果然开了。
  方才站在院子里的那个人,就仿佛一尊自亘古以来就坐在那里的石像。
  距离近了,林仙儿才看清他的眼睛。
  他的瞳孔很大,所以当他看着你的时候,好像并在看你,他并没有看你的时候,又好像在看你。
  这双眼睛既不明亮,也不锐利,但却有种说不出的邪恶妖异之力,就连林仙儿看了心头都有些发冷,似乎一直冷到骨髓里。
  蛤她脸上却是还是带着动人的甜笑。
  遇到的人越可怕,她就笑得越可爱,这是她用来对付男人的第一种武器,她已将这种武器使用得十分熟练,十分有效。
  她笑道:是荆先生吗?
  荆无命冷冷的盯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林仙儿笑得更甜,道:荆先生的大名,我早已听说过了。
  荆无命还是冷冷的盯着她,在他眼中,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简直就和一块木头没什麽两样。
  荆无命突然打断她的话,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说话时,最好记得一件事。
  林仙儿道:只要荆先生说出来,我一定会记着的。
  荆无命道:我只发问,不回答,你明白吗?
  林仙儿道:我明白。
  荆无命道:但我问的话,一定要有回答,而且要回答得很清楚,很简单,我不喜欢听人废话——你明白吗?
  林仙儿道:我明白。
  荆无命道:你就是林仙儿?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是你约我们在这里见面的?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你已替我们约好了李寻欢?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林仙儿道:我知道上官帮主一直在找李寻欢,因为李寻欢总喜欢挡别人的路。
  荆无命道:你是想帮我们的忙?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的瞳孔突然收缩了起来,厉声道:你为何要帮我们的忙?
  林仙儿道:因为我恨李寻欢,我想要他的命!
  荆无命道:你为何不自己动手杀他?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杀不了他,在他面前,我连想都不敢想,因为他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心事,一刀就能要别人的命!
  荆无命道:他真有那麽厉害!
  林仙儿叹道:他实在比我说的还要可怕,想杀他的人都已死在他手上,除了荆先生和上官帮主外,世上绝没有别人能杀得死他!
  她抬起头,柔声道:荆先生的剑法虽未过,也能想象得到。
  荆无命道;你凭什麽能想象得到?
  林仙儿道:就凭荆先生这份沉着和冷静,我虽然不会剑,却也知道高手相争时,剑法的变化和出手的快慢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就是沉着和冷静。
  荆无命道:为什麽?
  林仙儿道:因为剑法招式的变化,基本上并没有什麽太大的差异,武功练到一种阶段後,出手的快慢也不会有太大分别,那时就看谁比较冷静,谁比较沉着,谁能够找出对方的弱点,谁就是胜利者。
  林仙儿×维人的本事的确已到家了。
  这正是她对付男人的第叁种武器。
  她知道男人都是喜欢被人×维的,尤其是被女人×维,要服侍一个男人的心,女人的一句×维话往往比千军万马还有效。
  荆无命面上却还是连一点表情也没有,道:你约的日子是十月初一?
  林仙儿道:是,因为我算准荆先生和上官帮主在那天一定可以赶到的。
  荆无命道:但你怎知李寻欢也一定会到呢?
  林仙儿道:我知道他一定会接到那封信,只要他接到那封信,就一定会去。
  荆无命道:你有把握?
  林仙儿道:他并不怕死,因为他反正也活不长了。
  她笑容又消失了,道:就因为他已自知活不长,所以才可怕,你武功虽然比他高,和他交手时也要小心些,这种人动起手来常会不要命的。
  她目中充满了关怀和体贴,这正是她对付男人的第四种武器。
  一个美丽的女人若能很适当的用这四种武器——一百个男人中最少也有九十九个半要倒在她的脚下。
  只可惜林仙儿这次遇见的却偏偏是例外——她遇着的非但不是个男人,简直不是个人!
  幸好她还有样最有效的武器。
  那是她最後的武器,也是女人最原始的一种武器。女人有时能征服男人,就因为她们有这种武器。
  但这种武器对荆无命是否也同样有效呢?
  林仙儿迟疑着。
  若非绝对有把握,她绝不肯将这种武器轻易使出来。
  荆无命缓缓道:你要说的话已说完了麽?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慢慢的站了起来,走到桌子旁,背对着她,竟再也不看她一眼。
  林仙儿只有苦笑,道:荆先生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
  荆无命还是不理她,自怀中取出粒药丸,就着茶水吞下。
  林仙儿也看不出他在干什麽,她也没法子再耽下增,只有走。
  但她还未走到门口,荆无命忽然道;听说你很喜欢勾引男人,是不是?
  林仙儿怔住了。荆无命道:你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在勾引我,是不是?
  林仙儿眼波流动,垂下了头,道:我喜欢能沉得住气的男人。
  荆无命霍然转身道:那麽,你现在为何放弃了?
  她的脸已红了,垂首道:你的心就像是铁打的,我——我不敢——
  荆无命道:但我的人却不是铁打的。
  荆无命又道:你再勾引我,只有一种法子,最直接的法子。
  林仙儿红着脸道:你为什麽不教我?
  荆无命慢慢向她走了过来,冷道:这法子你还用得我来教你麽?
  他忽然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
  林仙儿整个人都似已打得飞了起来,倒在床上,轻轻的呻吟着她的脸虽已因痛苦而扭曲,但目中却射出了狂热的火花——
  林仙儿走出这屋子的时候,天已快亮了。
  她看来是那麽狼狈,那麽疲倦,连腿都无法抬起,但她的神情却是说不出的满足、平静。
  每次她燃起阿飞的火焰後,自己心里也燃起了一团火,所以她每次都要找一个人发泄,将这团火熄灭。
  她喜欢被折磨,也喜欢折磨别人。
  林仙儿仰面望着东方的曙色,道:今天已是九月十五日了,还有五天——只有五天——
  她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李寻欢你最多也不过只能再活五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