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剑客无情剑
   —古龙
第四十九章 各有安排

  林仙儿说着说着,眼泪已流下来,幽幽地道:你知道,以前我那些钱,都已听你的话分给人家了,你难道不信?
  阿飞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不信,只不过……我应该养你的,我不能让你受夺。
  林仙儿流着泪道:我们两人既然已这么好了,你就该再分什么你的,我的,连我的心都已是你的,你难道不知道?
  阿飞闭上眼睛,将她的一双手紧握在手里,只要能永远握住这双手,他再也不要什么别的。
  阿飞终于睡着了。
  林仙儿将自己的手悄悄地从他手里抽出来。
  然后,她悄悄走了出去,悄悄地关起了门,回到了自己的屋里,从一双简陋的小木箱里,取出了个小木瓶。
  她倒了杯茶,又从木瓶中倒出些闪着银光的粉末,就着茶吞了下去,这些银粉她每天都不会忘记吃的。
  因为这是珍珠磨成的粉,据说女人吃了,就可使青春永驻。
  望着手里的小木瓶,林仙儿不觉笑了。
  阿飞若知道这瓶珍珠粉值多少钱,一定会吓一跳。
  她发觉男人都很容易受骗,尤其容易被自己心爱的女人欺骗,所以她一向觉得男人不但很可怜,也很可笑。
  她从未遇到过一个从不受骗的男人。
  也许只有一个——李寻欢。
  一想起李寻欢,她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今天已经是十月初五了吧。
  李寻欢是不是已死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远处忽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矮健的青衣少年抬着顶小轿健步如飞而来,就在门口停下。
  过了半晌,林仙儿悄悄走了出来,掩起门,坐上轿,将四面的帘子都放落,竹帘并不密,别人虽瞧不见她,她却可以瞧见别人。
  轿子已抬起,向来路奔去。
  往前走,就是片树叶还未枯落的密林,密林左面有个小小的土地庙,右面是一堆堆荒坟。
  轿子就在这里停了下来。
  前面的轿夫,自轿底取出了个灯笼,燃起了烛火,高高挑起,上面还画着一朵朵鲜红的梅花。
  灯笼一燃起,就忽然鬼魅般出现几条人影,分在四个方向,向轿子这边奔了过来。
  这四人脚步都不慢,神情似乎都很兴奋,但发现除了自己外还有别人时,四个人脚步都立刻变了,脚步也缓下,彼此瞪了一眼,目光中都带着些警戒之色,还带着些敌意。
  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是个圆脸的中年人,身上穿得很华丽,看来像是个买卖做得很发财的人。
  但他的行动却很矫健,武功的根基显然不弱。
  从坟堆间走出的有两个人,右面的一个短小精悍,看来仿佛有些鬼鬼崇崇,轻功却可算武林中的高手。
  左面一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的衣服也很普通,看来丝毫不起眼。
  但他的轻功却似比那短小精悍的黑衣人还高一筹。
  从祠堂走出的一人年纪最轻,气派也最大,虽施展轻功,但脚步沉稳,目光炯炯,武功也显然比别人高。
  林仙儿显然知道来的是这四个人,也没有掀帘子瞧一眼,更没有下轿子,只是银铃般笑了笑,道:四位远来辛苦了,这里也没有备酒替四位洗尘接风,真是抱歉得很。
  四个人听到她的声音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本来仿佛想抢着说话的,但彼此瞧了一眼,又都闭上了嘴。
  林仙儿柔声:我知道四位都有话要说,但谁先说呢?
  那模样最现凡的一点表情也没有,还是站在那里,似乎不敢和别人争先。
  那蓝衣少年皱了皱眉,背负着双手,傲然转过了头,他显然不屑和这些人为伍,是以也不愿争先。
  那圆脸的中年人脸上堆满了微笑,向黑衣人拱手,道:兄台先请。
  黑衣人倒也不客气,纵身一跃,已到轿前。
  林仙儿笑道:两个月不见,你的轻功更高了,真是要喜可货。
  黑衣人阴鸷的脸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抱拳道:姑娘过奖了。
  林仙儿道:我求你做的两件事,想必定是马到成功,我知道你从未令我失望的。
  黑衣人自怀中取出了一叠银票,双手捧了过去,道:宝庆那一帐都已完全收齐了。这里共九千八百五十两,开的是山西同福号的银票。
  林仙儿自轿子里伸出一双春葱般的纤纤玉手,将那叠银票全都接了过去,似乎先点了点数目,才笑道:这次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才好。
  黑衣人眼睛还盯在林仙儿的手方才伸出来的地方,似已看得痴了,这时才勉强笑道:谢字不敢当,只要姑娘还记得我这人就行了。
  林仙儿道:但那说书的孙老头和他那孙女呢?你想必已追出了他们的下落吧。
  黑衣人垂下头,道:我本来一直跟着他们的,但到了中道上,这两人就忽然失踪了,这两人就像——就像忽然从地上消失了。
  林仙儿不说话了。
  黑衣人轻笑:这两人的行踪实在神秘,表面上虽装做不会武功,但我绝不想念,只要姑娘再给我些日子,我一定能追出他们的来历。
  林仙儿沉默半晌,叹口气,道:不必了,我也知道你一定跟不住他们的,这件事你虽未做成,我也不怪你,等会儿我还有要求你帮忙的事。
  黑衣人这才松了口气,站到一旁,也不敢多话了。
  那圆脸的中年人这才向另两人抱拳陪笑道:失礼,失礼——
  他一面向轿子这边走过来,一面不停地作揖。
  林仙儿笑道: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和气生财,你现在真不愧是个大老板的样子。
  这人一揖以地,满脸带着笑,道:我只不过是姑娘手下的一个小伙计而已,姑娘若不赏饭吃,我就得卷铺盖,大老板这三字,我是万万不敢不的。
  林仙儿柔声道:说什么老板,讲什么伙计,我的生意就是你的生意,只要好好地去做,这生意总有一天是你的。
  这中年人满脸起了红光。
  他一连谢了林仙儿好几遍,才从怀中取出叠银票,双手捧了过去,道:这里是去年一年赚的纯利,也开的是同福号的银票,请姑娘过目。
  林仙儿道:真辛苦你了,我早就知道你不但老实可行,而且人又能干——
  她早已将银票接了过去,一面说话,一面清点,说到这里,口气忽然变了,再也没有丝毫笑容,道:怎么只有六千两?
  中年人陪笑道:是六千三百两。
  林仙儿道:去年呢?
  中年人道:九千四百两。
  林仙儿道:前年呢?
  中年人擦了擦汗,道:前年好像——有一万多。
  林仙儿冷笑道:你本事可真不小,居然把买卖越做越回去了,照这亲戚再做两年,咱们岂非就要贴老本了么?
  中年人不停地擦汗,吃吃道:这两年不兴缎子衣服,府绸的赚头也不大,等到明年春天的时候,就一定会有转机了。
  林仙儿默然半晌,声音变得温柔,道:这两年来,我知道你很辛苦,也该回家去享几年清福了。
  中年人面色骤然大变,颤声道:可是——可是那边的生意——
  林仙儿道:我自然会找人去接,你不用操心。
  中年人满面惊恐之色,身子一步步往后退,话未说完,突然凌空一个翻身,飞也似地向暗林那边逃了出去。
  但他刚逃几步,突见寒光一闪。
  惨呼声中,血光四溅,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那蓝衫少年掌中已多了柄青钢长剑,剑尖犹在滴血。
  那灰衣人瞧了他一眼,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只是淡道:好剑法。
  蓝衫少年连瞧都不瞧他一眼,将剑上的血渍在鞋下擦了擦,挽手抖出了个剑花,呛的,剑又入鞘。
  灰衣人静静地站着,也不说话了。
  他等了很久,见到这蓝衫少年并没有和他抢先意思,才微微拱了拱手,慢慢地向轿子前走了过去。
  林仙儿也许早已知道这人不是两句好话可以买动的,也没有跟他客气,一武器就问:龙啸云已回了兴云庄?
  灰衣人道:已回去快半个月了,和他同行的除了胡不归之外,还有个姓吕的,据说是吕奉先的常弟,用的也是双戟,看样子武功也不弱。
  林仙儿道:那卖酒的驼子呢?
  灰衣人道:还在那里卖酒,这人倒真是深藏不露,谁也猜不透他的来历。
  林仙儿笑道:但我乐——你必定已打听出一点来了,无论那人是什么挛,要瞒过你这双眼睛却困难得很。灰衣人笑笑道:若是我猜的不错,那驼子必定和说书的孙老头有些关系,说不定就是昔年那背上一座山,山也压倒的孙老二。
  林仙儿似也觉惊异,又沉默了半晌,道:你再去打听打听,明天——
  她声音越说越低,灰衣人只有凑过头去听,听了几句,他平平板板的一张脸上也露出了欢喜之色,他走的时候,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
  林仙儿的确有令男人服贴的本事。
  黑衣人眼睛一直盯着那灰衣人,似乎恨不得给他一刀。
  但这时林仙儿已又从轿子里伸出手,向他招了招。
  春葱般的手,在夜色中看来更是莹白如玉。
  黑衣人痴了。
  林仙儿柔声道:你过来,我有话告诉你,后天晚上——
  她悄悄地在黑衣人耳旁说了几句话。
  黑衣人满面都是喜色,不停地点头道:是,是,是,我明白,我怎么会忘记。
  他走的时候,人似已长高了三尺。
  等他走了,那蓝衫少年才走了过来,冷道:林姑娘你倒真是忙得很。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有什么法子呢?他们可不像你跟我,我总得敷衍他们。
  她又伸出手,握住了这少年的手,柔声道:你生气了么?
  蓝衫少年板着脸道:哼。
  林仙儿吃吃笑道:你瞧你,就像个孩子似的,快上轿子,我替你消气。
  蓝衫少年还想板着脸,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就在这时,突听一声凄厉的惨呼——
  声音是从树林里传出来的。
  灰衣人本已走入树林,此刻又一步步退了出来,他一步往后退,鲜血也随着往下落。
  黑衣人也正想往树林里去,瞧他这样子,脸色也变了,刚停了脚,灰衣人已倒在他脚下。
  他莫非在树林里遇见了鬼么?
  杀的厉鬼。
  黑衣人情不自禁后退了几步,一伸手,拔出了鞋筒里的比首,眼睛瞪着那黑黝黝的密林,嗄声道:是什么人?
  树林里寂无人声,过了半晌,才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高而颀长,带着顶宽大的笠帽,紧压在眉际,遮去了面目,他不但走路的姿势很奇特,佩剑的法子也和别人不同,只是随便地斜插在腰带上。
  剑不长,还未出鞘。
  这人看来也并不十分凶恶,但黑衣人一瞧见他,也不知怎地,全身都发起冷来,掌心也沁出了冷汗。
  这人身上竟似带着种无声的杀气。
  荆无命。
  荆无命既然还活着,死的自然是李寻欢。
  林仙儿笑了。
  但她只是笑心里,面上却像是怕得要命。将那蓝衣少年的手握着更紧,颤声道:这人好可怕,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蓝衣少年勉强笑道:不管他是谁,有我在这里,你还怕什么?
  林仙儿嫣然道:我不怕,我知道你一定会保护我的,只要在你身旁,就绝没有任何人敢来碰我一根手指。
  蓝衣少年挺起胸,道:对,无论他是谁,只要他敢过来,我就要他的命!
  其实他已也被荆无命的杀气所慑,手心里已在冒着冷汗,只不过他还年轻,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死也不肯示弱的。
  荆无命已走到那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手里虽握着柄比首,他用这柄比首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但此刻也不知怎地,硬是不敢将这柄比首刺出去。
  他已看到了荆无命那双死灰色的眼睛。
  荆无命却似乎根本连瞧都没有他一眼,冷冷道:你手里这把刀能杀得死人么?
  黑衣人怔住了。
  这句顺得实在有点令人哭笑不得,但别人既已问了出来,他也没法子不回答,只有硬着头皮道:自然能杀得死人的。
  荆无命道:好,来杀我吧。黑衣人怔住了,半晌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
  荆无命道:因为你不杀我,我也要杀你。黑衣人不由自主后退两步,突然咬了咬牙,比首已闪电般刺出。
  但他的比首刚刺出,剑光已飞起。
  接着,就是一声惨呼,再看荆无命的剑已又回到鞘中,仿佛根本没有拔出来过。
  好快的剑!
  蓝衣少年也是使剑的名家,自己一向觉得剑法已够快了,从严也不信世上还有人的剑法能比他更快。
  直到现在他才相信。
  林仙儿看他的肯角的肌肉在不停地跳动,忽然放开了他的手,道:这人的出手太快,你——你还是快逃走吧,用不着管我。
  蓝衣少年若已有四五十岁,就一定会听话得秀很,一个人活到四五十岁时,就会懂得性命毕竟要比面子可贵得多,若有人说:生命固可贵,爱情价更高,这定是年轻小伙子说出来的。
  说这话的人一定活不到五十岁。
  蓝衣少年咬着牙,嗄声道:你用不着害怕,我跟他拼了!
  他口气还不十分坚决,也没有冲过去的意思。
  林仙儿道:不——你不能死,你还有父母妻子,还是赶快逃回去吧,我替你挡着他,反正我只是孤伶的一个人,死也也没关系。
  蓝衣少年突然大喝一声,冲了过去。
  林仙儿又笑了。
  一个女人若要男人为她拼命,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让他知道她是爱他的,而且也不惜为他死。
  这法子林仙儿也不知用过多少次,从来也没有失败过。
  这一次不但心里在笑,脸上也在笑。
  因为她知道这蓝衣少年永远也不会再看到了。
  这蓝衣少年不但剑法颇高,用的也是把好剑。
  刹那间,他已向荆无命刺出了五剑,却连一句都没说,他早已看出无论说什么也没有用。
  荆无命居然没有出手。
  蓝衣少年这五剑明明都是向他要害之处刺过去,不知怎地,竟全都刺了个空。
  荆无命忽然道:你是点苍门下?
  蓝衣少年的手停住了,第六剑再也刺不出去,这人一双死灰色的眼睛仿佛根本就没有看他。
  他实在不懂这人怎会看出他的师承剑法。
  荆无命道:谢天灵是你的什么人?
  蓝衣少年道:是——是家师。
  荆无命道:郭嵩阳已死在我剑下。
  他忽然无头无尾地说出这句话来,好像前言不对后语。
  但这蓝衣少年却秀明白他的意思。

第五十章 温柔陷阱

  谢天灵乃点苍掌门,号称天南第一剑客,平生纵横无敌,却曾在郭嵩阳手下败过三次,而且败得心服口服。
  如今连郭嵩阳都已死在他剑下,谢天灵自然更不是他的敌手,谢天灵的弟子就更不必说了。
  蓝衣少年的脸色变了。
  无论谁都可看出荆无命绝不是个说大话的人。
  荆无命道:我一出手就可取你性命,你信不信?
  蓝衣少年咬着牙,不说话。
  只见剑光一闪,荆无命的剑不知何时已出手。
  冰凉的剑尖,不知何时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荆无命冷冷道:我一出手就可取你性命,你信不信?
  蓝衣少年汗如雨下,嘴唇已咬得出血,嗄声道:你为何不索性杀了我?
  荆无命道:你想死?
  蓝衣少年大声道:大丈夫死有何惧?你只管下手吧!
  他虽然拼命想装出视死如归的豪气,却装得并不太高明。
  荆无命道:我若不想杀你,你也想死么?
  蓝衣少年怔住了。
  若是还能好好地活着,有谁会真的想死?
  荆无命道:我知道你本想为她而死,要她觉得你是个英雄,但你若真的死了,她还会喜欢你么?
  他冷冷道:她若死了,你还会不会喜欢她?
  蓝衣少年说不出话来了。
  他觉得好冰冷的剑锋已离开了他的咽喉。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呆子。
  荆无命道:在女人眼中,一百个死了的英雄,比不上一个活着的懦夫,这正如在你眼中,一百个死了的美人,也比不上一个活着的女人……这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
  蓝衣少年擦了擦汗,勉强笑道:我明白了。
  荆无命道:现在你还想死么?
  蓝衣少年红着脸道:活着也没有什么不好。
  荆无命道:很好,你总算想通了。
  他冷冷接着道:我素来不喜多话,今日却说了很多,为的就是要你想通这道理……等你想通这道理,我才好杀了你。
  蓝衣少年骇然道:你要杀我?
  荆无命道:我从来只发问,不回答,只有对快死的人是例外。
  蓝衣少年道:可是……可是你既然要杀我,为何又要说那些话。
  荆无命道:因为我从不杀自己想死的人……你若本想死,我杀了你也无趣得很。
  蓝衣少年狂吼一声,一剑刺出。
  他的吼也很短促,因为他的手刚抬起,荆无命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嘴,那冰冷的剑锋就贴在他舌头上。
  是咸的。
  他毕竟尝到了死的滋味。
  剑已入鞘。
  荆无命有个很奇特的习惯,那就是他每次杀了个人后,一定将剑很快地插回剑鞘,就好像他已不打算现用了似的。
  因为他知道别人看到他的剑还在鞘中时,总会比较疏忽大意些。
  他喜欢疏忽大意的人,这种人死得通常是比较快的。
  林仙儿一直在瞧着他,仔细观察着他每一个动作,她目中一直带着温柔的笑意,就仿佛初恋的少女在瞧着自己的情人。
  荆无命始终没有向她这边瞧过一眼。
  林仙儿已摆出了最动人的姿势,在迎接着他。
  他已走了过来,却还是没有向她瞧上一眼。
  林仙儿虽还在笑着,瞳孔却已收缩。
  她已发觉有些不对了。
  和她好过的男人若再见着她,那双眼睛一定会像饿猫般盯着她,但这男人却连眼角都未瞟过她,就好像她身上有毒一样。
  林仙儿的腰肢扭动着,那两个年轻的轿夫眼睛早已发直了,根本未瞧见那比闪电还快的剑光。
  他们的惨呼刚出,荆无命的剑已入鞘。
  他的人已到了林仙儿面前。
  但他那双死灰的眼睛,还是空空洞洞地凝注着远方。
  远方是一片黑暗。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难道怕看了我一眼后,就不忍杀我了么?
  荆无命嘴角的肌肉直抽搐,过了很久,才厉声道:你已知道我要来杀你?
  林仙儿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一个人无论多冷酷,多无情,但要杀他自己所爱的人时,神色看来总会有些不同的。
  她凄然一笑,接着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我既然也快死了,你总该回答我吧?
  荆无命又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你问吧,对将死的人,我从不说谎。
  林仙儿凝注着他的脸,一字字:我只问你,是谁要你来杀死我的?为了什么?
  荆无命的手紧握,厉声道:没有别人,也没有理由。
  林仙儿道:一定有别人……要杀我的人,一定不是你自己。她笑了笑,笑得更凄凉,然后才幽幽地接着道:我知道你爱我,绝不忍杀我。
  荆无命的手握得更紧,几乎已可听到他的骨节在响。
  但他面上还是毫无表情,反而冷笑道:你真的知道?你有把握?
  林仙儿道:我有把握,你若不爱我,就不会杀死这些人了。
  荆无命居然没打断她的话,反而在等着她说下去。
  林仙儿道:你杀他们,只因你在嫉妒。
  荆无命道:嫉妒?
  林仙儿道:只要碰过我的人,甚至看过我的人,你就想要他们的命,这就是嫉妒,就是吃醋,你若不爱我,怎会吃醋?
  荆无命的脸色发白,冷冷道:我只知道我要杀你,我要杀的人,就再也休想活下去!
  林仙儿道:你若真要杀我?为什么连看都不看我?你不敢?
  荆无命的手紧紧握着剑柄,甚至在这种黯淡的灯光下,也可看出他脸上正在一粒粒地冒着汗。
  冷汗。
  林仙儿盯着他的脸,缓缓道:你若连看都不敢看我,就算杀了我,也一定会后悔的。
  她试探着,慢慢地伸出了手。
  荆无命没有动。
  林仙儿的手终于握住了他的手,然后她的人也偎入了他的怀里,她的手也从他手臂滑上他的胸膛柔声道:你自己若拿不定主意,就带我去见他吧。
  她的手指动得很灵巧,而且总知道应该在什么地方停住。
  荆无命的呼吸和肌肉都已紧张,嗄声道:你……你要见谁?
  林仙儿道:去见那要你来杀我的人,我一定可以让他改变主意……
  她咬着他的耳朵轻轻地接着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后悔的。
  荆无命还是没有看她,却缓缓转过头,望着那黝黑的树林。
  林仙儿眼珠子一转,悄悄道:他就在那树林里?
  荆无命没有回答,已用不着回答。
  林仙儿柔声道:好,我去见他,他若一定不肯放过我,你再杀我还来得及。
  荆无命等她转过身,目光才终于投注在她的背影上,他那双死灰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感情。
  是什么感情呢?是欢愉?是悲伤?是悔恨?
  这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黝黑的树林里,看不到一点光。
  林仙儿虽然走得并不快,还是几乎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人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山,冰山。
  其实他的身材也不算十分高大,但看起来却令人觉得高不可攀。
  林仙儿本来当然可以避开的,但她并没有这么样做,整个人已倒入了这人的怀里。
  这人居然没有伸手去扶她。
  林仙儿喘息着,自己站稳了,喘息着道:这里真黑——-真对不起。
  她站得和这人距离还不到一尺,她相信这人一定可以嗅得到她的呼吸,她相信她的呼吸一定可令男人心动。
  这人却只是缓缓道:你能令荆无命不杀你,用的就是这种法子?
  林仙儿道:要他杀我的人就是你?你就是上官帮主?
  这人道:不错,我可以告诉你,你这种法子,对我是没有用的。
  他的声音既不冷酷,也不险森,只是平平淡淡的,绝不带丝毫感情,无论说什么话,都好像是在念书。
  林仙儿道:那么,我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你呢?
  上官金虹道:你有什么法子,不妨都用出来试试。
  林仙儿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很容易就被女人打动的,但你为什么要荆无命杀我?
  上官金虹道:随时要杀的人,就不能有感情,要训练出一个全无感情的人并不容易,我不能看着他毁在你手上。
  林仙儿笑了,道;但你若要他杀了我,你的损失就更大。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我自然比荆无命有用得多。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荆无命只会杀人,我也会杀人,他杀人还要用剑,还要流血,这已经落了下乘,杀人非但看不见血,也用不着刀。
  上官金虹道:他杀人至少比你快。
  林仙儿道:快固然不错,但慢也有慢的好处,你说是么?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道:你除了会杀人外,还有什么好处?
  林仙儿道:我很有钱,我的钱已多得连数都数不清,多得可以要人发疯。
  上官金虹道:这好处的确不小。
  他声音里似已有了笑意,因为他很了解钱的用处。
  林仙儿道:我当然也很聪明,可以帮你做很多事。
  上官金虹道:不错,你一定很聪明,笨人是绝不会有钱的。
  林仙儿道:除此之外,我当然还有别的好处……
  她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媚,笑道:只要你是男人,很快就会知道我说的不假。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半晌,才一字字道:我是男人。
  树林里,已开始有雾。
  荆无命全身已被雾水湿透。
  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就像是已完全麻木。
  雾很浓,什么都瞧不见。
  是什么声音?是呻吟?还是喘息。
  林仙儿道:天已快亮了,我还是要去了。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有人在等我。
  上官金虹道:谁?
  林仙儿道:阿飞,你当然听说过他。
  上官金虹道:我只奇怪你为何还没有杀了他,你杀人的确太慢。
  林仙儿道:我不能杀他,也不敢。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若杀了他,李寻欢就一定会杀死我。
  上官金虹忽然不说话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也没有杀死李寻欢,否则也就不会要荆无命来杀我了,你就是要荆无命去对付李寻欢,所以才怕他变得软弱。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道:你很怕李寻欢?
  林仙儿叹道:简直怕得要命。
  上官金虹道:他比我如何?
  林仙儿道:他比你还可怕,因为我可以打动你,却绝对无法打动他。
  她又叹了口气,道:他这人什么都不要,这就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上官金虹道:他也是人,他想必也有弱点。
  林仙儿道:他唯一的弱点就是林诗音,但我却不敢用林诗音去要挟他。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没有把握,只要他的刀在手,我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把握。
  她长长叹息一声:所以只要他活着,我就不敢动。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放心,他活不长的。

第五十一章 奇峰迭起

  雾淡了。
  荆无命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那双死灰色的眼睛,正茫然望着一滴露水自他的笠帽边缘滴落。
  他似乎没有看到上官金虹一个人走出了树林。
  上官金虹也没有瞧一眼,不快不慢地从他面前走过,淡淡道:今天有雾,一定是好天气。
  荆无命默然半晌,道:今天有雾一定是好天气。
  他终于转过身,不快不慢地跟在上官金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终于都消失在淡淡的晨雾中。
  这条街闹得很,几乎就和北平的天桥一样,什么样的玩意买卖都有,现在虽然没到正午,但街道两旁已摆起各式各样的摊子,卖各式各样的零食,耍各式各样的把戏,等待着各式各样的主顾。
  到了这里,铃铃的眼睛都花了,简直从来也没这么开心。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李寻欢会带她到这里来逛街,她实在没想到。
  原来他有些孩子气。
  看到李寻欢手里还拿着串糖葫芦,铃铃就忍不住想笑。
  糖葫芦是刚买来的,买了好几串,鲜红的山楂上,浇着亮晶晶的冰糖,看来就像是一串串发光的宝石。
  没有一个女孩子不爱宝石,铃铃吵着将刚做好的几串全买了下来,只可惜她只有两只手,拿不了这么多。
  女孩子买东西,只会嫌少,不会嫌多的。
  李寻欢只有替她拿着。
  其实他自己也买过糖葫芦,那自然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忧愁,什么叫烦恼。
  现在呢?
  现在他也没有空烦恼,他一直在盯着一个人,已盯了很久。
  这人就走在他前面,身上背着个破麻袋,脚下拖着一双烂草鞋,头上压着顶旧毡帽,始终也没有抬起头来,就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他走起路来虽然弯腰驼背,连脖子都缩了起来,但肩膀却很宽,若是挺直了腰,想必是条魁伟的汉子。
  无论如何,这人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最多也不过是个落拓失意的江湖客,也许只不过是乞丐。
  但李寻欢一看到他,就盯上他了。
  他走到哪里李寻欢就盯到哪里,所以才会到这条街来。
  奇怪的是,盯着他的,居然还不止李寻欢一个人。
  李寻欢本来想赶过去瞧瞧他的脸,却忽然发现他后面有个人一直在暗暗地尾随他。
  这人很瘦,很高,脚步很轻健,穿的虽是套很普通的粗布衣服,但目光闪动间,精气毕露。
  李寻欢一眼就看出他绝不是普通人。
  他倒并没有留意李寻欢,因为他全付精神都已放在前面那乞丐身上,那乞丐走得快些,他也走得快些,那乞丐停下脚,他也立刻停下脚,装做在拍衣服,提鞋子,一双眼睛却始终未曾放松。
  他看来正是个尾随盯梢的大行家。
  这么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盯着个穷乞丐呢?
  他又是为了什么?他和前面那乞丐又有什么关系?
  那乞丐却似全不知道后面有人在尾随着他,只是弯着腰,驼着背,在前面慢慢地走着,从来也未曾回头。
  路上有人给他钱,他就收下,没人给他钱,他也不讨。
  铃铃眼珠子不停地转,忽然拉住李寻欢衣角,悄悄道:我们是盯那要饭的梢么?
  这小姑娘倒真是个鬼精灵。
  李寻欢只好点了点头,轻声道:所以你说话一定要小声些。
  铃铃道:他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盯他的梢?
  李寻欢道:你不懂的。
  铃铃道:就因为我不懂,所以才要问,你不告诉我,我就要大声问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因为他看来很像我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
  铃铃更奇怪了,道:你的朋友?难道是丐帮门下?
  李寻欢道:不是。
  铃铃道:那么他是谁呢?
  李寻欢沉下了脸,道:我说出他的名字,你也不会知道。
  铃铃沉默半晌,还是忍不住:们前面也有个人在盯着他,你看出来没有?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眼光倒不错?
  铃铃也笑了道:那人又是谁呢?他也是你的朋友吗?
  李寻欢道:不是。
  铃铃眼珠子又在转,道:不是他的朋友?难道是他的仇家?
  李寻欢道:也许——
  铃铃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告诉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那朋友很奇怪,从不愿别人帮他的忙。
  铃铃道:可是他==
  这句话说了一半,她的嘴终于也闭上了。
  因为这时她已在忙着用眼睛去瞧,她眼睛已瞧得发直。
  这条街很长,他们走了很久,才走了一半。
  那乞正走到一个卖馄钝的摊子面前。
  离馄饨摊不远处,有个人正挑着担子在卖酒,几个人正蹲在担子前喝酒,其中还有个卖卜算命的瞎子,脸色似乎有些发青。
  街对面,屋檐下,站着个青衣大汉。
  一个卖油炸臭豆腐的正挑着担子,往路前面走了过来。
  另外还有个很高大的妇人,一直低着头站在花粉摊子前面买针线,此刻一抬头,才看出她眼睛已收割啊一只。
  那乞丐刚走到这里——
  卖酒的忽然放下担子。
  喝酒的瞎子也立刻放下酒碗。
  青衣大汉一步从屋檐下窜出。
  独眼妇人一转身,几乎将花粉摊子都撞翻了。
  再加上那一直盯在后面的瘦长江湖客,几个人竟忽然分成四面八方的向那乞丐乌黑了过去。
  那卖臭豆腐干的担子一横,正好挡住了那乞丐的去路!
  街上虽不止这几个人,但这几人却无疑分外令人触目。连铃铃都已看了不对了,李寻欢面上更不禁已变了颜色,他早就觉得这乞丐看来很像铁传甲,现在更毫无疑问。
  他更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他知道这几人和铁传甲都有着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这次出手,必已计划得极为周密,绝不容铁传甲再逃出他们的掌握,若知道有人出手救他,也许地不顾一切,先置他于死地了。
  李寻欢宁可自己死,也不能让铁传甲受到任何伤害,他生平只欠过几个人的情,铁传甲正是其中之一。
  他绝不能损失铁传甲这个朋友。
  就在这一瞬间,几个人已将那乞丐挤在中间。
  寒光闪,已有三柄利刃抵住了他的前心和后背,四下这才发觉是怎么回事,立刻纷纷散开。
  谁也不愿卷入这种江湖仇杀的事件。
  只听那卖卜的瞎子冷冷道:慢慢地跟着我们走,一个字都不要说,明白了吗?
  那青衣大汉咬着牙,厉声道:你老老实实地听话,还可多活些时,若是敢乱打主意,咱们立刻就要你的命。
  那乞丐反应似乎迟钝已极,直到现在才点了点头。
  独眼妇人用力在他肩上一推,咬着牙道:快走,还等什么?
  她不推也就罢了,这一推,几个人全都怔住了。
  那乞丐头上的破毡帽已被推得跌了下来,露出了脸。
  黄渗渗的一张脸,仿佛大病初愈,中间却有个红通通的酒糟鼻子,正咧开大嘴,瞧着这几人嘻嘻地傻笑。
  这哪里是铁传甲,简直活脱脱像是个白痴。
  李寻欢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那独眼妇人已气得人身都在发抖,厉声道:老五,这是怎么回事?
  瘦长的江湖客脸色发绿,就像是见了鬼似的,颤声道:明明是铁传甲,我一直没有放开过他,怎么会——怎么会变——变了。
  青衣大汉恨恨跺了跺脚,反手一掌,打在那乞丐的脸上,大吼道:你是谁?究竟是谁?
  那乞丐手捂着脸,还是在傻笑,道:我是我,你是你,你为什么要打我?
  卖酒的汉子道:也许这厮就是铁传甲改扮的,先剥下他脸上一层皮再说。
  卖卜的瞎子忽然冷冷道:用不,这人绝不会是铁传甲。
  直到现在,只有他脸上还是冷冷冰冰的不动声色。
  青衣大汉道:二哥听得出他的声音?瞎子冷冷道:铁传甲宁死也不会被你打一巴掌不回手的。
  瘦长的江湖客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道:这人一定是和铁传甲串通好了的,故意掉了包,将我们引到这里,好让那姓铁的乘机逃走。
  独眼妇人怒道:你是干什么的?怎会让他们掉了包。
  那江湖客垂下了头,道:也许——他上厕所的时候,我总不能——
  青衣大汉怒吼道:原来你和那姓铁的是同党,我宰了你。
  他抢着根扁担,就往那乞丐头上打了下去。
  到了这时,李寻欢已不能不出手了。
  无论这乞丐是不是真的痴呆,是不是铁传甲的朋友,他总算帮了铁传甲的忙,李寻欢总不能眼见着他被人打死。
  何况,若想知道铁传甲的消息,也得从这人身上打听。
  李寻欢的身子已滑了出去。
  但他一步刚滑出,突又缩回,这一收一发,一动一静当真是变化如电,别人根本就未看出。
  他已用不着出手。
  只听格的一声,那青衣大汉打下去的扁担突然平空断成了两截,青衣大汉一下子打宽,自己身子险些栽倒。
  谁也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将这根扁担打断的,每个人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纷纷喝道:是什么人敢多事出手?
  屋檐下一人淡淡道:是我。
  大家齐随声望了过去,才发现说话的是个长身玉立的白衣人,正背负着双手,仰面观赏着挂在屋檐下的一排鸟笼。
  笼中鸟语啁啾。
  这白衣人似乎觉得鸟比人有趣得多,连眼角都未向这这些寻仇的江湖客们瞧一眼。
  他眼角也有了皱纹,但剑眉星目,面白如玉,远远看来仍是位翩翩浊世的佳公子,谁也猜不出他的年纪。
  青衣大汉大吼道:就是你这小子打断了我的扁担?
  白衣人这次连话都不说了。
  青衣大汉、独眼妇人,纷纷怒喝着,似乎已想冲出去。
  突听那卖卜的瞎子轻喝道:停住。
  他已自地上拾起了锭银子,冷冷道:这位公子虽打断了你的扁担,但这锭银子要买百把根扁也足足有余,你不多谢人家,还敢对人家无礼?
  青衣大汉瞧瞧手里半根扁担,又瞧了瞧瞎子手里的银锭,似乎再也不信这位文质彬彬的白衣人能用小小的一锭银子打断他的扁担。
  白衣人忽然仰面大笑起来,朗声道:好,想不到你这瞎子的眼睛竟比别人的都有用,这锭银子,就归你吧。
  卖卜的瞎子神色不变,冷冷道:老朽眼睛虽瞎,心却不瞎,从不敢做味心的事。
  他将银子在手里拈了拈,缓缓道:扁担只要一钱银子一条,这锭银子却是足足有十两重,公了孓算要赔我们的扁担,也用不这许多。
  他一面说话,一面将手里的银子搓成条银棍,左手一拗,拗下了一小块,冷冷地道:这一钱银子老朽拜领,多下的还是物归原主。
  但见银光一闪,他的手一挥,三尺长的银棍已夹带着风声向白衣人刺出,用的赫然竟是武当两仪剑法听一招妙着。
  但见银光闪动,一招间已连刺白衣人前胸五六处大穴。
  直等银棍刺到眼前,白衣人突然伸出中食两指在棍头一夹,他两根手指竟宛如精刚利劈,随手一剪,就将银棍剪下了一截。
  白衣人淡淡道:你剑法倒不弱,只可惜太慢了些。
  他说一个字,手指一剪,说完了这句话,一根三尺长的银棍已被他剪成十六七节,叮叮当当落了满地。
  铃铃远远地瞧着,此刻也不禁倒抽了口凉气,悄悄道:这人的手难道不是肉做的?
  别人看着那瞎子手里剩下的一小段银棍,一个个都已面如死灰,那里还谘得出半句话来。
  白衣人又背负起双手,冷冷道:银子我已送出,就是你的,你还不捡起来?
  卖卜的瞎子脸色更青得可怕,忽然弯下腰,将地上的银子一块块地捡了起来,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青衣大汉、独眼妇人们也垂着头,跟在他身后。
  铃铃笑道:来得威风,去得稀松,这些人至少还不愧为识时务的俊杰。
  李寻欢沉吟着忽然道:你看到那边卖包子水饺的小吃面铺了么?
  铃铃笑道:不但早就看到了,而且早就想去尝尝。
  李寻欢道:好,你就在那里等我。
  铃铃呆了呆道:你要去追那要饭的。
  那乞起已爬了起来,正笑嘻嘻地往前走,既没有过去向那白衣人道谢,也没有瞧别人一眼。
  刚才发生的事,似乎都与他无关。
  李寻欢点了点头,道:我有话要问他。
  铃铃的眼圈有些红了,低头问道;我不能陪你去么?
  李寻欢道:不能。
  铃铃几乎快哭了了出来,道:我知道,你又想甩开我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也想吃水饺,怎么会不回来?
  铃铃道:好,我就相信你,你若骗我,我就在那里等你一辈子。
  那乞丐走得并不快。
  李寻欢却也并不急着想追上他,这条街的人实在太多。
  人多了说话有些不便,何况,他发觉那白衣人的眼睛竟一睦在盯着他,仿佛忽然觉得他这人毕竟还是比鸟有趣得多。
  李寻欢也很想仔细看看这白衣人,方才他露的那手指剪银棍的功夫,实在已引起了李寻欢的兴趣。
  武林中像他这样的高手并不多。
  事实上,李寻欢不想不出世上谁有他这样的指上功力——铃铃形容的话并不过份!
  这人的手指简直不像是肉做的。
  只要是练武的人,遇着这样身怀绝技的高手,不是想去和他较量较量,就是想去和他结交结交。
  若换了平日,李寻欢也不会例外。
  现在他却没有这种心情,他寻找铁传甲已有很久,始终也得不到消息,这一次机会他绝不能错过。
  白衣人已向他走过来了,似乎想拦住他的去路。
  幸好方才散开的人群现在又聚了过来,争着一睹那白衣人的风采,李寻欢就趁着这机坐,挤出了人丛。
  再抬头看时,那乞丐竟已走到街的尽头,向左转了过去。
  左边的一条街,人就少得多了,也不太长。
  李寻欢大步赶了过去,那乞丐竟已不见,一直走完这条街,再转过另一条街,竟还是瞧不见那乞丐的影子。
  他怎会忽然失踪了。
  李寻欢沉住了气,沿着墙角慢慢地向前走。
  这条街上两旁都是人家后门,前面一个门洞里,似乎蹲着个人,手里也不知拿着什么东西,正在往自己身上擦。
  李寻欢还未看到他的人,已看到那顶破帽。
  那乞丐原来躲到这里来了。
  他在干什么?
  李寻欢不想惊动他,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乞丐还是吃了一惊,赶紧将手里的东西往背后藏。
  只不过李寻欢的眼睛可比他手快得多了,早已看到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小段银子,显然就是方才那白衣人剪下来的,已被他擦得雪亮。
  李寻欢笑了笑道:朋友贵姓?
  那乞丐瞪着他,道:我不是你的朋友,你也不是我的朋友,我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
  李寻欢还是微笑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那人你一定认得的。

 

 

第五十二章 陷阱

  那乞丐摇着头道:我什么人也不认得,什么人也不认得我,我一个人也不认得,一个人也不认得我。
  这人果然有些痴痴呆呆,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他却要反反覆覆说上好几次,而且说话时嘴里就象是含着个鸡蛋似的,含糊不清。
  李寻欢正想用别的法子再问问他时,他却已往李寻欢腋下钻了过去,一溜烟似地跑了。
  他跑得很快,却绝不象是有轻功根基的人,天下的乞丐都跑得很快,这似乎早已变成乞丐的唯一本事。
  但李寻欢自然比他还要快得多。
  那乞丐一面跑,一面喘着气,道:你这人想干什么?想抢我的银子?
  那乞丐大叫道:不得了,不得了,有强盗在抢银子呀!
  幸好这条路很僻静,不见人踪,否则李寻欢倒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若连乞丐的银子都要抢,岂非变成了第八流的强盗。
  那乞丐叫的声音更大,道:快把银子还给我,不然我跟你拼命。
  李寻欢道:只要你回答我几句话,我不但将这点银子这给你,还送你一锭大的。
  那乞丐眨着眼,似乎考虑很久,才点头道:好,你要问我什么?
  李寻欢道:你可是铁传甲的朋友?
  那乞丐摇头道:我没有朋友-穷要饭的都没有朋友。
  李寻欢道:那么,你为何要帮他的忙?
  那乞丐头摇得更快,道:谁的忙我也不帮,谁也没帮过我的忙。
  李寻欢沉吟着道:你今天难道没有见到过一个身材很高大,皮肤很黑的,脸上长着大胡子的人么?
  那乞丐想了想道:我好像看到一个。
  李寻欢道:你在哪里看到他的?
  那乞丐道:在茅房里。
  李寻欢道:茅房?
  那乞丐道:茅房就是大便的地方,我正在大便,那小子忽然闯了进来,问我想不想赚几斤酒喝。
  李寻欢笑道:谁不想赚几斤酒喝。
  那乞丐道:但我看那小子穿得比我还破烂,哪里象有钱买酒给我喝的样子。
  李寻欢笑道:越有钱的人,越喜欢装穷,这道理你不明白?
  那乞丐也笑了,道:一点也不错,那小子果然有锭银子,而且还给我看了,我就问他要我怎么样才能赚得到这锭银子。
  李寻欢道:他怎么说?
  那乞丐笑道:我以为他一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样,谁知他只是要我跟他换套衣服,然后低着头走出去,千万不要抬头。
  李寻欢笑道:这银子赚得倒真容易。
  他这次真是从心里笑出来的,象铁传甲那样的人,现在居然也会用这金蝉脱壳之计了,实在是令人欢喜。
  那乞丐笑得更开心,道:是呀,所以我看那小子一定有毛病。
  李寻欢道:我也有毛病,我的银子比他的更好赚。
  那乞丐道:真的?
  李寻欢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拿了出来——他将家财分散的时候,铁传甲坚持为他留下了些生活的必需费用。这些年来,他就是以此渡日的,否则他莫说喝酒,连吃饭都要成总是,这也是他要感激铁传甲的许多种原因之一。
  那乞丐望着他手里的银子,眼睛都直了。
  李寻欢笑道:只要你能带我找到那有毛病的小子,我就将这些银子都给你。
  那乞丐立刻抢着道:好,我带你去,但银子你却一定要先给我。
  李寻欢立刻用两手将银子捧了过去。
  只要能找得到铁传甲,就算要他将心捧出来,他也愿意。
  那乞丐笑得连口水都流出来了,一面将银子手忙脚乱地往怀里揣,一面嘻嘻地笑着道:我看你这银子一定是偷来的,否则怎会如此轻易就送人。
  他抢银子的时候,自然难免要碰到李寻欢的手。
  他的手刚碰到李寻欢的手,五指突然一搭、一勾——
  李寻欢只觉手腕上象是突然多了道铁箍。
  接着,他的人竟被拎了起来。
  这乞丐不但出手快得骇人,这一搭、一勾,两个动作中,竟包藏了当代武林中四种最可怕的武功。
  他手指刚搭上李寻欢手指时,就使出了内家正宗的沾衣十八跌的内力,无论任何人被他沾着,都再也休想甩开。
  接着,他就使出了传自武当的七十二路擒拿手,搭住了李寻欢的脉门,无论任何人的脉门被他扣住,真力就再也休想使得出。
  然后,他再以分筋错骨手错开李寻欢的筋骨。
  最后他那一招,用的却是塞外摔跌的手法,无论任何人只要被他拎起,摔下,就再也休想爬得起来。
  这乞丐将每种功夫都练得炉火纯青,有十足的火候。
  李寻欢就算已看出他不是常人,却绝对看不出他是这样的高手,就算知道他身怀武功,却也绝对想不到他会暗算自己。
  李寻欢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如此吃惊过。
  李寻欢竟象条死鱼般摔在地上,摔得他两眼发黄,几乎晕了过去,等他眼前的金星渐渐消散时,他瞧见那乞丐的脸就在他面前,正蹲在他身旁,用一只手扼住了他咽喉,笑嘻嘻地瞧着他。
  这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暗算我?
  难道他早已认出我是谁了?
  他和铁传甲又有什么关系?
  李寻欢心里虽然有很多疑问,却连一句也没有问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他觉得自己还是闭嘴好些。
  那乞丐却开口了,笑嘻嘻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李寻欢笑了笑,道:阁下的脖子若被人扼住,还有什么话好说?
  那乞丐道:若有人暗算了我,又扼住了我的脖子,我一定要将他祖宗八代都骂出来。
  李寻欢道:我眼睛并没有瞎,却未看出阁下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要骂也只能骂我自己。
  那乞丐笑了,摇着头道:你果然是个怪人,象你这样的怪人我倒未见过——你再说两句,就只怕要脸红了!
  他忽然大声道:这人不但是个君子,而且还是个好人,这种人我一向最吃不消,你再不出来,我可不管了。
  原来他还有同党。
  李寻欢实在猜不出他的同党是谁。只听呀的一声,旁边的门忽然开了,走出了六七个人来,看到这几人,李寻欢才真的吃了一惊。
  他永远想不到这几人也是那乞丐的同党。
  原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们早已计划好的圈套。
  第一个从小门里走出来的,竟是那卖卜的瞎子。
  接着,就是那独眼妇人、青衣大汉、买臭豆干的小贩——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妙计妙计,佩服佩服。
  瞎子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冷冷道:不敢。
  李寻欢道:原来这件事根本就和铁传甲全无关系。
  瞎子缓缓道:关系是有的,只不过——
  那乞丐抢着道:只不过我从来未曾见铁传甲,也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方才找他们演了那出戏,完全是为了要你看的。
  李寻欢苦笑道:那倒的确是出好戏。
  瞎子道:戏倒的确是出好戏,否则又怎能叫李探花上当?
  李寻欢道:原来各位非但早就知道我是谁了,而且还早已见到了我。
  瞎子道:阁下还未入城,已有人见到阁下。
  李寻欢道:各位怎会认得我的?
  瞎子道:在下等虽认不得你,却有人认得你。
  李寻欢道:各位既然不认得我,为何对我如此照顾?
  瞎子:为的就是铁传甲!
  他冷漠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怨毒之意,接着道:一丰等对他都想念得很,只苦找不到他,但他若知道李探花也和在下等在一起,就会不远千里而来也我等相见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他若不来呢?各位岂非白费了心机?
  瞎子冷冷道:他的事你绝不会不管,你的事他也绝不会置之不理,两位的关系,在下等早已清楚得很,否则又怎会定下此计?
  李寻欢道:阁下能想得出这样的妙计,倒也真不容易。
  瞎子沉默半晌,缓缓道:在下若有如此智谋,这只眼睛怕也就不会瞎的。
  李寻欢道:定计的人不是你?
  瞎子:不是。
  那乞丐笑:民不是我,我脑袋一向有毛病,一想到要害人,就会头疼。
  李寻欢默然半晌道:原来各位幕后还另有主谋之人——
  瞎子道:你也用不着问他是谁,反正你总会见着他的。
  他手中竹杖一扬,已点了李寻欢左右只膝的环跳穴冷冷道:你见着他时,也许就会觉得活在世上根本就是多余的,不如还是早些死了的好。
  门虽小而墙高。
  门内庭院深沉,悄然无声。
  只听屏风后一个朗声笑道:各位已将我那兄弟请来了么?
  一听到这声音,李寻欢连指尖都已冰冷。
  这赫然竟是龙啸云的声音。
  主谋定计的人,竟是龙啸云。
  瞎子在屏风前就已停住了脚,沉声道:在下等幸不辱命,总算已将李探花请来了。
  话未说完,屋后已抢先走出了一个人来,满面红光,却不是一别几年的龙啸云是谁?
  他一行出来,就紧紧握住了李寻欢的手,笑道:一别又是两年,兄弟你可想煞大哥我了。
  李寻欢也笑了道:大哥若是想见我,只要吩咐声,我立刻就到,又何必劳动这么多朋友的大驾呢?
  那乞丐忽然大笑起来,拍手道:说得好,说得好,连我的脸都被你说红了,听了这话能面不改色的人,我真是佩服得很。
  龙啸云却像是忽然变成了聋子,他们说的话,他竟似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还是握着李寻欢的手,道:我早已算准了兄弟你一定会来,早已准备好接风的酒,你我兄弟多年不见,这次可得痛快地喝几杯。
  他一面抢着扶起了李寻欢,一面含笑揖客道:各位快请入座,请,请。
  瞎子的脚却象是已钉在地上了。
  他不动,他的兄弟自然也不会动。
  龙啸云笑道:各位难道不肯赏光么?瞎子缓缓道:在下等答应龙大爷做这件事,为的完全是铁传甲,如今在下任务已了,等那铁传甲来时,只望龙大爷莫要忘记通知一声。
  他沉下了脸,冷冷道:至于龙大爷的酒,在下等万万不敢叨扰,龙磊爷这样的朋友,在下等也是万万高攀不上的。
  他竹杖点地,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大厅中已摆起了一桌酒。
  菜是珍肴,酒是佳酿,龙四爷请客的豪爽,是江湖闻名的。
  那乞丐也不客气,抢先在首席上一坐,喃喃道:老实说,我本来也想走的,但放着这么好的酒菜,不吃岂非可惜。
  他忽然向李寻欢举了举杯,道:你也喝一杯吧,这种人的酒你不喝也是白不喝,喝了也是白喝。
  龙啸云摇头笑道:这位胡大侠,兄弟你只怕还不认得——
  李寻欢道:胡大侠?台甫莫非是不归二字?
  那乞丐笑道:一点也不错,胡不归就是我!你嘴里虽称我胡大侠,心里一定在想:哦,原来这人就是胡疯子,难怪做事说话都有些疯疯癫癫的——是不是?
  李寻欢笑了笑道:是。
  胡不归大笑道:好,你这人有意思,看来只怕也是个疯子——你若不疯,也不会跟龙啸云这样的人交上朋友了,是不是?
  李寻欢微笑不语。
  胡不归道:但你千万莫要以为我也是他的朋友,我帮他这次忙,只因为我欠过他的情,这件事做完,我和他就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他忽然一拍桌子,又道:只不过这件事做得实在有欠光明,实在丢人,实在差劲,实在不是东西,实在混帐已极——
  说着说着,他竟给了自己十七八个耳括子,又伏在桌上大哭起来,龙啸云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居然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李寻欢反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笑道:无论如何,胡兄最后那出手一击,我纵有防备,也是万万闪避不开的。
  胡不归突又拍桌子,大怒道:放屁放屁,简直是放屁,我若不用奸计,哪能沾得着你,我害了你,你反来安慰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寻欢只有不说话了。
  胡不归喃喃道:我这人神魂不定,意怒无常,黑白不分,颠三倒四,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实在他妈的不是东西。
  他忽然瞪起眼睛,瞪着龙啸云道:但你却比我更不是东西,你儿子比你还不是东西,他明明有两条腿,却要学狗在地上爬,难道想在桌子下面捡骨头吃么?
  龙啸云脸上也不禁红了红,低下头一看,龙小云果然已偷偷钻到桌子,手里还拿着把刀子,已爬到李寻欢面前。
  龙啸云一把将他揪了出来,沉着脸道:你想干什么?
  龙小云居然神色自若,从容道:大丈夫恩怨分明,这句话你老人家说对不对?
  龙啸云道:自然是对的。
  龙小云道:江湖英雄讲究的也是有仇必报,有恩必偿,他废去了孩儿一身武功,令孩儿终生残废,孩儿想要他两条腿,也是天经地义的。
  龙啸云脸色有些发青,道:你想复仇,是么?
  龙小云道:不错。
  龙啸云厉声道:但你可知道他是谁?
  龙小云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仇人——
  这句话还未说完,龙啸云的手已掴在他脸上,怒道:但你可知他是你父亲的八拜之交?他无论怎么教训你,都是应该的,你怎可对他有复仇之心?怎也对他无礼?
  龙小云被打得呆了半晌,眼珠子一转,忽然向李寻欢跪了下去,道:侄儿已知道错了,倒儿年纪还小,李大叔千万莫要和侄儿一般见识,就饶了侄儿这一次吧。
  李寻欢满腹辛酸,不知该说什么,胡不归已跳了起来,大叫道:这父子两人我实在受不了,我想吐。
  他嘴里大呼大叫,人已冲了出去。

第五十三章 骗局

  龙啸云勉强一笑,道:一个人的名字也许会起错,但外号却是绝不会起错的,有的人明明其笨如牛,也可以起个名字叫聪明,但一人的外号若是疯子,他就一定是个疯子。
  李寻欢本来不想说话的,却忍不住道:但一个人若是太聪明了,知道的事太多,也许慢慢地变成个疯子。
  龙啸云道:哦?
  李寻欢苦笑道:因为到了那种时候,他就会觉得做了疯子就会变得快乐些,所以有些人最大的痛苦就是他明明想做疯子,却做不到。
  龙啸云又笑了,道:幸好我一向不是个聪明人,也永远不会有这种烦恼。
  他当然不会有这种烦恼,他根本不会有任何一种烦恼。
  因为他已将各种烦恼全都给别人了。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低着头,慢慢地喝了杯酒。
  龙啸云只是静静地瞧着,等着。
  因为他知道李寻欢酒喝得很慢的时候,心里一定有句很重要的话要说。
  又过了很久,李寻欢才抬起头,道:大哥——
  龙啸云道:嗯。
  李寻欢果然道:我心里一直有句话要说,却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龙啸云道:你说。
  李寻欢道:无论如何,我们已是多年的朋友。
  龙啸云道:不是朋友,是兄弟。
  李寻欢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大哥你也该早已明白。
  龙啸云道:是——
  虽然只说了一个字,却说得很慢很慢,而且目中还似乎带着些惭愧。
  他毕竟也是个人。
  无论什么样的人,多少总有些人性。
  李寻欢道:那么,大哥偿无论要我做什么,都该当面对我说明才是,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去想法子做到。
  龙啸云慢慢地举起酒杯,仿佛要用酒杯挡住自己的脸。
  李寻欢为他做的,实在已太多了。
  过了很久,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时间有时会改变许多事。
  李寻欢目中的痛苦之色更重,黯然道:我也知道大哥你对我有些误会——
  龙啸云道:误会?
  李寻欢道:是误会,完全是误会,但有些事,大哥你本不该误会我的。
  龙啸云目中突也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但也有件事我绝没有误会。
  李寻欢道:哪件事?
  这句话问出来,他已后悔了。
  他本就该知道的,可怕的是,龙小云这十来岁的孩子,居然也像是猜出了他父亲要说的是什么了,弯着腰,悄悄的退了出去。
  龙啸云沉默了很久,笑道:我知道你这些年来一直都很痛苦。
  李寻欢勉强道:大多数人都有痛苦。
  龙啸云道:但你的痛苦比别人都深得多,也重得多。
  李寻欢道:哦?
  龙啸云道:因为你将你最心爱的人,让给了别人做妻子。
  杯中的酒泼出,因为李寻欢的手在抖。
  龙啸云道:但你的痛苦还不够深,因为一个人若是肯牺牲自己成本别人,他就会觉得自己很伟大,这种感觉就会将他的痛苦减轻。
  这话不但很尖锐,而且也不能说没道理。
  只不过这种道理并不是绝对的。
  龙啸云的手也在抖,道:真正的痛苦是什么,也许你还不知道。
  李寻欢道:也许——
  龙啸云道:当一个男人知道倔的妻子原来是别人让给他的,而且他的妻子一直还是在爱着那个人,这才是最大的痛苦!
  这的确是最大的痛苦。
  不但是痛苦,而且还是种羞辱。
  这种话本是男人死也不肯说出来的,因为这种事对他自己的伤害实在太大、太重!
  没有人能忍心对自己如此羞辱,如此伤害。
  但龙啸云现在却将这种事说了出来,在李寻欢面前说了出来。
  李寻欢的心在往下沉。
  他从龙啸云的这句话中,发现两件事:第一:龙啸云的确也很痛苦,而且痛苦也很深,所以他才会变,变得这么厉害,若是换了别的男人,或许也会变成这样子的。
  李寻欢忽然觉得他也是个很可怜的人。
  第二:龙啸云既已在他面前说出了这种话,只怕就绝不会再放过他!
  生死之间,李寻欢本看得很淡。
  但现在他能死么?
  话说得并不多。
  但每句话都说得很慢,而且每句话说出来之前,都考虑得很久,停顿得很久。
  是阴天,天很低。
  所以虽然还没到掌灯的时候,天色已不知不觉很暗了。
  龙啸云的面色却比天色还暗。
  他举起酒杯,又放下,举起,再放下——
  他并不是不能喝酒,而是不愿喝,因为他觉得喝酒会使人变得冲动,最冷酷的人,若是冲动起来,也会变得有些感情了。
  又过了很久,龙啸云终于缓缓道:今天我说的话,本是不该说的。
  李寻欢淡淡地笑了,道:每个人偶尔都会说出一些他不该说的话,否则他就不是人了。
  龙啸云道:今天我请你来,也不是为了要说这些话。
  李寻欢道:我知道。
  龙啸云道:你可知道我请你来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道:我知道。
  龙啸云第一次露出了惊讶之色,动容道:你知道?
  李寻欢又重复了一句,道:我知道。
  他没有等龙啸云再问,接着道:你认为兴云庄园中真有宝藏?
  龙啸云这次考虑得更久,才回答了一个字。
  是。
  李寻欢道:你认为我知道宝藏在哪里?
  龙啸云道:你应该知道。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这人一向有个毛病——
  龙啸云道:毛病?什么毛病?
  李寻欢道:我的毛病就是不该知道的事我全知道,该知道的我反而不知道。
  龙啸云的嘴闭上了。
  李寻欢道:其实你也应该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
  龙啸云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相信你,因为我知道你绝不会说谎。
  他凝注着李寻欢,缓缓道: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我可以信任的人,那个人就是你,若说这世上我还有一个朋友,那人也是你!我说的任何话也许都是假的,但这句话却绝不是骗你。
  李寻欢也在凝注着他,长长叹息着道:我也相信你,因为——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等他咳完了,龙啸云才替他接了下去,道:你相信我,因为你知道你已没有被我利用的价值,我已不必再骗你,是不是?
  李寻欢以沉默回答了这句话。
  龙啸云站了起来,慢慢地踱了两个圈子。
  屋子里很静,他的脚步声却越来越重,显见他的心也有些不安——也许只不过是故意让李寻欢觉得他的心很不安。
  然后,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停在李寻欢面前,道:你一定认为我会杀你。
  李寻欢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得令人无法想像,淡淡道:无论你怎么样做,我都不怪你。
  龙啸云道:但我绝不会杀你。
  李寻欢道:我知道。
  龙啸云道:不错,你当然知道,你一向很了解我。
  他突又变得有些激动,接着道:因为我纵然杀了你,也挽不回她的心,只有令她更恨我。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人生中本有些事是谁也无可奈何的。
  无可奈何。
  这四字看来虽平淡,其实却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哀,最大的痛苦。
  遇着了这件事,你根本无法挣扎,无法奋斗,无法反抗,就算你将自己的肉体割裂,将自己的心也割成碎片,还是无可奈何。
  就算你宁可身化成灰,永堕鬼狱,还是挽不回你所失去的——也许你根本就永远未曾得到。
  龙啸云的拳紧握,声音也嘶哑,道:我虽不杀你,也不能放你。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
  因为我还有被你利用的价值。
  但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无论龙啸云如何伤害他,出卖他,但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说过一句伤害到龙啸云的话。
  龙啸云的拳反而握得更紧,因为只有在李寻欢面前,他才会觉得自己的渺小,自己的卑贱。
  所以李寻欢那种伟大的友情非但没有感动他,反而他更愤怒。
  他紧握着拳,瞪着李寻欢,缓缓道: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这人早就想见你了,你——你或许也很想见他。
  屋子很大。
  这么大的屋子,只有一个窗户,很小的窗户,离地很高。
  窗户是开着的,看不到窗外的景色。
  门也很小,肩稍宽的人,就只能侧着身子出入。
  门也是开着的。
  墙上漆着白色的漆,漆得很厚,仿佛不愿人看出这墙是石壁,是土,还是铜铁所做。
  角落里有两张床。
  木床。
  床上的被褥很干净,却很简朴。
  除此之外,屋里就只有一张很大的桌子。
  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帐册、卷宗。
  一个人正站在桌子前翻阅着,不时用朱笔在卷宗上勾画、批发,嘴里偶尔会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是站着的!
  因为屋里没有椅子,连一张椅子都没有。
  他认为一个人只要坐下来,就会令自己的精神松弛,一个人的精神若松弛,就容易造成错误。
  一点微小的错误,就可能令数件事失败——这正如堤防上只要有一个很小的裂口,就可能崩溃。
  他的精神永松弛。
  他永无错误。
  他从未失败。
  还有个人站在他身后。
  这人的身子站得更直、更挺,就像是枪杆。
  他就这样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动过。
  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个蚊子,在他眼前飞来飞去,打着转。
  他眼睛连眨都未眨。
  蚊子仪在他鼻尖上,开始吸血。
  他还是不动。
  他整个人似已完全麻木,既不知痛痒,也不知哀乐。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活着的。
第五十四章 交换

  这两人自然就是荆无命和上官金虹。像他们这样的人,世上也许还找不出第三个。
  江湖中声名最响,势力最大,财力也最雄厚的“金钱帮”帮住所竟如此粗陋,生活竟如此简朴。这简直是谁也无法想象的事。
  因为金钱在他眼中只不过是种工具,女人也是工具。世上所有的享受在他眼中都是种工具,他完全不屑一顾。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权力。权力,除了权力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他为权力而生,甚至也可以为权利而死:
  静。除了翻动书册时发出的“沙沙”声之外,就没有别的声音。灯已燃起。他们在这里,已不知工作了多久,站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的巨已由暗而明,又由明而暗。他们似乎永远不知道疲倦,也觉不出饥饿。这时门外突然有了敲门声。只有一声,很轻。
  上官金虹手没有停,也没有抬头。
  荆无命道:“谁?”
  门外应声道:“一七九。”
  荆无命道:“什么事?”
  门外人道:“有人求见帮主。”
  荆无命道:“是什么人?”
  门外人造:“他不肯说出姓名。”
  荆无命道:“为什么事求见?”
  问外人道:“他也要等见到帮主之面时才肯说出来。
  荆无命不说话了。
  上官金虹忽然道:“人在哪里?”
  门外人造:“就在前院。”
  上官金虹手未停,头未抬,道:“杀了他!”
  门外人道:“是。”
  上官金虹突又问道:“人是谁带来的?”
  门外人道:“第八舵主向松。”
  上官金虹道:“连向松一齐杀1”
  门外人道:“是。”
  荆无命道:“我去!”
  这两字说出,他的人已在门口,拉开门,一闪而没。要杀人,荆无命从不落后,何况,向松号称“风雨流星、一双流星睡在“兵器谱”中排名十九,要杀他并不容易。来找上官金虹的是谁?找他有什么事?上官金虹竟完全不在意,这人竟连一丝好奇心都没有。
  这人实在已没有人性。
  他的头还是未抬,手还是未停。
  门开,荆无命一闪而入。
  上官金虹并没有问“死了么?”
  因为他知道荆无命杀人从不失字。:
  他只是说:“去!向松若未还手,送他家属黄金万两,向松若还手,灭他满门。”
  荆无命道:“我没有杀他。”
  上官金虹这才霍然抬头,目光刀一般瞪着他。
  荆无命面上毫无表情,道:“困为他带来的人,我不能杀,”
  上官金虹厉声道:“世人皆可杀,他为何不能杀?”
  荆无命道:“我不杀孩子。”
  上官金虹似也怔住,慢慢的放下笔,道:“你说,要见我的只是个孩子?”
  荆无命道:“是。”
  上官金虹道:“是个怎么样的孩子?”
  荆无命道:“是个残废的孩子。”
  上官金虹目中射出了光,沉吟着,终于道:“带他进来!”
  居然会有孩子来求见上官金虹,这种事简直违上官金虹自己都无法相信——这孩子若非太大胆,就是太疯狂。
  但来的确是个孩子。
  他脸色苍白,几乎完全没有血色。
  他目中也没有孩子们的明亮光采,目光呆滞而深沉。
  他行走得很慢,背也是佝偻着的。
  这孩子看来就像是个老人。
  这孩子竟是龙小云。
  无论谁见到龙小云这样的孩子都忍不住要多瞧几眼的。
  上官金虹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就像是刀锋般射在龙小云脸上。
  无论谁见到上官金虹这种锋利逼人的目光,纵不发抖,也会吓得两腿发软,说不出话来。
  龙小云却是例外。
  他慢慢的走进来,躬身一礼,道:“晚辈龙小云,参见帮主。”
  上官金虹目光闪动,道:“龙小云?龙啸云是你的什么人?”
  龙小云道:“家父。”
  上官金虹道:“是你父亲叫你来的?”
  龙小云道:“是。”
  上官金虹道:“他自己为何不来?”
  龙小云道:“家父若来求见,非但未能见帮主之面,而且逐可能有杀身之祸。”上官金虹厉声道:“你认为我不会杀你?”
  龙小云道:“三尺童子,性命早已悬于帮主指掌之间,帮主非不能杀,乃不屑杀!”
  上官金虹面色居然缓和了下来,道:“你年纪虽小,身体赢弱,胆子倒不小。”
  龙小云道:“一个人若有所求,无论谁的胆子都会大的。”
  上官金虹道:“说得好。”
  他忽然回头向荆无命笑了笑,道:“你只听他说话,能听得出他是个孩子么?”
  龙小云虽然垂着头,却一直在留意着他们的表情,对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很感兴趣。
  上官金虹终于开了口,缓缓道:“不说话,是你最大的长处,不听人说话,却可能是你的致命伤。”
  荆无命这次索性连话都不说了。
  又沉默了很久,上官金虹才口过头,道:“你们求的是什么事?”
  龙小云道:“每件事都有很多种说法,晚辈本也可将此事说得委婉些,但帮主日理万机,晚辈不敢多扰,只能选择最直接的说法。”
  上官金虹道:“很好,对付说话嗜嗓的人,我只有一种法子,那就是将他的舌头割下来。”
  龙小云道:“晚辈此来,只是要和帮主谈一笔交易,”
  上官金虹道:“交易?”
  他脸色更冷,缓缓道:“以前也有人和我谈过交易,你可愿知道我对付他们的法子?”
  龙小云道:“晚辈在听着。”
  上官金虹道:“我对付他们,也只有一种法子,乱刀分尸!”
  龙小云神色不变,淡淡道:“但这交易却和别人不同,否则晚辈也不敢来了。”
  上官金虹道:“交易就是交易,有何不同?”
  龙小云道:“这交易对帮主有百利而无一害。”
  上官金虹道:“哦?”
  龙小云道:“帮主威镇天下,富可敌国,世上所有的东西,帮主具可予取予求。”
  上官金虹道。“确是如此,所以我根本不必和别人谈交易。”
  龙小云道:“但世上还是有样东西,帮主未必能得到。”
  上官金虹道:“哦?”、
  龙小云道:“这样东西本身价值也许并不高,但在帮主说来,就不同了。”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龙小云道:“因为世上只有得不到的东西,才最珍贵。”
  上官金虹道:“你说那是什么?”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命!”
  上官金虹冷漠的目光突然变得炽热,厉声道:“你说什么?”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命已在我们掌握之中,只要帮主愿意,晚辈随时可将他奉上。”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下来。
  过了很久很久,等到他炽热的目光又冷漠,他才淡淡道:“李寻欢何足道哉,我根本就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龙小云道:“既是如此,晚辈告退。”
  他再也不说第二句话,长胀一揖,转过身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馒,却绝未回头。
  上官金虹也没有再瞧他一眼。
  龙小云慢馒的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上官金虹突然道:“慢着。”
  龙小云目中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但等他回过头时,目光已又变得恭谨而呆滞,躬身道:“帮主还有何吩咐?”
  上官金虹并没有看他,只有凝注着案前的烛火,缓缓道:“你想以李寻欢的命来换什么?”
  龙小云道:“家父久慕帮主声名,只恨无缘识荆。”
  上官金虹冷冷道:“这是废话,我只想听你要求的是什么?”
  龙小云道:“家父但求能在天下英雄面前,与帮主结为八拜之交。”
  上官金虹目中突又射出怒火,但瞬即平息,淡淡道:“看来龙啸云倒也不愧是个聪明人,只可惜这件事却做得太笨了。”
  龙小云道:“这种做法的确很笨,但最笨的法子,往往最有效。”
  上官金虹道:“你有把握这交易能谈成?”
  龙小云道:“若无把握,晚辈何必冒死而来?”
  上官金虹道:“龙啸云只有你这一个独子,是么?”
  龙小云道:“是。”
  上官金虹道:“既是如此,他就不该要你来的。”
  龙小云道:“这只因若是换了别人前来,根本无法见到帮主之面。”
  上官金虹道:“你们本是交易的买主,但你一来,情况就变了。”
  龙小云道:“帮主认为可以用我来要胁家父,逼他交出李寻欢来?”
  上官金虹道:“正是如此。”
  龙小云突然笑了笑,道:“帮主素有知人之明,但对家父,却看错了。”
  上官金虹冷笑道:一难道他宁可让我杀了你,也不肯交出李寻欢?”
  龙小云道:“正是。”
  上官金虹道:“难道他不是人?”
  龙小云道:“是人,但人却有很多种。”
  上官金虹道:“他是哪一种?”
  龙小云道:“家父和帮主是同样的一种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一切手段,也不惜牺牲一切。”:
  上官金虹的嘴闭上了,闭成一条线。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近二十年来,已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了。”
  龙小云道:“就因为帮主是这种人,是以晚辈才敢说这种话,才能打动帮主这种人。”
  上官金虹盯着他,道:“我若不答应,你们难道就要放了李寻欢?”
  龙小云道:“是。”
  上官金虹冷笑道:“你不怕他杀了你们复仇?”
  龙小云道:“他是另一种人,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他若会做这种事,遭遇也不会有今日悲惨。”
  上官金虹厉声道:“你们纵然放了他,又怎知我不能亲手杀他?”
  龙小云淡淡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上官金虹道:“你认为连我也躲不过他的那一刀?”
  龙小云道:“至少帮主并没有十分的把握,是么?”
  上官金虹道:“哼。”
  龙小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帮主现在的身份地位,又何必冒这个险?”
  上官金虹的嘴又闭上”
  龙小云道:“何况,家父武功虽不甚高,但声望地位,心计机智,都不在别人之下,帮主与他结为兄弟,也是有利而无害的。”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李寻欢也是他的兄弟,是么?”龙小云道:“是。”
  上官金虹冷笑道:“他既能出卖了李寻欢,又怎知不会出卖我?”
  龙小云道:“因为帮主不是李寻欢。”
  这种话说得很简单,也很尖锐。
  上官金虹突然纵声而笑,道:“不错,龙啸云就算有胆子出卖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龙小云道:“帮主答应了?”
  上官金虹骤然顿住笑声,道:“我怎知道李寻欢已在你们掌握之中?”
  龙小云道:“只要帮主发出请贴,邀请天下英雄来参与家父与帮主结拜之盛典……”
  上官金虹道:“你认为他们敢来?”
  龙小云微笑道:“来不来都不重要,只要大家知道这件事就行了。”
  上官金虹笑冷道:“你考虑得倒很周到。”
  龙小云道:“这件事帮主也许还要考虑,晚辈就落脚在城中‘如云客栈’,等候帮主的消息。”
  他慢慢的又接着道:“只要帮主请贴发出,有人收到,晚辈随时都可将李寻欢带到帮主这里来。”
  上官金虹道:“带到这里来……哼,你父子只怕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龙小云道:“这点晚辈自然也知道,连少林寺心眉大师和田七爷都做不到的事,晚辈自然更做不到了,只不过……”
  上官金虹道:“不过怎样?”
  龙小云道:“一路上若有荆先生护送,就可万元一失了。”
  上官金虹沉吟着,还未说话。
  荆无命突然道:“我去。”
  龙小云面上初次露出喜色,一揖到地,道:“多谢。”
  上官金虹又默然良久,忽然问道:“你武功已被废,永难复愈,下手的人是李寻欢?”
  龙小云苍白的面色一下子又变为铁青,垂下头,道:“是。”
  上官金虹盯着他的脸,一字字问道:“你恨他?”
  龙小云的拳已握,沉默了很久,终于又回答了一个字:“是。”
  上官金虹道:“其实你非但不该恨他,还该感激他才是。”
  龙小云愕然抬头,道:“感激?”
  上官金虹冷冷道:“若非他已废去你的武功,今日你已死在这里。”
  龙小云的头又垂下。
  上官金虹道:“你小小年纪,已如此阴沉狠毒,不出二十年,就可与我争一同之雄长,若非你已残废,我怎么能放过你?”
  龙小云紧咬着牙,牙根已出血。
  但他的头始终未曾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