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飞狐
  —金庸

  七

  陶百岁咳嗽一声,说道:「我在少年之时,就和归农一起做没本钱的买卖……」
  众人都知他身在绿林,是饮马川山寨的大寨主,却不知田归农也曾为盗,大家互望了一眼。曹云奇叫道:「放屁!我师父是武林豪杰,你莫胡说八道,污了我师父的名头。」
  陶百岁厉声道:「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英雄还瞧不起你这种狗熊呢!我们开山立柜,凭一刀一枪挣饭吃,比你们看家护院、保镖做官,又差在那里了?」
  曹云奇站起身来,欲待再辩。田青文拉拉他的衣襟,低声道:「师哥,别争啦,且让他说下去。」曹云奇一张脸胀得通红,狠狠瞪著陶百岁,终於坐下。
  陶百岁大声道:「我陶百岁自幼身在绿林,打家劫舍,从来不曾隐瞒过一字,大丈夫敢作敢当,又怕什麽了?」苗若兰听他说话岔了开去,於是道:「陶伯伯,我爹爹也说,绿林中尽有英雄豪杰,谁也不敢小觑了。你请说田家叔父的事吧。」陶百岁指著曹云奇的鼻子道:「你听,苗大侠也这麽说,你狠得过苗大侠麽?」曹云奇「呸」了一声,却不答话。
  陶百岁胸中忿气略舒,道:「归农年轻时和我一起做过许多大案,我一直是他副手。他到成家之后,这才洗手不干。他若是瞧不起黑道人物,干麽又肯将独生女儿许配给我孩儿?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他和我结成亲家,却也未必当真安著什麽好心。他是要堵住我的口,要我隐瞒一件大事。」
  「那日归农与范帮主在沧州截阻胡一刀夫妇,我还是在做归农的副手。胡一刀在大车中飞掷金钱镖,那些给打中穴道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后来胡夫人在屋顶用白绢夺刀掷人,那些给抛下屋顶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苗人凤骂一群人是胆小鬼,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只不过当年我没留胡子,头发没白,模样跟眼下全然不同而已。」
  「胡一刀夫妇临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场亲眼目睹,正如苗姑娘与那平阿四所说,宝树这和尚说的却是谎话。苗姑娘问道:苗大侠若知胡一刀并非他杀父仇人,何以仍去找他比武?各位心中必想,定是宝树心怀恶意,没将这番话告知苗大侠了。」众人心中正都如此想,只是碍於宝树在座,不便有所显示。
  陶百岁却摇头道:「错了,错了。想那跌打医生阎基当时本领低微,怎赶在苗胡两位面前弄鬼?他确是依著胡一刀的嘱咐,去说了那三桩大事,只是苗大侠却没听见。阎基去大屋之时,苗大侠有事出外,乃是田归农接见。他一五一十的说给归农听,当时我在一旁,也都听到了。」
  「归农对他说道:『都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自会转告苗大侠,你见到他时不必再提。胡一刀问起,你只说已当面告知苗大侠就是。再叫他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又要破费。』说著赏了他三十两银子。那阎基瞧在银子面上,自然遵依。」
  「苗大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为归农始终没跟他提这三件大事。为什麽不提呢?各位定然猜想:田归农对胡一刀心怀仇怨,想借手苗大侠将他杀了。这麽想麽,只对了一半。归农确是盼胡一刀丧命,可是他也盼借胡一刀之手,将苗大侠杀了。」
  「苗大侠折断他的弹弓,对他当众辱骂,丝毫不给他脸面。我素知归农的性子,他要强好胜,最会记恨。苗大侠如此扫他面皮,他心中痛恨苗大侠,只有比恨胡一刀更甚。那日归农交给我一盒药膏,叫我去设法涂在胡一刀与苗大侠比武所用的刀剑之上。这件事情,老实说我既不想做,也不敢做,可又不便违拗,於是就交给了那跌打医生阎基,要他去干。」
  「各位请想,胡一刀是何等的功夫,若是中了寻常毒药,焉能立时毙命?他阎基当时只是个乡下郎中,那有什麽江湖好手难以解救的毒药?胡一刀中的是什麽毒?那就是天龙门独一无二的秘制毒药了。武林人物闻名丧胆的追命毒龙锥,就全仗这毒药而得名。后来我又听说,田归农这盒药膏之中,还混上了『毒手药王』的药物,是以见血封喉,端的厉害无比。」
  馀人本来将信将疑,听到这里,却已信了八九成,向阮士中、曹云奇等天龙弟子望了几眼。阮曹等心中恼怒,却是不便发作。
  陶百岁道:「那一日天龙门北宗轮值掌理门户之期届满,田归农也拣了这日闭门封剑。他大张筵席,请了数百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我和他是老兄弟,又是儿女亲家,自然早几日就已赶到,助他料理一切。按著天龙门的规矩,北宗值满,天龙门的剑谱,历祖宗牒,以及这口镇门之宝的宝刀,都得交由南宗接掌。殷兄,我说得不错吧?」殷吉点了点头。
  陶百岁又道:「这位威镇天南殷吉殷大财主,是天龙门南宗掌门,他也是早几日就已到了。田归农是否将剑谱、宗牒、与宝刀按照祖训交给你,请殷兄照实说吧。」
  殷吉站起身来,说道:「这件事陶寨主不提,在下原不便与外人明言,可是中间实有许多跷蹊之处,在下若是隐瞒不说,这疑团总是难以打破。」
  「那日田师兄宴客之后,退到内堂,按著历来规矩,他就得会集南北两宗门人,拜过闯王、创派祖宗、和历代掌门人的神位,便将宝刀传交在下。那知他进了内室,始终没再出来。
  「我心中焦急,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尽,青文侄女忽从内室出来对我说道,她爹爹身子不适,授谱之事待明日再行。」
  「我好生奇怪,适才田师兄谢客敬酒,脸上没一点疲态,怎麽突然感到不适?再说传谱授刀,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刻可了,一切都已就绪,何必再等明日?莫非田师兄不肯交出宝刀,故意拖延推诿麽?」
  阮士中插口道:「殷师兄,你这般妄自忖度,那就不是了。那日你若单是为了受谱受刀而去,田师哥早就交了给你。可是你邀了别门别派的许多高手同来,显然不安著好心。」殷吉冷笑道:「嘿,我能有什麽坏心眼儿了?」阮士中道:「你是想一等拿到谱牒宝刀,就勒逼我们南北归宗,让你作独一无二的掌门人。那时田师哥已经封剑,不能再出手跟人动武,你人多势众,岂不视为所欲为麽?」
  殷吉脸上微微一红,道:「天龙门分为南北二宗,原是权宜之计。当年田师兄初任北宗掌门之时,他何尝不想归并南宗?就算兄弟意欲两宗合一,光大我门,那也是一桩美事。这总胜於阮师兄你阁下竭力排挤曹云奇、意图自为掌门吧?」
  众人听他们自揭丑事,原来各怀私欲,除了天龙门中人之外,大家笑嘻嘻的听著,均有幸灾乐祸之感。
  苗若兰对这些武林中门户宗派之争不欲多听,轻声问道:「后来怎麽了?」
  殷吉道:「我回到房里,与我南宗的诸位师弟一商议,大家都说田师兄必有他意,我们可不能听凭欺弄,於是推我去探明真情。」
  「当下我到田师兄卧室去问候探病。青文侄女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拦在门口,说道:『爹已睡著啦。殷叔父请回,多谢您关怀。』我见她神情有异,心想田师兄若是当真身子有甚不适,又不是什麽难治的重病,她也不用哭得这麽厉害,这中间定有古怪。当下回房待了半个时辰,换了衣服,再到田师兄房外去探病……」
  阮士中伸掌在桌上用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在房外探的麽?」
  殷吉冷笑道:「就算是我偷听,却又怎地?我躲在窗外,只听田师兄道:『你不用逼我。今日我闭门封剑,当著江湖豪杰之面,已将天龙北宗的掌门人传给了云奇,怎麽还能更改?你逼我将掌门之位传给你,这时候可已经迟了。』又听这位阮士中阮师兄说道:『我怎敢逼迫师哥?但想云奇与青文作出这等事来,连孩子也生下了。如此伤风败俗,大犯淫戒,我门中上上下下,那一个还能服他?』」
  殷吉说到这里,忽听得咕冬一响,田青文连人带椅,往后便倒,已晕了过去。陶子安拔出单刀,迎面往曹云奇头顶劈落。曹云奇手中没有兵刃,只得举起椅子招架。陶百岁听得未过门的媳妇竟做下这等丑事,只恼得哇哇大叫,也举起一张椅子,夹头夹脑往曹云奇头上砸去。
  天龙诸人本来齐心对外,但这时五人揭破了脸,竟无人过去相助曹云奇。拍的一响,曹云奇背心上已吃陶百岁椅子重重一击。眼见厅上又是乱成一团。
  苗若兰叫道:「大家别动手,我说,大家请坐下!」她话声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竟是教人难以抗拒。陶子安一怔,收回单刀。陶百岁兀自狂怒,挥椅猛击。陶子安抓住父亲打过去的椅子,道:「爹,咱们别先动手,好教这里各位评个是非曲直。」陶百岁听儿子说得有理,这才住手。
  苗若兰道:「琴儿,你扶田姑娘到内房去歇歇。」这时田青文已慢慢转醒,脸色惨白,低下头自行走入内堂。众人眼望殷吉,盼他继续讲述。
  殷吉道:「只听得田师兄长叹一声,说道:『作孽,作孽!报应,报应!』他反来覆去,不住口的说『作孽,报应』,隔了好一阵,才道:『此事明天再议,你去吧。叫子安来,我有话跟他说。』」
  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续道:「阮师兄还待争辩,田师兄拍床怒道:『你是不是想逼死我?』阮师兄这才没有话说,推门走出。我听他们说的是自己家中丑事,倒跟我南宗无关,又怕阮师兄出来撞见,大家脸上须不好看,当下抢先回到自己房中。」
  阮士中冷笑道:「那晚我和田师哥说了话出来,眼见黑影一闪,喝道:『那个狗杂种在此偷听?』当时没人答话,我只道当真是狗杂种,原来却是殷师兄,这可得罪了。」说著向殷吉一揖。他明是赔罪,实是骂人。殷吉脸色微变,但他涵养功夫甚好,回了一礼,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好说好说。」

  陶子安道:「好,现下轮到我来说啦。既然大家撕破了脸,我……我也不必再隐瞒什麽。我……我……」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心情激动,竟然说不下去,两道泪水却流了下来。
  众人见他这样一个器宇昂藏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不免都有些不忍之意,於是射向曹云奇的目光之中,自亦含著几分气愤,几分怪责。陶百岁喝道:「这般不争气干什麽?大丈夫难保妻贤子孝。好在这媳妇还没过门,玷辱不到我陶家的门楣。」
  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泪,定了定神,说道:「以前每次我到田家……田伯父家中……」
  曹云奇听他稍一迟疑,对田归农竟改口称为「伯父」,不再称他「岳父」,心中暗喜:「哼,这小子恼了,不认青妹为妻,我正是求之不得。」
  只听他续到:「青妹在有人处总是红著脸避开,不跟我说话,可是背著在没人的地方,咱俩总要亲亲热热的说一阵子话。我每次带些玩意儿给她,她也总有物事给我,绣个荷包啦、做件马甲啦,从来就短不了……」
  曹云奇脸色渐渐难看,心道:「哼,还有这门子事,倒瞒得我好苦。」
  陶子安续道:「这次田伯父闭门封剑,我随家父兴兴头头的赶去,一见青妹,就觉得她容颜憔悴,好似生过一场大病。我心中怜惜,背著人安慰,问她是不是生了什麽病。她初时支支吾吾,我寻根究底细问,她却发起怒来,抢白了我几句,从此不再理我。」
  「我给她骂得糊涂啦,只有自个儿纳闷。那日酒宴完了,我在后花园凉亭中撞见了她,只见她一双眼哭得红红的,我不管什麽,就向她陪不是,说道:「青妹,都是我不好,你就别生气啦。」那知她脸一沉,发作道:『哼,当真是你不好,那也罢了!偏生是别人不好,我还是死了的乾净。』我更加摸不著头脑,再追问几句,她头一撇就走了。」
  「我回房睡了一会,越想越是不安,实在不明白什麽地方得罪了她,於是悄悄起来,走到她的房外,在窗上轻轻弹了三弹。往日我们相约出来会面,总用这三弹指的记号。那知这晚我连弹了几次,房中竟是没半点动静。」
  「隔了半晌,我又轻弹三下,仍是没听到声息。我奇怪起来,在窗格子上一推,那窗子并没闩住,应手而开,房中黑漆漆的,没瞧见什麽。我急於要跟她说话,就从窗里跳了进去……」
  曹云奇听到此处,满腔醋意从胸口直冲上来,再也不可抑制,大声喝道:「你半夜三更的,偷入人家闺房,想干甚麽?」陶子安正欲反唇相稽,苗若兰的侍婢快嘴琴儿却抢著道:「他们是未婚夫妇,你又管得著麽?」
  陶子安向琴儿微一点头,谢她相帮,接著道:「我走到她床边,隐约见床前放著一对鞋子,当下大著胆子,揭开罗帐,伸手到被下一摸……」
  曹云奇紫胀了脸,待欲喝骂,却见琴儿怒视著自己,话到口头,又缩了回去。只听陶子安续道:「……触手处似乎是一个包袱,青妹却不在床上。我更是奇怪,摸一摸那是什麽包袱,手上一凉,似乎是个婴儿,可把我吓了一大跳。再仔细一摸,却不是婴儿是什麽?只是全身冰凉,早已死去多时,看来是把棉被压在孩子身上将他闷死的。」
  只听得呛啷一响,苗若兰失手将茶碗摔在地下,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颤。
  陶子安道:「各位今日听著觉得可怕,当日我黑暗之中亲手摸到,更是惊骇无比,险些儿叫出声来。就在此时,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进来,我忙往床底下一钻。只听那人走到床边,坐在床沿,嘤嘤啜泣,原来就是青妹。她把死孩子抱在手里,不住亲他,低声道:『儿啊,你莫怪娘亲手害了你的小命,娘心里可比刀割还要痛哪。只是你若活著,娘可活不成啦。娘真狠心,对不起你。』
  「我在床下只听得毛骨悚然,这才明白,原来她不知跟那个狗贼私通,生下了孩儿,竟下毒手将孩儿害死。她抱著死婴哭一阵,亲一阵,终於站起身来,披上一件披风,将婴儿罩住,走出房去。我待她走出房门,才从床下出来,悄悄跟在她后面。那时我心里又悲又愤,要查出跟她私通的那狗贼是谁。」
  「只见她走到后园,在墙边拿了一把短铲,越墙而出,我一路远远掇著,见她走了半里多路,到了一处坟场。她拿起短铲,正要掘地掩埋,忽然数丈外传来铁器与土石相击之声,深夜之中,竟然另外也有人在掘地。她吃了一惊,急忙蹲下身子,过了好一阵,弯著腰慢慢爬过去察看。我想必是盗墓贼在掘坟,当下也跟著过去。只见坟旁一盏灯笼发著淡淡黄光,照著一个黑影正在掘地。」
  「我凝目一瞧,这人却不是掘坟,是在坟旁挖个土坑,也在掩埋什麽。我心道:『这可奇了,难道又有谁在埋私生儿?』但见那人掘了一阵,从地下捧起一个长长的包裹,果真与一个婴儿尸身相似。那人将包裹放入坑中,铲土盖土,回过头来,火光下看得明白,原来此人非别,却是这位周云阳周师兄。」
  周云阳脸上本来就无血色,听陶子安说到这里,更是苍白。
  陶子安接著道:「当下我心下疑云大起:『难道与青妹私通的竟是这畜生?怎麽他也来掩埋一个死婴?』青妹一见是他,身子伏得更低,竟不出来与他相会。周师兄将土踏实,又铲些青草铺在上面,再在草上推了好多乱石,教人分辨不出,这才走开。」
  「周师兄一走远,青妹忙掘了一坑,将死婴埋下,随即搬开周师兄所放的乱石,要挖掘出来,瞧他埋的是什麽物事。我心想:『就算你不动手,我也要掘,现下倒省了我一番手脚。』青妹举起铁铲刚掘得几下,周师兄突然从坟后出来,叫道:『青文妹子,你干什麽?』原来他心思也真周密,埋下之后假装走开,过一会却又回来察看。青妹吓了一跳,一松手,铁铲落在地下,无话可说。」
  「周师兄冷冷的道:『青文妹子,你知道我埋什麽,我也知道你埋什麽。要瞒呢,大家都瞒;要揭开呢,大家都揭开。』青妹道:『好,那麽你起个誓。』周师兄当即起个毒誓,青妹跟著他也起了誓。两人约定了互相隐瞒,一齐回进庄去。」
  「我瞧两人神情,似乎有什麽私情,但又有点不像,看来青妹那孩子不会是跟周师兄生的,当下悄悄跟在后面,手里扣了喂毒的暗器,只要两人有丝毫亲匿的神态,有半句教人听不入耳的说话,我立时将他毙了。」
  「总算他运气好,两人从坟场回进庄子,始终离得远远的,一句话也没说。」
  「青妹回到自己房里,不断抽抽噎噎的低声哭泣。我站在她的窗下,思前想后,什麽都想到了。我想闯进去一刀将她劈死,想放把火将田家庄烧成白地,想把她的丑事抖将出来让人人知道,可又想抱著她大哭一场。终於我打定了主意:『眼下须得不动声色,且待查明奸夫是谁再说。』」
  「我全身冰冷,回到房中,爹爹兀自好睡,我却独个儿站著发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阮师叔来叫我,说田伯父有话跟我说。我心道:『这话儿来了,且瞧他怎生说?是要我答应退婚呢,还是欺我不知,送一顶现成的绿头巾给我戴戴?』阮师叔说夜深不陪我了,叫我自去。我生怕有甚不测,叫醒了爹爹,请他防备,自己身上带了兵刃暗器,连弓箭也暗藏在长袍底下。」
  「到了田伯父房里,见他躺在床上,眼望床顶,呆呆的出神,手里拿著一张白纸,竟没觉察到我进房。我咳嗽一声,叫道:『阿爹!』他吃了一惊,将白纸藏入了褥子底下,道:『啊,子安,是你。』我心想:『明明是你叫我来的,却这麽装腔作势。』但瞧他神色,却当真是异常惊恐。他叫我闩上房门,却又打开窗子,以防有人在窗外偷听,这才颤声说道:『子安,我眼下危在旦夕,全凭你救我一命,你得去给我办一件事。』」
  曹云奇心中憋了半天,听到这里,猛地站起身来,戟指叫道:「放屁,放屁!我师父是何等功夫,你这小子有什麽本事救他?」
  陶子安眼角儿也不向他瞥上一瞥,便似眼前没这个人一般,向著宝树等人说道:「我听了他这两句话,大是惊疑,忙道:『阿爹但有所命,小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田伯父点点头,从棉被中取出一个长长的、用锦缎包著的包裹,交在我的手里,道:『你拿了这东西,连夜赶赴关外,埋在隐蔽无人之处。若能不让旁人察觉,或可救得我一命。』」
  「我接过手来,只觉那包裹又沉又硬,似是一件铁器,问道:『那是什麽东西?有谁要来害你?』田伯父将手挥了几挥,神色极为疲倦,道:『你快去,连你爹爹也千万不可告知,再迟片刻就来不及啦。这包裹千万不得打开。』我不敢再问,转身出房。刚走到门口,田伯父忽道:『子安,你袍子底下藏著什麽?』我吓了一跳,心道:『他眼光好厉害!』只得照实说道:『那是兵刃弓箭。今日客人多,小婿怕混进了歹人来,所以特地防著点儿。』田伯父道:『好,你精明能干,云奇能学著你一点儿,那就好了。唉,你把弓箭给我。』」
  「我从袍底下取出弓箭,递给了他。他抽出一枝长箭,看了几眼,搭在弓上,道:『你快去吧!』我见了这副模样,心下倒有些惊慌:『他别要在我背心射上一箭!』装著躬身行礼,慢慢反退出去,退到房门,这才突然转身。出房门后我回头一望,只见他将箭头对准窗口,显是防备仇家从窗中进来。」
  「我回到自己房里,对这事好生犯疑,心想田伯父的神色之中,始终透著七分惊惶、三分诡秘,可以料定他对我决无好意。我将这事对爹爹说了,但为了怕惹他生气,青文妹子的事却瞒著不说。爹爹道:『先瞧瞧包中是什麽东西。』我也正有此意,两人打开包裹,原来正是这只铁盒。」
  「爹爹当年亲眼见到田伯父将这只铁盒从胡一刀的遗孤手中抢来,后来就将天龙门镇门之宝的宝刀放在盒里。爹爹当时说道:『这就奇了。』他知道铁盒旁藏有短箭,也知道铁盒的开启之法,当即依法打开。我爷儿俩一看之下,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原来盒中竟是空无一物。爹爹道:『那是什麽意思?』」
  「我早就瞧出不妙,这时更已心中雪亮,知道必是田伯父陷害我的一条毒计,他将宝刀藏在别处,却将铁盒给我。他必派人在路上截阻,拿到我后,便诬陷我盗他宝刀,逼我交出。我交不出刀,他纵不杀我,也必将青妹的婚事退了,好让她另嫁曹师兄。爹爹不知其中原委,自然瞧不透这毒计。我不便对爹爹明言,发了半天呆,爷儿俩有商量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
  曹云奇大叫:「你害死我师父,偷窃我天龙门至宝,却又来胡说八道。这套鬼话,连三岁孩儿也瞒骗不过。」陶子安冷笑道:「田伯父虽已死无对证,我手上却有证据。」曹云奇更是暴跳如雷,喝道:「证据?什麽证据?拿出来大家瞧瞧。」陶子安道:「到时候我自会拿出来,不用你著忙。各位,这位曹师兄老是打断我的话头,还不如请他来说。」
  宝树冷冷的道:「曹云奇,你妈巴羔子的,你要把老和尚撞下山去,和尚还没跟你算帐呢!直娘贼,你瞪眼珠粗脖子干麽?」曹云奇心中一寒,不敢再说。
  陶子安道:「我知道只要拿著铁盒一出田门,就算没杀身之祸,也必闹个身败名裂。我道:『爹,这中间大有古怪,我把包裹去还给岳父,不能招揽这门子事。』当下将铁盒包回在锦缎之中,心下琢磨了几句话,要点破他的诡计,大家来个心照不宣。」
  「待我捧著包裹赶到田伯父房外,他房中灯光已熄,窗子房门都已紧闭。我想这件事随时都能闹穿,片刻延挨不得,当下在窗外叫了几声:『阿爹,阿爹!』房里却没应声。我心下起疑:『他这等武功,纵在沈睡之中也必立时惊觉,看来是故意不答。』」
  「我越想越怕,似觉天龙门的弟子已埋伏在侧,马上就要一拥而上,逼我交出宝刀。我一面拍门,一面把话说明在先:『阿爹!我爹爹要我把包裹还您。我们有要事在身,没能跟您老办事。这包裹小婿可没打开过。』拍了几下,房中仍是无声无息。我急了,取出刀子撬开了门闩,推门进去,打火点亮蜡烛,不由得惊得呆了,只见田伯父已死在床上,胸口插了一枝长箭,那正是我常用的羽箭。我那副弓箭放在他棉被之上。他脸色惊怖异常,似乎临死之前曾见到什麽极可怕的妖魔鬼怪一般。」
  「我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眼见门窗紧闭,不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怎生进来,下手后又从何处出去?抬头向屋顶一张,但见屋瓦好好的没半点破碎,那麽凶手就不是从屋顶出入的了。」
  「我再想查看,忽听得走廊中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我想田伯父死在我的箭下,此时若有人进来,我如何脱得了干系?忙在被上取过我的弓箭,正要去拔他胸口的羽箭,烛光下突然见到床上有两件物事,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手一颤,烛台脱手,烛火立时灭了。」
  「各位定然猜不到我见了什麽东西。原来一样是这柄宝刀,另一样即是青妹埋在坟中的那个死婴。当时我只道是这个婴儿不甘无辜枉死,竟从坟中钻出来索命,慌乱之下,顺手抢了宝刀就逃。刚奔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回来在田伯父的褥子下一摸,果然摸到那张白纸。我料到他的死因跟这张只一定大有干系,於是塞入怀中,正要伸手再去拔箭,脚步声近,已有三人走到了门口。我暗叫:『糟糕!这一下门口被堵,我陶子安性命休矣!』」
  「危急之下,眼见无处躲藏,只得往床底下一钻,但听得那三人推门进来,原来是阮师叔和曹周两位师兄。阮师叔叫了两声:『师哥!』不听见应声,就命周师兄去点蜡烛来。我想待会取来烛火,他们见到田伯父枉死,一搜之下,我性命难保,此时乘黑,正好冲将出去。」
  「阮师叔与曹师哥都是高手,我一人自不是他二人之敌,但出其不意,或能脱身,此时须得当机立断,万万迁延不得,当下慢慢爬到床边,正要跃出,突然手臂伸将出去,碰到一人的脸孔,原来床底下已有人比我先到。」
  「我险些失声惊呼,那人已伸手扣住我的脉门。我暗暗叫苦,那人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别作声,一起出去。』我心中大喜,就在此时,眼前一亮,周师哥已提了灯笼来到。」
  「只听得噗的一响,那人发了一枚暗器,将灯笼打灭,跟著翻手竟来夺我手中的宝刀。我一个打滚,滚出床底,急冲而出。床底那人追将出来。只听阮师叔叫道:『好贼子!』挥掌打去。阮师叔武功极高,料想那人也脱不了身。我急忙奔回房中,叫了爹爹,连夜逃出田家。」
  「这件事的经过就是这样。这只铁盒适田伯父亲手交给我的,他叫我埋在关外,我是依他的遗命而为。天龙门的师叔师兄们见到田伯父胸上羽箭,自是疑心是我下手害他,这原是难怪。只可惜我不知床底那人的底细,否则大可找来做个见证。但就算找不到床下那人,我也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是谁。各位请看,这张只是田伯父见到我时塞在褥子底下的,他害怕仇家前来相害,弯弓搭箭对准窗口,等的就是此人。可是此人终於到来,而田伯父也终於逃不出他的毒手。」
  他说到这里,从怀里取出一只绣花的锦囊。众人见这锦囊手工精致,料知是田青文所作,不由得转头去望曹云奇。只见他恼得眼中如要喷火,心中都是暗暗好笑。陶子安打开锦囊,摸出一张白纸,要待交给宝树,微一迟疑,却递给了苗若兰。
  那白纸摺成一个方胜,苗若兰接过来打开一看,轻轻咦了一声,只见纸上浓墨写著两行字道:「恭贺田老前辈闭门封剑,福寿全归。门下侍教晚生胡斐谨拜。」这两行字笔力遒迳,与左右双僮送上山来的拜帖书法一模一样,却是雪山飞狐胡斐的亲笔。苗若兰拿著白纸的手微微颤动,轻声道:「难道是他?」
  阮士中从苗若兰手中接过白纸一看,道:「那确是胡斐的笔迹。这样说来,咱们倒是错怪子安了。」他突然回过头来,望著刘元鹤道:「刘大人,那麽你躲在我田师哥床底下干什麽?你是给雪山飞狐卧底来啦,是不是?」
  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连曹云奇与周云阳也都摸不著头脑。当晚黑暗之中,那床底人与阮士中交手数合,随即逸去,三人事后猜测,始终不知是谁,怎麽他此时突然指著刘元鹤叫阵?
  刘元鹤只是冷笑一声,却不答话。阮士中又道:「那晚黑暗之中,在下未能得见床下君子的面貌,心中却很佩服此公武艺了得。我们师叔侄三人不但未能将他截住,连他的底细来历也是摸不到半点边儿,当真算得无能。今日雪地一战,得与刘大人过招,却正是当日床下君子的身手。嘿嘿,幸会啊幸会!嘿嘿,可惜啊可惜。」
  周云阳知道师叔此时必得要个搭档,就如说相声的下手,否则接不下口去,於是问道:「师叔,可惜什麽?」阮士中双眉一扬,高声道:「可惜堂堂一位御前侍卫刘大人,居然不顾身分,来干这等穿堂入户、偷鸡摸狗的勾当!」

  刘元鹤哈哈大笑,说道:「阮大哥骂得好,骂得痛快,那晚躲在田归农床下的,不错正是区区在下。你骂我偷鸡摸狗,原也不假。」说到这里,脸上显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又道:「只是在下的偷鸡摸狗,却是奉了皇上的圣旨而行!」
  众人心中一奇,都觉他胡说八道,但转念一想,他是清宫侍卫,只怕当真是奉旨对付天龙门,亦未可知。天龙诸人都是有家有业之人,闻言不禁气沮。殷吉是两广著名的大财主,心中尤其惊惧。
  刘元鹤见一句话便把众人慑伏了,更是洋洋自得,说道:「事到如今,我就把这事跟各位说说,待会或者尚有借重各位之处。这一件东西,或者各位从未见过。」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黄色的大封套来。封套外写著「密令」二字,他开了袋口,取出一张黄纸,朗声读道:「奉密谕,令御前一等侍卫刘元鹤依计行事,不得有误。总管赛。」读毕,将那黄纸摊在桌上,让众人共观。
  殷吉、陶百岁等多见博闻,眼见黄纸上盖著朱红的图章,知道确是侍卫总管赛尚鄂所下的密令。那赛总管向称满洲武士的第一高手,素为乾隆皇帝所倚重。
  刘元鹤道:「阮大哥,你不用跟我瞪眼珠吹胡子,这件事从头说来,还是令师兄田归农起的因头。有一日,赛总管邀了我们十八个侍卫到总管府去吃晚饭。这十八个人哪,外边朋友送我们一个外号,叫做『大内十八高手』。其实凭我们这一点儿三脚猫本事,那里说得上『高手』二字?不过朋友们要这麽叫,要给我们脸上贴金,那也没有法儿,是不是?」
  「我们一到,赛总管就说,今日要给大夥儿引见一位武林中响当当的脚色。我们忙问是谁,赛总管微笑不说。待会开了酒席,赛总管到内堂引出一个人来。只见他腰板笔挺,步履矫健,双目有神,果然是一派武林高手的风范。他两鬓虽已灰白,但面目仍是极为英俊清秀,想当年定是一位美男子。赛总管朗声道:『各位兄弟,这位是天龙门北宗掌门,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田归农田大哥!』」
  「我们一听,都是微微一惊。田归农的名头大家都是知道的,只是天龙门素来少跟官府往来,不知赛总管凭了什麽面子能把他请到。饮酒中间,大夥儿逐一向他把盏敬酒。田大哥也是客气之极,说了许多套交情的言语,可一句不提他上京的原因。直到吃喝完了,赛总管邀大夥儿到厢房喝茶,他两人才把其中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田大哥虽然身在草莽,可是忠君报国之心,却一点没比我们当差的少了。」
  「他这次上京,为的是要向皇上进贡一个大宝藏。这大宝藏嘛,那就是反贼李自成在北京所搜括的金银财宝了。田大哥说道,要找寻这个宝藏,共有两个线索,须得两个线索拼凑起来,方能寻到。一个线索是李自成的一把军刀,那是他天龙门掌管,他就携带在身。另一格线索可就难了,那是一幅宝藏所在的地图,自来由苗家剑苗家世代相传。单有地图而无军刀,不知寻宝关键;单有军刀而无地图,不知宝藏的所在。若是二宝合璧,取那宝藏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我们虽在官家当差,可个个出身武林,一听到『苗家剑』三字,都想:『那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何等厉害,谁敢惹他?』田大哥见我们脸现难色,微微一笑,道:『在下若不是已经想到了对付苗人凤的计策,又怎敢轻易前来惊动各位?』赛总管忙问何计。田大哥於是说出一番话来,只把众人听得连连点头,齐叫妙计。他到底说的是甚麽妙计,时候一到,各位自然知晓,此刻也不必多说。」
  「次日田大哥告别离京,赛总管就派我们依计而行。他一面琢磨此事,总觉田大哥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发财,平白无端送我们这样一份大礼,天下那有这等好人?料得其中必有别因,於是派了几个人暗中出京打探。我离京不久,就听到田大哥闭门封剑的讯息,当下备了一份礼物,上门道贺。」
  「和田大哥一见面,他显得十分欢喜,说道贵客上门,真是求之不得,跟著悄悄的要我办一件事。殷大哥,说出来你可别生气,他是要我知会官府,随便诬陷你一个罪名,将你拿在狱里,先关上几年再说。」
  殷吉吓了一跳,浑身汗毛直竖,颤声道:「田师兄为人原是如此,幸蒙刘大人明鉴,高抬贵手,小的必有厚报。」
  刘元鹤笑道:「好说,好说。当时我就问他跟殷大哥有什仇怨。他道,仇怨是没有,只是依他们天龙门规矩,北踪掌门人轮值掌刀的期限已满,那把镇门之宝的宝刀就须传给南宗,片刻延挨不得。若是落到殷大哥手里,再要索回,不免就多一番周折。」
  「这话虽是不错,可是我不由得疑心更甚,当时跟他唯唯否否,既不答应,也不拒却,只是在一边厢冷眼旁观。」
  「酒筵之后,我想田大哥这把宝刀非交不可,难以推托,我倒有法儿给他帮个忙。若是我暗中将宝刀收起,他自然无法交出,殷大哥纵然不满,却也无计可施。这正是我立大功报圣恩的良机,岂能轻易放过?於是我悄悄走进田大哥房中,待要找寻宝刀,却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原来是田大哥回来了。事急之际,只得躲入了床下。」
  「只听得田大哥走进房来,打开箱子,取出铁盒,突然惊呼:『咦,刀呢?』听他这呼声惊惶异常,实非作假,看来这宝刀是给人盗去了。他立时叫了女儿来查问,田姑娘毫不知情,也很著急。不久阮大哥进来了。师兄弟俩为了立掌门的事大起争执,提到了曹云奇曹师兄与田姑娘的暧昧之事,过了一会,田大哥要阮大哥去叫陶子安陶世兄来。」
  「田大哥将铁盒交给陶世兄,命他去埋在关外。我在床下听得清清楚楚,暗想陶子安这傻瓜这番可上了大当。」
  「陶世兄走后,我在床下听得田大哥只是捶床叹息,喃喃自语:『好胡一刀,好苗人凤!』当时我不知胡一刀是谁,料想是苗人凤盗了他的刀去。却原来他接到了胡一刀之子胡斐的拜帖,自知难逃一死,是以十分惶恐。但这时候偏巧失了宝刀,又不能就此高飞远走,一溜了之。」
  「跟著田姑娘走进房来,说道:『爹,我查到了你宝刀的下落。』田大哥一跃而起,叫道:『在那里?』田姑娘走近几步,轻声道:『给周师兄偷去了。』田大哥道:『当真?他人呢?刀呢?』田姑娘道:『我亲眼见到他将刀埋在一个处所。』田大哥道:『好,你快去掘来。』田姑娘道:『爹,我要做一件事,你可莫怪我。』田大哥道:『什麽事?』田姑娘道:『你去把周师兄叫来,我躲在门后。你问他是不是盗了宝刀。他若认了,我就在他背上钉一枚毒龙锥。』我心里想,这位姑娘的手段好狠啊。只听田大哥道:『我打折他双腿就是,不必取他性命。』田姑娘道:『你不依我,我就不给你取刀。』田大哥微一迟疑,道:『好,你快去取了刀来,凭你怎麽处置他。』於是田姑娘转身出去。当时我不知田姑娘跟她师兄有什麽仇怨,今日听了陶师兄之言,方知田姑娘是要杀人灭口。嘿,好家伙!人家大姑娘掩埋私生儿子,这种事也见得的?」
  他说到这里,众人都转眼去瞧周云阳,只见他脸色铁青,双目不住眨动。
  又听刘元鹤续道:「我索性在床下卧倒,静等瞧这幕杀人的活剧,再则,我还得等那柄刀呢,何况田大哥醒著躺在床上,我又怎能出去?等了没多久,田姑娘忽忽回来,颤声道:『爹,那刀给他掘去啦。我好胡涂,竟迟了一步,他…他还……』田大哥惊怒交集,问道:『他还怎麽?』田姑娘其实想说:『他连我孩儿的尸体也掘去啦!』但这句话怎说得出口,呆了一呆,叫道:『我找他去!』拔足急奔而去,想是惊恐过甚,奔到门边时竟一交摔倒。」
  「我在床下憋得气闷,宝刀又不明下落,本想乘机打灭烛火逃出,那知田大哥见她女儿摔倒,只叹了口长气,却不下床去扶。田姑娘站起身来,扶著门框喘息一会方走。」
  「田大哥下床去关上门窗,坐在椅上。但见他将长剑放在桌上,手里拿了弓箭,铁青著脸,神色极是怕人。我心中也是惴惴不安,要是给他发觉了,他一个翻脸无情,我武功不及,只怕性命难保。」
  「田大哥坐在椅上,竟一动也不动,宛如僵直了一般,但双目却是精光闪烁,显得心下极为烦躁不安。四下一片死寂,只听得远处隐隐有犬吠之声,接著近处一只狗也吠了起来,突然之间,这狗儿悲吠一声,立时住口,似是被人用极快手法弄死了。田大哥猛地站起,房门上却起了几下敲击之声。这声音来得好快,听那狗儿吠叫声音总在数十丈外,岂知这人一弄死狗儿,转瞬间就到门外。」
  「田大哥低沈著声音道:『胡斐,你终於来了?』门外那人却道:『田归农,你认得我声音麽?』田大哥脸色更是苍白,颤声道:『苗……苗大侠!』门外那人道:『不错,是我!』田大哥道:『苗大侠,你来干什麽?』门外那人道:『哼,我给你送东西来啦!』田归农迟疑片刻,放下弓箭,去开了门。只见一个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的汉子走了进来。」
  「我在床底留神瞧他模样,心道:『此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是当今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脚色,果然是不怒自威,气势慑人。』只见他手里捧著两件物事,放在桌上,说道:『这是你的宝刀,这是你的外孙儿子。』原来一包长长的东西竟是一个死婴。」
  「田大哥身子一颤,倒在椅中。苗大侠道:『你徒弟瞒著你去埋刀,你女儿埋著你去埋私生儿,都给我瞧见啦,现下掘了出来还你。』田大哥道:『谢谢。我……我家门不幸,言之有愧。』苗大侠突然眼框一红,似要流泪,但随即满脸杀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她是怎麽死的?』」
  只听得当啷一响,苗若兰手里的茶碗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她举止本来十分斯文镇定,不知怎的,听了这句话,竟自把持不定。琴儿忙取出手帕,抹去她身上茶水,轻声道:「小姐,进去歇歇吧,别听啦! 苗若兰道:「不,我要听他说完。」
  刘元鹤向她望了一眼,接著说道:」田大哥道:『那天她受了凉,伤风咳嗽。我请医生给她诊治,医生说不碍事,只是受了些小小风寒,吃一帖药,发汗退烧就行了。可是她说药太苦,将煎好的药泼了去,又不肯吃饭,这一来病势越来越沉。我一连请了好几个医生,但她不肯服药,不吃东西,说什麽也劝不听。』」
  苗若兰听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啜泣。熊元献等都感十分奇怪,不知这不肯服药吃饭之人是谁,与田归农及苗氏父女三人又有什麽关连。陶氏父子与天龙诸人却知说的是田归农的续弦夫人,但苗大侠何以关心此事,苗若兰何以伤心,却又不明所以了,都想:「难道田夫人是苗家亲戚?怎麽我们从来没听说过?」
  刘元鹤道:「当时我在床下听得摸不著半点头脑,不知他们说的是谁,心想苗人凤这麽风头火势的赶来,只不过是问一个人的病。那人不服药、不吃饭,这不是撒娇麽?但听苗大侠又问:『这麽说来,是她自己不想活了?』田大哥道:『我后来跪在地下哀求,说得声嘶力竭,她始终不理。』」
  「苗大侠道:『她留下了什麽话?』田大哥道:『她叫我在她死后将尸体火化了,把骨灰撒在大路之上,叫千人踩,万人踏!』苗大侠跳了起来,厉声道:『你照她的话做了没有?』田大哥道:『尸体是火化了,骨灰却在这里。』说著站起身来,从里床取出一个小小瓷坛,放在桌上。」
  「苗大侠望著瓷坛,脸上神色又是伤心又是愤怒。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望他的脸。」
  「田大哥又从怀里取出一枚凤头珠钗,放在桌上,说道:『她要我把这珠钗还给你,或者交给苗姑娘,说这是苗家的物事。』」
  众人听到此处,齐向苗若兰望去,只见她鬓边插了一枚凤头珠钗,微微幌动。那凤头打得精致无比,几颗珠子也是滚圆净滑,只是珠身已现微黄,似是历时已久的古物。
  刘元鹤续道:「苗大侠拿起珠钗,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头发,缓缓穿到凤头的口里,那头发竟从钗尖上透了出来,原来钗身中间是空的。但见他将头发两端轻轻一拉,凤头的一边跳了开来。苗大侠侧过珠钗,从凤头里落出一个纸团。他将纸团摊了开来,冷冷的道:『瞧见了麽?』田大哥脸如土色,隔了半晌,叹了口长气。」
  「苗大侠道:『你千方百计要弄到这张地图到手,可是她终於瞧穿了你的真面目,不肯将机密告知你,仍将珠钗归还苗家。宝藏的地图是在这珠钗之中,哼,只怕你做梦也难以想到罢!』他说了这几句话,又将纸团还入凤头,用头发拉上机括,将珠钗放在桌上,说道:『开凤头的法儿我教了你啦,你拿去按图寻宝罢!』田大哥那里敢动,紧闭著口一声不响。我在床下却瞧得焦急异常,地图与宝刀离开我身子不过数尺,可是就没法取得到手。只见苗大侠呆呆的瞧著瓷坛,慢慢伸出双手捧起了瓷坛,放入了怀中,脸上的神色十分可怕。」
  只听得轻轻一声呻吟,苗若兰伏在桌上哭了出来,鬓边那凤头珠钗起伏颤动不已。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故。
  刘元鹤接著道:「田大哥伸手在桌上一拍,道:『苗大侠,你动手吧,我死而无怨。』苗大侠嘿嘿一笑,道:『我何必杀你?一个人活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想当年我和胡一刀比武,大战数日,终於是他夫妇死了,我却活著。我心中一直难过,但后来想想,他夫妇恩爱不渝,同生同死,可比我独个儿活在世上好得多啦。嘿嘿,这张地图在你身边这许多年,你始终不知,却又亲手教还给我。我何必杀你?让你懊恼一辈子,那不是强得多麽?』说著拿起珠钗,大踏步出房。田大哥手边虽有弓箭刀剑,却那敢动手?」
  「田大哥唉声叹气,将死婴和宝刀都放在床上,回身闩上了门,喃喃的道:『一个人活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坐在床上,叫道:『兰啊兰,你为我失足,我为你失足,当真是何苦来?』接著嘿的一声,听得什麽东西戳入了肉里,他在床上挣了几挣,就此不动了。」
  「我吃了一惊,忙从床底钻将出来,只见他将羽箭插在自己心口,竟已气绝。各位,田大哥是自尽死的,并非旁人用箭射死。害死他的既不是陶子安,更不是胡斐,那是他自己。我跟陶胡二人绝无交情,犯不著给他们开脱。」
  「我见他死了,当下吹灭烛火,正想去拿宝刀,然后溜之大吉,陶世兄却已来到房外拍门,我只得躲回床底。以后的事,陶世兄都已说了。他拿了宝刀,逃到关外来。我在床底下憋了这老半天,难道是白挨的麽?加上我这位熊师弟跟饮马川向来有梁子,咱哥儿俩就跟著来啦。」
  他一番话说完,双手拍拍身上灰尘,拂了拂头顶,恰似刚从床底下钻出来一般,喝了两口茶,神情甚是轻松自得。

 

 


  八

  这些人你说一段,我说一段,凑在一起,众人心头疑团已解了大半,只是饥火上冲,茶越喝得多越是肚饿。
  陶百岁大声道:「现下话已说明白了,这柄刀确是田归农亲手交给我儿的,各位不得争夺了吧?」刘元鹤笑道:「田大哥交给陶世兄的,只是一只空铁盒。若是你要空盒,在下并无话说。宝刀却那有你的份?」殷吉道:「此刀该归我天龙南宗,再无疑问。」阮士中道:「当日田师兄未行授刀之礼,此刀仍属北宗。」众人越争声音越大。
  宝树忽然朗声道:「各位争夺此刀,为了何事?」众人一时哑口无言,竟然难以回答。
  宝树冷笑道:「先前各位只知此刀削铁如泥,锋利无比,还不知它关连著一个极大宝藏。现今有人说了出来,那更是人人眼红,个个起心。可是老和尚倒要请教:若无宝藏地图,单要此刀何用?」众人心头一凛,一齐望著苗若兰鬓边那只珠钗。
  苗若兰文秀柔弱,要取她头上珠钗,直是一举手之劳,只是人人想到她父亲威震天下,若是对她有丝毫冒犯亵渎,她父亲追究起来,谁人敢当?是以眼见那珠钗微微颤动,却无人敢先说话。
  刘元鹤向众人横眼一扫,脸露傲色,走到苗若兰面前,右手一探,突然将她鬓边的珠钗拔了下来。苗若兰又羞又怒,脸色苍白,退后了两步。众人见刘元鹤居然如此大胆,无不失色。
  刘元鹤道:「本人奉旨而行,怕他甚麽苗大侠,秧大侠?再说,那金面佛此刻是死是活,哼,哼,却也在未知之数呢。」[群豪齐问:「怎麽?」刘元鹤微微一笑,道:「眼下计来,那金面佛纵然尚在人世,十之八九,也已全身铐镣、落入天牢之中了。」
  苗若兰大吃一惊,登忘珠钗被夺之辱,只挂念著父亲的安危,忙问:「你……你说我爹爹怎麽了?」宝树也道:「请道其详。」
  刘元鹤想起上峰之时,被他在雪中横拖倒曳,狼狈不堪,但自己说起奉旨而行种种情由,宝树神色登变此时听他相询,更是得意,忍不住要将机密大事吐露出来,好在人前自占身分,於是问道:「宝树大师,在下先要问你一句,此间主人是谁?」
  群豪在山上半日,始终不知主人是谁,听刘元鹤此问,正合心意,一齐望著宝树,只听他笑道:「既然大夥儿都不隐瞒,老衲也不用卖那臭关子了。此间主人姓杜名希孟,是武林中一位响当当的脚色。」众人互相望了一眼,心中暗念:「杜希孟?杜希孟?」却都想不起此人是谁。宝树微微一笑,道:「这位杜老英雄自视甚高,等闲不与人交往,是以武功虽强,常人可不知他名头。然而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却个个对他极是钦慕。」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把众人都损了一下,言下之意,明是说众人实不足道。
  殷吉、阮士中等都感恼怒,但想苗人凤在那对联上称他为「希孟仁兄」,而自己确够不上与金面佛称兄道弟,宝树之言虽令人不快,却也无可辩驳。
  刘元鹤道:「咱们上山之时,此间的管家说道:『主人赴宁古塔相请金面佛,又派人前去邀请兴汉丐帮的范帮主。』这话可有点儿不尽不实。想那范帮主在河南开封府被擒,小弟也曾出了一点儿力气。」众人惊道:「范帮主被擒?」刘元鹤笑道:「这是御前侍卫总管赛大人亲自下的手。想那范帮主虽然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却也不必劳动赛总管的大驾啊。我们拿住范帮主,只是把他当作一片香饵,用来钓一条大大的金鳌。那金鳌嘛,自然是苗人凤啦。杜庄主要去邀苗人凤来对付甚麽雪山飞狐,其实那里邀得到?苗人凤这当儿定是去了北京,想要搭就范帮主。嘿嘿,赛总管在北京安排下天罗地网,专候苗人凤大驾光临。他若是不上这当,我们原是拿他没有法儿。他竟上京救人,这叫做啄木鸟啃黄莲树,自讨苦吃。」
  苗若兰与父亲相别之时,确是听父亲说有事赴京,嘱她先上雪峰,到杜家暂居。这时听刘元鹤如此说来,只怕父亲真是凶多吉少,不由得玉容失色。
  刘元鹤洋洋得意,说道:「咱们地图有了,宝刀也有了,去把李自成的宝藏发掘出来,献给圣上,这里人人少不了一个封妻荫子的功名。」他见有的人脸现喜色,有的确有犹豫之意,心知如陶百岁等人,把发财瞧得比升官更重,又道:「想那宝藏堆积如山,大夥儿顺手牵羊,取上一些,那就一世吃著不尽,有何不美?」众人轰然喝采,再无异议。
  田青文本来羞愧难当,独自躲在内室,听得厅上叫好之声不绝,知道已不在谈论她的丑事,当下悄悄出来,站在门边。
  刘元鹤在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慢慢从珠钗的凤嘴里穿了过去,依著当日所见苗人凤的手法,轻轻一拉一甩,凤投机括弹开,果然有个纸团掉了出来。众人都是「哦」的一声。刘元鹤打开纸团,摊在桌上。众人围拢去看。
  但见那纸薄如蝉翼,虽然年深日久,但因密藏珠钗之中,却是丝毫未损,纸上绘著一座笔立高耸的山峰,峰旁写著九个字道:「辽东乌兰山玉笔峰后」。
  宝树大叫:「啊哈,天下竟有这等巧事?咱们所在之处,就是乌兰山玉笔峰啊。」
  众人瞧那图上山峰之形,果真与这雪峰一般无异,上峰时所见崖边的三株古松,图上也画得清清楚楚,当下无不啧啧称异。
  宝树道:「此处庄上杜老英雄见闻广博,必是得知了宝藏的消息,是以特意在此建庄。否则此处气候酷寒,上下艰难,又何必费这麽大的事?」刘元鹤心中一急,忙道:「啊哟!那可不妙。他这庄子建造已久,还不早将宝藏搬得一乾二净?」宝树微笑道:「那也未必。刘大人你想,要是他已找到了宝藏所在,定然早就去了别地,决不会仍在此处居住。」刘元鹤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快到后山去。」
  宝树指著苗若兰道:「这位苗姑娘与庄上众人怎麽办?」刘元鹤转过身来,只见于管家等庄上佣仆,个个已走得不知去向。田青文从门后出来,说道:「不知怎的,庄上男男女女都躲了个乾乾净净。」刘元鹤抢过一柄单刀,走到苗若兰身前,说道:「咱们所说之事,她句句听在耳里,这祸根可留不得。」举起单刀,就要往她头顶砍落。
  突然间人影一闪,琴儿从椅背后跃出,抱住刘元鹤的手,狠命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刘元鹤出其不意,手腕一疼,当啷一响,单刀落地。琴儿大骂:「短命的恶贼,你敢伤了小姐一根毫毛,我家老爷上得山来,抽你的筋,剥你的皮,这里人人脱不了干系。」
  刘元鹤大怒,反手一拳,猛往琴儿脸上击去。熊元献伸出右臂,格开了他一拳,说道:「师哥,咱们寻宝要紧,不必多伤人命!」要知熊元献一生走镖,向来胆小怕事,谨慎稳重,不像他师兄做了皇帝侍卫,杀几个老百姓不当一回事,他听了琴儿之言,心想若是伤了苗若兰,万一她父亲逃脱罗网,那可大祸临头了。殷吉和他心意相同,也道:「刘师兄,咱们快去寻宝。」
  刘元鹤双目一瞪,指著苗若兰道:「这妞儿怎麽办?」
  宝树笑吟吟的走上两步,大袖微扬,已在苗若兰颈口「天突」与背心「神通」两穴上各点了一指。苗若兰全身酸软,瘫在椅上,心里又羞又急,却说不出话。琴儿只道他伤了小姐,横了心又抓住了和尚的手,要狠狠咬他一口。宝树让她抓住自己右手拉到口边,手指抖动,点了她鼻边「迎香」、口旁「地仓」两穴。琴儿身子一震,摔倒在地。
  田青文道:「苗家妹子坐在此处须不好看。」俯身托起她的身子,笑道:「真轻,倒似没生骨头。」走向东边厢房。
  那东厢房原是杜庄主款待宾客的所在,床帐几桌、一应起居之具齐备,陈设得甚是考究。田青文掩上了门,替苗若兰除去鞋袜外裳,只留下贴身小衣,将她裹在被中,垂下了罗帐。苗若兰自七八岁后,未在人前除过衣衫,眼前之人虽是女子,也已羞得满脸红晕。田青文望著她身子,笑道:「怕我瞧麽?妹子,你生得真美,连我也不禁动心呢。」抱了她衣衫走到厅上,道:「她衣衫都给我除下了,纵然时辰一过,穴道解了,也叫她走动不得。」群豪一齐大笑。
  宝树道:「咱们大家来瞧瞧,从这刀子之中,到底如何能寻到宝藏。」说著从怀中取出铁盒,打开盒盖,提刀在手,见刀鞘上除了刻得有字外,更无别样奇异之处。他一手持鞘,一手持柄,刷的一响,将刀拔了出来,只觉青光四射,寒气透骨,不禁机伶伶的打个冷战。众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他将宝刀放在桌上,众人围拢观看,见刀身一面光滑平整,另一面却雕镂著双龙抢珠的花纹。两条龙一大一小,形状既极丑陋,而且龙不像龙,蛇不像蛇,倒如两条毛虫,但所抢之珠却是一块红玉,宝光照人,的是珍物。
  曹云奇拿起刀来细看,道:「那有甚麽古怪?」宝树道:「这两条虫而必与宝藏有关,咱们到后山瞧瞧再说。给我!」说著伸手去接宝刀。曹云奇更不打话,回刀护身,急奔而出。宝树怒道:「你干甚麽?」追了出去。
  出得大门,只见曹云奇握刀向前急奔,宝树右手一扬,一颗铁念珠激飞而出,正中他右肩肩胛骨。曹云奇手臂酸麻,拿捏不住,擦的一声,宝刀落在雪地之中。宝树大踏步上前,拾起宝刀。曹云奇不敢再争,退在一旁,眼见宝树与刘元鹤一个持刀、一个持图,并肩向山后走去。这时馀人也都涌出大门,跟随在后。
  宝树笑道:「刘大人,适才老衲多有冒犯,请勿见怪。」刘元鹤见他陪笑谢罪,心中乐意,说道:「大师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日后还有借重之处。」宝树道:「不敢。」
  两人走了一阵,眼见山峰已无路可行,四顾尽是皑皑白雪,虽然明知宝藏是在这玉笔峰下,但偌大一座山峰,到处冰封雪冻,没留下丝毫痕迹,却到那里找去?若要把峰上冰雪铲除,即穷千百人之力,也非一年半载之功,何况今日铲了,明日又有大雪落下;想到杜希孟已在峰上住了几十年,必定日日夜夜苦心焦虑、千方百计的寻宝,至今未能成功,寻宝之事,自然大非易易。
  众人站在崖边东张西望,束手无策。田青文忽然指著峰下一条丘峦起伏的小小山脉,叫道:「你们瞧!」众人顺著她手指望去,未见有何异状。田青文道:「各位,看这山丘的模样,是否与军刀上的花纹相似?」
  众人给她一语提醒,细看那条山脉,但见一路从东北走向西南,另一路自正南向北,两路山脉相会之处,有一座形似圆墩的矮峰。宝树举起宝刀一看,再望山脉,见那山脉的去势位置,正与刀上所雕的双龙抢珠图一般无异,那圆峰正当刀上宝石的所在,不禁叫了出来:「不错,不错,宝藏定是在那圆峰之中。」刘元鹤道:「咱们快下去。」
  此时众人一意寻宝,倒也算得上齐心合力,不再互相猜疑加害。各人撕下衣襟裹在手上,拉著粗索慢慢溜下峰去。第一个溜下的是刘元鹤,最后一个是殷吉。他溜下后本想将绳索毁去,以免后患,但见众人都已去远,生怕寻到宝藏时没了自己的份,当下不敢停留,展开轻功向前疾追。
  自玉笔峰望将下来,那圆峰就在眼前,可是平地走去,路程却也不近,约莫有二十来里。众人轻功都好,不到半个时辰,已奔到圆峰之前。各人绕著那圆峰转来转去,找寻宝藏的所在。陶子安忽向左一指,叫道:「那是谁?」
  众人听他语声忽促,一齐望去,只见一条灰白色的人影在雪地中急驰而过,身法之快,实是难以形容,转眼之间,那白影已奔向玉笔峰而去。宝树失声道:「雪山飞狐!胡一刀之子,如此了得!」说话之间脸色灰暗,显是心有重忧。
  他正自沈思,忽听田青文尖声大叫,急忙转过头来,只见圆峰的坡上空了一个窟窿,田青文人形却已不见。
  陶子安与曹云奇一直都待在田青文身畔,见她突然失足陷落,不约而同的叫道:「青妹!」都欲跃入救援。陶百岁一把拉住儿子,喝道:「干甚麽?」陶子安不理,用力挣脱,与曹云奇一齐跳落。
  那知这窟窿其实甚浅,两人跳了下去,都压在田青文身上,三人齐惊呼。上面众人不禁好笑,伸手将三人拉了上来。
  宝树道:「只怕宝藏就在窟窿之中也未可知。田姑娘,在下面见到甚麽?」田青文抚摸身上撞著山石的痛处,怨道:「黑漆漆的甚麽也没瞧见。」宝树跃了下去,幌亮火摺,见那窟窿径不逾丈,里面都是极坚硬的岩石与冰雪,再无异状,只得纵身而上。
  猛听得周云阳与郑三娘两人纵声惊呼,先后陷入了东边和南边的雪中窟窿。阮士中与熊元献分别将两人拉起。看来这圆峰周围都是窟窿,众人只怕失足掉入极深极险的洞中,当下不敢乱走,都站在原地不动。
  宝树叹道:「杜庄主在玉笔峰一住数十年,不知宝藏所在。他无宝刀地图,茫无头绪,那也罢了。但咱们明知是在这圆丘之中,仍是无处著手,那更加算得无能了。」
  众人站得累了,各自散坐原地。肚中越来越饿,都是神困气沮。
  郑三娘伤处又痛了起来,咬著牙齿,伸手按住创口,一转头间,只见宝树手中刀上的宝石给雪光一映,更是晶莹美艳。她跟著丈夫走镖多年,见过不少珍异宝物,这时见那宝石光彩有些异样,心中一动,说道:「大师,请你借宝刀给我瞧瞧。」宝树心想:「她是女流之辈,腿上又受了伤,怕她何来?」当下将刀递了过去。郑三娘接刀细看,果见那宝石是反面嵌镶的。原来宝石两面有阴阳正反之分,有些高手匠人能将宝石雕琢得正反面一般无异,但在行家眼中,仍能分辨清楚。郑三娘道:「大师,这宝石反面朝上,只怕中间另有古怪。」宝树正自旁徨无计,一听此言,心道:「不管她说的是对是错,弄开来瞧瞧再说。」当下接过刀来,从身边取出一柄匕首,力透指尖,用匕首尖头在宝石下轻轻一挑,宝石离刀跳落。宝树拈起宝石,细看两面,并无特异之处,再向刀身上镶嵌宝石的凹窝儿一瞧,不禁失声叫道:「在这里了!」
  原来那窝儿之中,刻著一个箭头,指向东北偏北,箭头尽处有个小小的圆圈。宝树喜不自胜,心想这窝儿正中,当是圆峰之顶,一算距离远近,看准了方位,一步步走将过去,待走到所计之处,果然脚下松动,身子下落。他早有防备,双足著地,立即幌亮火摺,拨开冰雪,见前面是条长长的通道,当即向前走去。刘元鹤等也跟著跃下。
  火摺点不多久就熄了,可是那山洞盘旋曲折,接连转了几个弯,仍是未到尽头。
  曹云奇道:「我去折些枯枝。」他奔出山洞,抱了一大捆枯柴回来,打火点燃了一根火把。他为人卤莽,却也有一样好处,做事勇往直前,手执火把,当先而行。
  洞中到处是千年不化的尖冰,有些处所的冰条如刀剑般锋锐突出。陶百岁捧了一块大石,沿途击去阻路的冰尖。众人上山时各怀敌意,此时重宝在望,竟然同舟共济、相互扶持起来。
  又转了个弯,田青文忽然叫道:「咦!」指著曹云奇身前地下黄澄澄的一物。曹云奇俯身拾起,原来是一支金铸的小笔,笔身上刻著一个「安」字,就和田青文上峰之前手中所拿的一模一样。曹云奇疑云大起,回头对陶子安厉声说道:「嘿,原来你到这而来过啦!」陶子安道:「谁说我来过?你瞧一路上有没人行的痕迹?」曹云奇心想:「这山洞之中,确无人行足迹,那麽他这枚金笔又怎会掉在此处?」他心中想到何事,再也藏不住片刻,当即摊开手掌,露出黄金小笔,说道:「这不是你的麽?上面明明刻著你的名字!」
  陶子安一看,摇头道:「我从没见过。」曹云奇大怒,手掌一翻,抛笔在地,探手抓住陶子安衣襟,一口唾沫吐了过去,喝道:「还想赖!我明明见她拿著你送的笔儿。」
  这山洞中转身都不方便,陶子安那能闪避?这一口唾沫,正吐在他鼻子左侧。他大怒之下,右脚飞出,踢中曹云奇小腹,同时双手一招「燕归巢」,击中了对方胸口。曹云奇身子一震,抛下火把,右手还了一拳,砰的一声,打在陶子安脸上。火把熄灭,洞中一片漆黑,只听得两人吆喝怒骂,夹著砰砰蓬蓬之声。两人拳打脚踢,招招都击中对方,到后来扭成一团,滚在地下。
  众人又好气又好笑,齐声劝解。曹陶二人那里肯听?忽听田青文高声叫道:「那一个再不住手,我永不再跟他说话。」曹陶二人一怔,不由得松开了手,站起身来。
  只听熊元献在黑暗中细声细气的说道:「是我熊元献,找火把点火,两位可别喝错了醋,拳脚往在下身上招呼。」他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了火把,重又点燃。只见曹陶二人眼青鼻肿,呼呼喘气,四手握拳,怒目相视。
  田青文从怀里取出一枝黄金小笔,再拾起地下的小笔,向曹云奇道:「这两枝笔果真是一对儿,可谁跟你说是他给我的?」曹云奇无话可答,结结巴巴的道:「不是他给的,那你从那而来的?为甚麽笔上又有他名字?」
  陶百岁接过小笔,看了一眼,问曹云奇道:「你师父是田归农,你师祖是谁?」曹云奇一怔,道:「师祖?那是我师父的父亲,他老人家讳上安下豹。」陶百岁冷笑道:「是啊!田,他用甚麽暗器?」曹云奇道:「我……我没见过师祖。」陶百岁道:「你没见过,你阮师叔的武艺是田安豹亲手所授,你问问他。」
  曹云奇还没开口,阮士中已接口道:「云奇不用胡闹啦。这对黄金小笔,是你师祖爷所用的暗器。」曹云奇哑口无言,但心中疑惑丝毫不减。
  宝树道:「你们要争风打架,不妨请到外面去拼个死活。我们可是要寻宝。」
  熊元献高举火把当先领路,转过了弯去。这时洞穴愈来愈窄,众人须得弓身而行,有时头顶撞上了坚冰尖角,隐隐生疼,但想到重宝在望,也都不以为苦。
  行了一盏茶时分,前面已无去路,只见一块圆形巨岩叠在另一块圆岩上,两块巨岩封住了去路。两岩之间都是坚冰凝结。熊元献伸手一堆,巨岩纹丝不动,转过头来,问宝树道:「怎麽半?」宝树搔头不语。
  群豪之中以殷吉最有智计,他微一沈吟,说道:「两块圆石相叠,必可推动,只是给冰冻住了。」宝树喜道:「对,把冰融开就是。」熊元献便将火把凑近圆岩,去烧二岩之间的坚冰。曹云奇、周云阳等回到外面,又拾了些柴枝来加火。火焰越烧越大,冰化为水,只听得叮钉之声不绝,一块块碎冰落在地下。
  眼见二岩之间的坚冰已融去大半,宝树性急,双手在巨岩上运力一推,那岩石毫不动弹,再烧一阵,坚冰融去更多,宝树第二次再推时,那巨岩幌了几幌,竟慢慢转将过去,露出一道空隙,宛似个天造地设的石门一般。
  众人大喜,齐声欢呼起来。阮士中伸手相助,和宝树二人合力,将空隙推大。宝树从火堆里拾起一根柴枝,当先而入。众人各执火把,纷纷跟进。一踏进石门,一阵金光照射,人人眼花撩乱,凝神屏气,个个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原来里面竟是个极大的洞穴,四面堆满了金砖银块,珍珠宝石,不计其数。只是金银珠宝都隐在透明的坚冰之后。料想当年闯王的部属把金银珠宝藏入之后,浇上冷水。该地终年酷寒,坚冰不融,金珠就似藏在水晶之中一般。各人望著金银珠宝,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时洞中寂静无声。突然之间,欢呼之声大作。宝树、陶百岁等都扑到冰上,不知说甚麽好。
  忽然田青文惊呼:「有人!」指著壁内。火光照耀下果见有两个黑影,站在靠壁之处。
  众人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万想不到洞内竟会有人,难道洞穴另有入口之处?个人手执兵刃,不由自主的相互靠在一起。隔了好一会,只见两个黑影竟然一动也不动。宝树喝道:「是谁?」里面两人并不回答。
  众人见二人始终不动,心下惊疑更甚。宝树道:「是那一位前辈高人,请出来相见。」他喝声被洞穴四壁一激,反射回来,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的甚不好受,但那两人既不回答,亦不出来。
  宝树举起火把,走近几步,看清楚两个黑影是在一层坚冰之外,这一层冰就如一堵水晶墙般,将洞穴隔为前后两间。宝树大著胆子,逼近冰墙,见那两人情状怪异,始终不动,显是被点中了穴道。这时他那里还有忌惮,叫道:「大家随我来。」大踏步绕过冰墙,他右手提起单刀,左手举火把往两人脸上一照,不禁倒抽一口气。原来那二人早已死去多时,面目狰狞,脸上筋肉抽搐,异常可怖。
  郑三娘与田青文见是死人,都尖声惊呼出来。各人走近尸身,见那二人右手各执匕首,插在对方身上,一中前胸,一中小腹,自是相互杀死。
  阮士中看清楚一尸的面貌,突然拜伏在地,哭道:「恩师,原来你老人家在这里。」众人听他这般说,都是一惊,齐问:「怎麽?」「这二人是谁?」「是你师父?」「怎麽会死在这里?」
  阮士中抹了抹眼泪,指著那身材较矮的尸身道:「这位是我田恩师。云奇刚才拾到的黄金小笔,就是我恩师的。」
  众人见田安豹的容貌瞧来年纪不过四十,比阮士中还要年轻,初时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随即恍然。这两具尸体其实死去已数十年,只是洞中严寒,尸身不腐,竟似死去不过数天一般。
  曹云奇指著另一具尸体道:「师叔,此人是谁?他怎敢害死咱们师祖爷?」说著向那尸体踢了一脚。众人见这尸体身形高瘦,四肢长大,都已猜到了八九分。
  阮士中道:「他就是金面佛的父亲,我从小叫他苗爷。他与我恩师素来交好,有一年结伴同去关外,当时我们不知为了何事,但见他二人兴高采烈,欢欢喜喜而去,可是从此不见归来。武林中朋友后来传言,说道他们两位为辽东大豪胡一刀所害,所以金面佛与田师兄他们才大举向胡一刀寻仇,那知道苗……苗,这姓苗的财迷心窍,见到洞中珍宝,竟向我恩师下了毒手。」说著也向那尸身腿上踢了一脚。那苗田二人死后,全身冻得僵硬,阮士中一脚踢去,尸身仍是挺立不倒,他自己足尖却碰得隐隐生疼。
  众人心想:「谁知不是你师父财迷心窍,先下毒手呢?」
  阮士中伸手去推那姓苗的尸身,想将他推离师父。但苗田二人这样纠缠著已达数十年,手连刀,刀连身,坚冰凝结,却那里推得开?
  陶百岁叹了口气,道:「当年胡一刀托人向苗大侠和田归农说道,他知道苗田两家上代的死因,不过这两人死得太也不够体面,他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看。现下咱们亲眼目睹,他这话果然不错。如此说来,胡一刀必是曾经来过此间,但他见了宝藏,却不掘取,实不知何故。」
  田青文忽道:「我今日遇上一事,很是奇怪。」阮士中道:「甚麽?」田青文道:「咱们今日早晨追赶他……他……」说著嘴唇向陶子安一努,脸上微现红晕,续道:「师叔你们赶在前头,我落在后面……」曹云奇忍耐不住,喝道:「你骑的马最好,怎麽反而落在后面?你……你……就是不肯跟这姓陶的动手。田青文向他瞧也不瞧,幽幽的道:「你害了我一世,要再怎样折麽我,也只好由得你。陶子安是我丈夫,我对他不起。他虽然不能再要我,可是除了他之外,我心里决不能再有旁人。」
  陶子安大声叫道:「我当然要你,青妹,我当然要你。陶百岁与曹云奇齐声怒喝,一个道:「你要这贱人?我可不要她作儿媳妇。」一个道:「你有本事就先杀了我。」两人同时高声大叫,洞中回音又大,混在一起,竟听不出他二人说些甚麽。
  田青文眼见地下,待他们叫声停歇,轻轻道:「你虽然要我,可是,我怎麽还有脸再来跟你?出洞之后,你永远别再见我了。」陶子安急道:「不,不,青妹,都是他不好。他欺侮你,折磨你,我跟他拼了。」提起单刀,直奔曹云奇。
  刘元鹤挡在他身前,叫道:「你们争风吃醋,到外面去打。」左掌虚扬,右手一伸,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扭,夺下了他手中单刀,抛在地下。那一边曹云奇暴跳不已,也给殷吉拦著。馀人见田青文以退为进,将陶曹二人耍得服服贴贴,心中都是暗暗好笑。
  宝树道:「田姑娘,你爱嫁谁就嫁谁,总不能嫁我这和尚。所以老和尚只问你,你今日早晨遇见了甚麽怪事。」
  众人哈哈大笑,田青文也是噗哧一笑,道:「我的马儿走得慢,赶不上师叔他们,正行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从后面驰来。马上的乘客手里拿著一个大葫芦,仰脖子就著葫芦嘴喝酒。我见他满脸络腮胡子,在马上醉得摇摇幌幌,还是咕噜咕噜的大喝,不禁笑了一声。他转过头来,问道:『你是田归农的女儿,是不是?』我道:『是啊,尊驾是谁?』他说道:『这个给你!』手指一弹,将这黄金小笔弹了过来,从我脸旁擦过,打落了我的耳环。我吃了一惊,他却纵马走了。我心下一直在嘀咕,不知他为甚麽给我这枝小笔。」
  宝树问道:「你认得此人麽?」田青文点点头,轻声道:「就是那个雪山飞狐胡斐。他给我小笔之时,我自然不认得他,他后来上得山来,与苗家妹子说话,我认出了他的声音,再在板壁缝中一张,果然是他。」曹云奇醋心又起,问道:「这小笔既是师祖爷的,那胡斐从何处得来?他给你干麽?」
  田青文对别人说话温言软语,但一听曹云奇说话,立时有不愉之色,全不理睬。
  刘元鹤道:「那胡一刀既曾来过此间,定是在地下拾到,或在田安豹身上得到此笔。只是他死时胡斐生下不过几天,怎能将小笔留传给他?」熊元献道:「说不定他将小笔留在家中,后来胡斐年长,回到故居,自然在父亲的遗物中寻著了。」阮士中点头道:「那也未始不可。这小笔中空,笔头可以旋下,青文。你瞧瞧笔里有何物事。」
  田青文先将洞穴中拾到的小笔旋下笔头,笔内空无一物,再将湖斐掷来的小笔笔头旋下,只见笔管内藏著一个小小纸卷。众人一齐围拢,均想若无阮士中在此,实不易想到这暗器打造得如此精巧,笔管内居然还可藏物。
  只见田青文摊开纸卷,纸上写著十六个字,道:「天龙诸公,驾临辽东,来时乘马,归时御风。」纸角下画著一只背上生翅膀的狐狸,这十六字正是雪山飞狐的手笔。
  阮士中脸色一沉,道:「嘿,也未必如此!」他话是这麽说,但想到胡斐的本领,又想到他对天龙门人的行踪知道得清清楚楚,却也不禁栗栗自危。曹云奇道:「师叔,甚麽叫『归时御风』?」阮士中道:「哼,他说咱们都要死在辽东,变成他乡之鬼,魂魄飘飘荡荡的乘风回去。」曹云奇骂道:「操他奶奶的熊!」
  天龙门诸人瞧著那小柬,各自沈思。宝树、陶百岁、刘元鹤等诸人,目光却早转到四下里的金银珠宝之上。宝树取过一柄单刀,就往冰上砍去,他砍了几刀,斩开坚冰,捧了一把金珠在手,哈哈大笑。火光照耀之下,他手中金珠发出奇幻夺目的光采。众人一见,胸中热血上涌,各取兵刃,砍冰取宝。但砍了一阵,刀剑卷口,渐渐不利便了。原来众人自用的兵刃都已在峰顶被左右双僮削断,这时携带的是从杜家庄上顺手取来,并非精选的利器。各人取到珍宝,不住手的塞入衣囊,愈取的多,愈是心热,但刀剑渐钝,却是越砍越慢。
  田青文道:「咱们去拾些柴来,融冰取宝!」众人轰然叫好。此事原该早就想到,但一见宝树珍宝在手,人人迫不及待的挥刀挺剑砍冰。可是众人虽然齐声附和田青文的说话,却没一人移步去取柴。原来人人都怕自己一出去,别人多取了珍宝。
  宝树向众人横目而顾,说道:「天龙门周世兄、饮马川陶世兄、镖局子的熊镖头,你们三位出去捡柴。我们在这里留下的,一齐罢手休息,谁也不许私自取宝。」周陶熊三人虽将信将疑,但怕宝树用强,只得出洞去捡拾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