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
   —古龙
第四十九章 水月楼之宴

  萧十一郎!请客的人居然是萧十一郎。
  大宗的主人约了连城壁在这里相见,他居然也在这里请客。
  这是巧合?还是他故意安排的?
  他明明知道江湖豪杰们,十个人中至少有九个是他的对头,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大开盛宴,把他的时头们全都请来?
  风四娘已怔住。
  史秋山却再也不睬她了,轻摇着折扇,一下子就跳了过去。
  霍无病和王猛也跳了过去。
  船头上的人立刻有一半迎了上来,史秋山的交友本来就很广泛。
  萧十一郎,他的人在哪里?为什么还没有出来迎客?
  凤四娘现在就已开始后悔了,她实在应该跟着上去看看的。
  沈壁君已从后悄走过米,悄悄地问道:“你认得那个姓史的?”
  风四娘道:“嗯。”
  沈壁君道:“他是不是也认出了你?”
  风四娘道:“好像是的。”
  沈壁君迟疑着,又问道:“你想他会下会是故意在开你的阮笑?”
  风四娘板着脸道:“他还不敢。”
  沈壁君道:“那么,在上面请客的人,难道真的是萧……”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你在这里替我把风,我从后面爬到船篷上去看看。”
  水月搂不但远比这条船大,也比这条船高。
  风四娘伏在船篷上,还是看不见楼船上的动静,可是楼下的船舱,和甲板上的人,她总算是看清楚了。
  三十个人里面,她至少认得十四五个。
  一个枯瘦矮小的白发老者,正在和霍无病陪着笑寒喧。
  风四娘认得他,正是南派形意门的学门人,“苍猿”侯一元。
  这个人虽不能算是顶尖高子,在江湖中的辈份却很高。
  可是看他现在的表情,对霍无病反而显得很尊敬。
  霍无病的来历,风四娘却没有想起来。
  “霍先生的大名,老朽早已久仰得很。”候一元正在陪着笑道:“只可惜老朽无缘,十余年来,竟始终未能见到霍先生一面。”
  霍无病冷冷道:“这十五年来,江沏中能见到我的人本就不多,”侯一元道:“难道霍先生的踪迹,早已有十五年未人江湖?”
  霍无病点点头,道:“因为我被独臂鹰王一掌,打得在床上躺了十五年。”
  风四娘几乎跳了起来。
  她终于想起这个人的来历了。
  昔年“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中州大侠赵无极有个叫霍无刚的师弟,据说武功也很高,可是刚出道没多久,就忽然下落不明。
  这霍无病,想必就是霍无刚。
  赵无极是在争夺“割鹿刀”的一役中,死在萧十一郎手里的。
  因为这位“大侠”只不过是个徒有侠名的伪君子而已。
  霍无病忽然出现,是不是想为他师兄复仇来的?
  独臂鹰王虽也是护送割鹿刀入关的四大高手之一,其实却只不过是被赵无极利用的工具,死得也很凄惨。
  这其中的曲折,霍无病是不是知道,——能真正明了江湖中恩怨的人,世上只怕还没有儿个。
  就连侯一元这样的老江湖,都在无意中踩了霍无病的痛脚。
  风四娘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也可以想像到现在他的脸一定很红。
  他当然没法子再跟霍无病聊下去,正想找个机会溜之大吉。
  谁知王猛却拉住了他,道:“船舱里有酒有肉,大伙儿为什么不进去吃喝,反而站在这里喝风。”
  ——这正是风四娘也想问的话。
  侯一元却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对王猛,他显然没有对霍
  无病那么客气。
  他毕竟也是一派宗住的身份,总不能随便被个人拉住,就乖乖地有问必答。
  王猛虽猛,却不笨,居然也看出了他的冷淡,忽然瞪起了眼,道:“你只认得霍大哥,难道就不认得我?”
  侯一元翻了翻白眼,冷冷道:“你是谁?”
  王猛道:“我姓王,叫王猛,我也知道这名字你一定没听说过,因为我本来是个和尚。”
  侯一元道:“哦?”
  王猛道:“我是被少林寺赶出来的。”
  侯一元冷笑。
  王猛忽然伸出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少林寺里面,那个几乎把罗汉堂拆了的莽和尚,也就是那个被他们打了一百八十棍,还没有打死的铁和尚。”
  侯一元的脸色变了。
  看来他又踩错了一脚,虽然没有踩到别人,却踢到一块石头,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无论谁一脚踢在这块石头上,就算脚还没有破,也得疼上半天。
  一身横练,连少林家法部没有打断他半根骨人的铁和尚。
  他当然是听见过的,风四娘也听见过。
  ——这个蛮牛般的莽和尚,突然闯到这里来,也是为了对付萧十一郎?
  这次俟一元不等王猛再问,已叹息着道:“那船舱里并不是人人都能进去的。”
  王猛道:“难道你们不是萧十一郎请来的客人?”
  侯一元迟疑着,苦笑道:“客人也有很多种,因为每个人的来意都不同。”
  王猛道,“既然你们都是他的客人,为什么不能进去?”
  候一元迟疑着,苦笑道:“客人也有很多种,因为每个人的来意都不同。”
  王埂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侯一元道:“我是来作客的。”
  王猛道,“作客的反而不能进去,要什么人才能进去?”
  侯一元道:“来杀他的人。”
  王猛怔了怔,道:“只有来杀他的人,才能进去喝酒?”
  侯一元道:“不错。”
  王猛道:“这是谁说的?”
  侯一元道:“他自己说的。”
  王猛突然大笑,道:“好!好一个萧十一郎,果然是个好小子……”他大笑着转过身,迈开大步,就往船舱里闯。
  史秋山猛一把拉住了他。
  王猛皱眉道,“我们不是来杀他的?”
  史秋山道:“至少现在还不到时候。”
  王猛道:“所以我现在不能进去喝酒?”
  史秋山道:“外面有这么多朋友,你一个人进去有什么意思?”
  王猛虽然满脸不情愿的样子,却并没有再往里面闯。
  史秋山说的话,他居然很服气。
  只不过他嘴里还在嘀咕:“来来他的人才能进去喝酒,好,好小子……你若不是真的有种,就一定是混蛋加八级。”
  萧十一郎,你究竟是个好小子,还是个混蛋呢?
  风四娘也在问自己。
  这句话她也不知道问过自己多少次了,每次她在问的时候,心里总是又甜又苦。
  船楼下忽然传出一阵咳嗽声,原来船舱里并不是没有人。
  一个人正坐在里面喝酒,也许是因为喝得太快,所以在咳嗽。
  ——只有来杀他的人,才能进去喝酒。
  这个人无疑是来杀他的。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来杀萧十一郎,而且居然敢承认。
  风四娘当然想看看这个人。
  她看不见。
  这人背对着窗户,始终没有回头。凤四娘只看见他身上穿着的,是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上面好像还有个补钉。
  可是他的神情却很悠闲,正剥了个螃蟹的钳子,蘸着醋下酒。
  他究竟是谁?
  无论谁穿着这样一身破衣服,等着要杀萧十一郎,居然还能有这种闲情逸致,这个人却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船头上找不到萧十一郎,船舱里也看不到萧十一郎。
  他的人呢?
  风四娘从篷上溜下来,就看见了沈壁君一双充满了焦虑的眼睛。
  “你有没有看见他?”
  风四媳摇摇头,道:“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在那条船上。”
  沈壁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因为那种事只有他做得出。”
  沈壁君又问:“什么事?”
  风四娘苦笑逍:“他请了三四十个人来,却只让来杀他的人进去喝酒。”
  沈壁君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样做?”
  风四娘道:“谁知道他为什么,这个人做的事,别人就算打破头,也猜不透。”
  其实她并不是真的不知道。
  萧十一郎这样做,只不过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想杀他。
  他想看看有几个人敢承认。
  萧十一郎做的事,只有风四娘了解,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萧十一郎。
  可是她不愿说出来。
  尤其是在沈壁君面前,她更不能说出来。
  她希望沈壁君能比她更了解萧十一郎。
  船搂上又有丝竹声传下来,沈壁君抬起头痴痴地看着那发亮的窗子,眼神又变得很奇怪。
  风四娘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在楼上?
  ——是不是有很多人在陪着他?
  ——是谁在陪着他?
  爱情为什么总是会使人变得猜疑妒忌?
  风四娘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道:“我想到那条船上去看
  沈壁君道:“可是……史秋山岂非已经认出了你?”
  风四娘道:“他既然已认出了我,我又何必再避着他。,沈壁君没有再说话。
  风四娘的做法,她总是不大同意的,却又偏偏没法子反驳。
  她们本是两个绝不相同的女人。
  她们的性格不同,对同一件事,往往会有两种绝不相同的看法。
  在风四娘的生命里,从来也没有“逃避”这两个字,可是沈壁君……
  沈壁君忽然道:“我也去。”
  风四娘道:“你?”
  沈壁君道:“你既然能去,我也能去。”
  风四娘吃惊地看着她,眼睛里却又带着欣慰的笑意。
  沈壁君的确变了。
  她好像已多了样以前她最缺少的东西——勇气。
  这莫非正是每个人都需要的?
  “我们去。”风四娘拉起了她的手:“我能去的地方,你当然也能去。”
  凤四娘跳上了船头。
  沈壁君也并没有落后。
  她的轻功居然很不错,家传的暗器手法更高妙,可是她跟别人交手,很少有不败的时候。
  这不是也因为她以前太缺少勇气?
  一个人若是缺少了勇气,就好像莱里没有盐一样,无论
  他是什么莱,都不能摆上桌子。
  两个船娘打扮的女人,忽然以很好的轻动身法跳到船上,大家当然都难免要吃一惊。
  风四娘根本不理他们。
  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常常能将别人都当做死人。
  她只向史秋山招了招手。
  史秋山立刻摇着折扇走过来,他一走过来,别人的眼睛就转过去了。
  史秋山认得的女人,还是少惹他好。
  他这人本来就已够要命的了,何况他身旁还有个打不死的铁和尚。
  史秋山道:“你果然来了。”
  风四娘道:“嗯。”
  史秋山笑了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风四娘道,“哦?”
  史秋山道:“无论准想要用易容来瞒过老朋友部不容易。”
  风四娘道:“尤其是像你这样的老朋友。”
  史秋山笑得更愉快。
  风四娘道:“所以你早就认出了我?”
  史秋山点点头,忽然又道:“可是我也有件事想不通。”
  风四娘道:“你说。”
  史秋山声音很低,道:“萧十一郎在这里,你怎么会不知道?”
  风四娘沉下脸,冷冷道:“萧十一郎在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我又不是他的娘。”
  史秋山又笑了。
  风四娘道:“你是干什么来的,我也管不着。”
  史秋山笑道:“你也不是我的娘。”
  风四娘道:“我只不过要你替我做件事。”
  臾秋山道:“请吩咐,”风四娘道:“我要你陪着我,我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史秋山看着她,好像觉得很意外,又好像觉得很愉快。
  风四娘瞪了他一眼,悄俏道:“我只不过要你替我掩护一下而已,你少动歪脑筋。”
  史秋山眼珠转了转,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找我不会有什么好事的。”他一双钉子般的小眼睛,忽然又盯住了风四娘身后的沈壁君:“她是谁?”
  “你管不着。”风四娘道:“我只问你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史秋山道:“我不肯行不行?”
  风四娘道:“不行。”
  史秋山苦笑道:“既然不行,你又何必问我。”
  风四娘也笑了,展颜笑道:“那么你就先陪我到那边去看看。”
  史秋山道:“看什么?”
  风四娘道:“看看坐在里面喝酒的那个人是谁?”
  史秋山道:“你看不出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史秋山道:“出为他脸上还盖着个盖孔”脸上盖着盖子,当然就是面具。
  只不过他的面具实在不像是个面具,就像是个盖子。
  因为这面具竟是平的,既没有脸的轮廓,也没有眼鼻五官,只有两个洞。
  洞里有一双发亮的眼睛。
  他的神情本来很悠闲潇洒,可是戴上个这样的面具,就变得说不出的诡秘。
  风四娘道:“你也看不出他是谁?”
  史秋山摇摇头,苦笑道:“他用的这法子,实在比易容术有效得多,就算他的老婆来了,一定也认不出他的。”
  风四娘皱眉道:“他既然有胆子敢来杀萧十一郎,为什么不敢见人?”
  史秋山道:“这句话你应该问他的,问出来再告诉我。”
  风四娘道:“萧十一郎呢?”
  史秋山道:“这句话你就该去问萧十一郎了,我也……”他的声音忽然停顿,眼睛里忽然盯住了船舱里的楼梯。
  一个人正在从楼上凛凛然走下来。
  一个豹子般精悍,骏马般神气,蜂鸟般灵活,却又像狼一般孤独的人。
  他身上穿着件很宽大的黑丝软袍,用一根丝带系住,上面斜插着一柄刀。
  割鹿刀!萧十一郎终于出现了。
  纵然是在人群里,他看来还是那么孤独寂寞,甚至还显得很疲倦。
  可是他一双眼睛却像是天目山头的两潭寒水一样又黑、又深、又冷、又亮。
  没有人能找得出适当的话,来形容他这双眼睛。
  没有看过他这双眼睛的人,甚至述想都无法想像。
  只要一看到这双眼睛,风四娘心里就会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是酣?是酸?是苦?
  别人既不能了解,她自己也分辨不出。
  沈壁君呢?
  看见了萧十一郎,沈壁君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她们痴痴地站着,既没有呼唤,也没有冲进去。
  因为她们两个谁也不愿先叫出来,谁也不愿首先表现得太激动。
  因为他们是女人,是已跌人爱情中的女人。
  女人的心,岂非本来就是微妙的。
  何况,旁边还有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
  萧十一郎却没有看她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外面有这么样两个人。
  他正看着那脸上戴着盖子的青衣人,忽然道:“你是来杀我的?”
  青衣人点点头。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在搂上?”
  青衣人道:“嗯。”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上去动手?”
  青衣人道:“我不急。”
  萧十一郎也点点头道:“杀人的确是件不能着急的事。”
  青衣人道:“所以我杀人从不急。”
  萧十一郎道:“看来你好像很懂得杀人。”
  青衣人冷冷道,“我若不懂杀人,怎么能来杀你?”
  萧十一郎笑了。
  可是他的眼睛却更冷、更亮,盯着这青衣人,道:“你这面具做得好像不高明。”
  青衣人道:“虽然不高明,却很有用。”
  萧十一郎道:“你既然有胆子敢来杀我,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青衣人道:“因为我是来杀人的,不是来见人的。”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极了。”
  青衣人道:“有哪点好?”
  萧十一郎道:“你是个有趣的人,我并不是常常都能遇见你这种人来杀我的。”他的眼睛里光芒闪动,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世上无趣的人大多了,无胆的人更多。”
  青衣人道:“无胆的人。”
  萧十一郎道:“我至少准备了四十个人的酒菜,想不到只有你一个人敢进来。”
  青衣人道:“也许别人并不想杀你,”萧十一郎冷笑道:“也许别人想杀我,却不敢光明正大地进来,只想躲在暗中,鬼鬼祟祟地用冷箭伤人。”
  这句话刚说完,外面已有个人冲了进来,黑铁般的胸,钢针般的胡子。
  “我叫王猛。”他平常说话就像大叫,“王八蛋的王,猛龙过江的猛。”
  萧十一郎看着他,目中露出笑意,道:“你是来杀我的?”
  王猛道:“就算我本来不想杀你,现在也非杀不可。”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王猛道:“因为我受不了你这种鸟气。”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极了,想不到又来了个有趣的人。”
  只听外面有人在冷笑:“有趣的人虽多,无趣的人却只有我一个。”
  “谁?”
  “我。”
  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面色蜡黄,全无表情,当然就是霍无病。
  萧十一郎道:“你这人很无趣?”
  霍无病脸上还是这一点表情都没有。
  萧十一郎叹道:“你这人看来的确不像有趣的样子。”
  霍无病忽然道:“来杀你的人虽多,真正能杀了你的却必定只有一个。”
  萧十一郎道:“有道理。”
  霍无病道:“你若知道自己迟早会死在这个人手里,又怎会觉得他有趣?”
  萧十一郎道:“这个人就是你?”
  霍无病冷冷道:“这个人一定是我。”
  萧十一郎又笑了。
  霍无病道:“但是我出手杀你之前,却先要替你杀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霍无病道,“因为你已替我杀了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谁?”
  霍无病道:“独臂鹰王!”
  萧十一郎道:“我若说他并不是死在我手里的呢?”
  霍无病道:“无论如何,他总是因你而死的。”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杀一个人?”
  霍无病道:“不错。”
  萧十一郎道:“杀谁?”
  霍无病道:“随便你要杀谁都行。”
  萧十一郎叹道:“看来你倒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霍无病冷笑。
  萧十一郎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霍无病道:“也随便你。”
  萧十一郎道:“你也不急?”
  霍无病道:“我已等了多年,又何妨再多等几日。”
  萧十一郎道:“能不能等到月圆之后?”
  霍无病道:“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月圆之后?”
  萧十一郎微笑道:“若连西湖的秋月都没有看过,就死在西湖,人生岂非大无趣?”
  霍无病道:“今夜秋月将圆。”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用不着等多久。”
  霍无病道:“我等。”
  王猛道:“只要这虽有酒,就算再多等几天也没关系。”
  萧十一郎又大笑,道:“好,将酒来。”
  酒来了。
  王猛快饮二杯,忽然拍案道:“既然有酒,不可无肉。”
  有肉。
  青衣人忽然也一拍桌子,道:“既然有酒,不可无歌。”
  船楼上立刻有丝竹声起,一个人曼声而歌:“日日金杯引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莫教青春不再。”
  歌声清妙,充满了欢乐,又充满了悲伤。
  有欢乐,就有悲伤。
  人生本就如此。
  萧十一郎仰面大笑:“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对酒当歌,死便无憾。”
  楼上管弦声急。
  萧十一郎忽然抽刀而起,随拍而舞。
  一时间只见刀光霍霍,如飞凤游龙,哪里还能看得见他的人。
  船头上的人都已看得痴了,最痴的是谁?
  沈壁君?
  风四娘?
  最痴的若不是她,她怎会热泪盈眶?
  ——他居然还没有看见我。
  ——史秋山能认出我来,他为什么不能?
  ——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有我们这样两个人?
  ——是不是因为他从不注意别的女人?
  她心里又欣慰,又失望,竟已忘了问自己,为什么不去见他?
  风四娘不不是这么样的女人。
  凤四娘也变了。
  是不是从那天晚上之后才改变的?
  是不是因为经过了那难忘的一夜后,她寸变成个真正的女人?
  闪动的刀光.使目光也变得黯谈了。
  刀光照在她脸上。
  她竟没有发现,沈壁君正在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
  看着她眼睛里的甜蜜和酸楚,欢慰与感伤。
  ——沈壁君心里又在想什么?
  忽然间,一声龙吟,飞入九霄。
  月色又恢复了明亮。
  刀已入鞘。
  萧十一郎举杯在手,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王猛却已满头大汗,汗透重衣。
  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更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法。
  ——那真的只不过是一把刀?
  ——那真的只不过是一个人在舞刀?
  王猛一抱抓起桌上的金樽,对着嘴喝下去,长长吐出气,才发现对面已少了一个人。
  那神秘的青友人已不见了。
  霍元病蜡黄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却悄悄地捺了擦汗。
  王猛看着他,指了指对面的空位。
  霍无病摇摇头。
  谁也没有看见这青友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从什么地方走的,船在湖心,他能走到哪里去?
  也不知是谁忽然叫了起来:“你们看那条船。”
  那条船就是风四娘她们摇来的渡般,本来用绳子系在大船上。
  ——风四娘虽然粗心大意,沈壁君却是个很仔细的人,她来的时候,也将渡船的绳缆带了过来,系在水月楼的拦杆上。
  现在绳子竟被割断了,渡船正慢慢地向湖岸边荡了过去。
  “那小子一定在船上。”
  “我去找他。”
  “找他干什么?’“我要看看这位虎头蛇尾的仁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五十章 白衣客与悲歌

  船舱里没有人说话。
  船头上也没有人开口。
  绝没有!这声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声音是从湖上来的。
  湖上水波粼粼,秋月高挂天畔,人在哪里?
  在远处。
  四十丈外,有一盏孤灯,一时孤舟,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
  人虽在远处,可是他说话的声音,却好像就在你的耳边。
  能以内力将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并不能算是件十分奇怪的事。
  奇怪的是,萧十一郎在这里说话,他居然也能听见,而且听得很清楚。
  这人是谁。
  大家还没有看清楚。
  这一叶孤舟就像是一片浮萍,来得很慢很慢……
  萧十一郎也已看见了这湖上的孤舟,舟上的人影。
  他忽然笑了笑,道:“你来了,我也不能醉?”
  声音听来并不大,却一定也传送得很远。
  回答只有两个字:“不能。”
  “为什么了”“有客自远方来,主人怎能醉?”
  “远方是何方?”
  “虚无缥渺间,云深不知处。”
  萧十一郎没有再问下去,因为孤舟已近了,灯光已近了。
  他已看见了灯下的人。
  一个白衣人,幽灵般的白衣人,手里还挑着条白幡。
  是不是招魂的白幡?
  他要来招的,是谁的魂魄?
  那一时孤舟居然也是白的,仿佛正在缓缓地往下沉。
  站在最前面的章横一张脸忽然扭曲,忽然失声大叫了起来:“鬼……来的不是人!是鬼!”
  他一步步向后退,突然倒下。
  这纵横太湖的水上豪杰,竟被吓得晕了过去。
  没有人去扶他。
  每个人都已僵在那里,每个人手里都捏着把冷汗,连指尖部已冰冷。
  现在大家才看清是,这白衣人坐来的船,竟然是条纸船。
  在人死七期,用来焚化给死人的那种纸船。
  风四娘脸色也变了。
  “……来的不是人,是鬼!”
  若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怎么会用这样一条纸船渡湖?
  “虚无缥渺间,云深不知处。”
  莫非他真的是阴冥鬼域,九幽地府?
  这世上真的有鬼?风四娘不信。
  她从不相信这种虚妄荒诞的事,她一向是个很有理智的女人。
  她只相信一件事。
  ——无论“他”是人是鬼,都一定很可怕。
  ——无论他来自什么地方,都很可能是来杀萧十一郎的。
  秋夜的清风很轻。
  一阵清凤,轻轻地吹过水波,那条纸船终于完全沉了卜可是船上的人井没有沉下去。
  人已到了水月楼。
  水月楼头灯光辉煌,在辉煌明亮的灯光下,大家才看清了这个人。
  他并不太高,也并不太矮,头发已白了,却没有胡子。
  他的脸也是苍白的,就像是刚被人打过一拳,又像是刚得过某种奇怪的病症,眼睛、鼻子、嘴,都已有些歪斜,似已离开了原来的部位,又像是戴着个制作拙劣的面具。
  这样一张脸,本该是很滑稽的脸。
  可是无论谁看见他,都绝不会觉得有一点点可笑的意思,只会觉得发冷。
  从心里一直冷到脚底。
  这是因为他的眼睛。
  他有眼睛,可是没有眼珠子,也没有眼白,他的眼睛竟是黄的。
  完完全全都是黄的,就好像有人挖出了他的眼睛,再用黄金填满。
  ——有谁看过这么样一双眼睛?
  ——若有人看过,我保证那人一定水生也不会忘记。
  他手里拿着的,倒不是招魂的白幡,而是个卖卜的布招。
  上面有八个字:“上洞苍冥,下澈九幽。”
  原来他是个卖卜瞎子。
  每个人都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人,不是鬼。
  可是大家却忘了一件事。
  ——这世上有些人比鬼还可怕得多。
  萧十一郎又坐下。
  这瞎子无论是不是真的瞎子,至少绝不是个普通的瞎子。
  一个瞎子若是坐着条死人用的纸船来找你,他找你当然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你当然用不着站在外面迎接他。
  何况,只要能坐着的时候,萧十一郎总是很少站着的。
  瞎子已慢慢地走过来,并没有用布招上的那根竹竿点地。
  但他却无疑是个真的瞎子。
  瞎子总有些跟平常人不同的特点,萧十一郎能看得出。
  ——他既然是个瞎子,怎么能自己走过来?
  ——是不是因为船舱里明亮的灯光,他能感觉得到。
  ——瞎于的感觉,莫非也总是要比平常人敏锐些。
  船头上的人,都慢慢地避开,让出了一条路。
  瞎子走得很慢,步子却很稳,既没有开口问别人路,更没有要人扶持。
  他穿过人群时,就像是个不可一世的帝王,穿过伏拜在他
  脚下的臣属。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他这么骄做的瞎子,就算他还有眼睛,也一定不会将这些人看在眼里。
  假如他还有眼睛能看,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能叫他看在眼里的人。
  他这一生中,想必有很多能让他自己觉得骄做的事。
  那究竟是些什么事?
  一个人的生命中,若是已有过很多足以自傲的事,别人非但能看得出,一定也听说过的。
  一个行动像他这么怪异,武功像他这么高明的人,别人更不会不知道。
  江湖中人的眼睛,就像是鹰,鼻子就像是猎犬。
  船头上这些人,全都是老江湖了,却没有一个认得他。
  连风四娘都没有见过他。
  可是她心里却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
  不管这瞎于是什么人,不管他是为什么而来的。
  他带来的却只有死亡和灾祸。
  船舱的门外,悬着四盏宫灯。
  瞎子已走到灯下。
  萧十一郎忽然道:“站住。”
  瞎子就站住,站得笔直。
  纵然在这么明亮的灯光下,他全身上下还是看不出有一点灰尘污垢。
  萧十一郎,也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干净的瞎子。
  瞎子在等着他开口。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瞎于摇摇头。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是谁?”
  瞎子又摇摇头。
  萧十一郎道:“那么你就不该来的。”
  睛子道:“我已来了。”
  萧十一郎道,“来干什么?”
  瞎予道:“我是个瞎子。”
  萧十一郎道:“我看得出。”
  瞎子道,“瞎子总能听见很多别人听不见的事。”
  萧十一郎道:“你听见了什么?”
  瞎子道:“歌声。”
  萧十一一郎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是西湖?”
  瞎子点头。
  萧十一郎道:“这里到处都有歌声。”
  瞎子道:“但是我刚才听见的歌声却不同。”
  萧十一郎道:“不同?”
  瞎子道:“跟别的歌声不同。”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不同?”
  瞎子道:“有的歌悲伤,有的歌欢乐,有的歌声像征幸福平静,也有的歌声里充满激动愤怒。”他面对着萧十一郎,慢慢地接着道:“你若也像我一样是个瞎子,你就会从歌声中听出很多奇怪而有趣的事。”
  萧十一郎道,“刚才你听出了什么?”
  瞎子道:“灾祸。”
  萧十一郎的拳头已握紧。
  瞎子道:“暴风雨来临前的风声一定和平时的风声不同,
  野兽在临死前的呼叫也一定和平时两样。”他歪斜奇绝的脸上,带着种神秘的表情,慢慢地接着道:“一个人若是有灾祸要发生时,她的歌声中一定也会有种不祥的预兆,我听得出。”
  萧十一郎脸色变了。
  瞎子道:“灾祸也有大有小,小的灾祸,带给人的最多只不过是死亡,大的灾祸,却往往会牵连到很多无辜的人。”
  萧十一郎道:“你不怕被牵连?”
  瞎子道:“现在我只不过想来看看。”
  萧十一郎道:“看什么?”
  瞎子道:“看看那位唱歌的姑娘。”
  一个睛子,坐着条殡葬用的纸船,来“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你有没有听过这么荒谬的事?
  萧十一郎听见了,却没有笑。
  瞎子也没有笑。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在说笑。
  萧十一郎盯着他,道:“你是个瞎子?”
  瞎子点头。
  萧十一郎道:“瞎子也能看得见?”
  瞎子道:“瞎子看不见。”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凄凉而神秘。
  “别人都能看见的,瞎子都看不见。”
  他笑的时候,脸上的眼鼻五官,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部在这一瞬间,萧十一郎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仿佛看过这个人,这张脸。
  但他却偏偏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瞎子又道:“可是瞎子却往往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事。”
  萧十一郎道,“譬如说,灾祸?”
  瞎子又点点头,道:“所以我想来看看,那究竟会是件什么样的灾祸。”
  萧十一郎笑了。
  瞎子道:“你在笑?”
  萧十一郎笑出了声音。
  瞎子道:“灾祸并不可笑。”
  萧十一郎道:“我在笑我自己。”
  瞎子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么荒唐的故事,但我却偏偏被你打动了。”
  萧十一郎居然也有被人打劝的时候,居然是被这么样一个人,这么样一件事打动的。
  假如在平时,风四娘一定已忍不住笑了出来。
  现在她却不敢笑,也笑不出。
  ——她也已看出这不是件可笑的事,绝不是。
  沈壁君又在她耳畔低语,“唱歌的是冰冰。”
  “嗯。”
  “你说冰冰病得很重,而且是种治不好的绝症。”
  “嗯。”
  沈壁君轻轻吐出口气,道,“难道这瞎子真能从她歌声中听出来?”
  风四娘没有回答。
  她不能回答。
  这件事实在大荒谬,太不可思议,却又偏偏是真的。
  过了很久,她也轻轻吐出口气:“我只希望他莫要再看出别的事。”
  现在他们的灾祸已够多了。
  ——除了灾祸外,一个瞎子还能看得出什么?
  有人说风四娘狼凶,有人说风四娘很野。
  有人认为她说话像个男人,喝起酒来比得上两个男人。
  但却没有人说她不美的。
  她本来就是个美人。
  一个像她这样的美人,本来绝不会承认别的女人比自己更美。
  风四娘却例外。
  她一直认为沈壁君才是真正的美人,没有任何人的美丽能比得上沈壁君。
  可是现在她的想法不同了,因为她又看见了一个真正的美人————冰冰。
  她本来一直认为沈壁君是个女人中的女人,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现在她却发现,冰冰这个女人有些地方连沈壁君也比不上。
  冰冰的美也许并不是人人都能欣赏,都能领略得到的。
  她美得脆弱而神秘,美得令人心疼。
  若说沈壁君艳丽如牡丹,清雅如幽兰,风四娘就是朵带刺
  的玫瑰。
  冰冰却只不过是朵小花而已——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风雨过后,夕阳满天,你漫步走过黄昏时的庭园。
  ——饱受风雨椎残的庭园,百花都已凋零,但你却忽然发现高墙上还有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迎风摇曳在夕阳下。
  那时你心里会有什么感觉?
  你看见冰冰时,心里就会有那种感受。
  尤其是现在——她已从船楼上走下去,被人搀扶着走了下来,她的脸苍白而憔悴。
  她并没有捧着心,也没有皱着眉。
  根本用不着作出任何姿态,就这么样静静地站着,她的美已足以令人心碎。
  瞎子就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一双蜡黄的眼睛,还是空空洞洞的。
  他当然并不是用眼睛去看,他是不是真的能看出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事?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瞎于沉默着,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看见了一片沼泽,绝谷下的沼泽,没有野花,没有树木,没有生命……”他脸上忽然发出了光,接着道,“可是这片沼泽里却有个人,是个女人。”
  ——他说的难道就是“杀人崖”绝谷下的那片沼泽。
  ——他看见的女人莫非就是被天公子推入绝谷下的冰冰?
  ——他怎么能“看”得见?
  ——他若看不见,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萧十一郎深深吸了口气,道:“你还看见了什么?”
  瞎子的声音仿佛梦吃:“我看见这个女人正在往上爬,我看得出她有病,病得很重……”“她好像已快跌下去,但却忽然有一只手伸出来,把她拉了上去。”
  “那是只男人的手。”
  “现在这只手上,却握着柄形状很奇特的刀,女人正在他身旁唱歌……”“可是琴弦忽然断了,她也倒了下去。”
  萧十一郎立刻打断了他的活,道:“唱歌的女人,就是沼泽中的女人?”
  瞎子道:“是的。”
  萧十一郎道:“你凭哪点看出来的?你能看见她的脸长得是什么样子?”
  瞎子迟疑着,道,“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却看得出她左股上有一个青色的胎记,比巴掌还大些,看来就像是一片枫叶。”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冰冰的脸色已变了,就仿佛忽然已被人推下了万丈绝谷,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她本不是那种很容易就会受到惊吓的女人,她的躯壳虽脆弱,却有比钢铁还坚强的意志。
  所以她才能活到现在。
  ——现在她为什么会如此恐惧?
  ——难道她身上真的有那么样一块青记?
  瞎子脸上又露出那种诡秘的微笑,喃喃道:“我果然没有
  看错,我知道我绝不会看错的……”他慢慢地转过身,好像要往外走,可是他手里的竹杖,却突然毒蛇般向冰冰的咽喉刺了过去。
  冰冰没有动,没有闪避。
  她整个人都似已因恐惧而僵硬,连动都不能动了。
  幸好她身旁边还有个萧十一郎!瞎子这一出手,除了萧十一郎外,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救得了她。
  船头上的人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船舱里的人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瞎子手里的这根竹杖,已点在冰冰咽喉上,只要再用一分力气,冰冰的咽喉就要被洞穿。
  可是冰冰的咽喉井没有被洞穿,瞎子这最后一分力气并没有使出来。
  是什么力量阻止了他?
  没有人看得出,只有瞎子自己能感觉到。
  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压力,已到了他肋下。
  他的力量若不撤回,白己肋下的八根肋骨就要完全被压断。
  大家看见他的竹杖点在冰冰咽喉上时,他的人已退出七尺。
  大家看见他往后退时,萧十一郎已站在船舱门口,阻住了他的去路。
  割鹿刀,犹在鞘。
  可是杀气已逼人眉睫。
  瞎子也转过身,又面对着萧十一郎,歪斜的脸冷如秋霸。
  他当然也能感觉到这种杀气。
  只有一个已杀过无数人,而且正准备要杀人的人,身上才会带这种杀气。
  他知道面前这个人绝不会让他再活着走出去。
  萧十一郎忽然道:“你杀错人了。”
  瞎子道:“哦?”
  萧十一郎道:“到这里来的人,本该杀我的。”
  瞎子道:“你要我杀你?”
  萧十一郎道:“非杀不可。”
  瞎子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你已在这里。”
  瞎子道:“也因为你想杀我?”
  萧十一郎并没有否认。
  瞎子又在笑,淡淡笑道:“其实就算要我不杀你,你还是一样可以杀我。”
  看到他微笑的脸,萧十一郎心里忽然又有了那种奇怪的感觉。
  ——我一定见过这个人,一定见过。
  但他却偏偏想不出这个人是谁。
  这是为什么?
  他决心一定要找出原因来。
  他的手已握住刀柄。
  杀气更强烈。
  瞎子道,“我说过,我虽然是个瞎子,却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事。”
  萧十一郎道:“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瞎子道:“我又看见了那只手,手里又猩住了那柄刀。”
  萧十一郎并不意外。
  他手里当然有刀,无论谁都能想得到。
  瞎子道,“我也看得出你一定要杀了我。”
  萧十一郎冷笑。
  瞎子道:“若是在两年前,你会让我走的,可是现在你已变了。”
  萧十一郎立刻追问:“两年前你见过我?”
  瞎子淡淡地道,“不管我两年前有没有看见过你,现在我却能看得出,两年前你绝不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萧十一郎反道:“你还能看见什么?”
  瞎子道:“我看见了一摊血,血里有一只断手,手里有一柄刀。”
  萧十一郎道:“你看得出那是谁的血?”
  瞎子道:“是谁的?”他笑得更诡秘,慢慢地接着道:“是你的血,你的手,你的刀。”
  萧十一郎大笑。
  瞎于道:“死并不可笑,”萧十一郎道:“这次我笑的是你。”
  瞎于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这次你看惜了。”
  割鹿刀,犹在鞘。
  刀虽未出鞘,杀气却更强烈。
  瞎子慢慢地放下了他右手的白布招,突然凌空翻身,右手竹杖刺出。
  竹杖是直的,直而硬。
  可是他这一招刺出,又直又硬的竹杖却像是在不停地扭曲颤动着。
  这根竹竿竟像是已变成了一条蛇。
  毒蛇!活生生的毒蛇。
  萧十一郎第一次看见毒蛇,是在他六岁的时候,他看见的是条活生生的响尾蛇。
  那是他第一次被蛇咬,也是最后一次。
  以后他只要用眼角一瞥,就能分辨得出三十种以上的毒蛇。
  他对它们只有一种法子——一棒打在它的七寸要害上。
  他从未失手过。
  可是他看不出这条“毒蛇”的七寸要害在哪里。
  这瞎子手里的毒蛇,远比他见过的任何一种毒蛇都危险。
  除了“逍遥侯”天公子外,这瞎子竟是他生平未遇过的最可怕的对手。
  他知道自己必?

 

 

第五十一章 迷 情

  月下的西湖,总是温柔妖媚的,无论什么事,都永远不能改变她。
  就好像永远也没有人能真的改变风四娘一样。
  风四娘的心还在跳,跳得很快。
  她的心并不是因为刚才那一战而跳的,看到萧十一郎扶着冰冰上楼,她的心才跳了起来。
  她毕竟是个女人。
  无论多伟大的女人,总是个女人。
  她可以为别人牺牲自己,但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这世上又有谁能控制自己的情感?
  沈壁君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风四娘勉强笑了笑,轻轻地道:“你若认得冰冰,你就会知道她不但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而且很可怜。”
  沈壁君遥视着远方,心也似在远方,过了很久才垂下头:"我知道。”
  “我们现在就上去找他好不好?”
  沈壁君迟疑着,没有回答。
  风四娘也没有再问,因为她忽然发现王猛已走出船舱,正向她们走过来。
  她希望他不是来找她们的,王猛却已走到她面前,眼睛还在东张西望。
  风四娘忍不住问:“你找什么?”
  王猛道:“我们的老二。”
  风四娘回过头,才发现史秋山早已不在她身后。
  刚才被青衣人招回的渡船,现在又已荡入湖心,船头上的人,至少已有一半走了。
  剩下来的人,有的倚着栏杆假寐,有的正在喝着酒。
  酒莱却不知是主人为他们准备的,还是他们自己带来的。
  “史老二呢?”王猛又在问。
  “我怎么知道。”风四娘板着脸,冷冷地道:“史秋山又不是个要人照顾的孩子,你们又没有把他交给我。”
  王猛怔了怔,喃喃道:“难道他会跟别人一起走了?”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不进去看看?”
  王猛道:“你呢?”
  风四娘道:“我有我的事,你管不着。”
  她忽然拉起了沈壁君的手,冲人船舱。
  现在她已很了解沈壁君,她知道沈壁君这个人自己总是拿不定主意的。
  但她却有很多事非得问个清楚不可,她早已憋不住了。
  王猛吃惊地看着她们闯入船舱,忍不住大声问:“难道你们也是来杀萧十一郎的?”
  风四娘没有回答这句话,他身后却有个人道:“纵然天下的人都要杀萧十一郎,她们两个人却是例外的例外。”
  王猛霍然回头,就看见了侯一元的枯瘦干瘪的脸。
  “为什么她们是例外?”王猛道,“你知道她们是谁?”
  侯一元眼睛里带着狡猾的笑意,道:“若是我人不老眼不花,刚寸跟你说话的那个女人,一定就是风四娘。”
  王猛吓了一跳。
  ——有很多人听见风四娘这名字都会吓一跳的。
  侯一元道:“你也听说过这个女人?”
  王猛道:“你怎么认出她的?”
  侯一元笑了笑,道:“她虽然是个有名难惹的女人,可是她的武功并不高,易容术更差劲。”
  王猛道:“还有个女人是谁?”
  侯一元道:“我看不出,也想不出有什么女人肯跟那女妖怪在一起。”
  王猛道:“你看见史老二没有?”
  侯一元点点头,道,“则才还看见的。”
  王猛道:“现在他的人呢?”
  侯一元又笑了笑,道:“若连风四娘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他笑得实在很像是条老狐狸。
  王猛道:“他有没有在那条渡船上?”
  侯一元摇摇头,道:“我没有看见他上去。”
  王猛皱起了眉,道:“那么大一个人,难道还会忽然失踪了不成?”
  侯一元悠然道:“据我所知,跟风四娘有来往的人,有很多都是忽然失踪了的。”
  王猛瞪着他,厉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侯一元微笑道:“船在水上,人在船上,船上若没有人,会到哪里去呢?”
  王猛忽然冲过去,一个猛子扎入了湖水。
  侯一元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个人并不笨,这次总算找时地方了。”
  船楼上的地方比较小。
  小而精致。
  烛台是纯银的,烛光混合了窗外的月光,也像是纯银一样。
  萧十一郎木立在窗前,遥视着远方的夜色,夜鱼中的朦胧山影,也不知在相些什么。
  ——他是不是又想起了那可怕的杀人崖。
  冰冰看不见他的脸色,却似已猜出了他的心事。
  她一直都没有惊动他。
  他在思索的时候,她从来也没有惊扰过他。
  现在她自己心里也有很多事要想,一些她想忘记,都忘不了的事。
  一些可怕的事。
  她眼睛里的惊惧还没有消失,她的手还是冰冷的,只要一闭起眼睛,那瞎于歪斜诡异的脸,就立刻又出现在她眼前。
  天地间一片静寂,也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仿佛有人在大声间活。
  她没有听清楚是在间什么话,却看见两个人冲上了楼。
  两个船娘打扮的女人。
  她几乎立刻就认出了其中有一个是风四娘。
  风四娘也在盯着她:“你身上真的有块青色的胎记?”
  这就是风四娘问的第一句话。
  每个人都听见了风四娘问的这旬话,又有谁知道沈壁君想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她心里也不知有几千几万句话要说。
  可是她一甸都没有说出来。
  ——她是不是想冲过去,冲到萧十一郎面前,投入他怀抱里?
  但她却只是垂着头,站在风四娘身后,连动都没有动,冰冰并没有口答风四娘那句话。
  风四娘也没有再问。
  因为萧十一郎已转过身,正面对着她们——她们三个人!又有谁能了解萧十一郎现在心里的感觉。
  他当然一眼就认出了沈壁君和风四娘,但是现在他的眼睛却在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多看谁一眼,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面对着的正是他生命中三个最重要的女人。
  这三个女人,一个是他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情人,他已为她受尽了一切痛苦和折磨,甚至不惜随时为她去死。
  另外两个呢?
  一个是他的救命恩人,一个已将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全部奉献给他。
  这三个女人同样都已为他牺牲了一切,只有他才知道,她们为他的牺牲是那么的大。
  现在这三个女人忽然同时出现在他面前了——你若是萧十一郎,你能说什么?
  窗外波平如镜,可是窗内的人,心里的浪潮却已澎湃汹涌。
  第一个开口的是风四娘。
  当然是风四娘。
  她忽然笑了。
  她微笑着道:“看来我们改扮得还不错,居然连萧十一郎都已认不出。”
  萧十一郎也笑了:“幸好我总算还是听出了你的声音。”
  风四娘手插住腰,道,“你既然已认出了我们,为什么还不赶快替我们倒杯酒。”
  萧十一郎立刻去倒酒。
  他倒酒的时候,忍不住看了风四娘一眼。
  ——风四娘手插着腰,看来正像是传说中那个天不怕、地下怕、什么事都不在乎的女人。
  其实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萧十一郎当然不会不知道。
  杯中的酒满了。
  他心里的感激,也正像是杯中的酒一样,已满得要滋出来。
  他知道风四娘是从来也不愿让他觉得难堪的,她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看着他受折磨。
  所以没有人笑的时候,她笑,没有入说话的时候,她说话。
  只要能将大家心里的结解开,让大家觉得舒服些,无论什么事她都肯做。
  风四娘已走过来,抢过则倒满的酒杯,一口就喝了下去。
  “好酒。”
  这当然是好酒。
  风四娘对酒的辨别,就好像伯乐对于马一样。
  伯乐若说一匹马是好马,这匹马就一定是好马。风四娘若说一杯酒是好酒,这杯酒当然也一定是好酒。
  “这是三十年陈的女儿红。”
  她笑着道:“喝这种酒应该配阳澄湖的大闸蟹。”
  冰冰立刻站起来:“我去替你蒸螃蟹。”
  “我也去。”风四娘道:“对螃蟹,我也比你内行。”
  她们并没有给对方暗示,可是她们心里的想法却是一样。
  ——四个人若都留在这里,这地方就未免太挤了些。
  她们情愿退出去。
  她们知道萧十一郎和沈壁君一定有很多很多活要说。
  但是沈壁君却站在楼梯口,而且居然抬起了头,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带着种谁都无法了解的表情,轻轻道:“这桌上就有螃蟹。”
  桌上的确有螃蟹。
  冰冰知道,风四娘也看见了。
  可是她们却不知道,沈壁君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不让她们走?
  难道她已不愿再单独面对萧十一郎?
  ——她是不感?还是不敢?
  难道她已没有什么话要对萧十一郎诉说?
  ——是没有?还是太多?
  萧十一郎眼睛里,已露出一抹痛苦之色,却微笑着道:“这螃蟹是刚蒸好的,还没有冷透,正好用来了酒。”
  难道他们真的想喝酒?
  ——为什么酒与忧愁,总是分不开呢?
  酒已人愁肠,却没有泪。
  谁也不愿意在人前流泪,英雄儿女们的眼泪,本不是流给别人看的。
  酒在愁肠,泪在心里。
  脸上只有笑容。
  风四娘笑得最多,说得也最多,喝了儿杯酒后,她说的第一句话还是:“你身上真的有那么一块青色的胎记?”
  她本就是个打破沙锅也要问到底的人。
  其实这句话本不该问,无论谁看见冰冰当时的表情,都能看得出那瞎子没有说错。
  风四娘却偏偏还是要听冰冰自己亲口说出来。
  冰冰只有说。
  ——遇见了风四娘这种人,她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
  她垂着头,说出了两个字:“真的。”
  风四娘却还要间:“这块胎记真在……在他说的那地方?”
  冰冰的脸却红了,红着脸低下头。这本是女人的秘密,有时甚至连自己的丈夫都不知道。
  那瞎子怎么会知道的?
  难道他真的有一双魔服?
  风四娘转过头,去看萧十一郎。
  ——你是不是也知道她身上有这么样一块胎记?
  这句话她当然没有问出来,她毕竟还不是那种十三点。
  冰冰的脸更红了,忽然道:“这秘密除了我母亲外,只有一
  个人知道。”
  风四娘立刻抢着问,“谁?”
  “我大哥。”
  “逍遥侯?天公子?哥舒天?”
  “嗯。”
  风四娘怔住。
  冰冰道:“我母亲去世后,知道我这秘密的只有他,绝没有第二个人。”
  她说得很坚决。
  她绝不是那种粗心大意、随随便便的女人。
  风四娘相信她的话:“可是,你大哥岂非也已死了?”
  冰冰的脸色更苍白,眼睛里又露出那种恐惧之色,却没有开口。
  风四娘道:“你大哥死了后,这秘密岂非已没有人知道?”
  冰冰还是不开口,却不由自主,偷偷地瞟了萧十一郎一眼。
  萧十一郎的脸色居然也发自,眼睛里居然也带着种说不出的恐惧。
  ——这世上又有什么事能够让萧十一郎觉得恐惧?
  他和冰冰恐惧的,是不是同样一件事?
  风四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冰冰,试探着道:“你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冰冰勉强笑了笑,道:“没有什么。”
  风四娘笑道:“难道你们认为逍遥侯还没有死?”
  冰冰闭上嘴,连笑都已笑不出。
  萧十一郎也闭着嘴。
  两个人居然像是默认了。
  看首他们脸上的表情,风四娘心里忽然也开起股寒意。
  她认得逍邂侯。
  那个人的确有种奇异的魔力,他自己也常常说,天下绝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若说这世上真的有个人能死而复活,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他。
  何况,萧十一郎只不过看见他落入绝谷,井没有看见他的尸体。
  风四娘又喝了杯酒,才勉强笑道:“不管怎么样,那瞎子总不会是他。”
  萧十一郎忽然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逍遥侯是个侏儒,那瞎子的身材却跟普通人一样。”
  萧十一郎道,“你没有想到过,也许他并不是天生的侏儒。”
  风四娘从来也没有惧到过:“你为什么要这么样想?”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侏儒,绝不会练成他那样的武功。”
  风四娘道:“但他却明明是个侏儒。”
  萧十一郎沉吟着,忽又问道,“你有没有听悦过道家的尤婴?”
  风四娘听说过。
  修道的人,都有元神,元神若是炼成了形,就可以脱离躯壳。
  元神总是比真人小些,所以又叫做元婴。
  ——那其中的美妙,当然不是这么样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解释的。
  “但那也只不过是神话而已。”
  “那的确只不过是神话。”
  萧十一郎道:“但神话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什么根据?”
  “传说中有种武功,若是练到炉火纯青时,身子就会缩小如童子。”萧十一郎道:“这种武功据说叫做九转还童,脱胎换骨,无相神功。”
  风四娘笑了:“你看见过这种功夫?”
  萧十一郎道:“没有:”风四娘道:“所以这种功夫也只不过是传说而已。”
  萧十一郎道:“传说更不会没有根据。”
  风四娘道,“所以你认为逍遥侯已练成了这种功夫?”
  萧十一郎道:“假如这世上真有个人能练成这种功大,这个人一定就是他。”
  风四娘渐渐笑不出了。
  萧十一郎道:“一个人无论练成了多高深的功夫,若是受了重伤,就会散功。”
  风四娘在听着。
  萧十一郎道:“练成这种九转无相神功的人,散功之后,就会谈复原来的样子的。”他接着又道:“冰冰并不是侏儒,她懂事时,逍遥侯已是天下第一高手。”
  风四娘道:“所以你认为逍遥侯本来也不是侏儒,就因为练成了这种功夫,才缩小了的。”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道,“可是他跌人绝谷,受了重伤,功大就散了,所以他的人又放大了。”
  这种事听起来实在很荒谬,很可笑。
  萧十一郎却没有笑,他看见过更荒谬的事,这世界本就是无奇不有的。
  风四娘本来是想笑的,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也笑不出了。
  “难道你真的认为那瞎予就是逍遥侯。”
  “很可能。”
  “你凭哪点认为很可能?”
  萧十一郎道,“除了逍遥侯外,那瞎子可算是我生平仅见的高手,他不但出手奇诡,而且手臂竟能随意扭曲。”
  风四娘也看见了,那瞎子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软的,连关节都没有。
  萧十一郎道:“据说这种功大叫‘瑜咖”。”
  风四娘道:“瑜咖!”
  萧十一郎道:“这两个字是天竺语。”
  风四娘道:“那瞎子练的是天竺武功?”
  萧十一郎道:“至少瑜咖是天竺武功,那‘九转还童、无相神功’据说也是从天竺传来,两种武功本就很接近。”
  风四娘道,“还有呢?”
  萧十一郎道:“那瞎子面目浮肿,眼珠眼白都变成黄色,很可能就因为在杀人崖的沼泽中,饥不择食,误食了一种叫‘金柯萝’的毒草。”
  柯萝是一种生长在悬崖上的灌木,枯黄了的柯萝,是藏人最普遍的黄色染料,黄教喇嘛的袈裟,就是用柯萝染黄的。
  金柯萝却有剧毒,是种罕见的毒草。
  风四娘道:“吃了金柯萝的入,就一定会变成那样子?”
  萧十一郎道:“不死就会变成那样子。”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的事好像比以前多得多了。”
  萧十一郎勉强笑了笑,道:“这两年来我看了不少书。”
  风四娘叹道:“江湖中的人,一定想不到这两年来你还有功夫看书。”
  萧十一郎道:“这两年来,我的武功也确实进步了些。”
  风四娘道:“那瞎干好像也这么样说过。”萧十一郎道:“两年前他若没有跟我交过手,又怎知我的武功深浅?”他眼睛发着光,又道:“最重要一点是,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事,无论他是不是瞎子都一样。”
  风四娘道:“除了逍遥侯外,也绝没有第二个人会知道冰冰的秘密。”
  萧十一郎没有再说话,也不愿再说,这件事看来已像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明显。
  风四娘的手心已凉了,眼睛里也有了恐惧之色,喃喃道,“莫非那个养狗的人就是他?”
  “养狗的人?”萧十一郎当然听不懂这句话,能听得懂这句话的人并个多。
  风四娘也知道他不懂:“养狗的人,就是天宗的宗主。”
  萧十一郎道:“你也知道天宗?”
  风四娘笑了笑,道:“我看的书虽不多:知道的事却不少。”
  她的笑又恢复了自然,眼睛又亮了,因为她刚喝了三大杯酒。
  现在本不是喝酒的时候,但是她假如想忘记一些事,就总
  是会在最不该喝酒的时候喝酒,而且喝得又快又多。
  “我不但知道天宗,还知道夭宗的宗主养了条小狗。”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有人告诉我的。”
  “谁?”
  “杜吟。”
  “杜吟是什么人?”
  “杜吟就是带我到八仙船去的人。”“八仙船?”
  萧十一郎居然好像没有听见过这三个字。
  风四娘看着他,道:“难道你不知道八仙船?”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
  风四娘道:“你也没有到八仙船去过?”
  莆十一郎道:“没有。”
  风四娘怔住。
  她知道萧十一郎若说不知道一件事,就一定是真的不知道,可是她想不通萧十一郎怎么会不知道。
  “你还记不记得他们要在一条船上请你喝酒?”
  萧十一郎当然记得。
  风四娘道:“那条船就是八仙船。”
  萧十一郎总算明白了:“可是我并没有到他们那条船上去。”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来带路的人,忽然又不肯带我去了。”
  风四娘更不懂:“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出为他怕我被人暗算,他不想看着我死在
  他面前。”
  风四娘道:“他是谁?”
  萧十一郎道:“就是那个送信去的少年。”
  风四娘道:“萧十二郎?”
  萧十一郎点点头。
  风四娘又笑了:“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他了,萧十二郎若是看着萧十一郎死在自己面前,心里总是不会好受的。”她微笑着又道:“何况,若连萧十二郎也不帮萧十一郎的忙,还有谁肯帮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苦笑道:“但我却连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跟一个叫萧十二郎的人交了朋友。”
  风四娘道:“他不肯带你到八仙船去,却带你到哪里去了?”
  萧十一郎道:“带我去找到一个人。”
  风四娘道:“冰冰?”
  ——当然是冰冰。
  ——若不是为了救冰冰,纵然明知一到了八仙船就必死无疑,萧十一郎也要去闯一闯的。——萧十二郎就算己决心不肯带他去,他也会自己找去。

第五十二章 死亡游戏

  ——他绝不是那种可以让人牵着鼻子走的人,可是为了冰冰,情况就不同了。
  冰冰低下了头,沈壁君也低下了头,风四娘举杯,萧十一郎也举起了酒杯。
  酒杯却是空的。
  两个人的酒杯都是空的,他们居然不知道。
  在这片刻中,他们之间的情绪忽然又变得很微妙。
  这次第一个开口的又是风四娘,她间冰冰:“那天你怎么会忽然不见了的?”
  “我本来不能喝酒,回去时好像就有点醉,想喝杯茶解酒……”谁知道一杯茶喝下去,她非但没有清醒,反而晕倒。
  在茶里下药的是轩辕三成,带走冰冰的却是轩辕三缺。
  他们将冰冰送给鲨王。
  可是鱼吃人并不吃人,对冰冰居然很客气一他心里好像在打别的主意。
  “他好像想利用我要挟萧……萧大哥做一件事。”冰冰低着头:“所以只不过把我软禁了起来,并没有对我无礼。”
  “他软禁我的地方,萧十二郎当然知道。”
  “可是我却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带萧大哥来找我。”
  冰冰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萧大哥”这三个字却说得很响。
  沈壁君偏偏好像没有听见。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也想不到鲨王居然会有这么样一个徒弟。”她又叹了口气,慢慢接道:“他实在不能算是个好徒弟,却不知是不是个好朋友?”
  萧十一郎苦笑。
  明明应该是一句赞美的话,到了风四娘嘴里,就会变得又酸又辣。
  明明是一句骂人的活,若从她嘴里骂出来,挨骂的人往往反而会觉得很舒服。
  ——像风四娘这么样一个女人,你能不能忘得了她?
  那一夜的痛苦和甜蜜,现在却似已变成了梦境,甚至比梦境还虚幻遥远。
  可是风四娘明明就坐在他面前。
  萧十一郎又举杯,杯中已有酒。
  风四娘的眼睛更亮,忽然又道:“你虽然没有去过八仙船,我却去过。”
  萧十一郎道:“你见到了鲨王?”
  风四娘道:“我见到了他,他却没有看见我。”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死人是看不见别人的。”
  萧十一郎动容道:“鲨王已死了?”
  风四娘道:“不但鲨王死了,请帖上有名字的人,除了花如王外,已全都死了。”
  萧十一郎道:“是谁杀了他们?”
  风四娘道:“本来应该是你。”
  萧十一即道:“是我?”
  风四娘道:“至少别人都会认为是你。”
  萧十一郎苦笑。
  风四娘遭:“杀他们的,是把快刀,而且只用了一刀。”
  萧十一郎苦笑道:“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谁能一刀杀了鲨王鱼吃人?”
  风四娘道:“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谁能一刀杀了轩辕三成?”
  萧十一郎道:“你想不出?”
  风四娘摇摇头,道:“你想得出?”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何必去想,这种事我遇见的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风四娘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怜借。
  可是她只看了一眼,就举起酒杯,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没有去看沈壁君。
  ——沈壁君是不是也在看着他?
  ——知道自己所爱的人受了冤屈,她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萧十一郎忽然问道:“你们是怎么会来这里的?”
  风四娘道:“为了一个约会。”
  萧十一郎道:“谁的约会?”
  风四娘道:“别人的约会。”
  萧十一郎道,“别人是谁?”
  风四娘道,“养狗的人。”
  萧十一郎道:“约会总是两个人的。”
  风四娘道:“嗯。”
  萧十一郎道:“还有一个‘别人’是谁?”
  风四娘又喝了杯酒,才一个字一个字他说道:“连城壁。”
  萧十一郎却一个字都不说了。
  无论连城壁是个什么样的人,萧十一郎对他心里总是有些愧疚。
  一种无可奈何,无法弥补的愧疚。
  这是谁的错?
  看见他深藏在眼睛里的痛苦,风四娘立刻又问道:“你猜他们约会的地方在哪里?”
  萧十一郎摇摇头。
  风四娘道:“就在这里。”
  萧十一郎道:“就在这水月楼?”
  风四娘道:“月圆之夜,水且楼。”
  月已圆了。
  圆月就在窗外,萧十一郎抬起头,又垂下,仿佛不敢去看这一轮圆月。
  他没有问风四娘怎么会知道这消息的,也没有问沈壁君怎么会离开了连城壁。
  他并不是个愚蠢的人,这件事也并不难推测。
  事实上,他早已猜出连城壁必定和这阴谋有很密切的关系。
  他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不忍说,也不敢说。
  但现在沈壁君却显然已发现了连城壁的阴谋和秘密,所以才会再次离开他。
  现在连城壁就要来了,沈壁君就在这里,到了那时,会发
  生些什么事?
  萧十一郎连想都下敢想下去。
  他也没法子再想下去。
  沈壁君忽然站起来,肃然凝视着窗外的明月,道:“时候已不早,我……我已该走了。”
  萧十一郎心里忽又一阵刺痛。
  ——我已该走了。
  ——该走的总是要走的。
  这句话她说过已不止一次,每次她要走的时候,他都没有阻拦过。
  这次他当然更不会。
  他从来也没有勉强过别人,更没有勉强过沈壁君。
  ——她本就不能在这里呆下去,迟早总是要走的。
  ——可是她能走到哪里去?
  萧十一郎看着手里的空杯,整个人都像是这酒杯一样空沈壁君没有看他,连一眼都没有看。
  ——她心里又何尝不痛苦?可是她又怎能不走?
  风四娘忽然瞪起了眼睛,瞪着她,道:“你真的要走?”
  沈壁君勉强忍住了泪,道:“我们虽然是一起来的,可是你不必陪我走。”
  凤四娘道:“你要一个人走?”
  沈壁君道:“嗯。”
  风四娘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不行。”
  沈壁君吃了一惊:“为什么不行?”
  风四娘道:“你连一杯酒都没有陪我喝,就想走了?打破头
  我也不会让你走的。”
  沈壁君吃惊地看着她,又勉强笑了笑,道:“你醉了。”
  风四娘瞪着眼道:“不管我醉了没有,你都不能走。”
  沈壁君用力握紧了双手,道:“你若一定要我喝,我就喝,可是喝完了我还是要走的。”
  风四娘道:“你要走,也得跟我一起走,我们既然是一起来的就得一起走。”
  突听楼梯下一个人厉声道:“你们两个谁都不许走。”
  若说江湖中有一半人认得风四娘,这句话当然未免有点夸张。
  可是江湖中有一半人都听说过他这么样一个人,也知道她的脾气。
  她说要来的时候,就一定会来,不管刮风也好,下雨也好,路上结了冰也好,门口摆着油锅也好,她说来就来,随便什么事都休想拦得住她。
  她说要走的时候,就一定会走,就算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一样会走,不管什么人也休想拉得住她。
  就连逍遥侯都从来没有留下过她,现在居然有人不许她走。
  风四娘又笑了。
  她带着笑,看着这个从楼下走上来的人,就像是在看着个小丑。
  这个人居然是王猛。
  王猛虽然全身都是湿的,一张脸却又干又硬,眼睛里更像是要冒出火来。
  风四娘道:“刚才是你在下面鬼叫?”
  王猛道:“哼。”
  凤四娘道:“你不许我走?”
  王猛遭:“哼。”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王猛瞪看她。
  风四娘道:“现在我还没有走,只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走。”
  王猛道:“你想走也走不了。”
  风四娘眨了眨眼,道:“为什么走不了?难道你还想拉住我?”
  王猛道:“哼。”
  风四娘嫣然道,“只可惜腿是长在我自己身上的,我要走的时候,随便谁也拉不住。”
  王猛冷冷道:“腿虽然长在你自己身上,可是你的左腿若要走,我就砍断你的左腿,右腿若要走我就砍断你的右腿。”
  风四娘道,“若是我两条腿都要走,你就把我两条腿都砍下来?”
  王猛道:“哼。”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着是少了两条腿,岂非难看得很。”
  王猛冷笑道:“那至少比脸上多了个大洞的男人好看。”
  风四媲道:“你脸上好像并没有大洞,连小洞都没有。”
  王猛道,“那只因为我从来也没有限你打过交道。”
  风四娘道:“谁跟我打过交道?”
  王坯道:“史老二。”
  风四娘道:“史秋山?”
  王猛道:“难道你已忘了他?”
  风四娘道:“难道他脸上已多了个大洞?”
  王猛冷笑道:“你为什么不自己下去看看?”
  史秋山脸上果然有个洞,虽然不能算很大的洞,却也不能算小。
  ——无论多大的伤口,只要是致命的伤口,绝不能算小。
  事实上,他脸上除了这个洞之外,已没有别的。
  风四娘忽然变得很难受。
  不管怎么样,史秋山总是她的熟人。
  这个人活着时虽然并不好看,也不讨人喜欢,至少总比现在可爱些。
  这个人不到半个时辰前,还在她面前摇着折扇,现在……
  风四娘忍不住长长叹息,道:“你是哪里找到他的?”
  王猛道:“在水里。”
  风四娘黯然道:”我本来还以为他忽然溜了,想不到……”王猛握紧双拳,恨声道:“你也想不到他已被人像死鱼般抛在水里。”
  风四娘道:“我实在恿不到。”
  王猛道:“你也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风四娘摇摇头。
  王猛忽然跳起来,大吼遭:“你若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风四娘吃惊地看着他,道:“为什么我应该知道?”
  王猛道:“因为你就是凶手。”
  风四娘又笑了,只不过这次笑得并不大自然。
  无论谁被人当做凶手,都不会笑得大自然的。
  霍无病一直在盯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已认得史秋
  风四娘道:“我认得的人很多。”
  霍无病道:“他是不是也早已认出了你?”
  风四娘道:“嗯。”
  霉无病道:“他刚才是不是一直都在跟着你。”
  风四娘道,“嗯。”
  霍无病道:“他既然一直在你身旁,若有别人来杀了他,你会不知道?”
  风四娘忽然也跳起来,大声道:“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她跳得比王猛还高,叫的声音比王猛还大。
  她真的急了。
  因为她自己也想不出,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能在这余船上杀了史秋山,再抛下水里去。
  史秋山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萧十一郎忽然道:“我知道。”
  霍无病皱眉道,“你知道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至少知道一件事。”
  霍无病道:“你说。”
  萧十一郎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会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让别人把自己的脸打出个大洞来,除非他是个木头人。”他笑了笑,接着道:“史秋山当然不是木头人,是江湖中唯一得到铁扇门真传的高手,若有人再做兵器谱,他的铁扇子至少可以排名在前三十位之内。”
  霍无病冷笑道:“你知道的事倒还不少。”
  萧十一郎道:“我还知道,就算他是个木头人,若被人抛在
  水里,也会有‘噗通’一声响的,这里的人都不聋,为什么没听见?”
  霍无病道:“你说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他根本不是死在这条船上的。”
  王猛抢着道:“若不是死在这条船上,死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水里。”
  王猛道:“水里?”
  萧十一郎道:“在水里杀人,就不会有声音发出来,所以船上的人才没有听见动静。”
  王猛道:“他刚才明明还在船上,怎么会忽然到水里去呢?”
  萧十一郎道:“我刚才明明还在楼上,怎么会忽然下楼来呢?”
  王猛道:“是你自己下来的。”
  萧十一郎道:“我可以自己下楼,他为什么不能自己下水?”
  王猛怔了怔,道:“他好好地在船上站着,为什么要自己下水?”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我也正想去问问他。”
  王猛冷笑道:“只可惜他已没法子告诉你。”
  萧十一郎道:“这个人的确已没法子告诉我,可是史秋山……”王猛道:“你看不出这个人就是史秋山?”
  萧十一郎道:“你看得出?”
  王猛道:“当然。”
  萧十一郎道:“你是凭哪点看出来的?”
  王猛又怔住。
  这个死人的装束打扮虽然和史秋山完全一样,可是一张脸却已根本无法辨认、你随便在什么人脸上打出这么样一个大洞来,样子看来都差不多的。
  萧十一郎道:“史秋山忽然不见,你却在水里捞出了这么样=个人,所以你认为这个人就是史秋山,其实……”王猛道:“其实怎么样?”
  萧十一郎淡谈道,“其实你自己现在一定也没有把握,能断定这个人就是史秋山。”
  王猛不能否认。
  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霍无病却冷笑道:“你是说史老二自己溜下水去,杀了这个人,再把这个人扮成他的样子,让别人认为他已死了。”
  萧十一郎道:“这难道不可能?”
  霍无病道:“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连我们兄弟也瞒住。”
  萧十一郎叹道:“这些你本该去问他自己的,除了他自己外,只怕谁也没法子答复。”
  霍无病冷冷道:“我还是有句话要问你。”
  萧十一郎在听着。
  霍无病厉声道:“这个人若不是史秋山,史秋山的人在哪里?”
  萧十一郎还没有开口,已有人抢着回答了这句活:“他的人就在这里。”
  一个有教养的淑女,在别人说话的时候,是绝不会插嘴的。
  沈壁君一向是个淑女,但这次她却破了例。
  “就在这里。”
  她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却在发着光。
  这双眼睛正瞪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史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