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
   —古龙
第五章  出色的女人
  
  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那位出色的女人还没有来。
  屠啸天喝了杯酒,摇着头道:“这女人的架子倒还真不小。”
  “独臂鹰工”也摇着头笑道:“你这糟老头子真不懂得女人,难怪要做一辈子的老光棍了……你以为那女人真的架子大么?”
  屠啸天道:“难道不是?”
  “独臂鹰王”道:“她这么样做,并不是真的架子大,只不过是在吊男人的胃口。”
  屠啸天道,“吊胃口?”
  “独臂鹰王”道:“不错,她知道男人都是贱骨头,等得越久,心里越好奇,越觉得这女人珍贵,那种一请就到的女人,男人反而会觉得没意思。’屠啸天抚掌笑道:“高见、高见——想不到司空兄非但武功绝世,对女人也研究有素。”
  “独臂鹰王”大笑道,“要想将女人研究透彻,可真比练武困难得多久’他突然顿住笑声,竖起耳朵来听了听,悄悄笑道:“来了。”
  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就响起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就连海灵子也忍不住扭过头去瞧,他也实在想瞧瞧,这究竟是怎么样一个出色的女人。
  门是开着的,却挂着帘子。
  帘下露出一双脚。
  这双脚上穿的虽只不过是双很普遍的青布软鞋,但样子却做得很秀气,使得这双脚看来也秀气得很,虽然只看到一双脚,“独臂鹰王”已觉得很满意了。
  他那特大的脑袋开始在摇,一双发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双鞋,眼珠子都似乎快凸了出来。
  只听帘外一人道:“我可以进来吗?”
  声音是冷冰冰的,但却清脆如出谷黄莺。
  “独臂鹰王”大笑道:“你当然可以进来,快——快请进来。”
  脚并没有移动,帘外又伸出一双手。
  手很白,手指长而纤秀,指甲修的得很干净、很整齐!但却并不像一般爱打扮的女人那样,在指甲上涂上凤仙花汁。
  这双手不仅美,而且很有性格。
  只看这双手,已可令人觉得这女人果然与众不同。
  “独臂魔王”不停地点着头笑道:“好!很好…。·好极了…”
  只见这双手缓缓掀起了帘子。
  这与众不同的女人终于走了进来。
  在屠啸天想象中,架子这么大的女人,一定是衣着华丽、浓妆艳抹,甚至满身珠光宝气。
  但他错了。
  这女人穿的只是一身很浅淡、很合身的青布衣服,脸上看不出有脂粉的痕迹,只不过在耳朵上戴着一粒小小的珍珠。
  屠啸天觉得很吃惊,他想不到一个风尘女子打扮得竟是如此朴素,甚至可以说连一点打扮都没有。
  他吃惊,因为他年纪虽不小。对女人懂得却不多,而这女’人对男人的心理懂得却太多了。
  她知道自己越不打扮,才越显得出色脱俗。
  男人的心理的确很奇怪,他们总希望风尘女子不像风尘女子,而像是个小家碧玉,或者是大家闺秀。
  但当他们遇着个正正当当、清清白白的女人,他们又偏偏希望这女人像是个风尘女子。
  所以,风尘女子若是像好人家的女子就一定会红得发紫,好人家的姑娘若像风尘女子,也一定会有很多男人追求。
  赵无极虽然怕老婆,但怕老婆的男人也会偷嘴的,世上没有不偷嘴的男人,正如世上没有不偷嘴的猫。
  他玩过很多次,在他印象中,每个风尘女人一走进来时,脸上都带着甜甜的笑容——当然是职业性的笑容。
  但这女子却不同。
  她非但不笑,而且连话也不说,一走进来,就坐在椅子上,冷冰冰地坐着,简直像是个木头人。
  只不过这木头人的确美好很。
  她年龄似乎巳不小了,却也绝不会太大,她的眼睛很亮,眼角有一点往上用,更显得妩媚。
  “独臂鹰王”的眼睛已眯了起来,笑着道:“好!很好——请坐请坐。”
  这女人连眼角都没有瞟他一眼,冷冷道:“我已经坐下了。”
  “独臂鹰王”笑道:“很对!狠对!你已经坐下了,你坐得很好看。”
  这女人道:“那么你就看吧!我本来就是让人看的。”
  ‘独臂鹰王”拍着桌子,大笑道:“糟老头,你看——你看这女人多有趣。就连说出来的话都和别人不同,居然敢给我钉子碰。”
  若是别人给他钉子碰,他不打扁那人的脑袋才怪,但这女人给他钉子碰,他却觉得很有趣。
  唉女人真是了不起。
  屠啸天也笑了,道:“却不知这位姑娘能不能将芳名告诉我们?”
  这女人道:“我叫思娘。”
  ‘独臂鹰王”大笑道:“思娘……难怪你这么不开心,原来你是在思念你的娘,你的娘也和你一样漂亮吗?”
  思娘也不说话,站起来就往外走。
  “独臂鹰王”大叫道:“等等,等等,你要到哪里去?’思娘道:“我要走。”
  “独臂鹰王”怪叫道:“走?你要走?刚来了就要走?”
  思娘冷冷道:“我虽是个卖笑的女人,但我的娘却不是。我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要听你们拿我的娘开玩笑的。”
  她倒是真懂得男人,她知道地位越高、越有办法的男人,就越喜欢不听话的女人,因为他们平时见到的听话的人太多了,只有那种很少见到女人的男人,才喜欢听女人灌迷汤。
  “独臂鹰王”果然一点也没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道:“对对对,以后谁敢开你娘的玩笑,我先扭断他的脖子。’思娘这才一百个不情愿地又坐了下来。赵无极忍不住道:“姑娘既然不喜欢开玩笑,却不知喜欢什么呢?”
  思娘道:“我什么都喜欢,什么都不喜欢。”
  “独臂鹰王”大笑道:“说得妙,说得妙!简直比别人唱得还好听。”
  赵无极笑道:“姑娘说的既是如此好听,唱的想必更好听了,不知姑娘是否能高歌—曲,也好让我们大家一饱耳福?”
  思娘道:“我不会唱歌。”
  赵无极道:“那么——姑娘想必会抚琴?’思娘道:“也不会。”
  赵无极道:“琵琶?”
  思娘道:“更不会。”
  赵无极忍不住笑了,道:“那么——姑娘你究竟会什么呢?”
  思娘道:“我是陪酒来的,自然会喝酒。”
  “独臂鹰王”大笑道:“妙极妙极,会喝酒已足够了,我就喜欢会喝酒的女人。”
  这位“思娘”倒的确可以说是“会喝酒”,赵无极本来有心要她醉一醉,出出她的丑态。
  但思娘酒喝得越多,眼睛就越亮,简直连一点醉意都看不出,赵无极反而不敢找她喝酒了。
  “独臂鹰王”也没有灌她酒——他是个很懂得“欣赏”的男人,他只希望他的女人有几分酒意,却不愿他的女人真的喝醉。
  他也很懂得把握时候。
  到了差不多的时候,他自己先装醉了。
  超无极也很知趣,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就笑着说道:‘司空兄连日劳顿,此刻只怕已有些不胜酒力了吧?”“独臂鹰王”立刻就站了起来,道:“是,是,是,我醉欲眠…我醉欲眠…”
  赵无极忙道:“马掌柜早巳在后院为司空兄备下了一间清静的屋子,就烦这位姑娘将司空兄送过去吧!”
  思娘狠狠瞪了他一眼,居然没有拒绝,扶着“独臂鹰王”就往外走,好像对这种事已经习惯得很。
  屠啸天失笑道:“我还当她真的有什么不同哩,原来到最后还是和别的女人一样。”
  赵无极也笑道:“到了最后,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尤其这种女人,她们本就是为了要‘卖’才出来混,不卖也是白不卖。”
  屠啸天笑道:“只不过这女人‘卖’的方法也实在和别的女人有些不同而已。”
  马回回为“独臂鹰王”准备的屋子果然清静。
  一进门,思娘就将“独臂鹰王”用力推开,冷冷道:“你的酒现在总该醒了吧?”
  “独臂鹰王”笑道:“酒醒得哪有这么快。”
  思娘冷笑道:“你根本就没有醉,你以为我不知道?’”独臂鹰王”的酒果然“醒”了几分,笑道:“醒就是醉,醉就是醒,人生本是戏,何必分得那么清?”
  他自己找着茶壶,对着嘴灌了几口,喃喃道,“酒浓于水,水的确没有酒好喝。”
  思娘冷冷地瞧着他,道:“现在我已送你回来了,你还想要我干什么?”
  “独臂鹰王”用—只手拉起她的一只手,眯着眼笑道:“男人在这种时候想要干什么,你难道不懂?”
  思娘甩开他的手,大声道:“你凭什么以为我是那种女人?凭什么以为我会跟你做那种事?”
  “独臂鹰王”笑道:“我就凭这个。”
  他大笑着取出一大锭黄澄澄的金子,眼角瞟着思娘,道:“这个你要不要?”
  思娘道:“我们出来做,为的就是要赚钱,若非为了要赚钱,谁愿意被别人当做酒罐子?”
  “独臂鹰王”大笑道:“原来你还是要钱的,这就好办多了。”
  他又拉起思娘的手,思娘又甩开了,冷冷道:“我虽然要钱,可是我也得选择人。”
  “独臀鹰王”的脸色变了,道:“你要选择怎么样的人?小白脸?”
  思娘冷笑道,“小白脸我看得多了,我要的是真正的男人。”
  “独臀鹰王”展颜笑道:“这就对了,你选我绝不会错,我就是真正的男子汉。”
  思娘上上下下瞟了他一眼,道:“我要的是了不起的男人,你是吗?”
  “独臂鹰王”道:“我当然是。”
  思娘道:“你若真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让我瞧瞧,能令我心动,就算一分银子都没有,我也会心甘情愿地跟你……”
  “独臂鹰王”大笑道:“你不认得我,自然不知道我什么了不起,但江湖中人一听到我的名字,我要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思娘道:“吹牛人人都会吹的。”
  “独臂鹰王”道,“你不信?好,我让你睢瞧!”
  他的手轻轻一切,桌子就被切下了一只角,就好像刀切豆腐似的。
  思娘淡淡道:“好,果然有本事,但是在我看来还不够”“独臂鹰王”笑道:“不管你够不够,我已等不及了,来吧!”
  他轻轻一拉,思娘就跌入他的怀里。
  思娘闭着眼,动也不动,道:“你力气大,要强奸我,我也没法子反抗,但一个真正的男人,就该要女人自己心甘情愿地跟他。”
  “独臂鹰王”的嘴不动了,因为他的手已在动,他虽然只有一只手,却比两只手的男人动得还厉害。
  思娘咬着牙,冷笑道:“亏你还敢说自己是男子汉,原来只会欺负女人,欺负女人的男人非但最不要脸,也最没出息。我倒想不到你会是这种人。”
  “独臂鹰王”喘着气,笑道:“你以为我是那种人?’思娘道:“我看你长得虽丑,倒还有几分男子气概,所以才会跟你到这里来,若换了那三个人,就算醉倒在地上,我也不会扶一把。”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谁知我竞看错了你,但这也只好怨我自己,怨不得别人……好,你要就快来吧!反正这种事也用不了多少时候的。”
  ‘独臂魔王”的手不动了,人也似已愣住。愣了半晌,他才跳起来,大叫道:“你究竟要我怎样?”
  思娘坐起来,掩上衣襟,道:“我知道你的本事,会杀人,别人都怕你,但这却没什么了不起。”
  “独臂鹰王”道:“要怎样才算了不起?”
  思娘道:“我听人说,越有本事的人,越深藏不露。昔年韩信受胯下之辱,后人才觉得他了不起。他当时若将那流氓杀了,还有谁佩服他?”
  “独臂鹰王”大笑道:“难道你要我钻你的裤档不成?”
  思娘居然也忍不住笑了。
  她不笑时还只不过是个‘木美人’,这—笑起来,当真是活色生香、风情万种;若有男人见了不心动,必定是个死人。
  “独臂鹰王”自然不是死人,直着眼笑道:“我司空曙纵横一世,但你若真要我钻你的裤裆我也认了。”
  思娘嫣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
  她眼波流动,接着道:“譬如说,我虽打不过你,但你被我打了—下,却肯不还手,那才真正显得你是个男人,才真正有男子汉的气概。”
  “独臂鹰王”大笑道:“这容易,我就被你打一巴掌又有何妨?”
  思娘道:“真的?”
  “独臂鹰王”道:“自然是真的,你就打吧!打重些也没关系。”
  思娘笑道:“那么我可真的要打了。”
  她卷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腕。
  “独臂鹰王”居然真的不动,心甘情愿地挨打。
  这就是男人。可怜的男人,为了要在女人面前表示自己“了不起”,表示自己“有勇气”,男人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思娘娇笑着,一掌轻轻的打了下去。
  她出手很轻、很慢,但快到“独臂鹰王”脸上时,五根手指突然接连弹出,闪电般点了他四处大穴。
  “独臂鹰王”显然做梦也想不到有此一着,等他想到时,已来不及了——他自己就成了个木头人。
  思娘已银铃般娇笑起来,吃吃笑道:“好,‘独臂鹰王’果然有大丈夫的气概,我佩服你!”
  “独臂鹰王”瞪着他,眼睛里已冒出火来。但嘴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整张脸已完全麻木。
  思娘道:“其实你也用不着生气,更不必难受,无论多么聪明的男人,见了漂亮女人时也会变成呆子的。”
  她娇笑着接道:“所以有些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也能将一些老奸巨滑的老色鬼骗得团团乱转,世上这种事多得很——。姻一面说话,一面已在”独臂鹰王”身上搜索。
  “独臂鹰王”穿着件宽大的袍子。
  他方才提在手上的黄布包,就藏在袍子里。
  思娘找出这包袱,眼睛更亮了。
  解开黄布包,里面是个刀匣。
  匣中刀光如雪!
  思娘凝注着匣中的刀,喃喃道:“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以为我一个人就夺不到这把刀?你不但小看了我,也太小看了女人,女人的本事究竟有多大,男人只怕永远也想不到…。”
  唉!了不起的女人!
  风四娘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但风四娘毕竟还是个女人。
  女人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时,就看不到危险了。
  ——世上大多数色狼,都知道女人这弱点,所以使用些眩目的礼物,来掩护自己危险的攻击。
  风四娘全副精神都己放在这把刀上,竟未看到“独臂鹰王’面上露出的狞笑。等她要走的时候,已来不及了!”独臂鹰王”猿猴般的长臂,突然间闪电般伸出,擒住了她的腕子,她半边身子立刻发了麻,手里的刀“当”的掉到地上!
  这一着出手之快,竟令她无闪避的余地。
  “独臂鹰王”格格笑道:“你若认为我真是呆子,就不但小看了我,也太小看男人了,男人的本事究竟有多大,女人只怕永远也想不到!”
  风四娘的一颗心已沉到了底,但面上却仍然带着微笑,因为她知道自己此刻剩下的唯一武器,就是微笑。
  她用眼角瞟着“独臂鹰王”,甜笑着道:“你何必发脾气?男人偶而被女人骗一次,不是也蛮有趣的?若是太认真,就无趣了。”
  “独臂鹰王”狞笑道:“女人偶而被男人强奸一次,不是也蛮有趣?”
  他的手突然一紧,风四娘全身都发了麻,连半点力气都没有了。再被他反手一掌掴下来,她的人就被掴倒在床上。
  只见“独臂鹰王”己狞笑着向她走过来,她咬了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飞起一脚向他踢了过去。
  但这一脚还未踢出,就被他的鹰爪般的手接住。他的手轻轻一拧,她的脚踝就好像要断了,眼泪都快疼了出来。
  那薄薄的青布鞋,也变成了破布,露出了她那双精巧、晶莹、完美得几乎毫无瑕疵的脚。
  “独臂鹰王”看到这双脚,竟似看得痴了,喃喃道:“好漂亮的脚,好漂亮……”
  他居然低下头,用鼻子去亲她的脚心。
  世上没有一个女人的脚心不怕痒的,尤其是风四娘,“独臂鹰王”那乱草般的胡子刺着她脚心。嘴里的一阵阵热气似已自她脚心直透入她心底。她虽然又惊、又怕、又愤怒、又恶心…
  但这种刺激她实在受不了。
  她的心虽已快爆炸,但她的人却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她一面笑、一面骂:“畜生,畜生,你这老不死的畜生,快放开我…”
  她将世上所有最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却还是忍不住要笑。
  “独臂鹰王”瞪着她,眼睛里已冒出了火,突又一伸手,风四娘前胸的衣襟已被撕裂,露出了白玉般的胸膛。
  她几乎晕了过去,只觉得“独臂鹰王”的人已骑到她身上,她只有用力绞紧两条腿,死也不肯松开。
  只听“独臀鹰王”喘息着道:“你这臭女人,这是你自己找的,怨不得我!”
  他的手已捏住了她的喉咙,风四娘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哪里还有力气挣扎反抗,她的眼前渐渐发黑,身子渐渐发软,两条腿边渐渐地放松……
  突然间,“砰”的一声,窗子被撞开了。
  一个青衣人箭一般蹿了进来,去掠取落在地上的刀!
  “独臂鹰王”果然不愧是久经大敌的顶尖高手,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没有晕了头,凌空一个倒翻,长臂直抓那人的头顶!
  那人来不及拾刀,身子一缩,缩开了半尺。
  只听“格”的一声,“独臂鹰王”的手臂竟又暴长了半尺,明明抓不到的地方,现在也可抓到了。
  这就是“独臂鹰王”能纵横武林的绝技,若是换了别人,无论如何,也难再避得开这一抓。
  谁知这青衣人的身法也快得不可思议,突然一个旋身,掌缘直切“独臂魔王”的腕脉,脚尖轻轻一挑,将地上的刀向风四娘挑了过去。
  风四娘左手掩衣襟,右手接刀,娇笑着道:“谢谢你们……”
  笑声中,她的人已飞起,蹿出窗子。
  青求人叹了门气,反手—挥,就有一条雪亮的刀光匹练般划出,削向“独臀鹰王”的肩胛。
  这一刀出手之快,当真快得不可思议。
  “独臂鹰王”纵横江湖数十年,实未看过这么快的刀法,甚至未看清他的刀是如何出手的,大惊之下,翻身后掠,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青衣人也不答话,着着抢攻,只见刀光缭绕,风雨不透,“独臂鹰王”目光闪动,避开儿刀,突然纵声狂笑道:“萧十一朗,原来是你……”
  青衣人也大笑道:“鹰王’果真好眼力!”
  笑声中,他的人与刀突似化而为一。
  刀光一闪,穿窗而出“独臂鹰王”大喝一声,追了出去。
  窗外夜色沉沉,秋星满天,哪里还有萧十一郎的人形!
  风四娘一面在换衣裳,一面在嘴里低低地骂,也不知咒骂的是谁,也不知在骂些什么。
  只不过她的面上并没有怒容,反有喜色,尤其当她看到床上那刀匣时,她脸上就忍不住要露出春花般的微笑。
  这把日思夜想的割鹿刀,终于还是到手了。
  为了这把刀,风四娘可真费了不少心思。很多天以前,她就到这镇上来了,因为她算准这是赵无极他们的必经之路。
  在镇外,她租下了这幽静的小屋,再找到马回回,马回回是个很够义气的人,以前又欠过她的情,当然没法子不帮她这个忙。
  但“独臂鹰王”可实在是个扎手的人物,到最后她险些功亏一篑,偷鸡不成反要蚀把米,若不是萧十一郎……
  想起萧十一郧,她就恨得牙痒痒的。
  她刚扣起最后一粒扣子,突听窗外有人长长叹了口气,悠悠道:“奉劝各位千万莫要和女人交朋友,更莫要帮女人的忙。你在帮她的忙,她自己反而溜了,将你一个人吊在那里。”
  听到这声音,风四娘的脸就涨红了,不知不觉将刚扣好的那粒扣于也拧断了,看样子似乎恨不得一脚将窗户踢破。
  但眼珠子一转,她又忍住,反而吃吃地笑了起来,道:“—点也不错,我就恨不得把你吊死在那里,让‘独臂鹰王’把你的心掏出来,看看究竟有多黑。”
  窗子被推开—线,萧十一郎露出半边脸,笑嘻嘻道:是我的心黑?还是你的心黑?”
  风四娘道:“你居然还敢说我?问我?我诚心诚意要你来帮我的忙,你推三推四的不肯,我来了,你又偷偷地跟在后面,等眼见我就要得手。你才突然露面,想白白捡个便宜,你说你是不是东西?”
  她越说越火,终于还是忍不住跳了过去,“砰”的将窗子打破了一个大洞,恨不得这窗子就是萧十一郎的脸。
  萧十一郎早已走得远远的,笑道:“我当然不是东西,我明明是人,怎会是东西?”
  他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也许我的确不该来的,就让那大头鬼去嗅你的臭脚也好,臭死他更好,也免得我再——”风四娘叫了起来,大骂道:“放你的屁,你怎么知道我的脚臭,你嗅过吗?”
  萧十一郎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好的雅兴。”
  风四娘也发觉自己这么说,简直是在找自己的麻烦,涨红了脸道:“就算你帮了我一个忙,我也不领你的情,因为你根本不是来救我,只不过是为了这把刀。”
  萧十一郎道:“哦?”
  风四娘道:“你若真来救我,为何不管我的人,先去捡那把刀?”
  萧十一郎摇着头,苦笑道:“这女人居然连声东击西之计都不懂——我问你,我若不去抢那把刀,他怎会那么容易就放开你?”
  风四娘听了萧十一郎的分析,不由愣住了。
  她想想也不错,萧十一郎当时若不抢刀,而先击人,她自己也免不了要被“独臂鹰王”所伤。
  萧十一郎道:“若有个老鼠爬到你的水晶杯上去了,你会不会用石头去打它?你难道不怕打碎你自己的水晶杯吗?”
  风四娘板起脸,道,“算你会说话……”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你心里也明白自己错了,但嘴里却是死也不肯认错的!”
  风四娘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思,难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你心里已认了错,已经很感激我,所以才会对我这么凶,只要你心里感激我,嘴里不说也没关系。”
  风四娘虽然还是板着脸,却已忍不住笑了。
  女人的心也很奇怪,对她不喜欢的男人,她心肠会比铁还哽,但遇着她喜欢的男人时,她的心就再也硬不起来。
  萧十一郎—直在看着她,似已看得痴了。
  风四娘白了他一眼,抿着嘴笑道:“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萧十一郎道:“这你就不懂了,一个女人最好看的时候,就是她虽然想扳着脸却又忍不住要笑的时候,这机会我怎能错过?”
  风四娘笑啐道:“你少来吃我的老豆腐,其实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我都知道。”
  萧十一郎道:“哦?你几时也变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风四娘道:“这次你落了一场空,心里自然不服气,总想到我这儿捞点本回去,是不是?”
  萧十一郎道:那倒也不是,只不过——”他笑了笑,接着道:“你既然已有了‘割鹿刀’,还要那柄‘蓝玉’剑干什么?”
  风四娘失笑道:我早知道你这小贼在打我那柄剑的主意——好吧!看在你对我还算孝顺,我就将这柄剑赏给你吧!”
  她取出剑,抛出了窗外。
  萧十一郎双手接住,笑道:“谢赏。”
  他拔出了剑,轻轻抚摸着,喃喃道:“果然是柄好剑,只可惜是女人用的。”
  风四娘忽然道:对了,你要这把女人用的剑干什么?”
  萧十一郎笑道:‘自然是想去送给一个女人。”风四娘瞪眼道:送给谁?”萧十一郎道:“送给谁我现在还不知道,只不过我总会找个合适的女人去送给她的,你请放心好了。”
  风四娘咬着嘴唇,悠悠道:“好,可是你找到的时候,总该告诉我一声。”
  萧十一郎道:“好,我这就去找。”
  他刚转过身,风四娘突又喝道:“慢着。”
  萧十一郎慢慢地转回身子,道:“还有何吩咐?”
  风四娘眼波流动,拿起了床上的“割鹿刀”,道:“你难道不想见识见识这把刀?”
  萧十一郎道:“不想。”
  他回答得居然如此干脆,风四娘不禁楞了楞,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因为——我若猜得不错,这把刀八成是假的。”
  风四娘耸然道:“假的?你凭什么认为这把刀会是假的。”
  萧十一郎道:“我问你,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这三个人哪个是省油的灯?”
  风四娘冷笑道”三个人都不是好东西。”
  萧十一郎道:“那么,他们为何要远巴巴地将”独臂鹰王’这老怪物找来,心甘情愿地受他的气,而且还将刀交给他,事成之后,也是他一个人露脸,像赵无极这样的厉害角色,为什么会做这种傻事?”
  风四娘道:“你说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他们要这‘独臂鹰王’做替死鬼。做箭垛子。”
  风四娘皱眉道:“箭垛子?”
  萧十一郎道:“他们明知这一路上必定有很多人会来夺刀,敢来夺刀助自然都有两下子,所以他们就将一柄假刀交给司空曙,让大家都来夺这栖假刀,他们才好太太平平地将真刀护到地头。’他叹了口气,接道:“你想想,他们若非明知这是假刀,我们在那里打得天翻地覆时,他们三人为何不过来帮手?”
  风四娘道:“这——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生拍打扰了司空曙…。,而且他们本来就是住在别处的,马回回只为司空曙一个人准备了宿处。”
  萧十一郎摇着头笑道:“司空曙带着的若是真刀,他们三个人能放心将他一个留在那边么?”
  风四娘说不出话来了。
  她愣了半晌,突然拔出刀,大声道:“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不相信这柄刀会是假的!”
  刀,的确是光华夺目。
  但仔细一看,就可发觉这灿烂的刀光带着些邪气,就好像那些小姑娘头上戴的镀银假首饰似的。
  萧十一郎拔出了那柄枘蓝玉,道:“你若不信,何妨来试试?”
  风四娘咬了咬牙,穿窗而出,一刀向剑上撩了过去。
  只听“呛”的一声——雪亮的刀已断成两半!
  风四娘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半截刀也掉落在地上!假如有人说风四娘绝不会老,那么她在这一刹那间的确像是老了好几岁。
  萧十一郎摇着头,喃喃道:“人人都说女人比男人聪明,可是女人为什么总常常会上男人的当呢?”
  风四娘又跳了起来,怒道:“你明知刀是假的,还要骗我的剑,你简直是个贼,是个强盗。”
  萧十一郎叹道:“我的确不该骗你,可是我认得一位姑娘,她又聪明、又漂亮、又爽直,我已有很久没见过她的面了,所以想找件礼物送给她,也好让她开心开心。”
  风四娘瞪大了眼睛,道:“那——那女人是谁?”
  萧十—郎凝注着她,带着温暖的微笑,缓缓道:“她叫做风四娘,不知你认不认得她?”
  风四娘突然觉得一阵热意自心底涌起,所有的怒气都已消失无踪,全身都软,软软地倚着窗户,咬着嘴唇道:“你呀!你这个人——我认识了你,至少也得短命三十年。”
  萧十一郎将那柄“蓝玉”剑双手捧过来,笑道:“你虽然没有得到‘割鹿刀’,却有人送你柄‘蓝玉’剑,你岂非也应该很开心了么?”

第六章  美 人 心
  
  茶馆。
  济南虽是个五方杂处、卧虎藏龙的名城,但要找个比茶馆人更杂、话更多的地方,只怕也很少。
  风四娘坐茶馆的机会真不多,但每次坐在茶馆里,她都觉得很开心,她喜欢男人们盯着她看。
  一个女人能今男人们的眼睛发直,总是件开心的事。
  这茶馆里大多数男人的眼睛的确都在盯着她,坐茶馆的女人本不多,这么美的女人更少见。
  风四娘用一只小茶碗慢慢地吸着茶。茶叶并不好,这种茶她平日根本就不会入口,但现在却似舍不得放下。
  她根本不是在欣赏茶的滋味,只不过她自己觉得自己喝茶的姿势很美,还可以让别人欣赏欣赏她这双手。
  萧十一郎也在瞧她,觉得很有趣。
  他认识风四娘已有很多年了,他很了解风四娘的脾气。
  这位被江湖中人称为“女妖怪”的女中豪杰,虽然很难惹、很泼辣,但有时也会天真得像个孩子。
  萧十一郎一直很喜欢她,每次和她相处的时候都会觉得愉快,但和她分手的时候,却并不难受。
  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情,怕自己也分不清。
  他们赶到济南来,因为割鹿刀也到了济南。
  还有很多名人也都到了济南……
  突然间,本来盯着风四娘的那些眼睛,一下于全都转到门外面去了;有人伸长脖子瞧,有人甚至已站起来,跑到门口。
  风四娘也有些惊奇,她心里想:“外面难道来了个比我更漂亮的女人?”
  风四娘有些生气,又有些好奇,也忍不住赶到门口去瞧瞧。她心里想到要做一件事,就绝不会迟疑。
  她到了门口,才发现大家争着瞧的,只不过是辆马车。
  这辆马车虽然比普通的华贵些,可也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车窗车门都关得紧紧的,也看不到里面是什么人。

 

 

第七章   沈太君的气派

  沈家庄在大明湖畔,依山面水,你只要看到他们门口那两尊古老石狮子,就可想见这家家族历史的辉煌与悠久。
  沈家庄的奴仆并不多,但每个人都是彬彬有礼、训练有素,绝不会令任何人觉得自己受了冷落。
  自从庄主沈劲风夫妇出征流寇:双双战死在嘉峪关口之后,沈家庆近年来实是人丁凋零,只有沈太君一个人在支持着门户。
  但沈家庄在江湖人心目中的地位却非但始终不坠,而且反而越来越高了。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大家同情沈劲风夫妇的惨死、崇敬他们的英节,也因为这位沈太君的确有许多令人心服之处。
  连城璧一早就出城去迎接护刀入关的人了,此刻在大厅中接待宾客的,是沈太君娘家的侄子‘襄阳剑客”万重山,最早来的是“三原”杨开泰。他还带来了两位“朋友”。一位是个很英俊的白面书生,叫’冯士良’,另一位是冯士良的堂弟,叫“冯五”。
  万重山阅人多矣,总觉得这两位“冯先生”都是英气逼人,武功也显然有很深的火候,绝不会是江湖中的无名之辈。
  但他却偏偏从未听说过这两个人的名字。
  万重山心里虽奇怪,表面却不动声色,绝口不提。他信得过杨开泰,他相信杨开泰带来的朋友绝不会是为非作歹之徒,但厉刚就不同了,厉刚来得也很早,万重山为他们引进过之后,厉刚的一双尖刀般的眼睛,就一直在盯着这两位“冯先生。”
  这位以三十六路“大开碑手”名扬天下的武林豪杰,不但一双眼神像尖刀,他整个人都像是一把刀,出了鞘的刀!
  风四娘被他盯得几乎有些受不住了,但萧十一郎却还是面带微笑,安然自若,完全不住乎。
  萧十一郎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什么都不在乎。
  然后柳色青也来了。
  再到的是徐青藤。这位世袭的杭州将军,果然是人物风流,衣衫华丽!帽上缀着的一粒珍珠,大如鸽卵,一看就知道是价值连城之物,但他对人却很客气,并未以富贵凌人,也没有什么架子。
  这其间还到了几位客人,自然也全都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但厉刚的眼睛却还是一直在盯着萧十一郎。
  杨开秦也觉得有些不对了,搭讪着道:“厉兄近来可曾到少林去过?’厉刚板着脸点了点头,忽然道:“这位冯兄是阁下的朋友?”
  杨开泰道,“不错。”
  厉刚道:“他真的姓冯?”
  风四娘一肚子火,实在忍不住了,冷笑道:“阁下若认为我们不姓码,那么我们应该姓什么呢?”
  厉刚沉着脸,道:“两位无论姓什么,都与厉某无关!只不过厉某平生最见不得藏头露尾、改名换姓之辈,若是见到,就绝不肯放过。”
  风四娘脸色已变了,但万重山已抢着笑道:“厉兄为人刚正,是大家都知道的。”
  徐青藤立刻也笑着打岔,问道:“白水兄呢?为何还没有来?”
  万重山轻轻叹息了一声,道:“白水兄已在峨嵋金顶剃度,这次只怕是不会来的了。”
  徐青藤扼腕道,“他怎会如此想不开?其中莫非还有什么隐情么?”
  厉刚忽然一拍桌子,厉声道:“无论他是为了什么,都大大的不该!朱家世代单传,只有他这一个独子,他却出家做了和尚!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亏他还念过几天书,竟连这句话都忘了,我若见了他——哼!”
  万重山和徐青藤面面相觑,谁也不话了。
  风四娘一肚子气还未消,忍不住冷笑道:“你看这人多奇怪,什么人的闲事他都要来管管。”
  厉刚霍然长身而起,怒道:“我就是喜欢管闲事,你不服?”
  杨开泰也站了起来,大声道:“厉兄莫要忘了,他是我的朋友。”
  厉刚道:“是你的朋友又怎样,厉某今日就要教训教训你这朋友。”
  杨开泰脸都涨红了,道:“好好好,你——你——你不妨先来教训教训我吧!”
  两人一挽袖子,像是立刻就要出手,满屋子的人竟没有一个站出来劝架的,因为大家都知道厉刚的脾气,谁也不愿再自讨无趣。
  突听一人道:“你们到这里来,是想来打架的么?”
  这句话说得本来不大高明,非但全无气派,也不文雅,甚至有些像贩夫走卒在找人麻烦。
  但现在这句话由这人嘴取说出来,分量就好像变得忽然不同了,谁也不会觉得这句话说得有丝毫不雅、不高明之处——因为这句话是沈太夫人说出来的。
  沈太君无论年龄、身份、地位,都已到了可以随便说话的程度。能够挨她骂的人,心里非但不会觉得难受,反而会觉得很光荣。她若对一个人客客气气的,那人反而会觉得全身不舒服。
  这道理沈太君一向很明白。
  无论对什么事,她都很明白。她听得够多、看得够多,经历过的事也够多了。
  现在她的耳朵虽已有点聋,但只要是她想听的话,别人声音无论说得多么小,她还是能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若是她不想听的话,她就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现在她的眼睛虽也不如以前那么明亮敏锐,也许已看不清别人的脸,但每个人的心她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丫头们将她扶出来的时候,她正在吃着一粒蜜枣,吃得津律有昧,像是已将全副精神都放在这粒枣子上。
  方才那句话就好像根本不是她说的。
  但厉刚、杨开泰都已红着脸,垂下了头,偏过半个身子,悄悄将刚卷起的衣袖又放了下来。
  满屋子的人都在恭恭敬敬地行礼。
  沈太君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道:“徐青藤,你帽子上这粒珍珠可真不错啊!但你将它钉在帽子上,岂非太可惜了吗?你为什么不将它接在鼻子上呢?也好让别人看得更清楚些。”
  徐青藤的脸红了,什么话也不敢说。
  沈太君笑眯眯地瞧着柳色青,又道:“几年不见,你剑法想必又精进了吧?天下大概已没有人能比得上你了吧?其实你外号应该叫做‘天下第一剑’才对,至少你身上挂的这把剑比别人的漂亮得多。”
  柳色青的脸也红了,他的手本来一直握着剑柄,像是生怕别人看不到,现在却赶快偷偷的将剑藏到背后。
  他们的脸虽红,却并没有觉得丝毫难为情,因为能挨沈太君的骂,并不是件丢人的事。
  没有挨骂的人,看来反倒有些怅依然若有所失。
  杨开泰垂着头,讷讷道:“小侄方才一时无礼,还求太夫人恕罪。”
  沈太君用手扶着耳朵,道:“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呀!”
  杨开泰脸又红了,道:“小——小侄方才无——无礼——”沈太君笑了道:“哦——原来你是说没有带礼物来呀!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知道你是个小气鬼,连自己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怎么会送礼给别人?”
  杨开泰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厉刚忍不住说:“晚辈方才也并未想和杨兄打架,只不过这两个人……”
  沈太君道:“什么,你说这两人想打架?”
  她笑眯眯地瞧了瞧风四娘和萧十一郎,摇头道:“不会的。这两个人看来都是好孩子,怎么会在我这里打架?只有那种没规矩的野孩子才会在这里吹胡子、瞪眼睛,你说是吗?”
  厉刚楞了半响,终于还是垂首道:“太夫人说的是。”
  风四娘越看越有趣,觉得这位老太婆实在有趣极了,她只希望自己到七八十岁的时候,也能像这老太婆一样有趣。
  沈太君笑道:“这地方本来客人还不少,可是自从璧君出了嫁之后,就已有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我这才明白,原来那些人并不是来看成这老太婆的!但今天你们若也想来看看我们那位大美人儿,只怕就难免要失望。”
  她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道:‘我们那位大丫头今天可不能见客,她有病。”杨开泰脱口道:“有病?什么病?”
  沈太君笑道:“傻孩子,你着急什么?她若真的有病,我还会这么开心?”
  她挤了挤眼睛,故意压低声音,道:“告诉你,她不是有病,是有喜,但你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免得那丫头又怪我老婆子多嘴。”
  满屋子的人立刻又站了起来,只听“恭喜”之声不绝于耳,杨开泰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来。
  风四娘瞪了他一眼,悄悄道:“你开心什么?孩子又不是你的。”
  杨开泰的嘴立刻合了起来,连笑都不敢笑了。像他这么听话的男人,倒也的确少见得很。
  萧十一郎不禁在暗中叹了口气,因为他很明白一个男人是绝不能太听女人话的!男人若是太听一个女人的话,那女人反会觉得他没出息。
  萧十一郎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都好像是孤孤单单的,因为他永远是个“局外人”,永远不能分享别人的欢乐。
  他永远最冷静,所以他第一个看到了连城璧。
  他并不认得连城璧,也从未见过连城璧!可是他知道,现在从外面走进来的这个人就是连城璧。
  因为他从未见过任何人的态度如此文雅,在文雅中却又带着种令人觉得高不可攀的清华之气。
  世上有很多英俊的少年,有很多文质彬彬的书生,有很多气质不凡的世家子弟,也有很多少年扬名的武林侠少,但却绝没有任何人能和现在走进来的人相比。虽然谁也说不出他的与众不同之处究竟在哪里,但无论任何人只要瞧一眼,就会觉得他确是的与众不同。
  赵无极本也是个很出色的人,他的风采也会令许多人倾倒,若是和别人走在一起,他的风采总是特别令人注意。
  但现在他和这人走进来,萧十一郎甚至没有看见他。
  他穿的永远是质料最高贵、剪裁最舍身的衣服,身上佩戴的每样东西都经过仔细的挑选。每样都很配合他的身份;使人既不会觉得他寒伧,也不会觉得他做作,更不会觉得他是个暴发户。
  武林中像赵无极这么考究的人并不多,但现在他和这人一齐走进来,简直就像是这人的跟班。
  这人若不是连城璧,世上还有谁可能是连城璧?连城璧若不是这么样一个人,他也就不是“连城璧”了!
  连城璧也一眼就瞧见了萧十一郎。
  他也不认得萧十一郎,也从未见过萧十一郎,更绝不会想到站在大厅门口石阶上的这少年就是萧十一郎。
  可是他只瞧了一眼,他就觉得这少年有很多和别人不同的地方——究竟有什么不同,他也说不出。
  他很愿多瞧这少年几眼,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盯着一个人打量是件很不礼貌的事。
  连城璧这一生中从未做过对任何人失礼的事。
  等大家看到连城璧和赵无极的时候,当然又有一阵骚动。
  然后,赵无极才拜见沈太夫人。
  沈太君虽然还是笑眯眯的,但眼睛里却连一丝笑意都没有,她似乎已觉出事情有些不对了。
  赵无极拜道:“晚辈来迟,有劳太夫人久候,恕罪恕罪。”
  沈太君笑道:“没关系,来迟了总比不来的好,是吗?”
  赵无极道:“是。’沈太君道:“屠啸天、海灵子,和那‘老鹰王’呢?他们为什么不来?难道没有脸来见我?”
  赵无鼓叹了口气,道:“他们的确无颜来见老夫人……”
  沈太君的眼睛像是忽然变得年轻了,目光闪动,道:“刀丢了,是吗?”
  赵无极垂下了头。
  沈太君忽然笑了笑,道:“你用不着解释,我也知道这件事责任绝不在你。有‘老鹰王’和你们在一起,他一定会抢着要带那把刀,所以刀一定是在他手里丢了的。”
  赵无极叹道:“纵然如此,晚辈亦难辞疏忽之罪。若不能将刀夺回,晚辈是再也无颜见武林同道的了。”
  沈太君道:“能自那‘老鹰王’手里将刀夺去的人,世上倒也没有几个,夺刀的人是谁呀?那人的本领不小吧?”
  赵无极道:“风四娘。”
  沈太君道:“风四娘——这名字我倒也听说过,听说她手上功夫也有两下子。但就凭她那两下子,只怕还夺不走‘老鹰王’手里的刀吧!”
  赵无极道:“她自然还有个帮手。”
  沈太君道:“是谁?”
  赵无极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字字道:“萧十一郎!”
  大厅中的人果然都不愧是君子,听到了这么惊人的消息,大家居然还都能沉得住气,没有一个现出惊讶失望之态来的,甚至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因为在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都会令赵无极觉得难堪。
  君子是绝不愿令人觉得难堪的。
  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杨开泰,一个是风四娘。杨开泰盯着风四娘,风四娘却在盯着萧十一郎。
  她心里自然觉得奇怪极了,她自然知道丢的那把刀并不是真刀,那么,真刀到哪里去了?
  听到“萧十一郎”这名字,沈太君才皱了皱眉,喃喃道:“萧十一郎,萧十一郎……最近我怎么总是听到这人的名字,好像天下的坏事都被他一个人做尽了。”
  她忽又笑了笑,道:“我老婆子倒真想见见这个人。一个人能做出这么多坏事来,倒也不容易。”
  厉刚板着脸道:“此人不除,江湖难安!晚辈迟早总有一天提他的首级来见太夫人。”
  沈太君也不理他,却道:‘徐青藤,你想不想要萧十一郎的头?”徐青藤沉吟着,道:“厉兄说得不错,此人不除,江湖难安。”
  沈太君不等他说完,又道:“柳色青,你呢?”
  柳色青道:“晚辈久已想与此人一较高低。”
  沈太君目光移向连城璧,道:“你呢?”
  连城璧微笑不语。
  沈太君摇着头,喃喃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不爱说话了——你们信不信,他到我这里来了半个月,我还没有听他说过十句话。”
  杨开泰张开嘴,却又立刻闭上了。
  沈太君道:“你想说什么?说呀!难道你也想学他?”
  杨开泰偷偷瞟了风四娘一眼,道:“晚辈总觉得有时不说话反比说话好。”
  沈太君笑了,道:“那么你呢?你想不想杀萧十一郎?”
  杨开泰道:“此人恶名四溢,无论谁能除去此人,都可名扬天下,晚辈自然也有这意思,只不过——”沈太君道:“只不过怎样?”
  杨开泰垂下头,苦笑道:“晚辈只怕还不是他的敌手。”
  沈太君大笑道:“好,还是你这孩子说话老实,我老婆子就喜欢这种规规矩矩、本本份份的人,只可惜我没有第二个孙女嫁给你。”
  杨开泰的脸马上又涨红了,眼睛再也不敢往风四娘那边去瞧——风四娘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已可想象得到。沈太君目光这才回到厉刚身上,淡谈道:“你看,有这么多人都想要萧十一朗的头,你想提他的头来见我,只怕还不大容易吧!?”
  风四娘瞧着萧十一郎:“你感觉如何?”
  萧十一郎道:“我开心极了。”
  风四娘道:“开心?你还觉得开心?’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倒还不知道我的头如此值钱,否则只怕也早就送进当铺了。”
  风四娘也笑了。
  夜很静,她的笑声就像是银铃一样。
  这是沈家庄的后园,每个客人都有间客房;到了沈家庄的人著不肯住一晚上,那岂非太不给沈太君面子了。
  风四娘的笑声很快就停了下来,皱起眉道,“我们夺到的明明是假刀,但他们丢的却偏偏是真刀,你说这件事奇怪不奇怪?”
  萧十一郎道:“不奇怪。”
  风四娘道:“不奇怪?你知道真刀到哪里去了?”
  萧十一郎道:“真刀…”
  他刚说出两个字,就闭上嘴。
  因为他已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向这边走了过来。他知道必定是杨开泰,只有君子的脚步声才会这样重。
  君子绝不会偷偷摸摸地走过来偷听别人的说话。
  风四娘又皱起了眉,喃喃道:“阴魂不散,又来了——”她转过身,瞪着杨开泰,冷冷道:“你是不是要我谢谢你?”
  杨开泰涨红了脸,道:“我——我没有这意思。”
  风四娘道:‘我本来是应该谢谢你,你方才若说出我是风四娘,那些人一定不会放过我。”杨开泰道:“我为什么要——要说?”
  风四娘道:“他们不是说我就是那偷刀的贼么?”
  杨开泰擦了擦汗,道:“我知道你不是。”
  风四娘道:“你怎么知道?”
  杨开泰道:“因为——因为——我相信你。”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相信我?”
  杨开泰又擦了擦汗,道:“没有为什么,我就是——就是相信你。”
  风四娘望着他,望着他那四四方方的脸,诚诚朴朴的表情,风四娘的眼睛忍不住有些湿了。
  她就算是个木头人,也有被感动的时候,在这一刹那间,她也不禁真情流露,忍不住握住了杨开泰的手,柔声道:“你真是个好人。”
  杨开泰的眼睛也湿了,吃吃道:“我——我并不太好,我——也不太坏,我——”风四娘嫣然一笑,道:“你真是个君子,可也真是个呆子…。”
  她忽然想起萧十一郎,立刻松开了手,回首笑道,“你说他…”
  她笑容又凝结,因为萧十一郎已不在她身后。
  萧十一郎已不见了。
  风四娘楞了半晌,道:“他的人呢?你看见他到哪里去了吗?”
  杨开泰楞征了楞,道:“什么人?”
  风四娘道:“他——我堂弟,你没有看见他?”
  杨开泰道:“没——没有。”
  风四娘道:“你难道是瞎子?他那么大一个人你会看不见?”
  杨开泰道:“我——我真的没看见,我只——只看见你”风四娘跺了跺脚,道:“你呀!你真是个呆子。”
  屋子里的灯还是亮着的。
  风四娘只希望萧十一郎已回到屋里,但却又不敢确定,因为她很了解萧十一郎这个人。
  她知道萧十一郎随时都会失踪的。
  萧十一郎果然已失踪了。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灯台下压着一张纸。
  纸上的墨迹还未干,正是萧十一郎写的一笔怪字。
  “快嫁给他吧!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我敢担保,你这一辈子绝对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对你更好的人了。”
  风四娘咬着牙,连眼圈都红了,恨恨道:“这混帐,这畜生,简直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杨开泰陪着笑,道:“他不是你堂弟吗?你怎么能这样子骂他?”
  风四娘跳了起来,大吼道:“谁说他是我堂弟,你活见鬼了吗?”
  杨开泰急得直擦汗,道:“他不是你的堂弟是什么?”
  风四娘忍住了眼泪,道:“他——他——他也是个呆子!”
  呆子当然不见得就是君子,但君子却多多少少必定有些呆气,做君子本不是件狠聪明的事。
  萧十一郎嘴里在低低哼着一支歌,那曲调能像是关外草原上的牧歌,苍凉悲壮中却又带着几分寂寞忧愁。
  每当他哼着这支歌的时候,他心情总是不太好的,他对自己最最满意的地方,就是他从不愿做呆子。
  夜色并不凄凉,因为天上的星光很灿烂,草丛中不时传出秋虫的低鸣,却衬得天地问分外静寂。
  在如此静夜中,如此星空下,一个人独行,心情往往会觉得很平静,往往能将许多苦恼和烦恼忘却。
  但萧十一郎却不同,在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想起许多不该想的事,他想起自己的身世,会想起他这一生中的遭遇……
  他这一生永远都是个“局外人”,永远都是孤独的,有时他觉得累得很,但却从不敢休息,因为人生就像是条鞭子,永远不停地在后面鞭打他,要他往前面走,要他去找寻,但却又从不肯告诉他能找到什么。
  他只有不停地往前走,总希望能遇到一些不平凡的事,否则,这段人生旅途岂非就太无趣?亦凡主页

第八章  鹰王的秘密

  突然间,他听到一阵很劲急的衣抉带风声,他一听就已判断出这夜行人的轻功显然不弱。
  风声骤然在前面的暗林中停了下来,接着暗林中就传出了一个人急促的喘息声,还带着痛苦的呻吟。
  这夜行人显然受了很重的伤。
  萧十一郎的脚步并没有停顿,还是向前面走了过去,走入暗林,那喘息声立刻就停止了。
  过了半晌,突听一人大声道:“朋友留步!”
  萧十一郎这才缓缓转过身,就看到一个人自树后探出了半边身子,笆斗大的头顶上生着一头乱发。
  这人赫然竟是“独臂鹰王”!
  萧十一郎面上丝毫不动声色,缓缓道:“阁下有何见教?”
  “独臂鹰王”一只独眼饿鹰般盯着他,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我受了伤。”
  萧十一郎道:“我看得出。”
  “独臂鹰王”道:“你可知道前面有个沈家庄?”
  萧十—郎道:“知道。”
  “独臂鹰王”道:“你背我到那里去,快!片刻也耽误不得。”
  萧十一郎道:“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我为何要背你去?”
  “独臂鹰王”大怒道:“你——你敢对老夫无理?”
  萧十一郎淡淡道:“是你无礼,还是我无礼?莫忘了现在是你在求我,不是我在求你。”
  “独臂鹰王”盯着他,目中充满了凶光,但一张脸却已渐渐扭曲,显然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挣扎着自怀中掏出了一锭金子,喘息道:“这给你,你若肯帮我的忙,我日后必定会重重谢你。”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这倒还像句人话,你为何不早就这么说呢?”
  他慢慢走过去,像是真想去拿那锭金子,但他的手刚伸出来,“独臂鹰王”的独臂已闪电股飞出,五指如钩,擒萧十一郎的手腕。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独臂鹰王”虽已伤重垂危,但最后一击,仍然是快如闪电,锐不可当。
  但萧十一郎更快,凌空一个翻身,脚尖已乘势将掉下去的那锭金子挑起,反手接住,人也退后了八尺,身法干净、漂亮、利落,只有亲眼见到的人才能了解,别人简直想都无法想象。
  “独臂鹰王”的脸色变得更惨,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萧十一郎笑道:“我早就认出了你,你还不认得我?”
  “独臂魔王”失声道:“你——你莫非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笑道:“你总算猜对了。”
  “独臂鹰王”眼睛盯着他就好像见到了鬼似的,嘴里“嘶嘶”向外面冒着气,喃喃道:“好,萧十一郎,你好!”
  萧十一郎道:“你也还不坏。”
  “独臂鹰王”又瞪了他半晌,突然大笑了起来。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起来,触及了伤处,更是疼得满头冷汗,但他还是笑个不停,也不知究竟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
  萧十一郎相信他这一生中只怕从来也没这么样笑过,忍不住问道:“你很开心吗?”
  “独臂鹰王”喘息着笑道:“我当然开心,只因萧十一郎也和我—样,也会上别人的当。”
  萧十一郎道:“哦?”
  “独臂鹰王”身于已开始抽搐,他咬牙忍耐,嘎声道:“你可知道你夺去的那把刀是假的?”
  萧十一郎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你——你怎么知道的?”
  “独臂鹰王”恨恨道:“就凭那三个小畜生,怎能始终将我蒙在鼓里?”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你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所以他们才要杀你?”
  “独臂鹰王”道:“不错。”
  萧十—朗叹了口气,道:“以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这三个人的身份地位,怎么会为了一把刀就冒这么大的险,竟小错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掷?何况,刀只有一把,人却有三个,却叫他们如何去分呢?”
  “独臂鹰王”不停地咳嗽着,道:“他——他们自己并不想要那把刀。”
  萧十一郎道:“是谁想要?难道他们幕后还另有主使的人?”
  “独瞥鹰王”咳嗽已越来越剧急,已咳出血来。
  萧十一郎目光闪动,道:“这人竟能令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三个人听他的话?他是谁?”
  “独臂鹰王”用手捂着嘴,拼命想将嘴里的血咽下去,想说出这人的名字,但他只说了一个字,鲜血已箭一般射了出来。
  萧十—郎叹了口气,正想先过去扶起他再说,但就在这时,他身子突又跃起,只一闪已没入树梢。
  也就在这时,已有三个人掠入暗林里。
  世上有很多人都像野兽一样,有种奇异的本能,似乎总能嗅出危险的气息,虽然他们并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但危险来的时候,他们总能在前一刹那间奇迹般避过。
  这种人若是做官,必定是一代名臣:若是打仗,必定是常胜将军;若是投身江湖,就必定是纵横天下、不可一世的英雄。
  诸葛亮、管仲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们能够居安思危,治国平天下。
  韩信、岳飞、李靖,他们也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们才能决胜千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李寻欢、楚留香、铁中棠、沈浪,他们也都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们才能叱喀风云,名留武林,成为江湖中的传奇人物,经过许多年之后,仍然是游侠少年心目中的偶像。
  现在,萧十一郎也正是这样的人,这种人纵然不能比别人活得长些,但死得总比别人有价值得多。
  从林外掠入的三个人,除了海灵子和屠啸天之外,还有个看起来很文弱的青衫人,身材并不高,死气沉沉的一张脸上全无表情;但目光闪动间却很灵活,脸上显然带着个制作极精巧的人皮面具。
  他的身法也未见比屠啸天和海灵子快,但身法飘逸,举止从容,就像是在花间漫步—样,步履安详,犹有余力。
  他的脸虽然诡秘可怖,但那双灵活的眼却使他全身都充满了一种奇异的魅力,令人不由自主会对他多看一眼。
  但最令萧十一郎注意的,还是他腰带上插着的一把刀。这把刀连柄才不过两尺左右,刀鞘、刀柄、线条和形状都很简朴,更没有丝毫炫目的装饰,刀还未出鞘,更看不出它是否锋利。
  但萧十一郎只瞧了一眼,就觉得这柄刀带着种令人魄散魂飞的杀气!
  难道这就是“割鹿刀”?
  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不借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偷换了这柄“割鹿刀”,难道这是送给他的?
  他是谁?有什么魔力能令赵无极他们如此听话?
  “独臂鹰王”的咳嗽声已微弱得连听都听不见了。
  海灵子和屠啸天对望一眼,长长吐出口气。
  屠啸天笑道:“这老怪物好长的命,居然还能逃到这里来。”
  海灵子冷冷道:“无论多长命的人,也经不起咱们一剑两掌!”
  屠啸天笑道:“其实有小公子一掌就已足够要他的命了,根本就不必我们多事出手了。”
  青衫人似乎笑了笑,柔声道:“真的吗?”
  他慢慢地走到“独臂鹰王”面前,突然手一动,刀已出鞘。
  只见刀光一闪,‘独臂鹰王”的头颅滚落在地上。青衫人连瞧也没瞧一眼,只是凝注掌中的刀。刀如青虹,不见血迹。青衫人轻轻叹了曰气,道:“好刀,果然是好刀。”
  人已死了,他还要加一刀,这手段之毒、心肠之狠,的确少见得很,连海灵子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青衫人缓缓插刀入鞘,悠然道:“家师曾经教训过我们,你若要证明一个人真的死了,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先割下他的头来瞧瞧。”
  他目光温柔地望着屠啸天和海灵子,柔声道:“你们说,这句话可有道理么?”
  屠啸天干咳子两声,勉强笑道:“有道理,有道理…。”
  青衫人道:“我师父说的话,就算没道理,也是有道理的,对吗?”
  屠啸天道:“对对对,对极了。”
  青衫人吃吃地笑了起来,道:“有人说我师父的好话,我总是开心得很,你们若要让我开心,就该在我面前多说说他的好话。”
  小公子,好奇怪的名字。
  这青衫人居然叫做“小公子”?
  看他的眼睛,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可知道他年纪不大,但已经五六十岁的屠啸天和海灵子却对他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看他的样子好像很温柔,但连死人的脑袋都要割下来!
  瞧瞧!
  萧十一郎暗中叹了口气,真猜不出他的来历。
  “徒弟已如此,他师父又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这简直令人连想都不敢想了。
  只听小公子道,现在司空曙己死了,但我们还有件事要做,是吗?”
  屠啸天道:“是。”
  小公子道:“是什么事呢?”
  屑啸天瞧了海灵子一眼,道:“这——”小公子道:“你没有想到?”
  屠啸天苦笑道:“没有。”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凭你们活了这么大年纪。竞连这么点事都想不到。”
  屠啸天苦笑道:“在下已老糊涂了,还请公子明教。”
  小公子叹道:“说真的,你们倒真该跟着我多学学才是。”
  屠啸天和海灵子年纪至少比他大两倍,但他却特他们当小孩子似的,屠啸天他们居然也真像小孩子般听话。
  小公子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我问你,司空曙纵横江湖多年,现在忽然死了,是不是会有人要觉得怀疑?”
  屠啸天道:“是。”
  小公子道:“既然有人怀疑,就必定有人追查,司空曙是怎么会死的?是谁杀了他?”
  屠啸天道:“不错”。
  小公子眨了眨眼睛,道:“那么,我再问你,司空曙究竟是谁杀死的?是谁杀了他?”
  屠啸天道:“除了小公子之外,谁还有这么高的手段?!”
  小公子的眼睛忽然瞪了起来,道:“你说司空曙是我杀的?你看我像是个杀人的凶手吗?”
  屠啸天楞住了,道:“不——不是——”小公子道,“不是我杀的,是你吗?”
  屠啸天擦了擦汗,道:“司空曙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他?”
  小公子展颜笑道:“这就对了,若说你杀了司空曙,江湖中人还是难免要怀疑,还是难免要追究。”
  海灵子忍不住道:“我也没有杀他。,小公子道:“你自然也没有杀他,但我们既然都没有杀他,司空曙是谁杀的呢?”
  屠啸天、海灵子面面相觑,说不出话了。
  小公子叹息道:“亏你们还有眼睛,怎么没有看到萧十一郎呢?”
  这句话说出,萧十一郎倒真吃了一慷:“难道此人已发现了我?”
  幸好小公子已接着道:“方才岂非明明是萧十一郎一刀将司空曙的脑袋砍了下来,他用的岂非正是‘割鹿刀’!”
  屠啸天眼睛立刻亮了,大喜道:“不错不错,在下方才也明明看到萧十一郎一刀杀了司空曙,而且用的正是‘割鹿刀’,只是年老昏花,竟险些忘了。”
  小公子笑道:“幸亏你还没有真的忘了,只不过——司空曙虽是萧十一郎杀的,江湖中人却还不知道,这怎么办呢?”
  屠啸天道:“这——我们的确应该想法子让江湖中人知道。”
  小公子笑道:“一点也不错,你已想出了用什么法子吗?”
  屠啸天皱眉道:“一时未想出来。”
  小公子摇了摇头,道:“其实,这法子简单极了,你看。”
  他的刀突又出了鞘,刀光一闪,削下了块树皮,道:“司空曙的血还没有冷,你赶快用他的衣服,蘸他的血,在这树上写几个宇,我念一句,你写一句,知道吗?”
  屠啸天道:“遵命。”
  小公子目光闪动,道:“你先写:割鹿不如割头,能以此刀割尽天下人之头,岂不快哉,岂不快哉……然后再留下萧十一郎的名字,那么普天之下,就都知道这件事是谁干的了,你说这法子简单不简单?”
  屠啸天笑道:“妙极妙极,公子当真是天下奇才,不但奇计无双,这几句话也写得有金石声,正活脱脱是萧十一郎那厮的口气。”
  小公子笑道:“我也不必谦虚,这几句话除了我之外,倒真还没有几个人能想得出来。”
  萧十一郎几乎连肚子都气破了。
  这小公子年纪不大,但心计之阴险,就连积年老贼也万万比不上!若让他再多活几年,江湖中人只怕要被他害死一半。
  只听小公子道:“现在我们的事都已办完了吗?”
  屠啸天笑道:“总算告一段落了。”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看你们做事这么疏忽,真难为你们怎么活到现在的。”
  屠啸天干咳两声,转过头去吐痰。
  海灵子面上已变了颜色,忍不住道:“难道还要将司空曙的头再劈成两半?”
  小公子冷笑道:“那倒也用不着了,只不过萧十一郎若也凑巧经过这里,看到了司空曙的尸身,又看到树上的字,你说他该怎么办呢?”
  海灵子楞住了。
  小公子悠然道:“他可不像你们这么笨,一定会将树上的字削下来,再将司空曙的尸身移走,那么我们这一番心血岂非白费了么?”
  屠啸天的咳嗽早已停了,失声道:“不错,我们竞未想到这一着。”
  小公子淡淡道:“这就是你们为什么要听我话的原因,因为你们实在不如我。”
  屠啸天道:“依公子之见,该当如何?”
  小公子道:“这法子实在也简单得很,你们真的想不出?”
  屠啸天只有苦笑。
  小公子摇着头,叹道:“你怕他将树上的字迹削掉,你自己难道就不能先削掉么?”
  屠啸天道:“可是——”小公子道:“你将这块树皮削下来,送到沈家庄去,那里现在还有很多人,你不妨叫他们—齐来看看司空曙的此状。”
  他笑了笑,接着道:“有这么多人的眼睛看到,萧十一郎就算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这冤枉了——你们说,这法子好不好?”
  屠啸天长长叹了口气,道:“公子心计之缜密,当真非人能及。”
  小公子道:“你也用不着拍我的马屁,只要以后听话些也就是了。”
  听到这里,不但屠啸天和海灵子都已服服帖帖,就连萧十一郎也不得不佩服这位小公子实在是有两下子。
  他倒还真未遇到过如此厉害的人物。
  萧十一郎有个最大的毛病,越困难危险的事他越想去做,越厉害的人物他越想斗斗。
  只听小公子又道:“你们到了沈家庄后,我还有件事想托你们。”
  屠啸天道:“请吩咐。”
  小公子道:“我想托你们打听打听连城璧的妻子沈壁君什么时候回婆家?连城璧是否同行?准备走哪条路?”
  屠啸天道:“这倒不难,只不过——”小公子道:“你想问我为什么要打听她,又不敢问出来,是不是?”
  屠啸天陪笑道:“在下不敢,只不过——”小公子道:“又是只不过,其实你问问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告诉你,这次我出来,为的就是要带两样东西回去。”
  后啸天试探道:“其中一样自然是‘割鹿刀’。”
  小公子道,“还有一样就是这位武林第一美人,沈壁君。”
  屠啸天的脸骤然变了颜色,似乎一下于就透不过气来了。
  小公子笑道:“这是我的事,你害怕什么?”
  屠啸天讷讷道:“那连城璧的武功剑法,公子也许还未见过,据在下所知,此人深藏不露,而且——”小公子道:“你用不着说,我也知道连城璧不是好惹的,所以我还要请你们帮个忙。”
  屠啸天擦了擦汗,道:“只——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公子但请吩咐。”
  小公子笑道:“你也用不着擦汗,这件事并不难——连城壁想必定会护送他妻子回家的,所以你们就想个法子将他骗到别的地方去。”
  屠啸天忍不住又擦了擦汗,苦笑道:“连城璧夫妻情深。只怕——”小公子道:“你怕他不肯上钩?”
  屠啸天道:“恐怕不容易。”
  小公子道:“若是换了我,自然也不愿意离开那如花似玉般的妻子,但无论多么大的鱼,我们总有要他上钩的法子。”
  屠啸天道:‘什么法子?”小公子道:‘要钓大鱼,就得用香饵。”屠啸天道:“饵在哪里?”
  小公子道:“连城璧家财万贯,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就已誉满天下,又娶了沈璧君那样贤淑美丽的妻子,你说他现在还想要什么?”
  屠啸天叹了口气,道:“做人做到他这样,也该知足了。”
  小公子笑道:“人心是绝不会满足的,他现在至少还想要一样东西。”
  屠啸天道:“莫非是‘割鹿刀’?”
  小公子道:“不对。”
  屠啸天皱眉道:“除了‘割鹿刀’外,在下委实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能令他心动之物。”
  小公子悠然道:“只有一件——就是萧十一郎的头!”
  屠啸天眼睛亮了,抚掌道:“不错,他们都以为‘割鹿刀’已落在萧十一郎手上,他若能杀了萧十一郎,不但名头更大,刀也是他的了。”
  小公子道:“所以,要钓连城璧这条鱼,就得用萧十—郎做饵。”
  屠啸天沉吟着道:“但这条鱼该如何钓法,还是要请公子指教。”
  小公子摇头叹道:“这法子你们还不明白么?你们只要告诉连城璧,说你们已知道萧十一郎的行踪,连城璧自然就会跟你们去的。”
  他目中带着种讥消的笑意,接道:“像连城璧这种人,若是为了声名地位,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的,妻子更早就被放到一边了。”
  屠啸天失笑道:“如此说来,嫁给连城璧这种人,倒并不是福气。”
  小公子笑道:“一点不错,我若是女人,情愿嫁给萧十一朗,也不愿嫁给连城璧。”
  屠啸天道:“橡萧十一郎这种人,若是爱上一个女人,往往会不顾一切,而连城璧的顾忌太多了,做这种人的妻子并不容易。”
  秋天的太阳,有时还是热得令人受不了。
  树荫下有个挑担卖酒的,酒很凉,既解渴,又过瘾;还有开花蚕豆、椒盐花生和卤蛋下酒,口味虽未见佳,做得却很干净。
  卖酒的是个白发苍苍的红鼻子老头,看他的酒糟鼻子,就知道他自己必定也很喜欢喝两杯。
  他衣衫穿得虽褴褛,但脸上却带着种乐天知命的神气,别人虽认为他日子过得并不怎样,他自己却觉得很满意。
  萧十一郎一向很欣赏这种人,一个人活着,只要活得开心也就是了,又何必计较别人的想法?萧十一郎很想跟这老头子聊聊,但这老头子却有点心不在焉。
  所以萧十一郎也只有自己喝着闷酒,喝酒就好像下棋,自己跟自己下棋固然是穷极无聊,一个人喝酒也实在无趣得很,萧十一郎从不愿喝独酒的。
  仅这里恰巧是个三岔路口,他算准沈壁君的马车一定会经过这里,他坐在这里并不是为了喝酒的。
  被人家当傲“鱼饵”并不是件好受的事,萧十一郎那天几乎要出面和那小公子斗—斗了。
  但他己在江湖中混了很多年,早已学会了“等”这个字,他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等到最好的时机。
  萧十一郎喝完了第七碗,正在要第八碗。
  红鼻子老头斜眼瞟着他,撇着嘴笑道:“还要再喝吗?再喝只怕连路都走不动了。”
  萧十一郎笑道:‘走不动就睡在这里又何妨?能以苍天为被、大地为床,就算一醉不醒又何妨?”红鼻子老头道:“你不想赶回去?”
  萧十一郎道:“回到哪里去?我自己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却叫我如何回去?”
  红鼻子老头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人只怕巳醉了,满嘴胡话。”
  萧十一郎笑道:“卖酒的岂非就是希望别人喝酒么?快打酒来。”
  红鼻子老头“哼”了一声,正在舀酒,突见道路上尘土起处,远远地奔过来一行人马。
  萧十一郎的眼睛立刻亮了,简直连一丝酒意也没有。
  这一行人,有的臂上架着鹰,有的手里牵着狗,一个个都是疾服劲装,佩弓带箭,马鞍边还接着些猎物,显然是刚打完猎回来的。
  秋天正是打猎的好时候。
  第一匹马上坐着的似乎是个孩子,远远望去,只见粉妆玉琢般—个人,打扮得花团锦簇,骑的也是匹万中选一的千里驹,正是:“人有精神马又欢。”好模样的一位阔少爷。
  红鼻子老头也看出是大买卖上门了,精神—振,萧十一郎却有点泄气,因为那并不是他要等的入。
  只听红鼻子老头扯开喉咙叫道:“好清好甜的‘竹叶青’’一碗下肚有精神,两碗下肚精神足,三碗下—肚,神仙也不如。”
  萧十一郎笑道:“我已七碗下了肚,怎么还是一点精神也没有,反而要睡着了?”
  红鼻子老头瞪了他一眼,幸好这时人马已渐渐停了下来,第—匹马上的阔少爷笑道:“回去还有好一段路,先在这儿喝两杯吧!看样子酒倒还不错。”
  只见这阔少爷圆圆的脸,大大的服睛,小小的嘴,皮肤又白又嫩,笑起来脸上一边一个酒涡,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连萧十一郎也术禁多看了他两眼。这世上阔少爷固然很多,但可爱的却不多,可爱的阔少爷而没架子,更是少之又少。
  这位阔少爷居然也很注意萧十—郎,刚在别人为他铺好的毯子上坐下来,忽然向萧十一郎笑了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位朋友何不也请过来喝—杯?”
  萧十一郎笑道:“好极了,在下身上只有八碗酒的钱,正不知第九碗酒在哪里,若有人请客,正是求之不得。”
  阔少爷笑得更开心,道:“想不到朋友竟如此豪爽,快,快打酒来。”
  红鼻子老头只好倒了碗酒过来,却又瞪了萧十一郎一眼,喃喃道:“有不花钱的酒喝,这下子只怕醉得更快了。”
  萧十一郎笑道:“人生难得几回醉,能快些醉更是妙不可言,请。”
  “请”字刚出口,一碗酒已不见了。
  别人喝酒是“喝”下去的,萧十一郎喝酒却是“倒”下去的,只要脖子一仰,一碗酒立刻点滴无存。
  阔少爷拍手大笑道:“你们看到没没有?这位朋友喝得有多快。”
  萧十一郧道:“若是他们没有看见,在下倒还可以多表演几次。”
  阔少爷笑道:“这位朋友不但豪爽,而且有趣,却不知高姓大名?”
  萧十一郎道:“你我萍水相逢,你请我喝酒,喝完了我就走;我若知道你的名字,心里难免感激,日后少不得要还请你一顿,那么现在这酒喝得就无趣了。所以这姓名么——我不必告诉你,你也是不说的好。”
  阔少爷笑道:“对对对!你我今日能在这里尽半日之欢,已是有缘,来来来……这卤蛋看来还不错,以蛋下酒,醉得就慢些,酒也可多赐些了。”
  萧十一郎笑道:“对对对!若是醉得太快,也无趣了。”
  他拈起个卤蛋,忽然一抬手高高地抛了上去,再仰起头,张大嘴,将卤蛋接使,三口两口一个蛋就下了肚,阔少爷笑道:“朋友不但喝酒快,吃蛋也快……”
  萧十一郎笑道:“只因我自知死得比别人快,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从不敢浪费时间。”
  这位阔少爷看起来最多也只不过十四五岁,但酒量却大得惊人,萧十一郎喝一碗,他居然也能陪一碗,而且喝得也不慢。
  跟着他来的助,都是行动矫健、精神饱满的彪形大汉奴,但酒量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
  萧十一郎的眼睛已眯了起来,舌头也渐渐大了,看来竟已有七八分醉态。有了七八分醉意的人,喝得就更多、更快。
  已有七八分醉意的人,想不喝醉也困难得很。
  萧十一郎毕竟还是醉了。
  阔少爷叹了口气,摇着头道:“原来他的酒量也不怎么样,倒教我失望得很。”
  红鼻子老头揩着笑道:“他自己说过,醉了就睡在这里,醉死也无妨。”
  阔少爷瞪眼道:“他总算是我的客人,怎么能让他睡在这里?”
  他挥了挥手,吩咐属下,道:“看着这位朋友,等我们走的时候,带他回去。”
  这时太阳还未下山,路上却不见行人。
  阔少爷似乎觉得有些扫兴了,背负着双手,眺望大路,忽然道:“老头子,准备着吧!看来你又有生意上门了。”
  远处果然又来了一行李马。
  黑漆的马车虽已很陈旧,看起来却仍然很有气温。车门自然是关着的,车窗上也挂着帘子,坐在车里的人显然不愿被人瞧见。
  赶车的是个很沉着的中年人,眼神很足,马车前后还有三骑护从,也都是很精捍的骑士。
  这一行车马本来走得很快,但这位阔少爷的车马已将路挡了一半,车马到了这里,也只得放缓了下来。
  红鼻子老头立刻乘机拉生意了,高声叫道:“好清好甜的‘竹叶青’,客官们下马喝两碗吧!错过了这里,附近几百里地里也喝不到这样的好酒了。”
  马上的骑士们舔了舔嘴唇,显然也想喝两杯,但却没有一个下马来的,只是等着阔少爷的属下将道路让出来。
  突听车厢中一人道:“你们赶了半天的路,也累了,就歇下来喝碗酒吧!”
  声音清悦而温柔,而且带着一种同情、体贴与关怀,令人心甘情愿地服从她。
  马上的骑士立刻下了马,躬身道:“多谢夫人。”
  车厢中人义道:“老赵,你也下车去喝一碗昭,我们反正也不急着赶路。”
  赶李的老赵迟疑了半晌,终于也将马车赶到路旁,这时红鼻子老头已为骑士们舀了三碗酒,正在舀第四碗,拿到酒的已准备开始喝了。
  老赵突然道:“慢着,先看看酒里有没有毒!”
  红鼻子老头的脸立刻气红了,愤愤道:“毒?我这酒里会有毒?好,先毒死我吧!”
  他自己真的将手里的酒喝了下去。
  老赵根本不理他,自怀中取出一个银勺子,在坛子里舀了一勺酒,看到银勺子没有变色,才轻轻吸了一口,然后才点头道:“可以喝了。”
  拿着酒碗发愣的骑士这才松了口气,仰首一饮而尽,笑道:“这酒倒还不错,不知蛋卤得怎样?”
  他选了个最大的卤蛋,正想放进嘴。
  老赵忽然又喝道:“等一等!”
  那位阔少爷本来也没有理会他们,此刻也忍不住笑了,喃喃道:“卤蛋里难道还有毒么?这位朋友也未免太小心了。”
  老赵瞧了他一眼,沉着脸道:“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些好。”
  他又自怀中取出柄小银刀,正想将卤蛋切开。
  阔少爷己走了过来,笑道:“想不到朋友你身上还带着这么多有趣的玩意儿,我们也想照样做一套,不知朋友你能借给我瞧瞧吗?”
  老赵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终于还是将手里的小银刀递了过去。像这位阔少爷这样的人,他说出来的要求,实在很少有人能拒绝的、银刀打造得古雅而精致。
  阔少爷用指尖轻抚着刀锋,脸上的表情更温柔,微笑道:“好精致的一把刀,却不知能否杀人?”
  老赵道:“这把刀不是用来杀人的。”
  阔少爷笑道:“你错了只要是刀,就可以杀人……”
  说到“杀”字,他掌中的刀已脱手飞出,化做了一道银光,说到“人”字,这把刀已插入了老赵的咽喉!
  老赵怒吼一声,已反手拔出了刀,向那阔少爷扑了过去。
  但鲜血已箭一般射出,他的力气也随着血一齐流出。
  他还未行出三步,就倒了下去,倒在那阔少爷的脚下,眼珠子都已凸了出来,他至死也不信会发生这种事。
  阔少爷俯首望着他,目光还是那么温柔而可爱,柔声道:“我说天下的刀都可以杀人的,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
  那三个骑士似已吓呆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如此秀气、如此可爱的一位富家公子,竟是个杀人不眨服的恶魔。
  直到老赵倒下去,他们腰刀才出鞘,怒喝着挥刀扑过来。
  阔少爷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又何必来送死呢?”
  方才喝第一碗的大汉眼睛都红了,不等他这句话说完,“力劈华山”,一柄鬼头刀已劈向阔少爷头顶。
  阔少爷摇头笑道:“真差劲…”
  他身子动也未动,手轻轻一抬,只用两根手指,就夹住了刀锋,这一刀竟似砍入了石头里。
  那大汉手腕一反,想以刀锋去割他手指。
  突听“笃”的一声,一枝箭已射入了大汉的背脊!箭杆自后背射入,自前心穿出,鲜血一滴滴自箭镞上滴落下来。
  这些事说来虽很长,但前后也不过只有两句话的工夫而已。另两条大汉此刻刚行到阔少爷面前,第一刀还未砍出。
  就在这时候,只听车厢中一人缓缓道:“你们的确都不是他的敌手,还是退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