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 |
第十七章 青翼出没一笑扬
张无忌和那村女向东北方眺望,这时天已黎明,只见一个绿色人形在雪地里轻飘飘的走来,行近十余丈,看清楚是个身穿葱绿色衣衫的女子。她和丁敏君说了几句话,向张无忌和那村女看了一眼,便即走了过来。她衣衫飘动,身法轻盈,出步甚小,但顷刻间便到了离两人四五丈处。只见她清丽秀雅,容色极美,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张无忌颇为诧异,暗想听她啸声,看她身法,料想必比丁敏君年长得多,那知她似乎比自己还小了几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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蛛儿替他剃干净胡须,向他呆望半晌,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张无忌道:怎么啦?蛛儿不答,又替他割短头发,梳个髻儿,用树枝削了根钗子,插在他发髻之中。但见他这么一打扮,虽然衣衫褴褛不堪,又实在太短太窄,便象是偷来的一般,但神采焕发,丑八怪变成了英俊少年。蛛儿又叹了口气,说道:真想不到,原来你生得这么好看。 张无忌知她是为自身的丑陋难过,便道:我也没什么好看。再说,天地间极美的物事之中,往往含有极丑。孔雀羽毛华美,其胆却是剧毒,仙鹤丹顶殷红,何等好看,那知却是最厉害的毒药。诸凡蛇豸昆虫,也都是越美的越具毒性。你那两只毒蜘蛛可不是美丽得很么?一个人相貌俊美有什么好,要心地良善那才好啊。蛛儿冷笑道:心地良善有什么好,你倒说说看。张无忌一时倒答不上来,怔了一怔才道:心地良善,便不会去害人。蛛儿道:不去害人又有什么好?张无忌道:你不去害人,自己心里就平安喜乐,处之泰然。蛛儿道:我不害人便不痛快,要害得旁人惨不可言,自己心里才会平安喜乐,才会处之泰然。张无忌摇头道:你强辞夺理。 蛛儿冷笑道:我若非为了害人,练这千蛛万毒手又干什么?自己受这无穷无尽的痛苦熬煎,难道贪好玩么?说着盘膝坐下,行了一会功,从怀里取出黄金小盒,打开盒盖,将双手两根食指伸进盒中。 盒中的一对花蛛慢慢爬近,分别咬住了她两根指头。她深深吸一口气,双臂轻微颤抖,潜运内力和蛛毒相抗。花蛛吸取她手指上的血液为食,但蛛儿手指上血脉运转,也带了花蛛体内毒液,回入自己血中。 张无忌见她满脸庄严肃穆之容,同时眉心和两旁太阳穴上淡淡的罩上了一层黑气,咬紧牙关,竭力忍受痛楚。再过一会,又见她鼻尖上渗出细细的一粒粒汗珠。她这功夫练了几有半个时辰,双蛛直到吸饱了血,肚子涨得和圆球相似,这才跌落盒中,沉沉睡去。 蛛儿又运功良久,脸上黑气渐退,重现血色,一口气喷了出来,张无忌闻着,只觉一股甜香,随即微觉晕眩,似乎她所喷的这口气中也含有剧毒。蛛儿睁开眼来,微微一笑。 张无忌问道:要练到怎样,才算大功告成?蛛儿道:要每只花蛛的身子都从花转黑,再从黑转白,去净毒性而死,蜘蛛体中的毒液便都到了我手指之中。至少要练过一百只花蛛,才算是小成。真要功夫深啊,那么一千只、两千只也不嫌多。 张无忌听她说着,心中不禁发毛,道:那里来这许多花蛛?蛛儿道:一面得自己养,它们会生小蜘蛛,一面须得到产地去捉。 张无忌叹道:天下武功甚多,何必非练这门毒功不可。这蛛毒猛烈之极,吸入体内,虽然你有抵御之法,但日子久了,终究没有好处。 蛛儿冷笑道:天下武功固然甚多,可是有那一门功夫,能及得上这千蛛万毒手的厉害?你别自忖内功了得,要是我这门功夫练成了,你未必能挡得住我手指的一戳。说着凝气于指,随手在身旁的一株树上戳了一下。她功力未到,只戳入半寸来深。 张无忌又问:怎地你妈妈教你练这功夫?她自己练成了么? 蛛儿眼中突然射出狠毒的光芒,恨恨的道:练这千蛛万毒手,只要练到二十只花蛛以上,身体内毒质积得多了,容貌便会起始变形,待得千蛛练成,更会奇丑无比。我妈本已练到将近一百只,偏生遇上了我爹,怕自己容貌变丑,我爹爹不喜,硬生生将毕生的功夫散了,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庸女子。她容貌虽然好看,但受二娘和我两个哥哥的欺侮凌辱,竟无半点还手的本事,到头来还是送了自己性命。哼,相貌好看有什么用?我妈是个极美丽极秀雅的女子,只因年长无子,我爹爹还是另娶妾侍…… 张无忌的眼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低声道:原来……你是为了练功夫……蛛儿道:不错,我是为了练功夫,才将一张脸毒成这样。哼,那个负心人不理我,等我练成了千蛛万毒手之后,找到了他,他若无旁的女子,那便罢了……张无忌道:你并未和他成婚,也无白头之约,不过是……不过是……蛛儿道:爽爽快快的说好啦,怕什么?你要说我不过是自己单相思,是不是?单相思便怎样?我既爱上了他,便不许他心中另有别的女子。他负心薄幸,教他尝尝我这千蛛万毒手的滋味。 张无忌微微一笑,也不跟她再行辩说,心想她脾气奇特,好起来很好,凶野起来却全然的蛮不讲理,又想起太师父和大师伯、二师伯们常说的武林中正邪之别,看来她所练的千蛛万毒手必是极歹毒的邪派功夫,她母亲也必是妖邪一派,想到此处,不由得对她多了几分戒惧之意。 蛛儿却并未察觉他心情异样,在小屋中奔进奔出,采了许多野花布置起来。张无忌见她将这间小小的屋子整治得颇具雅趣,可见爱美出自天性,然而一副容貌却毒成这个样子,便道:蛛儿,我腿好之后,去采些药来,设法治好你脸上的毒肿。 蛛儿听了这几句话,脸上突现恐惧之色,说道:不……不……不要,我熬了多少痛苦才到今日的地步,你要散去我的千蛛万毒功么?张无忌道:咱们或能想到一个法子,功夫不散,却能消去你脸上的毒肿。 蛛儿道:不成的,要是有这法子,我妈妈是祖传的功夫,怎能不知?天下除非是蝶谷医仙胡青牛,方有这等惊人的本事,可是他……他早已死去多年了。张无忌奇道:你也知道胡青牛?蛛儿瞪了他一眼,道:怎么啦?什么事奇怪?蝶谷医仙名满江湖,谁都知道。说着又叹了口气,说道:便是他还活着,这人号称见死不救,又有甚么用? 张无忌心想:她不知蝶谷医仙的一身本事已尽数传了给我,这时我且不说,日后我想到了治她脸上毒肿之法,也好让她大大的惊喜一场。 说话间天色已黑,两人便在这小屋中倚靠着山石睡了。 睡到半夜,张无忌睡梦中忽听到一两下低泣之声,登时醒转,定了定神,原来蛛儿正在哭泣。他坐直身子,伸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安慰她道:蛛儿,别伤心。 那知他柔声说了这两句话,蛛儿更是难以抑止,伏在他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张无忌问道:蛛儿,甚么事?你想起了妈妈,是不是?蛛儿点了点头,抽抽噎噎的道:妈妈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谁也不喜欢我,谁也不同我好。张无忌拉起衣襟,缓缓替她擦去眼泪,轻声道:我喜欢你,我会待你好。 蛛儿道:我不要你待我好。我心中只喜欢一个人,他不睬我,打我、骂我,还要咬我。张无忌颤声道:你忘了这个薄幸郎罢。我娶你为妻,我一生好好的待你。 蛛儿大声道:不!不!我不忘记他。你再叫我忘了他,我永远不睬你了。 张无忌大是羞愧,幸好在黑暗之中,蛛儿没瞧见他满脸通红的尴尬模样。 过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蛛儿道:阿牛哥,你恼了我么?张无忌道:我没恼你,我是生我自己的气,不该跟你说这些话。蛛儿忙道:不,不!你说愿意娶我为妻,一生要好好待我,我很爱听。你再说一遍罢。张无忌怒道:你既忘不了那人,我还能说什么? 蛛儿伸过手去,握住了他手,柔声道:阿牛哥,你别着恼,我得罪了你,是我不好。你如真的娶了我为妻,我会刺瞎了你的眼睛,会杀了你的。 张无忌身子一颤,惊道:你说什么?蛛儿道:你眼睛瞎了,就瞧不见我的丑模样,就不会去瞧峨嵋派那个周姑娘。倘若你还是忘不了她,我便一指戳死你,一指戳死峨嵋派的周姑娘,再一指戳死我自己。她说着这些奇怪的话,但声调自然,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一般。张无忌听她说得凶恶狠毒,心头怦的一跳。 便在此时,忽然远远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峨嵋派周姑娘,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蛛儿一惊跃起,低声道:是灭绝师太! 她说得很轻,但外面那人还是听见了,森然道:不错,是灭绝师太。 外面那人说第一句话时,相距尚远,但第二句话却已是在小屋近旁发出。蛛儿知道事情不妙,已不及抱起张无忌设法躲避,只得屏息不语。 只听得外面那人冷冷的道:出来!还能在这里面躲一辈子么?蛛儿握了握张无忌的手,掀开茅草,走了出来。只见小屋两丈外站着一个白发萧然的老尼,正是峨嵋派掌门人灭绝师太。她身后远处有数十人分成三排奔来。奔到近处,众人在灭绝师太两侧一站,其中约有半数是尼姑,其余的有男有女,丁敏君和周芷若也在其内。男弟子站在最后,原来灭绝师太不喜男徒,峨嵋门下男弟子不能获传上等武功,地位也较女弟子为低。 灭绝师太冷冷的向蛛儿上下打量,半晌不语。张无忌提心吊胆的伏在蛛儿身后,心中打定了主意,她若向蛛儿下手,明知不敌,也要竭力一拚。只听灭绝师太哼了一声。转头问丁敏君道:就是这个小女娃么?丁敏君躬身道:是! 猛听得喀喇、喀喇两响,蛛儿闷哼一声,身子已摔出三丈以外,双手腕骨折断,晕倒在雪地之中。 张无忌但见眼前灰影一闪,灭绝师太以快捷无伦的身法欺到蛛儿身旁,以快捷无伦的手法断她腕骨,摔掷出外,又以快捷无伦的身法退回原处,颤巍巍的有如一株古树,又诡怪又雄伟的挺立在夜风里。这几下出手,每一下都是干净利落,张无忌都瞧得清清楚楚,但实是快得不可思议,他竟被这骇人的手法镇慑住了,失却了行动之力。 灭绝师太刺人心魄的目光瞧向张无忌,喝道:出来!周芷若走上一步,禀道:师父,这人断了双腿,一直行走不得。灭绝师太道:做两个雪橇,带了他们去。 众弟子齐声答应。十余名男弟子快手快脚的扎成两个雪橇。两名女弟子抬了蛛儿,两名男弟子抬了张无忌,分别放上雪橇,拖橇跟在灭绝师太身后,向西奔驰。 张无忌凝神倾听蛛儿的动静,不知她受伤轻重如何,奔出里许,才听得蛛儿轻轻呻吟了一声。张无忌大声问道:蛛儿,伤得怎样?受了内伤没有?蛛儿道:她折断了我双手腕骨,胸腹间似乎没伤。张无忌道:内脏没伤,那就好了。你用左手手肘去撞右手臂弯下三寸五分处,再用右手手肘去撞左手臂弯下三寸五分处,便可稍减疼痛。 蛛儿还没答话,灭绝师太咦的一声,回过头来,瞪了张无忌一眼,说道:这小子倒还精通医理,你叫什么名字?张无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灭绝师太道:你师父是谁?张无忌道:我师父是乡下小镇上的一位无名医生,说出来师太也不知道。灭绝师太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一行人直走到天明,才歇下来分食干粮。 周芷若拿了几个冷馒头,分给张无忌和蛛儿。她将馒头递给张无忌时,向他瞧了一眼,便转开了头。张无忌心中一阵激动,再也忍耐不住,轻声说道:汉水舟中喂饭之德,永不敢忘。周芷若全身一震,转头向他瞧去,这时张无忌已剃去了胡须,她瞧了好一会,突然间啊的一声,脸现惊喜之色,道:你……你……张无忌知她终于认出了自己,缓缓点了点头。周芷若轻声问道:身上寒毒,已好了吗?声细如蚊,几不可闻。张无忌轻声道:已经好了。周芷若脸上一阵晕红,便走了开去。 其时蛛儿在张无忌身后,见周芷若蓦地里喜不自胜,随即嘴唇微动,脸上又现羞色,双目中却是光采明亮,待她走开,便问张无忌:她跟你说什么?张无忌脸上一红,道:没……没……什么?蛛儿哼了一声,怒道:当面撒谎! 各人歇了三个时辰,又即赶路,如此向西急行,直赶了三天,看来显是要务在身。一众男女弟子不论赶路休息,若不是非说话不可,否则谁都是一言不发,似乎都是哑巴一般。 这时张无忌腿上骨伤早已愈合复元,随时可以行走,但他不动声色,有时还假意呻吟几声,好令灭绝师太不防,只待时机到来,便可救了蛛儿逃走。只是一路上所经之处都是莽莽平野,逃不多远,立时便给追上,一时却也不敢妄动。日间休息,晚间歇宿之时,张无忌忍不住总要向周芷若瞧上几眼,但她始终没再走到他跟前。 又行了两天,这日午后来到一片大沙漠中,地下积雪已融,两个雪橇便在沙上滑行。 正走之间,忽听得马蹄声自西而来。灭绝师太做个手势,众弟子立时在沙丘之后隐身伏下。两人分挺短剑,对住张无忌和蛛儿的后心,意思非常明白,峨嵋派是在伏击敌人,张无忌等若是出声示警,短剑向前一送,立时便要了他们的性命。 听马蹄声奔得甚急,但相距尚远,过了好半天方始驰到近处。马上乘客突然见到沙地中的足迹,勒马注视。 峨嵋大弟子静玄师太拂尘一举,数十名弟子分从埋伏处跃出,将乘者团团围住。 张无忌探首张望,只见共有四骑马,乘者均穿白袍,袍上绣着一个红色火焰。四人陡见中伏,齐声呐喊,拔出兵刃,便往东北角上突围。 静玄师太大叫:是魔教的妖人,一个也不可放走了! 峨嵋派虽然人多,却不以众攻寡。两名女弟子、两名男弟子遵从静玄师太呼喝号令,分别上前堵截。魔教的四人手持弯刀,出手甚是悍狠。但峨嵋派这次前来西域的弟子皆是派中英萃,个个武艺精强,斗不七八合,三名魔教徒众分别中剑,从马上摔了下来。 余下那人却厉害得多,砍伤了一名峨嵋男弟子的左肩,夺路而走,纵马奔出数丈。峨嵋派排行第三的静虚师太叫道:下来!步法迅捷,欺到了那人背后,拂尘挥出,卷他左腿。那人回刀挡架,静虚拂尘突然变招,刷的一声,正好打在他的后脑。这一招击中要害,拂尘中蕴蓄深厚内力,那人登时倒撞下马。不料那人极是剽悍,身受重伤之下,竟图与敌人同归于尽,张开双臂,疾向静虚扑来。静虚侧身闪开,一拂尘又击在他的胸口。 便在此时,挂在那人坐骑项颈的笼子中忽有三只白鸽振翅飞起。静玄叫道:玩什么古怪?衣袖一抖,三枚铁莲子分向三鸽射去。两鸽应手而落。第三枚铁莲子却被躺在地下的一名白袍客打出暗器撞歪了准头。一只白鸽冲入云端。峨嵋诸弟子暗器纷出,却再也打它不着,眼见那鸽投东北方去了。静玄左手一摆,男弟子拉起四名白袍客,站在她面前。 自攻敌以至射鸽、擒人,灭绝师太始终冷冷的负手旁观。张无忌心想:她亲自对蛛儿动手,那是对蛛儿十分看重了,想是因丁敏君双腕震断之故。这老尼若要拦下那只白鸽,只一举手之劳,有何难处?可是她偏生不理,任由众弟子自行处理。想起当年静玄带同纪晓芙等人上武当山向太师父祝寿,隐然与昆仑、崆峒诸派掌门人分庭抗礼,这些峨嵋派的大弟子显然在江湖上都已颇有名望,任谁都能独当一面,处分大事,对付魔教中的几名徒众,自不能再由灭绝师太出手,静玄、静虚亲自动手,已然将对方的身份抬高了。 一名女弟子拾起地下两头打死了的白鸽,从鸽腿上的小筒中取出一个纸卷,呈给静玄。静玄打开一看,说道:师父,魔教已知咱们围剿光明顶,这信是向天鹰教告急的。她再看另一个纸卷,道:一模一样。可惜有一头鸽儿漏网。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有什么可惜?群魔聚会,一举而歼,岂不痛快?省得咱们东奔西走的到处搜寻。静玄道:是! 张无忌听到向天鹰教告急这几个字,心下一怔:天鹰教教主是我外公,不知他老人家会不会来?哼,你这老尼如此傲慢自大,却未必是我外公的对手。他本想乘机救了蛛儿逃走,这时好戏当前,却要瞧瞧热闹,不想便走了。 静玄向四名白袍人喝问:你们还邀了什么人手?如何得知我六派围剿魔教的消息? 四个白袍人仰天惨笑,突然间一齐扑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众人吃了一惊。两名男弟子俯身一看,但见四人脸上各露诡异笑容,均已气绝,惊叫:师姐,四个人都死了! 静玄怒道:妖人服毒自尽,这毒药倒是厉害得紧,发作得这么快。静虚道:搜身。四名男弟子应道:是!便要分别往尸体的衣袋中搜查。 周芷若忽道:众位师兄小心,提防袋中藏有毒物。四名男弟子一怔,取兵刃去挑尸体的衣袋,只见袋中蠕蠕而动,每人衣袋中各藏着两条极毒小蛇,若是伸手入袋,立时便会给毒蛇咬中。众弟子脸上变色,人人斥骂魔教徒众行事毒辣。 灭绝师太冷冷的道:咱们从中土西来,今日首次和魔教徒众周旋。这四人不过是无名小卒,已然如此阴毒,魔教中的主脑人物,却又如何?她哼了一声,又道:静虚年纪不小了,处事这等草率,还不及芷若细心。静虚满脸通红,躬身领责。 张无忌心中,却尽在思量静玄所说六派围剿魔教这六个字:六派?六派?我武当派在不在内? 二更时分,忽听得玎玲、玎玲的驼铃声响,有一头骆驼远远奔来。众人本已睡倒,听了一齐惊醒。驼铃声本从西南方响来,但片刻间便自南而北,响到了西北方。随即转而趋东,铃声竟又在东北方出现。如此忽东忽西,行同鬼魅。众人相顾愕然,均想不论那骆驼的脚程如何迅速,决不能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听声音却又绝不是数人分处四方,先后振铃。过了一会,驼铃声自近而远,越响越轻,陡然之间,东南方铃声大振,竟似那骆驼象飞鸟般飞了过去。峨嵋派诸人从未来过大漠,听这铃声如此怪异,人人都暗暗惊惧。 灭绝师太朗声道:是何方高人,便请现身相见,这般装神弄鬼,成何体统?话声远远传了出去。她说了这句话后,铃声便此断绝,似乎铃声的主人怕上了她,不敢再弄玄虚。 第二日白天平安无事。到得晚上二更时分,驼铃声又作,忽远忽近,忽东忽西,灭绝师太又再斥责,这一次驼铃却对她毫不理会,一会儿轻,一会儿响,有时似乎是那骆驼怒驰而至,但蓦地里却又悄然而去,吵得人人头昏脑胀。 张无忌和蛛儿相视而笑,虽然不明白这铃声如何响得这般怪异,但知定是魔教中的高手所为,这般搅得峨嵋众人束手无策,六神不安,倒也好笑。 灭绝师太手一挥,众弟子躺下睡倒,不再去理会铃声。这铃声响了一阵,虽然花样百出,但峨嵋众人不加理睬,似乎自己觉得无趣,突然间在正北方大响数下,就此寂然无声,看来灭绝师太这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法子,倒也颇具灵效。 次晨众人收拾衣毯,起身欲行,两名男弟子突然不约而同的一声惊呼。只见身旁有一人躺着,呼呼大睡。这人自头至脚,都用一块污秽的毯子裹着,不露出半点身体,屁股翘得老高,鼾声大作。 峨嵋派余人也随即惊觉,昨晚各人轮班守夜,如何竟会不知有人混了进来?灭绝师太何等神功,便是风吹草动,花飞叶落,也逃不过她的耳目,怎地人群中突然多了一人,直到此时才见?各人又惊又怒,早有两人手挺长剑,走到那人身旁,喝道:是谁,弄什么鬼? 那人仍是呼呼打鼾,不理不睬。一名男弟子伸出长剑,挑起毯子,只见毯子底下赫然是个身披青条子白色长袍的男子,伏在沙里,睡得正酣。 静虚心知此人胆敢如此,定然大有来头,走上一步,说道:阁下是谁?来此何事?那人鼻鼾声更响,简直便如打雷一般。静虚见这人如此无礼,心下大怒,挥动拂尘,刷的一下,便朝那人高高翘起的臀部打去。 猛听得呼的一声,静虚师太手中那柄拂尘,不知如何,竟尔笔直的向空中飞去,直飞上十余丈高,众人不自禁的抬头观看。 灭绝师太叫道:静虚,留神!话声甫落,只见那身穿青条袍子的男子已在数丈之外,正自飞步疾奔,静虚却被他横抱在双臂之中。静玄和另一名年长女弟子苏梦清各挺兵刃,提气追去。可是那人身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眼见万万追赶不上。 灭绝师太一声清啸,手执倚天宝剑,随后赶去。峨嵋掌门的身手果真与众不同,瞬息间已越过静玄、苏梦清两人,青光闪处,挺剑向那人背上刺出。但那人奔得快极,这一剑差了尺许,没能刺中。那人虽抱着静虚,但奔行之速,丝毫不逊于灭绝师太。他似乎有意炫耀功力,竟不远走,便绕着众人急兜圈子。灭绝师太连刺数剑,始终刺不到他身上。 只听啪的一响,静虚的拂尘才落下地来。 这时静玄和苏梦清也停了脚步,各人凝神屏息,望着数十丈外那两大高手的追逐。此处虽是沙漠,但两人急奔飞跑,尘沙却不飞扬。峨嵋众弟子见静虚被那人擒住,便似死了一般,一动也不动,无不心惊。各人有心上前拦截,但想以师父的威名,怎能自己拾夺不下,却要门人弟子相助?这以众欺寡的名声传了出去,岂不被江湖上好汉耻笑?各人提心吊胆,却谁也不敢上前,只盼师父奔快一步,一剑便刺入那怪客的后心。 片刻之间,那人和灭绝师太已绕了三个大圈,眼见灭绝师太只须多跨一步,剑尖便能伤敌,但总是差了这么一步。那人虽然起步在先,灭绝师太是自后赶上,可是那人手中抱着一人,多了百来斤的重量,这番轻功较量就算打成平手,无论如何也是灭绝师太输了一筹。 待奔到第四个圈子时,那人突然回身,双手送出,将静虚向灭绝师太掷来。灭绝师太只觉狂风扑面,这一掷之力势不可当,忙气凝双足,使个千斤坠功夫,轻轻将静虚接住。 那人哈哈长笑,说道:六大门派围剿光明顶,只怕没这么容易罢!说着向北疾驰。他初时和灭绝师太追逐时脚下尘沙不惊,这时却踢得黄沙飞扬,一路滚滚而北,声势威猛,宛如一条数十丈的大黄龙,登时将他背影遮住了。 峨嵋众弟子涌向师父身旁,只见灭绝师太脸色铁青,一语不发。苏梦清突然失声惊呼:静虚师姊……但见静虚脸如黄蜡,喉头有个伤口,已然气绝。伤口血肉模糊,却齿痕宛然,竟是给那怪人咬死的。众女弟子都大哭起来。 灭绝师太大喝:哭什么?把她埋了。众人立止哭声,就地将静虚的尸身掩埋立墓。 静玄躬身道:师父,这妖人是谁?咱们当牢记在心,好为师妹报仇。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此人吸人颈血,残忍狠毒,定是魔教四王之一的青翼蝠王,早听说他轻功天下无双,果然是名不虚传,远胜于我。 张无忌对灭绝师太本来颇存憎恨之心,但这时见她身遭大变,仍是丝毫不动声色,镇定如恒,而且当众赞扬敌人,自愧不如,确是一派宗匠的风范,不由得心下钦服。 丁敏君恨恨的道:他便是不敢和师父过手动招,一味奔逃,算什么英雄? 灭绝师太哼了一声,突然间拍的一响,打了她一个嘴巴,怒道:师父没追上他,没能救得静虚之命,便是他胜了。胜负之数,天下共知,难道英雄好汉是自封的么? 丁敏君半边脸颊登时红肿,躬身道:师父教训得是,徒儿知错了。心中却道:你奈何不得人家,丢了脸面,这口恶气却来出在我头上。算我倒霉! 静玄道:师父,这青翼蝠王是什么来头,还请师父示知。灭绝师太将手一摆,不答静玄的话,自行向前走去。众弟子见大师姊都碰了这么一个钉子,还有谁敢多言?一行人默默无言的走到傍晚,生了火堆,在一个沙丘旁露宿。 灭绝师太望着那一堆火,一动也不动,有如一尊石像。 群弟子见师父不睡,谁都不敢先睡。这般呆坐了一个多时辰,灭绝师太突然双掌推出,一股劲风扑去,蓬的一响,一堆大火登时熄了。众人仍是默坐不动。冷月清光,洒在各人肩头。 张无忌心中忽起怜悯之意:难道威名赫赫的峨嵋派竟会在西域一败涂地,甚至全军覆没?又想:周姑娘我却非救不可。可是魔教人物这等厉害,我又有什么本事救人? 只听灭绝师太喝道:熄了这妖火,灭了这魔火!她顿了一顿,缓缓说道:魔教以火为圣,尊火为神。魔教自从第三十三代教主阳顶天死后,便没了教主。左右光明使者,四大护教法王,五散人,以及金、木、水、火、土五旗掌旗使,谁都觊觎这教主之位,自相争夺残杀,魔教便此中衰。也是正大门派合当兴旺,妖邪数该覆灭,倘若魔教不起内哄,要想挑了这批妖孽,倒是大大的不易呢。 张无忌自幼便听到魔教之名,可是自己母亲和魔教颇有牵连,每当多问几句,父母均各不喜,问到义父时,他不是呆呆出神,便是突然暴怒,因之魔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始终莫名其妙。其后跟着太师父张三丰,他对魔教也是深恶痛绝,一提起来,便是谆谆告诫,叫他千万不可和魔教中人沾惹结交。可是张无忌后来遇到的胡青牛、王难姑、常遇春、徐达、朱元璋等好汉,都是魔教中人,这些人慷慨仗义,未必全是恶人,只是各人行动诡秘,外人瞧着颇感莫测高深而已。这时他听灭绝师太说起魔教,当即全神贯注的倾听。 灭绝师太说道:魔教历代教主,都以圣火令作为传代的信物,可是到了第三十一代教主手中,天夺其魄,圣火令不知如何竟会失落,第三十二代、第三十三代两代教主有权无令,这教主便做得颇为勉强。阳顶天突然死去,实不知是中毒还是受人暗算,不及指定继承之人。魔教中本事了得的大魔头着实不少,有资格当教主的,少说也有五六人,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内部就此大乱。直到此时,仍是没推定教主。咱们今日所遇,也是个想做教主的。他便是魔教中四大护教法王之一,青翼蝠王,韦一笑。 群弟子都没听见过青翼蝠王韦一笑的名字,均默不作声。 灭绝师太道:这人绝足不到中原,魔教中人行事又鬼祟得紧,因此这人武功虽强,在中原却是半点名气也无。但白眉鹰王殷天正、金毛狮王谢逊这两个人你们总知道罢? 张无忌心中一凛。蛛儿轻轻啊的一声惊呼。 殷天正和谢逊的名头何等响亮,武林中可说谁人不知,那人不晓。静玄问道:师父,这两人也都在魔教? 灭绝师太道:哼!岂仅都在魔教而已?魔教四王,紫白金青。紫衫龙王、白眉鹰王、金毛狮王、青翼蝠王,是为魔教四王。青翼排名最末,身手如何,今日大家都眼见了,那紫衫、白眉和金毛可想而知。金毛狮王丧心病狂,倒行逆施,二十多年前突然滥杀无辜,终于不知所终,成为武林中的一个大谜。殷天正没能当上魔教的教主,一怒而另创天鹰教,自己去过一过教主的瘾。我只道殷天正既然背叛魔教,和光明顶已势成水火,那知光明顶遇上危难之时,还是会去向天鹰教求救。 张无忌心中混乱之极,他早知义父和外祖父行事邪僻,均为正派人士所不容,却没料到他二人居然都属魔教中的护教法王,一时自己想着心事,没听到峨嵋弟子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才听得灭绝师太说道:咱们六大门派这次进剿光明顶,志在必胜,众妖邪便齐心合力,咱们又有何惧?只是相斗时损伤必多,各人须得先存决死之心,不可意图侥幸,心有畏惧,临敌时堕了峨嵋派的威风。众弟子一齐站起,躬身答应。 灭绝师太又道:武功强弱,关系天资机缘,半分勉强不来。象静虚这般一招未交,便中了暗算,死于吸血恶魔之手,谁都不会耻笑于她。咱们平素学武,所为何事?还不是要锄强扶弱,扑灭妖邪?今日静虚第一个先死,说不定第二个便轮到你们师父。少林、武当、峨嵋、昆仑、崆峒、华山六大派此番围剿魔教,吉凶祸福,咱们峨嵋派早就置之度外…… 张无忌心道:我武当派果在其内。隐隐觉得此番西去,定将遇上无数目不忍睹、耳不忍闻的大惨事,真想就此带了蛛儿转身逃走,永不见这些江湖上的争斗凶杀。 只听灭绝师太道:俗语说得好:千棺从门出,其家好兴旺。子存父先死,孙在祖乃丧。人孰无死?只须留下子孙血脉,其家便是死了千人百人,仍能兴旺。最怕是你们都死了,老尼却孤零零的活着。她顿了一顿,又道:嘿嘿,但纵是如此,亦不足惜。百年之前,世上又有什么峨嵋派?只须大伙儿轰轰烈烈的死战一场,峨嵋派就是一举覆灭,又岂足道哉? 群弟子人人热血沸腾,拔出兵刃,大声道:弟子誓决死战,不与妖魔邪道两立。 灭绝师太淡淡一笑,道:很好!大家坐下罢! 张无忌见峨嵋派众人虽然大都是弱质女流,但这番慷慨决死的英风豪气,丝毫不让须眉,心想峨嵋位列六大门派,自非偶然,不仅仅以武功取胜而已,眼前她们这副情景,大有荆轲西入强秦,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慨。本来这些话在出发之时便该说了,便想来当时以为魔教内乱,举手可灭,没料到魔教在分崩离析之余,群魔仍能联手以抗外侮。今者青翼蝠王这一出手,局面登时大不相同。 果然灭绝师太又道:青翼蝠王既然能来,白眉鹰王和金毛狮王自然亦能来,紫衫龙王、五散人和五大掌旗使更加能来。咱们原定倾六派之力先取光明左使杨逍,然后逐一扫荡妖魔余孽,岂知华山派的神机先生鲜于掌门这一次料事不中,嘿嘿,全盘错了。 静玄问道:那紫衫龙王,又是什么恶毒的魔头? 灭绝师太摇头道:紫衫龙王恶迹不著,我也是仅闻其名而已。听说此人争教主不得,便远逸海外,不再和魔教来往。这一次他若能置身事外,自是最好。魔教四王,紫白金青,这人位居四王之首,不用说是极不好斗的。魔教的光明使者除了杨逍之外,另有一人。魔教历代相传,光明使者必是一左一右,地位在四大护教法王之上。杨逍是光明左使,可是那光明右使的姓名,武林中却谁也不知。少林派空智大师、武当派宋远桥宋大侠,都是博闻广见之士,但他们两位也不知道。咱们和杨逍正面为敌,明枪交战,胜负各凭武功取决,那倒罢了,但若那光明右使暗中偷放冷箭,这才是最为可虑之事。 众弟子心下悚然,不自禁的回头向身后瞧瞧,似乎那光明右使或是紫衫龙王会斗然奄至、前来偷袭一般。冷冷的月光照得人人脸色惨白。 灭绝师太冷然道:杨逍害死你们孤鸿子师伯,又害死纪晓芙,韦一笑害死静虚,峨嵋派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本派自创派祖师郭祖师以来,掌门之位,惯例是由女子担任,别说男儿无份,便是出了阁的妇人,也不能身任掌门。但本派今日面临存亡绝续的大关头,岂可墨守成规?这一役之中,只要是谁立得大功,不论他是男子妇女,都可传我衣钵。 群弟子默然俯首,都觉得师父郑而重之的安排后事、计议门户传人,似乎自料不能生还中土,各人心中都有三分不祥之感,凄然之意。 灭绝师太纵声长笑,哈哈,哈哈,笑声从大漠上远远的传了出去。群弟子相顾愕然,暗自惊骇。灭绝师太衣袖一摆,喝道:大家睡罢! 静玄就如平日一般,分派守夜人手。灭绝师太道:不用守夜了。静玄一怔,随即领会,要是青翼蝠王这一等高手半夜来袭,众弟子那能发觉?守夜也不过是白守。 这一晚峨嵋派的戒备外弛内紧,以疏实密,却无意外之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