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争雄记
   —黄易
第一章 重会故人

  公元前五一一年,周敬王九年。
  吴王阖闾采取伍子胥和却桓度的提议,以“彼出则归,彼归则出”的战略,分师扰楚,使楚军疲於奔命。
  公元前五一○年,周敬王十年。
  吴军攻楚之“夷”、“潜”、“六”叁城,楚军往救,吴军还。吴军又再攻“弦”,楚军往救,吴军又退。
  公元前五○九年,周敬王十一年。
  吴军攻越,大败越师,使越人不得与楚联手,吴国至此再无後顾之忧,伍子胥和却桓度两人更是密锣紧鼓,计画大举攻楚,两国形势危急,大战一触即发。
  这天却桓度在训练吴军的大校场上阅兵,吴兵车容整齐,进退井然有序,却桓度心内满意,想起自己由一个对兵法一无所知的人,摇身一变成为天下闻名的兵法大家,直为春梦一场。
  却桓度吩咐手下继续练兵後,想返回将军府休息,刚走到校场的门口,一群人迎面而来,当中一人是夫概王,他身旁有位非常美丽的少女,一身武装,妩媚中带有英气,一对明眸闪露着野性,大胆又充满了挑战。却桓度每次见夫概王,几乎部是在与吴王议事的场合下,像这样私下相见,还是破题儿第一次。
  却桓度急忙避在一旁,躬身施礼,这夫概王为当朝贵胃,势力根深蒂固,即使阖闾经易也不愿惹他。
  夫概王眼中寒芒电闪,扫视了却桓度几眼,却桓度感到皮肤如被电火炙过,暗惊此人果然不愧号称吴越第一高手,功力惊人。
  夫概王阴沈地道:“孙将军兵法,天下皆知,未知剑法是否亦同样可观。”
  他身旁众亲将一齐轻笑,显出极大嘲弄。
  却桓度何等修养,毫不动气,答道:“小将自幼即好习将兵之术,专讲千军相对之道,两人争锋,却是疏忽得很。”这几句话守中常攻,暗示不屑私人争斗,只重视千军万马的攻守争雄。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出自那美丽的少女口中道:“孙将军此言差矣,若我现在提剑欲杀将军,未知你有何自保之道?”这几句话充满了挑战味道,完全不把却桓度放在眼内,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却桓度身旁的几名亲兵面现愤慨,连忙围在他身前,显然真怕这小姐出手冒犯。
  夫概王喝道:“舒雅不得无礼。孙将军请见谅,小女舒雅一向管教不严,故有此胡言乱语。”他表面上虽似责怪女儿,语气间却无半点怪罪之意。却桓度知道自己影响力日渐庞大,招来此人嫉忌,今日此来,正是试采自己的实学和反应。
  却桓度道:“夫概王若无他事,小将便返家歇息,还请恕罪。”告了一个罪,率亲兵离去。
  那少女的语声远远飘来道:“下次再见之时,小女子定要请教高明。”又是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却桓度回到府上,吴王有信使到访,原来晋国专使到来,要他出席今晚招待的国宴,却桓度略事梳洗,又匆匆往吴宫而去。
  他的座驾马车在途中遇到伍子胥的马车,伍子胥请他过来坐上马车,一同赴会。
  伍子胥道:“大王前日阅兵後,甚为满意。”
  却桓度忙道:“这主要是伍将军一向训练有素,小将追随摩下而已!”
  伍子胥对它的谦让颇为欣赏。话题一转,忽然问起今早校场的事情道:“听说适才夫概王与他女儿舒雅向你出言挑,你打算如何应付?”顿了一顿,见却桓度沈吟不语,如他为难之处,又道:“我也知道这事极难应付,除非由大王出面干预,这舒雅一向任性而行,尽管夫概王也无奈她何。她年华双十,但眼高於顶,贪她家世美貌来求亲的,都给她用剑赶走。
  这次她若要缠上你,的确令人头痛。”
  却桓度道:“此女武技如何?”伍子胥苦笑道:“这才是真正令人头痛的地方,舒雅虽是女儿身,却是天资卓绝,尽得乃父真传,欠缺的只是经验火候。而且她手中宝剑献自越王,由大王赐赠,剑名「越女」,锋利之极,使她更是如虎添翼。”
  却桓度道:“伍将军请放心,我自有应付之法。”他暗忖尽管以夫概王的绝世武技,也末必能胜我却桓度,区区利器死物,同足道哉!
  伍子胥却以为却桓度为了安慰他而作出此言,提醒他道:“孙将军万勿以女子而轻忽视之,我看你精神气度,应是使剑好手,可是夫概王乃当今吴国第一高手,家传之学,绝对不能大意。”
  却桓度不想再谈这个问题,问道:“不知今日晋国派来的专使是何人?”伍子胥说:“这人名叫巫臣,他原为楚国申地的大公,後来为了一名美姬,叛离楚国,现在颇得晋室信任。孙将军,有何不妥?”原来他见到却桓度脸色一变,这人一向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这刻一闻巫臣之名,居然有如此反应,他那能不奇怪。
  却桓度道:“我只是想起另一件事。”车子倏地停在吴宫正门前。却桓度暗叫侥幸,否则也不知如何砌词搪塞。
  两人下车进宫,晚宴摆在吴宫的翔空殿内,吴王的座席高踞殿左,客席设於殿右,两边各有席位,出席的当然是吴国当朝的公卿大臣。殿心腾出大片空地,以供舞技杂耍等娱宾节目的进行。
  两人早来了一点,只有大臣斗辛在殿内,跟着夫概王、白喜、子山和其他公卿陆续到来。
  又待了一会,吴王陪着一高瘦威严的男子,步入殿内,殿里的乐工,连忙奏起丝竹管弦之乐,礼节周到。这等仪式,在鲁国是家常便饭,在这被视为蛮夷末开化的吴国来说,则是极事铺张,足见吴王阖闾对这次晋国来使的重视。
  吴王一一为众人引见,到却桓度时,巫臣骤见却桓度,脸上难以掩饰地露出一丝惊忡。
  但巫臣不愧经验老到,转瞬脸容即恢复如常,装作和却桓度首次相遇,说了一番客气话。众人都没有留心,只有伍千胥没有放过两人的神情,似乎动了疑心。他何等样人,先是却桓度闻巫臣名而色变,跟着巫臣见却桓度时,又有异容,那能不动疑念?
  各人分宾主坐定,照例又是说番客气话,举杯祝贺,跟着阖闾进入正题道:“此次巫专使带来令吾国鼓舞的消息,晋国有意与我建立联盟,夹击大敌楚国,这对於阻遏楚国横行肆虐,功德无限。”众人立即响起一片道贺声音。
  却桓度暗忖这必是巫臣游说之力,不要说晋国出兵相助,只要晋国能控制北方诸国,不插手於吴、楚之争,已是天大的喜讯。
  巫臣一阵长笑道:“我国国君英明有为,以天下和平共存为己任,楚国一贯欺凌弱小,令尹囊瓦残暴好战,我国岂能不关心。”
  阖闾道:“此次除了与晋国结成盟友外,巫专使特地从晋国带来了战车兵员,使我等能对中原上乘车战陆战之术,一开眼界。”
  巫臣哈哈一笑道:“这真愧不敢当,只是希望在这交流下,两相参详,以增对付楚人的胜算。”巫臣原为楚人,这时的国家观念,并不强烈,反之家族的观念,血浓於水,远较国家为重,所以巫臣矢志灭楚,在当时是毫不稀奇。
  巫臣跟着又道:“这次我受国君之命,在战车之外,特地从我国精选歌舞妓十人,来此献艺,请各位欣赏。”说完一拍手掌,殿後一片丝竹钟声,十名身材曼妙,声色俱全的美人,走进殿内载歌载舞,果然是千中挑一的美女。
  却桓度估计这些美女气质高贵,想来都是中道破败的大官贵族的後人,被收作女奴,看来这次晋国,非常重视这次联盟。
  歌舞完毕,美女轻快退出殿外,殿内的男子都泛起色授魂与的表情。美色的力量的确庞大,连阖闾也不例外。
  巫臣道:“这批美女,精擅歌舞之道,对於私房恃奉,尤有专长,是此次我出使贵国的一份礼物,请大王笑纳。”
  阖闾仰天一阵长笑,显然对这份厚礼欢畅非常,尤其听到这批美女精於床第之道,更是心花怒放,男人一谈到这类问题,距离立即缩短不小。
  阖闾道谢过後,略一迟疑,将其中八人,分赠群臣,却桓度也分得一个。
  却桓度心念电转,暗想这阖闾若能将十名美女一齐赠予手下,这等胸襟,足当天下霸主无疑。可是此刻既迟疑不舍,而阖闾自己又多占一名美女,异日遇上利欲引诱,难保便要坏事。这时他已给阖闾下了一个评价。
  他望向伍子胥,虽获赠美女,却是毫无欢容,却桓度知他全心全意,放在报复楚国杀父杀兄之恨,其他一切,全不在乎。心中一动,想到这种完全被仇恨占据的情绪,也可以像色欲般使人疏忽其他。
  晚宴继续举行不表。
  宴会在子时初结束。
  却桓度回到私邸,是丑时中。
  刚步进大厅,手下亲信来报有远客在偏厅等候。
  却桓度心中一动,连忙步入偏厅。
  一健硕的男子卓立厅中,一面风霜,脸上有一道由眼下斜落至唇角的刀疤,见到却桓度,眼中露出激动的神色,泪花隐现。
  却桓度挥退左右手下。
  那人噗的一声,跪了下来。
  却桓度慌忙扶起道:“现在时势不同,本长你不须如此。”原来竟是最初护送却桓度逃出却氏山城,後因躲避敌人追杀而分手的卓本长。
  卓木长是应召而来的,但两人这次相见,恍如隔世。
  卓本长道:“主公!”他仍然在非常激动的情绪里,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却桓度非常了解他的感受,想起不知不觉,两人分开了差不多五年有多。为了缓和卓木长的情绪,却桓度淡淡问道:“现下各人境况如何?”那时随他们一齐逃出求生的,几近百人,他们现在情况如何,自然是这身为他们主公的却桓度最关心的问题。
  卓本长脸容一整,情绪渐渐平复,他也是精明冷静的人,只是刚才乍见却桓度,又一直以为他已死去,才如此激动。
  卓木长道:“当日我们分散逃走,遵照主公的吩咐,在各地隐姓埋名,从事各种行业的发展,不少人已变成行业里的出色人物。想不到我却氏不单兵法行,从商也行。”说到这里,微微一笑。
  卓本长续道:“我逃在铜绿山,在那里从事亦金的开采,亦卓有成就。”
  却桓度微微笑道:“一向都知你算盘厉害,若说你从商不赚钱,我第一个人不相信。”
  卓木长道:“我待形势安定下来,便利用却氏独有的手法,联络各人,因为怕被中行识破,所以全部使用新的联系方法,终於找上五十二人。主公!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就是这五十二人里,没有一个人不在这五年中刻苦练剑,等待你回来带我们复仇。”
  却桓度心下感动,暗忖这批人均是却氏精锐,且正值盛年,如果能痛下苦功,这批子弟兵的力量,真是庞人惊人。这便是自己的班底。
  卓木长的语声继续传入耳内道:“大家都是有心人,所以这五十二人之中,有部分人更控制了一些地方的帮会和势力。况且我却氏数百年基业,势力深入楚国各地,我又由各地密召集和我们有亲密关系的壮丁,在铜绿山集中训练,现在可动用的人手,足有五百之众。”
  却桓度击节赞赏道:“本长,你这样一来,省却我很多无谓工夫。现在吴、楚大战一触即发,我一定要有可以信任的人手,在大战前完成两个任务。”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陷入了沈思里。
  卓本长打量这位自幼一同长大的主公,俊伟的面庞,威四射,深具大将主帅的气度,心下欣慰。
  却桓度抬头望向草本长,眼中寒芒闪动,道:“有两个人,我一定要在吴、楚决战前先行宰掉。”
  卓木长眼中闪过仇恨的光芒道:“其中一个必是中行,这叛徒我一直在密访寻他的行踪,据最新的消息:这贼子应在长城附近的泌阳,第二个人还请主公赐知。”
  却桓度道:“第二个人就是襄老。”
  卓本长全身一震,襄老名动楚域,杀人无数,虽被千千万万人恨之刺骨,仇家遍地,却仍然屹立不倒,这人的可怕,可想而知。
  却桓度道:“这两人我必须尽速解决,你派出手下各人,把他们的行踪,钜细无遗地告诉我知,让我潜入楚境,手刃此两人。”
  他说话充满自信和威严,草本长虽想出言劝阻,话到口边,始终说不出来。
  却桓度如何不知潜入楚境的凶险,但如果将来对垒沙场,被这两人识破自己的身世。那时後果就不堪设想了。所以这次特别密遣亲信潜入楚地,通过一年来种种联络手法,才找上卓本长。
  两人一番相让,密定来日计策,直到天亮,卓本长才匆匆离去。
  却桓度待卓本长走後,精神兴奋,睡意全无,信步踏出宅门,沿着外面的大路,随意走着。
  晨光熹微,道上行人稀少。
  就在这时,背後响起一裤蹄声。
  却桓度心中一动,知道麻烦来了。
  原来蹄声响起时,是在身後二十文处,来人应是在该处策骑等待,见却桓度出来,才飞骑追至。
  其次这追骑一路加速,却桓度估计,当追骑来至身後时,刚好是这匹马最高峰的速度。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如雷的奔马声中,隐隐传来金属在空中颤动的声音,却桓度高度灵敏的听觉告诉他,骑者手中持着的,应该是长戈或长戟那一类攻坚的硬兵器,而且一定是高举马前,斜指半空,才会发出这样奇怪的异飨。
  却桓度步速不增不减,依然悠闲地向前缓步前行。
  追骑迅速接近。
  十丈、九丈、八丈……却桓度看见迎面来的行人,眼中现出恐惧的光芒,纷纷躲到一旁。
  背後金属颤动的异响,忽地消去。转变为破空的响声。这等转变极为含蓄微妙,只有像却桓度这种受到家传“守心”之术训练的高手,才可以感应得到。
  却桓度微微一笑,这响声的转变,表示敌人的矛尖,从斜指变成平指,直向他却桓度的背脊刺来。
  六丈、五丈、叁丈……却桓度心中一尘不染,整副精神集中在背後的追骑上,他虽然从没有反首回顾,但背後每一下马蹄声、矛尖每一下颤动声,都是了然在胸,钜细无漏。
  二丈、一丈……急骑带起的劲风,吹得却桓度全身衣衫扬起。
  後面横空一声怒喝,金属破风之声大作,敌人手中利器,迅若急雷地直往自已背後刺来。
  却桓度感到敌人利器的劲风破体而至,无论在手劲、角度、位置的拿捏,都当得上好手之列。
  却桓度一言不发,身形一闪,长戈已给他夹在肋下,掠向一旁。
  健马擦身飞过,那骑士也是了得,危急间松开持戈的双手,打了一个仰,又坐直身形,没有给却桓度拖落马下,但已是狼狈不堪。
  那人直掠出去,边走边嚷道:“我是代舒雅小姐教训你的。”语声随着远去,人骑只剩下一点影子。
  却桓度啼笑皆非,这等初生之犊,自己若非不想招惹事端,即使来上十个,也早命丧黄泉,还要这样大言不惭。
  取下左肋夹着的长戈一看,上面铸了个宁字,心中迅速想起白喜手下大将宁重谋,不知这年轻小伙子和他有何关系。
  这时手下几个亲随气急败坏地赶了上来,连连请罪。
  其中一个亲随道:“这是宁重谋的叁公子宁声,是夫概王女儿舒雅的追求者之一。”
  却桓度恍然大悟,心想这舒雅纠缠不清,令人头痛。兼且夫概王在吴国另成一股势力,只要吴王阖闾稍有失着,便会取而代之,自己夹处其中,情形危险复杂。
 

 

第二章 名剑越女

  当日下午,春阳高挂。
  在吴国都城的大校场上,集中了吴国的文武重臣,自阖闾而下,全部到齐。
  校场边搭了一个高台,阖闾、夫概王、白喜、伍子胥、却桓度冒充的孙武等,一齐伴着晋国来的专使巫臣和其他一众武将文臣百馀人,在高台上排列坐好,观览校场下正要进行的晋国车战示范。
  校场四边围满了吴兵,虽然有上万兵员,却是鸦雀无声,显示出精良的训练一阵马蹄声和车轮声,从校场东面的入口响起,一队战车冲出,井然有序,转眼在大校场空地的东面打横一字排开,共有七乘。
  这些战车每乘都以四匹披甲的战马拉动,独辕,两轮,方形车舆,长谷,宽约十尺。
  每乘车上有叁人,主要的战士站在左面、全身甲胃,以皮革为主,再缀以青铜护器,千执长达丈八的钩戟,地位较次的战士居右,两个战士中间的是御手,负责驾御战车。
  战车上除了甲盾外,还有中间横悬的战鼓,随风飘扬的战旗则斜挂在车尾,有轴的顶端安有尖刺,大大增强了杀敌的能力。
  七乘战车在校场上列出阵形,好不威风。
  吴国一向多湖和沼泽,对车战运用可说一窍不通,见到这样的架势和装备,均觉心颤神荡。
  巫臣环顾吴国君臣,见到除了阖闾、伍子宵和却桓度等有限几人外,馀人显然都为战车的气势所慑,心下大感满意,向阖闾道:“大王、此次小臣来此目的,是希望能把北方车战之术的精华引进贵国,以能发扬光大,在战场上一杀楚人的威风。”
  阖闾呵呵一笑道:“贵国好意,本王怎会不知,还望巫专使详细介绍,令我等野外之民一开眼界。”
  巫臣微笑道:“在他们示范不同的车战技术前,我首先要约略述说一下这种战术的大概。战车是平原会战的无敌武器,机动性大而灵活,战斗的过程,主要是分远射、错谷格斗两个部分,通常都是以一线横列作战,就像现下的阵势。”
  说到这里,忽地一声暴喝。
  校场上七辆战车上的战鼓一齐响起,七名御者扬声大喝,七乘战车一排冲出,车轮和校场的沙石摩擦,发出吱吱的声音,尘土扬上天空,冲到看台前。
  战车上的武士手中的丈八钩戟,一齐向前急剌几下,煞是好看。
  战士们在战鼓声里,运气扬声,便像千军万马纵横杀,使人热血沸腾。
  铜戟在阳光下闪烁生辉,观者几不能睁目。
  晋国车战之术,果然不同凡响,难怪能与楚国分庭抗礼,平分春色。
  夫概王双目闪着兴奋的光芒,道:“巫专使,贵国车战的确高明,我国若能学上一二,那还怕楚国不低头。”
  巫臣仰天大笑,意气风发。
  其他吴国大臣纷纷点头,只有却桓度和伍子胥默然不语,毫无赞同的神色。
  这时战车越过看台,到了校场的另一边,又转了回来。
  七车二十八匹马,踢起满场尘土。
  全场响起一阵阵惊叹的声音。
  众人纷纷向巫臣发问,由战车的制造到战士的训练,无不在询问的范围内,夫概王更是发问最多的一个,显示了各人的浓烈兴趣。
  反而却桓度这兵法大家,微笑不语,只像是个陪客,不时和其他文臣闲聊。
  吴王阖闾看在眼内,心中一动,也不言语。
  白喜走近却桓度身旁道:“孙将军,今晚由夫概王亲自宴请巫专使,我俩身为陪客,最好早一点到达。”
  却桓度道:“这个当然。”
  白喜道:“横竖顺路,不如我的座驾经过孙将军的府上时,和将军一同赴会,岂不有伴。”
  却桓度怔了一怔,白喜与夫概王一向合得来,和伍子胥则不大和睦,这次相邀同往赴会,看来也不会是什麽好事。况且今晚夏姬必会出席,到时也不知是什麽一番局面,再加上夫概王的美丽刁蛮女儿舒雅,却桓度一想起顿时头也大了好几倍。
  他想了想,口上连忙应道:“能得白将军作伴,那就最好不过了。”
  自喜欣然而去。
  阖闾这时走到却桓度身边,低声道:“孙卿似乎对这战车另有看法,木王说得对不对?”却桓度连忙恭身道:“小将岂能瞒过大王法眼,不过这时并不适合谈这方面的问题,小将和伍将军近年来锐意在武器和战术上加以改革和发展,大王若能抽空,请随时审核。”
  阖闾双目精光一闪道:“就明天如何?”却桓度道:“谨遵王命。”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却桓度知道最重要的时刻将要来临,若能在明天令阖闾对他们训练的战阵武器生出信心,才可使这雄心勃勃的吴王敢向称强天下的楚国挑战。
  即将来临的困难,却是这麽多和不易解决,包括了私人恩怨、儿女之情、权力之争和战场上的生死胜败。
  黄昏时分,白喜果然驱车前来和却桓度齐赴由夫概王作东道主,宴请晋国来使巫臣的晚宴。
  这个宴会有却桓度最想见但又是最不欲见的绝代尤物夏姬。
  自从长江一别,却桓度一直将此梦萦魂牵的美女,埋藏心底,这刻再要相见,却须视同陌路,令人心碎。
  还有那既刁蛮又动人的夫舒雅,不知又会弄些什麽把戏。
  刚好这时白喜望向车外,欣赏风景的眼光收了回来,注视却桓度道:“孙将军,听说你每天清晨都起来练剑,想必是此道高手。”
  却桓度心下一震,暗忖自己练武之事极端密,这白喜居然随口道来,自然含有警告自己他的耳目灵通,不知自己的事他还知晓多少?口中若无其事的答道:“小将自幼身体多病,所以遵照先严吩咐,每天早起舒展一下筋骨,那当得起练剑两字。”
  白喜莫测高深地一笑,不再追问。
  一时间两人沈默了一会,好在白喜态度从容,二人间的气氛相当轻松。
  却桓度心想自从得到孙武的十叁篇兵法後,这几年一直致力於把兵法融入剑术内,最明显的变化,就是精神愈趋内藏不露,所以连伍子胥这武学的大行家,亦当自己是普通好手,为舒雅向自己挑而担心,估量白喜虽然知他每天练剑,也不放在心上心下稍安。
  白喜话题一转,谈起巫臣来,道:“这次若能藉着这个机会尽得晋国车战奇技,吴国之兴,应该是指日可待。”
  却桓度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自喜神色怪异,问道:“孙将军难道不认为晋国车战之术,足可与楚国分庭抗礼吗?”
  却桓度正容道:“恰恰相反,我认为晋国车战之技,比之楚国,只高不低。”
  白喜道:“若是如此,为什麽你今天在校场检阅晋军的操演时,似乎毫不感兴趣”却桓度心想这才是你要问的问题。今日自己的态度,当然瞒不过这经验老到的白喜。
  却桓度答道:“楚国国力十倍於我,在车战上有极优良的传统,如果以车战对车战,不啻以己之短,对别人之长。况且一辆战车的制造,耗时良久,动辄要多月的时间,方今我国国势大盛,若不能把握时机!实令人扼腕长叹。”顿了一顿又道:“战车沈重笨拙,只适合驰骋平原荒野之地,兼且转动不便,在多湖泊沼泽丛林之处,等同废物。况且驾御极端困难,轮大舆短,转动不灵活,又是单辕;而用缚在衡上的轭驾马,全靠马来控制四匹奔马,只是“御者”的训练,便不是一蹴可就的事,如何可与有数百年传统的楚国在这方面争雄?”白喜一时沈吟不语。
  却桓度不期然有点欣赏此人。他虽然一向和夫概王结成阵线,却绝非只争意气之徒,若他身形雄伟,面相非凡,亦令他惺惺相惜。
  白喜抬头道:“然则孙将军又有何制胜之道?”却桓度刚要回答,马车倏然而止。原来到了夫概王的府第。
  两人停止对话,一同下车。
  踏出车门,却桓度眼前一亮。
  夫概王府远在北郊,却桓度忙於练兵,还是第一次来此。以往多次经过,都是在高档外远远观看,这样身在其中,当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王府依山建成,面积广阔,有内外两道城垣,团团围住。
  外城墙的四角,建有钟鼓楼,每个高达六丈,监视着城外每一个方向。
  城墙厚达一丈,可供骏马住城墙上驰跑。
  却桓度暗忖:只是这王府的建设,便可以推断夫概王野心不小,这人手下家将多达五千之众,占了吴国总兵刀一成有多。这王府又凭险而,易守难攻,异日必为吴王阖闾的心腹大患。
  进入内城墙後,一道近百级的石阶冲空而起,直伸往山腰的王府主宅。位在整个建群的中央,是一座建造於两文的高台上的建物,由前、中、後叁座宫殿组成。
  王府前又有门殿数座,左右楼亭隐隐,气象万千。
  却桓度心内赞叹,这样的建,尽管齐、楚诸地素以文明见称的国家,也属罕见,这夫概王绝不能轻忽视之。
  日落西斜,王府左侧的天际万道红霞,把夫概王府衬托得如神仙宅第。不知为什麽,却桓度忽然想起找自己麻烦的舒雅。
  怕只有追样的地方,才配得上这样秀美娇灵、武艺出众的美女。
  却桓度和白喜两人,在四个侍卫引导下,缓缓踏上直通王府大门的石阶。
  忽地一阵马蹄声从左侧传来,以极高的速度,直向两人立身处奔来。
  两人自然回首侧望。
  数骑从王府侧的树林奔来,当先一名女于,全身紧裹在银光闪闪的武士服内,英气迫人里带着无限妩媚,不是夫概王的掌上明珠舒雅还有谁?
  背後是四名年轻俊伟的男子,当日早上从背後袭击却桓度被夺去长戈的宁声,赫然在内。
  众骑士背上都挂着长弓箭筒,一看便知是狩猎归来。
  舒雅领着众人奔到却、白两人身前丈许,才蓦地一抽马,整只骏马人立而起,示威似地作两人面前立定。
  後面数骑亦立时显示出御者的精湛技术,同将急奔的健马勒定,一阵马嘶和喷气的声音,颇具威势。
  舒雅一阵娇笑,雪白的俏脸掠过得意之色。伸手一拍背後,原来马股上缚了一只中箭的黄鼠狼,向白喜道:“白将军,你看舒雅的收获。”她眼尾也不望向却桓度,像是他并不存在那样。
  白喜大笑道:“恭喜小姐的箭术更上一层楼,这一箭刚好透颈穿过,吴国箭术之精,除了夫概王外,当数你了。”
  舒雅又是一阵娇笑,像朵盛放的鲜花,她身旁的其他男子,无不看得发呆。
  舒雅精灵的目光,一溜转到却桓度身上道:“原来是这位只懂兵法却不懂自保的大将军,今天肯驾临寒舍,真是令蓬荜生辉。”语气充满讥嘲。
  她身旁的男子发出笑声,唯有那宁声笑得很是勉强。
  却桓度岂会和她一般见识,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白喜望向却桓度,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表示他拿这个刁蛮公主没办法。
  却桓度心下暗赞白喜一声,白喜这表情胜过千古万语,既不会触怒舒雅,亦使他却桓度难以发作,不禁对他作出更高的估计。
  舒雅被却桓度从容自若的神情激起怒火,面容一沈道:“孙将军,你若非整日只顾着讲千军制胜之道,就不至於今早无能自保了。”
  却桓度一愕,旋又释然。
  原来他看到宁声面容尴尬,垂首不语。恍然明白宁声为了在舒雅面前保存颜曲,将今早的事情扭曲,指败为胜。
  白喜眉头一皱,觉得舒雅言与过重,正要发言。
  却桓度一伸手,阻止白喜为他出头道:“夫小姐名震男方,末将技低位微,何能自保。”他的口气似乎谦逊,神态上却是毫不在乎,把正要发作的舒雅弄得苦无藉口。
  舒雅眉头皱了起来,黑剿锄的大眼睛在俏面上转了两转,忽地一抽马头,两条修长的大腿一夹马腹,骏马一声急嘶,放开四蹄笔直的朝却桓度冲来,一把锋芒四射的长剑,握在手中。
  却桓度精神集中在她手上的长剑,这就是着名的“越女剑”。据说出於越国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妙手,精铁打成,更胜他以前得自父亲的铜剑“铜龙”。
  “越女剑”破空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随着骏马冲近,向却桓度面门刺来。
  这一剑来势凶猛,但在却桓度眼中,却知道舒雅留有馀力,非是要一剑将自己干掉,当然他也不可以排除夫概王藉着女儿把自己宰了的可能性,事後只要夫概王亲自请罪,吴王也莫奈他何。
  他可以诈作惊怕,例如滚下台阶避过,但只要这是传了出去,必然大损自己在军内建立的威信,目下唯有押他一注。
  却桓度卓立不动,眼前寒芒一闪,长剑在眼前一寸滑开,健马在身边擦过,驮着舒雅奔上台阶。
  舒雅的声音远远传来道:“孙将军若要求自保之数,可拜我为师。”连人带马,冲入了大门内。
  却桓度环顾众人,看到白喜面上一丝惊容,刚正逝去。心下一凛,知道高明的白喜看出了自己惊人的眼力和胆量。
  其他一众青年面上现出了尊敬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