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 谋
(一)
黄昏后。萧少英还没有睡,却已醉了。
这次看来真的醉了。
留春院里,虽然有好几个红官人都已被他包下,洗得干干净净的在等着他。
他自己却偷偷地溜了出来,摇摇晃晃地溜上了大街,东张张,西望望,花了五百两银子,买了个只值五分银子的哈密瓜,却又随手抛进阴沟。
因为他又嗅到了酒香。
立刻又摇摇晃晃地冲上了酒楼。
现在虽然正是酒楼上生意最好的时候,还是有几张桌子空着。
他却偏偏不坐,偏偏冲进了一间用屏风隔着的雅座,今天是庞大爷请客,请的是牛总镖头,酒席就摆在雅座里。
伙计们以为他也是庞大爷请来的客人,也不敢拦着他。庞大爷的客人,是谁也不敢得罪的。
牛总镖头已到了,还带来了几个外地来的镖头,每个人都找到了个姑娘陪着。
大家已喝得酒酣耳热.兴高采烈,萧少英忽然闯进去,拿起了桌上的大汤碗,伸着舌头,笑嘻嘻地道:“这碗汤不好,我替你们换一碗。。
他居然将碗里的汤全都倒出来,解开裤子,就往碗里撒尿。
桌上的女客都叫了起来——其中当然也有的在偷偷地笑。
庞大爷脸色发青,厉声道:“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谁也不知道这小子是十什么的。
萧少英却笑嘻嘻道:“我是干你娘的。”
这句话刚说完,已有七八个醋钵般大的拳头飞了过来,飞到他脸上。
他整个人都喝得发软,招架了两下就被打倒,躺在地上动都动不了。
外路来的镖头身上还带着家伙,已有人从靴筒里掏出把匕首。
“先废了他这张脸,再阉了他,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到处撒尿。”
三分酒气,再加上七分火气,这些本就是终年在刀尖舐血的朋友,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
庞大爷—吩咐,这人就一刀子往萧少英的脸上扎了下去。
就在这时,屏风外忽然伸进一双手,拉住这个人。
庞大爷怒道:“是什么人敢多管闲事?”
屏风外已有个人伸进头来道:“是我。”
看见了这个人.庞大爷的火气立刻就消失了,居然陪起了笑脸。“原来是葛二哥。”
葛二哥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萧少英:“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庞大爷摇摇头。
葛二哥招招手,把他叫了过来.在他耳朵旁悄悄说了两句话。
庞大爷的脸色立刻变了,勉强地笑道:“这位仁兄既然喜欢躺在这里,我们就换个地方喝酒去吧。。
他居然说走就走,而且把客人也全都拉走。
牛总镖头还不服气:“这小子究竟是谁?咱们凭什么要让他?”
庞大爷也在他耳旁悄悄说了两句话,牛总镖头的脸色也变了,走得比庞大爷还快。
萧少英却已象是个死人般躺在地上.别人要宰他也好,走也好,他居然完全不知道。
葛二哥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替他拉好了屏风,也被庞大爷拉出去喝酒L
萧少英忽然睁开了一只眼,从屏风下面看着他们的脚,才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天香堂的威风倒真不小。”
只听葛二哥还在外面吩咐:“好好照顾着屏风内的那位大爷,他若醒了,无论要什么,都赶快给他,再派人到隔壁来通知我。”他们终于走下了楼。伙计们都在窃窃私议。
“这酒鬼究竟是于什么的?凭什么横行霸道?”
“据说他就是天香堂新来的分堂主。”“这就难怪了。”
发牢骚的伙计叹了口气:“做了天香堂的分堂主,别说要往碗里撒尿,就算要往别人嘴里撒,别人也只有张开嘴接着。
萧少英仿佛在冷笑,推开窗户,跃入了后面的窄巷。
若有人在他后面盯他梢的时候,他醉得总是很快的。
可是现在他却又清醒了,清醒得也很快。
(二)
静夜。
山岗上闻动着一点点碧绿的鬼火,虽然阴森诡异,却又有种神秘的美丽。星光更美,夏日的秋风正吹过山岗。只可惜王锐全都享受不到。
他正躺在棺材里,啃着块石头般淡而无味的冷牛肉,不到必要时,他绝不出来。他一向是个谨慎的人。
伤口已结了疤.力气也渐渐恢复,但复仇却还是完全没有希望。
天香堂的势力,想必已一天比一天庞大。
双环门本来就象是棵大树,天香堂却只不过是长在树下的一棵幼苗,被大树夺去了所有的水分和阳光,所以总是显得营养不足,发育不良。
现在大树已倒下,世上已没有什么事能阻挡它的发育成长。
王锐轻轻叹息着,吞下最后一口冷牛肉,轻抚着怀里的铁环,环上的刻痕。
多情环。
它的名字虽叫多情,其实却是无情的。
它还是那么冷、那么硬,人世间的兴衰,它既不怜悯,也没有感怀。
可是王锐轻抚着这双曾令他叱咤一时、又令他九死一生的铁环,眼泪却已不禁流下。
“砰.砰,砰”。
王锐握紧铁环道:“什么人?”
“我是隔壁张小弟,来借小刀削竹子.削的竹子做蒸笼.做好蒸笼蒸馒头,送来给你当点心。”
萧少英!
一定是萧少英!一定又醉了。
王锐咬着牙,到了这种时候,这小子居然还有心情来开玩笑。
来的果然是萧少英。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薄绸衫,上面却又沾满了泥污酒迹,脸上还有条血迹刚干的刀口,脑袋上也被打肿了一块。
但他却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嘴里的酒气简直可以把人都熏死。
王锐皱着眉,每次他看见这小子,都忍不住要皱眉。
杨麟也站起来,沉声道:“附近没有人?”
萧少英道:‘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杨麟在棺材上坐下,他的伤虽然也已结疤收口,但一条腿站着,还是很不方便。
萧少英笑嘻嘻地看着他们:“看来你们的气色都不错,好象全都快转运了。”
杨麟橱肱脸,道:“你已找到了王桐?”
萧少英道:“不是我找到了他,是他找到了我。”
杨麟的目光闪动,道:“你已对付了他?”
萧少英道:“因为我要钓的是大鱼,他还不够大。”
杨麟冷笑道:“要钓大鱼的人,往往反而会被鱼吞下去。”
萧少英悠然道:“我不怕,我的血已全都变成了酒,鱼不喝酒的。”
他忽然又笑了笑:“可是葛停香却喝酒,而且酒量还很不错。”
王锐动容道:“你巳见到了他?”
萧少英道:“不但见过.而且还跟他喝了几杯。”
杨麟也不禁动容.道:“他没有对付你?”
萧少英道:“我现在还活着。”
杨麟立刻追问:“他为什么没有对你下手?”
萧少英道:“因为他要钓的也是大鱼,我也不够大。”
王锐冷笑道:“我知道,我们两人一日不死,他就一日不能安枕。”
萧少英道:“所以他想用我来钓你们,我正好也想用你们去钓他,只不过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是谁会上谁的钩而已。”
王锐道:‘你已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萧少英道:“只有一个法子。”
王锐道:“什么法子?”
萧少英道:“还是那个老法子!”
王锐道:“哪个老法子?”
萧少英道:“荆轲用的老法子。”
王锐变色道:“你还是想来借我们的人头?”
萧少英道:“嗯。”
杨麟也已变色,冷冷道:“我们怎知你不是想用我们的人头去做进身阶,去投靠葛停香。”
萧少英道:“我看来象是个卖友求荣的人?”
杨麟道:“很象。”
他冷笑着,又道:“何况,你若没有跟葛停香串通,他怎么肯放你走了。”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你是不肯借的了?”
杨麟道:“我的人头只有一颗,我不想送给那些卖友求荣的小人。”
萧少英苦笑道:“既然借不到,就只有偷,偷不着就只有抢了。”
杨麟厉声道:“你为什么还不过来抢?”
喝声中,他已先出手。
他虽然己只剩下一条腿,但这一扑之势,还是象豹子般剽悍凶猛。
他本就是陇西最有名的独行盗,若不是心狠手辣.悍不畏死的人,又怎么能在黄土高原上横行十年!
只听“叮”的一声,王锐的铁环也已出手。
无论谁都只有一个脑袋,谁也不愿意糊里糊涂就被人“借”走。
他们两个人同时出手,左右夹击,一个剽悍狠辣,一个招沉力猛,能避开他们这一击的人,西北只怕已没有几个。
萧少英却避过了。
他似醉非醉,半醉半醒,明明已倒了下去,却偏偏又在两丈外好生生地站着。
他们同门虽然已有很多年,但彼此间谁也不知道对方武功的深浅。
尤其是王锐,他自负出身少林,名门正宗,除了大师兄盛重的天生神力外,他实在并没有将别的同门兄弟看在眼里。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一直将别人估计得太低了。
杨镇虽然已只剩下一条腿,还得用一双手扶着拐杖,可是每一招出手,都极扎实、极有效,交手对敌的经验,显然远在王锐之上。
萧少英身法的轻灵飘忽,变化奇诡,更是王锐想不到的。
霎眼间已交手十余招。
王锐咬了咬牙,忽然抛下铁环,以独臂施展出少林伏虎罗汉拳。
他从小入少林,在这趟拳法上,至少已有十五年寒暑不断的苦功夫,实在比他用多情环更趁手,此刻招式一发动,果然有降龙伏虎的威风。
杨麟也不好示弱.以木杖作铁拐,夹杂着左手的大鹰爪功力使出来。
双环门下,本就以他的武功所学最杂。
萧少英却连—招也没有还手,突然凌空翻身,退出三四丈,落在后面的土坡上,拍手笑道:“好!好功夫!”
杨麟冷笑,正想乘势追击。
王锐却拦住了他道:“等一等。”
杨麟道:“还等什么?等他来拿我们的脑袋?”
王锐道:“他一直都在闪避.没有还击。”
杨麟冷笑道:“他能有还击之力?”
王锐道:“他也没有找天香堂的人来作帮手,所以….”
杨麟道:“所以你就想把脑袋借给他。”
王锐道:“看来他并不是真想来借我们脑袋的。”
萧少英微笑道:“我本来就没有这意思。”
杨麟道:“你是什么意思?”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想试试你们,是不是还能杀人。”
杨麟道:’“现在你已试出来?”
萧少英点点头。
王锐道:“你是来找我们去杀人的。”
萧少英又点点头。
壬锐道:“杀谁?”
萧少英道:“葛停香!”
王锐耸然动容,立刻追问:“我们能杀得了他?”
萧少英道:“至少有五晨帔会。”
王锐道:“只有五成?”
萧少英道:“现在我们若不出手,以后恐怕连一晨帔会都没有。”
王锐懂得他的意思。
天香堂的势力,既然一天比一天大,他们的机会当然就一天比天少。
杨麟也忍不住问:“你已有动手的计划?”
萧少英神情己变得很严肃,道:“每天晚上,子时前后,他都会在他的密室中喝酒,陪着他的爱妾郭玉娘。”
杨隘道:“门卫有多少人守卫?”
萧少英道:“也只有一个。”
杨麟道:“是王桐?”
萧少英摇摇头,道:“是个叫葛新的家丁。”
杨麟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少英道:“是个奴才。”
壬锐长长叹出口气,道:“看来这倒真是我们动手的好机会。”
萧少英道:“这也是唯一的机会。”
杨麟道:“你知道那密室的门户所在?”
萧少英道:“我不但知道.而目还能混进去。”
杨麟道:“你有把握。”
萧少英道:“有。”
杨麟道:“我们怎么进去。”
萧少英道:“后天晚上的子时之前.我先到那密室中去等着,看见窗子里的灯光一暗,你们立刻就冲进去动手。”
杨麟道:“我们怎么知道是哪扇窗户7”
萧少英道:“我可以把那里的地形门户都画出来给你们看。”
王锐道:“灯光一暗.我们就出手!”
萧少英道:“以我们三人之力合击.也许还不止五晨帔会。”
王锐道:“可是灯光既然已暗了,我们怎能分辨出谁是葛停香?”
萧少英道:“那天我可以穿一身白衣服去。”
王锐道:“屋子里还有个郭玉娘。”
萧少英道:“郭玉娘是个很香的女人,耳上还戴着挚喾,就算瞎子也能分辨得出。”
王锐道:“除了你与郭玉娘之外,还有一个人,就是葛停香?”
萧少英道:“那秘室中绝没有别人会进去!”
杨麟道:“王桐呢?”
萧少英道:“他就算在,到时我也有法子把他支开。”
杨麟道:“他们相信你?”
萧少英淡淡道:“我岂非本来就很象是个卖友求荣的人?”
杨麟盯着他,道:“你不是?”
萧少英道:“你看呢?”
杨麟忽然改变话题:“没有人知道你到这里来找我们?”
萧少英道:“绝没有。”
杨麟道:“你从天香堂出来的时候,后面有没有人跟踪的。”
萧少英道:“本来是有的,却已被我甩脱了。”
他轻抚着脸上的刀疤,又道:“我虽然因此挨了一刀,那位葛二:哥回去后,只怕也不会再有好日子过。”
杨麟道:“葛二哥?”
萧少英道:“天香堂用的家丁都姓葛。”
杨麟道:“天香堂的秘密,你已知道多少?”
萧少英道:“知道的已够多。”
他画出来的地图.果然很详细:“这个角门,就是你们唯一的入路。”
“你们绝不能越墙而人,一定要想法子撬开这扇窗。”
杨麟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上面很可能有人守望.撬门进去,别人反而想不到。”杨麟道:“然后呢?”
萧少英道:“然后你们就沿着条碎石路,走到这里,在这棵树上等着。”
“碎石路和大树都已标明,在这棵树上,就可以看到这扇窗户。”
杨麟道:“窗里的灯—灭,我们就动手。”
萧少英点点头,道:“葛停香已是个老人,老人的眼力‘总难免会差些.在黑暗中,他的武功一定要打个很大的折扣。”
他慢慢地接着道:“可是你们这些日子来,一直都是昼伏夜出的,对黑暗想必已比别人习惯.而且你们本来就一直躲在外面的黑暗里,所以灯光虽然灭了,你们还是可以分辨出屋里的人影,屋里的人一直在灯光下,灯光突然熄灭.就未必能看得见你们。”
杨麟盯着他,道:“你考虑得倒很周到。”
萧少英笑了笑:“我不能不考虑得周到些,我也只有一个脑袋。”
杨麟忽然长叹息,道:“我们好象一直都看错了你。”
萧少英微笑道:“葛停香好象也看错了我。”
杨麟道:“我只希望你没有看错他!也没有看错郭玉娘和葛新。”
(三)
葛新垂着手,低着头,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外,看来比前两天疲倦。
门是开着的,长廊里同样阴暗。
现在还未到子时.萧少英却已来了,他一路走进来,既没有人阻拦,也没有听见人声。
这天香堂简直就象是个空房子。
他又微笑着拍了拍葛新的肩,道:“我又来了。”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你好象很少睡觉。”’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除了‘是’字外,你已不会说别的?”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前两天我来的时候,你说的话好象还多些。”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这次你为什么变了。”“因为你也变了。”
门忽然开了一线,里面传出了郭玉娘的声音。
“上次来的时候,你只不过是个穷光蛋,现在你却已是个天香堂的分堂主。”
“做了天香堂的分堂主,别人就连话都不跟我多说?”“别人多少总要小心些。”
萧少英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做这分堂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好处。”
“至少有一样好处。”郭玉娘拉开门,微笑着:“至少你可以随便在别人汤碗里撒尿。”葛停香果然已开始在喝酒。他喝得很慢,很少,手里却好象总是有酒杯。王桐不在屋子里,没有别的人,每天晚上,都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时候。萧少英已站在他面前,一身白衣如雪。葛停香看着他,目中带着笑意:“这身衣裳你是第一天穿?”萧少英点点头,道:“这套衣服我只准备穿一天。”葛停香道:“为什么?”萧少英道:“不为什么。”葛停香道:“今天你还没有醉?”萧少英道:“没有。”葛停香道:“你有没有真的醉过?”萧少英道:“很少。”
他笑了笑,义道:“至少在有人跟我梢的时候,我绝不击腠。”
葛停香叹了一口气,说道:“葛二虎本来也是个很能干的人,可是跟你一比,他简直就象是个猪。”
他拿起酒杯,没有喝,又放下。
萧少英忽然道:“你手里好象总是有杯酒。”
葛停香道:“这并不算奇怪。”
萧少英微笑道:“有时酒杯的确也是种很好的武器。”
葛停香道:“武器?什么武器?”
萧少英道:“令人疏忽的武器。”葛停香道:“哦?”
萧少英道:“大多数人看到别人手里拿着杯酒时,都会变得比较疏忽。”葛停香道:“哦。”
萧少英道:“因为大家都认为,手里总是拿着杯酒的人,一定比较容易对付。”
葛停香大笑:“你的确是个聪明人。”
萧少英道:“我的确不笨。”
葛停香的笑声忽又停顿,冷冷道:“只可惜你的记性并不好。”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你好象忘了一件事。”
萧少英道:“我没有忘。”
葛停香道:“但你却是空着手来的。”
萧少英道:“我答应你的是什么时候?”
葛停香道:“今夜子时!”
萧少英道:“现在到了子时没有?”
葛停香道:“还没有。”
萧少英笑道:“所以我们现在还可以喝两杯。”
葛停香居然不再追问,淡淡道:“聪明人反而时常做糊涂事,我只希望你是例外。”
萧少英说道:“我还没有喝醉。”
葛停香道:“什么时候你才醉?”
萧少英答道:“想醉的时候。”
葛停香道:“什么时候你才想醉?”萧少英道:“快了。”
葛停香凝视着他,忽然又大笑,道:“好,拿大杯来,看他到底能喝多少杯?”只喝了三杯。
萧少英当然还没有醉,时候却已快到了。
外面有更鼓声传来,正是子时。
葛停香眼睛里慎肱光道:“现在是不是已快了?”萧少英道:“快了。”他突然翻身.出手。
屋子里两盏灯立刻同时熄灭,屋子里立刻变得一片黑暗。
这在这时,窗户“砰”的一响仿佛有两条人影穿窗而人,但却没有能看得清。
窗外虽然有星光,但灯火骤然熄灭时,绝对没有人能立刻适应。
黑暗中,只听得一声惊呼,一声怒吼,有人倒下,撞翻了桌椅。接着,火石一响,火星闪动。
灯又亮起。
郭玉娘还文文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还是甜甜的笑靥。
葛停香也还是端坐未动,手里还是拿着杯酒。
萧少英看来也仿佛没有动过,但雪白的衣服上,已染上一点点鲜血,就象是散落在白雪上的一瓣瓣梅花。
屋子里已有两个人倒下,却不是葛停香。倒下去的是杨麟和王锐。
(四)
没有风,没有声音。子时已过,夜更深了,屋子里静得就象是坟墓。
忽然间,“叮”的一声响,葛停香手里的酒杯一片片落在桌上。
酒杯早巳碎了,碎成了十七八片。
王锐伏在地上,发出了轻微的呻吟,杨麟却似连呼吸都已停止。
萧少英低着头,看着衣服上的血迹,忽然笑了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已明白?这身衣服我为什么只准备穿一天。”
葛停香点点头,目中带着笑意:“从今以后,无论多贵的衣服,你都可以只穿一天。”
萧少英道:“这句话我一定会记得。”葛停香道:“我知道你的记性很好。”萧少英道:“我也没有做糊涂事。”
葛停香微笑道:“你的确没有醉。”
萧少英忽然叹了口气道:“但现在我却已准备醉了。”
葛停香道:“只要你想醉,你随时都可以醉。”萧少英道:“我….”
他刚说出一个字,死人般躺在地上的杨麟,突然跃起,扑了过去。’这一扑之势.还是豹一般剽悍凶猛。
他自己也知道.这已是他最后一击。
而最后一击通常也是最可怕的。
可是萧少英反手一切,就切在他的左颈上,他的人立刻又倒下。
他的人倒下后,才嘶声怒吼。
“你果然是个卖友求荣的小人,我果然没有看错。”
“你看错了。”萧少英淡淡道:“我从来也没有出卖过朋友。”
杨麟更愤怒:“你还敢狡辩?”
萧少英道:“我为什么要狡辩?”
杨麟道:“你……难道没有出卖我?”
萧少英笑了笑道:“我当然出卖了你,只因为你从来也不是我的朋友。”
他沉下了脸,冷冷道:“双环门里.没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
他被逐出双环门时,的确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过—句话。
王锐伏在地上,将自己的脸,用力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磨擦,忽然道:“这不能怪他?”
杨麟嘶声道:“不能怪他?”
王锐道:“这只能怪我们自己,我们本不该信任他的,他本来就是个卑鄙无耻的畜牲!”
他抬起脸,脸上已血肉模糊:“我们相信他,岂非也变成了畜牲?”
杨麟突然大笑,疯狂般大笑:“不错,我是个畜牲,该死的畜牲。”
他也开始用头去撞石板,在石板上磨擦,他的脸也已变得血肉模糊。
萧少英看着他们,脸上居然毫无表情,忽然转向葛停香:
“我已将他们送给你了。”
“不错!”
“他们现在已是你的人。”
“不错。”
萧少英淡淡道:“但他们现在却辱骂你的分堂主,你难道就这样听着?难道觉得很好听?”葛停香道:“不好听。”他忽然高声呼唤:
“葛新!”“在。”
“带这两人下去,想法子把他们养得肥肥的,越肥越好。”
萧少英刚才进来的时候,连半条人影都没有看见.可是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已出现四个人。”
等他们将人抬出去,葛停香才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他们养肥?”萧少英也在微笑。
葛停香道:“你懂?你说吧。”
萧少英道:“只有日子过得很舒服的人,才会长肥。”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一个人若是过得很舒服就不想死了。”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不想死的人,就会说实话。”
他微笑着,又道:“你只有等到他们肯说话的时候,才能查出来,双环门是不是已被完全消灭。”
葛停香又大笑:“好,说得好,再拿大杯来.今夜我也陪你醉一醉。”
郭玉娘嫣然道:“现在你们的确都可以醉一醉了。”
秘密室谈
(一)
灯光在摇曳,是不是有了风?
风是从哪里来的?
郭玉娘的腰肢为什么也在扭动?
——屋鬃知什么也在动?”“你醉了。”萧少英想摇头,可是又生怕一摇头,头就会掉下来。
“这次你只怕是真的醉了?”是不是真的?是真醉也好,假醉也好,反正都是醉。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人生本就是一场戏,又何必大认真?
“你应该去睡一睡。”“好,睡就睡吧。”
睡睡醒醒,又有什么分别.人生岂非也是一场梦?“后面有客房,你不如就睡在这里。”
这话的声音很甜,是郭玉娘。“你带我去?”“好,我带你去。”郭玉娘在开门,葛停香为什么没有阻拦?他是不是也醉了?
葛新还站在门外,动也不动地站着。
萧少英忽然走过去,捏了捏他的脸:“这个人是不是个木头人?”当然不是的。
萧少英吃吃地笑,不停地笑。
他本来就喜欢笑,现在好象也已到了可以尽情笑—笑的的时候。风吹过长廊。
原来风是从花叶里来的,是从树影间来的,是从一点点星光中来的。
人呢?
人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往哪里去?
客屋是新盖的,新粉刷好的墙壁,新糊的窗纸,新的檀木桌子,新的大理石桌面上,摆着新的铜台灯,新的绣花被铺在新床上。一切都是新的。
萧少英是不是已将开始过一种比以前完全不同的新生活?
他倒了下去,倒在那张宽大而柔软的新床上。“这是张好床。”
“这张床还没有别人睡过。”
郭玉娘的声音也是柔软的,比床上的绣花被还柔软。
“可是—个人睡在这么好的床上,简直比一个人喝酒还没有意思。”
“我可以找个人来陪你。”
她知道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她的腰下,但她并没有生气。
她还在笑:“无论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都可以替你去找。”
“我喜欢的就是你。”
萧少英忽然跳起来,搂住了她的腰,然后两个人就一起滚倒在床上。
郭玉娘轻呼着,挣扎着。
可惜她的手也是软的,连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整个人都是软的,又香又甜又软,就象是一堆棉花糖。
她的胸膛却比棉花还白,白得发光。
萧少英坐在她身上,她动都动不了,只有不停地呻吟喘息。
她可以感觉她的腿已被分开。
“求求你,不要这样子,这样子不行……”
她既不能抵抗,也无法挣扎,只有求,却不知求反而更容易令男人变得疯狂。
萧少英已经在撕她的衣服,她咬着嘴唇,突然大叫。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揪住了萧少英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另一只手已掴在他脸上,掴得并不重,只不过是要他清醒。
萧少英果然清醒了些,已能看见葛停香铁青的脸。
葛停香居然还没有醉,正在狠狠地瞪着他,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萧少英居然还在笑:“我的胆子本来就不小。”
葛停香道:“连我说的话你都敢忘记?”
萧少英道:“我没有忘。”
葛停香怨道:“你没有?”
萧少英道:“你说过,不准我多看她,也不准我胡思乱想.我都记得。”
葛停香更愤怒,道:“既然记得.为什么还敢做这种事?”
萧少英笑嘻嘻道:“因为你并没有不准我动她,你从来也没有说过。”
葛停香看着他,目中居然又露出笑意,忽然放开手,板着脸道:“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在这里睡一觉,等你酒醒了,再来见我。”
萧少英又倒下去,用被蒙住了头,嘴里却还在咕哪:
“这么大的床,叫我一个人怎么睡得着。”
他毕竟还是睡着了,而且很快就睡着。
等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睡在床上,旁边居然还睡着个女人。
就象是朵鲜花般的女人,雪白的皮肤,甜蜜的嘴唇,眼睛更媚得令人着迷。
郭玉娘?
萧少英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才发现这女人并不是郭玉娘,只不过长得跟郭玉娘有六七分相似。
“你是谁?”
“我叫小霞。”这女孩也睁大了眼睛,在看着他:“郭小霞。”
萧少英笑了:“难道这地方的女人也全都姓郭。”“只有两个姓郭。”
“哪两个人?”“我跟我姐姐。”
萧少英终于明白:“郭玉娘是你姐姐?”
小霞眨着眼,道:“你是不是也认为我跟她长得很象?”
萧少英道:“象极了。”
小霞撇了撇嘴,道:“其实我跟她完全是两个人。”萧少英道:“哦。”
小霞道:“我姐姐是个害人精。”
萧少英又笑了。
小霞道:“也许她并不是真的想勾引别人,可是她天生就是个害人精,只要一看见男人,就会变得那样子.让别人以为她对人家有意思?”
萧少英道:“然后呢?”
小霞冷笑道:“男人本来就是喜欢自作多情的,看见她这个样子,当然就忍不住想勾搭勾搭她。”
萧少英道:“以前也有人试过?”
小霞道:“非但有.而且还不止一个。”
萧少英道:“现在…”
小霞冷笑道:“现在那些人已全都进了棺材。”
萧少英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老爷子的醋劲还不小。”
小霞道:“所以我才奇怪。”
萧少英道:“奇怪什么?”
小霞盯着他,道:“你昨天晚上是不是也想试过?”
萧少英道:“我也是个男人。”
小霞道:“你现在居然还活着。”
她冷冷地接着道:“只要敢打她主意的男人,老爷子从来也没有放过一个,我实在想不通他这次怎么会放过了你。”
萧少英笑道:“所以你就想来研究研究我,究竟有什么跟别人不同的地方。”
小霞又撇了撇嘴,冷笑道:“你以为是我自己要来的?”
萧少英道:“你不是?”
小霞道:“当然不是。”
萧少英道:“难道是老爷子叫你来的?”
小霞也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更想不通,老爷子本来一向对我很好,从来也不许别的男人碰我,这次为什么偏偏一定要我来陪你。”
萧少英眼珠子转了转,正色道:“这当然有原因。”
小霞忍不住问:“什么原因?”
萧少英翻了个身,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对着她的耳朵.轻轻道:“因为他知道你一定会喜欢我的。”
(二)
花圃里盛开着风仙、月季和牡丹,墙下的石榴花也好了。
长廊下有八个人垂手肃立.每个人看来都比葛新精壮剽悍。
这地方白天的防卫,为什么比晚上严密?葛新想必巳去睡了,无论淮总要有睡觉的时候。萧少英大步走过长廊,葛停香正在密室中等着见他。葛者爷子一向很少在密室中接见他的属下,他将萧少英找来,莫非又有什么机密的事?“萧堂主驾到。”
萧少英刚走到门口,已有人在吆喝,天香堂属下分堂主的威风果然不小。门立刻开了,
开门的竟是葛停香自己,郭玉娘并不在屋里。
萧少英松了口气,他实在也有点不好意思再见郭玉娘,一阵阵花香被风吹进来,太阳正照在屋角。
“今天的天气真不错。”葛停香嘴角带着微笑,悠然道:“你的脸色看来却不好?”
萧少英苦笑道:“我的头还在痛,昨天晚上,我好象真有点醉了,”
葛停香道:“连小霞进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
萧少英苦笑着摇头。
葛停香道:“难道你竟虚渡了春宵?”
萧少英苦笑着点头。
葛停香道:“所以你今天早上一定要想法子补偿补偿。”
萧少英道:“所以我的脸色看来才会不太好。”
葛停香大笑,仿佛已完全忘记了昨晚的事。
他拍着萧少英的肩笑道:“所以你从今以后最好还是老实些,那丫头好象很不容易对付。”
萧少英道:“她的话也很多。”
葛停香道:“她说了些什么?”
萧少英道:“她在奇怪,你为什么会放过我?”
葛停香道:“那件事你虽然做错了,但有时一个人做错事反而有好处,”
萧少英道:“做错事也有好处?”
葛停香道:“一个人若有很深的心机,很大的阴谋,就绝不击膂错事。”
萧少英好象还不懂:“可是我……”
葛停香道:“你若是来伺机复仇的,昨天晚上就不会喝得大醉.更不击膂出那种事来。”
萧少英终于懂了:“所以我虽然做错了事.反而因此说明了我并没有阴谋。”
葛停香微笑道:“所以今天我才会找你来。”
萧少英忍不住问道:“来干什么?”
葛停香忽然转过身,拴起了门,关上了窗户,回过头,神情已变得很严肃:“我本来就一直想找个象你这样的帮手。”
萧少英进:“现在你还需要帮手?”
葛停香道:“因为我还有对头。”
萧少英道:“双环门已垮了,西北—带.还有谁敢跟你作对?”
葛停香道:“只有一个。”
萧少英道:“是个什么人?”
葛停香道:“不是—个人,是一条龙。”
萧少英轻轻吐出口气:“一条青龙?”
葛停香点点头。
萧少英耸然动容:“青龙会?”
葛停香叹了口气,道:“除了青龙会外,还有谁敢跟我们作对?”.萧少英闭上了嘴,青龙会是个多么可怕的组织,他当然也听说过的。
葛停香道:“据说青龙会属下的秘密分舵,已多达三百六十五处,几乎已遍布天下”
萧少英道:“陇西一带也有他们的分舵?”
葛停香道:“几年前就已有了,只可惜这地方一直是双环门的天下,所以他们的势力一直没有法子发展。”
萧少英道:“现在双环门虽然垮了,天香堂却已代之而起。”
葛停香道:“所以他们还是没有机会。”
萧少英道:“他们若是还有点自知之明,就应该从此退出陇西。”
葛停香冷笑道:“只可惜他们连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萧少英也在冷笑.道:“难道他们还敢在这里跟天香堂争一争短长?”
葛停香道:“他们甚至想要我也归附他们,将天香堂也划作他们的分舵。”
萧少英冷笑道:“这简直是在做梦。”
葛停香道:“只可惜这并不是梦!”
他神情更严肃:“他们已给了我最后的警告,要我在九月初九之前.给他们答复。”
萧少英道:“你若是不肯呢?”
葛停香道:“我若不肯,我就活不过九月初九晚上。”
萧少英道:“这是他们说的话?”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这简直是在放屁。”
葛停香道:“只可惜这也不是放屁。”
青龙会说出来的话,一向是只要能说得出,就能做得到的。
萧少英道:“你已见过他们的人?”
葛停香摇摇头:“我只接到他们三封信。”
萧少英道:“连送信来的人你都没有见到?”
葛停香道:“没有。”
萧少英道:“信上具名的是谁?”
葛停香道:“九月初九。”
萧少英进:“这是什么意思?”
葛停香道:“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他们的分舵正好有三百六十五处,所以他们一向都是用日子来做分舵的代号。”
萧少英道:“九月初九就是他们陇西分舵的代号!”
葛停香道:“想必是的。”
萧少英道:“这分舵的舵主是谁?”
葛停香道:“没有人知道。”
萧少英道:“也没有人知道这分舵在哪里?”葛停香道:“没有。”
他叹了口气,道:“这也正是他们最可怕的地方.他们若敢光明正大的来跟我们斗—斗,我并不怕,但这又使我们不得不提防着他们的暗箭。”
他紧握着双拳,显得很恼怒、很激动,似已忘了他对付双环门时,用的也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
萧少英居然也立刻表示同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句话我一直部认为说得很不错。”
葛停香道:“还有句话你最好也记住。”
萧少荚道:“哪句话?”
葛停香道:“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
他冷笑着,又道:“他们既然准备要在九月初九那天对讨我,我就得在九月初九之前,先对付他们。”
萧少英道:“所以你一定还要先把他们的分舵找出来。”
葛停香点点头.道:“这也正是我准备让你去做的事。”
说到这里,他才总算说到了正题:“这件事你当然很不容易办,我想来想去,也许只有你才能做得到。”
萧少英沉思着,并没有问他“为什么?”
葛停香却已在解释:“因为你虽然已是这里的分堂主,外面却没有人知道,你虽然足个绝顶聪明的人,却很击氚傻。”
萧少英忽然问道:“你说你接到过他们三封信?”
葛停香点点头,道:“信上说的话,我已全告诉了你。”
萧少英道:“我还是想看看。”
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这三封信,就是我们唯一的线索。”
葛停香叹道:“只可惜我已看了几十遍,却是一点儿线索也没有看出来。”
(三)
同样的信笺,同样的笔迹。
信笺用的是最普通的一种,字写得很工整,但却很拙劣。
信上说的话,也是葛停香全都已告诉他的。
葛停香直等萧少英在窗下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才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萧少英沉吟着,道:“这三封信全都是一个人写的。”
这一点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看出了也没有用。
葛停香道:“你能看得出这是谁写的?”
萧少英摇摇头,道:“但我却看出了另外两件事。”
葛停香立刻问:“哪两件?”
萧少英道:“第一,这三封信并不是在同一个地方写的。”葛停香道:“哦。”
萧少英道:“因为这三封信的信笺笔迹虽相同,用的笔墨却不一样。”
葛停香道:“这一点也算是条线索?”
萧少英道:“非但是条线索,而且很重要。”
葛停香道:“我倒看不出什么重要。”
萧少英道:“这三封信是不是很机密?”葛停香点点头。
萧少英道:“你若要写这么样三封信给你的对头,你会在什么地方写?”葛停香道:“就在这里。”
萧少英道:“因为这里不但是你的秘室,也是你的书房。”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青龙会的分舵主写这三封信给你,是不是也应该在他的书房中写?”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一个人的书房里.会不会有两种品质相差极大的笔墨?”
葛停香道:“不会。”
萧少英道:“可是他写这三封信用的笔墨,品质相差却极大。”葛停香道:“哦。”
萧少英道:“他写第一封信用的,是极上品的宋墨和狼毫,写第三封信用的,却是那种最多只值两文钱的秃笔和墨盒。”
葛停香沉吟着,道:“由此可见,这三封信绝不是在他书房里写的。”
萧少英道:“这么样机密重要的信.他为什么不在自己的书房密室中写?”
葛停香道:“你说是为了什么?”
萧少英道:“也许这只有一种理由。”
葛停香道:“哪一种?”
萧少英道:“他根本没有书房。”
葛停香道:“以青龙会的声势,他们的分舵里,怎么会没有书房?”
萧少英道:“这也只有一种解释。”
葛停香道:“哪一种?”
萧少英道:“他们在这里根本没有分舵。”葛停香怔住。
萧少英道:“他们就算在这里有分舵,也绝不是一个固定的地方.而是流动的,这分舵里的人,随时都在改变他们的聚会之处,也随时都改变他们藏身之处。”
葛停香的眼睛里发出了亮光,道:“因为这里一直是双环门的天下,他们根本没法子在这里生根。”
萧少英点点头,道:“这也正是他们最可怕的地方。”
葛停香道:“哦?”
萧少英道:“就因为他们的人随时都在流动,所以无论何处,都很可f能有他们的人隐藏。”
葛停香动容道:“连天香堂里也有可能?”
萧少英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改变话题.道:“我还看出了另外一件事。”
葛停香道:“你说。”
萧少英道:“这三封信的字迹虽然工整,字却写得很坏,而且每个字都微微向左倾斜,显然是个惯用右手写字的人,改用左手写出来的。”
葛停香道:“这一点又说明了什么?”
萧少英道:“惯用右手的人,改用左手书写,通常也只有一种目的。”
葛停香道:“哪一种?”
萧少英道:“他不愿自己的笔迹被别人辨认出来。”
葛停香动容道:“难道这个人的笔迹,我本该认得出的?”萧少英沉默。
沉默也有很多种,他这种沉默的意思,显然是承认。
葛停香道:“难道他这个人也是我认得的,难道他就躲在天香堂里?”
萧少英依然沉默。
这些话他已不必回答.葛停香自己心里想必也已明白。
窗外还是阳光灿烂,他铁青的脸上却已布满了阴霾,慢慢地坐下来,凝视着桌上的笔砚,忽然道:“我用的也是狼毫和宋墨。”
萧少英点点头。
他显然早巳看出来。
葛停香道:“第一封信.我是在上个月中旬收到的。”
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停道:“那时大局未定,这地方还很乱.我也不象现在这样.并不时常在书房里。”
萧少英道:“那外面是不是也有人守卫?”葛停香道:“有。”
萧少英道:“既然有人守卫,能进来的人还是不会大多。”葛停香道:“不多。”
他的脸色更阴沉,突然冷笑,道:“多不多都一样,只要有一个人能进来已足够。”
萧少英道:“第三封信是你在哪天收到的?”葛停香道:“前两天。”
萧少英道:“那时这地方已安定下来,他也不敢再冒险在这里写信了。”葛停香道:“嗯。”
萧少英道:“那种两文钱一副的笔墨,不但到处都有,而且用时很方便。。
葛停香道:“所以他随时随地都有机会写那封信。”
萧少英笑了笑,道:“就算蹲在毛坑里,都—样可以写,而且写成了随手就可以把笔墨抛入毛坑里。”
葛停香握紧了双拳,道:“所以这三封信都是忽然出现的、我却始终查不出送信的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萧少英目光闪动,道:“若是别人呢?”
葛停香答道:“你进来的那条路,一共有十一道暗卡,绝没有任何人能够无声息地通过,除非……”
萧少英道:“除非他也跟我—样.是你属下亲信。”葛停香冷笑。
萧少英道:“据我所知,能接近你的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不多.”
萧少英道:“因为你的属下的四位分堂主,如今巳死了三个。”
葛停香的脸色又变了。
他已听出了萧少英说的这句话里.必定还含有深意,他正在等着萧少英说下去。
谁知萧少英忽然又改变话题.道:“这地方晚上的守卫.是不是比白天疏忽?”
葛停香道:“你为何会这么样想?”
萧少处道:“因为现在外面有八个人守卫,晚上却只有葛新一个。”
葛停香淡淡道:“那只因为—个人有时远比八十个人还有用。”
萧少英道:“葛新是个很有用的人?”
葛停香道:“你看不出?”
萧少英苦笑,道:“我实在看不出。”
“若连你都看不出,就表示他这个人以后更可以重用。”
萧少英道:“多年来他非但深藏不露,而且一定很少做错事。”
葛停香道:“他的确也从来没有做错过一件事……”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脸色也变。
—个人若是有很深的心机.很大的阴谋,就绝不击膂错事的。
这是他自己刚说过的话,他当然不会忘记。
萧少英正微笑着.看着他,悠然道:“他跟着你想必已有多年,若是真的连一件事都未做错过,那的确很不容易。”
葛停香橱肱脸,缓缓道:“二年,他跟我也只不过才二年。”
萧少英道:“二年虽不算长,却已不能算短了。”
葛停香道:“他本来的名字叫章新。”
萧少英道:“这名字我从来未听说过。”
葛停香道:“我也没有。”
两个人互相凝视,沉默了很久,葛停香忽然道:“他住的地方也在后院。”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就在你昨夜住的那间屋子后面,门口种着棵白杨树。”
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从今天起,你不妨也在这里住下来,我可以叫小霞陪着你。”
萧少英道:“可是……”
葛停香不让他说下去,又道:“可是我也知道你受不惯拘束、所以你白天还是可以自由出入,只不过每天晚上一定要回来。”
萧少英道:“为什么?”
葛停香道:“因为我说的。”
他橱肱脸,又道:“我要你替我在这里留意着,只要一发现可疑的人.就立刻带来见我。”
萧少英道:“你说的话就是命令,可是我说出的话….”
葛停香道:“你直接受命于我,除此之外,别的事你都可以全权作主。”
萧少英道:“别的人也得听我的?”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连王桐也不例外?”
葛停香一字字道:“无论谁都不例外。”
萧少英笑了笑,道:“其实我并没有怀疑王桐,他跟王锐虽然是兄弟,可是他们兄弟间并没有秘密。”
葛停香脸上全无表情,王桐、王锐的关系.他显然早已知道。
萧少英道:“我怀疑的是另外一件事。”
葛停香道:“甚么事?”
萧少英道:“那天你们夜袭双环门,去的一共有十三个人。”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除你和王桐外.四位分堂主也全都去了?”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还有七个人是谁?”
葛停香道:“是我从外地请来的高手。”
萧少英道:“花钱请来的吗?”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葛停香道:“我找他们来,只不过是为了对付双环门的。”
萧少英道:“现在双环门既然已被消灭,他们也就全都走了。”
葛停香道:“每个人都带五万两银子走了。”
萧少英微笑道:“五万两银子的确已不少,只不过也不太多。”
葛停香道:“还不太多?”
萧少英道:“你能出得起五万两,青龙会说不定可以出十万两。”
葛停香动容道:“你怀疑他们也是青龙会的人?”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觉得很奇怪,那一战之中,为什么他们全都没有伤损.死的为什么全都是你的属下亲信?”
葛停香又握紧双拳,那一战的情况确实很混乱,除了专心对付盛天霸外,他确实没有注意到别的事。
天香堂的四位分堂主,究竟是死在谁手下的?——是双环门下的子弟?还是他自己请来的那些帮手?
葛停香也不能确定。
萧少英淡淡道:“我只不过觉得,你既然能收买他们.青龙会同样能收买他们。”
他慢慢地接着道:“那一战之后,双环门虽然垮了.天香堂的元气也已大伤,真正得到利的,也许就是青龙会!”
葛停香忽然冷笑,道:“我以前既然可以找得到他们,现在还是一样可以找得到。”
萧少英道:“找到他们又如何?他们难道还会承认自己是青龙会的人?”
葛停香道:“无论他们是不是都一样!”
萧少英道:“怎么会一样?”
葛停香冷冷道:“到了这种时候,我已不怕杀错人。”
——宁可杀错—千个人,也不能放走一个。
这本就是江湖枭雄们做事的原则。
萧少英道:“你准备叫谁去找?王桐?”葛停香正在考虑。
萧少英道:“以王桐一个人之力,能对付他们七个?”葛停香没有回答这句话,也不必回答。他忽然高声呼唤:“葛新!”门外立刻有人应声:“在!”
葛停香已发出简短的命令:“叫王桐来,快:”萧少英没有再问,也不必再问。
他知道葛停香叫王桐来只有一个目的:杀人!
他也很了解王桐杀人的手段,从葛停香发出命令的那一刻开始,那七个帮凶已等于是七个死人!
暗 杀
(一)
天香堂是个很大的庄院,一重重的院落,也不知有多少重。
葛新住的地方是第六重院子,窄门前果然种着棵白杨树。
门是开着的,里面寂无人声,葛新仿佛已睡得很沉,他看来的确总是很疲倦。
萧少英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出这重院子,一个人恭恭敬敬地跟在他身后。
“你就叫葛成?”
“是。”
你跟葛新认得已多久?”
”快三年了。”
“你们就住在一个院子里?”
“是。”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好象是个怪人,平常很少跟我们说话。”“也不跟你们喝酒?”
“他不喝酒,吃喝嫖赌这些事,他从来连沾都不沾。”
葛成不但有问必答,而且态度很恭谨.答得很详细。
因为这是老爷子的命令。
—一带着萧堂主到处去看看,从今天起,你就是萧堂主的长随跟班。
萧少英对这个人觉得很满意,他喜欢听话的人。
“你喝不喝酒?”
“我别的嗜好都没有,就只喜欢喝点酒。”葛成嗫嚅着,终于还是说了实话。
萧少英更满意一一酒鬼岂非总喜欢酒鬼的?
第七重院落里繁花如锦,屋檐下的鸟笼里,—对绿姨鹉正在“吱吱喳喳”地叫。
“谁住在这院子里?”
“是郭姑娘姐妹,还有六个小丫头。”
“老爷子常到这里来?”
“老爷子并不常来,郭姑娘却常到老爷子那里去!”
萧少英笑了,又问:“郭姑娘已来了多久?”
“好象还不到两年。”
“她妹妹呢?”
“郭姑娘来了七八个月后,才把二姑娘接来的。”
“二姑娘是不是也常到老爷鬃州里去?”
葛成立刻摇头:“二姑娘是个规矩人,平常总是足不出户,从来也没有人看见她走出过这个院子。”
萧少英又笑了。
后面的一重院子里,浓荫满院,仿佛比郭玉娘住的地方还幽静。
有风吹过,风中传来一阵阵药香。
“这院子里住的是谁?”
“这是孙堂主养病的地方。”“孙堂主?孙宾?”
葛成点了点头,叹息着道:“以前的四位分堂主.现在就只剩下孙堂主一位。”
“他受的伤很重?”
葛成又点点头:“他老人家受的是内伤,虽然换了七八个大夫,每天都得喝七八剂药,可是直到今天,还是连一点起色都没有,连站都没法子站起来。”
萧少英沉吟着,道:“我久闻他是个英雄.既然来了就得去拜访拜访他。”
葛成想阻拦,却又忍住。
对他说来,现在萧少英的话也已是命令,命令只能服从。
他们刚走进院子,树后忽然有人影一闪。
是个很苗条的人影,穿的仿佛是件鹅黄的春衫。
萧少英居然好象没看见。
葛成却看见了,摇着头说道:“这丫头年纪其实也不小了,却还是象个孩子似的,总是不敢见人。”
萧少英淡淡地问道:“这丫头是谁?”
葛成道:“一定是翠娥,郭姑娘使唤的丫头们,全都是大大方方的,只有她最害羞。。
萧少英道:“她也是郭姑娘的丫头?”
葛成道:“是的。”
他好象怕萧少英误会,立刻又解释道:“孙堂主喝的药水,一向都是由郭妨娘的丫头们照顾的。”
萧少英道:“哦?”
葛成道:“因为他们都是由郭姑娘亲手训练出来的,做事最小心,照顾人也最周到。”
萧少英笑了笑道:“只可惜孙堂主病得不轻,否则他一定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让她们照顾。”
孙宾病得果然不轻。
屋子里潮湿而阴暗,浓荫遮住了阳光,门窗也总是关着的。
“孙堂主不能见风。”
药香很浓。
“孙堂主每天都要用七八剂药。”
现在正是盛暑。
这位昔年曾以一条亮银盘龙棍、横扫鹤主七霸的铁汉,如今竟象是个老太婆般躺在床上,身上居然还盖着棉被。
他非但一点也不嫌热,而且好象还觉得很冷,整个人都在在棉被里。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他既没有翻身,也没有开口。
“翠娥刚走,孙堂主想必刚喝了药.已睡着了。”
葛成又在解释:“每次用过药之后,他都要小睡一阵子的。”
萧少英迟疑着,终于悄悄退出去.轻轻掩上了门:“我改天再来。”
可是他并没有立刻离开,站在门口,又停留了半晌,仿佛在听。
他并没有听见甚么。
屋子里很安静,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是谁在敲钟?”
“是后面的厨房里。”
“现在已到了晚饭的时候了?”
“我们晚饭总是吃得早,因为天不亮就得起床了。”
“你赶紧去吃饭吧。”
萧少英挥手道:“天大的事,也没有吃饭重要。”“那么你老人家……。”
“我并不老,”萧少英微笑道:“我自己还走得动。”
(二)
夕阳满天.晚霞红如火。
院子里静无人声,萧少英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到树后。
一棵三五个人都抱不拢的大榕树。
那个穿着鹅黄春衫,燕子般轻盈的人影,早巳不见了。
可是萧少英却一直没有看见有人走出这院子。
他绕着这棵大树走了一圈。嘴角带着微笑,笑得很奇怪。
就在这时,短墙外突然有人影一闪,一蓬银光,暴雨般打向他的背,
他背后并没有长着眼睛,幸好他还有耳朵,而且耳朵很灵。
风声骤响,他的人已窜起。
“叮”的一响,十七八根银针钉在树干上,他的人却已掠出短墙。
墙外的院子里,繁花如锦,在夕阳下看来更灿烂辉煌。
刚才的人影却已不见了。
花丛间有三五精舍,檐下的黄铜鸟笼里,突然响起了一声轻唤:“有客,有客….”
好一对多嘴的绿鹦鹉。
萧少英只有走过去。
还没有走到门口,已有个大眼睛、长辫子的绿衫少女迎了出来,手叉着腰,瞪着他问:“你我谁?”
萧少英笑了笑,道:“我不是来找人的。”
小始娘的样子更凶:“既然不找人,鬼鬼祟祟的来干什么?”
萧少英道:“只不过随便来看看。”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来。”
小姑娘用—双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人?你姓什么?”
“我姓萧。”
小姑娘忽然不凶了,眨着眼笑道:“原来你就是萧公子,你一定是来找我们二姑娘的?”
萧少英只有承认:“二姑娘在不在?”
小姑娘吃吃地笑道:“她当然不在,连饭都没吃,她就到萧公子屋里去了。”
萧少英正想走,这小姑娘忽然又道:“我叫翠娥,萧公子若有什么事吩咐,只管叫人来找我,我不但会炒菜,还会温酒。”
她叫翠娥。
她穿的是身翠绿衣服。她并不害羞。
那个不好意思见人的黄衫少女又是谁呢?
葛成是在说谎,还是根本没看清楚?
(三)
“二姑娘临走的时候,还特地叫我们小厨房做了几样菜送过去,现在一定在等着萧公子回去喝酒。”
萧少英没有回去。
他反而又回到孙宾养病的那院子,门是他掩起来的,并没有从里面拴起。
他推开门走进去。
屋子里更阴暗,孙宾还是蜷曲在棉被里,连身都没有翻。
床下面的一双棉布鞋,还是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
萧少英还记得这双布鞋是怎么样摆着的,若是有人穿过,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这双鞋也没有人动过。萧少英皱了皱眉,好象觉得有点奇怪,又好象觉得有点失望。
——难道他怀疑刚才暗算他的人,就是这重病的孙宾?
无论如何,这屋子里的确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诡秘之意.无论谁都很难在这里耽下去。
他准备走,刚转过身,就看见了葛停香。
葛停香的脚步很轻。
萧少英想不到这么样一个高大的人,走路时的脚步竟轻如狸猫。
他却忘了吃人的虎豹也和猫—样,脚下也长着厚而柔软的肉掌。
他们本就是同一种动物,都要有新鲜的血肉才能生存。
猫吃的是鱼鼠,虎豹吃的是狐兔,葛停香吃的是人!
门外夕阳正照在葛停香身上,使得他看来更雄壮威武。
“你现在想必也已看出来了,暗算你的人,绝不是孙宾。”
“你已知道我被人暗算?”
葛停香淡淡道:“这里的事,从来没有一件瞒得过我的。”
他摊开手掌.掌心托着枚银针:“暗算你的人,用的是不是这玩意儿?”
萧少英板着脸道:“这不是玩意儿.这是杀人的暗器,只要有一根打在我身上,现在我已是个死人。”
葛停香却笑了笑,道:“你不必对我生气,暗算你的人并不是我。”
萧少英道:“这也不是你的暗器?”
葛停香道:“这是我刚从那棵树上起出来的。”
萧少英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有谁能用这种歹毒的暗器?”
葛停香摇摇头,道:“我也看得出这种暗器很毒….”
萧少英打断了他的话,道:“发暗器的手法更毒,一下就发出了十七八根。”
葛停香道:“我已数过,只有十四根。”
萧少英道:“十四根和十七八根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葛停香道:“分别很大。”
萧少英道:“分别在哪里?”
葛停香道:“若是十七八根,就连我也看不出这是什么暗器了。”
萧少英道:“现在你已看出来。”
葛停香点点头,道:“这种针虽细,可是打在树上后,每一根都直透树心。”
萧少英道:“若是打在我身上,只怕已透入我骨头里。”
葛停香道:“一定会透入你的骨头里。”
萧少英目光闪动,似已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手劲?”葛停香道:“没有人。”
萧少英道:“所以这种暗器一定是机簧钢筒发出来的?”
葛停香点点头.道:“世上的机筒暗器,最可怕的一种当然是孔雀翎。”
萧少英叹道:“幸好这不是孔雀翎,否则就算有十个萧少英也全都死光了”
葛停香道:“除了孔雀翎外,还有几种也相当霸道.‘七星透骨针’就是其中之一。”
萧少英动容道:“这就是七星透骨针?”
葛停香道:“所以它若打在你身上,就一定会透入你骨头里。”
萧少英道:“七星应该是七根针。”
葛停香:“练七星透骨针的人,都是左右双手联发的,这也正是它最可怕的地方。”
左右双手联发,两筒针正好是十四根。
萧少英道:“能用这种暗器的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这种暗器本就极难打造,最近更少在江湖中出现。”
萧少英拈起他手里的银针,道:“看来这玩意儿好象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
葛停香道:“可是发射这玩意儿的针筒,却出奇得很。”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据说昔年‘七巧童子’为了打造这种暗器,连头发都白了,一共也只不过才打造出七对,现在虽然还有剩下的,也绝不会太多。”
萧少英苦笑道:“看来我的运气真不错,居然就恰巧被我遇上了一对。”
葛停香道:“我也想不到这种暗器居然会在这里出现。”
萧少英道:“你也不知道这是谁的?”葛停香摇摇头。
萧少英道:“不管他是谁.反正一定是天香堂里的人。”
葛停香突然冷笑,道:“不管他是谁.他这件事都做得很愚蠢。”
萧少英道:“我若已死了,他这件事就做得一点也不愚蠢了。”
葛停香道:“但是你现在并没有死,他却已暴露了他的身份。”
萧少英笑了,笑声中带着种讥讽之意。
“你已知道他的身份?”
“嗯。”“他是什么身份?”
“他身上有一对七星透骨针筒。”葛停香道:“这就是他的身份。”
萧少英脸上讥讽的笑容已不见:“所以我们只要找出这对针筒来,就可以找出他的人。”
“你总算明白了我的意思。”
“可是针筒并不是长在身上的,他随时都可以扔掉。”
“他一定舍不得。”葛停香道:“无论谁有了这种暗器,都绝对舍不得扔掉。”
“他能不能藏到别的地方去?”
“不能。”
“为什么?”
“因为这是他的防身利器。”葛停香冷笑道:“我若要到青龙会去卧底,我也一定会将我的防身利器随时随刻都带在身上。”
萧少英叹了口气看来姜毕竟还是老的辣。
他忽然发现葛停香实在不可轻视。
“只可惜这种事绝不能明查,只能暗访。”葛停香道:“所以我不们要随时睁大眼睛,还得要有耐心。”
“晃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总算巳知道天香堂里确实有青龙会的人。”
“不错。”
“我们也已知道,这个人身上一定有一对七星透骨针的针筒。”
“所以你的任务虽然刚开始,却已有了收获。”葛停香又露出微笑。
“难道他们已知道你交给我的是什么任务,所以才对我下手?”
“也许他们只不过是在怀疑”葛停香道:“做贼心虚,这种人的疑心总是特别重的。”
“我的疑心也很重。”萧少英苦笑道:“刚才我一直在怀疑孙宾。”
现在他们当然已走出了孙宾的屋子。
风吹榕叶,树干上还钉着十三枚银针。
他们就站在这棵榕树下,风吹木叶声,正好掩护了他们的说话声。
“绝不会是孙宾。”
“为什么?”
“他跟着我已有十五年,一向是我最忠实的朋友。”葛停香的语气很肯定。
“可是天香堂的四位分堂主已经死了三个。”萧少英却还在怀疑:“他的运气为什么会比别人好?”
葛停香笑了笑:“因为他一直是跟在我身边的。”
葛停香道:“否则他只怕也死在李千山手下!”
“你杀了李干山,杀了他?”
葛停香叹息:“只可惜我出手还是迟了一步,他受的伤很重。”
“所以你又少了个好帮手!”
葛停香黯然点头。
“可是我一定会想法子让他活下去的,就算要我砍掉一只左手,我也在所不惜。”
“我也希望他活着.跟他交个朋友。”萧少英叹道:“能被你如此看重的人,好象并不多。”
“的确不多。”
葛停香忽然拍了拍他的肩:“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好好活着。”
萧少英脸上居然露出了被感动的表情来。
“我也一定要找出那个人。”他说得很坚决:“我一定会要他后悔的。”
“因为他也暗算了你?”
萧少英点了点头:“我不喜欢被人暗算。”
“没有人喜欢被人暗算的。”
“不管怎么样,这个人你一定要交给我。”
“我不但可以把他交给你,还可以把很多事都交给你。”葛停香微笑着,又拍了拍萧少英的肩:“只要你能找出这个人来,随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真的?”
葛停香仿佛又有了些疑难。
“只不过我已是个老人,会看上我的女人已不多,能让我看上的女人也不多。”他还是在微笑:“我知道你一定会为我保留—些的。”萧少英也笑了。
“不该要的,我当然不会要,也不想。我并不是个贪心不足的人。”
“所以我喜欢你这种人。”
葛停香慢慢地走出院子:“一个人只要懂得知足,就一定能活得比别人美些,而且也一定比别人活得快乐。”
(四)
白杨是春天的树,现在都已经是秋天。
葛新门外的白杨树,树叶已凋,只剩下了一树枯枝。
萧少英又到了这棵树下。
他还最没有回到自己屋里去,他知道小霞一定在等他。
一个女人若是已被男人征服,无论要她等多久,她都会等。
可是一个男人若暗算了别人,就绝不会等别人来抓证据。
他一定要找出这个人的证据来。
好象他已认定这个人不是孙宾,就是葛新。
一一暗算他的那个人,的确是个男人,他看得出.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却没有看见葛停香。
葛停香也没有回书房,此刻正站在院外面的短墙下,背负着双手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他听见了两下敲门声,只敲了两下.葛新没有回应,也没有开门。
他知道萧少英绝不会在外面等,更不会就这么样走了的。
——这小子若要到一个人的屋里去,世上绝没有任何—扇门挡得住他。
“砰”的一声,门果然被撞开了。
葛停香目中又露出笑意。
这件事不能明查,只能暗访。
这句话虽然是他自己说的,可是他并没有出去阻拦.他想看着萧少英用什么新法子来处理这件事,
他也想看看葛新怎么样应付。
门被撞开了之后.屋子里居然没有响起惊呼怒喝的声音。
葛新一向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
看看萧少英闯进来,他居然还躺在床上没有动,只不过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我下次应该换种比较薄的木板来做门才对。”
萧少英冷笑道:“不是换厚一点儿的?”
葛新摇摇头,道:“厚木板不好,一定换薄的.越薄越好。”
萧少英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葛新道:“薄木板一撞就破,那萧堂主下次要来时,就不击氩痛身子,也不必费这么大的力气。”
萧少英笑了。
“这次我也没有费力气,”他笑得实在有点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力气要留着杀人。”
“杀人?杀谁?”
“我只杀一种人,”萧少英沉下了脸:“想在背后暗算我的人。”“谁敢暗算萧堂主?”“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葛新打了个呵欠:“我很难得有机会好好睡一觉。”
“你刚才一直都在睡觉?”
葛新点点头:“就因为我总是睡不够,所以只要—睡着.就睡得象死人一样。”
“只可惜你看来并不象死人。”萧少英冷笑道:“也不象刚睡醒的样子。”
“刚睡醒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刚睡醒的人,鞋底下不会有泥。”
葛新的脚正好从被窝里露了出来,脚底的确很脏……这是不是因为他刚才赤着脚溜出去过,还打出了两筒七星透骨针?”
“我的脚面上也很脏。”葛新道:“我不喜欢洗脚.据说洗脚伤原气。”萧少英盯着他。
“你的力气是不是也要留着杀人的?在背后用暗器杀人?”
“只不过我也只杀一种人。”
“哪种人?”
“我一杀就死的那种人。”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萧少英冷笑道:“无论谁都难免偶而失手一两次的。”
葛新忽然张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好象直到现在才听出他的意思!
“萧堂主难道认为我就是那个在背后发暗器的人?”
萧少英冷冷道:‘不管是不是你都一样。”葛新道:“都—样?”
萧少英道:“我都一样要杀你……”葛新怔住。
萧少英道:“站起来。”
葛新苦笑道:“我既然已经要死了,为什么还要站起来?”
萧少英道:“我不杀躺着的人d”
葛新道:“但我却喜欢躺着死。”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一个人要死的时候.总该有权选择怎么样死的。”
萧少英冷笑道:“我要你站着死,你就得站着死!”
葛新道:“看来你并不像是个这么个讲理的人。”
萧少英道:“现在我变了。”
他忽然冲过去,一把揪住葛新的衣襟,反手掴在他脸上。
葛新非但完全不闪避,反而闭上了眼睛,淡淡道:“现在你自己是分堂主,你可以不讲理,只不过我也可以不站起来。”
萧少英道:“我总有法子叫你站起来的。”
他的手又挥出.忽然听见床底下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就象是牙齿打战的声音。“床底下莫非有人?”
萧少英膝盖一撞,木板床就垮了,下面立刻又响起—声惊呼。是女人声音。
床下果然有人,一个几乎完全赤裸的女人。
这次怔住的是萧少英。
这女人不仅年青,而且很漂亮,坚挺的胸.纤细的腰,修长的腿。
萧少英显然没有盯着她看,却已看得很清楚。
他的眼睛一向不老实的。
这女孩子的脸已红了,—把拉过葛新身上的被,却忘了葛新下;半身,除了这床被外,也象个刚出世的婴儿一样。
这次萧少英虽然看了—眼.却没有看清楚。
葛新苦笑道:“你现在总该明自我为什么不肯站起来了吧?”
萧少英也不禁苦笑:“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总是睡眠不足。”
那女孩子忽然大声道:“那么你更该明白,暗算你的人绝不是他。”
萧少英道,“你一直都在这里?”
女孩子的脸更红,却还是点了点头:“他也—直都没有出去过。”
萧少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葛新,忽然笑了。
她已将锦被分了一半盖在葛新身上,棉被下面还在动。
萧少英微笑道:“有你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在旁边,看来他的确不会有空出去暗算别人的。”
女孩子咬着嘴唇,道:“他就算想出去.我也不会让他走的。”
萧少英笑道:‘我看得出.我是个很有经验的男人。”
女孩子也居然笑了笑,道:“我也看得出。”萧少英大笑。
“我若有这么样个女子陪着我,我也会睡眠不足的。”他大笑着,拍了拍葛新的肩:“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葛新嗫嚅着:“因为这件事不能让老爷子知道。”
“为什么?”
“因为她是郭姑娘房里的人,本不能到我这里来的。”葛新终于说了实话。
“她也是郭姑娘房里人?她叫什么?”
“叫翠娥。”
翠娥,又是翠娥。
“那里—共有几个翠娥?”
“只有—个。”
萧少英不禁苦笑,只有一个翠蛾,他却已见到了三个。
“我就是翠娥,你告诉老爷鬃忠也不怕,我死也要跟着他。”
翠娥居然拉住葛新:“不管死活.我都要跟着他。”
看来这翠娥倒是真的。
另外的那两个呢?
“翠娥”这名字既不太好,又不特别,她们为什么要冒翠娥的名?
葛新为什么要说谎?他是替谁在说谎?
萧少英替他说了下去,道:“有时做错了事反而有好处,因为若是一个有很深的心机.很大的阴谋的人,就绝不击膂错事的。”
葛停香大笑,邀:“我说的话,你果然连一句都没有忘记。”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正照着他们的笑脸,今天他们的心情仿佛特别愉快。
“你若没有别的事,就留下来陪我吃晚饭,我为你开一坛江南女儿红。”
“我有事。”萧少英居然拒绝了他的邀请。
“什么事?”
“我也是个男人,而比也已到了年纪,”萧少英笑了笑道:“听说小霞还特地为我烧了几样好莱。”
葛停香又大笑:“有小姑娘在等着的时候,当然没有人愿意陪我这老头子吃饭。”
“有一个人。”萧少英笑着:“就算有八百个小姑娘在等着,她一定还是宁愿陪你。”
葛停香当然知道他所说的是谁。
“可是我今天没有打算要她来。”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别人把我看成个无精打采的老头子,”葛停香笑道:“有她在旁边,也没有人能养好精神的。”
萧少英忽然又露出被感动的表情。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已将他当做朋友,这种话本就是只有在朋友面前才能说得出口的。
葛停香又拍了拍他的肩。
“你走吧,我叫人把那坛女儿红也替你送去,既然有好菜.就不能没有好酒。”
萧少英忽然道:“我留下来陪你。”
葛停香却摇了摇头,笑道:“你不必陪我,一个人年纪若是渐渐老了,就得学会一个人喝酒吃饭,我早已学会了。”
他带着笑,大步走出院子。
萧少英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眼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有些悲伤,又仿佛有些恐惧。
他已渐渐了解这老人。
他发现这老人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冷酷无情。
友情岂非本就是因了解而产生的?这本不是件应该悲伤恐惧的事。
他心里究意在想着什么?
没有人知道,萧少英的事永远都没有人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