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误伤故人子
李寻欢喝了酒,解药的药力发动得更快,还不到六个时辰,李寻欢已觉得体力渐渐恢复了过来。
这时天刚破晓,虬然大汉虽熬了一夜,但人逢喜事精神爽,只不过酒喝得太多了,头有些疼。
梅二先生也用手捂住脑袋,喃喃道:“该死该死,天又亮了。”
虬然大汉道:“天亮了有何不好?”
梅二先生叹道:“我喝酒就怕天亮,若是天不亮,我一直喝下去都没关系,但只要天一亮,就会立刻头痛,连酒也喝不下去。”
李寻欢本在闭目养神,此刻笑了笑,道:“岂止阁下,喝酒的人只怕都有这个毛病。”
梅二先生道:“既是如此,趁着天还未大亮,赶快再喝几杯吧。”
李寻欢笑道:“你我如此牛饮,大先生见了只怕要心疼的。”
梅二先生道:“所以他早已躲进去睡觉了!乐得眼不见,心不烦。”
李寻欢喝了杯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梅二先生凝注着他,忽然问道:“你这咳嗽的毛病,已有多久了?”
李寻欢道:“好象已有十年了吧。”
梅二先生皱眉道:“如此说来,你还是莫要喝酒的好,久咳必伤肺,再喝酒只怕……”
李寻欢笑道:“伤肺?我还有肺可伤么?我的肺早已烂光了。”
他忽然顿住语声,目中精光闪动,沉声道:“此间只怕又有远客。”
梅二先生动容道:“三更半夜来的绝不会是老大的客人,只怕又是来找我的。”
其实他直等到现在才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来的人似乎并不只一个,布履都很轻健。
只听一人朗声道:“不知这里可是梅花草堂么?”
过了半晌,就听得梅大先生的语声在前厅响起,道:“三更半夜的闯来,是小偷还是强盗?”
那人道:“在下等专程来访,不但非偷非盗,而且还有一份薄礼奉上。”
梅大先生冷笑道:“三更半夜的来送礼,显然更没有存好心,各位还是回去吧。”
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等只好将这幅王摩诘的画带回去了。”
话未说完,门已开了。
梅二先生皱眉道:“这几人先摸透老大的脾气,投其所好而来,必有所求,我们看看他们到底是哪一路的人马。”
他并没有走出去,只将门推开一现,悄悄往外望。
只见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一人只有三十多岁,短小精悍,目光炯炯,手里托着个长长的木匣子。
第二人面如重枣,长髯过腹,披着件紫缎团花大氅,顾盼之间,目卑睨自雄,显然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物。
第三人却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红斗蓬上镶着白兔毛的边,看来就象是个粉装玉琢的红孩儿。
除了他之外,其余两人眉目间都带着忧闷焦急之色。
那精悍汉子手托木匣,一进来就躬身笑道:“此画乃是蔽主人重金购来,已经名家鉴定,确是真绩,请梅大先生过目。”
梅大先生的眼睛早已盯在匣子上了,嘴里却道:“无功不受禄,你们要的是什么?”
那人笑道:“在下等只求梅大先生指点一条明路,找到梅二先生。”
梅大先生立刻松了口气,展颜笑道:“这倒容易。”
他一把将匣子抢了过来,道:“老二,出来吧,有人来找你了。”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摇头道:“好小子,有了王摩诘,连兄弟都不要了。”
紫袍老人和精悍汉子见到梅二先生,都已喜动颜色,只有那红孩儿却直皱眉头,瞅着梅二先生道:“这人看来赃兮兮的,真会治病么?”
梅二先生嘻的一笑道:“大病治不了,小病死不了,马马虎虎还过的去。”
紫袍老人似乎也怕这孩子再乱说话,干咳一声,沉声道:“我等久闻阁下回春之妙手,是以特来相请阁下随我等一行,诊金无论多少,我们都可先付的。”
梅二先生笑道:“原来你连我的脾气都摸清楚了,但你不怕我跑了么?”
紫袍老人沉着脸不说话,却已无异在说怕这孩子再乱说话,干咳一声,沉声道:“我等久闻阁下回春之妙手,是以特来相请阁下随我等一行,诊金无论多少,我们都可先付的。”
梅二先生笑道:“原来你连我的脾气都摸清楚了,但你不怕我跑了么?”
紫袍老人沉着脸不说话,却已无异在说:“你跑不了的!”
那短小汉子立刻陪笑道:“只要梅二先生肯去,除了应付的诊金外,在下等还另有重酬。”
梅二先生道:“除了诊金先付外,你可知道梅二先生还有三不治?强盗不治,小偷不治!”
那短小汉子笑道:“在下巴英,虽是无名小卒,但这位秦孝仪秦老爷子在江湖中的侠名,梅二先生多少总该有些耳闻吧。”
梅二先生道:“秦孝仪?可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
巴英道:“好说,正是他老人家。”
梅二先生点了点头,道:“嗯,这人的名头倒的确不小,好,过几天你们再来吧,到时我若有空,也许会跟你们走这一趟。”
话未说完,那红孩儿已跳了起来,大叫道:“这人好大的架子,我们跟他罗嗦什么,把他架回去不就完了么。”
巴英赶紧拉住了他,陪笑道:“若是病不急,过两天本无妨,可是病人受的伤实在太重,莫说迟几天,只怕连几个时辰都迟不得的。”
梅二先生道:“你们的病人要紧,我这里的病人难道就不要紧?”
巴英道:“梅二先生这里也有位病人?”
梅二先生道:“不错,不将他的病治好,我绝不能走的。”
巴英愣了愣,呐呐道:“但……但我们那边的是秦老爷子的大少爷,也是当今少林馆座唯一的俗家弟子……”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道:“秦孝仪的儿子又怎样?少林和尚的徒弟又怎样?难道他的命就能比我这病人的命值钱么?”
秦孝仪已是满面怒容,却说不出话。
那红孩儿眼珠子一转,忽然道:“你这病人若是死了呢?”
梅二先生冷笑道:“他死了自然用不着我再治,只可惜他死不了的。”
红孩儿嘻的一笑,道:“那倒未必。”
他忽然一枝箭似的窜入了隔壁的屋子,身法之快,连屋里的虬髯大汉都吃了一惊,巴英望了秦孝仪一眼,两人居然都没有阻拦。
红孩儿窜到屋里,眼睛就瞪在里寻欢身上,大声道:“你就是那病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小兄弟,你难道想我快些死么?”
红孩儿道:“一点儿也不错,你死了,那脏鬼才肯去替秦大哥治病。”
他嘴里说着话,袖中已飞出三根很小的袖箭,直取李寻欢的面目和咽喉,不但奇快奇准,而且劲道十足。
谁也想不到这看来十岁还不到的小孩子,竟是如此心狠手辣,若非李寻欢,换了别人只怕立刻就会死在他的箭下。
但李寻欢只一伸手,这三枝箭便已到了他手里,皱眉道:“小孩儿已如此狠毒,长大了那还得了。”
红孩儿冷笑道:“你以为自己有了两手捉箭的功夫,就可以教训我了么?”
他身子凌空一翻,手里已多了两柄精光四射的短剑,不等这两句话说完,已闪电般向李寻欢刺出了七招。”
这孩子不但出招快,变招快,而且出手之狠毒,就算多年的老江湖也要自愧不如,每一招出手,都好象和对方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恨不得一剑就将李寻欢刺出个大窟窿来。
李寻欢叹道:“看来这孩子长大了又是个阴无极。”
虬髯大汉浓眉紧皱,道:“阴无极虽有‘血剑’之名,缺还不肯忘杀无辜,但这孩子… …”
红孩儿冷笑道:“阴无极又算得了什么?我七岁时已杀过人了,他呢?”
他见到李寻欢仍然坐在那里,但他连变了七八种毒辣的剑招,仍无法伤得了别人,下手更毒,更狠。
李寻欢苦笑道:“不错,阴无极年幼时,只怕也没有他如此狠毒。”
虬髯大汉沉声道:“此子长大,必是武林中一个大祸害,不如……”
李寻欢道:“我只是有些不忍。”
红孩儿连攻一百招尤未得手,也知道今天遇见了难惹的人物,连眼睛都急红了,咬着牙道:“你们可知道我父母是谁么?只要你们敢伤我一根毫毛,他们不将你们乱刀分尸,大卸八块才怪。”
李寻欢脸色一沉道:“如此说来,只准你杀人,别人却不能伤你?”
红孩儿道:“只要你有这么大的胆子,杀了我也没关系。”
李寻欢默然半晌,缓缓道:“我此刻还不愿出手,只因你年纪还小,若有人严加管束,还可成器,趁我还未改变主意时,你快走吧。”
红孩儿也知道自己是万难得手的了,一招收剑,喘息着道:“你的武功真不错,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呀?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呢?”
李寻欢道:“你问清我的姓名,难道还想报仇么?”
红孩儿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道:“你饶了我的命,我怎么还会报仇呢?我只不过真佩服你,我一共刺出了一百零七剑,你却连动都没有动。”
李寻欢目光闪动,忽然一笑道:“你想不想学?”
红孩儿大喜道:“你肯收我做徒弟么?”
李寻欢笑道:“我若能替你父母管教管教你,你以后也许还有希望。”
红孩儿不等他说完,已拜了下去,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这‘拜’字刚出口,又是三道乌光自他背後急射而出,竟是巧手精制的‘紧背低头花装弩’!
这孩子居然全身都是暗器。
李寻欢这次才真吃了一惊,若非身经百战,反应奇迅,这一次只怕也要伤在这恶毒的童子手里。
红孩儿一击不中,又挥手扑了过去,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替我父母管教我,也配收我这个徒弟?”
虬髯大汉面笼寒霜,历声道:“此子天性恶毒,豺狼之心,留不得!”
李寻欢叹了口气,返手一掌挥了出去。
秦孝仪和巴英明明已知道红孩儿在里面要杀人,但两人还心安理得的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梅大先生看那幅画更已看得痴了,别的事他全不知道。
梅二先生目光闪动,道:“你们带来的小孩子要杀人,你们也不管么?”
巴英摊开双手笑了笑,道:“老实话,这孩子的事谁也管不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他若被人杀了,你们管不管?”
巴英笑而不答。
梅二先生道:“看你们如此放心,显然是认为他的武功不错,只有杀人,绝不会被人杀死的,是不是?”
巴英忍不住笑道:“老实说,这孩子的武功的确还过得去,有很多老江湖都已栽在他手上,何况他不但有个好爸爸,还有个好妈妈,别人吃了亏,也只有认了。”
梅二先生道:“他父母难道也不管么?”
巴英道:“有这么聪明的儿子,做父母的怎么忍心管得太严呢?”
梅二先生道:“不错,他父母看他杀了人,表面上说不定会骂两句,心里却也许比谁都高兴,可是他今天遇见我这病人,只怕就要倒霉了。”
巴英道:“哦?”
梅二先生道:“我这病人只要一伸手,他这条小命就算报销了。”
巴英失笑道:“一伸手就能要他的命?这话我们有些不信,你那病人难道还能象李探花一样,飞刀夺命,例不虚发么?”
梅二先生淡淡一笑道:“老实话,我这病人正是李寻欢。”
这句话说出来,巴英的脸立刻惨白如纸,干笑着道:“阁下你……何必开玩笑?
梅二先生悠然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进去瞧瞧?”
巴英愣了半晌,忽然冲了进去,嘎声大呼道:“李探花,李大侠,手下留情。”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些自命侠义辈的嘴脸也不过如此,只有自己儿子的命才值钱,别人的命却比狗都不如,只许自己的儿子杀别人,却不许别人杀他。
秦孝仪威严沉重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恶毒的微笑。
但他尽量将这种笑容压制掩饰着,却长叹道:“李寻欢若真的杀了那孩子,他只怕就遗憾终生了。”
李寻欢一掌挥出,看来并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
红孩儿年纪虽小,与人交手时却老到得出奇,眼看这一掌拍来,竟然不避不闪,他竟算定了对方这一招必是虚招,真正的杀手必然还在后面,所以他只是斜斜挑起了剑尖,如封似避,也以虚招应对。
李寻欢这一掌无论有什么变化,他剑势都可随之而变,李寻欢这一掌若是忽然变为实招,他这一剑也可变为实招,乘势洞穿李寻欢的手腕。
他这一招用得当真厉害已极,部位、时间、力道、无一不拿捏得恰到好处,江湖中的剑手能使得出这种招式来的人真还不多,显然这孩子非但得到了名家的指点,而且天生就是练武的好材料。
要知武功招式,虽可得自师传,但临敌时的应变和判断,却是谁也传授不了的,正是‘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只可惜他今日的对手是李寻欢。
李寻欢这一掌并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他的出手实在太快了,快得令人根本无法思议。
红孩儿所有的对策,竟全都用不上,等到他掌中剑再要去刺李寻欢手腕的时候,李寻欢的手掌已拍上了他胸膛。
但红孩儿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只是觉得一股暖流自对方的掌心传遍了他全身,就宛如严寒之中喝下了一杯香醇的热酒。
这时外面才传入巴英焦急的呼声。
“李大侠,手下留情!”
但等到巴英冲进来时,红孩儿已倒在地上,又宛如大醉初醒,全身软绵绵的再也使不出丝毫气力。
巴英失色惊呼道:“云小爷,你怎么样了?”
红孩儿显然也已觉出情况不妙,眼圈儿都红了,嘎声道:“我……我只怕已遭了这人的毒手,你快去叫爹爹来替我报仇。”
一句话未说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巴英跺了跺脚,满头大汉如雨。
虬然大汉冷冷道:“这孩子武功虽已被废,但这条小命总算留下来了,只因我家少爷出手时忽又动了怜惜之意,若换了是我……哼!”
巴英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虬然大汉历声道:“你若想复仇,只管出手吧!”
巴英也不说话,忽然向李寻欢噗的跪倒。
李寻欢反倒觉得有些意外了,皱眉道:“你是这孩子的什么人?”
巴英道:“小人巴英,李探花虽不认得小人,小人却认得李探花的。”
李寻欢淡淡道:“你认得我最好,他父母若想复仇,叫他们来找我就是,现在你赶快带这孩子回去吧,若是调制得法,将来虽不能动武,行动总无妨的。”
红孩儿“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噗地喊道:“好狠的人,你竟敢废了我,我不要活了 ……不要活了!”
虬然大汉历声道:“这只不过是叫你以后莫要再随意出手伤人而已,你也许反而可以因此活得长些,否则似你这般心狠手辣,迟早必遭横祸无疑。”
只听一人冷冷道:“既是如此,杀手无情的李探花,为何至今还未遭横死呢?”
虬然大汉怒喝道:“什么人?”
只见一个紫面长髯的老人,缓缓走了进来道:“十年不见,李探花就不认得故人了么? ”
李寻欢目光闪动,皱着眉一笑,道:“原来是‘铁胆震八方’秦大侠,这就难怪这孩子敢随意杀人了,有秦大侠撑腰,还有什么人杀不得!”
秦孝仪冷笑道:“在下杀的人,只怕还不及李兄一半吧。”
李寻欢道:“秦大侠倒也不必太谦,只不过,在下若杀了人,便是冷酷毒辣,阁下杀了人,便是替天行道了!”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今日这孩子若杀了在下,日后传说出去,必然不会说他是为了要抢大夫而杀人的,必定要说他和秦大侠又为江湖除了一害,是么?”
秦孝仪纵然老练沉稳,此刻脸上也不觉有些发红。
红孩儿本已听得发愣,此刻又放声大哭道:“秦老伯,你老人家还不出手替我报仇么? ”
秦孝仪冷冷一笑,道:“若是别人伤了你,自然有人替你报仇,但李探花伤了你,你恐怕只有认命了。”
红孩儿道:“为……为什么?”
秦孝仪横了李寻欢一眼,道:“你可知道伤你的人是谁么?”
红孩儿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心黑手辣的恶徒!”
秦孝仪目中又露出一丝恶毒的笑意,缓缓道:“他就是名动八表的‘天下第一刀’李寻欢,也就是你爹爹的生死八拜之交!”
这句话说出来,红孩儿固然呆住了,李寻欢更吃了一惊,失声道:“他是什么人的儿子?”
巴英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就是龙啸云龙四爷的大公子,龙小云!”
刹那之间,李寻欢宛如被巨雷轰顶,震散了魂魄!
他木然坐在那里,一双锐利的眼睛已变为死灰色,眼角的肌肉在不停的抽缩着,一滴滴冷汗沿着鼻洼流到嘴角。
虬然大汉亦是面色惨变,汗出如浆。
只有他最了解龙啸云和林诗音夫妻间的关系,现在李寻欢竟伤了他们的爱子,其心情之沉痛可想而知。
巴英叹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只因秦老爷子的大公子‘玉面神拳’秦重,在捕捉‘ 梅花盗’时,不幸受伤,虽仗着少林佛门圣药‘小还丹’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仍是危在旦夕,大家都知道,‘妙大夫’梅二先生乃天下救治外伤的第一把好手,尤其善于治疗各种外门暗器,是以秦老爷子才辗转打听到梅二先生的消息,寻到这里来,谁知云少爷年轻性急,竟出了这中事。”
他一个人喃喃自语,也不知有没有人在听他的。
梅二先生此刻似也看出李寻欢的痛苦,先看了看红孩儿的伤势,又把了把他的脉息才站起来道:“我担保这孩子非但性命无碍,而且一切都与常人无异。”
巴英大喜道:“武功呢?”
梅二先生冷冷道:“为何定要保全武功?难道他日后还想杀人么?”
巴英愣了半晌,叹道:“梅二先生有所不知,只因龙四爷只有这么一位少爷,而且又是练武的奇材,所以龙四爷夫妇两位都对他期望很高,希望他将来能光大门楣,若是知道他们的孩子已不能练武,龙四爷夫妇真不知该怎么伤心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这也只能怪他们管教不严,纵子行凶,怨不得别人!”
他们说的话,李寻欢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也不知怎的,在这种时候,他思潮竟又落入了回忆中,许多不该想的事,此刻他全都想了起来。
他记得那天是初七,他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没有过完年就一定要赶着出门到口外去。
那天也在下着雪,林诗音特别为他做了一桌很精致的酒菜,在她自己的小院中陪他饮酒赏雪。
林诗音从小就是在他们家长大的,她的父亲,是李寻欢父亲的妻舅,两位老人家没有死的时候,早已说定要亲上加亲了。
但李寻欢和林诗音并没有象一些世俗的小儿女那样因避讳而疏远,他们不但是情人,也是很好的朋友。
虽然过了十年,李寻欢还是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
那天的梅花开得好美,她带着三分醉意的笑颜却比梅花更美,那天真是冲满了幸福和欢乐。
但是,不幸的事立刻就来了。
他自口外回来时,他的仇家竟勾结了当地凶名最盛的‘关外三凶’在邯郸大道上向他夹击。
他虽手刃了十九人,但最后却也已重伤不支,眼见就要伤在大凶卜霸的一双喂毒跨虎蓝之下。
就在这时,龙啸云来了。
龙啸云以一柄银枪活挑了卜霸,救了他的性命,又尽心治愈了他的伤势,一路护送他回家。
从此,龙啸云不但是他的恩人,也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但是后来龙啸云却病了,病得很重,一条铁打般的汉子,不到半个月竟已变得面黄肌瘦,形销骨立。
李寻欢问了很久,才知道他竟是为了林诗音才病的,这条铁铮铮的汉子为情所困,竟已相思入骨。
他自然不知道李寻欢和林诗音已订了亲,所以他求李寻欢将‘表妹’许配给他,他答应李寻欢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李寻欢怎么能答应他呢?
但他又怎么能眼见着他的恩人相思而死。
而他更不能去求林诗音去嫁给别人,林诗音也绝不会答应。
他满心痛苦,满怀矛盾,只有纵酒自遣,大醉了五日后,他终于下了决定,那真是个痛苦的决定。
他决定要让林诗音自己离开他。
于是他就求林诗音去照顾龙啸云的病,他自己却开始纵情声色,花天酒地,甚至经月的不回家。
他要造成龙啸云和林诗音亲近的机会。
林诗音流着泪劝他时,他却大笑着拂袖而去,反而变本加利,居然将京城的明妓小红和小翠带回家来了。
两年后,林诗音终于心碎,失望。
她终于选择了对她情深一往的龙啸云。
李寻欢的计划终于成功了,但这成功却又是多么辛酸,多么痛苦,他怎么能再留在这里看昔日的梅花?
于是他就将自己的家园全送给林诗音做嫁妆,一个人萧然而去,他决心永远也不再见她。
可是现在,他却伤了他们的独生子!
李寻欢独自吞下了这杯苦酒,也咽下了眼泪,缓缓站起来道:“龙四爷在哪里?我随你们去见他。”
昔日的‘李园’,如今虽已变成了‘兴云庄’,但大门前那两幅御笔亲书的门联却仍在。
‘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探花。’
李寻欢见到这副对联,就象是有人在他的胸口上重重踢了一脚,使得他再也无法举步。
巴英早已抱着红孩儿冲了进去,秦孝仪也拉着梅二先生大步而入,门口的家丁却都带着诧异的眼色望着李寻欢。
他们像是在奇怪,这陌生人站在门口发什么呆?
第八章、往事不可追
但这本是李寻欢自己的家园,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在这里,他曾经渡过一段最幸福的童年,得过最大的荣耀,可是,也就在这里,他曾经亲自将他父母和兄长的灵柩抬出去埋葬。
又谁能想到此刻他在这里竟变成个陌生人了。
李寻欢凄然一笑,耳旁似乎响起了一阵凄凉的悲歌:“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垮了。”
他仔细咀嚼着这其中的滋味,体味着人生的离合,生命的悲歌,更是满怀萧索,玄然欲泣。
虬然大汉也是神色黯然,悄声道:“少爷,进去吧。”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既已来了,迟早总要进去的,是么?”
谁知他刚跨上石阶,突听一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往龙四爷的门里乱闯?
一个穿着锦缎羊皮袄,却敞着衣襟,手里提着个鸟笼的大麻子从旁边冲过来,拦住了李寻欢的去路。
李寻欢皱眉道:“阁下是……”
麻子手叉着腰,大声道:“大爷就是这里的管家,我的闺女就是这里龙夫人的干妹妹,你想怎么样?”
李寻欢道:“噢——既是如此,在下就在这里等着就是。”
麻子冷笑道:“等着也不行,龙公馆的大门口启是闲杂人等可以随意站着的?”
虬然大汉怒容满面,但也知道此时只有忍耐。
谁知那麻子竟又怒骂道:“叫你滚开,难道是作死吗?”
李寻欢虽还忍得住,虬然大汉却忍耐不住了。
他正想过去给这个麻子教训,门里已有人高呼道:“寻欢,寻欢,真是你来了吗?”
一个相貌堂堂,锦衣华服,颌下留着微须的中年人已随声冲了出来,满面俱是兴奋激动之色,一见到李寻欢,就用力捏着他的脖子,嘎声道:“不错,真是你来了……真是你来了
……”
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李寻欢又何尝不是满眶热泪,道:“大哥……”
只唤了这一声“大哥”,他已是语音哽咽,说不出来。
那麻子见到这光景,可真是骇呆了。
只听龙啸云不住喃喃道:“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他这句话翻来复去也不知说了多少遍,忽又大笑道:“你我兄弟相见,本该高兴才是,怎地却眼泪巴巴的像个老太婆……”
他大笑着拥着李寻欢往里走,还在大呼道:“快去请夫人出来,大家全出来,来见见我的兄弟,你们可知我这兄弟是谁么?……哈哈,我说出来包险你们都要吓一跳。”
虬然大汉望着他们,眼泪也快要流了出来,他心里只觉酸酸的,也不知是悲痛?还是欢喜。
那麻子这才长长吐出口气,摸着脑袋道:“我的妈呀,原来他就是李……李探花,连这栋房子听说都是他送的,我却不让他进来,我……我真该死。”
那红孩儿龙小云正被十几个人围着,坐在大厅李的太师椅上,他也明白了他父亲和李寻欢的关系,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但龙啸云刚拥着李寻欢走入了大厅,本来站在龙小云旁边的两条大汉忽然扑了出来,指着李寻欢的鼻子道:“伤了云少爷的,就是你吗?”
李寻欢道:“不错!”
那大汉怒道:“好小子,你胆子真不小!”
两人一左一右,竟向李寻欢夹击而来!
李寻欢并没有回手,但龙啸云忽然怒喝一声,反手一掌,跟着飞起一脚,将两人都打得滚了出去,怒道:“你们敢对他出手?你们的胆子才真不小,你们可知道他是谁吗?”
那两人再也想不到马屁竟拍到马腿上。
一人捂着脸吃吃道:“我们只不过是想替云少爷……”
龙啸云历声道:“你们想怎样,告诉你们,龙啸云的儿子就是李寻欢的儿子,李寻欢莫说只不过教训了他一次,就算将这畜生杀了,也是应该的!”
他放声大喝道:“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这件事,若有谁敢再提起这件事,就是成心和我龙啸云过不去!”
李寻欢木然而立,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龙啸云若是痛骂他一场,甚至和他翻脸,他也许还会觉得好受,但龙啸云却如此重意气,他心里只有更惭愧,更难受!黯然道:“大哥,我实在不知道……”
龙啸云用力一拍他肩头,笑道:“兄弟,你怎地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这畜生被他母亲惯得实在太不象话了,我本就不该传他武功的。”
他大笑着呼道:“来来来,快摆酒上来,你们无论谁若能将我这兄弟灌醉,我马上就送他五百两银子。”
大厅中的人多是老江湖,光棍的眼睛哪有不亮的,早已全都围了过来,向李寻欢陪笑问好。
突听内堂一人道:“快掀帘子,夫人出来了。”
站在门口的童子刚将门帘掀起,林诗音已冲了出来。
李寻欢终于又见到林诗音了。
林诗音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真正完美无暇的女人,但谁也不能否认她是个美人,她的脸色太苍白,身子太单薄,她的眼睛虽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可是她的风神,她的气质,却是无可比拟的。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使人感觉到她那独特的魅力,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这张脸在李寻欢梦中已不知出现过几千几万次了,每一次她都距离得那么遥远,不可企及的遥远。
每一次李寻欢想去拥抱她时,都会忽然自这心碎的恶梦中惊醒,他只有躺在他自己的冷汗里,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颤抖,痛苦地等待着天亮,可是天亮的时候,他还是同样痛苦,同样寂寞。
现在,梦中人终于真实的在他眼前出现了,他甚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他知道这不再是梦。
可是,他又怎能伸手呢?
他只希望这又是个梦,但真实永远比梦残酷得多,他连逃避都无法逃避,只有以微笑来掩饰住心里的痛苦,勉强笑道:“大嫂,你好!”
“大嫂”
魂牵梦萦的情人,竟已是大嫂,虬然大汉扭转了头,不忍再看,因为只有他知道李寻欢这一声“大嫂”唤得是多么痛苦,多么辛酸。
他不知道自己若在李寻欢这种情况中时,是否也能唤得出这一声“大嫂”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有勇气来承受如此深的痛苦。
他若不扭转头去望院中的积雪,只怕早已流下泪来。
而林诗音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她的心仿佛已全贯注在她的儿子身上。
第九章、何处不相逢
少年听了李寻欢的话,怔了怔,嘿嘿冷笑道:有趣有趣,阁下的确有趣得很,貂裘上居然还长着眼睛!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这件貂裘上若是没有长眼睛,又怎会看见阁下的宝剑,又怎会躲得过阁下自背后刺来的一剑呢?
少年脸色立刻变了,一双手已气得发抖。
龙啸云干咳了两声,大笑道:两位都在说笑,藏剑山庄的少庄主,固然绝不会在乎区区一柄剑,但兄弟你又怎会在乎区区一袭貂裘呢?
李寻欢动容道:这原来就是游少庄主。
龙啸云笑道:不错,游兄不但是藏龙老人的公子,也是当代第一剑客天山雪鹰子前辈的唯一传人,两位正是一时之瑜亮,此后一定要多亲近亲近。
游龙生的眼睛还在瞪着李寻欢,冷笑道:亲近倒不敢,只不过这位朋友高姓大名——
龙啸云笑道:游兄原来还不认得我这位兄弟,他姓李,叫李寻欢,放眼当今天下,只怕也唯有我这兄弟够资格和游兄你交朋友了。
李寻欢这名字说出来,游龙生脸色又变了,眼睛盯在李寻欢手里那柄小刀上,久久都未移开。
李寻欢却似根本未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目中又露出了异样的光芒,嘴里喃喃自语,仿佛在说:果然又是位名家子弟!突见一人冲了进来,厉声道:外面那人是谁杀死的?
这人颧骨高耸,满面威严,花白的胡子并不密,露出一张嘴角下垂的阔口,更觉得威严沉重,平时也带着三分杀气,正是江湖中人人都对他带着几分畏惧的铁面无私赵正义赵大爷。
李寻欢笑了笑,道:除了我还有谁?
赵正义目光如刀,瞪着他,厉声道:是你,我早该想到是你,你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来一片血腥气。
李寻欢道:那人不该杀?
赵正义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李寻欢叹道:只可惜他不是梅花盗。
赵正义怒道:你既然知道他不是梅花盗,为何还要下毒手?
李寻欢淡淡道:我虽也不想杀他,但也不愿被他杀了,无论如何,杀人总比被人杀好些。
赵正义道:他先要杀你?
李寻欢道:嗯。
赵正义道:平白无故,他为何要杀你?
李寻欢道:我也觉得很奇怪,正想问问他,只可惜他不理我。
赵正义大怒道:你为何不留下他的活口?
李寻欢道:我也很想留下活口,只可惜我手里这柄刀一发出去,对方是活是死,就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了。
赵正义跺了跺脚,道:你既已出走,为何偏还要回来?
李寻欢微笑道:只因我对赵大爷想念得很,忍不住想回来瞧瞧。
赵正义脸都气黄了,指着龙啸云道:好好好,这是你的好兄弟惹下来的祸,别人可管不着。
龙啸云陪笑道:有话好说,大哥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赵正义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对付一个梅花盗,已经够头疼的了,如今再加上一个青魔伊哭,谁还受得了。
李寻欢冷笑道:不错,我杀了伊哭的爱徒丘独,伊哭知道了一定会来寻仇,但他要找的也只不过是我一个人而已,赵大爷你又何必替我担心呢?
龙啸云忽然道:丘独三更半夜的到这里来,显然也没有存什么好心,兄弟你杀他本就杀得不冤,他若我掸见,我只怕也要杀死他的!
赵正义不等他说完,气得扭头就走。
游龙生忽然一笑,道:赵大爷毕竟老了,脾气越来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其实伊哭来了又有何妨,在下也正好见识名满天下的探花飞刀。
李寻欢淡淡道:其实阁下若果有此心,就并不一定要等伊哭来了。
游在生脸色又变了变,像是想说什么,但瞧了李寻欢掌中的刀一眼,终于什么都没有说,也掉首而去。
龙啸云想追出去,又站住,摇头叹道:兄弟,你这又是何苦?就算你瞧不起他们,不愿和他们交朋友,也不必得罪他们呀
李寻欢笑道:他们反正早已认为我是不可救药的了,我得不得罪他们都一样,倒不如索性将他气走,反而可以落得个眼前干净。
龙啸云道:朋友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好的。
李寻欢道:但世上又有几个能不负这朋友二字,像大哥你这样的朋友,无论谁只要交到一个已足够了。
龙啸云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李寻欢的肩头,道:好,兄弟,只要能听到这句话,我就算将别的朋友全都得罪了,也是值得的。
李寻欢心头一阵激动,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龙啸云皱眉道:这些年来,你的咳嗽——
李寻欢像是不愿听到他提起这件事,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我现在只想见一个人。
龙啸云道:谁?
他浓眉掀动,不等李寻欢回答,又道:是不是林仙儿?
李寻欢笑了笑,道:大哥真不愧为我的知已。
龙啸云展颜大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迟早忍不住要想见她的,李寻欢若连天下第一美人都不想见,那么李寻欢就不是李寻欢了。
李寻欢微笑着,似已默认。
可是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怕谁也不知道。
龙啸云已拉着他往外走,笑着道:但你若想到这里来找她,却找错地方了,自从前天晚上的事发生了之后,她晚上已不敢再留在冷香小筑。
李寻欢道:哦。
龙啸云道:这两天晚上,她一直陪着诗音在一起,你也正好顺便去看看诗音——唉,她究竟是个女人,你就算去安慰安慰她又有何妨。
他根本未留意李寻欢目中的痛苦之色,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其实,她也不是不知道云儿的可恶,绝不会真的怪你。
李寻欢勉强一笑,道:但我们既已来到这里,不如还是到冷香小筑去瞧瞧吧,说不定那林姑娘现在已回来了呢?
龙啸云笑道:也好,看来你今天晚上若见不到她,只怕连觉都睡不着了。
李寻欢还是微笑着,也不分辩。
但他的眼睛却在闪着光,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冷香小筑里果然没有人。
李寻欢一走进门,又一脚又踏入十年前的回忆里。
这屋子里的一切竟都和十年前没有丝毫变化,一桌一几,也依旧全都安放在十年前的位置,甚至连桌上的笔墨书籍,都没有丝毫变动,若不是在雪夜,那窗前明月、屋角斜阳,想必也都依旧无恙。
李寻欢仿佛骤然又回到十年前,时光若倒退十年,他也许刚陪林诗音数过梅花,也许正想回来取一件狐裘为她披上,也许是回来将他们方才吟出的佳句记下,免得以后遗忘。
但现在李寻欢想去遗忘时,才知道那件事是永远无法遗忘的,早知如此,那时他又何苦去用笔墨记下?
雪,又在落了。
雪花轻轻地滴在窗子上,宛如情人的细语。
李寻欢忍不住长长唷了口气,道:十年了——也许已不止十年了,有时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但等它真过去时,你才会发现它快得令你吃惊。
龙啸云自然也有很多感慨,却忽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那天好像也在下雪。
李寻欢道:我——我怎会忘记。
龙啸云大笑道:我记得那天我们两人几乎将你家的藏酒都喝光了,也是我唯一看到你喝醉的一次,但你却硬是不肯承认喝醉,还要和我打赌,说你可以用正楷将杜工部的《秋兴八首》写出来,而且绝对一笔不茗。
他忽然在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了一笔,又道:我还记得你用的就是这支笔。
李寻欢的笑容虽然那么苦涩,却还是笑着道:我也记得那次打赌还是我赢了。
龙啸云笑道:但你大概未想到,过了十多年后,这笔还会在这里吧。
李寻欢微笑不语,但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凄凉之意:笔虽然仍在,怎奈已换了主人——
龙啸云道:说来也奇怪,林仙儿好像早已算准你要回来似的,虽已住到这里好多年了,但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未动过——
李寻欢淡淡道:她本不必如此做的。
龙啸云笑道:我们并没有要她这么做,但她却说——
突听一人唤道:四爷,龙四爷!
龙啸云推开窗子,皱眉道:我在这里,什么事。
龙啸云脸色变了变,回头道:兄弟你——
李寻欢道:我——我还想在这里看看,不知道可不可以?
龙啸云笑道:当然可以,这本是你的地方,就算林仙儿回来,也只有欢迎的。
他匆匆走了出去,一走出门,笑容就瞧不见了。
李寻欢在一张宽大的、铺着虎皮的紫檀木椅上坐了下来,这张椅子,只怕比他的年纪还要大些。
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总是喜欢爬到这张椅子上来为他的父亲靡墨,他只希望能快长高,能坐到椅子上,那时他心里总有一种奇妙的想法,总是怕椅子也会和人一样,也会渐渐长高。
终于有一天,他能坐到椅子上了,他也已知道椅子绝不会长高,那时他又不禁暗暗为这张椅子悲哀,觉得它很可怜。
但现在,他只希望自己能和这张椅子一样,永不长大,也永远没有悲伤,只可惜现在椅子仍依旧,人都已老了。
老了——老了——
突听一人轻轻笑道:谁说你老了?
人还在窗外,但笑声已在屋子里荡漾起一阵温暖之意,她的人虽还未进来,却已将春天带了进来,笑声已然如此,人自然更可想而知了。
李寻欢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但却只是静静望着那扇门,既没有站起,也并没有说什么。
林仙儿终于走了进来。
武林中人的眼睛并没有瞎,她的确是人间绝色,若有人曾用花来描述过她,那人实在是辱没了她。
世上又有哪种鲜花能及她如此动人?
她全身虽然没有一处不令人销魂,但最销魂处还是她的眼睛,没有男人能抗拒她这双眼睛。
这是双令人犯罪的眼睛。
她的态度却是那么亲切,那么大方,没有丝毫要令人犯罪的意思,看来又仿佛世上最温柔、最纯洁的女孩子。
但无论她看来像什么,都已无法改变李寻欢对她的印象了,因为李寻欢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她。
就在那酒店的厨房里,就在蔷薇夫人的×体旁,李寻欢早已领教过她的温柔,她的纯洁!但李寻欢却几乎还是难以想念眼前这女人,就是那天一心要逼他交换金丝甲的神秘美人。
因为现在她的神情和那天的确就好像是两个人,若不是李寻欢确信自己绝不会看错,那么他就简直不能想念那天那毒辣、淫荡、显然已饱经沧桑的女子,就是眼前这笑得又天真、又甜蜜的小姑娘。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林仙儿眼波流动,柔声道:你为什么闭上眼睛,难道不愿见我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是在回想那天你脱光了衣服时的模样。
林仙儿的脸似乎红了红,幽幽叹道:我本来希望你认不出我的,可是我也知道希望并不大。
李寻欢道:我若这么快就将你忘记了,你岂非也会觉得很失望。
林仙儿嫣然一笑,道:可是你见到我并未吃吃惊,难道你早已想到我是谁了吗?
李寻欢道:这也许是因为武林中能被称为美人的人并不多吧。
林仙儿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你见到伊哭的徒弟,就想到了我那双青魔手,见到了游龙生,就想到了我的鱼藏剑,是吗?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我只奇怪,你既然知道我在这里,怎么还敢来见我?
林仙儿叹息道:咬着嘴唇道:丑媳妇既然难免见公婆,躲着也没有用的,所以,龙四哥一叫我来,我立刻就赶来了。
李寻欢道:哦?是他要你来的?
林仙儿又笑了,道:你难道还不懂他的意思?他早就想为我们拉拢了,这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有些对不起你,抢了你的——
说到这里,李寻欢的脸骤然沉了下来,因为他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但他的脸一沉,林仙儿也立刻停住了嘴。
她永远不会说别人不爱听的话。
李寻欢却似乎还在等她说下去,过了半晌,才一字字道:他并没有对不起我,别人都没有对不起我,只有我对不起别人。
林仙儿脉脉地凝注着他,道:你对不起谁?
李寻欢冷冷道: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连我自己都数不清。
林仙儿柔声道:随便你怎么说,我都知道你绝不是这样的人。
李寻欢道: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林仙儿道:我当然知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你的事了,所以当我知道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时,我兴奋得简直没法子睡觉。
她轻盈地转了个身,道:你看,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是不是全都和你十年前离开这里时一样?就连你藏在书架里的那瓶酒,我都没有动过,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椰寻欢只是冷冷地望着她。
林仙儿笑了笑,道:你当然不会知道,但针邓可以告诉你,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感觉到这是你住的地方,有时我甚至觉得你还在这屋子里,坐在这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我,轻轻地陪着我说话。
她眼波渐渐朦胧,低语着道:有时我半夜醒来,总觉得你仿佛就睡在我身旁,那床上、枕头上,还留着你的气息!
李寻欢忽然一笑,道:除了我之外,只怕还有别的人吧?
林仙儿咬了咬嘴唇,道:你以为这屋子还有别人进来过?
李寻欢淡淡道:这地方已经属于你,你让谁进来都无妨。
林仙儿道:你以为游龙生、丘独这些人一定进来过,是吗?
她眼圈似已红了,道:告诉你,我从来也没有让他们走进过这道门,所以他们只有等在梅林中,我若肯让他们进来,丘独和秦重也许就不会死了。
李寻欢皱眉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让他们进来?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只因为这是你的地方,我要——替你保留着——
她似乎不知怎么说了。
李寻欢微微一笑,替她接下去,道:味道?
林仙儿的脸红了,垂首道:我的意思,你明白么?
李寻欢笑道:但我却直到现在才知道我身上是有味道——是什么味道?是香?还是臭?
林仙儿的头垂得更低,道:我对你说了这些话,并不是为了要你耻笑我的。
李寻欢道:你是为了什么?
林仙儿道:我的意思你还不知道。
李寻欢又笑了,道:如此说来,用不着别人拉拢,我也很有希望了。
林仙儿道:若不是我早已——早已对你——那天我怎么会对你——
虽然每句话她都只说了一半,但有时话只说一半,比全说出来还要有效得多,也有趣得多。
李寻欢悠然笑道:原来你那天只是为了喜欢我而那样做的,我还当你是为了金丝甲哩。
林仙儿道:我——我当然也是为了金丝甲,但对象若不是你,我怎么肯——怎么肯——
李寻欢笑道:原来你那样做是一举两得。
林仙儿道:你一定还在奇怪,我为什么那么想要金丝甲?
李寻欢道:我实在有点奇怪。
林仙儿道:那只因我想亲手杀死梅花盗!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道:你总该知道,无论谁杀死梅花盗,我都要嫁给他,这话虽是我自己说的,可是其中也有很多苦衷。
李寻欢笑道:你要亲手杀死梅花盗,难道是为了要你自己嫁给你自己么?
林仙儿道: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不愿嫁人,所以我若自己杀死梅花盗,就用不着嫁给别人了。
她忽然抬头凝注着李寻欢,幽幽道:只因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我看得上眼的。
李寻欢目光也在凝注着她,道:我呢?
林仙儿红着脸抿嘴一笑,道:你自然是例外。
李寻欢道:为什么?
林仙儿小声道:因为佻和别的男人都不同,那些人就像狗一样,无论我怎么对他们,他们还是要死缠着我,只有你——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那么你为何不将金丝甲留在我这里,等我杀死了梅花盗,再嫁给我,这样岂非也一举两得么?
林仙儿似乎怔了怔,但随即嫣笑道:这在是好主意,我为何没有想起得出?
李寻欢目光闪动,微笑着道:这么好的主意,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想得出?
林仙儿似乎听不出他话中讥诮之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道:我知道梅花盗这两天一定会来,明天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李寻欢道:你要我明天也到这里来,是么?
林仙儿道:你以我为饵,将他引来,反正金丝甲在你身上,你纵然制不住他,他无论如何也伤不了你的,你若制住了他——她又红着脸垂下头,那双眼睛仍在悄悄瞟着李寻欢,嘴里没有说出来的话,已用眼睛说了出来。
李寻欢眼睛里也在闪着光,笑道:好,明夜我一定来,我若不来,就……
林仙儿悄悄缩回了手,但细细的指尖仍在李寻欢手背上轻轻地画着圆圈,似乎要圈住李寻欢的心。
李寻欢忽又笑道:你总算已学乘了。
林仙儿红着脸道:我本来就很乘。
李寻欢道:你总算已学会让男人来主动。
林仙儿喘息忽然急促了,颤声道:但你——你现在不会的——是吗?
李寻欢凝注着她,目光仍是那么冷静,就像是一湖秋水,嘴里却已露出了并不冷静的笑容,道:怎知道我不会?
林仙儿吃吃地娇笑起来,道:因为你是个君子,是吗?
李寻欢淡淡笑道:我平生只做过一次君子,那次我后悔了三天。
林仙儿娇笑着,似乎想逃走。
但李寻欢已一把拉住了她,笑道:原来你不但学会了让男人主动,还学会了逃。
林仙儿嘤咛一声,喘息着道:这全是你教我的,是你教我该如何勾引你,是吗? |